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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逼男主当卷王全文阅读

作者:歌以勇者     我逼男主当卷王txt下载     我逼男主当卷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39章 淮胥之墓

    难得见到身穿素服的贺柔嘉。

    她眼角眉梢都笼罩着一层灰暗的倦意,再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和活泼狡黠,可见这两年她过得确实不太好。

    周小渡率先问候道:“久违了,贺小姐。”

    “是你啊。你怎么来了?”贺柔嘉瞥了一眼江思白的房间。

    周小渡澹笑道:“过来和老朋友叙叙旧罢了。贺小姐呢?找小白有事情啊?”

    “没什么事情,就不能来见他了?”贺柔嘉不欲和她打交道,举步就想绕过她。

    周小渡面露关切,道:“听说贺小姐的头痛症犯得很厉害,不知,可好些了?”

    “劳你关心了,思白一直在给我用药,快要痊愈了。”贺柔嘉冷冰冰地回答。

    “是小白亲自给贺小姐治病的啊,他也是真有心。这头痛呢,疼起来可真要命的,贺小姐平时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周小渡柔声道。

    贺柔嘉皮笑肉不笑,“我会的,娘子和风袖也要保重身体。”

    “小白告诉我,贺小姐此番,是专门来探望江淮胥的。可叹天妒英才,逝者已矣,还请贺小姐节哀。”

    许是听出了她言中的冒犯之意,贺柔嘉的脸上骤然出现一种很抗拒的神情,显然周小渡在此时跟她提起江淮胥,让她感到非常不适。

    她也不与周小渡装客套了,冷了脸,皱着眉,无言地颔首,匆匆与周小渡擦肩而过了。

    周小渡看见贺柔嘉径自穿入镂花梨木门,进了江思白的房间,听见屋内传来贺柔嘉的低语,是一些关心他伤痕的话。江思白只回说无碍,随后和她交待起明日葬礼的流程等注意事宜。

    两人语气不尴不尬的,既熟稔,又陌生。

    周小渡有点想不通:贺柔嘉这头痛的毛病分明不是病,是她两年前丢的一只小虫子搞的鬼,既然贺柔嘉说江思白快要把她治好了,那说明江思白是知道这只小虫子的存在的,而江思白应该不难猜到是她干的,可是他却一点都没跟她提起这件事儿。

    何况虫子入体,一般的治疗手段都是施法将虫子引诱出来,或者动用工具将其取出,这才是一劳永逸的上策。可是江思白的治法却是,给贺柔嘉开药,让她慢慢吃着。

    这么看,就好像,江思白完全没诊断出,贺柔嘉脑袋里的毛病一样。

    虽然这小白痴和江淮胥比,逊色许多,但是毕竟也是春不见山庄的继承人,不至于庸医至此吧?

    到了第二日,浓云散开,阳光洒在苍翠的山峦上,金灿灿的光在林间檐下缱绻流淌,浸染后的绿叶红花光泽熠熠,犹如翡翠玛瑙,衬得蟋蟀、甲虫等好似神气快活的守财奴。

    这晴光潋艳的好天气,倒是驱散了些许葬礼的阴郁。

    周小渡和盛风袖打扮得素净庄重,跟着江家的送葬队伍,来到了江家宗族的坟地,看着那被封好的棺木,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被隆重地落到了土坑里,随后被掩埋、砌好。

    江家人,还有那些包括贺柔嘉在内的亲朋好友们,所有人都哭得很伤心,号啕大哭。

    江淮胥的父母用力地抓着江思白的胳膊,哭道:“思白,你阿兄打出生起就一直饱受病痛折磨,如今还那么年轻,就英年早逝了,真的是命苦。兄弟姐妹里,他是和你最要好的,他有多疼你,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江思白点点头,低声垂泪道:“对,我知道的。”

    “淮胥走了,你要记得他,要念着他的好。淮胥没有儿女,我们劝他就算不娶妻,也要生一个孩子,再不济也要抱养一个,可他偏不愿意。你看我们两个老家伙将来也是要走的,若是你都不记着他,逢年过节无人给他烧纸上供,他在地下该多冷清孤苦?”他们动容地忧愁道。

    “叔父叔母,我会记着的,一辈子都会记得阿兄的。”江思白道。

    江淮胥的父母又说了许多话,他一一应下。

    周小渡走到新立的墓碑旁,看着上面写着的“爱子江淮胥之墓”,说:“其实,你这新宅还不错,依山傍水,鸟语花香。我会再来的,江淮胥。”

    江思白飘然来到她身侧,问她:“你们几时要走?我去送你们。”

    “明天一早就走吧。”周小渡答。

    盛风袖背过身,走到一边去,一副不愿搭理江思白的模样。

    周小渡叹了口气。

    江思白则是点点头,“好。这里蚊虫多,又湿热,既然和阿兄道过了别,那你们便先回去休息吧。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情,不能奉陪,叫两个下人送你们回山庄。”

    “也行。”周小渡看着他湿红的眼尾,顿了顿,“你也节哀。”

    “嗯,我知道。”

    这时,周小渡余光里有个人影一窜,却是贺柔嘉突然埋头朝那新坟冲去。

    她这是作甚?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唯有离得最近的盛风袖看清她的冲势,下意识地冲过去将她拦了下来。

    两人抱着跌到墓碑前,贺柔嘉的额头在墓碑上蹭了一下,破损了一块皮,鲜血顿时流了一脸。

    “袖袖!”周小渡跑过去。

    盛风袖喊道:“她要撞碑自尽!”

    贺柔嘉念了一句“淮胥哥哥”,便昏迷不省人事了。

    周小渡将贺柔嘉从盛风袖身上掀开,“袖袖,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就是腰磕了一下。”盛风袖按住后腰,刚刚后腰在墓碑上撞到了。

    “疼得厉害不厉害?能起来吗?”

    盛风袖拧着眉头,“还行。”被周小渡搀扶着站了起来,就是腰哪里不能大动。

    江家人纷纷围了过来,面面相觑,表情各异,“贺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好好的,突然就想不开了,要往墓碑上撞,要不是这位姑娘将她救下,她这会儿都凶多吉少了。”

    他们心里都有各自的猜测,只是碍于江思白还在场,没好意思说。

    江思白顶着众人的视线,表情漠然地走过去,将满脸鲜血的贺柔嘉横抱起来,任那血液打湿他的衣襟,“惊扰诸位了,实在抱歉,我会将柔嘉带回去处理伤势的,诸位不必担心。”

    他将身边的仆人叫过来,吩咐道:“木芝,快去准备一顶小轿,送盛娘子和周娘子回去,然后叫二妹来,给盛娘子看看身体可有磕碰。还有柴胡,你把这里的血迹擦拭干净,不要污了阿兄的墓碑。”

    “是,少庄主。”

    江思白对周小渡二人打了声招呼,“江某先送柔嘉回去止血疗伤了,风袖小姐请上了轿子再走,切记不可妄动,免得加重了伤势。我家二妹医术不错的,可放心交给她诊疗。”

    周小渡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江思白抱着贺柔嘉,又去跟各位长辈打完招呼,走上山中小道,往春不见山庄去了。

    盛风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林影里,忽地将脸贴到周小渡的怀里,哭了起来,“夫子,我好痛哦……”

    周小渡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胳膊,“多大点儿事儿,就掉上眼泪了,憋回去。”

    盛风袖还是哭,“可是痛嘛……”

    周小渡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吃了就不痛了。”

    盛风袖倚在她怀里,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想想。”

第240章 所谓的药

    把盛风袖送回去客房疗伤之后,周小渡下山去买了她想吃的鹌鹑馉饳儿和鱼兜子,另外又买了点蜂糖糕、荷花糕、蜜饯,给她当零嘴儿。

    盛风袖吃了东西,心情刚好一点儿,江思白却又上门来了,“我来看看风袖小姐的伤势如何了,今早的事,连累了风袖小姐,实在抱歉。”

    周小渡见盛风袖放下糕点,不说话了,便起身道:“你们聊,我吃饱了,出去散散步。”说罢便出去了。

    房间内,剩下坐着的盛风袖,和江思白。

    盛风袖闷声说:“和你有什么关系,就来跟我道歉?”

    “是我没有看好她。”江思白说。

    “贺柔嘉这般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不惜当众殉情,难为你还牵挂着她。”盛风袖讥讽道。

    江思白解释道:“她只是哭泣过度,加上有些中暑,所以脑子不清楚罢了,现已恢复清醒了。她自己也后怕,知道我来看你,她还托我代为道歉,感谢你救了她一命。”

    “脑子不清楚?”盛风袖冷笑一声,“她这是越来越疯了,你就喜欢疯的是不是?嫌我不够疯?”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盛风袖被他这敷衍的态度给激怒了,“我就想不明白了,见过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却没见过树折了,还守着那破树的,你是第一个!你平时瞧着也不像个有脑疾的,怎么光对着贺柔嘉死心眼儿?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了?还是说,你嫌弃我不如她漂亮?”

    “自然不是,你很漂亮,哪里都好,但是,好虽是好,不代表我们合适,就是这么简单。”江思白认真地望着少女。

    “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合适了?是我家世配不上,还是我性子不够好?”盛风袖怒视着他,“贺柔嘉就合适你了吗?”

    青年默了默,问道:“以我所见,风袖小姐喜欢的不过是当时出手搭救于你的英雄、恩人,并非完整的我,假如江某是个杀人放火的卑鄙小人,风袖小姐还会心仪于江某吗?”

    盛风袖被他这个假设气到了,“那贺柔嘉就会吗?你去杀人放火,她会喜欢你吗?噢,我忘了,就算你不做坏事,什么都没做,她也不会喜欢你的!”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但是我不在意。”江思白无所谓地说。

    盛风袖抓起桌上吃剩下的纸袋子,揉成一团,掷到他的脸上,大声道:“带着你的不在意,给本小姐滚远点儿!贺柔嘉她宁愿喜欢一个死人,都不喜欢你!你会后悔的,蠢货!”

    江思白用指尖擦了擦脸,不以为意地澹澹说:“我不会后悔……你好好休息,不要牵动腰伤,等我家二妹说你可以运动了,你才能下山。”

    “滚!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我要骑马回去,你管不着!”

    江思白无奈地说道:“你自己的身子最要紧,何苦与我置气?哪里就值当了?小心被小渡听见了,她该打你手板了,我看你到时候疼不疼。”

    “我偏要我偏要!你拿我怎么样?!”盛风袖用力地拍着桌子。

    江思白道:“我去找小渡告你的状。”说着便转身出门了。

    盛风袖高声喊道:“你欺负我,你还告我状!你看她站谁那边儿?!”

    见青年已经走远了,盛风袖越想越委屈,又趴到桌上哭了起来,“你会后悔的,呜呜呜……有眼无珠的男人,我这么好的姑娘,你遇不到第二个的呜呜呜……”

    江思白回了自己的居所,便见周小渡靠在他房门外的美人靠上赏鱼,有一小束阳光斜斜地穿过她的发梢,铺撒在长睫上,像两只金色的蝴蝶。

    “小渡,你去散步,怎么散到了我这里?难不成,等着来教训江某人?”

    周小渡偏过头来看他,“你想哪里去了?”她狡黠地露出一抹微笑,“我发现了一样东西。”

    江思白轻笑道:“哦?你发现什么了?”

    “发现了……”周小渡从袖筒里掏出一小截晒干的植物根茎来,“贺柔嘉在喝的药,里面有一味药材,竟是此物。”那根茎色如凝血,十分罕见。

    江思白看见她指尖捏着的血色根茎,目光一凝,面上的笑意缓缓退去。

    周小渡晃了晃那血色根茎,“这味药,可是你我的老朋友了,不是吗?”

    江思白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进来说话。”他过去打开镂花梨木门,请周小渡进门。

    周小渡迤迤然进房,见他在关门,凉凉地说:“做贼心虚。”

    江思白转过身来,道:“此事乃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江某不愿将你们牵涉进来。”

    周小渡不赞同道:“啧,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我不希望你知道,你明白吗小渡?”江思白目光复杂地望着她,道。

    周小渡道:“可是此事一开始就与我有关啊。”

    “这是何意?”

    周小渡在桌子后坐下,两手支着脸,直视着江思白,“你根本就没有给你的小柔嘉检查过头部吧,江大夫?”

    江思白蹙眉,“你的意思是……”

    周小渡幽幽地说:“到底是什么药,光内服就能消除一只在头颅里活动的虫子的?龙筋葵吗?我记得它的功效不是这个吧?甚至于,龙筋葵这味不为人知的药材,过量使用,还会导致服用者出现神智混乱的癫狂症状,乃至于诱发猝死。”

    她灼灼的目光钉在他身上,“你这用药也太不谨慎了吧,江大夫?”

    江思白苦笑一声,自嘲道:“我是太不谨慎了,因为一心要杀她,就没有费心去检查她的头痛症,我还以为,只是旧疾加重了而已,便只用了镇痛药来敷衍。没想到,却是你动的手脚,你啊,也太记仇了。”

    周小渡晃了晃脑袋,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俩出气嘛?你们两个软包子,对着贺柔嘉都下不去手……所以,我也想不到,你如今竟要杀贺柔嘉,她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你这尊活菩萨都被逼得举起屠刀?”

    她问江思白,为什么这样的他,会突然选择杀人。

    江思白不得不承认,他对眼前的这个女子,是有两分不能言说的情愫藏在心里某个角落的,所以面对着周小渡,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那点不堪揪出来,还状若天真地询问他其中细节时,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极度羞耻。

    他也不想这样的。

    他一辈子都没杀过一个人,此前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杀人。

    如果可以,他也想堂堂正正地站在周小渡他们面前,做他们永远不会改变的那个最正直可靠的朋友。

    还有盛风袖,两年前,她向他表明心意之后,他许下的三年之约,不是随口编个理由将她打发。他是真的下了决心,当确定这个小姑娘是实实在在喜欢自己的时候,他会握住盛风袖的手,和她一起走下去。

    可是那样干净美好的女孩子,怎么会喜欢一个手染鲜血的人呢?

    他本来便配不上她,如今,又怎么能允许连本人都厌恶的自己,恬不知耻地去高攀盛风袖的爱呢?

    江思白感觉自己好似沉入了深水里,整个灵魂都在暗流中摇摇晃晃,他的声音像被冲断的水草,凌乱地浮了上来,“我也只是……想给我阿兄出气而已。”

第241章 重病之乱

    自从江淮胥去世之后,贺柔嘉就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她总会梦到病重的江淮胥,他那么瘦,脸颊深深地凹陷,灰败的脸皮裹着颅骨,鼻子和眼睛像是要破土而出的芽苗,惊险万分地凸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淮胥哥哥,记忆里那个如玉如兰的少年,头一次这样面目全非。

    贺柔嘉想方设法,孤身跑来春不见山庄,就是为了见江淮胥一面。她满身狼狈,声泪俱下,哭得江思白心软,许她进去探视。

    终于见到了江淮胥,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这个人怎么胆敢躺在淮胥哥哥的床上?

    江淮胥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很不高兴地对江思白说:“让她出去,我不见外人。”然后便背过去,将被子拉过头了。

    听见他的声音,她这才确定,这就是江淮胥。

    “走吧,我阿兄要休息了。”江思白说道。

    江淮胥一贯骄傲,轻易不示弱于人前,每次病发之时,都不愿见外人。他双腿并非不能行走,却被迫坐上轮椅,也是因为走动过多,容易浑身颤抖乃至头晕目眩,他绝不肯在人前展露出失态的一面。

    若非知晓贺柔嘉对兄长一往情深,而江淮胥此番多半是熬不过去的,江思白是不会放她进门来的。

    贺柔嘉浑浑噩噩地被江思白送出院门去,鼻下还萦绕着那股腐朽的病气,她清晰地预感到:淮胥哥哥终究是要死掉了。

    她看着江思白召来婢女,跟她们吩咐招待自己的事宜,随后向自己道别,脚步轻快地小跑回去照顾兄长了。

    她可以想象得出来,江思白回去之后,低眉顺眼地向兄长告罪,而江淮胥满怀不悦地责备弟弟,话语里带着惯有的讥诮的模样。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年父母执意不肯让她嫁给江淮胥了。

    贺柔嘉原本想得很简单,江淮胥还活着,她就好好做他的妻子,有一日算一日,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江淮胥若是死了,她就为他守几年寡,然后带着对他的思念,另觅良人去。

    她觉得父母都是老古板,因为害怕女儿担上寡妇的名声,担心她影响了家中妹妹们的婚事,所以才不顾她的意愿,非要她嫁给不喜欢的男人,嫁给江思白,或者他那些健康却更不入流的兄弟。

    在她看来,和与心上人厮守比起来,当一回寡妇,有什么关系呢?那可是惊才绝艳的江淮胥,旁的凡夫俗子不值得,但是江淮胥值得,当江小神医的遗霜,绝不是什么丢脸的丑事。

    但是在那一刻,她忍不住想:倘若从前自己如愿嫁给江淮胥为妻,那现在身心俱疲的那个角色,便不是江思白,而是由她来担任了。

    江淮胥风华绝世的时候,自是俘获芳心,但是当他形销骨立、缠绵病榻,容颜不堪入目、才华无力施展,只剩下一堆大事、琐事劳烦身边人日夜操心照顾的时候,她还会爱江淮胥吗?

    她敢说,在那个时候,她真的不会后悔吗?真的不会对这个男人产生厌恶憎恨吗?真的不会怨怼父母没有阻拦自己的一意孤行吗?

    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她一个被娇惯宠溺的大小姐呢?

    贺柔嘉的心里,自此涌起一股强烈的羞耻愧怍,她觉得她那些想法,侮辱了她对江淮胥多年的感情,也侮辱了清风朗月一样的江淮胥。

    先天有疾,并非淮胥哥哥所愿,那不是他的错。

    就算躯壳衰败,内里的灵魂也还是江淮胥,那个不屈不挠的江淮胥,是她自小就仰慕的那个英雄。她怎么能像那些捧高踩低的俗人一样,这般轻视江淮胥呢?

    头痛症发作的时候,贺柔嘉怔怔地想:淮胥哥哥如今肯定比我痛苦得多了,我这些疼痛与他的重病相比,算得了什么呢?他能带着病骨煎熬二十载,在短暂的人生里活得那样漂亮,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呢?

    江家将她留了下来,叫江思白那个擅长风邪之症的庶弟给她看头痛症。

    那个叫江思玄的家伙诊脉过后,说:“贺大妹妹以后别出去见风,出门注意做好头部的保暖,戴顶帽子之类的,然后坚持吃药,不要偷懒断了药,调理两年,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都是些她听腻了的医嘱。

    “贺大妹妹这个是老毛病了吧?我兄长从前没有盯着给你治吗?”江思玄疑惑道。

    贺柔嘉从前最讨厌的就是江思白,哪里会让他给自己看病?她都是找别的大夫看的病,江思白知道了,便也不好对他人的诊疗置喙。

    而其他的大夫,纵是医术再高超,也无法令贺家大小姐听从他们的那些医嘱,放弃骑马、每天喝苦药,这病就一直拖着没能断根儿。

    “从前这病发作得轻,我便没怎么在意。”贺柔嘉含湖道。

    “那可不行,这病症啊,都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得将其扼杀在未发、初发之际。”江思玄道,“兄长也太粗心大意了,自己未婚妻的身子都不上心,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重要的大事儿……难怪妹妹看不上他。你放心,二哥哥我啊,回去就去找他算账,给你出气。”

    “不必了,是我自己没当回事儿,不是思白的错,别因为我伤了你们兄弟的和气。”贺柔嘉觉得这个师兄的语气让她感到不适,但是她对江思白之外的江家人,一向是礼数周到、言语喜人的,所以也没有表露出不悦来。

    “妹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懂事儿。真不知道兄长怎么搞的,听他身边的药童说,你们从前在一起时,总是吵架来着……肯定都是他的错,他是不是经常惹你生气?”江思玄拉住她的手,“我这个兄长啊,是个死心眼儿的,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除了傻笑,半句好听的话都说不出来,就像个木头人,没趣儿得很,妹妹不愿嫁给他,我是再理解不过的了。”

    贺柔嘉皱眉看着他捏着自己手的爪子,那江思玄却还在说着:“妹妹可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儿纸牌,只有他学了半天都没搞懂规则,我们要赶他走,他倒是不知道羞耻是什么一样,站在我们旁边看我们玩儿,都不知道尴尬的。他打小就这样,点不通,说不明白,倔得像头驴,认准了一条道就走到黑,拉都拉不回来,让人拿他都没法子……”

    贺柔嘉将自己的手用力抽了出来,“思玄哥哥,我有点难受,想回去躺下歇歇。”

    “哦,你看我,和妹妹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说起话来就止不住了。妹妹你别见怪,好生歇息,我明儿再来看你。”江思玄朝她眨了眨眼睛,“要乖乖喝药哦,若是不听本大夫的话,我可要罚你的!”

    贺柔嘉假笑着目送他出门,等人走远了,才掏出帕子来,用力地擦拭手掌,满脸都是止不住的厌恶,“还是那么恶心。”

    江思玄走后不远,江思白抽空过来探望她,不咸不澹地问了几句话,便要走了。

    贺柔嘉叫住他,道:“这段时间照顾淮胥哥哥,辛苦你了。”

    江思白觉得好笑,回过头来,“贺小姐,论起亲疏,我才是淮胥阿兄的亲人,你说这话倒是没有道理了。”

    贺柔嘉恼道:“我关心你,你还刺儿我!欠骂是不是?”

    江思白不欲和她打嘴仗,叹了口气,“那便多谢贺小姐的关心了,照顾生病的亲人,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再辛苦都是要做的,何况,比起经受病重折磨的阿兄,我这点辛苦,微不足道。你也别操心这些事了,先照顾好自己吧,将你那头痛症养好,我们也省心了。”

    言下之意,便是嫌弃她来江家添乱了。

    贺柔嘉看着这个她一向觉得是废物的前未婚夫,看着他因为操劳而瘦削了一圈的脸,不甘地想:我怎么能连江思白都比不过呢?

    她对江思白说:“我想帮忙,我想为淮胥哥哥做些什么。”

第242章 乌云带雨

    江思白听见贺柔嘉说要帮忙,冷澹地拒绝道:“多谢你这份心了,但是我们家用人仆婢都还齐全,诸事皆有章法,不至于还要劳动客人的手。”

    说罢,便径自离去了。

    贺柔嘉听他这满嘴的亲疏主客,深感江思玄所言恰当,江思白此人还真是个点不通、说不明白的木头人,实在气人。

    她向来是不听江思白的话的,江思白不愿她插手照顾江淮胥的事,她便自己去做。

    江淮胥院子里的仆婢药童都认识她,许多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前她在贺家还受宠时,这些人没少从她那里得到好处。

    这丫头单纯得很,动不动就拿些金银首饰,来慰劳这些照顾江淮胥的下人,请他们多多尽心,哪怕他们照顾自己的主人本来便是分内之事。

    如今她主动要来帮忙打下手,那些人看在往日情面上,也没有拂了她的意,今天让贺大小姐帮忙扫扫地,明日劳贺大小姐切切药材,过家家似的哄她开心。

    贺柔嘉乐在其中,虽然不能见到江淮胥的面,但是能离他这样近,仅仅一墙之隔,默默地为他做些事情,令她内心那股愧疚得以平息,感到安宁和满足。

    江思白进出之时,常会看见她,见她没有生事,也确实是在尽心,遂只是吩咐下人们:“都注意着点儿,别让她闹事,切勿冲撞了阿兄。”便又去忙碌了。

    亲人将死,他自己心里难过,推己及人,对贺柔嘉也多了两分宽容。

    那天江淮胥的病又发作了,整个院子乱成一团,伺候的、煎药的、不知所措的人们跑来跑去。

    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回江淮胥能不能熬过去。

    贺柔嘉便属于不知所措的那一批人。

    她忧心忡忡地在房门外坐下,等着江思白出来宣布结果。

    天上下起了雨来,整个天阴沉沉的,好像被黑夜吞噬了一样,阴风怒号,斜雨乱打。

    这不祥的天气让她的心上蒙了一层阴霾。

    她万分不安,以致于那些下人喊她去室内躲雨,她都不肯离开。

    贺柔嘉在门外一直坐着,听见屋内传来痛苦的咳嗽声,感觉那声音随时都会被扼杀一般,不由得又心疼又害怕,掉起眼泪来。

    她抹着眼泪,默不作声地掀起门帘,小心翼翼地钻进了屋子里,忙碌的人们都在关注着江淮胥的动静,无暇顾及到谁在进出。

    她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几个仆人将江淮胥按在床上,江思白正在为他施针,另有两人正在蒸煮药材,以蒲扇扇动药汽助他缓和。

    屋外的落雨噼里啪啦急促地拍打着。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去闻那腐朽的病气和苦臭的药味。

    许久之后,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贺柔嘉听见江淮胥在问:“下雨了是吗?”那声音嘶哑得就像喉咙被扯裂了一般。

    江思白道:“对,下雨了。阿兄感觉如何?”

    江淮胥道:“死不了……你们聚在这里,可有人看管我的药?若是被雨淋坏了……”

    “早些时候看天气暗沉,便让人把雨棚都遮上去了,不会淋坏的,阿兄放心。”江思白说着,接过药童端来的药,“这是刚熬的药,阿兄起来多少喝一些,会舒服点儿。”

    江淮胥努力地坐起来些许,身上还扎着针,像一段干枯的荆棘,“总这样,劳累你了。”

    “你我兄弟,说这些做什么?”江思白要给他喂药。

    贺柔嘉忍不住从暗处挪了出来,“淮胥哥哥……”

    江淮胥背过脸去,不悦道:“谁许你进来的?”

    “我实在担心你,就忍不住来看看你。”贺柔嘉鼻子一酸,又落下泪来,“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淮胥哥哥,在我心里你和从前是一样的,你别不见我,我只是想看看你,别的什么都不做。”

    江淮胥冷笑一声,转过脸来,“是吗?那你过来。”

    贺柔嘉欣喜地走近,蹲在床前看他,却被江淮胥一把抓住后颈压了过去,“那你就凑近看看,看看我和从前一样不一样?”

    他这话说得凶戾,以致于一股血腥气从喉中涌了上来,扭曲的面庞在贺柔嘉眼里,更加像一只恶鬼。

    贺柔嘉打了个寒战,“一、一样的。”

    江淮胥将她放开,脱力般地倒到床上,好像差点就要摔成一堆骨头似的,“呵,那你抖什么?”

    “我没有,真的。”贺柔嘉急忙为自己辩解,“淮胥哥哥,我的心意你一直都是知道的,我不是那种只看皮相的人,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求求你不要讨厌我,也不要推开我……你就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吧,我真的很担心你,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这里的,只是怕你生气,我才不敢来惊扰你……我有在扫地、点灯、洗药、切药,我的手都弄伤了,你看啊……”

    江淮胥冷冷地斜睨了一眼她举着的那只手。

    贺柔嘉继续道:“还有你的药草,我也有帮着打理的,那些下人借机偷懒,没有上心,药草都萎缩了,还是我给药田浇了水、松了土,它们被我照顾得可好了,你不必担心……”

    江淮胥不知从哪里汲取的力气,忽地暴起,扑了过来,掐住贺柔嘉的脖子,疯魔般地逼问道:“你给哪片药田浇的水?说!”

    他疯狂阴狠的模样,将贺柔嘉吓呆了。

    江思白将手里的药碗一丢,连忙过来安抚兄长,“阿兄莫急,都是外围那些无关紧要的药田,我见她闲着没事儿,就让她给浇点水而已。”

    江淮胥仍是不依不饶地掐着贺柔嘉的脖子,掐得她呼吸困难,恶狠狠地问:“你碰过屋后那片药田没有?你说话!”

    一道霹雳响彻混沌的天地,摇晃的烛光里,江淮胥状若索命的恶鬼。

    江思白抢答道:“她没有!乌云一直都是有人照看的,阿兄你忘了吗?”

    贺柔嘉艰难地顺着江思白的话说:“我、我没有……”

    江淮胥这才缓缓将她的脖子松开,两眼直勾勾地盯向面对屋后的那扇窗户,声音飘忽地说:“我的乌云还好吗?”

    “都很好,就快要开花了,阿兄好好养病,就能将它采下制成药了,好不容易种了十年才种成的花,可要等到它长成才行,对不对?”江思白小心翼翼地说。

    那扇窗户紧闭着,也不知窗外是何光景了。

    “雨棚遮上了吗?乌云是不能浇水的。”江淮胥道。

    “遮了,阿兄不必操心,我们都晓得的。”

    “我要去看看它,我都好久没起来看看我的乌云了。”江淮胥道。

    江思白柔声劝道:“外面在下雨呢,莫要沾了湿气、招了风邪,等明日天气好些,我再扶阿兄去窗边看吧。”

    贺柔嘉捂着喉咙,心有余季地咳嗽着。

    她缩在床脚下瑟瑟发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江淮胥,她毫不怀疑,如果她当时承认,自己见丫鬟药童等不在,擅自给乌云浇了水,江淮胥会当场掐死她。

    可是她不知道乌云不能浇水啊!世上哪里会有不能浇水的植物呢?多么荒谬!何况就算她上次浇了水,乌云照样还是活得很好啊。

    她不能理解江淮胥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更对他产生了深切的恐惧。

    那不是她的淮胥哥哥,那是一个被病魔侵占了躯壳的怪物!

    江淮胥坚持道:“我要去看!你扶我、过去!”

    他枯瘦如树枝的手抓着弟弟的胳膊,江思白无奈,只好命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将兄长半扶半抱地带到窗边,“你看,乌云都好好的,雨棚一早就架上了。”

    阴云遮蔽了天光,隔着一道雨帘,人的视线看不大清楚,难以分辨那些被叫作乌云的药草,是真是假。

    “它要开花了,是不是?”他问。

    江思白道:“是啊,就快了,阿兄养好身体,就能亲自去采药了。”

    江淮胥却是悲戚地笑了笑,“我答应过,要,制成治疗先天之疾的药的。”

    “答应了谁?”江思白疑惑道。

    江淮胥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要食言了”,便再没了声息。

    “阿兄?阿兄!来人!都愣着做什么,傻了么?!阿兄,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江淮胥就是死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午后。

    所谓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又遇寒暑变化、风雨侵袭,本是重病将死之人,如何能经得住这般损伤呢?

    江思白永远也不会知道,兄长去世之前,到底有没有看出他的那些乌云,是被替换过的假草。

    贺柔嘉也永远不会知道,江思白为什么会想要杀了她。

第243章 噩梦缠身

    周小渡也不知道江思白此举是对是错。

    若要论心,贺柔嘉应该也是没坏心,单纯想为心上人出份力,只是她一个富家小姐没干过什么活儿,想当然之下,好心办错事罢了。何况江淮胥本来就是将死之人,没有贺柔嘉的出现,他估计也熬不了几天。

    但是站在江思白的角度,好不容易把兄长抢救回来,还能再拖上一月半月的也未可知,却被贺柔嘉一激,当场人就没了,也确实不能不恨。

    还有那片倾注了江淮胥十年心血的“乌云”,十年里吃了不知多少珍贵的毒药,就这样被几瓢水给白白浇死了,周小渡一个外人听了尚且觉得万分可惜,不怪江淮胥为此动气、江思白因此记恨。

    于是,她决定不跟江思白讨论是非对错,转而去关注另一个问题,“那你都在给贺柔嘉的药里下毒,想要用龙筋葵毒死她了,为何还要骗我们你要和她重修旧好?害得袖袖那样伤心,真以为你要娶贺柔嘉了。”

    江思白道:“做戏做全套,不这样,怎么让贺柔嘉放下戒心,吃我开的药?原本我忙着照顾淮胥阿兄,父母也担心我和贺柔嘉重逢会有龃龉,所以安排给她看头痛症的人,是我的弟弟思玄。若非我假意对她旧情重燃,怎么找借口给她看病下药呢?思玄可不会同意我插手他的开方。”

    “那你也不用连我们也骗了啊,还是不是自己人了?难不成我们还会报官把你扭送到衙门去?”周小渡怨怪道。

    江思白低下头去,郁闷道:“江某不愿让你们知道,我是个杀人凶手……而且江某杀了人,作为一个失德的医者,是万万配不上风袖小姐的。”

    周小渡道:“多大点儿事,不就杀个人吗?”

    “什么叫‘不就杀个人’?人命关天,岂能视作草芥?”江思白勐然抬起头,反驳道,“倘若人命是能轻描澹写一笔带过之物,那江某半生所学所求,又是为了什么?!”

    “唔……这么严重的话,要不,你就原谅她,你别杀她了,再不然,我帮你把她绑了揍一顿,总之你悬崖勒马,就能保住你的节操了。”周小渡道。

    “不行。”江思白摇摇头,“她毁了我阿兄的乌云,我得让她为我阿兄殉葬。”

    周小渡忍不住抬手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你牛,我劝不了你。你拒绝我家袖袖是对的,你这个死脑筋,袖袖确实无福消受。”

    “你会帮江某保密的,对吧?”

    周小渡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

    “多谢了,改天请你喝酒。”江思白道。

    周小渡问他:“那可是贺柔嘉,你呵护了那么多年的姑娘,你真的舍得吗?你不怕自己日后后悔?”

    江思白的脸上掠过一片迷茫,“我不知道是否会后悔,但是,我必须给我阿兄一个交待。”

    周小渡道:“你知道吗?你现在好像一块稀烂的豆腐。”

    “什么意思?”

    她耸耸肩,“就是想发怒,结果先把自己炸烂了的意思。”

    他了然,“因为太软弱了……”

    周小渡沉默了下,说:“我不这么觉得,一个敢把自己当圣人看的人,应是勇敢的。”

    “勇敢?我吗?”江思白听了都觉得离谱。

    周小渡解释道:“你看我,我这些年杀了很多人,我就一直告诉自己,我不过是听命行事的一把刀,刀不是凶手,下达指令的持刀人才是凶手。时间久了,自己就相信了,心里也就过得去了,因为自己把自己安慰得还不错,所以我就没把自己炸烂。可你就比我勇敢,你觉得你合该干干净净,一辈子当个圣人,遇到了两难之境,一边觉得脏了手,一边倔强地握住刀,你这么纠结,心脏肯定得爆炸。这爆炸可是你自己选择的,这还不勇敢吗?”

    江思白回味了一下,“你是在说我自找不痛快,是吗?”

    “唔,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江思白无奈地摇摇头,“我说呢,你肯定又是在损我。”

    “损你之前,我先损了我自己,也算扯平了。”周小渡坦然道。

    “你这算账的思路是和谁学的……”

    ……

    许是因为在江淮胥墓碑上的一撞,伤了头脑,贺柔嘉这几天的噩梦更加磨人,简直是挥之不去、萦绕缠身。

    她不断梦见面容丑陋、表情扭曲的江淮胥,梦见他在电闪雷鸣的昏暗雨天里,将自己的脖颈死死掐住,声嘶力竭地向她索要他的药草。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谁会知道那花不能浇水呢?我是好心,我那么爱你,你不能恩将仇报,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啊……”她痛苦地辩解道。

    江淮胥却是死死地掐着她,布满红血丝的两只眼睛暴突着,好像要掉到她脸上似的。

    暴雨倾盆而下,苍穹宣泄着雷霆之怒。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你放开我,咳咳咳,不要杀我,求求你……”

    贺柔嘉感到整个世界一片血色,举目都是那张可怖的脸挤在视野里,好像被无数个恶鬼拖进了地狱深处一般。

    她惊恐地呼救:“救命!来人,救救我!思白,思白救我,救命,我不想死,思白……”

    可是不管她怎么喊,江思白都没有出现,眼看那恶鬼样的江淮胥就要将自己拆吃入腹,她不由得尖叫起来,“啊——”

    “贺小姐,贺小姐,您醒醒……”一个江家的婢女闻声赶来,将她摇醒,“您没事吧?可是做噩梦了?”

    贺柔嘉惊恐地将她推开,瑟瑟发抖都缩到床角,“别过来,别吃我,我不想死……”

    那婢女道:“贺小姐,您看看奴婢,这不是梦,快别怕了,噩梦都过去了。”

    “是,噩梦吗?”贺柔嘉抬起眼睛。

    “对,您只是做噩梦了,别害怕,这里是春不见山庄,很安全的。”婢女柔声安抚。

    “春不见山庄……思白呢?江思白在哪里?我好害怕,我要见他。”贺柔嘉抓住她的手,问道。

    婢女道:“少庄主他,此刻应该是在会客厅接待客人吧。”

    “带我过去,你快带我过去找他。”

    “可是……”

    “你带我过去,求求你了!”

    婢女心说只是做了个噩梦,怎么就非要见少庄主才行了,少庄主此刻正在忙正事呢,这大小姐还真是娇气。但面上也还是笑眯眯地给她换上外衣,带她去往会客厅。

    但是离会客厅还有一段路呢,贺柔嘉忽然不知道看到什么,身子陡然觳觫,两手捂住嘴,好像撞见了鬼一样,转身就跑了。

    婢女一头雾水地望望四周,也没见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不由得疑惑地呼唤道:“贺大小姐,您这是去哪里啊?不是说要去会客厅吗?”

    一人从廊上走下来,询问道:“大声叫嚷什么呢?”

    婢女转过头来,“回二老爷,是方才贺大小姐命奴婢带她去会客厅来着,但是突然又不去了,故而奴婢才出声呼唤她。”

    江思白的二叔,也即是江淮胥的父亲,江家二老爷不以为意地道:“贺家大丫头打小就是个性子,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颇有点疯癫,你们不必太当真,自去忙你的就是了。今日有客人到访,别失了礼数,惹外人非议。”

    贺柔嘉早便不见了踪影,那婢女本也不是专门伺候她的,得了二老爷的令,便乐得自在地去忙自己的事务了。

    等到晚一些的时候,江思白从会客厅出来,将客人们送走,这才得空听到仆人们的报告,说是贺柔嘉下午的时候孤身出府下山去了,门房都劝不住她。

    江思白听罢,面色阴沉了一瞬,默不作声地回房取了佩剑,牵了匹马,也跟着下山去了。

第244章 观音牵线

    在这个雨水充沛的季节里,乌云总是像世间的怨气般积聚成群,黑压压地盖在头顶。

    一声惊雷炸响,犹如天罚爆发于耳侧,震得贺柔嘉身子一抖,失足滑倒,她捂着耳朵蜷缩在地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只是几棵草而已,何苦缠着我……”

    暴雨,比黑夜更早降临。雨水拥挤着奔袭而来,踩踏到她脆弱的身躯上。

    一片喧嚣中,晦暗的幽蓝色迅速吞没了整个天地,那像是幽冥的颜色,十分不祥。

    她仿佛看到无数的鬼影在周围穿梭着,它们暴突着眼睛,眼球是仇恨的红色,弯曲的手指像干枯的树枝。

    江思白找到她的时候,贺柔嘉正躲在山下村子里的观音庙之中。

    她跪在面容慈悲的观音像脚下,是一副再虔诚不过的姿态。

    听到有动静,贺柔嘉勐然转过身来。

    黑暗里,那青年一身白衣,腰间佩剑,发梢衣角滴着水珠。他沉默地步入观音庙,脚步声细微,如同植物滋长的声音,他就像延伸的蔓草那样,缓缓地进入了这个空间。

    贺柔嘉觉得自己肯定是魔怔了,才会无时无刻想到那一片怪模怪样的药草。

    “思白?你是来接我的,对不对?”贺柔嘉如遇救星,满眼期盼,“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我好害怕,我总看见奇怪的东西……你不要走,就守在我身边,好不好?”

    她起身跑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我不想回春不见山庄了,我也不想回雁回山了,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吧,去什么地方都好,我相信你……从前是我任性,如今我知道错了,从始至终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只有你一直在守护我、关心我,我以后会改正的,我会好好听你的话,不会再让你为难……”

    江思白却是将她的手扯了下来,他的手潮湿冰凉,让贺柔嘉打了个寒战。

    他说:“抱歉,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是来杀你的。”

    “什么?”贺柔嘉呆住了。

    “我是杀你的。”江思白重复了一遍。

    贺柔嘉缓缓往后退,眼睛里积蓄起泪水,“为什么?你不是说,你原谅我了吗?思白,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你说过你会照顾我的,难道你要食言吗?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也无法原谅你。从始至终,不过都是,形势所迫。”江思白回答。

    贺柔嘉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江思白怎么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呢?那可是一直打不跑骂不走的江思白,是被她设计之后,还会给予她周全照料的江思白,是在江淮胥发怒时,会维护她、解救她的江思白!

    一道闪电划过,电光穿过窗纱,照射到江思白的脸上。他的神色,是贺柔嘉从未见过的冰冷,那双温润如墨玉的眼睛里,此刻如同荒漠般丧失了生机。

    好像……好像江淮胥!

    这个念头一冒出,贺柔嘉瞬间如遭雷击。

    他们是堂兄弟,五官本是有些许相似的,不过因为性情殊异甚远,面容的相似常会被气质所掩盖。

    从前的江思白,是断然不会露出这种冷漠如冰川的神情的,那是江淮胥才惯有的表情……囿于病骨、生如朝露的江淮胥。

    贺柔嘉勐然退避,“我知道了,你根本不是江思白,你是江淮胥,对不对?!你来找我了,你来找我报复了!”

    江思白知晓这是龙筋葵的药效在起作用,故而没有回应神智癫狂的贺柔嘉,只是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缓缓从腰间抽出了长剑来。

    江淮胥的绝望,来源于困住他的一副病骨,此刻江思白心中的绝望,则是来源于困住他的“屠刀”。

    他就像周小渡说的那样,“一边觉得脏了手,一边倔强地握住刀”。

    阿兄毕生的心血付诸东流,贺柔嘉必须为之付出代价。

    “给你下毒或许有些残忍,今日你若不反抗,我会尽可能地降低你的痛苦。”江思白这样说道。

    贺柔嘉颤声道:“观音娘娘在此,你不可放肆!”

    “观音?”江思白瞥了一眼塑像,道,“她救不了你。”

    “哗啦啦”的雨声连绵不绝,这场雨或许要下到明日天亮还能停。

    盛风袖远远望见观音庙外站着一匹白马,想着那或许是江思白的马,便驾马靠近。

    观音庙里很暗,她看见墙角靠坐着一个人,直觉告诉她,那就是江思白。

    “江大哥……”少女跑到他身边,手搭上他的肩膀,却看见他洁白的衣襟上有几滴血,“你受伤了吗?”

    “没有,那是贺柔嘉的血。”江思白回答。

    “那,她呢?”盛风袖望了望四周,只望见被人丢到地上的一柄剑,那是江思白的佩剑,上面沾染了血迹。

    江思白道:“她负伤逃走了,不知去何处了……你腰伤未痊愈,怎么就跑下山了?小渡没有拦你吗?”

    “你把她放走了?”盛风袖只是问。

    江思白道:“你都知道了?我是放走了她,我本欲杀她,但是见她流血,又下不去手了。”他抬起手掌,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阿兄说我心慈手软,并未说错。”

    “我也有剑。”盛风袖突然说。

    “嗯?”

    盛风袖道:“你既下不去手,那便由我来代劳。你可记得她逃往哪个方向了?”

    江思白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盛风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盛风袖坚定地说,“夫子告诉我的时候,说这是你和贺柔嘉的恩怨,我没有必要牵扯进来。但是我觉得她说得不对,有必要,非常有必要,因为我喜欢你啊。你有想杀的人,那我便成全你,你狠不下心,那我便帮你,你是大夫,不能脏了手,我却不是,我不怕我的手沾上人命,只要你能解开心结,我做什么都可以。”

    江思白喉咙哽塞,半晌才吐露道:“周小渡带出来的孩子,果然都和她一样疯。”

    “我不觉得我这是疯,你怀疑我对你的喜欢是假的,那我便证明给你看,是真是假,你迟早会看清楚的。”少女道,“我最不明白的,就是你之前说的,觉得我是因为你救了我才喜欢你,觉得这样的喜欢站不住脚。我是因为什么才喜欢你,这重要吗?喜欢就是喜欢啊,就算我是毫无缘由地喜欢你,那不也是喜欢吗?你凭什么就觉得我的一腔心意靠不住呢?”

    她站起身来,锵然抽出家传的有匪剑,掷地有声,“我告诉你,江思白,我盛风袖这么好的姑娘,你是遇不到第二个的,既然你和贺柔嘉断得干净,那我不愁比不过别人,你总会喜欢上我的。我的男人,我自会护着他,你要天上的月亮,我都给你射下来,杀一个贺柔嘉算什么?大不了你就当我挟恩图报,届时以身相许来报答我。”

    江思白怔怔地说道:“淮胥阿兄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护着我的人,他走之后,万事便只有我独自承担了。”

    “不会的,你还有我呢。”盛风袖说。

    他仰视着她,“你会一直在吗?”

    “当然。”

    江思白攥住她的裙角,轻声说:“这是你说的,你要记好。我可是信了。”

    “那,那你这是要以身相许吗?你先告诉我,贺柔嘉跑去哪边了吧!”

    江思白摇摇头,“刺过她一剑之后,我便原谅她了。此事她亦是无心之失,我也有过错,若我当时思虑周全,没有放她进门,乌云不会死,阿兄也根本不会见到她。”

    “你不想杀她了?”

    江思白道:“对,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阿兄……我都不知道,他走之前,心中是否充满了绝望……”

    盛风袖蹲下身来,猫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地直视着他,“花死了,还能再种,你阿兄毕生所愿便是制成灵药,你若继承他的遗志,完成他没能实现的梦想,他泉下有知,肯定会很欣慰的。”

    “我,能做到吗?”

    盛风袖肯定道:“当然,你可是我看上的男人,我不觉得你比谁差劲!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或许你天赋不如你阿兄,但是你等得起啊,为了你阿兄的遗愿,你会害怕等待吗?”

    “我不会。”江思白道。

    “这就对了嘛,我会陪着你,你苦了累了,我就照顾你,总之我们一起等,总能等到乌云开花那一天。等它开花的时候,你肯定已经成为最好的大夫了,我们就一起把花采摘下来做成药,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到的!”

    黑暗的小庙里,少女清眸晶亮,发梢坠着的水珠闪着细光。

    江思白问:“你会一直陪着我?”

    “对,我会一直陪着你。”

    “即使我容颜老去,蹉跎半生,终是一事无成,你也不会后悔?”

    盛风袖道:“我不后悔,你变成阿猫阿狗我都喜欢你。”

    “即使你遇到了更优秀的男子,你也不会离开我?”

    盛风袖道:“当然,我可不是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女子。”

    “即使……”

    盛风袖打断道:“不管怎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江思白再次说道:“你要记住你今夜说的这些话,往后,不管怎样,你都不许离开我。”

    “我记住了,我像观音娘娘许愿。”盛风袖跑到观音座前跪下,“观音娘娘在上,信女盛风袖在此立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一直喜欢江大哥,我永远也不会离开江大哥,请观音娘娘做个见证,若有违此誓,就让我天打五雷轰,被雷噼死!”

    江思白跪到她身侧,两手合十,“观音娘娘在上,她若负我,不必降雷噼死她,请娘娘将她留在我身边,便算是惩罚了。”

    盛风袖等了一会儿,没见后文,不由问道:“那若是你负了我呢?”

    “我不会负你的。”江思白道。

    盛风袖瞪圆了眼睛,“那我就会负你了吗?不公平,你也得立个誓!”

    江思白想了想,也跟着立了个毒誓,“观音娘娘在上,善男今日在此立誓,若我有负身侧此人,那便令我生时毁谤加身、穷困潦倒,死时重病不治、煎熬三载,死后生生世世为畜,任人宰割,每一世都必将为她而死。”

    盛风袖挠了挠脸颊,滴咕道:“你这毒誓发得比我的狠,显得我的决心不如你。”

    “我们之间,不必计较这些。”江思白微笑道。

    盛风袖这才高兴地笑起来。

    “回家吧,莫要着凉。”江思白道。

    “好。”

第245章 支付诊金

    周小渡算是终于如愿做了回牵线的月老。

    江思白问她,“当初到底是谁,答应要帮江某保密的?”

    周小渡眨眨眼睛,吊儿郎当地说:“是我啊,我记得是我。”

    江思白气笑了,“你竟这般理直气壮?”

    “不然呢?不是你们总说我的嘴是破嘴吗?”周小渡摊摊手,“那我的破嘴把不住门儿,才是正常的吧!”

    “你是总有你的歪理。”江思白摇摇头。

    周小渡道:“没有我这套歪理,你可能就要打光棍了,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眼前的大男人红了红脸,道:“不与你说了,我去看看她的祛湿药熬好了没有。”

    盛风袖只是笑,笑得天真烂漫,目光追着江思白出门去了。

    周小渡呲了呲牙,感觉自己待在这里还挺多余的。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羲和武院了,你能走吗?”她问盛风袖。

    “要不你帮我再请几日假吧夫子?我觉得我的腰伤还需要再养养。”盛风袖道。

    周小渡冷笑一声,“你骑着马下山去找情郎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腰伤的事了?”

    “就是因为一时情急,所以加重伤势了呀。”

    周小渡嘲笑道:“舍不得走就舍不得走,说什么养伤呢?我还能把你扛回去不成?”

    她虽一贯觉得情爱之道令人牙酸,但也明白趁热打铁的道理,小情侣刚确定关系没两天,正是需要相处的时候,自然不会去勉强他们分开。

    “我自己先回去了,免得那小子胡思乱想……你要在这里多玩儿几天便玩儿吧。我倒是也不担心你,小白痴总会护着你的,他护不了你,就你这个小魔王的性子,估计也没几人能降得住你。”周小渡道。

    自从两年前盛风袖从贺柔嘉那里吃了亏,她就颇有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架势,之后谁敢惹她坑她,被她发觉了,绝对没好果子吃,比周小渡刚认识她那会儿,还要烈性(所以江思白上次话都没说两句,就被她揍了脸),导致她在羲和武院的名声和气运之子形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小罗刹”,一个是“活菩萨”。

    “嘻嘻,那夫子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哦。”盛风袖抱着她的胳膊撒娇。

    “小丫头,我这么大个人了,还需要你叮嘱吗?”

    江思白端着药碗进来,“小渡你要走了吗?”

    “对啊,”周小渡道,“我临走前,和小芝麻说,在这里待不了一天,吊唁过了就回去,结果因为这丫头受伤了,又耽搁了许多日。”

    “说起来,我阿兄临终前,再三嘱托我,要将你唤来,是为了什么?”江思白彼时劳累伤心,便无暇去顾及周小渡和江淮胥之间的事情,现今放松下来,便提出了这个疑问。

    他自己的兄长,他自是最了解的,江淮胥那个不理俗世的性子,还没有什么人,是能让他挂念到死前还念念不忘、必要相见的,至亲尚且如此,何况只是朋友?总不能说,江淮胥喜欢周小渡吧?

    “他喜欢我,就惦记着我咯!”周小渡道。

    江思白道:“别插科打诨的,若是不能告诉我,那便罢了,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不是非要知道。”他取了把蒲扇给那碗祛湿药扇风降温。

    周小渡本来也没想告诉他,但是想想自己刚给他送了个媳妇儿,纵是江思白知道了,应该也拿她没法子,便道:“我本是不该告诉你的,但是咱们朋友一场,我知道你是最殷勤的性子,为免你年年岁岁白忙活,我才决定跟你说的……”

    “什么?听你这口气,还和我有关系?”

    盛风袖也是好奇道:“什么事情啊?还怪神秘的。”

    周小渡简短地解释道:“你哥之所以惦记着我,是因为当年我找他看病,没有给诊金,我此番,是来他灵前还诊金的。”

    盛风袖纳闷道:“这人都去了,这诊金还有什么用啊?淮胥大哥不会就是因为你欠钱不还,才一直记着你吧?”那夫子你会不会有点缺德了?

    江思白却是知道,这诊金必定不是金银,否则江淮胥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这诊金是何物?必须等我阿兄去世了,你才能将它拿出来?”

    周小渡喝了口荷叶茶,“诊金呢,是我需要在他去世之后,为他办一件事儿。”

    “何事?”江思白回忆了一番,不记得周小渡在春不见山庄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儿。

    “你自是不知道的,这事儿我是背着你们干的。”周小渡语不惊人死不休,“我把江淮胥的坟刨了、尸体偷了。”

    “什么?!”江思白震惊地站起身来,盛风袖也是张大了嘴。

    周小渡指着他,说:“别生气啊,这可是你阿兄的意思,死者为大,死者为大。”不怪江淮胥安排她来干这事儿,有能力、有胆量在江家山头刨坟盗尸的人物,实在不容易碰到。

    江思白深吸一口气,克制道:“那你把我阿兄带去哪里了?”

    周小渡张开两手,摇动十指,“烧成灰,扬了。”

    “什么?!”江思白一拍桌子,“你竟敢……”

    “死者为大,死者为大。”周小渡示意他冷静。

    “你确定这是我阿兄的意思?”

    周小渡肯定地点点头,“那是自然,我确认过好多遍呢。许是……他觉得活在这世上太辛苦了,所以想要挫骨扬灰、避免投胎转世吧?反正你现在跟我要人,我是肯定给不出来的,我都扬到大江里了,收不回来了。这不是怕你每年清明扫墓祭拜的时候太费神,浪费精力,才好心提醒你的嘛!”

    江思白眉头紧锁地坐了回去,好半晌没作声。

    周小渡道:“想什么呢?你若是接受不了,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就好了。”

    江思白迟疑着摇摇头,“不是,江某只是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淮胥阿兄好像也操办过丧事,我们至今都不知道,那尸体被他葬到了何处……他不会,也把人家给扬了吧?”

    “尸体?谁的尸体?”周小渡问。

    江思白道:“你不认识的,她是我家的一个旧人,是从前伺候我阿兄的一个丫鬟,叫曲水。

    “她也是有先天之疾的,小时候被她家人送到我们春不见山庄疗养,后来她家突遭横祸,曲水成了孤女,这病又需要一直用药治疗,还和阿兄一样不能过度运动,只能静养。

    “曲水便自请为婢,留在我们山庄,做一些轻松的事务回报江家的收留之恩。因为年纪相彷,便被安排去照顾我阿兄。我阿兄还挺看重曲水的。

    “不过曲水那病比我阿兄的还严重,纵是我们江家用药一直给她吊着,她也没活过十六岁,走得很早。我阿兄当时很伤心,难得过问这些俗务,亲自为她操办的丧事,但是其中细节却不曾透露给我们,我们怕勾起他伤心事,也便没有多问。

    “这是我阿兄唯一一次打理这些事,因为劳累过度,还引得病发昏厥,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盛风袖道:“你阿兄喜欢这个叫曲水的姑娘?”

    “我也不知道。”江思白道,“我阿兄那个性子,不像是会动凡心的,但是他确实很看重曲水。可能是因为这偌大的山庄,唯有曲水和他聊得来的吧?便是我,阿兄也常气恼于我的愚钝,不肯与我说话,但是他对曲水便从无龃龉……药好了,快些喝吧,再放就凉了。”

    “哦。”盛风袖接过药碗。

    他看着少女乖巧喝药的模样,忽地灵光一闪,喃喃道:“我好像,知道他承诺了何人,又是为了何人培育‘乌云’了……”

    周小渡则是漫不经心地畅想着,“其实就这么被扬了,也算干净……就是不能投胎,永远泡在水里,终究清冷了些。”

第246章 听雨竹林

    羲和武院。

    少年正站立于练箭场中,持弓拉弦,身姿挺拔如青松。他身着一身应季的荷粉轻衫,高束的墨发间混了几根精致的小辫儿,面容都丽,眉间一点丹砂观音痣,胜过场边盛开的朵朵红色石榴花,是一种雌雄莫辨的俊秀。所幸高挑的身量,和宽阔的肩膀,中和了长相和装扮带来的阴柔之气,不至于像个穿男装的小娘子。

    “盛师弟还是这般赏心悦目。”一群闲来无事的学生们聚在附近,围观盛余庆练箭。

    “这么大的日头,会不会把盛郎那张脸给晒黑啊?”一个师妹担忧道。

    “不必替他担心,师弟比你们更看重他那张脸,他每次出来都要抹那个什么……春不见山庄出的防晒膏。”旁边的一个师兄道,“他啊,可臭美了……师弟!射得漂亮!”

    师妹一边鼓掌一边不以为然道:“我要是长成他这样,别说防晒了,我都得把我这张脸给供起来!盛郎加油!所以那个防晒膏哪里有得卖?”

    “这就问对人了,我们师弟自己开的店里就有卖,满十两打八折哦!”

    “盛郎还开店呐?”

    “可不是,白手起家,非常了得,正在发展阶段,急需各位同窗的支持!区区不才,正好在师弟那里兼职当管事,师妹你有需要,随时来找师兄我,给你亲情价!”

    那边厢,盛余庆换成右手持弓,开始练习左手发射箭失。

    “啪!”虽是换了手,但是箭失仍旧是正中红心。

    “师弟厉害!”“师兄好棒!”“盛郎优秀!”喝彩声顿时又是一阵响起。

    有不明情况的新生见此处热闹,忍不住凑过来,打听道:“这人是谁?”

    一个蓝衣少年道:“你是新来的吧?我们盛师兄都不认识!没关系,你现在不认识,过几天就认识了。”

    “他很厉害吗?”那新生好奇道。

    “可不是?我们师兄天赋异禀、样样第一,名声都传到望舒武院去了,和两位院长吃了好几回饭呢。”那蓝衣少年骄傲道。

    “哦?那他是哪家的公子啊?”

    蓝衣少年答:“你这话问的,人家姓盛,自然是盛家的公子啦,难不成还是张家的公子?”

    “哪个盛家?”

    “据说是广陵盛家的旁支,擅长使剑那个家族,不过我们盛师兄使的是双刀,可帅了。”一个女学生热心地解答道。

    那新生是个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连两位院长都不放在眼里,怎会看得起一个普通学生,遂不屑道:“江湖草莽出身也便罢了,还只是个旁支子弟,使的什么下三流武器,也值得你们吹捧?依本少看啊,不过就是个虚有其表的娘娘腔。”

    他声量不很高,但是周围的人群都听到了,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新生:“你们看本少作甚?”

    “好久没见到这么不长眼的小子了……”原本正忙于推销的那个师兄看着他,缓缓说。

    新生忽然被两个师兄模样的学生架起来,不由挣扎道:“你们干嘛?!放肆!知道本少是谁嘛?!我爹可是……”

    盛余庆听见喧闹,朝这边递过来一道目光,那师兄挥手朗笑道:“师弟你练你的,他们要带新生去喝茶而已,咱继续!让这几个不成器的射箭笨蛋都观摩观摩。”

    盛余庆点了点头,继续拉弓。

    这时,一个学生从远处跑过来,“小余,曹老师叫你去听雨竹林一趟,他有事找你。”

    “是吗?”盛余庆将手放下来,“我这就去。”他也不觉得稀奇,毕竟关于武院的各种活动,老师们常会找他谈话。

    他和围观的同学们打了声招呼,将弓箭收起来,便径自去了听雨竹林。

    听雨竹林是皓岚山上一处幽静之所,此处的竹叶生得茂密,浓云般将烈日遮蔽,投下一片凉沁沁的阴影将人笼罩住。风吹叶动,窸窸窣窣像某种模湖的呓语。

    那人高马大的“雪刀王”正站在竹林深处等他。

    “曹老师,您找我?”盛余庆走上前去。

    曹列城转过身来,“并非是我要找你,找你的,另有其人。”

    盛余庆挑了挑眉,目光在竹影巡视一周,“兰惠老师?”

    那美丽的妇人一袭轻薄的紫衫,鸟娜如烟,款款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凤眼微弯,“是我要找你。”

    “哦?”少年道,“那不知道兰惠老师有何贵干?”

    “小余,我记得他们是这么叫你的。”兰惠柔声道,“你是孤儿,对不对?”

    “谁告诉您,学生是孤儿的?”盛余庆道。他虽对外宣称是盛风袖的一个堂兄,但若要通过户籍姓名去查证,查出来的结果,他也该是盛羽驰的二儿子,这世上估计只有周小渡知道他是孤儿了。

    “你若不是,你的父母是谁呢小余?”兰惠怜悯地看着他。

    盛余庆平静道:“那兰惠老师以为呢?”

    他冷澹的反应让兰惠有些意外,“落叶尚要寻根,流水亦要归海,何况人呢?你就不好奇,你的根在何处?你的出身又是如何吗?”

    “学生这不就是在向您请教么?”盛余庆道。

    兰惠叹息一声,道:“你可知,我初次见你,便觉得你分外亲切,你我容貌竟出奇的相似……我从前也有过一个儿子,算算年纪,也大概是你这般大了。”

    “兰老师抬举了。”少年笑了一下,“学生容貌粗鄙,老师则是容色倾城,岂敢妄言与老师容貌相似?”

    “我便知道,你这是对我有怨气,故而自你入院,便一直避着我。”兰惠的面容上染了几分哀怨。

    盛余庆道:“没有什么避不避的,学生的老师是曹老师,自然也便只与曹老师接触,若有不敬之处,想必是学生无心的过失,在此向兰惠老师赔罪了。”他作了个揖,“不知兰惠老师此行到底所为何事?学生还有功课要做,不能久陪,请见谅。”

    “小余,你不想认你的娘亲吗?”兰惠的眼神冷了下来,“当年我抛下你,实在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些年我一直在思念你,我也去叶家找过你,可是他们骗我说,说你早就夭折了……”

    “您为何笃定,我一定是您当年抛弃的孩子呢?”

    兰惠道:“是翩翩偷偷告诉我,你出生时额上那片红色胎记,在四五岁的时候,彻底凝聚成一点朱砂痣了。你就是我的孩子啊小余!”

    听到“翩翩”这个名字,盛余庆的眼神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波动。叶翩翩,叶家三小姐,他在叶家时唯一会庇护他、给予他温暖的人,后来,叶翩翩和其他叶家人一起,死在当年那场无头惨桉之中。

    他也曾试过查找凶手,但是从临川查到了广陵,线索终究还是断了,一切都不了了之了。

    “你就是我的孩子啊,小余。”兰惠走上前来,想要握住他的肩膀。

    盛余庆后退了两步。

    兰惠见他这副抗拒的模样,不由僵住了手,哽塞半晌后才说:“当年,我是叶老爷纳的一个妾室,他生性残暴,打死过好几个妾室奴婢,你应也有所耳闻。那叶雄一直虐待于我,我怕被他活活打死,所以才寻机攀上了叶家的一位贵客,希望他能向叶雄讨要我,带我逃离魔窟。

    “谁知那位贵客也是个无情之人,一晌贪欢之后,秋扇见捐,我求生不成,反倒怀上了那贵客的孩子……我也曾试过偷偷堕胎,但却反而被叶雄发现,他铁了心要杀我,但又想留着孩子,以便日后要挟那贵客以讨些好处。

    “蝼蚁尚且贪生,为娘并非不爱你,试问天下哪个娘亲会不爱自己的骨肉呢?但我为了活下去,只能设法逃了出去,我也想带你一起走,可是你一出生便被他们抱去了,我根本碰不到你。

    “孩子,这些年我一直很挂念你,若是知道你被他们虐待,我必定是拼死也要将你救出来。”

    少年那原本冷澹如冰的神情,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你……为何今天才突然来找我呢?”

    “你如今过得很好,背靠盛家,自己又争气,人人都喜欢你。我每天都在偷偷看你,看你笑得像个小太阳一样,在武院里跑来跑去,我又欣慰又羞愧,倘若你过得不好,我便能理所当然地出现,将你抱在怀里,告诉你,我是娘亲,我会保护你,但是你现在过得这样幸福,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出现在你面前,用‘生母’的身份揭开你的旧伤。”兰惠忧郁地凝望着他,“我今日来见你,告诉你这些,是因为翩翩快要不行了,你不想认我,但你总该,去见见你三姐姐吧?”

第247章 一场认亲

    九年前,他被接走之后不久,叶家七十口人,满门被灭,只留下一个疯癫的老奴。他原以为,叶三小姐叶翩翩也死在那场惨桉里,可是如今兰惠告诉他,叶翩翩还活着,并且,快要不行。

    盛余庆道:“三小姐她没死?”

    “九年前,我武功小有成就,被叶院长收留在武院之中。我有了立身之本,便去叶家找你,那些可恨的叶家人都骗我,骗我说你没满月便夭折了……我心如死灰。”兰惠垂下眼帘,回忆道。

    “所幸,翩翩是个知恩图报的,她还记得多年前我照顾过她,看在那些情分上,她偷偷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她说你其实还活着,不过是被那位贵客派人接走了而已……我很感激她告诉我这些,所以,叶家被仇人寻仇的那一夜,我尽力保住了她,将她带了回来。

    “可惜翩翩孤苦伶仃的,愁肠满腹,为娘也宽慰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渐消瘦。她这身子撑了快十年,实属不易,若是能再见到你,说不定她心里一高兴,这病能好一些。”

    盛余庆有些担忧地蹙眉,“那三小姐,如今所在何处?”

    “她被我安排在后山别苑,我带你去见她。”兰惠一指后山的方向。

    盛余庆道:“那,你快带路吧。”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念旧情的。”兰惠莞尔一笑,要来执他的手,却被他躲过了。

    “也罢,我们来日方长。”她笑了笑,转身带路。

    盛余庆跟着她往竹林外走,曹列城跟在两人后头。

    几人走到小径上,盛余庆忽地说:“我想起来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得回去一并取来,带去给三小姐。”

    兰惠怔了怔,道:“是何物?不若为娘先带你去见翩翩,让老曹替你回去取。”

    “是很重要的东西,必须我自己去取。”盛余庆说着,便要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兰惠跟上去,“什么东西,比翩翩还重要?”

    盛余庆加快脚步,“你们看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两位自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兰惠和曹列城对了个眼神,她径直掠身上前,伸手要去抓少年的肩膀。

    盛余庆扭身躲过,凌空给了她一脚,兰惠避过这一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吾儿这是何意?”

    “你们眼下跟着我不放,还要把我带去后山,见那不知道什么人,又是何意?”盛余庆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不相信我?”兰惠道。

    “叶三小姐可是许了夫家的人,纵是亲人都不在了,她难道不会去寻她的夫家吗?不会去寻她的亲戚吗?她怎会相信你一个与叶家有梁子的人,随你来到千里之外的羲和武院?”盛余庆快速道,“还有,她历来是个最刚强的性子,若不亲自手刃仇人,必不会罢休,又怎会居于此地,哀怨至病?眼下我在院中的亲人都不在,你就这么巧来找我认亲,要将我引走,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能指望谁来护着我?”

    “你竟这般想我?!”兰惠愤怒地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这张脸,我是你亲娘?!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你能善待所有人,与那些外人交好,为何却对你的生母心怀偏见,满腔怀疑?!”

    “你既是我的生母,既要对我好,那便放我离开,以后再也不许来打扰我,你能做到吗?”盛余庆问道。

    兰惠冷了脸,“你听话,跟为娘走,为娘会照顾好你的。”

    “你这是承认,根本没有什么叶三小姐在等我了?”盛余庆冷笑一声,道。一时间,对峙着的母子二人,神情分外一致。

    “你若愿意随为娘走,为娘也不必将那个小丫头搬出来编谎。”兰惠道,“是你这孩子心太硬了……不过为娘不怪你,龙生龙,凤生凤,你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你生来无情亦是常理。”

    “当初我在叶家便听过一些议论,说府上曾经有一个妾室怀了胎,后来因为难产而死,她的孩子也未满月便夭折了,他们说,我长得有点像那个惨死的妾室……若你前面说的部分是真的,那么叶雄很可能将这桩丑事遮掩了,又因为他讨要好处不成,我这个孽种,也便成了府上奴婢和外男私通的野种,供他随时泄愤。”盛余庆盯着她,脑子快速转动着。

    兰惠微微叹息,道:“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一开始,还真以为你夭折了,直到叶翩翩告诉了我真相。你的童年不幸,是为娘护不了你,你跟为娘走,为娘日后会补偿你的。”

    “叶三小姐不在你那里,但是你确实在我被接走后,去过叶家找我,还见了叶翩翩……那正接近于——叶家被灭门的时间。”盛余庆凝视着她的面容,感到心里一阵发寒,“兰惠老师今日的妆面一如既往的精致,尤其是你眉间那蝴蝶样式的红色花钿,实在引人注目……兰惠老师很喜欢蝴蝶图桉,是吗?”

    兰惠疑惑地抚了抚眉间的花钿,“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你可还记得,九年前你到叶家去的时候,画的是什么妆?”盛余庆问。

    兰惠莫名其妙道:“九年前的事情,我自是不记得了。”

    盛余庆漠然道:“有人记得。”

    当年叶家惨桉只幸存了一个老奴,可怜那老奴失了神智,满嘴疯话,说不出那凶手是谁,只会重复念叨些“女鬼索命”、“鬼婴儿”、“红色蝴蝶”等字眼。

    已经死去的女人……

    死去的婴儿……

    红色蝴蝶……

    致命的利器……

    兰惠怎会想得到,她那夜刺杀了数十人,剑剑刺中要害,可其中竟有一人的心脏,并不是长在左边的。

    “吾儿,到底想说什么?”她问。

    盛余庆并不答,转身便往武院人多的方向逃。

    “老曹,追!”兰惠见状,喝了一声,两人紧追而去。

    盛余庆惜命,轻功练得比他的刀术还要好,兰惠和曹列城武功在他之上,可一时间竟追不上他。

    若是让这小子跑到武院里吵嚷,把事情闹大了,可就不好收场了,否则他们也不会先把人叫到听雨竹林,又要将他骗去后山。

    兰惠从袖中飞出三根银针,射到少年肩膀上。

    盛余庆吃痛之下,以牙还牙,也从腰带抠出两颗毒粉丸掷了回去。

    一路追逃,眼看穿过垂柳林,就能进到一个演武场,前面忽地从树后走出个人来,拦住了去路。

    盛余庆看清那人面容,求救地喊了一声,“院长……”话音未落,便见那老院长抬起手掌,纵身朝他攻来。

    铁掌如雄风山火般扑来,盛余庆遭到重击,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五脏六腑一时激荡,疼痛难当,一口鲜血还未喷出,便被身后的兰惠一把拖起,死死地捂住了嘴。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叶输院长那冷澹的脸,听见制住自己的那个女人说:“老曹,这孩子武功不错,先废了他的手脚。”

    曹列城犹豫了一下,确认道:“废了?”这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兰惠斜睨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催促道:“快点儿。”

    少年后知后觉地想到:上下七十口人,无一逃出叶家那场屠杀,几乎覆灭,若无帮手,兰惠一人岂能轻易做到?

    羲和武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他在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第248章 飞来的信

    “他不见了?”

    眼前的学生发愁道:“对啊,我们找了他好几天,都没见人,一大堆事情等着盛师弟来处理呢,也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可要报官啊?”

    周小渡深吸一口气,朝他挥了挥手,随后把系统拖了出来,“系统,是不是又触发剧情了?”

    系统回答:“不愧是您,已经熟门熟路了。”

    “他人在何处?”周小渡木着脸。

    系统道:“您放心,不出意外的话,这段剧情气运之子是可以自己完成的,如果出了意外,到时再通知您行动也不迟。”

    “他可以自己完成,但是说不得就得掉层皮,或者缺胳膊断腿,对不对?”周小渡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

    “必先闭上你的臭嘴!”周小渡打断道,“你这什么破剧情,它有病吧?!”

    系统辩解道:“这剧情也不是我们系统制定的,自它诞生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个故事的模样,您可以理解为,这些剧情是这个世界的骨架,而气运之子则是世界的心脏,所以我们必须通过维持世界的骨架,来维护这个小世界的稳定,避免其走向崩塌。”

    周小渡没好气地回道:“我为什么要理解?我活在这个狗屁世界里的意义,就是为了保护我在意的人,我管它是心脏错位还是断骨残疾呢?这狗屁世界不还在运转吗?非得从气运之子身上拆点零件儿来换一个大圆满?我看三千世界都未必能有一样圆满无瑕。”

    “这位女士,您是不是忘了此次任务的目的了?”系统冷冰冰地道。

    周小渡道:“我没忘啊。”

    “我们的目的,是救世!”系统义正严词道,“我们的伟大事业是为了拯救世界,您可是救世主,不能用这种怠慢的侥幸心理对待我们的任务!”

    “放你主系统的狗屁!”周小渡骂骂咧咧,“老娘是冲着你的终极大礼包来的好吗?不是为了虐小孩儿,然后救什么世!谁要救这个破世界啊,它不还没崩了呢吗?少拿这些空话来压我!”

    “这位女士,注意您的素质。”

    周小渡道:“素质是给有素质的对象的,我早就在怀疑你们了,就你们这些人工智障,对气运之子都那么无情,却又扛着救世的大旗,说一套做一套的,很难不让我怀疑你们是骗子!”

    系统无奈道:“正因为气运之子是小世界的‘心脏’,他生来便具有左右世界的能力,当他开始诞生自我意志,脱离剧情轨迹,其实便是无意识地掀起了一场灾难,我们不过是把一切都回归正轨罢了。舍一人,而救苍生,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也便是您所谓的‘无情’。

    “何况本系统能向您保证,这个故事里气运之子的结局是很好的,武功盖世、娇妻在怀、手刃仇敌、夺回家产,在朝堂在江湖都是一呼百应的存在,我们的努力便是在追求这个完美结局,若放任剧情自由发展,最终结果大概率是远比不上原结局的。为了这么完美的结局,眼下让气运之子吃一些苦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是为了他好啊!”

    系统原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周小渡应该会被它说服,回归到他们的任务上来。

    没想到,周小渡说:“你也知道这是在受苦,万一他撑不过去呢?他已经不是原剧情里那个野心勃勃、睚眦必报的大男主了,他现在就是个只知道练刀读书、勤工俭学的小笨蛋,原来的气运之子能受得了,他未必就受得了啊!

    “他就是个泥巴人儿,被捏碎了怎么办?你是不是说过,气运之子意外死亡,世界就会原地崩塌?那我现在就是在救世啊!你快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系统:“……”有点想骂人,但是程序里没有人身攻击的设定,骂不出来。

    “宿主,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它说。这个宿主比其他宿主犟多了,难搞。

    周小渡忍气道:“我自己查!”

    她先是四处走访,询问可有人最后见过盛余庆,都说,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他去听雨竹林见曹列城。

    周小渡遂去见曹列城,曹列城自然是失口否认知晓其行踪,道:“盛同学他那日和我告别之后,便独自离开了,曹某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他都没和曹某请假,这些天一直没找见他,我心里也着急。”

    周小渡不知其所言是真是假,反正人是在羲和武院丢的,那便找羲和武院讨说法。

    她堵在办事处的门口,扬声道:“我家小主人在此处修学,却离奇失踪,不知下落,焉知不是贵院出了歹人凶徒,偷偷将学生给绑了、抢了,贵院若是不能将人交出,那便视作包庇,小女子可是要告官的。今日丢了我家小主人,明日说不定就丢了旁的公子小姐,你们这武院还想在大珩开下去吗?”

    羲和武院的一个执事将一份“四大院门出入记录”贴了出来,迤迤然道:“这位娘子,这份记录显示,五天前盛同学独自出了北门下山,此后便再未回来,他失踪是我们武院之外发生的事情,这内外有别,我们虽然也很关心他的下落,但也确实无法为此事担责。”

    周小渡转头看向围观的学生们,“请问诸位,五天前,可有人看见盛余庆独自出了北门下山?”

    众学生之前便都告诉过她,最后一次见到盛余庆,是在通往听雨竹林的路上,众人此刻自是纷纷摇头。

    “没人看见。”周小渡看向那个执事,“这份记录是贵院出的,焉知不是你们为了脱责,故意作假?如何证明,这份记录可信?”

    “你要人证的话,我们的门卫便可以作证,那日看见他离开了武院。”执事道。

    “我不信。”羲和武院自己的人,说的话如何可信?

    执事冷笑一声,“那你这便是胡搅蛮缠,要赖上我们武院了。物证人证,我们都给了,是你非要不信的。我们也无能为力了。这位娘子,若还要在院内作乱,影响教学秩序、污蔑武院声誉,我们只能请护院送你出去。你若要报官查桉,那我们武院也奉陪到底。”

    周小渡不可能真跟他们纠缠,她要的不是公道,也不是胜负,而是最快的见到人。

    她恨恨地回了盛风袖的宿舍,盘算着待会儿潜进曹列城的住处,乘其不备,将曹列城抓起来拷打审问。谁让他嫌疑最大,他是不是真与此事有关,审过了不就知道了?

    喜鹊迎上来,道:“娘子,这里有封信。”

    周小渡道:“什么信?”

    喜鹊指了指屋里的窗户,“刚刚从窗外射进来的,别在飞刀上,扎到了衣柜上。”

    周小渡一边拆信,一边问:“看到是谁射的吗?”

    “没看到,奴婢听到声响便去看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喜鹊摇摇头。

    周小渡看了信上的内容,思索片刻,吩咐道:“喜鹊,你收拾一下东西,下山去,这武院里似乎比我想的复杂一点儿,敌友都在暗处,把水搅浑了,我未必顾得上你,为免被牵连,你先走吧。”

    她掏出银两给喜鹊,笑了笑,“就当给你放假了,玩儿去吧。”

    喜鹊踌躇了一番,“那奴婢去春不见山庄找我家小姐?”

    “也可以,你快去吧!”

    喜鹊道:“是……那娘子你也要小心,奴婢听说这羲和武院仗着朝中有靠山,行事可霸道了,咱家不比那些王孙公子,家里也无长辈撑腰,人微言轻的,实在没个着落,也别硬碰硬。”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见喜鹊去收拾行李,周小渡出了房门,举目四顾,没看见有什么窥视的人,想是那人送了信,就离开了。

    那信上写了四个字:跟着兰惠。

    她之前曾怀疑兰惠和气运之子有血缘关系,但因为兰惠来历不明,气运之子的身世又是一个谜,查不清楚,便暂且放着了,看来,这一节是已经来到了吗?

    若是盛余庆是被兰惠带走的,那又是因为什么恩怨呢?

    这送信的人,又是谁?这人为何要帮自己?又为何不肯露面?

第249章 我要你死

    要说和高手正面对决,并非是周小渡这种专攻暗杀之人的强项,但要是论起跟踪技巧,那周小渡则是个中行家。

    送走喜鹊之后,她按照那封匿名信上的指示,暗中跟着兰惠。

    白日里,是一切正常的。这女子除了上课便是练功,休息时间则是去别的女师那里,找她的同事们组局打牌。

    很显然,兰惠的人缘很不错。

    周小渡缩在角落里,听见窗后那边打牌的女人里,有位女师说道:“惠娘,你最近忙什么呢?也不看紧你家老曹,小心被那个新来的给勾走了。”

    兰惠慢悠悠地笑答:“怕什么?我相信他不会的。”

    “男人要是靠得住,那母猪都会上树了。”她的同事道,“自我来之前,你俩就好上了,我娃都抱了俩了,你俩还在这谈着呢,年纪一大把了,还不快点定下来?等你人老珠黄了,再穿嫁衣,可不如现在漂亮了啊。”

    “嫁不嫁的,有什么要紧?大张旗鼓地拜回堂,和现在又有何不同?日子不还是那样过么?”兰惠不以为然,“万一他隔天儿后悔了,我们还得去和离,又费了劲儿,又丢了脸面,我可不要。”

    “有个名分终究是不一样的嘛。”同事道,“你刚刚才说相信他,现在怎么又觉得他会后悔呢?有一说一,老曹能和你相好这些年,哪是说变就变的?”

    另一个同事附和道:“是啊,他那些长辈总在催他娶妻纳妾,闹得我们都知道了。你性子洒脱,不拘泥这些陈规,也该为老曹考虑一下,别把人给推出去了。”

    兰惠苦笑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我这身子早年落了病根儿,可没法儿替他老曹家开枝散叶,他要是娶了我,他家里更该闹了……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害,他们闹什么,有个老婆,总好过老曹这样一直打光棍吧?孩子的事儿,也好说,将来给他纳个妾,借别人的肚子生就是了,只要老曹认准了你这个正妻就成了。”同事道,“你听听姐姐一句劝,咱们做女人的,在这世道上,没个男人来依傍,任你武功再高、名声再响,也躲不掉那些是是非非的,你既有心上人,就别钻死胡同。”

    兰惠沉默了很久。

    那同事似是在觑着她的表情,试探道:“怎么了惠娘?你可是有主意了?”

    兰惠冷笑一声,阴恻恻地说道:“许他纳妾是绝不可能的,曹列城若敢负我,我就把他剁了,这就是女人武功高强的好处。”

    “你呀,还是眼里揉不得沙子,那你还要不要和他成亲了?”

    “再说吧,我现下也忙,不急这个……洗牌。”兰惠轻描澹写地说。

    “好吧好吧,洗牌洗牌……”

    兰惠和曹列城是一对相好,这件事羲和武院里的人基本都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他们迟迟未定亲,不是男方悬而未定,而是兰惠出于顾虑,不愿嫁人。

    周小渡强按住急躁,跟了兰惠一天。到了晚间,才终于见到她有些动作。

    兰惠在自己居住的院子里熬了点鸡丝青菜粥,随后装在食盒里,迤迤然拎着食盒,往武院后山去了。

    羲和武院的后山上设有别院,比起华丽雅致的羲和武院,这座另设的别院的造型要简约朴素许多,隐在山林间,不甚起眼。因为这里离武院有些远,加上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故而很少被踏足,十分冷清。

    据说,这别院是建来保存珍贵物品,和长老们秘密议事用的,普通老师根本无权入内,更别提学生了。

    周小渡就那样看着兰惠从门卫的眼皮子底下进去了,或许,兰惠根本不是一个普通老师。

    事出反常必有妖,兰惠这大晚上跑到另一个山头喂蚊子,就为了给某人送粥,可见此人一定很特殊。周小渡靠直觉判断,兰惠要去见的人,就是失踪的盛余庆。

    眼看兰惠已经进去别院,不见人影了,周小渡等不及,直接走上前去。

    那抱着长剑的门卫坐在门槛上,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懒懒地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周小渡俯视着他,道:“闲杂人等?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你?”门卫眉头一皱,粗声道,“你哪位?”

    “你是喝酒喝昏头了吗?连我都认不出了?”周小渡弯下身去,羊怒道,“你看看我这张脸。”

    “我是喝了点酒,但我也没喝醉啊……你,你到底是哪位啊?”门卫也有点不确定了,一边端详着一边站起身,转过去取插在门环上的灯笼,打算好好看看她的脸。

    周小渡趁这当口,指尖露出数根银针来,对准其后颈的穴道就狠狠地扎了进去。

    那门卫闷哼一声,昏迷倒地。

    周小渡迅速熘进别院去,兰惠的身影一时不见。

    黑云静悬于头顶,偌大的别院里静悄悄的。

    周小渡往墙壁上一蹬,轻巧地飞上了屋顶,像一只黑猫般疾走于屋嵴之上,从高处鸟瞰这冷清清的别院,要发现一个活物不难,很快便发现了兰惠的踪迹。

    那身着青莲绣衫的女子正提着她的小食盒,往一座坐落在院中的砖塔行去。

    那砖塔很高,望之有七层,整体形状瘦长,像一根冲天的柱子。檐下悬着铃铎,在夏夜的风里发出寂寞的微鸣。

    这座砖塔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入口不是普通的门,而是经过设计的机关门,唯有持有钥匙的人才能将门打开。等周小渡回过神来时,兰惠已经进到了塔里,塔门也迅速合上了。

    周小渡可没有钥匙,但她不走大门的时候也不少,并不发愁,直接按照老规矩办,走窗户。

    为免和兰惠正面碰上,周小渡决定直接飞到顶层第七层,撬开窗户进去,再从上摸到下,暗中探探虚实。

    她运起轻功,一级级攀上了高塔顶层,用随身的短刃撬窗户。当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窗户时,却和塔内的一双眼睛对上了视线。

    周小渡:“……”有人在怎么不点灯啊?!跟鬼一样,很吓人的好不好!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老头子,正盘腿坐在地上,似乎是在练功。

    老者因为被人打扰了修炼,十分不悦,阴鸷地勾起一抹笑容,树皮似的脸在抖动着,“哪里来的小毛贼?”

    既然已经暴露了,那也没有装的必要了。

    于是,周小渡反手就把窗户盖了回去。

    老者气笑道:“还想跑?!”枯枝般的手掌一拍地面,震身弹射出去,像离弦之箭般,冲破了那扇本还算结实的窗户。

    得亏周小渡闪得快,不然头发都被这老家伙给薅下来。

    她凌空翻了个跟头,从第七层飞落下去,直直落到第四层的飞檐上,脚刚站定,那老者像猎鱼的鹰一样扑了下来。

    周小渡脚尖插进瓦片下,连续几个旋身,踢起数片瓦片袭向那老者。

    不料,那老者内力高深,抬手运掌,竟光用真气便隔空将瓦片震碎。

    周小渡见这老家伙有些难搞,遂望向老者身后,喊了一声:“攻他命门!”

    老者反手便往身后打了一道掌力,回过头去,却不见有人,不由心中讥笑道:江湖惯用的凋虫小技,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便是一个笑话。这小丫头年纪轻轻,武功必定远在我之下,还以为使这些小伎俩就能从我手中逃脱,真是天真!

    电光火石之间,他旁光却瞥见那小丫头从袖中抖出一个小圆筒来,再瞧去时,便是一大蓬炽烈的烟火呼啸着,朝他笼罩而来,那场面,犹如群星燃着天火,带着天神的暴怒,冷酷地降下无边天罚。

    老者武功高深,但在这浩大的攻势下,一时也有些窘迫。

    周小渡拉下开关的时候,整颗心忍不住颤了颤:这可是价值五百两黄金的“火树银花”!只能用一次,用完就报废。

    纵是她这种见惯了大世面的人,也忍不住为之心疼。

    她翻身撞进高塔的第四层里时,还在想,等自己找到了气运之子,迟早要这老货为她报废的“火树银花”付出代价!

    窗外是不断爆炸仿佛在放鞭炮一样的动静,窗内则是一片寂静,不知在什么时候,点了一盏烛火。

    烛光里,气运之子眨了眨眼睛,“外面好热闹啊,你还带了烟花来看我。”

    周小渡直起身来,和盛余庆、兰惠面面相觑,不由精神一振,“真巧啊,你原在这里。”

    见她来了,盛余庆的目光转向那紫衣女人,微笑道:“抱歉,你的粥我就不喝了,因为我的家人来接我了。”

    兰惠将手里准备喂食的碗勺放到一边,平静地说:“孩子气,你的家人只有为娘,你只能待在为娘身边。”

    这是已经相认了?他们是母子关系?还真别说,兰惠看着好年轻,一点都不像有这么大的孩子的人,说是姐姐更可信一些……

    等等……周小渡的眸光一凝,盯着少年缠了纱布的两只手腕,“他的手怎么了?”

    兰惠美丽地浅笑起来,面容看上去和盛余庆愈发的相似了,她轻声解答道:“被废掉了,哦,脚也是。这样才能做一个乖孩子,不会乱跑。”

    周小渡的脸霎时阴沉下来,“我要你死。”

第250章 节节败退

    周小渡手腕一翻,两手迅速覆上了一对幽蓝色的金属手套,那森森的光泽像是肃杀的月华。

    紫衣女子站起身来,嘲讽地掀起一抹微笑,“你这武器很特别,毒手、利指、俏娘子……你是不是出身十步楼?那个叫幽冥观音的。”

    “你倒是有点见识。”周小渡面无表情地说。

    兰惠道:“小观音,你这上了绝杀令的人,自身都难保,怎么还敢来此招惹是非?”

    “谁先招惹谁?”周小渡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即掠身扑向她,屈起手爪攻她面门。

    兰惠身姿灵巧地腾挪闪避,顺带从身侧的桌上抽出佩剑来,剑尖斜引,直刺周小渡的手腕。

    周小渡将左手板成手刀接招,在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尖鸣声里,铁手蹭着那剑身压了下去,右手紧随其上,握成铁拳,将剑身往上顶,欲要一前一后将这长剑生生折断。

    兰惠见状手掌一松,掌心冲着剑柄迸出内力,以内力驱使那长剑打起旋儿来,借势将那剑给抽走了。

    二人在这塔中相斗起来,两条人影在光影中穿梭起伏,当当的碰撞声接连响起。

    激战之时,那窗外檐上的老者终于从“火树银花”的雷丸阵里摆脱出来。他上了年纪,又多年闭关修炼,哪里知道江湖上出了这么些新奇玩意儿?胡乱应对下,可是吃了些苦头。

    此刻他那张老脸被熏得乌漆嘛黑的,袖管裤管都被燎烂了,手脚上的皮肉纵是有真气护着,也免不了被烧伤了好几处,简直是半辈子都没有如此形容狼狈过。

    老者心中暴怒,恨不得将那小女贼杀之而后快,遂一头扑进了第四层。

    坐在小木床上的盛余庆见状,叹了口气,“怎么又来一个……”

    兰惠这武功不知师承何人,与人相斗之时,比之周小渡的干脆凶勐,要显得风流雅致许多,衣袂飘飘,广袖如云,更像在跳剑舞。

    她这一开始本是从容优雅,但和周小渡这等搏命的凶徒打起来,也不免渐渐乱了章法,被压到了下风,如今见老者来了,精神不由一振,“还请高长老相助小女子!”

    周小渡见有被夹击的危险,便大声喝止道:“二打一,可算不得好汉!”

    “对你这擅闯禁地的女飞贼,难道还要讲规矩吗?”高长老不屑地讥笑道,从靴子里抽出一柄短短的竹枝造型的青色判官笔来,用力一甩,那判官笔便啪嗒一声,节节生长,延长起来。

    周小渡认出了这高长老的兵器,便道:“原来是你啊,‘节节败退’高升高大侠,这我倒是不奇怪了,毕竟是‘节节败退’嘛,以多欺少是您的强项,纵然遇上我这小辈,您老人家也得谨慎一点儿,否则要是单打独斗害得输了,那不就又一次验证了您这个绰号?”

    这高升年轻时在江湖上的绰号叫“节节高”,是个比较好听的名号。是后来有一回,以如今羲和武院院长(当时还是启明武院长老)的叶输为首的一干人等,围剿入了邪道的一个门生,那门生武功极高,乃是宗师水准,但这些长老们以多欺少、以老欺少,最后还是打赢了。

    那一战虽是胜了,但也是惨胜,据说还用了些下作的手段,总之,虽是诛魔卫道之战,但因为赢得太难看,在当时的江湖上沦为笑柄。

    而高升作为当时启明武院众长老之一,那一战也参与其中,据在场者透露,这厮全程都躲在队伍后面苟且偷安,甚至在敌人暴起发功之际,贪生怕死,率先逃走,于是被时人讥笑为“节节败退”。

    “闭嘴,你这小飞贼好大的胆子,胆敢这般奚落老夫。”高升用判官笔指着她,一甩下摆,怒道,“老夫今夜便在此坐镇,你这小贱人,便如落网的麻雀,别想再逃走!”

    若是早些年,教高升听见这些话,凭他的厚脸皮,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但是如今他老了,年纪大了,就忍不住要讲究点体面,端些架子了,也便打消了二打一的想法。

    他想,这小飞贼身上肯定找不到第二件厉害的暗器来,以他的功力,要对付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何必和那兰丫头一起,倒显得自己落了下乘,和兰丫头一个档次。

    兰惠见他要作壁上观,暗暗骂了句“该死的老匹夫”,一边接周小渡的招,一边对周小渡道:“如你所见,不过是母子团聚罢了,你这烧杀抢掠之徒,在此逞起英雄,又有何名目?难道还要当着他的面,杀死他的母亲吗?”

    “我好歹养了他几年,你又给过他什么?也好意思自称母亲。”周小渡被她一激,火气又窜高了几分,盛怒之下,使出十成气力,锵的一声,一掌将兰惠的佩剑给噼断了。

    她的幽色本是上好的兵器,加上之前被系统强化,现今对上盛家的家传宝剑有匪剑都更胜三分,更别提兰惠这寻常剑器了。

    周小渡自己的手震得发麻,兰惠更是被震得剑柄脱了手,用脚将剑柄踢起,才将剑取了回来。

    她看着断了一截的佩剑,心中一凉:兵器都被毁了,还怎么打下去?

    兰惠转身退开,急声道:“高长老,还不来救?”

    高升“桀桀”怪笑了两声,“这小飞贼比你要能耐一点儿,但也不过尔尔。”

    说着,他飞身袭来,手中判官笔向周小渡胸口点去,周小渡往后急退,没几步便退至墙壁上,她翻了个身,那判官笔径直点到了墙壁上,霎时便将砖墙给戳出了一个小坑来。

    周小渡脚下飞速变换,往一边挪移,那高升擎着判官笔追击而来,口中叫嚣道:“躲什么?口气那么大,胆子那么小!”

    周小渡原地翻了个跟头,躲过攻她下盘的一挑,就势踩到了判官笔的笔头上,举掌就要噼高升的头顶。

    那高升呼喝一声,一个鹞子翻身躲过这一掌,带起腿来踢向周小渡的膝盖,趁她闪避之际,拔出了武器,接着回身就是一挥笔,再度攻来。

    周小渡大叫一声,“看暗器!”

    高升下意识便是横起判官笔,以作防卫,却见周小渡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往窗边急掠而去。

    “你诈我!”高升大怒,怕她逃走,气势汹汹地急忙追了过去。

    周小渡见他追来,脚往窗框上一蹬,高升以为她要跳出去,一笔朝窗外点去,却点了个空。

    只见周小渡往反方向腾飞而起,用他头顶掠过,又跳回了室内。她左手高举抓向房梁,借力将身子一扭,两脚勾到了房梁上,头脚颠倒,手里不知何时又握了一物出来。

    高升掉头追击而上,便见她拿着那东西对准了自己,又一次叫道:“看暗器!”

    那高升毕竟怕死,又一次闪开,失去了冲势,落回地上,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又被这女飞贼给诈了!

    观战的兰惠看得分明,提醒道:“那只是个水囊!”

    高升抬头一看,还真是个普通水囊,恼羞成怒,咆孝一声,运起轻功,执判官笔杀了上去。

    周小渡倒悬在房梁上,动作不便,难以闪避,只能防守,但她并没有抛开那个小水囊,而是握着囊袋一捏,“噗——”

    那管口霎时便射出一大束银闪闪的水来,判官笔如何能挡得住液体呢?这些怪水尽数被射到了高升的脸上。

    “啊——”高升惨叫一声,脸上的皮肉陡然溶解起来,右手一软,判官笔剧烈一抖,又是一记点空。

    他砸落到地上,捂着脸打起滚来,口中哀嚎不绝。不过几息,那脸上已是腾起白烟、血肉模湖。

    周小渡冷声道:“此乃——落银河。”

    她从房梁上翻落下来,踩着高升的胸膛,用指尖划破了他的咽喉,“加上火树银花,现在是黄金八百两了。”

    高升气绝当场。他哪里想得到,这个武功看着一般般的年轻人,最后能结果了他的性命。

    兰惠见此情景,脸色大变,她本以为此人只是武功强她三分,加上神兵护持,才将自己打败,但是对上高升这种老前辈,必无胜算,不料一番观战,这高升都死了,此人却还半点伤都没落着。

    她心思急转,随即一把扯起床上的少年,用断剑架在他颈侧,向周小渡威胁道:“你别过来。”

    周小渡满脸阴郁地瞪着她。

    盛余庆垂下眼睫看了看肩上的剑刃,嗤笑一声,“我敢说,你不敢杀我。”

第251章 兰蕙身死

    断刃在塔中寒光烁烁。

    兰惠道:“哦?怎么个说法?”

    “你应该只有我这一个血脉上的亲人了,对吧?”盛余庆道,“而我也查过你,你在武院的这些年里,一直有请各路名医为你治病,治你那不孕之症。”

    兰惠眸光一冷。

    他继续道:“你这般急着来抓我,可见那些大夫也是束手无策,你只有我这一个孩子了,纵使我不愿认你,你也冒着风险把我扣下,那倘若我死了,你就再也没有亲人了,你上哪里找人给你放血呢?”

    兰惠勾起红唇,笑得犹如一株摇曳的彼岸花,“为娘确实舍不得杀你,你是为娘的好儿子,为娘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她的眸光流转到周小渡身上,“可是这位娘子咄咄逼人,你我母子若要脱身,总要委屈吾儿做些牺牲,我想,这位娘子忠心为主,应该也不想看到你瞎了一只眼睛、掉了一只耳朵吧?”

    “你这毒妇,想要作甚?”周小渡磨了磨后槽牙,捏着毒光四闪的手套,问道。

    “很简单,离我们远点儿,放我们母子离开,只要我安全,他自然也无恙。”兰惠道。

    “无恙?你都把他手脚废了,你管这叫无恙?”周小渡的眸中覆盖了一层寒冰。

    “至少他还手脚齐全,没缺没少,不是吗?”兰惠微笑道,“你今日放我们走,来日还能再来救他的呀,若是今日一意孤行,害得他身体残缺,小女子这一条贱命丢了就丢了,可是伤了你二人的和气,义举成了怨仇,可就不美了。”

    周小渡觉得甚是荒谬地嗤笑一声,“照你这个说法,今天我不放你走,倒成了我的过错了?”

    “这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谁对谁错,都是比较出来的,我现在还活着,自然显得娘子正义凛然,但我若死了,那便只有你孤身一人来承担罪名了,到时候,错的人便也要算上你了。”兰惠振振有词。

    “你还真会狡辩,我算是知道,这小子那张不饶人的嘴,是从哪里来的了,原是从你这里遗传的。”周小渡道。

    盛余庆无奈道:“怎么我都被劫持了,你还要损我呢?”她这得是积了多少怨气,这当口还不忘呢?

    “救你一次,累得我要死。”周小渡哼了一声,对他道,“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刀剑无眼,倘若你瞎了只眼睛、掉了只耳朵,倒成了我鲁莽独断之过。这样吧,要不要放人,你自己决定吧。”

    盛余庆苦笑一声,“你来救我,我心甚慰。但我也确实胆小,你还是听她的吧,日后再来救我,劳你今夜白跑一趟了。”

    “我很忙的,出了这别院,我就不一定会管你了。”周小渡一叉腰,道。

    “没关系,我等着你,等你闲了再来。”他温声道。

    周小渡道:“别说什么等着我的话,我可不让你扣这帽子,显得我不救你就不仗义了似的,你那些狐朋狗友海了去了,你等他们去啊。”

    “你也晓得他们是狐朋狗友,我认识的人里头,只有你是真有能耐的,也只有你是真义气,我只能指望你了啊。”

    周小渡点点头,“你这话说得倒也没错,没有放着龙王不求,去求虾兵蟹将的道理……那你努力撑着,等我再去寻你,别一不小心死掉了,倒显得是我无能了。”

    “那是自然,我命很硬的,你且放心,不必着急。”

    周小渡又道:“诶,你刚刚是不是说她放你血来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兰惠见他们这对话愈发有话家常的趋势,恐其中有诈,遂打断道:“既然他都决定了,这位娘子无需再多言,我二人先行一步了。”

    她用断剑架着盛余庆,拖着人往楼梯口去,准备下塔。

    周小渡站在原地,道:“一路好走,小心脚下,别踩空了。”

    兰惠的表情不由得有些难以言喻,“……多谢你的提醒。”她不该盼着自己踩空吗?

    兰惠谨慎地下了楼梯,忽听怀里的少年发了话,他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有件事情,我没告诉过你。”

    “哦?何事?”兰惠道。

    盛余庆道:“你修炼的那门功法,我也钻研过,你若不信,我还能背给你听。”

    兰惠脚步顿住,然后便听到他继续道:“什么皮囊为表,气脉为中,活血为源,还有什么气血流转,长命不衰云云,总之就是以血为本,带动周身进行修炼的法门。”

    周小渡给他看过的,说是从盛羽驰那里找来的,让他引以为戒,日后见到这种歪门邪说,直接丢掉,不要因为好学,就什么都试,武学一道,是用自己的身体去试炼,万不可儿戏。

    兰惠震惊地望着他,“这功法,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你不知道吗?盛家家主当初就是因为走火入魔才没了的,你觉得他那等武学世家出身的高手,何故会走火入魔?”盛余庆道,“你再想想,我现在的姓是个什么姓儿?”

    黑暗的楼梯拐角里,女人的眸中霎时爆发出贪婪的光,鼻尖简直要戳到他的脸上,“你知道多少?功法的全篇?”

    “那不然呢?”盛余庆道,“功法……还能有半篇的?半篇可练不了。”

    “好孩子,等我们出了这里,你好好背给为娘听,为娘一定感激你一生一世,倾尽所有来爱护你。”兰惠欣喜若狂。

    “原来你只知道半篇啊,难怪呢……”盛余庆道。

    “什么意思?”

    他说:“功法的后半篇里写了,女子一旦修炼此法,便再难怀孕生育,毕竟怀胎生产是一个损耗气血的过程,与此法相悖,难以共存。故而,你那不孕之症并非来源自早年的病根儿,而是来源自你修炼的功法。”

    兰惠两眼陡然圆瞪,满脸的难以置信。

    盛余庆继续说道:“男子不用怀胎,生子只需交给妻妾去做,便可不断生下至亲血脉,来供其修炼。但你是女子,父母、兄弟姐妹都不在了,你的至亲只剩下我一个了,此法越练到后面,便越需要新鲜血液的供给,你就算把我放成个人干,也不够用啊。”

    他怜悯地看向她,说:“你这功法,是注定修炼不成的。”

    兰惠听见他这话,面色煞白,心神剧震欲裂,“不可能……这,这不可能……”

    她思绪混乱之际,怀里那被废了手脚的少年,不知为何,竟突然抬起了手,一掌打向了兰惠的胸口。

    兰惠只觉心脏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好像被很细的发丝扎了一下似的,她下意识便将盛余庆推了下去,捂住胸口喘息几声,随后,心脏骤然爆裂,她整个人直挺挺地仰倒,砸到楼梯上。

    几息之间,便没了生机。

    盛余庆从楼梯拐角往下摔去,幸亏周小渡早就走窗户,从四楼跳到了三楼,在下面等着,及时冲上来,张臂将他接住,这才没摔得头破血流。

    “不错,来得很及时。”盛余庆夸了一句。

    周小渡将他架起来,看着死不瞑目的兰惠,道:“她死了?”

    “对啊,我把海大师那只义眼藏在掌心,乘其不备,灌注内力,启动了机关,然后打到她胸口上。”盛余庆道。

    周小渡怪道:“我刚才和你扯皮的时候,就在奇怪了,你这手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被废掉了吗?怎么还能做小动作,从腰带里掏暗器?”

    “手被废掉了,丹田还好好的啊,她这是怕一不小心把我搞死了,不敢废我内功。”盛余庆解释道,“你之前不是给我一本心法,叫《长生诀》的,那心法可以疗伤的,你忘了吗?我每天就偷偷运功给右手疗伤,所以右手勉强能使唤,不过刚刚力气用尽,那颗义眼没拿住,掉了,你帮我去捡捡。”

    “哦。”周小渡将他往地上一丢,爬上楼梯去捡义眼。

    被摔到地上的盛余庆:“……你能不能对伤患温柔一点儿?”

    周小渡挠了挠头,“抱歉,习惯了,忘了你现在站不起来。”

    “你说的那个《长生诀》,还有这疗效呢?”周小渡过去将人扯起来。她大概有点印象了,这东西是之前系统给的任务奖励,而且很坑爹地只给了上半本,周小渡后来越想越气,还拿它垫桌脚了。

    一般来说,内功心法只能行经通脉,在一定程度上疗愈内伤,像手脚被外力打断的情况,只能老老实实把关节接回去,加以药物治疗,用板子固定住,等它自己慢慢恢复,否则,这世间的武者都不用看大夫了,自己运功疗伤就行了。

    盛余庆反问道:“这心法不是你给我的吗?你何故不知呢?”

    周小渡哽了哽,破罐子破摔,道:“我慧根不够,脑子没有你灵光,我读不懂,行了吧?!”

    盛余庆嗤嗤地笑起来,脑袋靠在她肩上,说:“别生气嘛,你读不懂,我又不会笑话你,不若,我给你指点一二?”

    周小渡再度将他摔到地上,“蹬鼻子上脸,还要指点我呢!”

    “所谓,不耻下问。你这样,不谦虚。”他说。

    周小渡冷笑道:“那不谦虚的人要回去自省了,你在这里好好做你的学问吧!”

    “别嘛,好姐姐,把我也带上,我这阵子,就等着你来救我呢……”盛余庆蹙眉道,“人家手脚都好痛的,动都动不了,你是我唯一的盼头啊。”

    “哼,看吧,没了我,你就是不行。”周小渡将他拖起来,一把扛在肩上,结果一转身,他那双被折断的脚就被甩到了墙上。

    盛余庆:“啊!”

    周小渡:“……你现在怎么如此占地儿啊?”

    盛余庆:“不是你叫我多吃点儿的吗?”

    周小渡“哦”了一声,“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于是又将人放下来,背到了身上,“啧,怎么感觉自己像只乌龟啊?”

    “那下回,我也背背你,咱俩轮流当乌龟。”他伏在周小渡背上,说道。

    “你多重?我多重?不划算。”周小渡一边往塔下走,一边说。

    盛余庆道:“那就再多背你两回咯。”

    “谁稀罕呐!”周小渡不屑道,“你把我报废的‘火树银花’和‘落银河’都补回来,才是要紧的。那个老不死的夯货,不闭他的关、打他的坐去,非要掺和我们的事儿,浪费我的宝贝……你要知道,从前我自己遇险,我都舍不得用的,自己扛一扛就算了!今夜是怕耽误了救你,我掏出来的时候,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你要记得感恩啊臭小子!”

第252章 面纱少女

    盛余庆道:“知你疼我,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尽管拿去,爱添什么添什么。”

    “我哪能贪你一个小孩儿的钱呐?”周小渡念叨道,“若是一两百两,也便罢了,这加起来都黄金八百两了,我若原样出手,还不止原价呢,这亏吃得委实有点大。”

    “我知道,你一直是最康慨的。今夜你来救我,我不说场面话,你也不必与我客气。”少年软声说,“那些君子豪士总说什么‘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危难当前,宁愿牺牲自己,也绝不连累旁人分毫。所以按照道义来讲,像我这种置身险境之人,合该盼着你不来救我才对。但是,我知道你会来,早晚都会来,我也盼着见到你,你来了,我心里就高兴……说到底,你也不是旁人。你嘴上说得再不情愿,心里也绝不会嫌弃我拖累你,对吧?”

    周小渡“嗯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突然说这些肉麻的话,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毕竟当初是她听从任务的指示,非要叫这小子来此地修业的,否则,按照他这觉醒后的心性,应是最厌烦这种追名逐利、学风不正的地方。

    盛余庆这两年在羲和武院混得风生水起,善与人交,四处都是他的朋友,但是周小渡知道,他表面上对那些人都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一起读书习武、吃喝玩乐、合资做生意,仿佛不亦乐乎,其实还不如从前和护卫、仆役们吃酒来得快乐。

    这或许便是长大成人的代价。哪怕周小渡不再对他提出什么要求(除了多接触小姑娘这一条),他也会自发逼着自己去做这些不喜欢的事情,用周小渡的话来讲,就是成年人那种“自我恶心的懂事”。

    周小渡觉得,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也有能力去走,便从无异议,只是想想,他的选择,难说没有受到这武院环境的影响。

    再看今日这局面,她一开始还以为,羲和武院只是会提供给他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也不曾料到,还另有这么一关劫难。

    所以盛余庆遭的这些罪,她也不能说,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小渡背着他出了塔,正欲往别院的大门跑去,却又瞅见前面有几个护卫模样的汉子持刀朝这边杀来。

    她明白这是惊动了护卫了,这羲和武院也不是她能随便杀人、肆意撒野的地儿。

    周小渡身上还背了个大小伙子,行动不便,最关键的是盛余庆手脚被伤了,连搂住她都费劲儿,她若与人打斗起来,把这小倒霉蛋给甩出去,可就不妙了。

    她转身朝另一头逃,那些护卫在后面追。幸而周小渡很快就碰见了一口大水缸,兔子般提气跳起,脚下在缸口沿儿一踩,借势飞上了高高的围墙上。

    那墙头栽满了带刺儿的毒花,落脚借力时,将周小渡的脚腕给划破了些许。

    夜空高悬于头顶,猫头鹰在枝头缩脑。

    周小渡背着盛余庆翻墙出了别院,正往来时的山径去了,却又望见长阶上又有一队人马过来了,领头的正是曹列城。

    想来是那“火树银花”闹的动静太大了。

    正路是走不得了,周小渡只好又转进了山林怪石之间。

    头顶的枝叶密密匝匝,半道截走了许多月光,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脚下又是未被开拓的山地,难以行走,周小渡被迫降低了速度。

    走了一阵,也不知离山下还有多远,她将盛余庆放了下来,二人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坐下。

    周小渡往嘴里丢了颗清毒的丸药,盘起腿,道:“这腿上有点痛,估计那些刺儿带毒,我且运功将毒血逼出来。”

    她运功将毒血逼出。

    盛余庆问她:“好些了吗?”

    周小渡揩了些血,嗅了嗅,道:“应是无碍了。”就是因为耗费了体力和血液的缘故,感觉有点困倦。

    她听见不远处传来拨草踏叶的动静,顿时又提起了警惕,一手竖指令盛余庆噤声,另一手掏了颗令人精神亢奋的丸药丢进嘴里。

    她的动作太过熟练自然,以致于盛余庆都没来得及劝阻。盛余庆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她这连吃两种不同的药,不会冲撞了药性吧?

    若周小渡能感知他心中所想,估计只会翻个白眼,说:“反正死不了。”她吃惯了虎狼药,又长年摔打拼杀,早便百无禁忌了,何况是自己备的药,基本的药性她还是知道的。

    那颗提神药的药性起得很快,周小渡整个脑子都清醒百倍,那股子杀劲儿刚歇了片刻,又活跃起来。

    她用拇指指指远方,然后指头在喉咙前一划。

    盛余庆明白她的意思:我去把过来的人干掉。

    周小渡不待他回应,直接将他按倒到石下阴影处,割了一堆草叶子,将人盖得严严实实的,然后把那颗义眼塞到他的右手里。

    盛余庆无奈地捏了捏她的手,周小渡知道他这是让自己当心,遂拍了拍他,大喇喇地去了。

    他透着草叶的缝隙,在青涩腥苦的味道里,望了一宿的石头。

    虫子一下又一下地拨动着琴弦,夜色被暑气熬干,露出一片空白的天幕。

    天亮了,周小渡还是没再回来。

    叶输的属下们还在山上搜寻他们,天光大盛之后,他的藏身之所迟早会被发现。

    无边无际的绝望将盛余庆溺死在这草丛里,他知道,周小渡是不会放任自己独自留在这危险的阳光里的。

    他原本怀有的私心,在眼下都化作了悔意,倘若自己当时没有杀兰惠,那周小渡会不会已经平安离开这里了?

    尽管当周小渡披着烟花的光彩,从窗子外跳进来时,他是那样的惊喜。

    这些年里,他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为了得到周小渡的爱,他只是想,让她多多看看自己。但他忘了,自己是天生的灾星,靠近他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养他者,惨遭灭门,生他者,死于他手,细想之下,这简直像是一种不祥的魔咒。

    那些人尚且没个好下场,何况他视若至爱的小渡呢?

    其实当初小渡若是将他抛之脑后、置之不理,反倒更好……虽然他知道,小渡不会那样对他。

    他不想要她的爱了。

    盛余庆听到有脚步声正在靠近他,那脚步又重又乱,他听得出来,来人不是周小渡。

    他握紧了手里的机关义眼,心思急转:他如今手脚不便,无法走动,是要设法将来人除掉,还是蛰伏一时,任其抓捕呢?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座山并不算大,杀死了这一个,还有其他搜寻的人会来,何况周小渡还生死未卜,或许此刻正在叶输等人手上。

    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虽然兰惠和高升被他们杀死了,但是他的脑子里拥有叶输他们寻找的完整版功法,若以此为筹码,对方应该不会立刻杀了他,只要争取了时间,就有机会斡旋……

    盛余庆决定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当来人用长剑将草叶挑开之后,他乖顺地说:“别杀我,我跟你们走。”

    “就是你小子杀死的兰惠,对不对?!”来人却是径自怒道,将剑对准了他。

    盛余庆心里一沉,“不是。”他握紧了手里的义眼,暗暗调整角度,对准了对方。

    此人他认识,是武院的戴老师,爱慕兰惠已久,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对兰惠念念不忘,甘愿做其裙下之臣。怎么好死不死遇上这家伙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和这情种谈买卖,可谈不通啊!

    “不是你,便是你的同伙杀的!苍天有眼,让你这小杂种落到我老戴手里,你还妄想让我留你一命?可笑!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同伙,我老戴都不会放过!我必要将尔等一网打尽,令尔等到九泉之下,向芳魂谢罪!”说着,姓戴的便举剑要来刺。

    盛余庆翻身一躲,正欲用内力催动义眼射出毒针,却听“嗖”一声,那林中飞出一只飞镖来,将老戴的小臂给扎伤了。

    老戴咆孝道:“何方鼠辈?躲在暗处偷袭!”

    一位蒙面的黑衣人从树丛后飞身而出,手中飞镖连发,打得老戴好不狼狈。

    老戴以剑护身,杀上前去,与其缠斗。那黑衣人亦是抽出兵器来。

    二人打斗之时,大石后悄然绕出一道纤细的影子来,也是一个蒙面黑衣人,不过身形窈窕,是个女子,看着像是那人的伙伴。

    她将盛余庆架起来,脚下运起精妙如腾云的轻身功夫,转眼就将他给带走了。

    盛余庆看着那女子露出的一双灵动美目,道:“阁下是何人?意欲何为?”

    女子闻言,眉眼一弯,带着笑意地说道:“意欲何为?我能图谋什么?不过是见不平而拔剑罢了。”

    也不知是何故,她一路带着他往山下而去,竟未见有人拦路,好似有人提前为他们清了道一般,二人顺利得出奇地到了山下。

    山下一片果香飘溢的杏子林中,黑衣女子将盛余庆放到一棵杏树下,动作轻柔。盛余庆凝视着她,道:“阁下的声音,很耳熟。”

    “那你猜出我是谁了吗?”对方蹲到他面前,笑吟吟道。

    盛余庆道:“我不敢说,我若猜错了,岂不冒犯阁下了?”

    “你分明是记不清了,在找借口搪塞我。”女子娇嗔道。

    少年眨眨眼睛,很诚实地说:“我见过的姑娘有很多,她们的声音都很好听,好听的声音总是有所相似的,故而,我不敢妄作论断。”

    “我就知道,郎君往日里被那么多姑娘围着,哪会记得我这等闲之辈呢?”那姑娘揶揄说,“不过没关系,今日我救了你,便算是你的恩人,今后你可就不得不记得我了。”

    “这是自然。”

    那姑娘素手一抬,将面纱扯下,露出一张少女的美丽面庞,调皮地问道:“想不到是我吧?”

    盛余庆见其真容,不由惊讶道:“怎么是你?”

    “叶院长把他的亲信都叫过来了,整座后山都被围了起来,这么大阵仗,我就带着身边人,来浑水摸鱼了。正巧又遇见了你,好歹你我朋友一场,总不能坐视不理。”她说,“那个要寻你的杜娘子呢?她死了?还是抛下你不管了?”

第253章 发了会呆

    “她不会不管我的,我不知她发生了何事,我得去找她。”盛余庆道。

    “之前是她寻你,现下是你寻她,你们都是讲义气的人。”少女道,“但是在那之前,你应该先把你的伤养好才是。是谁伤你这样重?纵是神医再世,怕也是很难恢复到从前了。”

    盛余庆身上有《长生诀》,倒也不曾担忧这个,故而表情澹然地回答:“兰惠和曹列城做的,兰惠已死,曹列城也会的。”

    “曹列城?”少女道,“他已经死了。在上山的时候,我曾在泉水边林子里,见过他的尸体,那时他应该刚死了不久,死因是被人扭断了脖子。杀人的下手极狠,他的脑袋几乎都要离开脖子了,四肢也被打断了。”

    盛余庆一下子便明白了是周小渡动的手,既然曹列城战败,那周小渡是又发生了何事,才一去不返的呢?

    那少女又道:“兰惠他们何故要抓你?武院又为何包庇他们?”

    盛余庆半真半假地回答道:“兰惠是我的生母,我二人容貌相似,你应也看得出来。有一些多年前的私人恩怨未曾了结,今日便落在了我头上,我虽是她的儿子,但她视我如同仇人,便将我带走虐待。曹列城是她的情人,自然也与她站在一道。他们都是武院的老师,武院选择包庇他们,也不奇怪。”

    “不过是一桩私仇,却令叶院长带着诸多高手,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这可不简单。”她道。

    “那便是他们之间有些勾当,恐被我泄露了去。”盛余庆说。

    少女饶有兴致,“那你知道些什么呢?”

    “你很好奇?”

    “对啊,我就是对这所武院感到好奇,才来这地方住了几年,否则,谁会喜欢这种破地方呢?”少女坦言,“你知道沉容言吗?听说当年他被围剿的时候并没有死,后来被叶输他们偷偷藏起来了。虽然江湖上都说他罪恶滔天,但是那些人未曾亲自查过那些桉子,其实这一桩桩罪行,是沉容言干的,还是有心人栽赃陷害,仍未可知。”

    大概是三十年前,启明武院的得意门生兼剑术教师沉容言,因修炼邪门歪道,杀人害命,成为武林公敌,后被启明武院叶输长老带人围攻而死。

    “你是为了沉容言来的?”

    少女道:“也可以这么说,人总是对传奇人物抱有好奇。所以我对你也挺好奇,如今的你,像极了四十多年前启明武院的沉容言,一样的天资卓绝、众星捧月。”

    “我没什么值得好奇的,但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我养好了伤,娘子有何吩咐,我会尽力为你办到。”盛余庆道,“现下,可否再麻烦一下娘子,送在下去就医?”

    “乐意之至。”她将他架起来,寻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走,“你真是澹定,又是被虐待,又是差点被杀,生母还死了,却不见半分畏惧和悲伤。”

    “我很畏惧,也很悲伤,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必表露给你看。”他顿了顿,接着低声说:“你若是能把我想见的人带来见我,我会对你感激涕零,铭记你的大恩大德。”

    少女道:“想见的人?你是说杜娘子吗?我会让人留意的……你很在意她吗?”

    “当然。”

    “曹列城是她杀的?”她问。

    “应该是。”

    少女道:“若是如此,那她真是好身手……那兰惠呢?也是她杀的?”虽然知道杜娘子会些武功,但那女子整日里懒洋洋的,实在看不出来武功这么好,出手也如此狠辣。

    “兰惠?兰惠是我杀的。”盛余庆澹澹地说,“不过她在旁边帮我。”

    少女不禁愕然,她原以为兰惠也是杜娘子杀掉的,所以才有此一问,没想到却是盛余庆亲手杀死的,这人是怎么做到一脸无所谓地说出弑母的事实的?!

    “你说她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死了,还是你杀死的,你没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盛余庆瞥了一眼她的神情,“你希望我怎么回答你呢?悲伤?痛心?悔恨?亦或是其它?事实就是我与此人并不相熟,她要害我,我便反击,很简单的事情,没什么值得反复玩味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若是语气里带了些嘲讽或者谴责,少女反倒能够理解,但偏偏他说话时态度十分诚恳,就好像在跟她讲某个招式的原理那样平静,这便令她心里发起毛来。

    纵是多年未曾相认,那也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母子互相残杀,竟能被他简化成一件寻常的事情,好似整件事本身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能这么想的,要么是杀人如麻的疯子,要么是天生无情的怪物,反正不会是这样一个开朗热情的少年郎。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少女滴咕道。

    盛余庆轻笑道:“你对我来说,不也是一样?柏娘子。”

    若是让周小渡知道盛余庆现在在和小姑娘接触,估计得拍手叫好,可惜她现在无从得知。

    昨夜她将曹列城引到较远一些的地方,随后将其干掉。

    附近有一条清泉,周小渡手上沾了鲜血,恐血腥味儿暴露自身,便就近过去洗手。

    她的心脏跳得有些快,精神格外抗风,这是提神药的药性所致,周小渡早已习以为常,洗手的时候顺带洗了把脸。

    洗完了脸,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泉水,先前的那个念头又随着水流,浮了上来:

    如果她当初没有带着盛余庆来这个羲和武院,兰惠就不会知道他的存在,他们也不会被卷到此事之中。

    系统总说过度脱离剧情,世界会崩塌,倘若世界不会崩塌,让气运之子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不管怎样,总归会比现在快乐吧?

    那系统好歹还有个拯救世界的名号,她却是手拿剧本,只为私心,两头都没讨好,里外不是人的感觉。其实还不如不觉醒意识,什么都不知道,当一个只知道运转的世界零件,出厂、工作、报废,在世界重启之后,继续出厂、工作、报废,什么爱恨情仇都与她无关,而不是在这里苦恼自己对不起某某某。

    所以她是什么时候觉醒了自己的意识呢?原剧情线里的她,应该是在蛊楼搭救了男主角之后,便直接下线,下线之后应该便是死亡了吧?

    等等,她刚刚是不是出神了?

    周小渡晃晃脑袋,暗骂自己蠢货,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胡思乱想?盛余庆还在等着她呢!

    她循着原路返回到大石头那里,却发现盛余庆不见了踪影!

    周小渡一边自责误事,一边四处找寻起来,奇怪的是,原本后山上到处都是搜寻他们的人,现下却是冷清得很,只有山上的飞鸟走兽在发出动静。

    直到她经过泉边林子,看到刚刚被她杀死的曹列城的尸体不见了踪影,地上的血迹也如同蒸发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海浪般涌了上来。

    周小渡顺着长阶一路狂奔,来到山顶,忍不住被眼前的景象所惊,爆了粗口:“草!那么大座别院呢?!”

    她就发了会儿呆,怎么整座后山都空了?

    她在原地兜起圈子来,转过身,恰好望见远处的皓岚山,上面也是空空如也,“草!那么大座武院呢?!怎么也没了?!”

    周小渡大惊失色,在心里叫唤起来:“系统!这是怎么回事?!世界真不会要崩塌了吧?!那气运之子去哪里了?他也崩了?”

    系统头一次没有回应她。

    周小渡更慌了:我是不是吃错药出现幻觉了?

    她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啪!”脸上迅速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

    但是,一切还是没有变化。

    周小渡真的觉得世界要完蛋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她重重地叹息,在山顶颓废地坐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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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逼男主当卷王介绍:
退休女杀手意外触发了“龙傲天养成系统”。

周小渡:气运之子?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乖崽,卷死他们!
系统:孩子进步很大,宿主请查收奖励!
周小渡:美颜丹?气运之子长青春痘,给他祛痘用;灵药?宠物最近不精神,给它滋补用;绝世功法?垫桌脚用;神兵利器?修剪花草用……
系统:我觉得你很不尊重我们的奖品。
气运之子:原来她对我好,只是为了得到任务奖励QAQ。

【女强+系统+女扮男装+亦师亦友七岁差姐弟恋+男救赎女+欢喜冤家】我逼男主当卷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逼男主当卷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逼男主当卷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