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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色慕明湖     日出海东txt下载     日出海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四章 决胜汴郡

    李继存和邹德威率五千骑兵进至浑县西北的杨树堡,在此安营休整。杨树堡北临山垣,南靠溪流,易守难攻。

    入夜,部下为李继存煮了一壶开水,他正在营帐中烫脚,斥候不断带来浑县前线的侦察情况,邹德威和几个参将正在反复推演进军方案。此时,斥候们带回的消息都是梁军主力尚处于浑县城下,完全不知段宁率领两万步骑经过几日行军,已经悄悄迂回到李继存侧后方。

    段宁早已摸清了晋军位置,他率兵接近杨树堡之后,命令手下兵分三路向晋军大营包围过来。他命令士兵熄灭火把、舍弃战马,梁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慢慢向晋军大营移动,一直到距离大营不足五里的地方,才碰见巡逻的晋军,一场大战就此爆发。

    外面杀声震天,四周似乎都是敌人,李继存听到声音立即起身,当他穿好铠甲走出营帐,梁军已经杀到了大营外。

    “主公,是梁军步兵偷袭大营,事发突然,我军猝不及防,很难组织起像样的抵抗。”邹德威在大营外厮杀一阵,满脸都是血。

    “你我各率一部骑兵,且战且退吧,山垣上集合。”李继存没有更好的办法,寄希望于退至山上居高临下抵御梁军。

    随即,李继存和邹德威分别上马,率骑兵边战边退,向北边山垣退去。李继存一路狼狈,他也搞不清楚梁军究竟有多少,反正他的骑兵走到哪里都要和梁军步兵绞杀一阵。晋军各部各自为战,一直打到后半夜,李继存与邹德威退守到土山之上,梁军才没有继续追击上来。

    半天亮,雾气蒙蒙,树叶被水气沾湿,从山上望不见山下有多少梁军,只是四面皆是梁军做饭的锅碗碰撞声。在段宁将李继存包围于杨树堡之后,后续的晋军立即赶来增援,得知消息的王彦章立即率兵赶来。对他而言,能将李继存困死于此地的意义远大于和浑县城内的晋军鏖战,于是他留下汴郡军阻击石恒,亲率大军赶往杨树堡支援。

    天色稍亮,雾气还未完全散去,邹德威不顾劳累,亲自带人四处侦察梁军敌情。

    “主公,山下梁军颇多,不过多以步兵为主,其没有一鼓作气打上山来,怕是在等后续援军,”邹德威建议李继存立即突围,“虽然我军兵马困顿,但一旦雾气散去,敌援军赶到,我们必将深陷杨树堡。”

    “你说得有道理,我们困乏,敌人也困乏,我们不能等了。”李继存赞同。

    “主公,敌强我弱,我愿率三百骑兵,吸引敌军,掩护主公突围。”邹德威跪下来。

    “不,你兄长当年为我而死,如今我不能把你置于险境,你我合力集中突破,是有机会突出重围的。”李继存否定了邹德威的建议。

    “主公,此时此刻我们要选择胜算更大的,晋王不仅身系我们沙陀族人的希望,也担负着拯救天下苍生的重任,我若战死,晋军不至战败,晋王若处于险境,晋军绝无胜算,还请以大局为重。”邹德威单膝下跪,埋在潮湿的沙土里。

    “多带点人,突围后我们往西北走,五十里外麻黄渡会和。”李继存知道,邹德威说得对,不按他说得来,他俩谁都跑不了,于是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

    准备了一会之后,邹德威率一千骑兵向东突围,他们打出李继存旗号,阵势颇大,自上而下,向着梁军步兵冲击而去。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李继存才率其余骑兵向西突围,寂静了一段时间的杨树堡又被厮杀声笼罩。

    浑县城内,围城梁军撤走之后,石恒尚不知李继存在杨树堡被围,隐隐觉得不妙,于是决定赶快撤出浑县,不想刚出城就遭遇了梁军伏击,大败而归,重新退回城内。

    “报告将军,城外有汴郡士人求见,自称晋王朋友,名曰张钧飞。”士兵前来报告。

    “快请其入城。”石恒认识张钧飞,也知道其和李继存的关系,此时其从汴城赶来,定是有急事。

    “石将军,好久不见,得知你部进至浑县,我便出发,俟机进城与你相见,可惜浑县一直被围,直至昨日梁军撤走我才有机会进城面见将军。”张钧飞拜见石恒。

    “梁军控制了我北撤要道,我军刚刚受挫,不然我已经退回白沙江边了,公子也就见不到我了。”石恒虽是这么说,可语气中尽是失望。

    “梁军突然撤走,必然北方是有大战,将军欲离开浑县城,以动为进,这是正常带兵的逻辑,但这只是平常之策,”张钧飞直入主题,“我今日为将军带来上上之策。”

    “公子快说。”石恒顿时眼中放光。

    “将军在浑县,梁军大将王彦章抽调了汴郡的主力部队前来围困将军,如今汴城守备空虚。将军如果长驱直入攻取汴城,因汴郡紧邻建章郡,占据汴城,就相当于打开了万宁的东大门,晋梁两军对峙的焦灼局面就会被打破。”

    “果真空城?”石恒不大相信,“实不相瞒,进军汴郡确实也是我们的主要目标之一。只是,梁军真得会疏于防范重镇汴郡?”

    “报告将军,斥候来报,晋王殿下被围于杨树堡,梁军北撤正是赶往杨树堡!”谈话间,突然石恒的亲兵冲进来,形色慌张。

    “我说呢,原来如此,”石恒听闻这个消息,也就明白了梁军不再围困浑县的原因,“张公子,我家主公渡河援我,如今被围,我必须得去救啊。”

    “石将军,听我一言,杨树堡的情况你我皆不知,也许此刻,继存已经突围了。而且,梁军既然敢撤走围兵,自然已经做了防备,将军去救恐怕也于是无补,”张钧飞不放弃,“将军听我一言,如今两军对峙,梁军甚至还略占优势,我军欲突破白沙江防线,真得困难重重。只要袭取汴城,从汴郡西进,一马平川,万江唾手可得。只要汴郡丢失,整个梁军必乱,不仅继存可以脱身,整个滑县前线的梁军也将军心不稳。”

    他不知道会不会真得如张钧飞所言那样顺利,也不敢去想象,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去救援,晋王真得身陷重围以至遭遇不测,如若那样,恐怕族人们必将怪罪于自己。可如果自己拿下汴郡,成为战役的转折点,应该就是首功。反复权衡利弊后,石恒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李继存率领骑兵反复冲杀,终于突出重围,在路上正好遇见朱守胤的援军。

    “邹德威生死未卜,快去接应他。”说罢,李继存欲调转马头。

    “晋王太过劳累,不宜再战,接应邹将军任务交给我,”说罢,朱守胤让几个士兵拉住李继存的马,“护送晋王回杨刘城,晋王若有事,你们提头来见。”

    望着远去的朱守胤的背影,冥冥中李继存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觉得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在万江城郊的靖源驿,邹德海将军与自己并肩作战。那艘竹筏救了自己却最终埋葬了父亲手下的一代名将,如今回想邹德威率兵向东而去的背影,似乎与其兄有着某种相像的地方,都是那样的魁梧、伟岸、果敢,那是这世上真正的勇士。

    当石恒的骑兵到达汴城下时,得知消息的林婉迅速带人前来增援,本就势单力孤的汴郡守军遭遇夹击,于是打开城门投降。

    赵辛然站在城头,看着正在进城的晋军铁甲,猛然回想起在晋阳的过往,他多么希望带头的大将是心中的他,即将站在自己面前,给自己一个拥抱哪怕一声问答。

    “辛然姐,你咋了?”吕苏若站在她旁边,“快下来吧,城上危险,小心流箭。”

    “苏若,我是不是不好看了,”赵辛然回过头,“许久不上台了,身子都不轻巧了,怕是要穿不上以前的衣服了。”

    “你是在想他吧。”看着满脸忧愁的辛然,吕苏若明白了过来,于是笑起来。

    “别笑我,你喜欢的那个人在哪呢?”赵辛然从城墙上下来,拽着她的胳膊。

    “很近,又很远,在身边,又隔着天涯海角。”吕苏若拿开赵辛然的手,自己转身离去。

    那个人始终在自己的视线里,自己却要躲躲藏藏。

    朱友伦发现了朱友乾的异常,于是派刘绁率军进驻同光,名义是防止郭嵩部从潞阳出兵,实际是防范朱友乾。却不想消息走漏,朱友乾知道后狗急跳墙,便暗中联络李在元,想献城投降。李在元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于是偷偷出兵黄泽,埋伏于朱友乾军之后,并联络潞阳的郭嵩部一同夹击刘绁大军。

    刘绁大军离开同光准备尽快剿灭朱友乾部,在与朱友乾军交战之后,却遭遇李在元大军突然袭击,于是想撤回同光,没想到郭嵩趁同光空虚偷袭了同光城,遭遇三路大军围堵,刘绁大军惨败,他自己也身负重伤,只领数人逃回了滑县。第二日,朱友伦正要亲自带兵夺回同光,又传来汴郡失陷的消息,众将皆大惊。随行文武官员家属多在京城,皆建议朱友伦回守万江。

    “皇上,此时我们应竭尽全力,击溃李在元部,然后夺回同光,确保西线安全,然后沿白沙江东进,找晋军决战。”孔勋反对撤军。

    “那我的妃子,以及众大臣的家眷咋办?”朱友伦慌张不已。

    “皇上,此时哪顾得上这些?”孔勋没想到朱友伦此刻居然也在想自己的家眷,“如果我们撤军,白沙江防线必将一泻千里,兵败如山倒,大梁将灭啊。”

    “待我思索之后再做决定吧。”众人意见不一,朱友伦听得也有些烦。

    孔勋退下后,便得到刘绁病危的消息,虽然与刘绁一直不算挚友,但还是决定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这个同僚兼对手。

    “大将军,你我二十年来互不相让,都想成为梁公手下第一武将,但说来说去,你我相争也都是在为先帝尽忠,可惜如今,大梁恐怕真得气数将尽啊。我们真是看走了眼,当今皇帝绝无先帝之英明,可怜了吾辈打下的大好江山啊!”面对病榻上的刘绁,孔勋也是很是绝望,心情低落得很。

    刘绁无所言,脑海中浮现很多年前靖源驿的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许结局早已注定了吧,天意不可违。当年,在李敬忠府上,他在李沅眼皮底下毒死了自己的军闻司同僚,换来了后半生的升官发财和荣华富贵,没想到今天,一切也都是云烟而已。想到这里,眼角不觉流出了几滴眼泪,沿着脸颊慢慢流到枕边。

七十五章 迷雾渐散

    “瑾心,我要回北辽了,”在石恒大军进入汴郡后,杜荣尚已经看到了晋梁之争大势已定,他答应李继存的也都做到了,“说来说去,你我终究是契丹人,迟早要回家的。”

    “没想到我们成为表兄妹之后,你居然会这么拘谨,”赵辛然笑起来,半捂着嘴,“我还是想做赵辛然,萧瑾心这个名字总是很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院子中央立着一道石墙,上面镌刻着牡丹花,想来早年也是涂过染料的,只是许久无人打理,颜色已经褪去。石墙上开着一道扇形的窗口,时常有阳光射进来,遗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

    “其实我并不是真正地了解你。”杜荣尚望着石墙上的那扇窗说道。

    “何必要去了解呢?”赵辛然低下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

    “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你也本应该如公主一般尊贵,”杜荣尚看出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便又继续说,“李继存,是沙沱人的李继存,是河东人的李继存,更是天下人的李继存。在这个大争之世,夺天下才是他的出路,才是他的活路。你曾经的种种甚至以后的种种,即使李继存会原谅你,河东人、天下人也不会放过你。我不想看着你牺牲掉自己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赵辛然睁大眼睛。

    “你确定李继存还会接受你吗?”杜荣尚忙问道,“我看不懂你,你真得爱李继存吗?”

    “有时候我也搞不懂自己内心的想法,”赵辛然用手托起头来,“我曾经的想法是,有朝一日和他一起,去深山中盖一草堂,平常备些斋食茶果,自此与世无争。只要三间屋子,中间是厅堂,两侧是内室。身在堂中,仰可观山色,俯可听泉音。夏天,我们打开后门感受凉风习习,冬天,南面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窗上贴上窗纸,挂上竹帘,春天我们一起耕种,秋天我们一同收获,闲暇时候我就唱支曲子给他听,再无人世烦恼。”

    “那现在呢?”杜荣尚追问。

    “除了爱,他还能给我安全、富贵与荣耀。”赵辛然望着他。

    杜荣尚准备了许多话,此刻却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他没有权力去打击她对未来的憧憬,也不能说她与李继存在一起的动机并不单纯,毕竟爱本来就离不开安全、富贵、荣耀,只期待她会有个幸福的未来吧。

    可杜荣尚很明白,李继存是要做皇帝的,他背负着整个河东集团的荣辱兴衰,他的背后是与他一起征战沙场的将士们,他们还要靠着他重新瓜分这天下的土地、女人与财富,这才是这些人随他出生入死的初衷。况且,李继存不可能放弃至上的权利,如果不再战斗下去,他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恐怕结局也只能是身首异处。李继存关系着天下民心所向,也关系着整个沙陀人共同的利益。

    “那只能祝你幸福了。待我与耶律楚和会合之后,定把你的情况说给他听,有我们撑腰,李继存他不敢欺负你。”他依然不确定,辛然究竟是因为爱李继存才留下,还是另有所图,至少总得有一个原因更重要吧。他很无奈,只好草草结束了这段对话。

    除了赵辛然,杜荣尚只向萧品灵透露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他此行是要去找于子非,以自己身份,总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张钧飞。有时候杜荣尚总有一种哭笑不得的落魄感,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母亲,却不想萧品灵只是自己的姨母,自己居然是北辽先帝耶律洵的儿子,可现在耶律楚和的旗号却是自己表兄打着。他想做主角,可总是差一点,这又何尝不是老天给自己开的一种玩笑呢。

    “石将军,听闻晋王大军已击败段宁部,并将王彦章困在浑县,梁军已处于各自为战状态,石将军也将不日出兵,西进万江了吧。”临别前日,杜荣尚带着一车珠宝前来拜访石恒。

    “杜公子所料不错,不知找我何事?”其实石恒并不能真得瞧得上杜荣尚,如若不是看在李继存和张钧飞面子上,他都不愿接待他。

    “消灭朱友伦后,这天下大势将定,我本是契丹人,想来我也终究要回去。今日就希望与石将军搭个线,想来汉人总把我们契丹人当作威胁,如今汉人在晋王身边的话语权越来越大,鄙人生怕有人挑拨离间,就希望将军以后在朝堂上多为我和耶律楚和说话,”杜荣尚一口气将心中话尽数说完,“将军的舅父李在元现在是沙陀头人,希望也可以多美言几句,契丹人与沙陀人可以永结兄弟之情。”

    “杜公子不必担心,我河东与耶律可汗关系一向可好,以后我也会努力维护我们的盟友关系。”石恒此刻并未理解杜荣尚的深意,但隐约觉得这番看似合理的忠告总是不那么悦耳。

    杜荣尚敏感地觉察到,随着南北战事结束,河东和大贺的联盟关系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这些年,河东人南征北战,沙陀人和汉人矛盾不明显,恐怕等到李继存称帝那天,众人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就没这么简单了。李在元,作为沙陀头人,有李济科、石恒作为心腹,未来不可小觑。于是,他决定为这一天埋一个伏笔。

    在杜荣尚启程前往北方的时候,晋军已从多路向梁军发起进攻。张成旭在朱守胤的水军配合下沿白沙江进军,同李在元一同夹击滑县梁军,郭嵩率军从潞阳、同光出发渡过龙门渡,威胁涌关,牵制关州梁军,李继存和石恒率骑兵直击万江。

    朱友伦留下孔勋驻守滑县,自己率军增援万江,在晋军围困半月之后,滑县城破,三万梁军投降,孔勋自杀身亡。八月下旬,石恒率前锋冒雨攻取万江,朱友伦的五万大军作鸟兽散,朱友伦在段宁保护下逃往海州维扬,投奔吴主杨慜。随后,李继存又令石恒进军涌关,配合郭嵩夺取关中,令张成旭进驻汴郡,整顿军马南下追击朱友伦残部。

    张成旭到汴郡的消息传到林婉耳中,她十分兴奋,张成旭是李淄坐一个时代的人,当年徐治颢父亲去河东查案,张成旭是知情人,于是她找到徐治颢,托张钧飞牵线拜访张成旭。

    “老将军英勇不减当年啊,晚辈张钧飞慕名前来。”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七十岁还不下马鞍的老人。

    “诸位都是晋王的朋友,都为我们消灭朱奎立下汗马功劳,本应是我代表晋王拜谢诸位,只可惜马上要带兵南下了,确实抽不出身。”张成旭本来要去军营,因而盔甲已经穿好。他的胡须已白,却依然精神抖擞。

    “今日前来是打听一事,关系我生父李沅当年被刺杀的实情。”徐治颢把来龙去脉将给张成旭听。

    张成旭此前并不知道徐治颢的真实身份,听完他的叙述竟然一惊。

    “当年李沅作为帝都特使出访我们河东,我们都知道就是要来调查刺杀宰相林从观之人是否就在河东。开始时候,我家主公还很紧张,因为李沅带来的凶手使用的弯刀确实是沙陀骑兵定制的兵器,因而证据直指河东,于是召集我们众人商议。我们推测,幕后之人乃是故意嫁祸河东,扰乱视听,不过当年沙陀人入主河东后深受皇室器重,也并无仇人,究竟何人要嫁祸我们河东呢?毫无头绪,”张成旭继续回忆,“其实那时的河东制造兵器的技术和匠人都相对落后,因为我本是河州张氏族人,因而这匹兵器从设计到制造都是由我兄长在河州白鹿山庄完成的。我兄长根据安云两州的作战需要,结合沙坨人的作战特点,亲自主持设计制造了这批兵器,因而其制造工艺、分量都是独一无二的。当时这批弯刀实际上是根据人头数定制,配给最精锐的亲兵,用于河东节度使李淄坐的贴身保卫,所以实际参战不多,而且当时这批兵器管理严格,使用情况全部记录在案,从造册上看,确实也没发现有因作战或各种原因丢失的。”

    “那看来确实是河东边军所为了。”众人笑着说。

    “先听我说完,”张成旭继续说,“也就在那之后不久,我侄子也赶到了河东,并捎来一封兄长的家书。兄长在信中说到,他很惶恐,因为府内潜入了不知何方势力的贼人,数年来多次发生兵器样品、兵器图纸被窃案件,而且此事已传至陛下耳中,已下旨问责自己,因而询问我该如何应对。但当时边境用兵,我到云州前线,并未及时回复兄长,回来之后却得知兄长已带领族人潜逃。”

    “看来事态很严重,不知族人尚好?”张钧飞关心道。

    “后面得知,族人跟随都兄长去了西州,可惜我那侄子在后面的陶海大战中战死了,”张成旭掩面而泣,“但也就在那前后,军闻司主事沈铭被贬云州,从他那得知,军闻司已查出,白鹿山庄的内奸乃是海州人,但背后指使是何方势力那时尚不清楚。沈大人也是令人唏嘘,来云州后感慨世态炎凉,陶海大战时主动请缨到前线,可歌可泣啊!我那侄子,能与沈大人并肩作战,想来也死而无憾吧。”

    “那我父亲后来去了晏州和汴郡,名为寻访,实际也是为了查案吧。那他之死,很可能就是朱奎所为了。”徐治颢说道。

    “说起你父亲,还是挺惋惜的,在安州的日子,他与我们河东诸将相谈甚欢。李沅身为御前司侍卫兼安都府都护,又是皇室出身,学识不凡,尤其写得一手好字,每每饮酒作赋也是冠绝全场,引得全晋阳的各家女儿仰慕不已,着实风流之人啊,没想到却英年早逝,实在可惜!”张成旭回忆起当年之事,先是眉飞色舞,后来又哀叹一声。

    “那把萧品灵接回帝都的也是你父亲李沅吧,”林婉想起来萧品灵的话,突然明白过来,“那晏州之变是啥时候,是不是其后不久?”

    “你是说刘锦辉和刘荣焕的叔侄之争吧,那是在大概半年之后。当时刘锦辉勾结契丹人,于是刘荣焕起兵讨伐他的这个侄子,也是在我家主公支持下夺取了晏州大权。想来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主公带着我,李在骢、邹德海作为先锋,兵分三路,与名将郭庞一道横扫刘锦辉部,这三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张成旭继续回忆,不禁伤心起来。

    即使年近古稀,但提起当年旧事,他依然不能不动容。想起来,比起潜逃西州的兄长和为国捐躯的侄子,那个时候,那些相继离世的风云人物更令人扼腕。也正是在那几年,随着数位能臣良将的离世,王朝中兴之象戛然而止。

七十六章 看穿世事

    “既然我父亲当年分别去河东和晏州调查过,最后却死在从汴郡回帝都路上,那基本坐实就是朱奎杀我父亲了,我们不用再妄加猜测了,朱奎死相之惨,也算遭了报应,”徐治颢话头一转,“我一直有个问题相问林婉前辈,只是难以启齿。”

    “想问什么就问吧,我不会对你有所隐瞒的。”林婉没想到徐治颢会突然转向自己。

    “杀我父亲乃是武林一等一高手,想来天下这等高手也不多吧?”徐治颢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婉,“你们怎么会毫不知情?”

    林婉读出了徐治颢的深意,立即回应道:“这个大不必怀疑我和进由,当时我们还没投奔于朱奎门下,自然与我们无关。当年我们离开北辽,先是落脚晏州,而后晏州局势动荡,于是我和赵进由又带着孩子寻汴郡的一道观暂时落脚,那之后才结识朱奎。”

    林婉没有说谎,当时刚回中原的他们还不认识朱奎。他们和朱奎相识的故事还挺有趣味的。当年朱友达母亲嫁给朱奎之后一直无子,直到到汴城外的白鹤观上香求子才怀上朱友达,因而之后朱奎带着母子二人来道观还愿,恰好此时,他们夫妻二人听闻师父道己真人出现在汴郡,于是从晏州而来,落脚白鹤观,就此与朱奎相识。

    那赵进由与朱奎认识之时父亲已然被杀,听到这里,徐治颢之前对赵进由的怀疑也就站不住脚了。

    “这个孩子就是老二朱友达是吧?有件事你们可能都不知道,”这时,张成旭突然笑起来,“当年朱奎身边有一贴身侍卫逃到河东投奔我家主公,他曾提到,朱奎曾经有一特别宠爱的小妾,后来因为怀疑这个小妾对自己不忠进而冷落她,甚至坊间传言朱奎与这小妾孩子并不是朱奎亲生的。也不知道这个小妾是不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小妾?朱奎这一生风流成性,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那应该不会吧,朱奎临死前可是要把皇位传给朱友达的啊,”张钧飞接过话,“要是确有其事,朱友伦带兵作乱倒也理由充分哦。”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气氛骤然欢快了很多。徐治颢心中倒是确信自己的杀父仇人就是受朱奎主使的,于是请求跟随张成旭南下追击朱友伦,张成旭对这个年轻人还是很喜欢,于是欣然应允。

    在李继存与朱奎的对决分出胜负之后,似乎天下大势已定,随着郭嵩进军关州,李睿琦也启程赶赴万江,而在晏州,风海先生迎来了天工坊墨道浮叶的拜访。

    “你们在魏卫城的事真得令人敬佩!”风海先生对浮叶说。

    “我们的信念,就是绝不能给祖师爷丢脸,”浮叶笑道,“只是在手段上,我们不像战国时的墨家人那样,为了守一座城可以不顾一切。”

    “凡是担任重要职位的人都得和家人分开,把家人关在葆宫中,”风海先生笑起来,“为了防止人质逃跑,还得在围墙上插碎碗片,兼爱非攻都不要了。”

    “哈哈哈,说笑了,看来风海先生研究过我们墨家。”浮叶有些不好意思。

    “慈不掌兵,战时迫不得已嘛,咋也比儒家那群伪君子们强。”风海先生拍了拍浮叶的肩膀,完全不像初次见面。

    风海先生为浮叶沏上一壶茶,以一个晚辈的礼节把浮叶请入内室。

    “当年听闻先生在凤凰台上与崔琰大谈天下之道,一直在想这个年轻人怎有如此才华,直到得知先生乃覃阳子之弟子,方才解惑,不知家师现在如何?”浮叶难掩心中对覃阳子的敬佩。

    “当年北辽灭渤海,师父于宫门前大火中救下我,此后便再未回中都,带着我一直隐居于雁荡山深处,我出徒之后,又乘船去海外,寻找传说中的仙山去了。”风海先生回答。

    “想不到堂堂覃阳子也有追仙求道的一天。”浮叶笑起来。

    “所以嘛,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风海也跟着想笑起来。

    “翠海先生真得要退出江湖了吗?”风海听闻翠海先生要归隐,于是打趣道,“其实天工坊有他没他都一样,但是不能没有浮叶先生!”

    “哈哈哈,说笑了。其实找到郭庞之子后他就想归隐了,”浮叶忍不住有些伤感,“天工坊也要解散了。”

    “为何?”风海有些震惊。

    “我们只是一群打着墨翟老先生旗号的江湖侠客,如今天下一统,大家都要回归正常的生活了。毕竟跟随我们的工匠、农人,他们的初衷只是想在乱世之中为自己寻一条活路。”浮叶解释。

    “那先生是对天下太平有信心呗?”风海先生亲自为浮叶倒上一杯茶。

    “当然,晋王有理想,有能力,必可成为明君,”浮叶笑起来,“我即使对晋王没有信心,但是对覃阳子和风海先生也得有信心啊。”

    “行吧,既然如此,祝福你们墨道中人了,”风海继续问,“那浮叶先生之后如何打算?”

    “我不会归隐,还是会继续给世人讲墨家的思想。”浮叶回答。

    “先生对墨家思想是真爱啊,墨翟若能再世,定收你为徒。”风海钦佩不已。

    “可能命里我就注定与墨道共存吧。”浮叶笑着说。

    “先生说到了命,”风海问道,“难道先生相信天命?”

    “儒士们爱把天命挂在嘴边,我自然不信,如果一切都是命,那人们还为何要劳作?君主岂不无所顾忌?正是因为本就没有天命,好人不一定有好报,坏人不一定遭天谴,所以才需要条条框框去规范人的行为,”浮叶先生回答,“墨翟老先生说,‘执有命者不仁,知命之为,暴人之道’,就是说那群宣扬宿命论的人本质上就是一群残暴不仁的家伙。”

    “你是在说儒生们吧!”风海忍不住笑起来。

    “我们墨家认为,日月轮转、万物兴衰,都是天的意志在主宰,是鬼神的力量在起作用,天和鬼虽然很强大,但必须遵循‘仁’,无论君主还是百姓,都得服从,”浮叶说道,“不像儒家,怀疑鬼神,却也不否定,说不清楚兴衰存亡的规律,便说一切都是天命,简直笑话。”

    “看来先生对儒家意见很大啊,我倒觉得,儒学本意倒没啥问题,只不过被伪君子们利用了而已。”风海先生虽然料到浮叶一定反儒家,但没想到这么极端。

    “这群人喜欢不劳而获,依靠别人取得财富和地位,只会强调血缘亲近。而我们墨翟老祖先则早就说过,我们墨家人要肯定人的价值,人通过努力改变处境和地位不仅天经地义,还应该成为根本准则。”浮叶继续说。

    “还是身份决定立场吧,”风海先生劝道,“墨家都是贫苦大众出身,日常都在做体力劳动,试想一下,当一个人干活累得半死,跟他谈礼仪、谈音乐,这个人不骂娘才怪呢,但是对于王公大族则不一样嘛。但是没有秩序还是需要王侯将相们来维持的,毕竟打倒一个暴君不能保证还会出现新的暴君,所以才需要规矩。”

    “是啊,这群人吃饱的时候总标榜自己是君子,但是要饿死的时候啥做不出来,做起坏事谁都比不过他们。”浮叶笑起来。

    “所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君主们,不是士大夫们,不是百姓们,而是所有人。”风海先生补充。

    “此话虽有理,可总避免不了窃国大盗,表面上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处处在为人民考虑,背地里干得全是见不得光的苟且之事。比如那个崔琰,说起老夫子之语头头是道,教育天下人要宗君爱国,拥戴朱奎上位时他最积极。”又提到前朝旧事,浮叶不免有些忿忿不平。

    “先生是否想过,先秦百家,为什么为底层人支持的墨家最先消亡,而我们都以为虚伪的儒家反而成为主流,”风海先生转折,“私以为,时至今日,单纯的某一种思想都无法解决现实的问题,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先生能处处为底层人考虑的确可敬,但却没有任何力量和方法去实现自己的诉求。”

    “没办法,很多人都是苟且偷生的,天下混乱则想到寻一个法子解救自己,天下稍一太平就恢复之前的生活,就像我手下的那些人,哪怕回家给地主种田,也不愿与我继续漂泊了。”浮叶感叹道。

    “先生看来看得很明白,墨家人其实最现实了,这恰恰是最大的缺陷,而儒家不仅懂得构建自己的理念,更擅长通过教育把它固化下来,以至深入人心,”风海先生继续说,“法家也现实,但法家不是生存的现实,而是建功立业的现实,如果旧的东西不行了,那就打碎它,去建造新的秩序。而要建造新的秩序,就要依赖强大的力量,而要集中力量就必须集中权力,这只有法能够做到。”

    “所以秦国才最先统一六国?”浮叶疑问。

    “是的,秦国首先适用了新的政治体系、法令制度、土地分配。”风海回答。

    “只有这些新远远不够,还有新的耕作技术,新的织造技术,而这是离不开底层的手艺人和农人的。”浮叶补充。

    “是的,儒家就不注重革新。”风海总结。

    “他们只会想怎样维护好自己手中的财富和地位,怎会想着去放弃呢?所以才说他们是伪君子嘛。”浮叶笑起来。

    风海也跟着笑起来,那是一种看穿世事而无奈的笑。

七十七章 薛起之惑

    杜荣尚此前已秘密返回范阳,因为自己尚有几箱珠宝藏在这里。这一路随自己北上的都是自己的军闻司旧部,他知道,只有把自己的家当拿出来才能把这些人都留下来。

    这些年,他始终有藏匿珠宝钱财的习惯,尽管世人都说自己贪婪,自己也不跟他们过多争辩。想来也很可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天下有几人不贪财?且不说这朱友伦之妾宋氏,就连这草原太师于子非、河东大将石恒看见了金银珠宝不也欣然笑纳吗?那张钧飞拿到了自己还给他的手镯也面露喜悦啊。倒是,回想这些年唯一一个真得不贪财的人,就是当年的涌关贼将尚进了,可最后被一群贪财之人给害死了。

    “杜大人,按你上次离开晏州之前的吩咐,已派弟兄把周遭州郡的军闻司旧将统统找来,都安置在范阳了,不知何时见一下他们?”部下颜冲凑在他耳边说。

    “今晚吧,”杜荣尚对他说,“把我带回的几箱珠宝送到这里,把大家今晚召集到此。”

    傍晚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自范阳城各地会聚于此。

    “兄弟们,军闻司已是前朝事了,诸位于各地也算为皇上、为江公公鞠躬尽瘁了,我代替陛下、义父感激大家。”说完,杜荣尚起身在众人面前鞠了一躬。

    下面叽叽喳喳,甚至已经有人掩面而泣。是啊,这些人死身守护的王朝轰然崩塌,他们怎么能真得不为所动。

    “知道大家最近日子过得苦,”杜荣尚打开桌上的箱子,指着里面的珠宝,边说边啜泣,“大家为军闻司效力,做得都是要命的活,甚至要抛家弃子、背井离乡,着实不易。今日,我把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钱财分与大家,只当给大家一点安家费,希望大家别客气。”

    说到这里,有几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军闻司的旧属要不投军去了,要不四处讨饭,今天在这里的人,大部分做得也都是苦力活。

    “杜大人,我们不走了,”首先一个人站了出来,此人名为薛起,曾是军闻司营州主事,“这些年为军闻司效力,除了打探情报,舞刀弄枪,也不会干别的了。杜大人侠肝义胆,又是江大人义子,请您把我们留在身边,跟着您干点大事。”

    “是啊,大人,我们平常在外也是受人欺负,”颜冲附和,“如今天下大乱,我们看大人乃是人中豪杰,请您允许我们追随您。”

    “请杜大人收留我们,主持军闻司大局,吾等以大人马首是瞻!”众人纷纷跪下。

    自此,各地无路可去的的军闻司旧吏纷纷来投,杜荣尚聚集起一干精锐人马。

    “薛起拜见大人。”因为身份特殊,薛起很快成为杜荣尚最为依赖的助手之一。

    作为军闻司营州主事,薛起曾经的工作主要就是刺探北辽情报。他一直直接受命于江孜,军闻司规定,不同系统的人之间只有通过帝都才能联系,因而在此之前,他与杜荣尚并无交集。

    “能不能讲一讲这北辽的事。”其实,杜荣尚至今不大了解北辽。

    “军闻司营州分属成立于景元年间,由时任军闻司主事沈铭亲自谋划成立,”薛起非常自豪,“第一任主事由沈大人亲自兼任,我就是当时加入的军闻司。当年我大军东征,沈主事经常来往晏州,我们交集颇多。虽然当时刚刚建立不久,但已经建立一条重要情报线,接触到北辽朝堂高层。怎么形容呢?北辽朝堂的很多决策我们都提前得到了消息。”

    “都说沈主事是神人,确实厉害啊,”杜荣尚感叹,“这条线现在可还有联系?”

    “那怎么可能还在,”薛起觉得自己扯得有点远了,给杜荣尚的期望有些大,赶忙解释,“那条线直接受沈主事领导,沈主事出事之后自然失去联络了。我也只是听说,这个在中都的暗探是一女子。我当年长期来往于营州与晏州,曾长期监视一个晏州派往北辽的密使,而沈主事出事前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关于他,此人名为杜……”

    “这一段先略过吧,”听薛起扯了一大顿,杜荣尚有点急,于是打断了他,“还是说说现在的事吧。”

    “好吧,我挑重点,”薛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二十多年前中都发生了一场政变,杜大人应该听说过吧?”

    “这我知道,耶律洵暴毙,其叔父耶律德荣继位,之后清洗了包括海东侯萧长杰在内的先帝旧臣,但不想耶律洵之子在乞烈秉之中手中为人救走,即是今天大贺盟主,”薛起没想到杜荣尚居然如此清楚当年之事,“之后北辽灭渤海、败袜褐、平草原,直到今年六月份,这耶律楚和在野狐岭击溃北辽三十万大军。”

    “我想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耶律楚和接着说。

    “看来杜大人还是做了功课的,那我就不卖关子了,把我所熟知的统统告知于你,”薛起继续说,“首先,北辽宰相张全国一直为我们所忽略,但此人历经三代君主,无论谁做皇帝他的宰相之位一直安稳如山。结合这些年军闻司的各种线索,当年乞烈秉之中被耶律德荣赶出中都正是张全国在背后搞得鬼,而且,他当年把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大将忽鲁颜哥送进了牢房,关了十年又主动放出来,这着实让人摸不清头脑。其次,众人只知耶律德荣开创了北辽盛世,却不知是覃阳子为其出谋划策,而覃阳子与当年的尚书左仆射林从观师出同门,与沈主事也交往颇多,其投奔北辽恰恰是在林相遇刺、沈主事被流放之后,而覃阳子的徒弟就是曾在西坉门凤凰台与崔琰大人辩天下之道的风海先生,此人名为纪海,实则为渤海国王子,他曾有一个姐姐,乃是晋王李继存的生母。”

    “这么复杂?”杜荣尚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关于张全国、覃阳子、纪海的事。

    “还有,当年耶律楚和是被道己真人的徒弟所救,除了大贺的于太师,其中一人名为赵进由,他在成为耶律洵侍卫之前曾居于河州,然而他却对外人隐瞒了这一段。”

    薛起没让杜荣尚失望,他在营州二十余年,还是了解到许多外人不知的内幕。倒是这太多的信息让杜荣尚很头疼,不知如何下手。

    “如果耶律德荣是我们的敌人,北辽内部孰能为我所用?”杜荣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张全国。此人不在乎谁做皇帝,只想要他的东西,只是他想要啥,不得而知,”薛起回答,“乞烈秉之中。他心术不正,又手握精兵,这肇州苦寒,他必有怨气。还有忽鲁颜哥。此人有将帅之才,出狱后已重回军中。”

    “谢谢你,沈主事所用之人果然厉害。”杜荣尚心满意足,感叹军闻司果然藏龙卧虎。

    “杜大人客气了。”薛起也很谦虚。

    “以后别叫我杜大人了,”杜荣尚回头,“其实我才是真正的耶律楚和,耶律洵唯一的儿子!”

    薛起愣在原地。杜大人居然说自己是耶律楚和,那从大贺盟主不也自称耶律楚和吗?

    想来也是,他从当年沈主事派遣自己入营州开始,这北辽朝堂与军闻司的那些事就不断给他惊喜与疑惑,从道己真人到杜仁,从犬牙狼军到军闻司暗探,双方你来我往,许多事,即使他当了近二十年军闻司营州主事也没想明白。

    多年以前,营州海东郡仙人镇。一家做皮货生意的店家迎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他拉了一车的铁制耕具,此人正是薛起,是当年沈铭的心腹之一。

    “北辽是我们的主顾,下一单生意计划走海路,务必提前勘测好沿海地形,找到适合大船登陆的港湾。”薛起此次的任务是传达沈主事的几项特别重要的指令,而这家皮货店是军闻司当时在营州的一个秘密据点。

    “另,转景阳娘家消息至中都,告诉大小姐,她的大师兄乃犬牙狼军出身的高手,二师兄也非普通人,数年前曾出没河州,”这是沈铭带过来的第二条消息,“沈主事嘱托,此消息事关机密,要走新建的专线。”

    薛起自然知道此行非同一般,否则沈铭也不会非得让自己前来。做情报工作的他当然知道,这第一条必然与即将到来的军事行动有关,而第二条必然是与中都的新情报线有关。

    薛起回过神来。后来,郭庞大军走海路神兵天降营州,印证了薛起的推测,但那条在中都的情报线在沈铭离世后就彻底与军闻司断了联系,只是内部传言,曾有一暗探在中都,此人为一女子。

    薛起又回忆起沈铭出走云州前交给他的任务。

    “盯紧杜仁,他一旦回到晏州,就立马把他抓起来,他不仅是刘锦辉与北辽勾结的证据,而且身上一定有着一些我们不得而知的秘密。”沈铭临行前交待他。

    “属下记住了。”他回答。

    “还有一个我的个人请求,”沈铭背对着他,“我不希望覃阳子出事。”

    “放心吧,沈主事,我会保护好他,静等您回来。”他回复。

    “以后别喊沈主事了,无论我回不回来,营州那边的事你都管起来。”这是沈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来可惜,杜仁居然在北辽一呆就是好几年,再回来之时已处于刘锦辉的保护之下,不久晏州大战爆发,杜仁也不知所踪,他身上的秘密也就自然随他而去了。所以,沈铭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他并没有完成,杜仁身上的秘密也就成了永远的迷了。倒是,在接手军闻司营州事务之后,他逐渐从资料中看到了耶律洵、张全国、萧长杰、道己真人、于子非、赵进由、林婉、杜仁、萧品灵这些人,这些年他一直关注着北辽国内的局势,逐渐对这些人和他们的关系有了初步的认识,逐渐了解到许多北辽中都的内幕。

    “沈主事之死,是军闻司的损失,更是帝国的损失。”他经常向同僚感叹。

    这些年,薛起眼睁睁看着帝国江河日落,而沈铭建立起来的情报系统也逐渐崩塌,直到如今,他们曾用命守护的王朝已分崩离析。

七十八章 凤起关下

    “纵然许多年不见,你的身影我依然可以一眼望穿。”在万江城口,李继存迎来了张钧飞。

    “当年你生死未卜,我在帝都担心不已,当时绝不敢想,我们居然有一天在朱奎打下的江山上重逢。”张钧飞忍不住落下了泪。

    李继存和张钧飞的重逢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另一个时代的开启。他们二人聊了三天,一方面各自诉说这些年九死一生的经历,另一方面畅谈了未来的宏伟规划。李继存走到今天,父亲留下的三碗酒皆已饮下,下一步是要想想要开创一个什么样的新王朝。徐治颢离开前,曾建议张钧飞,如果李继存是值得托付理想之人,那就要助其开创盛世,用一次彻底的变革消除百年来的积弊。

    “我已经派人护送栗阳公主来万江,你们可以团聚了。当年错过的那场新婚大礼我也会帮你们操办。”李继存嘴角闪过狡黠的笑,一如少年时互为取笑彼此时的模样。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婚礼就暂且放一放吧。”张钧飞突然沉寂下来,真得要再见她了,内心不免有些慌张。

    自初夏耶律楚和大军击溃北辽三十万主力后,整个中都大为震动。耶律德荣惶惶不可终日,中都城内流言纷纷,耶律德荣终于想起了远在肇州的乞烈秉之中,那个当年助他一臂之力却又被他冷落的昔日大将。乞烈秉之中也随即率兵赶来,一路又收拾残兵,集结起数万人在中都城外的凤起关驻守,与耶律楚和的部队对峙起来。

    进入盛夏,耶律楚和的队伍中果然出现了各种麻烦。先是进入北辽腹地之后,他的骑兵攻坚能力不足的问题进一步放大,加之各州郡采用坚壁清野的战术,他的给养也变得困难。此外,果真如独木思忠预料,队伍中漠北的士兵出现明显的不适应,甚至出现了类似瘟疫蔓延的状况,索阔多次向耶律楚和请求撤军。

    秋天,耶律楚和依然无法越过凤起关。同时,杜荣尚来到了北辽,并一路加急赶到耶律楚和大营,拜见耶律楚和和于子非。

    “你是杜仁的儿子,难怪那时见你觉得那么眼熟!”听到杜荣尚讲起自己的身世,以及在汴郡与萧品灵相认的故事,于子非很是兴奋。

    “没想到大家都还好好活着呢,这些年我们真得过得太苦了,不过现在一切好起来了。”耶律楚和听杜荣尚提到在汴郡见到了萧品灵和萧瑾心也兴奋不已,恨不得早日能见到她们。

    “我今日赶来,就是祝你们一臂之力,早日拿下中都,擒杀耶律德荣,报仇雪恨!”见到二人,杜荣尚内心很平静,他没有提当年身份互换之事。

    “听闻中原大定,你自南方来,知道那边情况,我们是否可引李继存大军来援?”耶律楚和问道。

    “万万不可,即使李继存真要出兵,我们也要坚决阻止他,”杜荣尚急起来,“李继存大军所到之处,确实无人能敌。但耶律德荣龟缩于中都城内,已是强弩之末。而河东军风头正盛,一旦越过雁荡山而来,即使无法吞并北辽,也将成为我们心腹大患。”

    “此话有理,我们不能引狼入室,”于子非接着说,“即使此次无法完全消灭耶律德荣,大不了明年再来,北辽如今已无力与我们对抗,成不了大气候。”

    “那明日召集诸将,讨论退兵细节吧。”耶律楚和也越来越担心,长期远离草原,孤军深入,如果再耗下去,形势对自己会越来越不利。

    “我想,既然退兵就光明正大地退。我们派出使者,与北辽姘和,耶律德荣如今元气大伤,不会拒绝的。”杜荣尚建议。

    “那明日我就派使者前往凤起关,”于子非说道,“凤起关主将乞烈秉之中也是老故人,我就是从他手中救下的楚和,那时他可是耶律德荣的狗腿子,不过后来也遭了报应,在苦寒的肇州和靺鞨人周旋了二十年。”

    “要不我去吧,出使这事我擅长。当年我在刘启光手下就多次负责对外事务,和太师的联系也都由我全面负责,晋梁大战,我还曾只身前往河中策反了朱友乾,让我去会会这个乞烈秉之中吧,未尝不能试着拉拢一下他,”杜荣尚主动请缨,“不过,还得麻烦伯父多给我讲一下这个乞烈秉之中与我们的瓜葛,我想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好主意,先去拉拢一下乞烈秉之中,让他们群臣离心,之后再和谈也不晚。”于子非暗自佩服杜这个年轻人的见识和胆魄,确实颇具当年杜仁风范。

    当晚,于子非给杜荣尚讲了当年之事,尤其详细说了乞烈秉之中的故事。于子非经过反复打听,已经清楚了乞烈秉之中当年被派到肇州去的始末。当年在耶律德荣依靠乞烈秉之中铲除了耶律洵留下的亲信旧臣之后,先是升官加爵,但后来中都突然传出流言,说是乞烈秉之中故意让人救走了先帝之子,于是耶律德荣转而提拔起来耶律石秀等人,并一点点剥夺了他的兵权,感到形势不妙的乞烈秉之中便主动请求前往肇州对付靺鞨人,直到北辽主力惨败方才重新被启用。

    第二日,杜荣尚在几十名骑兵的护卫下来到了凤起关下,关上的北辽士兵先是很紧张,看见领队之人没有穿盔甲,缓慢地靠过来,就明白了来意。

    晚秋的风割人脸,在凤起关上,杜荣尚见到了鬓角早已斑白的乞烈秉之中。乞烈秉之中皮肤皱褶,如同一道道深壑,鼻梁宽大,鼻头勾起,像海东青的嘴一样弯起来。杜荣尚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此人相貌丑陋无比。

    “罪臣,见我还不速速跪下!”杜荣尚声色俱厉。

    乞烈秉之中还真是被震住了,迟滞了好一会,方才反应过来,说道:“第一次听说要跪对方来使的,如此无礼,不怕我把你从城楼上扔下去。”

    “我是先帝耶律洵之子耶律楚和,我不计较你当年作乱之事,现在给你赎罪的机会,难道你不该跪我吗?”杜荣尚没有退却,语气更加决绝。

    “你是耶律楚和?那我现在把你抓了,岂不一劳永逸?”乞烈秉之中头转向门口的侍卫。

    “我当然不是草原上的耶律楚和,但我是真正的耶律楚和,”杜荣尚一边踱着步一边说,语气稍缓和,“你当年从杜仁手下接过的孩子乃是杜仁的亲生儿子,他在你手上被救走,也就是现在的大贺可汗耶律楚和,而我则是被掉包留下的那个,我做了杜仁的孩子,但我身上流的是实实在在先帝耶律洵的血!你远望一下,这草原大军都是为我而来!”

    乞烈秉之中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一切真得太难以置信。

    “将军当年做了耶律德荣的刽子手,却也被他猜忌,如今何苦为他卖命呢?”杜荣尚趁机劝道,“不如你我合作,助我夺回帝位,我让你统领北辽大军,做这天下的大都督!”

    “还有,你一定不知,当年利用流言逼你离开的幕后之人就是张全国,我把他的宰相之位也许诺给你!”杜荣尚一点一点加码。

    “将军想要啥就是啥,你我可平分天下!”杜荣尚继续。

    “不要再犹豫了,有我耶律楚和在,你才能名正言顺,而也只有我耶律楚和,才舍得给你所有的这些!”杜荣尚见他犹豫,接着说,“而且只有我能让草原人退兵。”

    听到这里,乞烈秉之中不免内心一动,那耶律德荣忘恩负义,害自己二十年苦守边疆,如今大难临头却想起自己来。他内心早已不满,绝不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几句话。

    “天命难违啊!”乞烈秉之中仰天长叹,“少主休要胡说,助你复位于我乃是赎罪。还请少主让草原人退兵,我们一道进入中都!”

    说罢,他跪在了杜荣尚面前。虽然杜荣尚这么说,但乞烈秉之中根本没有信他,而他嘴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把耶律楚和握在手里才能控制得住局势,管他是真是假。这个年轻人还说什么平分天下,带来几个人就敢这么跟自己说话,真是狂妄自大。

    杜荣尚与乞烈秉之中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一切妥当之后返回耶律楚和大营。

    “乞烈秉之中派人见过耶律德荣了,如若我们退军,北辽愿给钱三十万两、粮草十万石,并在今年冬天前选一公主一起送到草原。”杜荣尚向于子非和耶律楚和摆明了条件,其实这都是杜荣尚编的。

    “我军连续征战半年多,人疲马乏,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粮食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我看这条件还不错,”于子非怕耶律楚和下不了决心,“回去休整,明年我们再来,越是胜利在望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可汗,萧云贵部在营州一线发现北辽的勤王部队,我们在此这样一直耗着,一旦遭遇夹击很危险。要战就要快,不战就先行撤回草原休整。”张宏洨也赞同退兵。

    紧接着,索阔等人也持相同意见,凤起关下乃是北辽腹地,不同于边境地区,对峙下去危险万分。

    “仇人就在不远处,偏偏一道凤起关让我们无可奈何!”耶律楚和心有不甘。

    “我愿作为特使留在中都,待耶律德荣凑齐粮钱,我押着耶律德荣的女儿亲自送给可汗!”见耶律楚和并不情缘撤兵,于是杜荣尚主动请缨留下。

    “那你要小心,如若北辽答应的条件少一样,明年春天我就带兵长驱直入,取他耶律德荣首级。”耶律楚和说道。

    杜荣尚拒绝了耶律楚和派给他的护卫,而是留下自己带来的随从,当然,他的属下远不止这些。他把自己的性命和乞烈秉之中绑到了一起,这个人也许不可信,但只有依靠他才能有殊死一搏的机会。如果自己最终身死覆灭,那天命就本该如此,也就罢了。如果自己成功了,那就真得再也不用屈居人下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七十九章 乞烈秉之中反叛

    “没想到所向披靡的草原大军,居然就这么退兵了。”乞烈秉之中其实早已做好死战的准备,此刻,他有点信了这个真耶律楚和。

    “领兵之人都是我亲人,但我不想让他们染指我们的江山,”杜荣尚感叹,“毕竟,只有将军才能助我做上大辽的帝位。”

    “我以为你和他们是一条心呢。”乞烈秉之中转头望向杜荣尚。

    “我只和将军一条心,”杜荣尚笑起来,浑然没有察觉乞烈秉之中笑脸之后的蔑视,“你我联手,耶律德荣也好,耶律楚和也罢,天下英雄,不过云泥而已。”

    “今晚行动已经准备妥当,请陛下下令,向中都进军!”乞烈秉之中跪拜请命。

    “出发!”杜荣尚内心窃喜,这个“陛下”听起来真得好舒服。

    他的思绪纷飞,神情在游走,往事瞬息万变,尽待回首。他仿佛伫立雁荡山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马场,光线飞走,直到东海旁碧绿的礁石上。他目光遍及之处,是当年帝都热闹的马球盛况,是涌关上自己独入虎穴的英雄孤胆,自己的背影下,是范阳城下溃败的北辽大军,是朱友乾的祸起萧墙。那目光所余之人,是一百盔甲起兵的大贺可汗耶律楚和,是中秋夜发起兵变的驸马张钧飞,是一统中原的晋王李继存,还有即将跪在自己面前的北辽皇帝耶律德荣。

    “草原人偷袭凤起关,我军大败,速开城门!”半夜时分,中都城上的守将突然被惊醒。

    “不是已经退兵了吗?”城上的守军本来已经放松下来,突然又紧张起来。

    “草原人佯装退却,麻痹我们,趁我们不备,攻入凤起关,”乞烈秉之中驾着马来到队伍前,“我是大将乞烈秉之中,你们速开城门,收纳残兵,准备迎敌。”

    城上之人丢下火把,仔细瞧了瞧,还真是力挽狂澜的乞烈秉之中将军。

    “是大将军,快开城门。”守将命令道。

    乞烈秉之中率一万精锐骑兵进入中都城,控制了城门之后,随即分两路进攻皇宫。乞烈秉之中率兵进至东华门,守门士兵知道城内有变拒不开门,于是他命令士兵搬来柴火,堆积在宫门下,一把火之后,随着烈火腾空,东华门一片火海,守门的宫廷卫兵四散而逃。于是他命令亲信从云梯上翻进宫城内,砸开大锁,众人一拥而入。

    中都城内燃起了火,第二天早上醒来,中都城内的百姓看见的是一座破败的城市,门板上挂着箭簇,而忠于耶律德荣的士兵还在抵抗,一队队骑兵从街上飞奔而过,远方的皇宫一道道黑烟直窜云天。

    耶律德荣在宫门内反复踱步,这一天还是来了。记得很多年前,他带兵冲入萧品灵的寝宫,那样盛气凌人的自己,那样卑微无助的当朝皇后,天道轮回,亦不过如此。他万万想不到,当年放走的这个孩子居然真得可以带人杀回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回想这些年,如若不是此次草原人的大举入侵,史书上的自己也该是丰功伟绩吧,灭渤海、败靺鞨、平草原,雁荡山北无中原人一支军队。大辽,在自己手中走向盛世,却也终究毁在自己的手中,所幸耶律楚和也算一家人吧,终究江山没有落在外人手里。

    耶律德荣带着后宫妃嫔前来投降,他本以为宫外之敌是草原人,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乞烈秉之中。

    “我奉耶律楚和陛下之命前来,”乞烈秉之中对耶律德荣说到,“耶律德荣,你得位不正,快快交出传国玉玺,我可以饶你一命!”

    这次兵变之后,乞烈秉之中把宫廷卫队都换成了自己的亲兵,他还顺便除掉了平常和自己不对付的大臣,朝中基本再无反对自己的人,许多大臣敢怒也不敢言,表面也对乞烈秉之中百依百顺。

    “传国玉玺在我手里,请陛下加封我为监国元帅,兼大司马大将军,”乞烈秉之中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假意支持杜荣尚登基,实则只是想扶持一个傀儡,“由我替皇上掌管全国军队,定保江山安稳。”

    杜荣尚早已听闻乞烈秉之中逼迫耶律德荣交出玉玺之事,他知道乞烈秉之中只是利用自己,但此时尚不能和他翻脸。于是杜荣尚就加封乞烈秉之中为大司马、大将军,兼平章政事,与张全国并列左右宰相,反正他想要啥杜荣尚都满足他。乞烈秉之中就此掌握了北辽朝堂实权。

    “大将军劳苦功高,如今又担任统兵护国的重任,赐王府一座以供落脚。”没过几日,杜荣尚决定把一座闲置王府赐给乞烈秉之中,这是当年自己父亲还未做皇帝时候的住所,规格是亲王级别的。

    杜荣尚的龙椅还未坐热,甚至朝堂之上的大臣都未能认全,却又面临着新的挑战与选择。

    “张宰相,如今乞烈秉之中独断专权,而我耶律楚和只是一个在外流落多年的皇室遗子,如何驾驭得了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将军啊。”杜荣尚私下找来宰相张全国,他知道张全国是不能容忍这样大权在手的乞烈秉之中的。

    “实不相瞒,乞烈秉之中野心极大,不过陛下不必担心,他若一旦真得要自己做皇帝,我等老臣绝不会纵容他,我相信,如若他有二心,大辽军队也不会坐视不管,”张全国心中很喜悦,看来自己才是皇帝心中的那个领国之臣,“大辽皇帝姓耶律,这是底线。”

    “相国有何良策?”杜荣尚装作无奈。

    “陛下乃是天子,想做啥就去做,君让臣死又能如何,吾等臣子皆听陛下的即是了。”张全国没有直面回答,而是暗示他。

    听了张全国的话,杜荣尚决意放手一搏,先对付乞烈秉之中。

    冬天来临之前,郭嵩率大军平定关内,兵锋直指凤翔。由于还不想同王懋征翻脸,李继存继便命令郭嵩驻守景阳,封镇西侯,而令石恒回守河东。

    在沙沱族人的怂恿下,李继存想要挖了朱奎的坟,倒是张钧飞阻止了他。张钧飞还建议李继存赦免了许多原朱奎的老臣,以笼络人心。

    李继存决意在万江最繁华的地段为赵辛然建了一座戏院,楼高三尺,门台青瓦,楼内布置参照着记忆中当年帝都戏院的样式。李继存经常亲自在二楼俯瞰戏台,指挥着工匠,他想让每个细节都和记忆中竭尽相似。

    “没想到你对辛然姑娘还是如此痴情,”张钧飞走到李继存身边,“也许你并不需要这么做,她本就不是赵辛然,而是萧瑾心,昔日北辽海东侯萧长杰的女儿。也许你也不是那么了解她。”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你见过她?”李继存兴奋起来。

    “是的,但她似乎并不想见你,否则不会明知你在万江,却偏偏躲了起来,”张钧飞说,“你是天下人的李继存,不是她一个人的,我觉得你和她不合适。”

    “你知道她在哪吗?你应该告诉我她在哪!”李继存突然喊出声,引来周围士兵的警觉,“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怎么能瞒着我!”

    “我当然不知道,只是在汴郡有过短暂的相处,”张钧飞看着神情失措的李继存有些惊讶,“有些事我还是不方便参与,但我真不知道你依然这么在意她。”

    “她于我既是爱人又是恩人,我爱着她,从未放弃。”李继存继续说。

    “她接近你就是一场刻意的安排,就和林姿接近我一样,一切都是阴谋,这其中的故事曲折得很,但她确确实实就是一个藏在你身边的暗探,”张钧飞提醒他,“你真得会接受这样一个她?”

    其实张钧飞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讲。当年在帝都,他就听闻诸多辛然姑娘的风流趣事,前些日子在汴郡,他目睹她和徐治灏相谈甚欢的场景,对她浮夸的动作和风雅的笑不解又意外。然而,又时常看见她一个人静坐思考,满脸愁绪的样子,那种孤独、憔悴甚至让人心疼。最关键的是,当李继存占据万江,她又主动藏了起来,不知道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隐约觉得这个女人很不寻常,那样柔弱、善良的外表下面是一颗难以捉摸得透的心,至少他张钧飞难以看透。

    “我早就心知肚明,”李继存解释,“在范阳,杜荣尚提醒了我,我仔细回想,逐渐理清了这其中的脉络,也明白了她为何会不辞而别。也许她真得做了一些对不起我的事,但她如果是虚情假意,自然不会悄然消失,人在江湖,有太多身不由己,也许宿命里本该如此,她也是无奈吧,我从来没有怨恨她。”

    “原来你都清楚,我还以为你一无所知呢,”张钧飞笑起来,“无论如何,这是你的事,该说的我也说了,该提醒的我也已经提醒过你了。没想到你迟迟放不下她,我想只要有缘,总还是会再见的,大可不必整日挂在心上。”

    “当年在帝都初遇,看着她在戏台上的一举一动,颦蹙之间已让我久久无法释怀,那种心动至今仍牢牢地刻在记忆中。当年靖源驿我被她救下,经过相处我发觉我已经喜欢上了她,每次看见她深邃的双眸,我都为之着迷不已。她每次皱起眉头,飘动如舞,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语言。从万江到晋阳,从桃花盛开到白雪皑皑,经历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历经多少坎坷危险,这种喜欢持续了很久很久。纵然我时常觉得她很神秘,背后有太多事我不甚了解,甚至觉得始终没有真正走入她的内心,可我依然相信,她就是我此生最坚定的选择!”李继存眼中居然噙满了泪水。

    听到这里,张钧飞也甚为感动,可惜赵辛然不在身边,否则也会为之动容吧。有时候,某些相遇真得就是宿命里面的不恰其分吧,纵然你想过一切方法暗示自己她的离去是那么不值得珍惜,纵然你恨不得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可回想起来,还是诸多不舍,还是会愿意服从自己的内心,相信这份爱一直都在。

    不久,张成旭率军返回万江。他一路追击梁军到南吴边界,而朱友伦则逃到了海州维扬。南吴之前向朱奎称臣,一向保境安民,不参与中原之事,只是这次面对北方战事,不得不集结了数万兵马陈于北方边境。在张成旭一筹莫展之时,徐治颢主动请求前往南吴,他说服南吴君臣交出了朱友伦。原来,徐治颢的伯父徐望如今已是南吴宰相,而他在海州任职时的不少同僚如今也都在南吴做官,徐治瑜也就职于南吴御史台。

    “徐治颢这小子有两下子,只身一人前往南吴,逼着朱友伦自杀,还带回了他的头颅。”张成旭拜见李继存,对徐治颢赞赏有加。

    “我还没见过他,不知他现在在哪?”李继存早从张钧飞口中听过这个人,“早听闻此人有定国安邦之才。”

    “他说服吴王臣服于我们,并请求我们派使者前往吴国册封,”张成旭说,“可惜他不愿回来,我反复劝说也无济于事,倒是托我带回一封信,说是让张侍郎捎给林婉。”

    张钧飞接过信来,想到徐治颢留在了南吴,确实遗憾。在他看来,徐治灏和杜荣尚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八十章 深雪对坐

    不知得罪了哪位天神,最近这几年的冬天都来得特别早,而今年又是一个早冬。十月份刚过,一场寒流就席卷中都。雪花在空中懒散地飘洒着,天色黯淡,阴沉冷郁,让人压抑不已。契丹人还未从大贺铁骑的阴霾中走出来,边境地区就又传来草原人劫掠的消息。

    相比没有生气的街道,乞烈秉之中府中则是另一番场景。皇帝钦赐的府宅经过几个月的整修已经完工,这座当年耶律洵住过的宅子本就庄严大气,而新皇帝连烧毁的皇宫都没来得及翻修就四处安排大臣召集工匠为自己翻新府邸,让他内心不免有些得意。

    这是乞烈秉之中搬进新宅的第一天,一场宴会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朝中大臣、城内豪绅无不带着贺礼前来道喜,宾客络绎不绝,众人在门口都停下来欣赏着那些刻着诸多头衔的牌匾,那是新君请大辽最好的书法家书写的。

    “皇上感念大将军定国安邦之功,贺喜将军乔迁新居,送镶丝红锦、翡翠、金丝楠木等上等礼品数十件,另从宫中挑选二十宫女伺候将军起居。”一个内臣一样打扮的人走进厅内,打开礼品薄读起来,车队停在了门口。

    周围人都安静下来,诵读之人低着头,双手盛着金色的本子,乞烈秉之中一边接过了手中的册子,脸上不觉挂着笑。

    “陛下费心了,臣一定替陛下守好江山。”乞烈秉之中弯着腰,此时他想起如今不得势的张全国,倍感宽慰,对自己名正言顺地控制朝政很是满意。

    “祝贺大将军。”厅内其他人连忙跟着道喜。

    就在这时,这个内臣模样的人突然拔出一把匕首,朝着乞烈秉之中奔来,光线穿过人群落在匕首上,反射进乞烈秉之中的眼睛,让他惊恐不已。众人浑然不觉,只见乞烈秉之中的脸抽搐了两下,眉头逐渐由舒展变成紧皱,他的手握住了匕首,头渐渐低下来,望着这把精准插入了他左胸的短刀。刹那间,鲜血迅速顺着他的手流到了袖口,一滴一滴落到地面,一会已聚集了一摊。

    “我奉陛下耶律德荣之命诛杀乱臣贼子!”杀手将匕首拔出,眼睁睁看着乞烈秉之中跪倒在他面前。

    众人皆乱,门口的卫兵才发觉不妙,迅速冲进来,此时杀手已经自刎,和乞烈秉之中躺在了一起。

    “爱卿,我来晚了,”杜荣尚哭哭啼啼走进来,一路踉踉跄跄,“早上听闻有人劫了我送爱卿礼物的车队,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没想到还是来晚一步啊!”

    前军闻司营州主事薛起以内侍身份跟在杜荣尚身后。

    “陛下,杀手是耶律德荣派来的,请皇上下令让我等去宰了他。”乞烈秉之中的手下将领们请命。

    “我早已猜到是他所为,临来之前已送他归西了,”杜荣尚慢慢起身,“如今,只好先将大将军尸首好生收着,你们速去清除耶律德荣的残余势力。”

    躲在人群之中的张全国静静地目睹这一切,心中已经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不禁感叹起来,也许神灵早已为每个人写好了结局。

    两个时辰前,东清宫,耶律德荣被软禁的地方。

    “给陛下送酒来了,”侍者走进破败的屋子,将一杯酒放置于桌子上,“臣要亲自看陛下喝下去。”

    耶律德荣无助地同侍者对视着。当年萧品熙自己主动喝下毒酒了结一生,如今又是轮到自己。他回想起很多年前张全国的忠告,不禁后悔万分。

    许多年前,慈湖上,波光粼粼,龙船荡漾,天空飘过一片白云,正好投下一块云影,一群大臣围着耶律德荣。

    “皇上,乞烈秉之中此人不可过分信任,他今日可助陛下,他日也可助他人,”宰相张全国进谏,“陛下要不除去他,要不将其外派边疆,万不可留在身边。”

    想到这里,耶律德荣双眼紧闭,深吸一口气,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不久,随着酒杯掉落在地上,他的头也耷拉下来,眉头的皱纹逐渐舒展开,两只手垂在身边,右手手指指着门口,指向皇城最高的城楼上。

    “耶律楚和,你以为你报仇了吗?太天真了!”这是耶律德荣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耶律楚和率大军返回草原不久,就得到中都大乱的消息,当得知杜荣尚居然以自己的名义夺取北辽帝位,方知自己上当,众人皆又惊又气。耶律楚和险些再次带兵返回,幸而众将将其劝住。于是于子非再次离开草原前往中原,这一站的目的地是汴郡,他要去寻找师妹林婉,求实一下杜荣尚所言究竟是否为真。

    万江城外,小雪还在肆意地挥洒着,昨夜开始就一直未停。马队出现在曲折的路上,两道车辙逐渐被埋没,消失在城外的山谷尽头,护送栗阳公主的车队缓缓而来。

    张钧飞伫立在城门口,风吹起雪花,吹满他的头,刹那间,让他感觉自己早已不再年轻,似乎已白头。

    李继存没有亲自前来,他近日派人四处打听邹德海当年被埋在了哪里,准备把邹德威和邹德海两兄弟葬于父亲陵墓旁边。回想起往事,他时常忧愤不已,许多人都为自己而死,自己却不知如何回报,可人死如灯灭,想来如何回报也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是自己却难以心安。

    李睿琦向窗外望去,满世界的雪花飞舞着,这一路的艰辛在此刻似乎就到了尽头。也许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安州那样寒意肆虐的冬天,早已习惯了弹一会琴便要去给火炉加炭的生活。只是这些年,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心是浮着的,没有家,没有归处。她时常会想,自己当年年纪尚小,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懂得怎么接受爱,那样轻易地相信一个人的话,可受到伤害却也没有恨他,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只是这些年,她似乎已经逐渐放下了,她不敢想象再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感觉,这条重逢路马上就要走到了终点。

    “公主,已到城下,请您下车。”侍从喊道。

    李睿琦身着一件白色裘衣,毛翻起来抵到了脸颊,和着这天地一色的白,仿佛与之融为一体。侍从掀开马车的帘子,她弯下腰探出身子,猛一抬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那张曾经英俊的脸已满是风霜的痕迹,胡须也好久没有打理。

    “你好像长大了。”张钧飞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句话就会这么让人尴尬。

    “哦哦,那时候确实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少女。”李睿琦依然那么羞涩。

    “我想你一定想你母亲了,”张钧飞一边伸出手扶着她,一边指向城门口的马车,天有点冷,我让太后在车里等着,“我想她也迫不及待想见你了。”

    万江初冬的傍晚,雪逐渐小了,没有了寒鸦嘶啼,让每一声呼吸都非常清晰,没有烽烟的都城充满了寂静的的诗意。堂内的炉火烧得通红,房檐下的灯笼让整个宅院亮起来,灯火通明。

    “也不修理一下胡子,”李睿琦伸出手,拂去张钧飞眉上的雪花,“这么大的府上,也没人照顾你,李继存也太过分了。”

    “可能我的宿命就是在烽烟里吧,不习惯这样认真地生活,”张钧飞望着在石桌另一面的她,却不知所言,“对不起,当年欺骗了你,拿你的幸福去做赌注,伤害了你,也辜负了你的信任与深情。”

    “没关系的,我本就是池塘中的青青浮萍,沉浮从来就不由己,”李睿琦声音很平稳,就如内心一般平静自然,不紧张也没有丝毫欣喜了,“我不怪你,我们都得继续走下去。”

    张钧飞和李睿琦二人无言相觑。张钧飞双臂弯曲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支撑着,双手捂住双眼,用手心的温度舒缓前额的疼痛。

    “是不是太累了?”李睿琦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每一年,当春海棠盛开的时候,我时常在廊前独坐着,总是在想,张钧飞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和我一样充满了愁绪。”

    “我曾一直担心,再见你会尴尬。我一直惊讶于第一次见你时的羞涩,它深深打动了我,只是我知道公主当时对我并无情意,我其实想问你,如果放到今天,你还会答应我的示爱吗,”张钧飞不觉哭了起来,他难以遏制泪滴滚落下来,“当有一天你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犹豫起来,我想等你说出拒绝,然后我们冰释前嫌,就像一切从未发生,就如我们的初见。”

    张钧飞显然不知,时间改变了一切。李睿琦心里很难受,因为她既不敢告诉他,自己对他有情义,也不敢否认他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她不知道这是爱情还是亲情,但她知道对面的这个人已经住在了自己心里,住了很多年。

    “没事的,反正已经这么多年了,”李睿琦把张钧飞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笑着说,“我都忘了我比你小哦,仿佛你是那个弟弟,需要我照顾。”

    “谢谢你,”张钧飞抬起头,抹去眼角的泪滴,“看来我确实需要一个姐姐。我不像李继存那么运气好,在外有哥哥李在元的支持,在内有姐姐叶绮云的关怀。许多时候,我总想一个人承担这一切。这些年,多少尸体奠定的江山,多少鲜血铺就的宫殿,死里逃生、忍辱负重,我的精神始终是紧张的,没有一刻有过安全感。”

八十一章 迷雾终开

    于子非来到汴郡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他得到了张钧飞的款待,而后在他的帮助下,见到了赵默涵、萧品灵等人。原来杜荣尚所言不假,杜荣尚确实是真正的耶律楚和,而张钧飞等人对于杜荣尚在中都之所为也并不意外。

    “杜荣尚,只论谋略,当今天下无人可堪与其并论。”张钧飞在与杜荣尚相处之后,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才智非凡。

    其实,张钧飞早已观察到,在汴郡之时,杜荣尚得知自己身世之后,他的性情已经有了不小变化,野心也逐渐暴露出来。这个人吧,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但太擅长耍阴谋,张钧飞与他相处总归觉得差点什么,所谓人心隔肚皮,也就这种感觉。

    “总归都是一家人,毕竟大仇已报,子非兄长还是劝劝我那儿子,不要真得大动干戈吧。”萧品灵说道。

    于子非本想和自己的师弟师妹叙叙旧,却不想师弟赵进由已经失踪许久。最近江湖上有传言,说有人看见赵进由曾出没于南吴闵州会稽郡,林婉也因此赶往南吴寻找他。

    南朝百余寺,坐落在每个适宜隐居的深山中,隐藏于每个皇亲贵族的封地里。相比北方战乱,南方的文化兴盛足以勾勒出一幅市井生活,佛道无争,共同繁荣。南吴是朱奎时期册封的地方割据势力,占据海州南部及闵州、徽州,而玄妙观地处闵州会稽郡东南。因为正好处于南北运河边,繁忙的水运带动贸易发展,一个以此为生的市镇逐渐形成,玄妙观也因此总是人满为患。

    自当日逃出万江,赵进由便和朱友达自汴郡乘船逃到会稽,藏在了玄妙观,等待道己真人的到来。赵进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懑,他此刻想找到无数个理由去把自己今天的狼狈归罪于自己的师父,却又有着诸多胆怯。他感念师父将自己毕生所学悉数教与自己,并将自己视为真正的左膀右臂,却又说服不了自己不去计较,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和努力,全被一个朱友达毁于一旦。所以他想问个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道己真人得知朱友达等人在前往南方途中赶上晋梁大战,行程反复耽搁,一拖再拖,大半年之后才进入南吴境内。

    林婉却在道己真人之前寻到了赵进由的下落。她没有声张,而是在镇子上落脚,时常扮作香客混在人群中进入玄妙观,逐渐摸清楚道观的情况,也确定了赵进由就在此道观中。甚至有一次,她远远地望见正在清扫堂屋的赵进由,那瞬间的感伤险些让她忍不住想喊出他的名字,却又很快忍下来。记得那时他刚从晏州回来,短暂的互诉衷肠曾让她幻想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好生活即将到来,却不想结局居然是这样,他的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她明明觉得他还是爱自己,却又感觉这个人逐渐陌生,让她害怕,让她不敢靠近。

    然而,就在不久后,忽有一日,她在市镇上居然遇见了自己的师父道己真人。那日,水路上下来的船客匆匆忙忙离开码头,穿过市镇上繁忙的集市,她靠着仅存的记忆隔着人群认出了那老者就是自己的师父,师父带着斗笠,却并不觉得已是古稀之年,依然健步如飞。她那一瞬间是兴奋的,却又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声张,而是跟在师父身后,居然一路来到了玄妙观。林婉预感到,这一切不是巧合。

    终于,在道己真人来到玄妙观之后,还未等师父休息,赵进由就忍不住要问个明白。

    晚饭后,在道观的侧屋内,微弱的烛光透过窗纸将两个身影倒映在上面,初夏的夜,清风徐徐,吵闹一天的道观此时也安静下来,草丛中的虫鸣格外清晰。

    “师父,我现在真得不知道该怎办?”赵进由很无奈,“一直都是按照你的指示行事,一度已经接近成功了,可最终却落了个一无所获。”

    “现在也并不是完全没了机会,你还记得你布下的那枚棋子,也就是萧长杰之女吧,”道己真人坐在桌前,“要利用好她与李继存的关系。”

    “这我知道,听说李继存这小子被她迷住了,确实可以利用好这层关系把万江再次搅乱,”赵进由给师父倒上一盏茶,“不过我心中有诸多不解之处希望师父解答,否则我觉得我难以继续谋划下去。”

    “问吧,”道己真人端起茶杯,“有些事你也该知道了。”

    “我们这二十年的努力就是为了把友达送上皇位,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赵进由情绪有些激动,“他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吗?你我都心知肚明。”

    “这件事还是告诉你吧,”道己真人叹了一口气,“记得很多年前,那时还在汴郡,一日在被朱奎请去府上作法之时,偶遇了一个姑娘,她躲在堂外的树后听着我们的对话。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知道我深深地被这个姑娘吸引,如我这等人也有动了凡心的一天,想来真是不敢相信。那个姑娘就是朱友达的母亲,当时朱奎的小妾。”

    “哦?”赵进由目瞪口呆,“那朱友达是?”

    “是的,朱友达其实是我的儿子,”道己真人说,“此后数载,朱奎喜获朱友达之后曾多次和她到观上还愿,我们也多次趁机幽会,那时你们已经来汴郡了。后来,不知为何坊间有了传言,说朱友达不是朱奎的儿子,引起了朱奎的警觉,也导致后来朱友达不受朱奎待见。”

    “原来如此,”赵进由长叹一口气,“没想到二十多年的努力竟是为了师父的一念私情。我为此不仅耗费心血,甚至赔上了我和婉儿的感情。”

    “也不仅仅是私情吧,达儿若能当上皇帝,黄老之学也就可以重新为官家所用了,而且,想来你和林婉的感情也没坏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林从观也不是你杀的,”道己真人接着说,“当年让你杀李沅虽说有些操之过急,但事后证明也是对的。沈铭通过追查河州的兵器失窃案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朱奎思虑太多,生怕李沅死在汴郡境内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只能我们下手了,对我们而言,李沅必须死在汴郡,这样才能彻底终止帝都对那桩刺杀案的调查,也可以顺便逼迫朱奎加快他称王称霸的脚步。况且,只有我们杀了李沅,江孜才愿意帮我们把沈铭逐出景阳。”

    “我们杀李沅,江孜赶走沈铭,这是交易吗?”赵进由问道。

    “算吧,这李沅和皇帝爱上同一个女人,江孜怎么可能让他平安回帝都?”道己真人回忆,“沈铭吧,死于能力太强。于我们而言,即使他没有查到林案线索,我们也不能留他,因为他是林从观新政的支持者,当朝唯他最懂林从观,如若他在,新政可能还会推进下去,说不准真能力挽狂澜,那我们辅佐朱奎称帝谈何容易。只是,他掌管着军闻司,我们不好下手,只能借江孜之手。也是在那之后,沈铭、李沅皆已不在,江孜及其党羽才控制了羽林卫、安都府、军闻司三个重要部门,开始了他二十年的权臣生涯。”

    “这些年,这些事,实在压得我太沉重,”赵进由不禁泣不成声,“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这些事暴露。我一直瞒着婉儿,怕她知道我们在这些年在背后的谋划,甚至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一句话。”

    “怎么说,如若不是看在师徒之情、不是看在她是你结发妻子的份上,我当年回中原就会杀了她,以绝后患,”道己真人面色凝重,“我一直在想,当年怎么那么巧合,偏偏在去中都路上遇见她?我曾经一度怀疑她的身世是她自己编织的谎言,但只要是谎言就一定有漏洞,可关于她身世的所有都很完美,难免不让人多想。”

    “是师父太敏感了,我从未发现师妹有何异样。”赵进由低头说道。

    “唉,你也是,自从爱上她,就不再是河州的那个求道少年了,”道己真人感叹,“但我是理解你的,如我辈之人一旦动了凡心,自然就会如凡人一般,难以超凡脱俗了。”

    窗外月明星稀,一阵微风吹过,即使如此温柔,也让林婉感到有如刀割。当她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到她的心碎了,她是无助的,她依靠了半辈子的丈夫居然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她感觉自己要瘫倒在地上了,也许她对朱奎的怀疑一直都在,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师父、丈夫竟暗中策划了如此多的阴谋之事,甚至曾经想要杀了自己。当日徐治灏表达出对赵进由的怀疑,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想到只是自己太天真。

    林婉用手扶着墙,沉浸在刚才师父与赵进由的对话里,忍受着震惊与悲伤,就在此时,朱友达恰好路过屋前。

    “谁躲在檐下偷听?”朱友达说罢拔出剑赶过来。

    听到声音的赵进由和道己真人也冲出房间,一阵疾风竟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

    “婉儿,怎么是你?”赵进由看见林婉的一刹那,从她的表情便知道她已经听到了所有的对话内容,“婉儿,你要相信我,我真得爱你,我一直真心待你,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别过来,我真没想到,陪了我半辈子的人竟是这样一个心如海底、不可捉摸之人,明明知道这一切,却一直瞒着我。”林婉一边后退,一边弯下腰,她的手扶助自己的膝盖,声嘶力竭,泪如雨下。

    “父亲,不能留她,她和我们不是一条心。”说罢,朱友达三步并两步,持刀冲向林婉。

    刀刃向下,眼看就要伤到林婉,可林婉却不为所动,仿佛已经不惧生死了。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匕首从林婉眼前闪过,在月色中闪过一道银色的弧线,匕首划过耳旁的瞬间甚至还带着风一样的呼啸声,它直直地插入朱友达的脖子中,瞬间血滴四射,甚至迸溅到林婉的脸上。

    她带着惊恐,看着朱友达倒在自己脚下,她双手捂着嘴,却惊叫不出来。赵进由杀死朱友达之后,丝毫没有犹豫,拔剑刺向道己真人。道己真人猝不及防,手臂被刺伤,一看形势不妙,迅速原地起跳,登墙而逃。

    “婉儿,你没事吧。”赵进由扶起林婉。

    在那一刻,在林婉与道己真人之间,赵进由选择了林婉。

    他此刻内心极其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去关心她,只好把她扶在怀里。他不知道他算不算欺师灭祖,更不知道今夜之后他将走向何处,一瞬间,他仿佛和过去做了割裂,他曾经不是个好人,现在连坏人也做不成了。

    “婉儿,你醒醒啊,你别吓我。”这场打斗惊动了其他道士,隔壁院子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此时,一个青衣剑客翻墙而入,身法轻巧。赵进由抬头,此人原来是吕苏若。

    “快带师父走,我先断后,随后就来。”她帮助赵进由把林婉送到墙外,然后自己留下,防止有人追来。

    众人看见一具尸体静静躺在院子中间,旁边是一滩血。房门还是敞开着,桌上的茶还没有凉透,似乎不久前还有人在叙旧,只留下墙上的脚印,掉落的泥土浮在草上,说明人也就刚刚离去。

八十二章 重逢与离去

    李继存回忆了许久,凭着模糊的记忆,反复派人沿着万江境内每条河流探查,终于找到了当年赵辛然搭救自己的那个地方。

    当他带着随从赶到这里时,他的内心是极其不安的。自己居然把他和她生活过一年的地方忘记了,很难不去责备自己。他在路上就在想,她会不会就在那里等自己?甚至等了许久许久,等得有些急了吧。

    夕阳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落叶铺满地面。干涸的河道上遗留下夏日山洪的痕迹,飞鸟衔着树枝一会落在干枯的古树下,一会又飞向那一排杨树林中,秋风肆虐,在肃萧的大地上留下一片萧瑟的落寞。

    炊烟缓缓升起,茅草屋的屋顶似乎还能看见几个窟窿,主人该是多么懒惰。然而,当李继存看见那炊烟袅袅,便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会不会真的是她?

    他让随从停下,自己牵着马逐渐靠过来,门口的拴马桩仿佛就是为了他而准备的。他没有出声,收紧脚步,穿过庭院,悄悄走进屋内。灶上冒着热气,传来食物的香气,一个女子背对着他,不断用盖子扇着风,她歪着头,灶台的烟似乎很呛人。

    “谁家女儿这么笨,”李继存赶上去接过盖子,“快躲一边去。”

    李继存的语气很诙谐,他没有如预想中那么欣喜若狂,倒是瞬间感到了许久未有的轻松,那在心底牵绊了他许久的那道魔障仿佛瞬间消散了。

    赵辛然蹲在旁边,双手耷拉在胸前,一直望着李继存,眼角早已湿润。

    “你知道我有多委屈吗?”她一边捶着他的肩,一边哭哭啼啼地对他说,“我怕你会怨恨我,所以躲了起来,为了让你能找到我,故意回到这里,我们相爱的地方。可是你怎么这么笨,居然真得把我一个人仍在了这里。”

    “对不起哦,我真得回忆不起来这地方怎么走,真的,我确实太笨了。”李继存忙解释。

    “我以为你有了新欢呢,毕竟现在君临天下了,怎么也得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赵辛然嘀咕,很委屈,“都说你会娶那个公主,你知道我有多失落吗?我以为我们真得走岔了,再也不会重逢了。”

    “怪我怪我,”李继存放下手中的盖子,把赵辛然抱在怀里,“皇后的位子一直给你留着,就是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我不喜欢,”赵辛然低着头说,“我喜欢杏花烟雨江南,喜欢永远站在舞台中间,万众瞩目。“

    “我在万江给你盖了一座戏院,你是唯一的主角。”李继存继续说。

    “我觉得我还是做皇后吧,以后,所有戏的主角都是你,所有曲子都只唱给你听。”赵辛然笑起来。

    正如赵辛然所言,那一刻起,李继存就是她所有的人间喜乐,她不再怅然若失,不再怯懦生死。那一刻仿佛山海重现,他们终于不会仅仅是形影相吊的过客。

    二人相拥在一起,那份温暖如流星般炽热。

    徐治灏作为名噪一时的江南才子,依靠伯父以及昔日同僚的关系,迅速成为南吴朝廷的重要支柱,他文笔畅然、才思敏捷、满腹经纶、深谙历代治国之道,尤其是对李继存、张钧飞、杜荣尚等人非常了解,由此深得吴王杨慜赏识和信任。

    然而,在离开汴郡之后,他的心却迟迟无法静下来。他忘不了那日和赵辛然的对话,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聊天。

    “公子就是名震江南的才子徐治灏?”那日,他一人坐在池塘边读书,恰好赵辛然路过。

    “徒有虚名,徒有虚名,”徐治灏有些不好意思,“听闻姑娘不仅是杜公子的姐姐,还是晋王李继存的意中人。虽心有仰慕,但一直未主动前往拜访,有失礼节,我这人一向不拘小节,还望海涵。”

    “公子说笑了,”赵辛然坐下来,“我的身世大概你已听说,外人看是传奇,却不知我内心的痛苦。我时常会想,老天为何如此待我,哪怕生于一个平常人家我也不会经历如此多的不幸。”

    “唉,晋王大军马上就要占据万江了,想必一切都会过去。”徐治灏安慰她。

    徐治灏此前并未真正仔细瞧过眼前的这个姑娘,此时近在咫尺,不免也觉得她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她面生俊俏,眼睛大大的,每次眨起来,眉毛也跟着跳动。她说起话来声音轻巧,语气异常温柔,但却总是面无表情,似乎不喜欢笑。

    赵辛然看见徐治灏一直盯着自己,不禁面生羞涩之意。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很多年前他们在江宁就已经见过了,只是她当时戴着面纱,徐治颢未曾见过她的真面貌。所以徐治颢并不知道,这赵辛然就是当年的绣房佳人。

    “赵姑娘果然世间少有的佳人啊,”徐治灏笑起来,“难怪晋王也会为你倾倒。”

    “徐公子的诗赋早年我也拜读过,不过不知近来有无新作?”赵辛然不好意思,便只好转移话题。

    “近来多事,也无闲心饮酒赋诗,尤其投奔朱奎门下之后,尽是糟心之事,”徐治灏解释道,“最主要的,美酒纵然易得,知己却终归难寻。无知己,酒也饮之无兴,怎能得佳句?”

    “不知徐公子想要怎样的知己?”赵辛然望着徐治灏问道,“我这钟爱戏曲之人是否配得上?”

    徐治灏怔住了,呆滞了好一会方才缓过来:“姑娘说笑了,连晋王都喜欢姑娘的曲子,相必自然足以登大雅之堂。他日有缘,我愿为姑娘题诗赋一首,让晋王请天下第一的音律家谱上曲子,以姑娘嗓音,定可成绝代之音。”

    “哈哈,那就劳烦徐公子了,不要让我失望哦。”说罢,赵辛然起身离去,回头对徐治灏说。

    不知从何时起,徐治灏发觉自己似乎也对辛然姑娘起了心意,时常回想起离开汴郡前那夜他和她的对话,即使回到南吴后,他也经常回忆起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那么令人着迷,让人难以忘怀。

    这是缠绕在他心头一道不可言说的烦恼,让他经常魂不守舍。想起她当日的拒绝,想到她有一日终究将成为李继存的女人,他又懊恼不已,不免心灰意冷。徐治灏万万没想到,一向心中无牵无挂的他也有这样的一天。

    他记得自己离开前夜曾向她道别。那天夜里,月色如水一般清幽,笼罩着清雅的屋舍,夜如潮涌,逐渐淹没了院子,当风停下来,又有一种海阔潮平的感觉。

    “公子是要回江南了吗?”赵辛然坐在堂前。

    “姑娘以后进宫了,可就要母仪天下了,”徐治灏望着她,“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答应姑娘的诗赋恐怕也遥遥无期了。”

    “不要这么悲观嘛,这天下说大则大,说小也小,总有机会再见的,”赵辛然起身来到亭中央的琴旁,“徐公子,我这有一张残谱,不知可否为我添几句?”

    徐治灏望着她,今夜的她满身素白,静坐琴前,宛若仙女。

    “雨下初晴,碧天如水,残花绰绰如影。小生借问何归处,抚琴处寻寻度度。经年一遇,佳人如梦,无奈怎生退路。暗香拂晓烟雨时,青鸟去思思暮暮。”徐治灏似乎没有做多少思索,便一吟而出,然后拿出自己带来的半壶老酒,当着赵辛然的面一饮而尽。

    赵辛然似乎听明白了他诗词中的情意,脸色骤然紧张起来,但还是坚持把这首词弹唱了出来。

    “徐公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真得只能做朋友,”弹唱完毕,赵辛然起身走过来,“我想要的情谊,当淡如流水,清如幽溪,愿我们彼此的心都能清静无为。”

    “我听你提起过,你喜欢烟雨江南的风景如画,喜欢红船上飘过的小曲闲谈,喜欢湖畔漫步的才子佳人,也喜欢喧闹夜市中璀璨的灯火无眠,”徐治灏看着她的眼睛,“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谢谢你记得我说过的每句话,那确实是我想要的,可我又怎能配得上那样的生活呢?”赵辛然情绪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一点变化,“还是谢谢你把我放在心里,可你我终究不是同路人。所以,一切都随它去吧,让时间带走一切。”

    听罢,徐治灏起身离开,一边晃着身体一边反复吟唱刚才的那几句,赵辛然不知,他早已泪流满面。他不懂,为何她要如此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既然本无意,却又为何如此让人着迷。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真正潇潇洒洒地活着,他不想过多地参与朝堂之事,却又无奈被卷入以至难以脱身,他更不想为感情所累,却没想到有一天还是难以逃脱,也许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悲哀吧。

八十三章 变法开启

    随着李继存带着赵辛然回到万江,皇帝大婚和皇后的册封大典便开始有条不紊准备起来。同时,一场准备良久的变法运动也在万江拉开大幕。

    因为帝都那次冒险的失败,张钧飞一度毫无信心,幸而李睿琦给了他足够的勇气。李睿琦知道张钧飞的理想尚未实现,那日他把头埋进自己怀里哭泣的时候,他就知道,也许只有真正天下太平的那天他才能真正变得内心纯净,否则他的压力会一直存在下去。

    这些日子,张钧飞反复研究林从观当年的改制主张,想从中寻找一些启示,但他反复查找资料多日之后,突然意识到,今日之形势已不尽相同,但依然可以引以为鉴。

    “继存,你还记得当年风海先生与崔琰大人的那场辩论吗?”一日,二人交流变法的想法,张钧飞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我当年即为风海先生所折服,钧飞你难道有什么新见解?”李继存回答。

    “有些事确实是今天才想明白。现在想来,崔琰谈到的宽松、自治、和谐、有序的社会状态其实是理想,其实老庄所倡导的也不过这样的社会,而风海先生的儒法兼用谈的是现实,一个是目标,一个是方法,都是对的,又都不全是对的,”张钧飞说道,“崔琰实则没有理解匡浔思想的核心,他说,君主只是他们实现政治理想的工具,其实这里的君主也就是风海先生说的礼、义、法以及其相互关系的另一种体现,他们其实一脉相承,都是对的。但问题核心不在于目标与手段自身,而是目标与手段二者之间的悖论,所以他们一直意图不断修改手段本身的内容以实现工具与目标之间的这种不匹配。所以,当君主可以通过强有力的手段去干涉社会治理从而朝着他们的目标前进的时候,崔琰这些人是无比赞同中央集权的,即使这与他们倡导的理想社会背道而驰。而君主作为这个手段,本身有思想,不会为了儒生们的那个理想社会重新放弃权力,于是他们觉得君主不过工具,为了与目标匹配,实在不行就换一个,也就是异姓说理论。”

    “这么说,崔琰死的很冤,他死在了他一个根本解决不了的问题上。”李继存似乎有点理解张钧飞的意思了。

    “所以风海先生想到了以礼、法、义去代替君主,二者差别仅仅在于,诸如法的概念是死的,而君主是活的,这与秦朝以来的法家学说根本不是一回事,”张钧飞接着说,“其实这种关系也体现在风海先生提到的基层治理上面,匡浔理论中想建立的自治形式也是活的,而所谓的中央通过官吏、法条强行干预也是死的。”

    “如果死可以变成活,活也可以变成死,那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李继存的思路也逐渐清晰。

    “过犹不及,是为中庸,恰如其分最好,”张钧飞笑起来,“我们还是回到了起点。我看林从观当年改制之策有一条提到,嘉中之乱后采用地方豪绅组织百姓自治的方法,早期还是成功的,但在后期已成为社会问题爆发的根源,所以又要遏制豪绅们的巧取豪夺。所以,还是印证了我们的想法,自治与法治应该有一个度,而把握这个度的应该是官府,国家治理的好与坏就在于这个度上。换言之,儒归儒,法归法,也就能达到风海先生所说的儒法兼用的状态了吧。”

    “这么说,无为而治也不过如此嘛!”李继存笑了起来,仿佛早已心领神会。

    “还有一个问题很重要,就是林从观所说的财税问题和风海先生所说的经济与民生,财税还好理解,我一直不懂经济与民生究竟指啥,这几日才有所感悟,”张钧飞话题一转,“困扰帝国当年的一个老大难题就是流民问题,而流民问题产生的核心实际是土地,依我理解,土地即为经济,粮食即为民生。帝国的流民问题并非一直都有,甚至嘉中战乱之后很长时间都无流民,恰恰是承平几代之后才日益凸显,而且几乎与基层治理的坍塌同步出现,这是为何呢?”

    “人口恢复,土地兼并,人与地之间的矛盾。”李继存回答。

    “不错,但不是全部。原则上说,在保有口粮基础上,多得多缴,少得少缴,这是正常税制的基本思想,甚至古代的井田制也是如此。但帝国后期的税收则是另一番景象,种田的百姓除了交粮还要出劳役,而地主豪绅却直接把税转嫁给了自己的佃农。也就是说,官府没有意识到,地主与佃农之间产生了新的关系,还是按人头、土地征税,而地主依靠这个关系就可以转移掉税收,并不断地进行财富的积累,从而造成地主越来越富,农民越来越穷,所以一遇天灾,流民就会源源不断,”张钧飞说道,“林从观实际发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深究原因,而是单纯想用行政的手段去抢夺地主豪绅手里的财富,这只能实现国强,但不能做到民富。”

    “所以根本在于,要遏制甚至去打破这种关系的形成?”李继存想到这里。

    “也可以让税收适应这个关系,”张钧飞补充,“土地税变收成税,流通税便占有税。只不过这会增加治理的耗费,崔琰曾经说过这个问题。”

    “即使这样,林从观也未能幸免遇难,”李继存感叹,“历来变法都很难。”

    “在我们看来,为了王朝永固和天下太平,牺牲掉一些人的利益是值得的,但让他们放下利益实则比登天都难,甚至会导致一场叛乱。”张钧飞说起来有些伤感。

    “那藩镇割据如何破解呢?”李继存最关心的其实是这个问题。

    “如我所说,中央政府可以有效治理基层,藩镇有存在的可能吗?”张钧飞回答,“藩镇非乱而起,而是兴起于帝国全盛之时,而那时帝都上下官员都开始沉迷享乐。吏治腐败和官员不作为导致了治理的缺失,藩镇实则弥补了中央与基层的治理空白。因而,藩镇存在的一个基础是钱粮,而另一个是人事,二者即为基层治理的核心。所以,藩镇只是代替了中央参与治理,如若收回财权和人事权,也就是中央负责组织各级治理,自然无人可以割据。”

    谈到这里,对于变法的方向其实也基本清晰了,基本就是在治理与财税两个方向做文章。虽然在理论上厘清了这其中的内在逻辑,但实际上遇到的阻力是远超他们想象的。

    李继存让张钧飞成立置事司务内阁,总管法规、人事与财税问题,以重塑有效治理为目的,以法规律条为保障,以财税改革为核心,以人事任用为前提,一场总结经验、志在未来的变法运动拉开序幕。为此,张钧飞优先选用了一批新晋及第的读书人,协助其一同编纂法条和税制。

    首先,李继存下诏书将各地方财权从地方治理体系剥离,单独成立机构进行管理,并由中央选派专业官员管理地方赋税,改土地税为粮食税,征收累积收成税,且在岁末派人进行核验。他也仿照林从观的思路,不再征收实物,而是直接以钱币的方式征收,并优化各地方的常平仓,用以买卖或散发粮食。同时,利用粮仓余粮,张钧飞还扩大了官方借贷的规模,减小借贷的利息,尤其是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给百姓放粮,只需秋收时候以微小的多余收回,这其实就是李继存说的,通过官府与农民形成借贷关系,从而遏制地主豪绅与农民形成深层次的依附关系。当年林从观想到了这个方法,但并不能说明白内在原因。

    这一招无疑初衷很好,然而很快就招来了各地方的无端猜测,因为地主豪绅实际上都与地方实力派有瓜葛,所谓权力与利益是不可分割的。尤其是以李在元、石恒等为代表的沙陀贵族,他们中很多人跟随李继存打天下的目的就是有一天可以控制足够的财富,从而享尽荣华富贵,而地主豪绅是他们敛财的工具,如今这样,实则是要断这些人的财路。因此,即使政策虽然早已下发,但在各地方遭遇了地主豪绅的阻挠和地方官员的阴奉阳违。

    李继存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反复召见了李在元为代表的各地方戍边大将,向他们讲清楚这其中的目的,虽然很多人并不理解,但好歹不敢多言,所以这项政策总归在名义上落实了下去。

    然而,当张钧飞开始推行第二项变法措施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大问题。针对几十年来地方拥兵自重的问题,在收回了财权之后,张钧飞决意要从军权上下手,军权的本质是人事权。于是,在和李继存商议之后,地方军政长官的任命不仅应该由皇帝亲自决定,连各地带兵的将领也因该由兵部统一管理调动。这一次,招来了比上一次更加激烈的反对声。尤其是臣服的地方实力派,他们本意是依靠投降李继存,以换取长期成为地方长官的待遇,从而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这一招无疑是针对自己。

    张钧飞也吸收了很多其他林从观改制的思想,在他的计划里,之后还要重新厘清军、吏、农、商之间的关系,这实际与生产、治理、安全、效率息息相关,此外,还要开办太学并改造科举考试,为中央到地方的治理、以及基层自治提供人才,还准备加大对地方官的培养选拔,细化官员考评,以保持吏治的清明,这些都是事关王朝持续运转下去的动力。然而,这些还未开始,地方实力派就开始了他们的军事反抗。

    经营凤翔多年的王懋征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李继存本已选好吊唁的队伍准备前往凤翔,不想王懋征之子先宣布起兵,欲联合蜀国大军进军关中,此后,不少边境的小地方纷纷宣布自立配合雍州。

    蜀国乃是原湘州牧守王玄名在朱奎称帝后自立建立的政权。当年,原湘州牧守、节度使严宽度突发疾病去世,导致湘州牧守之位空缺,才有了江孜利用马球赛欲把江睢白调去接任的荒唐把戏。起义军打进帝都后,皇帝及江孜等人入湘避难,湘州大将王玄名好生接待,因而皇帝返都后随即下诏让王玄名掌管湘州。王玄名上任后,以发展农业、保境安民为首要任务,基本不参与湘外之事。直到朱奎称帝,王玄名公开反对,自称蜀王,力图匡扶皇室。后王玄名去世,其子接任,也就是现在的蜀主。

八十四章 叶绮云的表白

    “雍州自立,蜀军已北上,欲进攻关州,镇西侯紧急求援。”边关急报让本来踌躇满志的李继存顿时焦虑起来。

    实际上,自关州被平定之后,主力部队已被派往北部边境防范北辽和大贺,因而关州此时确实比较空虚。

    “如今北辽刚刚经历动荡,元气尚未恢复,大贺也需要修整,而两家也与我一向结好,因而北境无忧。而蜀王荒淫,蜀国内部本就不稳,不如趁此机会,集结兵力,南下灭蜀,”纵然张钧飞真得厌倦了连年兵戈不断的日子,但这次他特别主张出兵,“我力主征蜀的主要原因,一来,我们与蜀国一战迟早要来,以后未必有今日良机,二来,此战打完便可足以震慑各地方势力,我们的变法也将顺利推行下去。”

    “那我御驾亲征吧,”李继存转头说到,“许久不碰马鞍都有些难受了,不能让太平日子消磨了我的意志。”

    “还是我去吧,”张钧飞对李继存说,“现在陛下乃是天下之主,边境一点变故,不需要亲自劳师动众,派吾等将领前去即可。何况你和辛然姑娘的大婚也就只有数月,我知道你把她视作掌上明珠,既然已经在筹备,就一心一意,别再被耽误了。”

    “哪有兄弟代为出征,而自己在后面举行大婚的?”李继存还是坚持,“况且,以我晋军势力,不出三月即可凯旋而归,根本不耽误大礼。”

    “我们不仅是兄弟,更是君臣,”张钧飞严肃起来,“况且我们一直推行的变法已经有了初步成果,还是需要你亲自主持坚持下去。为了王朝的长治久安,我们都知道,积攒了几代的弊病必须被革出,否则天下将永无宁日。用匡浔的话说,你现在就是那个寄托了我政治理想的君主。”

    李继存在与朝中诸臣商议之后,最终同意了灭蜀的建议,急招郭嵩等关中将领进京,与张钧飞一起商讨此次征西计划。

    “公主久违了,”在进宫见过李继存之后,郭嵩立即赶往张钧飞府上,“自我出兵关中,我们也有一年多未见了。公主和钧飞,郎才女貌,这次终成眷属了吧,恭喜恭喜。”

    “将军辛苦了,赶快入府吧。”李睿琦看见郭嵩如同看见看亲人。

    “感谢郭将军这些年对睿琦的照顾。河东数载,多亏了将军,我和睿琦才得再次相聚,”张钧飞从李睿琦的身后走过来,“我和睿琦只是好友而已,并无成婚计划,她也只是暂居我府。”

    “没想到这些年不见,咱俩都生疏了,”郭嵩笑起来,“我们之间还有啥谢不谢的,不是你的一剂假死药和一颗还魂丹,哪有我今日。”

    “哈哈,往事就别提了,”张钧飞也跟着笑起来,“当年我就特别怕那个药不好使,幸亏张神医没有骗我。”

    “对了,忘了给你们介绍,”郭嵩将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拉到身边,“这是自老家来投奔我、我姐姐的儿子,小伙子不仅擅长骑射,还略通诗书,小时候曾随我一起贩盐,后来一直四处漂泊,直到听闻我带兵平定关州做了将军,便来投奔于我。”

    “晚辈柴峒,见过诸位前辈。”年轻人弯腰行礼。

    张钧飞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说气话来略显拘谨,但是相貌倒是蛮有英气,让张钧飞不免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的情景。

    “快快请进,”李睿琦赶忙接过话,“都是一家人,别客套了,赶快进来落座吧。”

    李睿琦带着柴峒来到院子里散步,只留张钧飞和郭嵩二人在屋内。

    “姐姐可是著名的栗阳公主?”年轻人蹦蹦跳跳,跟在李睿琦后面。

    “哇,小伙子不赖嘛,啥都知道,”听到一声姐姐,李睿琦竟忍不住内心的喜悦,对这个小伙子好感十足,“弟弟今年多大?”

    “我十六了哦,”柴峒赶上来,“我听说当今圣上十六岁就已经可以手刃白虎了,我十六岁还一事无成。”

    “这你是听谁说的,我可不知道他十六岁时候还做过这样的事,”李睿琦忍不住笑起来,她没有料到外人眼中的李继存居然是这个样子,“不过那时候的皇上就已经心怀天下了,不知弟弟有没有什么远大志向?”

    “我当然也有远大抱负啊,”柴峒说,“如果我还能活三十年的话,我希望用十年时间跟着姑父一起替陛下平定天下,再用十年时间征服契丹与草原,最后十年,修养生息、保境安民,辅佐君王开创太平盛世。”

    “弟弟不错呦,有大志向,”李睿琦捂着嘴笑起来,“不过可不能只活三十年哦,要像张成旭老将军那样,七十不下马鞍。”

    “唉,这个我可说不好,不一定如姑父那样命大,换个名字就可以多活三十年了。”柴峒带着一点调皮的语气。

    “唉,你这小伙子,咋能拿你姑父说笑呢?”李睿琦虽然这么说,不过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在与张钧飞商定之后,郭嵩立即返回景阳。张钧飞此次调集十万大军,李继存除了最精锐的沙陀骑兵没有配给他,几乎把关州、河州所有精锐之兵全部集结起来,还让石恒抽调河东驻军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三军陆陆续开拔,张钧飞决意先去景阳与郭嵩会和,再以景阳为基地,先平雍州,再向南入湘。

    而此时,蜀军的一支小部队已经翻越绝岭进入了关州境内。绝岭是湘州与关、雍各州的天然分界线,因为崇山峻岭、地势险要,因而道路崎岖,交通不便。正因如此,无论中原如何战乱,湘州都可以依地势自立。

    郭嵩临别之时,李睿琦前来相送。

    “郭大哥,有件事,我想私下跟你说一下。”李睿琦的语气很是小心。

    “公主尽言。”郭嵩望着李睿琦有些疑惑。

    “我离开晋阳前夜,绮云姐找到我,”李睿琦拿出一个香袋,“她说如果我能见到你就把它交给你,她怕你可能很久都不会再回晋阳了。”

    “她有心了,”郭嵩看着早已没有香味的香袋,既想笑,心里又蛮不好受的,“她这个人啊,有啥话也不说,都闷在心里,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去猜她的心思。”

    “熏草、艾叶啥的估计早就已经干枯了,没味道也正常,”李睿琦嘱咐郭嵩,“我还以为是她一厢情愿呢,看来郭大哥对绮云姐也有意喽?”

    “想想也可笑,我们都半个老人了,居然还犹犹豫豫,”郭嵩把香袋又交回李睿琦,“这个东西我就不带了,怕它在战场上让我分心。如果你能见到她,跟她说,征蜀之后我就请求陛下赐婚,让她等我归来。”

    记得那是在潞阳,他正与同光的刘绁大军对峙,叶绮云一个女子居然非要跑到前线来。

    “郭将军可有意中人?”她问郭嵩。

    “我还没有,这些年一直征战,不知哪日便埋骨沙场,不想耽误哪个女儿家,”郭嵩如实回答,然后反问,“你呢?为何这个年岁还是不嫁?晋阳城内有意于叶绮云的大户人家可是数不胜数。”

    “唉,怎么说呢?”叶绮云有些无奈,“我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我帮你说吧,”郭嵩看着叶绮云略有失落的小表情不禁大笑,“你一直喜欢李继存,除了李继存自己,谁都能看出来。可惜,李继存已经有了辛然姑娘。”

    “唉,你咋啥都知道?”叶绮云直勾勾盯着他。

    “何必呢?”郭嵩劝她,“自年少起你就陪在他身边,习惯了照顾他,只是,他终有长大的一天。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了,趁着还算年轻。”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在外带兵打仗,母亲早逝让她一直都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所以她曾经无比期待能有一份美好爱情。对李继存的那份心意在她心里埋藏了许多年,许多次她不忍心去跟这个喊自己姐姐的人说,原来自己喜欢自己的弟弟,直至赵辛然的出现,让她焦急、也让她无奈。后来,她逐渐接受了现实,甚至当李继存让自己照顾赵辛然的时候,她内心也是无比喜悦的,觉得自己依然可以在他身边。她爱得太卑微了,可是李继存却一直不曾知道。

    而郭嵩这个人,其实一开始并未惹她注意。是的,他太低调,除了李继存,他似乎和很多人都是那种不远不近的平淡之交。他几乎专注于研究兵法、带兵打仗,唯一的爱好是喜欢养花,并用自己的花作为自己香囊的香料。

    也就从那一天起,叶绮云对郭嵩刮目相看。这个人看似粗犷,却又很心细,他勇敢、聪明、才华横溢,是那种脱了世俗趣味的人。他身上的很多特点,和李继存是相似的。

八十五章 灭蜀之战

    那日的刺激似乎给林婉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此后,林婉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身体日渐虚弱,赵进由只好带着林婉回到汴郡。而于子非和赵默涵已经等待他们多日。

    “娘亲这是咋了?”赵默涵没想到,母亲这一去居然是以这种状态回来。

    “说来话长,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难以置信,”赵进由看见于子非,既愧疚又忍不住要找他一诉苦衷,“这些年我苦心经营,居然都是为了实现师父的一己私念,这些年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棋局,没想到自己也只是一个执棋的人。”

    赵进由把自己这些年和师父道己真人同谋做的事逐渐道出,并把在会稽发生的事也讲了出来。他是如何和朱奎结识,如何成为赵家班班主,如何一步步经营起一个纷繁复杂的情报体系,如何一步步帮助朱奎称帝,又如何协助朱友达夺得皇位,而这一切的根源居然是朱友达乃是道己真人的儿子。

    此时的赵进由知道自己已与师父决裂,于是便把道己真人塑造成那个幕后黑手,而自己只是那个听师父话的乖徒弟,因而他主动托盘而出的也都是可以说的,自然隐瞒了很多其他信息。

    “这都是哪跟哪,我居然浑然不知!”于子非听完震惊不已。

    “如今我才逐渐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被算计好的,”赵进由无比懊悔,“我初回中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受真人之命截杀李沅,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我心里,让我难以坦荡待人。我害怕它有一天事发,伤害到婉儿,可最终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天。”

    “好啦好啦,”于子非安慰到,“不敢想象这背后的故事居然这么复杂,不敢想象师父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于子非虽然震惊不已,但他其实早已有所察觉,尤其是师弟赵进由,他早已感到他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今日也算成功解惑了。曾经他把师父作为榜样和楷模,没想到师父居然有着这样见不得人的一面,一种世事无常之感萦绕在他心头。

    “跟你说个好消息吧,”于子非起身,拍了拍一直捂着头的赵进由,“耶律德荣死了,当年的大仇已报。”

    “真的吗?耶律楚和把北辽灭了吗?”赵进由眼睛一亮,这确实是好消息。

    “说来真是蛮有意思的,我也是来到汴郡之后才知道,想来你可能还一无所知,”于子非在屋内来回走来走去,“前朝太后居然是当年的萧品灵,当年杜仁把两个孩子调了包,我们救出的孩子其实是杜仁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大贺可汗耶律楚和,而跟随萧品灵回到中原的才是真正的耶律楚和,而这个人居然是杜荣尚,你应该见过的。当年萧品灵被李沅接到了帝都,结识了江孜,阴差阳错认识了当朝皇帝,居然当上了皇后。”

    “想来我第一次见到杜荣尚,真就觉得他和海东侯有些相像,原来如此,”赵进由回忆,“可惜我一次也没去探视前朝太后,要不早就与灵儿相认了。”

    “正是杜荣尚杀了耶律德荣,”于子非继续说,“说来我也很吃惊。他投奔我和耶律楚和之后,主动要求去凤起关劝降乞烈秉之中,然后利用这个机会说服了乞烈秉之中与他联手,先是骗退了我和耶律楚和,而后居然攻入了中都。”

    “这小子如此了得?”赵进由惊得闭不上嘴,“我当时还真得小瞧他了。”

    “然后乞烈秉之中不知道怎么就被人刺杀了,据说凶手是忠于耶律德荣的皇家侍卫,杜荣尚以此为由赐了一杯毒酒毒死了耶律德荣,”于子非又喜又泣,“我用了二十几年未曾实现的事业,居然被他如此轻松地完成了,耶律楚和征战了这么多年未曾进入的中都,他居然只带着几个人就实现了霸业。这一切都是宿命吧,也许这一切就本该属于他吧。”

    “我觉得他心术不正,善于取巧,诡计多端。”赵进由看着师兄说。

    “难得这话出自你之口。”于子非斜着眼望着赵进由,嘴角带着狡黠的笑。

    赵进由把心里话给师兄说了之后,倒是轻松了许多。现在唯一在将来可能事发的就是当初自己设计欲除掉太后母子这件事,这件事本已到他口中,但想到此事无人知晓,而太后又是熟人萧品灵,于是又被他咽了下去。知道这件事的可能也只有林婉,而林婉的病似乎越来越重,虽然请了一个又一个名医来,赵默涵也日夜照顾,赵进由甚至每日亲自为其熬药,她的身体依然不见好转。只要林婉不说,无人知道这件事。

    在经过充分准备之后,张钧飞亲率五万步骑进军凤翔,凤翔军将领李凌浩打开城门归降,不到月余平定雍州。李凌浩乃是党项族人,本是李思恭一家,李思恭被杀后得到王懋征赏识,逐渐成为得力将领。实际上,李凌浩本就不愿意反叛,加上张钧飞当年和李思恭关系甚佳,他也很放心地归顺。

    另一方面,郭嵩率五万人马击退蜀军,夺取入湘之道。此时,形式对晋军极其有利。

    然而,张钧飞并未立即进军湘州,湘州自古易守难攻,而且入湘之道艰险且漫长,补给不易,因此还需要准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一边令郭嵩整备粮草,一边让李继存派出使者出使湘州,表达修好之意,麻痹敌人。

    距离计划中的李继存大婚之日和皇后册封大典越来越近,李睿琦近段时间都在操劳这件事,甚至很久都没去探望母亲。

    近日,他多次进宫,和赵辛然也熟悉了起来。

    “我觉得我真得挺幸运的,一般的帝王根本不会如李继存这般对我,他为了我,可以说谁的话都不听,听说还和他哥哥吵了一架。”赵辛然既心疼李继存,又不免有些得意。

    “哈哈,赵皇后你不要得意哦,”李睿琦打断她,“我父皇当年也是这么跟我母后说的,结果呢?最后还不是后宫嫔妃满天飞了”。

    “我还没和他成亲呢,你咋就吓唬我!”赵辛然嘟起嘴。

    “好啦好啦,你已经很幸运了,安心做你的新娘子吧。”李睿琦赶忙拉起她的手。

    张钧飞得到蜀主率亲信南巡的消息,开心不已,他紧急召见诸将,准备立即起兵伐蜀。话说蜀主说是巡视地方,实际是寻找美女去了。在此之前,在和李继存派来的使者接洽之后,他果然放松了警惕,边境多次传来关中大军调动的军报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九月,张钧飞率三军自大伞关入湘。李凌浩率兵三万攻克武宁郡,随后直逼凤清城,同时,河州军队自栗阳郡沿澜江而进,策应北线军队行动。随着凤清不战而降,张钧飞不仅获得大批粮食,整个湘州皆惊慌不已。紧接着,郭嵩率兵星夜兼程,直奔南方而去。

    此时,蜀主还在数万士兵护卫之下巡游,刚至利兴,就得到凤清城失守的消息,顿时大惊失色,随机命令随驾大将王宗裕率兵三万迎战。郭嵩大军兵锋甚锐,随即北威城守将弃城而逃,同时李凌浩大败蜀军于三泉郡,俘虏五千人。

    王宗裕的三万大军未能阻挡郭嵩的进军步伐,蜀主随机逃回永安,并截断嘉陵江、白龙江上的浮桥。不仅,李凌浩率大军一鼓作气,自三泉而下,奔渡口利兴而来,一路所过,所向披靡,湘北再投降五城。湘西蜀军本想从侧后反击,不想刚抵茂庆兵力已损失殆尽,不久,其余的湘北郡县都不战而降。

    相比自北入蜀的部队,河州的部队则遭遇了较大的困难,虽然一度溯江进至广宁郡施安,但遭遇蜀军铁索阻断澜江航道,杨周率领的水军动弹不得,又赶上大风,蜀军放火烧船,张钧飞原本以水路策应的作战计划遭到重大挫折。

    在危急时刻,郭嵩果断率军翻越高山,接替河州军继续进攻广宁。

    “想当年,陛下雪夜入景阳,走得也是艰险坎坷的小路。今日我军至此,前进与死亡,只能二选一!”在三军士气低迷的时候,郭嵩如此激励众将士。

    不久,郭嵩率军自西北兵临城下,面对从天而降的郭嵩大军,广宁三城终于招架不住,选择开城投降。

    十月,李凌浩自利兴出发,向剑南郡、阳春郡进军,一路未遇抵抗,湘西多郡县均投降迎接。直至到达绵汉城,蜀军烧毁所有城内建筑和粮草,而绵江浮桥也被拆毁,李凌浩的前锋部队被阻隔在绵江对岸。

    此时,张钧飞正带领后续部队稳扎稳打,一个一个接收投降的湘州州县,得知李凌浩的困难,便只好火速赶到前线来。这一战,张钧飞充分显示对李凌浩的信任,让其担任先锋,而李凌浩也用自己的表现展现出自己卓越的作战指挥才能。

    “凌浩兄果真是李思恭大人的族亲,不负众望。”张钧飞策马立于绵江边,首先还是表扬了李凌浩。

    “不过已在此耽误两日了,一直在加紧造船,恐怕没那么快。”李凌浩颇无奈地说。

    “我若不来,让你自行决断,你会怎么办?”张钧飞下马,捡起一块石头朝江中抛去,大概能看出江水还是很急的。

    “若我决断,乘马浮江而渡,三日后拿下鹿头关,此后一马平川,不出五日,全取汉阳郡。”李凌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心中早有决断,那为何不过江?”张钧飞语气逐渐坚硬。

    “江水湍急,我军多北方人,不善水性,恐怕将损失半数士兵。”李凌浩回答。

    “你是我军将领,难道会无辜害死我军士兵吗?”张钧飞明白了他的担忧,“明日你我身先士卒,赶马下水,浮马过江。”

    李凌浩不够决断的原因还是因为他降将的身份,若一旦决策失误或战事失利,怕遭到怀疑猜忌,而张钧飞的一席话让他信心倍增。

    第二日,张钧飞和李凌浩率军渡河,果然不出所料,仅仅渡河过程就损失两千余人,张钧飞也喝了好几口水,好歹一天渡过了近五千人。但就是靠着这样的勇气,李凌浩进入鹿头关,然后趁蜀军破胆之际,夺取汉阳,直逼蜀都永安。十天后,郭嵩率兵增援赶到,与李凌浩一起进抵永安,蜀主投降。

    张钧飞按照预先计划,让李继存安排好接管湘州的官员尽快来永安,灭蜀之战就此结束,前后只历时两个月。

    许多年后,张钧飞回想起当年的这场平湘之战,依然会感慨不已。那是一支无法描述的精锐之师,他们在李继存的带领之下,穿着黑衣黑甲,唱着统一战歌,自安州出发,一路横扫中原,战无不胜,从无对手。不仅装备精良、战术多变,那坚毅、勇敢的战斗意志也是前所未有,或者说,这支李继存带出来的部队早已刻上他的精神属性。

    只是,这样一支部队没能在李继存的带领下完成那最终的使命。

八十六章 英雄逝去

    原本定于九月的李继存大婚因为对蜀作战的提前进行再次延期,却不想横生枝节。

    就在十月份,一代名将张成旭在晏州病危,临死之前向李继存连上三道奏折,一道直言反对立戏子为后,二道反对李继存重用儒生,三道请求其停止变法。并在临终前反复嘱托李在元,万不能让李继存越走越远。

    实际上,这反应了大多数安州功臣的心愿和意志。他们跟随李继存南征北战,却最终被遗忘,成为张钧飞发起的这场变法的牺牲者,张钧飞从力助河东击败朱奎的英雄到整个安州将领、勋贵的敌人也不过半年而已。李继存自称帝以来,更是与安州老臣逐渐疏远,反倒无限信任张钧飞以及其选拔的儒士们。

    李继存原计划亲自前往晏州安葬张成旭,却不想张成旭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让他无比焦虑和失落。

    最近一段时间,他养了一批伶人在宫外,时常带着赵辛然前去听听曲子。

    “世人都言我宠爱伶人,”李继存把嘴放在赵辛然的耳边,“其实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这句突如其来的情话让她倍感欣喜,赶忙依偎在他怀里:“你也有这样柔情的时候,让我受宠若惊。”

    李继存的每一丝温柔都带着内心难熬的痛苦,他怕他终究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

    “我听说好多人都反对立我为后,仅仅因为我是戏子出身吗?”其实赵辛然早已看出来李继存有多难熬。

    “其实你只是个由头,他们真正反对的是我正在推行的变法,”李继存很无奈,“他们放不下的是他们获得的权力和地位。”

    “那不应该是他们该得的吗?为了你的天下,他们流过血的啊!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坚持?”其实赵辛然也不懂为何李继存偏偏要如此执意要推行这些大家都反对的政策。

    “他们都以为是在为我打天下,可我在为谁呢?”李继存满怀伤感,“如果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早与你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了。”

    “那也挺好。”她回忆起与他生活过的那个乡间小屋,竟有点思念。

    “万江日好,城外惹人恼。长宫曼舞忆年少,来日白发翁媪。

    几处炊烟人家,门口情郎拴马。屋内垂发女子,桌上两碗粗茶。”赵辛然依偎在他的肩头,安静地闭上眼睛,哼起小调。

    “不改,兴衰不过三世,”李继存摇着头,哀叹道,“若改,恐怕我这一世都熬不过了啊。”

    是的,李继存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危机。幸而伐蜀之战转移了注意力,否则恐怕早有无数人会上书进言了。我该不该听老将军的话?也许他代表着大部分老臣们的立场,这天下本就是这群人打下来的,可是不进行变法,且不说前朝危机隐隐在线,连刘荣换、朱奎也是前车之鉴,长此以往,恐怕必有民变。国家无钱,却要养以重兵,养兵本为御边,却长期处于内耗之中,如若守成不变,与前朝末年并无不同。

    “等张钧飞回来,有他助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赵辛然看到他很劳累的样子,揉了揉他的额头。

    然而,刚刚送走了张成旭,汴郡又传来林婉去世的消息,于是李继存安排车马送赵辛然赶往汴郡,李睿琦也带着母亲一起前往。

    谁也不知林婉得的是啥病,先是身体虚弱,而后意识也不清醒,赵进由每日亲自照料,试了各种郎中的各种所谓灵丹妙药,却均不管用,他甚至使出自己给达官贵人做法的那套东西,却也无能为力。终于在秋末的一场大雨过后,可能是寒气入体,体内毒素聚集,最终带走了林婉的最后一口气。

    赵默涵在床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他怨恨自己的父亲赵进由,怨恨他这么多年来没有照顾好母亲,没有照顾好这个家。他忙着他的那些大事,可最终什么大事也没做成,却耽误了自己和母亲。也许赵进由此刻也是极度自责的,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鬼迷心窍,自己的偏执自大,自己的无所作为。

    于子非站在他们身后,不知所言,却也不觉流下眼泪。这是他从十八岁爱到现在的婉儿师妹,这些年他宁愿忍受一个人的孤独也不成家,就是因为无法真正地放下她。也许当年自己主动一点,可能结局就会不一样,可一切都难以挽回了。于子非难以忘记她年轻时候的样子,总是那么充满活力,在自己面前说话也总是滔滔不绝,她那时候心直口快,天真无邪,总是一幅没有烦恼的样子。

    无人知晓,这一切从林婉得知自己的父亲被杀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她曾经的所有信念、隐忍、坚毅、热情都烟消云散了,为了确定凶手,她几乎耗费了半生的精力。她是煎熬的,虽然无数次她已经觉得凶手就是朱奎,却又无数次因为和朱奎的特殊关系而决定放他一马,安慰自己,等找到绝对证据再说。

    于子非长叹一口气,一切已然发生,皆已无法改变。他们所有的命运随着耶律洵之死发生了剧变,两代人的三十年时光,皆成为这场剧目的背景,而他们这种人物,在王朝更替的大事件中,完全不值一提。年少时多少纯真的感情皆化为泡影,凡此种种、动人心魄的所有爱恨情仇,都是虚妄而已。

    林婉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汴郡,倒也算魂归故里了吧。

    汴河边送葬的人群中,萧品灵在李睿琦搀扶下随着人群缓慢移动着,她至今仍对当年在哥哥家院子中与林婉的对话记忆犹新。她说她想和杜仁在一起,林婉兴奋地对她说,喜欢就勇敢地对他说出来。那时候的林婉仿佛是另一个人,活在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真得美好,美好得让人有幻想幸福的权力。

    赵辛然作为养女,和赵默涵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有些伤心,倒也没有那么伤心,她感谢叔父和婶娘这些年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但也忘不掉因为感恩,她做了多少她不愿做的事,她虽不怨恨,却也无法真正释怀。许多时候,赵辛然的快乐是装出来的,她习惯了逢场作戏,却总是难以共情。也许,这所有的所有,从婶娘让她登台唱戏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

    红桥上满是看热闹的人,他们好奇地张望着,神情严肃却也没有被感染,死个人从来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有悲凉的喇叭声回荡在汴河两岸。天色渐暗,天空飘起了小雪,白色的纸钱飘过河边人家青色的房檐,结冰的汴河上嬉闹的孩童看见送葬的队伍,也停下来驻足观看。于子非望着北方的天宇,它是那么灰暗,简直压抑到了极致。

    当送葬的队伍来到城门口时,却被士兵们拦住。

    “封城了,封城了,今天宵禁,赶快回去。“门口的士兵喊道。

    “这什么日子,怎么就封城了?”赵默涵很不满,质问,“你可知,这队伍中都有谁吗?”

    还未等赵默涵话说完,士兵不耐烦地说:“老子是造反的,老子管你有谁?”

    众人听此言,顿时大惊。

    “我是赵进由,家妻病逝,为其在白鹤观后山选一风水宝地,今日当入土为安,”赵进由对守城的士兵说,“你们也是有父母妻儿的人,希望能理解一下。”

    几个士兵互相看了看对方,然后说道:“那就你自己驾着马车出城,其他人留在城内。”

    李继存在宫内听到了汴郡兵变的消息,也震惊不已,但相比兵变,他更担心此时就在汴郡的赵辛然的安全。

    此时,张钧飞的大军还在湘州,即使得到命令返回,恐怕也要月余,何况湘州道路自古不好行军。于是李继存一方面召集自己的卫队,另一方面急令在晏州的李在元率军增援。

    李继存先是集合五百骑兵,他身着铠甲,从队伍的头望到尾,他发现,没有一个曾经的将领陪着他,也没有一个士兵他熟悉。

    “汴郡兵变,请随我前去平叛!”李继存一声怒吼。

    然而队伍中响应者寥寥,许久,一个朱奎时期的老臣站了出来:“陛下,即使臣不懂军事,但如今我军势单力孤,若主动出击恐怕胜算不大。万江城坚墙高,只要我们固守,等援军赶到,自然一切迎刃而解。”

    众人皆赞同,都劝戒李继存不要急于出击。李继存打了半辈子仗,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此时赵辛然等人尚在汴郡,他心急如焚,终究听不进去其他人的话了。他相信他从河东带来的沙陀骑兵依然是战无不胜的,以至最后力排众议,率领三百骑兵进军汴郡。

    在汴郡与万江的路上,李继存遇见了叛军的先锋部队。

    “我是带领你们夺取中原的李继存,速速放下武器!”李继存在阵前大喊。

    对面的士兵确实被李继存的阵势吓住了,即使他们从未见过皇帝本人,但李继存的威名还是足以震慑住很多人。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进退。

    “今日的皇上已经不是当年的晋王,他早已被佞臣所蛊惑,宠幸伶人,沉迷女色,不思进取,早把我们抛在脑后。我们已无退路,杀了他,拥戴新主!”叛军队伍中突然有人喊道。

    眼见自己已经无法震慑住叛军,李继存只好拔刀相向。他一如既往地冲锋在前,率领三百人穿梭在空旷的田野上,他们身披黑甲,手持弯刀,灵活操纵着战马,如同他们的祖辈一样勇猛无畏。天空飘着小雪,麦田上落着几只鸦雀觅食着秋天遗留下的麦穗,他们被马蹄声惊起,四散而飞。

    李继存在叛军阵中反复冲杀,想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何当年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依然可以团结起来所有人,而如今功成名就、名扬天下,却难以为继,他很绝望,没有了张钧飞在身边,似乎有种众叛亲离的感觉。

    一支飞箭穿过阴冷的空气,丝毫不差地落在李继存的额头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轰然倒下。在那一瞬间,似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时间戛然而止,没有了喧嚣,没有了争吵,只有雪花飘洒,只有泥土芬芳。天地轮转一如平常,原来的舞台已成为永恒的背景,改变的只是舞台中央的角色,跳梁小丑抑或当世英豪。

八十七章 李在元称帝

    汴郡,小雪还在下着。

    梦中。那是三月的好时光,汴河两岸的垂柳又发新芽,春风裁人,青草依依。泊船将发,白衣青裤的年轻姑娘伫立河边,背着行囊的少年立在船头。初春的水还是带着寒意,将二人的身影倒影在河面上。看过春天的草长莺飞,听过夏夜的雨,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姑娘在窗前孤独地凝望着,直到落花满地,脑海中偶然回忆起,那一年与少年未完的对弈。也许江南好风景,青楼忘己,画廊着意,美酒弄人,流光易去。素雪间,早不知寄去的书信何处,如今寒梅又发,却也幽香满园,回首间,几缕鬓发勾起回忆,清风明月,不知何时才能相许。时光掩尽了风寒,烟波里半生已过,直到此刻,才知你我原来如此情缠。

    归路漫漫而无期,雪中望不见的前路,只为了再见一眼曾经深爱的你,青衫染雪,此生常伴。

    “等我回来,如若隔世,来生再相叙。”姑娘听见有人在说话,回头,依然只见空荡荡的屋子,一只狗在炉火旁耷拉着头,注视着自己。

    赵辛然从睡梦中醒来,虽然外面非常混乱,但近几日的操劳还是让她不得不休息了,她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她已然不知此刻是什么时辰了,也没有人前来提醒她。她只觉得她睡了很久很久,还做了一个似有似无的梦。

    她立于楼前,雪花落满了整个房檐,一股清寒不觉袭来,墙门外的侧街愈加模糊,依稀只见得汴河边星罗棋布的低矮茅屋,风雪之中,却无归人。

    两个月前,那时候张钧飞大军已确定进军湘州的日期,北辽中都却迎来了不同寻常的朋友。

    穿过略显破败的走廊,在内臣的带领下,石恒进入殿内,终于见到了北辽皇帝耶律楚和,也就是曾经的杜荣尚。他穿得很随意,懒散得卧躺在龙椅之上,殿内再无其他人,显得冷冷清清。秋天的风扫过已铺满灰尘的廊下,没有多少宫女、太监和侍卫,门可罗雀,北辽皇宫内的萧条让石恒很诧异。

    “我想石将军大概是想明白了我之前说的话吧。”杜荣尚爬起来,双手背在身后。

    “是的,此次前来就是商讨与贵国合作,”石恒也未曾料到,当日自己完全没有瞧得起的杜荣尚今日居然以这种方式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却只能仰视着,“我想陛下是有超越常人的洞察力,当日所忧,今日居然全部成真。”

    “哈哈,”杜荣尚转过身笑起来,“名与利足以造就一切的丑与恶。也并非洞察人心,只不过人心皆如此而已。”

    “陛下说笑了,”石恒只好跟着笑起来,略显尴尬,“事成之后,我方愿意归还净月城,希望可以保边境的长平久安。大辽与我河东,永为兄弟。”

    “我不要净月城,我要你帮我杀个人。”杜荣尚突然严肃起来。

    “谁?”石恒心中一惊,“还有陛下杀不了的人?”

    “你过来,离我近一点。”杜荣尚把石恒叫到跟前,嘴贴着他的耳朵。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将身边人玩弄于股掌。石恒离开时,回头再望杜荣尚的背影,他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这个人,真得太可怕了。

    两月后,汴郡兵变,在与北辽达成协议后,石恒从安州抽调十万大军南下,其中一路直出关州,目标西京景阳,而另一路,石恒亲率骑兵主力,经晏州与李在元会和,以平叛为名南下。

    此前,大量南吴军队也突然在边境集结,南吴水军整日操练,声势浩大,因而朱守胤无法亲率主力前去救援李继存。此时,他尚不知李继存已死于乱军之中,虽无法派主力前去,但依然派出多批小股精锐星夜赶回万江,毕竟情报上说汴郡叛军实在人数有限,不足以攻入城高墙厚的万江城。

    当李在元的十余万人进至白沙江边,石恒接到了汴郡来报,得知李继存已经被杀。

    “我等请求头人处罚,”在白沙江岸边,石恒率诸将对李在元说,“汴郡兵变乃是吾等河东将领策划,舅舅要杀要剐,外甥都毫无怨言。”

    大帐内一片寂静,李在元震惊不已,他呼地一声站起来,左手的茶杯轰然落地,然后颤颤巍巍地坐下来,瞬间泄了气。

    他望着远方水面上飘过的白鹭,眼中一片茫然。弟弟年少丧母,十几岁就被送往帝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多么不易,纵然自己也从心里反对他近半年来的折腾,但得知他为此丧命,实在于心不忍,而害他的人居然是自己人。

    “你们是要造反吗?”过了许久,他压着低音质问众人。

    “陛下变了,他不信任我们,他疏远我们沙陀人却亲近汉人,他断了我们的财路,还要夺我们的兵权,”石恒跪下来,“舅舅是名正言顺的沙陀头人,请舅舅继承大业!”

    “请父亲继承大业!”李济科也跪了下来。

    “请头人继承大业!”紧接着,大帐之内,众将全部都跪在了地上。

    张钧飞留下五万士兵留守湘州,率郭嵩等诸将返回,却在途中得到汴郡兵变的消息,于是众人快马加鞭返回关中。

    “姑父,不好了,河东大军偷袭景阳,我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滋水河谷,柴峒只带着几个人狼狈逃到郭嵩大营,“我还在熟睡,幸亏我兄弟赵子腾把我救了出来,否则姑父都见不到我了。”

    “哦?这是咋回事?”郭嵩惊讶不已,“石恒不应该去汴郡平叛了吗?”

    郭嵩火速带着柴峒等人赶往张钧飞大营。

    “我们派去涌关的斥候一直没有消息,”张钧飞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沉,“怕是万江也出事了。”

    “那陛下岂不有难?”郭嵩心急如焚。

    “石恒是奔着我们来的,恐怕李继存凶多吉少了,”张钧飞预感到大事不妙,“我们或许将有一战了,沙陀人还是把我们当作了敌人。”

    “侍郎,我虽为党项人,但自归降以来,绝无二心,”李凌浩这时候站出来表达立场,“与君相谈,寥寥数语,心无所惧,愿追随将军,死心塌地。”

    “先控制涌关,将敌人围困于景阳,”张钧飞觉得现在形势不明,还是要等等看,“我们与石恒总归都是李继存的部下,也许情况并未坏到这个地步。”

    当日,在众人的苦苦哀求之下,李在元心里一横,下定决心继承皇位。他把这笔账记到了张钧飞头上,若不是这个人出的主意,自己的弟弟不至于与自己的同族兄弟疏远,更不会搞所谓的变法,以至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的弟弟就是被张钧飞害死的。

    随后,石恒大军渡过白沙江,接管汴郡,占据河州,不久入主万江,兵锋进逼涌关。

    “情况已探明,陛下出兵平叛不幸罹难,李在元在石恒等人拥护之下登基称帝,以清君侧名义正向我部袭来,”郭嵩前来报告,“目标是侍郎你。”

    张钧飞的内心是平静的,此时的他早已心无所念,自己酝酿数年的变法不过半年已宣告失败,情同手足的兄弟也终究被自己害了。此时的他,居然没有了当年靖源驿之后为李继存日夜担心的那种咄咄不安,也许宿命即是如此,有些人生来就是要改变黎明苍生的,他们生而即为天下事,他们不能接受无功而返,不成功,则成仁。

    “他带了多少人前去平叛?”张钧飞回过神来。

    “听说不到五百。“郭嵩回答。

    “他也是打了半生仗的人,怎能如此轻率?”张钧飞哀叹,“怪就怪在我们无人在他身边吧。”

    “那我们该如何?”郭嵩问道。

    “先退守凤翔吧,”也许这一刻,张钧飞真得放下了,“有些问题,没那么容易解决,有些理想,终究只是幻念,还世间一个清净吧。”

    兵变之后,徐治颢派人悄悄潜入汴郡,想要接走赵辛然一家人。

    “辛然,快走吧,石恒的人在万江烧了李继存给你建的戏院,可不能让他找到我们。徐公子的人已经潜入汴郡好几天了,就在等你,只要我们到了边境,南吴军队就会接应我们。”赵默涵劝道。

    “是啊,徐公子表达了对你的关心,想来我们也是沾你的光,”赵进由笑着说,似乎丧妻之痛已经烟消云散,“汴郡太危险了,我们必须得尽快离开。”

    在得知李继存战死之后,赵辛然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没有如想象中那般伤心得无法自拔,只是一个人静静呆着,不说话,不哭也不笑,她对一切似乎都很木然。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记得那一年的桃树下,落英缤纷时节,君曾戏言道,此美酒只需斟满一杯,便已饮尽千山万水。当年,你说实现你的理想便与我相守一世,后来你名扬天下,诺言却像那桃花一样散落无踪。那一年的桃树下,那是最好的我,清眉如澈月,眼眸如滟潭,朱唇落樱,青丝及腰,可你却不知怜爱,哪怕嬉戏时也不知要让我三分。

    赵辛然时常感言,人生如戏,可戏中所言,却终已成真。

八十八章 回归西州

    “师兄,此去一别,又是背向而行,不知何时能再见,”赵进由决定接受徐治颢的邀请,带着赵默涵和赵辛然前往南吴,“北方寒冷,师兄要照顾好太后和公主。”

    “师弟放心吧,”于子非站在马车旁,将各种物资搬到车上,“你也要照顾好辛然和默涵,江南虽然不冷,可也潮湿。”

    “若再遇师父,我该如何?”赵进由抬起头。

    “既然事已至此,该如何就如何吧,”于子非停下手头的活,“可还是要问个清楚,也许还有许多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那如果你遇见他呢?”赵进由接着问道。

    “我带着太后回草原去了,让他们母子相聚,想来也不会回来,不会有机会了,”于子非苦笑道,“婉儿已不在,只要你安好,中原于我已再无牵挂。”

    车队朝着南方而去,赵进由骑着马走在队伍的前面。路途颠簸,马车时常摇晃,赵辛然倚着妹妹赵默涵的肩,只有这样她才觉得不会无依无靠。赵默涵拉开帘子,想再看一眼汴河上的商船,赵辛然却主动闭上了眼睛,对她而言,曾经的太多欢喜不过汴郡的一场梦。

    送别师弟之后,于子非也准备上路。然而,就在众人准备妥当之后,却找不见了李睿琦,只在她房间的桌子上找到一封书信。

    “女儿不孝,不能陪母亲大人北上了。也许曾经我是景阳城内高贵的公主,可如今也只是一平常人家的女子,多年河东岁月,没有亲人在身边,很多时候是我一人忍受着孤独,却也学会了如何去靠自己生活。唯一心中放不下的,就是不能与母亲相伴,可我想,即使我不在,在草原深处,还会有我从未谋面的哥哥照顾母亲。

    曾经多少次,我从高楼处远望,回忆起多年前那个秋夜的那场变故,总是感慨万千。想起当年皇兄和钧飞初遇的那个下午,我坐在门口望着院子里洋洋洒洒的雪花,直到落雪掩盖掉我和钧飞的脚步,我时来会想,我们真得曾经一起走过这段路吗?如果在朱奎的家宴上我不去结识钧飞,如今会是怎样?

    所想皆无意义,一切都难以回头。也许曾经不知何为爱,直到在河东度过这些年,我才慢慢发现,原来我已然深爱着钧飞,每日思他念他,为他担心,为他忧虑。我以为再见他时,他会如兄长一样照顾我,却发现,也许这些年他比我还要艰难。我不敢确定我思念他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思念着我,但我知道,没有一天他会心无所婺。我曾经怀疑他当年在帝都真挚的表白是否只是谎言,再见他时才明白,一个心里装着天下的人,何必需要谎言呢?

    我不敢想象,失去兄弟的他内心会有多痛苦,但我确定他不会屈服。在他生命最艰难的时刻,我想他是需要我的,与他一起共担这天下大义。无论我们的结局是什么样子,哪怕我们只是朋友,只是兄妹,我依然相信他是我心里无法割舍的那个人,那是相扶相持的默契,是共同情思的寄托。

    当我得知母亲的过往,才明白了母亲这一生为何一直郁郁寡欢。曾经我不懂,父皇的心明明早已不在,而你却从不在意,今天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真正的心灰意冷吧,不争不吵,无畏无惧。所幸的是,我心中有所爱、有所求,正因如此,我不想成为母亲,也不会成为母亲。

    母亲若见到哥哥,代女儿问候他,他是草原人的英雄,自然也是妹妹心中的英雄。

    生养之恩,怕此生难报,盼有来世,愿为母女,再图相报。”

    萧品灵泪流满面,不是为女儿的离去伤心,而是为她感到自豪。从她的身上,萧品灵看到了坚定勇敢、成熟睿智、敢爱敢恨的品质,她不再是那个娇贵的皇家公主,而更像一个不惧风雨的江湖侠客,她希望女儿做这样的人。

    “石恒大军已占领涌关,他杀了我派去的使者,”张钧飞召集众人,“他的态度很明显,与我们只能是敌人。”

    “拼个鱼死网破,”年轻的柴峒站起来,“我们尚有五万人,足以与之一战,请侍郎任命我为先锋,杀回万江,为陛下报仇!”

    “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郭嵩喝道,“你年纪轻轻,知道个啥?”

    “哎,别这样,”张钧飞让郭嵩别生气,“你我年轻之时不也如此吗?也喜欢冲冠一怒。”

    “那公子何意?”李凌浩问道,“想必你心中已有了打算。”

    “这天下才安生几天,我想继存总不希望我们再起战端吧,”张钧飞语重心长地说,“想来相去,我决定回西州了,那是我祖辈生活的地方,我来自那里,也终将回去。”

    “西州不仅土地贫瘠、气候恶劣,这些年还屡遭吐蕃侵扰,而且听说凉州到西州的通道至今仍被西疆异族占据,想来此路凶险无比,”郭嵩对他说,“侍郎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自当年叛军入景阳,我走上舞台中央,已逾十载,”张钧飞笑着说,“西州虽苦,但总归是祖宗留给我们的,也是千千万万兄弟们用生命换来的汉家疆土。”

    “那我们该如何?”李凌浩问。

    “我想还是尊重大家自己的意愿吧,”张钧飞还是面带微笑,装作很释怀,“我也不希望都跟着我回西州。”

    “那我只能回清州了。”虽然这样说,但李凌浩其实是心有不甘的。

    三天后,张钧飞带着愿意追随他前往西州的八千士兵移驻飞堑关,其余人选择跟着郭嵩留下来。

    就在当天夜里,郭嵩突然亲率两万主力偷袭张钧飞大营,张钧飞率兵西逃,留下自己的战旗辎重。

    而后,郭嵩率军回到景阳,他主动交出兵权,亲自前往石恒大营请罪。

    “罪臣与张钧飞已分道扬镳,当得知其欲把队伍带到西北后,我临时决定偷袭其大营,虽然让其侥幸逃脱,但缴获辎重无数,”郭嵩跪在地上,“请将军原谅我擅作决定。”

    “唉,把队伍带回来就好,”石恒赶忙扶他起来,“郭将军能回来,真是出乎我意料。”

    “虽然张钧飞于我有恩,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是清醒的,”郭嵩赶忙解释,“另外,出征之前,曾答应绮云,归来便娶其为妻。当然,此事还需要石将军在皇上面前美言两句,请皇上为我们赐婚,我和绮云定感激不已。”

    石恒并未完全相信他的话,不过听其欲娶叶绮云,倒放心了许多。男人,活着嘛,要不为钱财,要不为女人,这两样东西都不爱,则必然不可信。

    中都城外的古道上,一条蜿蜒的小路穿梭在高大的草丛中,这些枯草经过整个冬天狂风的摧残,却依然屹立不倒。

    “忽鲁将军,既然陛下执意让你带队前往草原,就完成好任务,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张全国拄着拐杖,送别临行的队伍。

    这是北辽送给大贺的礼物,金银珠宝,丝绸布帛,装了整整几十车,由将军忽鲁颜哥亲自带队押送。

    “我忘不了,你害我在大牢里待了近十年,”忽鲁颜哥望着张全国,语气无奈却又略有不满,“其实我在想,你怕我乱说话,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呢?”

    “这话说的,把你放在大牢里也是保护你嘛,”张全国安慰他,“这次完全是陛下非要派你前往草原的,我也没办法,不过等你回来,我还会重用你的。”

    “那还要谢谢丞相了,”忽鲁颜哥瞅了张全国一眼,“我从当年一个默默无闻的门卫,后来成为带兵将军,除却先帝的提拔,也感谢你在暗中扶持。”

    “我一向把你当作自己人,否则也不会非得费周折留下你,”张全国望着远方,“你是我的人,你和你的部下,也应该忠诚于我。”

    “那是必然。”忽鲁颜哥附和。

    听完这句话,他跨上马来,队伍缓缓出发。

    队伍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春天的风吹来南方温暖的空气,干枯的草丛下新生的青草刚刚冒头。凤起关上,绿意萌发,高大的悬崖上几只雄鹰掠过,峡谷中留下回荡许久的嘶叫,仿佛有几块石头从崖间滚下,沉闷的声音从山谷中传出,迅速传遍整个山间。

    队伍中间的马车上,一个年轻女子以泪洗面,她回望着消失的古道,回望着渐行渐远的中都城,全是说不尽的忧伤。她是耶律德荣的女儿耶律子荨,以前和现在都是公主,只不过以前生长在皇宫内,衣食无忧,以后要被送到遥远的草原去,嫁给她素未谋面的大贺可汗。

    “公主,路途颠簸,前路还很漫长,一定要注意身体。”忽鲁颜哥在车外喊道。

    “谢谢将军关心,”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掀开车窗的帘子回答道,“为了和草原的修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忽鲁颜哥看着情绪低落的耶律子荨,不禁感慨世事无常。她正值芳华,生得也貌美如花,本可享受最好的人生时光,却也终究成了这场战争的陪葬。但愿草原人可以好好待她吧。

    回首处,烽火已过,狼烟尽灭。变的只是人,不变的是苍茫大地,如江河之水,不定沉浮,循环往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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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海东介绍:
景元初年,年轻的帝王决意启用海州的林从观为相,意图变法图强,林从观于是借出兵营州为自己的改制铺路,同时,一个名为道己真人的道士自帝都景阳来到北辽中都,并收下三个徒弟。多年后,时间来到景元末年,似乎那个时代的那些风云人物早已被遗忘,直到那个叫于子非的男子重出江湖,见证了李继存、张钧飞这一代年轻人在王朝分崩离析的过程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在改变时代以及探求人生与爱情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揭开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背后的秘密,这是跨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情仇。日出海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日出海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日出海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