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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开心萱萱     农三代的青云路txt下载     农三代的青云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野有刁民

    春华的眼光自然没错。

    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里是哪里,这是整个洛南县最穷的一个村子。

    旱三年,涝三年,不旱不涝头一年,可以想象,这个村子里留下来的都是什么人。

    然而,穷的地方,吃没有穿没有,这样的地方也没有人才出外带来收入,光靠着压榨村里面的穷佃农,能压榨出个花来?

    不过是多收三五斗。

    多收三五斗是个什么概念,牛保长也不过是偶有酒喝,还是最差的浊酒。

    至于上面,连救灾款都是层层下扣的最后的那年每人分到一麻袋米糠,都不管他们死活,怕个什么,若是怕,早死在前面五年自然灾害中了。

    穷疯了的人,没有那么多的想法,看到门口的三联蹭新的自行车,车上藤箱里绑着的精致的物件,若是全部吃下来,乖乖,一辆自行车三十两金,一张好的宣纸也要一文,他们村里还剩下六十户,每户一年全部的收入是20两银,折合成金子不过六十两,刨除吃喝拉撒,总不能叫人都逼死了,逼死了这么多田不耕种他们吃什么?

    一来二去的他们一伙人不过是多抢占几个姑娘,多睡几个媳妇子,每人年根下不过分个三五两,连一头猪都买不上,更别说去县里吃个花酒,赌个前程。

    唯一来钱的外快莫过于讹诈过往的行商。

    今儿牛保长没有额外的吩咐,总是他喝了人家酒醉的不省人事,就是县太爷来了也是他们有理。

    他们有理,怕个锤子!

    他跟左右的人对了一个眼色,一个猴子一样弓着身子的邋遢小个子顿时就潜了出去。

    他们的想法,就是叫几个会来事的婆娘缠住两个壮汉,中间那个小鸡崽子一样的主事者若被抓在手里,那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田业当时就感到了不对劲,上前将春华护在身后,耿亮撸起膀子,大马金刀的立在人前,雪白的大刀在日光下闪着雪光。

    “你们干嘛,练家子就可以仗势欺人了,杀人啦,防火啦,乡亲们都快出来啊!”道士髻吆喝着。

    “太岁面前动土——”

    “欺负我们宋小楼没有人了!”

    “打,咱百十个人打不过他们三个!”

    “打啊,打过了大家吃杀猪饭!”

    村民七嘴八舌的吆喝着,一会儿就有百十人将这小院子团团围住。

    耿亮几人同他们对峙着,额头上隐隐有汗。

    顿时就有几个涂脂抹粉的三四十岁的女人探着探着抢上前来,试探着要夺刀,眼见着就要摸到耿亮的左手肘,耿亮反手一劈直接劈散了那老妇女的头发。

    “杀人啦——”老妇人抚着头上头发吓的杀鸡一样怪叫。

    所有的变故只发生在短短的一分钟。

    春华惊讶的着眼前的状况,嘴角抽搐,她听过刁民难缠,想到过就他们三人下来肯定会有事,却没想到这事情会夸张到眼前这步田地。

    眼前这群人显然做这种事儿不是第一次。

    大意了。

    双拳难敌四手。

    自卫是一回事儿,若是杀了人又是另外的事儿,这个古今皆同。

    三人拼杀出去是行不通的,眼前的人是为了什么?

    自己的打扮加上这些天的餐风露宿,来人只有求财,少不得舍财保命。

    若是三人就这样被留在这地方,是不是只会是个失踪?

    亮明身份,只怕也是个一不做二不休,可恨自己已经发现不对了,仍就失了警惕。

    “砰!”春华从田业身边挤出来,托起枪对着道士髻就是一射,四年时间练习的射击技术在此刻有了成效。

    道士髻的髻瞬间爆开,所有人都顿住了。

    春华手托着枪直接在田业身后对着道士髻,“有说话算数的吗?”

    显然,道士髻是他们中的二号人物,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操作。

    他直接吓尿了,半响并紧双腿,他视线紧紧盯着春华手中黑黝黝的枪口,“大家都停下!”

    场面终于稳住,农庄的人有的咂舌这火器,有的直接跪倒地上朝拜,院子里只有厨房锅里沸腾的声音。

    “第一,牛保长就是自己喝酒喝醉了,明早就见分晓,第二,我们来这里并不是一个人知道,我既然买得起这自行车就不是你们随意能吃下去的人,第三,你们想要吃下我们三个,想要人不知鬼不觉,你们就要留下几条命来,是你还是你——”

    春华指着道士髻,道士髻一僵,指着黑炭络腮胡,他也挠挠鼻子往后退了半步。

    两班人对峙着,谁都是只想好处不想担责。

    “笑话,我牛大哥是谁,一天没有一斤酒就过不下去,如何三碗就倒了,这酒有鬼,即便他明天醒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众人像是得了佛偈,纷纷附和。

    “就是,谁知道是不是慢性毒药——”

    “要是不喝能活一百年,喝了只能活50年怎么办?”

    耿亮被气笑了,“总之是我同他喝了酒,我就要管他活过一百岁,你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

    “老耿退后!”田业喝住了耿亮。

    “事实在这里摆着,我们就是贱命一条,但也没有低贱到地上的泥一样一文不值,就我牛大哥这样十里八乡有名的能干人,若是他好好的,一年下来,就你那样的自行车,不说多,百十辆车还不是玩的一样。”

    “你那脸皮,你娘生你下来怎么不塞尿桶里淹死,百十辈子的老脸都得丢光了——”

    “你说话客气点,做主的可是你家公子——”道士髻脸色青紫,谁都受不了这辱骂。

    “闲话少说,你的意思,我们三辆自行车都得留下。”春华思考着如何平稳的脱身,东西留下了,真的能顺利离开?她很后悔没有亮明身份,这乡下不是她穿来之前的农村。

    “少爷敞亮,车和东西留下,你们随意。”

    “这么多东西,总要让我们想想,你们退到院子外面。”

    “成!”道士髻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来一个关门灭口。

    春华同田业商量,“只能是舍财免灾,但怎样能顺利的将消息递出去?”

    “打出去,怕他个龟儿子!”耿亮愤愤。

    “老耿,大人不能有丝毫闪失。”田业考量的更多,他读书识字,签身契的时候多看了几眼,自然知道春华是女儿身,但一月行来看她丝毫不娇气,又是一心为民,只有佩服没有二心。

    “就算我们舍了东西,他们少不得要根除后患,我们怕是走不出这个庄子到不了镇上,守在这里,饮食,下药,又没人来,他们怕是会起黑心,我们必须要有人去带人来,还怕是要留个人质——”

    “公子不可——”田业惊道,“我留下。”

    “我意已定,我写个文契,算是对这场招待的酬谢,没有后患,他们也不会狗急跳墙,耿亮身手不俗,你就佯装去县里领人做文契,我们守在这个院子里等你过来,这院子墙高,里面又有人质,我们能守两天。”

    “不妥,不如这样,大体按公子的意思,我们去昨天盘桓的那个村子等候,他们这种邻村的,常年累月的对峙着,每个村子都有过人之处。”

    “成!”春华点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名声总该顾忌两分。

    片刻后,春华同道士髻对峙着,“车子可以给你,我们做个文契,算是赠与,车上的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纸墨,你不能动,但要过官府的文契,必须得我们的人找,你们必须送我们到隔壁张家庄。”

    “你个鳖孙,若不是我家公子在,你耿爷爷叫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睛。”

    道士髻一惊,心下有两分慌乱,肯了三分,又有七分的顾虑。

    “老黑你去叫三叔公来。”

    道士髻命络腮胡去请来族老,族老说和,“大宣以诚信立天下,契约留档就必须落实,可行。”

    他们也常销赃,衙门里自然有熟人,只要有签字画押,这么多的证人证明没有胁迫做酬劳,不过多花一二两银子存档。

    “成吧!”

    签字画押,几十个人看着春华他们将车上的几卷纸拿走,不由自主的摩挲着车驾上的明晃晃的金属,欢喜的同过年一般。

    彼此戒惧着走到隔壁村子,春华三人直接走到昨天投宿的保长家。

    后面陆续的可以看到有两个女人盯梢,见他们进了张庄的村长家,并没有离开。

    见此,春华知道,这事儿是没有善了的余地了。

    他们不仅想要财物,还想要三人的命,如今没有动手,一是他们失了远行的工具,在他们的追击范围内,二是他们有还手的力气,想要放松他们的警惕,也是担心他们有后援。

    “大祸已至矣!”张里正见了这阵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话怎讲?”春华虽然心里忐忑,但多年的养气功夫还是绷住了,她看出了张里正话里有诈他们的成分。

    “公子可知,三年前我们这里大旱,我们张庄的都远去逃荒,周围十里八乡只活下来他们韩小楼这百十口子。”

    能走的都走了,活下来的,春华眼前浮现史书上那苍白的几个字,‘大旱,民或易子而食,号米肉。’

    吃人肉留下来的人,还算人吗?

    从后世的记载中所有的先民或许都有过活祭的传统,但,韩小楼的人显然是大灾打开了他们的潘多拉盒子。

第七十七章 管与放

    当然,这并不是摆在春华眼前的问题。

    眼前的问题是,她想要放弃那三辆自行车,但韩小楼的村民似乎并不认可,他们料定了她会翻旧账。

    而张庄呢?

    春华后心一阵白毛汗。

    据她这些天来的调查,周围几个村庄都是联络有亲的。

    韩小楼是那个样子,以他为邻的张庄会是什么样?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怎样才能更稳妥的解决这件事?

    首先,自己县令的身份是万万不能暴露的,若是暴露,只怕真是不死不休,就算回去,只怕后续还有其他的麻烦。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村庄为什么能堂而皇之的存在,这本身说明了这里的吏治有严重的问题。

    底层,她脑袋里的红楼世界你来我去的口水杀人早飞到九霄云外,最最底层的地方,那是水浒传一样赤裸裸的肉搏。

    她大意了,真是在国外方知祖国的好。

    一时间她也想不出来别的法子,只能千里奔袭连夜逃跑,跑得了百十人的以逸待劳?

    至于援兵,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怎么办?

    春华忽然灵光一闪,“还请张老救我!”

    她工整的向张老鞠躬,一拜。

    这张老满意的点点头,也不卖关子,说,“我们张庄,小小的不过百十公顷地,为何能家家殷实,户户有礼,就是因为我们这里自秦汉至今就善商贾事,我们专做药材买卖,我们张姓族人远在粤东,北在吉辽、滨海乃至全大宣都有人,自然,我们这样的大族他想耍赖是吃不下的,上面自然有人于我们张目。”

    春华微微放松精神,果然,毒物旁边就有克星。

    然而,这样的他们为什么要放任韩小楼这样的村子存在为邻居?这一大片都是他们张家的不香吗?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欺我,请张里正指点。”

    姿态,只能这样低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若要大,那是天大的人命官司,官府里办事,若是事事插手,便是再多百十倍的官吏也解决不了这样多的纠纷,自然是讲究民不举,官不究。若要小——”

    “小如何?”

    张里正笑而不答。

    春华想起为什么他昨天不提醒自己,原来在这里等着,原来这韩小楼的人就是张庄养的一条狗。

    “里正有什么用到某的地方请直言。”

    “小也好办,就说你是我的一远房外甥也就罢了,坐一起吃个茶,你做个东道,明儿牛大醒了,在我这里也就化解了,只是,我这毕竟是有违圣人之言,为你张目,损害的是我张家的利益,少不得我要欠那牛大一个人情,若是遇到前两年那样的灾荒,少不得要搭救一把才不失道义。”

    “我这里还有些银子——”

    张里正连忙推手,“这是小看我张某了,某虽不才,区区几两银子还不在眼里,只是昨天见公子你心思巧,做的画,不如给某抄录一份?”

    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

    原来,这偌大的洛南,寻常乡民谁会成天走访,一般的学子谁能抄录如此齐全,有这样一份记录,全县的势力范围如数眼底,他大可扬长避短,徐徐图之。

    好容易有这样一个愣头青撞进来,花费如此巨大,冒这样大的风险,偏偏心思也巧,做的一手好记录。

    “这是我老师三令五申要做的,原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事——”

    “莫不是我一个人情抵不上这样一件不重要的物事——嗯?”

    “成交!”决定之后就不需要再多言,“只是交接得我说了算!”。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的多。

    张里正家里摆着上好的八荤八素席面,张里正坐主位,醒酒后的牛保长同春华一左一右,田业同道士髻作陪。

    热热闹闹的农家四合院大瓦房里鸡鸣狗吠,倒是一片现世安好的样子。

    “昨儿是下属莽撞,倒是惊了牛老哥了。”明明恨不得将这样的人扔到戈壁去,偏要同桌相敬,认自己根本不曾有过失误的事儿,春华以为这事情很难,但真正到了那个时间,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做的无比流畅。

    面上表情的拿捏,丝毫不输这些场面上的豺狼,但她依稀可以清楚的看见,身体中某种认知被这超出预期的世故而扭曲着。

    原来,这就是慕容铧他屡次三番说的她不懂吗?

    “无妨,咱也是不打不相识,倒不知道你是我老叔的侄儿,若是知道,怎么也不叫你受这番委屈去!”

    他曾今是不是也吃着这样不想吃的饭,说着这样严重违心的话对着自己从来看不上明知是罪犯的人出让自己的利益,还得一脸笑的收敛着自己的不满。

    “哪里的话,正是不打不相识,今儿算是同牛保长你交个朋友,以后自然还有麻烦你的地方,多个朋友多条路。”

    她回去,定然要将他们这蛇鼠一窝清理干净。

    “这倒是,不说别的,就说在洛南这块地方,我牛大还是有几分面子。”

    “倒不知道牛大哥在这洛南城中是谁家亲眷?”

    田业及时说话问出了春华的疑问。

    “别的不用多说,县尉大人同我是一个桌子上喝过酒的朋友。”牛保长说着,头扬的高高的。

    “在洛南这片地方,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每个人能过的比别人好,站在一个好点的位置,自然有他的道理。”张里正出言挡回了这话。

    牛保长也是一顿,“来来来,喝酒,吃肉,今日我们不醉无归。”

    一顿酒肉过后,张里正家的丫鬟上了茶来,这才说到戏肉。

    “老朽今儿就做这个和事老,我这侄儿也深觉冒失,这事儿对牛兄弟你身体的损害不是一言两语说得清的,他也愿用这三辆车子做看病之资,契约文书在这,便是整个洛南县,便是知县老爷也不能空口白牙的抹掉,至于别的人,也不再牛兄弟你眼里,”

    牛保长听着,按住了道士髻的手。

    “至于说旁的什么事儿,既然在我的地方,我的侄儿若是出点什么事儿,那我张家百十年的脸都丢尽了,便是我愿意,张家庄上这上上下下几百户人家也不会同意,再说我这侄儿也即拿得出这许多来做日常使费,便不是没有根基的人,这事儿老儿我说了算,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儿化了,以后侄儿你也说不得有用到牛兄弟的地方,牛兄弟也未必没有求到我侄儿的地方。”

    “一言为定——”

    春华安耐不住,只觉心底恶心想吐。

    “您老说的有理,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

    又是一阵寒暄,张里正看着春华三人乘坐马车消失在马路上,脸上有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第七十八章 此僚非友

    这一路总算没有其他的波折。

    这同后世所有国家的法律都一样,除了刑事,民不举,官不究!

    春华拿着辛苦搜集来的数据,端坐在洛南县衙后堂窗明几净的衙门里。

    ‘见信安:我自出生从未想到有一天会因为没有。本不该发生的威胁,又或是世界本就如此,我曾今鸵鸟的埋在沙堆里不曾细想。

    曾今的我视华服如炫耀,视排场如装逼,然而,我如今深切的明白了礼制、制度它最大的能力是尽可能的让权威更权威。

    今春雨水丰沛,麦芽抽穗良好,院中桃树挂满了小小巧巧的桃子,厨娘说未必是好事,最好修剪,一枝上只余三两个,方有好桃吃,但我觉得,蜜桃诱人,却不如毛桃量多,至了,怕是仅仅能尝毛桃滋味,但我欲做个实验,修剪一半,实在有够恶趣味。’

    春华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信,草草扫了两行,不忍再看,写的都是什么,然而,她并不预备更改,如今能发写过就发不必斟酌用词的信的人,不知不觉间只剩下程安之一人。

    不过三、四个月的功夫,孙庆芳出海去东大陆了,音讯全无,徐华在家中长辈的安排下已经结婚在备孕,安雅是踏实的事业女性,如今正闭关想要写出一部流行与载道兼而有之的代表作。

    至于另一封信,没有寄件人同邮票,这次只抄写了进来看的《谏太宗十思书》,像以前一样装在匣子里,或许在久远的老年时代,她也会像李碹曾今讲过的老人一样期待那个盗贼偷走再发给她,她愿意支付报酬。

    做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放手或许是她如今最需要处理的一课,当然,如今的洛南县和整个大宣的官场一样,因为先帝近半个世纪的中央集权,封建气息浓厚。

    春华想起《红楼梦》里凤姐理宁国府这事儿来,《红楼》竟然这么多人精子都说世情练达,自有过人之处,自己根基全无如何理政,先前按自己的想法已经吃了大亏了。

    ‘头一件,遗失东西,第二件,事物专责,临期推诿,第三,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事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约束,无脸着不能上进’。

    这不仅是宁国府的事儿,大概封建的体制的痼疾就是如此。

    这小小的洛南县,县库里实际存在能用的能有几成,造桥铺路,莫非全靠自己填坑不成?

    至于后面四条更是条条都中。

    她私以为,孔子所说大同世界,就是一个地方从精神到物质都富裕起来。所有的政事顺利的进行,拉动这辆破车,恐怕第一件,她还得学王熙凤,至于王熙凤差的地方,外政,或许她应该学探春和宝钗,开源节流。

    她今年的政绩,她得想办法学白居易,第一,先推动全县的水利设施的修建,洛南是个看天吃饭的地方,这几年大旱大涝,若是有很好的水利设施,很多的灾难是可以避免的。

    当然,利益既得者是不会轻易让出她们的收益,没有地主愿意所有人都被县令一个人收买。

    春华的想法是后世最流行的一种思维,取代你的,不一定是你的竞争对手,可能是其他行业的发展。

    这个还需要在斟酌,头一件,立威,从哪里开始。

    县衙后院靠西同这时所有的庭院一样,造了景。小小的一个山坡上一个亭,亭外是菊花圃,如今圃中红红白白的,开的都是碗口大小的朱砂红霜,花瓣纤细修长。

    田业娘子手里掐了一把菊花,从厅中往下看,只见家中的二门处,一身黑衣戎装,玉冠束发的县令用随身带的小匕首正在抠桃树上的小毛桃。

    他家相公正从前衙穿门而入,县令闻言,拍了拍衣裳,立起身可以看到长及一米的剑立起。春风吹动了她的衣袂,她顿了顿,同自家相公往外大步流星的出门。

    “你说,县尊大人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是好!”

    耿亮娘子是个娇娇俏俏的江南美女,说话温温柔柔,黏黏腻腻,叫人无端的想歪了去。

    “怎么是好,横竖你家男人又不往跟前凑,你操心个什么!”田业娘子怼回去。

    她年长,如今是三个孩子的娘,田业在外踏实,在家老实,她能有什么样的想法,“县尊大人看上你家男人,你怕不欢喜的跳起来,今儿吃肥鸡,明儿吃大鸭子,只是你也不抬眼瞧瞧,咱们把全身的优点都割下来,凑到一起可有县尊一半的好看,她这样的,怎么又是咱们这样子的小门小户能养得起的,你快些把心放在肚子里,你不是喜欢芍药,今儿你领着人快些把那边地收拾出来,我今年冬天就给你种!”

    芍药可是一味好药材,县尊大人把园子交给她打理,她势必要做出个样子,整个府衙后衙四十五口子,到明年定要供给自足,自家主人这见天的混在男人堆里,若是再没有钱,可怎么说个好婆家。

    田业娘子这边操着心,领着除草采野菜的人快步往庖厨去准备午食,她家三个调皮鬼正从后院角门下了车,跳跳闹闹的叫着。

    “阿娘——”

    “阿娘耶!”

    “娘!”

    声音一声大过一声,自在的就像是屋檐下啄土的小麻雀。

    见了这样的孩子,就是耿亮家的娘子也抚着自己的肚子带上了微笑,领着几个才留头的小丫鬟挎着小竹篮带着往园子旁边去挖草。

    今儿天气大好,这草一拔,经太阳一晒,多有几回,地就干净了。

    不一会儿,青烟直上,这个点儿,厨房正在剁鸡斩羊,热闹的准备饭食。

    春华看着眼前蜜色磁盘上一道青黄相间的炸野菜丸子,喝着厨房里特意为她熬制的燕窝羹,用筷子夹起一块黑胡椒烤羊小排,咽下嘴里的烤胡萝卜,脑中的想法丝毫没有停止。

    方才去县丞那里拜访,想调取近十年洛南县的仓库、粮马和文书档案,不想连去三趟,被攒典挡回来了。

    县丞下乡镇安排收税去了。

    顶头上司到任月余还没能见到副手,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

    然而,县丞虽然是她的辅佐之官,但大都由地方推举的恩贡、拔贡推选,虽然是她的下首,却是吏部选派的正八品吏员,加上这庞县丞在洛南县经营有一十二年,同地方乡绅来往是他的主要职责,更是在洛南势力惊人。

    州府官员三年一任,年年考核,州县官员五年一任,五年一考,过去的六年,洛南县十室七空,前任洛南县令早已身首异处,庞县丞却仍旧中堂高座。

    这眼见的是一种能力,也眼见的是一桩罪恶。

    但,春华却不是一无所知的,任何事情只要做过就有痕迹。

    贪腐与否,不是万民伞就能掩盖的,任何一个现代人都熟悉的一件事就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当然,用这条没有的罪来定死庞县丞是痴人说梦。

    但,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找出给他提供金源的打手却是一条捷径。

    眼下的她还需要蛰伏,时间还很长,任期前面的几年,只要能不被栽赃陷害下去就是胜利。

    春华在算计庞县丞,庞县丞又何尝没有在算计他。

    此时的春华绝对不会想到,她三度拜访都不再的庞县尉正在她刚离开几个月的张庄里正家里看她冒险画下来的地图。

    “想不到你家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才。”庞县丞随手翻看了手上的地图,这些图包含了附近三镇实际的田地河流村庄状况和大概的人口状况。

    在没有卫星云图的现在,知道所有的田地讯息能够最大程度的推算出全县的年收入和隐田人口,从低下人的口中能更清楚的知道整个县大概的势力划分,甚至能自己编撰一本本县的“护官符”。

    人会说话,事儿会被隐瞒,但数据不会说谎,当然,这得是真实的数据。

    “那都是您治理有方。”张里正自己也留了一手,自家有人才,庞县丞在下手要钱的时候,也能掂量掂量。

    “这个也不是甚要紧的事儿,你只管动手,冯瘸子是越来越嚣张了!”

    “就是,他也不想想,要不是您在后边筹谋,他就是土里刨食的耙耳朵而已。就算他有个名动洛阳的女儿,但那都是无根的浮萍,府台大人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不过是一时在新鲜劲儿上。”张里正人端正,说出来的话却惊掉了人的下巴。

    庞县丞没有接话,只是嘴角带了一抹奇异的笑。

    “今年的税还是老样子?”每年他们总要将税抽出一成变卖成黄金或者奇珍异宝在庞县尊家里有大节小庆的时候孝敬,这是大宣官场的不宣之密。

    庞县丞笑了,“一成哪够,最少三成,反正今年是丰产的头一年,你赶快些,淘些有趣的玩意儿,是人就不会没有爱好,钱、权、女人、琴棋书画诗酒花,总有一个嗜好,有嗜好就不怕。”

    张里正也笑的微妙,“也不知道这新来的县尊是个什么路数。”

    “什么路数,不过是滨海那边孙家出的力,一个安西平民,家里人都死绝了,人长的倒还可以,只是那冷冰冰的寡妇性子,在府台哪里是不如眼的,只要入了扣,倒也不是不可以留着做个花瓶。”

    只要有把柄在手里,怎么摆布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只是我听说县尊颇有家资,也不知道上钩不上——”

    “不能用,一个娘们而已——”庞县丞笑着将案上的菊花踩在脚底,不在意的说。

第七十九章 有能为

    春华骑车游走在洛南县城的小巷里,青石铺就的地板上,一辆拉粪的车摇着玲从街北往南走,不时的有人从自家门里提出马桶往拉粪的马车上倒,说来好笑,这城里的首富不是别人,正是人称粪霸的庞彤,听名字就知道同庞县丞关系匪浅。

    春华从街边不起眼的小门脸中走出,这家店也有上百年的历史,小小的木头门脸不过两米宽,挨着菜市巷街道,后面是民居,摆了张活动的桌子,此刻支着两个桌子煮面,炸油馍,卖烩面。

    小巷子里仅能过人,靠墙放着的条几上坐着满满的人,有做买卖的,拉车的,做生意的,偶尔有两个蒙童,穿着丝织的文士长衫讨论着长安最新的八卦。

    一般而言,街边小店,店里的人最多的一般味道都不会差。

    吃过一碗素烩面,鲜甜的菌子汤鲜的人牙齿都要掉,上面舀上一勺番茄,一勺焯水韭菜和香菜,一早的营养都够了,吃面食,还是北方的劲道。

    “店家你这买卖做得!”春华笑着搭话。

    “还好,不过做个温饱,总算是有事情可以做,不干闲着。”店主看春华一脸笑模样,这会儿有点时间,也乐得跟他搭讪,他们这样偏僻的地方,靠的就是老熟客,总是和气生财。

    “有你这样的心劲儿,日子总能过的不错。”

    春华笑,她从前最渴望的就是这样一份简单的小生意,然而,对于生世凄苦的人来说,这样一间地理位置优越的店铺是可望不可即的。

    这种小生意,要么时机,要么位置优越,要么有本钱做前期投资,承担前期亏损。

    总之,一间生意红火的小店铺,老板一家必然是洛南的中产,家中必有顶梁之人,这种人正是一个地方中间力量,正是春华要团结的人。

    她这话,恰恰说到了店主的心坎里,“可不,人人都瞧我这店小,这一碗面平均下来十文,我一个早晨卖200碗,就是两千文,小店是自家的,不要租金,刨除人工和食材,总算够一家人吃用,偶有结余,年节上一家子去洛阳、长安转转,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只是这生意慌人。”

    “可不是,这样生意,闲时真闲,忙时真忙,总不得空,就是老牌子,歇息十几天,这生意就黄了一半。”

    “可不是,我看客不像是行商,倒是对行商的事儿分外精通。”店主往随另外的一个客人加了一勺荤的浇头,送上面,双手一甩,开始拉另一位顾客点的拉面。

    “说不上精通,就是平时喜欢看杂书,什么都知道些。”后世所有的朋友圈最普遍的讯息,一种是女权,一种就是各种各样的怎么挣钱。

    加上春华自己从高中时就常打工,做过几十家店和公司,老板们看她年纪小,通常不会特别避她,她懂事嘴又严,大家有什么烦心事都爱跟她讲,她了解的自然就多。

    “像你们这样,平日里不交治火费么?”春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交,如何不交,原先一月不过一两银子,紧一紧也就算了,如今县里来了能人,正是不知他怎么算的,每月倒要缴上两成,如今不过是活不好,死不了,若不是房租是自己的,少不得要涨价了,但日日来这里吃的谁不是一个铜板掰做两个花,唉!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春华听的心里一亮,税费、治安、军马,洛南地处中原正中偏北,经济虽然不差,但也绝对不富裕。

    庞县丞要捞钱,税费年年他上缴的最好最齐,算得洛阳城中第一,治安、军马上的人是另成体系,他够不上,她一直在想,庞县丞钱从哪里来——

    今天算是知道了。

    小商小贩抽税,朝廷都不管的事儿,他立了个以庞彤为首的行会,以行业监管为例,收缴管理费,无伤大雅又极符合大宣人重农轻商的思维。

    “不交会费又如何?”

    “他们有的是人,有的是送席面的帮闲,清一色大小伙子,你若是不交,他们有专门的人就在你店铺里坐着,也不吵也不闹,就是一个邋邋遢遢的人,坐在桌上弹泥弹,咬跳蚤,兴致来了唱一段莲花落——”

    “岂有此理,不报官——”

    旁边书生模样的青年说出了春华的疑问。

    “官,报,如何不报,遇到脾气好一点的给你登个记,这边报他们那边人比你先得到消息,治安官先一步走了,一次,两次,三次,于情于理官府如何管?”

    这是另一位拉黄包车的车夫。

    都是一人一身来县里闯荡,惹得起谁?

    “说来,这在任何地方都是相通的,是好是歹,看的还是上头,上头管的好,下面日子逍遥,上头天不亮,咱能忍则忍,不能忍只能搬,听说长安地界是天子脚下,百业兴旺,事事公平——”书生说着,话音里都是向往。

    “吃你的面吧,这样好吃的羊肉还挡不住你的嘴!”他的同伴笑骂着。

    帝都居,大不易,尽管有十八座卫星城,但大宣是全世界的中心,那里常年居住着千万人丁,集中着全世界最富最贵的一波儿人,吐口唾沫就砸到一个贵人,升斗小民惹不起。

    “世间哪有极乐世界,我阿爷活着时说能像如今这样顿顿吃上白面,就是佛国,守着这个小生意,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闲了不说学大诗人李太白,便是能有两天武侯的阅历,就是我梦里的日子了。”摊主笑着说。

    “世间贵人是有限的,人人都想做主,那不是乱了套,拉车的去种地,做买卖的去拉车,这地不得荒了,凭良心说,自从庞县丞在任上,咱虽然月月要交钱,但这洛南也是一天好过一天。”车夫成天在县城跑,见过的路也多些。

    “咱这位,是个有能为的,他在任上,年年考评咱洛南不是大洛有数的优等县,若不是他老人家不是科举出身,这府台都得他来做。”

    “越说越没谱儿了!”只见一个光头夏裳的老者摇着蒲扇,“人生两出悲歌,一为踌躇满志,一为庸庸碌碌,难得糊涂!”

    春华一听,只觉话中有话,忍不住攀谈,“不知老丈这话怎么说?”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两次,点点头,说,“小友,难得糊涂!”

    说着,从腰间挂着的破荷包里摸出两枚铜钱递给摊主,摊主恭谨的接过,给他的酒壶里装上一壶酒,目送他走远了,才叹了口气,继续煮面。

    “请问这位是?”春华更好奇了,这样的人物按说不该活的这样落魄。

    “你不知道他,他是我们巷里的能人,二十年前也是为官做宰的,听说是一言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胡说!”摊主笑着止住了车夫的话,接过话头说,“这是先帝时的大儒,姓谢,正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那个谢家不知道几代的传人,两年前独子一家被贬时遭了土匪,新生的小孙孙都没保住,老夫人一气没了——”摊主说着也是惋惜。

    “他老人家做主散尽家财,如今就守着他谢家一屋子牌位过活,他每天只吃一碗面、一壶酒,我家小儿幼时承蒙他看中教授学问,如今考去天一,我欲供奉他,他硬是从族田的供奉里每天坚持付钱,钱不在多少,他老人家若是抠唆,日日黄金做菜也吃得起,这些旁支也是没心肝,那样多的祭田,出产从每月十两金到每月两百文,不过吃先生个豁达!”

    “那是,谢老当年可是咱洛阳的探花郎,乌衣巷那数十座牌坊旌表都是赫赫功勋,谁承想这说败就败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众人唏嘘着,春华连忙付了饭钱,推着自行车走到她方才见老者走入的街巷。

    只见从莱州拉来的大理石汉白玉旌表排开的一条街尽头一座乌头门前,那光头老者正捧着酒葫芦喝酒,身后的院子里柏木森森,在关中,非寺庙坟地不可种柏,一看就知道这院子中埋着逝者。

    没有人打理,原先的黑漆木门被锈蚀了,门框还在,门扇缺了半边,一条毛发失去光泽的老獒趴在门洞里,偶尔抬起看一眼自己这个陌生的来客。

    “小姑娘你来错了地方。”

    “老丈好眼光!”春华没理他的拒绝,只捧着自己的酒壶席地而坐,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位谢大儒行事仿照陶渊明,气度很有几分摄人,但春华知道这只是表象,若是真的心如止水,不会有酒,不会在人境,钟南山的道观、寺院才是他的归宿。

    盘桓在这样的地方,无非就是为恨。

    但,老者是个善良理智的人,连恨,表现的都是这样斯文可爱如文人骂街。

    “你来我这破落地作甚?”许是太寂寞,许是心有挂碍,一刻钟后,还是谢大儒先开了口。

    “敢问先生难得糊涂何解?未尽之事为何?”

    “呵呵,”谢大儒饮了口酒,朗笑,“你个女娃娃这般聪明作甚,即知糊涂,还不向上爬,等着这污浊的世事来消磨你最后这口气?”

    许是春华踩了他的痛脚,谢大儒的话犀利起来。

    “如今寒门行科举,人人行文事,王谢飞入寻常百姓家,天下大盛,缘何不妥,您为何而恨,莫不是流传天下数千年的谢氏俱是心胸狭隘之人?”

    春华不知道眼前之人可能用?

    但洛南她一无所知,迫切的需要一个知根知底的智囊,她无人可用不妨一试!

    “脑袋进了水不要紧,带着这样的脑袋上街就是你的不是了!”纵然谢氏倾覆只余他一人,却不是人人轻慢得的。

    “您说的对,敬您,为谢氏如此!”春华的脸皮早不是十年前的她,面对辱骂,不过微笑着举起酒杯,反讽回去。

    “谢氏如此,全是一片丹心对天下社稷,我当日若是有一分为己私心,我谢氏,我谢氏——”谢大儒气的满脸涨红,不住的咳嗽着,酒掏空了他的嗓子,咳个不停。

    “小的李纯,正是此县县令,敢问先生,这科举兴学,莫非还有不妥?”

    谢大儒上下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里精光一闪,终究绽放出两星火花,“你,有趣!”

第八十章 想象的共同体

    “有点意思,但一个县令,还不够格,知道的越多越是痛苦,不如庸庸碌碌的也就罢了!”谢大儒再不肯说一句话,只是喝酒。

    春华听他话虽然难听,但话里还是留有善意,非从世事中过了一圈的人听不懂。

    这正是一个有见解不装逼的人。

    “我不够格,”安西王、长兴侯——话音未落,春华的心气就又落下去,她是想做些事,凭自己的能力。

    人生在世不过成王败寇,既然眼前的人流落如此,必然是有他没做到位的缘故,但春华再傻也知道,这样开口,这事儿就黄了,她想要用他,起码听听他未说完的话,这似乎对她很有些启发,从来没有听过的言论。

    这似乎是慕容铧甚至李碹他们才有的那个层次关注的事儿,从未有人从这个层面讲过。

    “您说的对!”春华起身,在老者果然如此的目光下骑车而去,到衙门里打个卡,特意从街上花了100文买了两只李金记烧鸡和一坛惠泉酒,悠悠走进那条街。

    正午的阳光将乌木门照的如黑曜石一样,透着岁月的质感,从门洞里可以清晰的看见铺地的青砖上还雕有牡丹,院子里虽然破败却很干净,正堂前照壁前一个青铜大鼎里燃着香,几株侧伯围着一座装饰齐整的新坟,不像住家,倒像寺庙。

    她相信了摊主的话,若是老者愿意,他能顿顿吃黄金,但人毕竟是群居动物,那破败的半扇门,或者不是因为拮据,为的是不同这世界失去最后一丝联系?

    门口的老獒看了春华一眼,那种了然的目光让春华一下子来劲了,她将包烧鸡的荷叶打开,一人一狗面前各自放了一只,开始解决自己的午饭,喧闹中的宁静让她暂时放下了所有的思绪,整个人竟有种在旅游中的放松。

    这一趟是值得的!

    酒足饭饱,她笑看眼前的老獒,就算是一条狗,却也很有风度,不曾过来抢,只安静的吃自己的份,春华下定决心要从这谢大儒哪里学到东西,最好能为她所用。

    是人,都会有缺点,但凡读书人,琴棋书画那是嗜好,对谢大儒这种级别的人并不会附庸风雅。

    那会是什么呢?

    春华独坐在深巷里,手不由的扶到腰上蹀躞带上挂的小玉笛,看着这萧索的景色,不由的吹起小调,《沧海一声笑》,啦嗦咪瑞多,米瑞多拉索,记得旋律就能复制。

    就像这小院,这样不起眼谁能想到这是煊赫上千年的谢家嫡支最后的归宿。

    ‘沧海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人同人的经历各有各的不是,但面对人生中的境遇的感受却是古今相通的。

    这首火遍大江南北各个阶层的歌真正的脍炙人口!

    “特意拿来的礼,客人不来就吃开了,没礼貌!”

    春华惊讶的看着眼前的谢大儒,她也没想到这么小的笛声,谢大儒竟然听到了,她顺着他的视线往院子里面搜去,只见柏木环绕的坟墓旁摆着一双细丝履,那酒葫芦也在——

    “看什么看,没见过活人睡石房子的,少见多怪!”

    谢大儒伸出长长的食指和中指嫌弃的从春华吃剩的烧鸡上撕下一根长长的鸡爪子嘬着,就着酒坛子倒了满满一碗酒在酒盖子里,仰头就喝,香气四溢的酒液洒满衣襟,倒有几分魏晋名士的样子。

    春华瞬间明白了,感情这谢大儒也是牛,他学的古墓派住的活死人墓,这墓按说该是埋了他妻子,睡在他死去的妻子旁边——

    牛!

    难怪人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墙之隔。

    “收起你的大惊小怪!”

    “来——”谢大儒提着酒坛子进门,春华咽了咽口水,跟在身后,刚接受了贿赂的老獒,许是因为寂寞,只抬起眼皮看了眼二人,又继续趴在门槛上晒太阳。

    院里没有春华想象的杂乱,整齐干净,除了正堂密密麻麻的乌木灵位和供桌,没有任何的装饰,东厢是雕刻繁复的月亮门,里面堆砌着香烛纸钱。

    谢大儒径自上了一炷香,带着春华坐在东厢的胡床上,倒了两碗陶罐里的凉开水。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人生两出悲歌,一为庸庸碌碌,二为踌躇满志,当今,缘何踌躇满志无结果,如今朝廷科举最大的弊病何在?”

    谢大儒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脸颊因激动微微泛红。

    “你师从何人?”这话非有大格局大见解不能说,唯有长长久久的同体力劳动脱离,才能务虚,去专心研究这些,总之,不是权贵三代的人就是天赋过人,这样的人,既然做官又何须从小小一中等县县令做起?

    “每个人有每个人不愿意提及的事情,科举何病?”现在刚刚开始的科举能有什么问题,比起洛南县能借助的力量和需要清除的力量,她如今更关心这个!

    “科举,寒窗数十载,一朝成名天下知,确实是提拔了大量的人。”谢大儒脸上显现出不屑的笑。

    “你记得唐时科举大兴,举荐制真的就毫无可取,许敬宗这些人就真的可担当国事?”

    “唐时版图为汉人有史以来最广,国势最盛,气度恢弘,若非科举大兴,有这样的盛世?”这也是当下朝堂争论最多的一个议题,如今以崔贵妃为首的当权派于公于私都极力开科,甚至在今年开了武举。

    “盛极而衰,莫非你也懦弱的将盛世怪罪于一个单纯的女子?”

    “自然不是!”所有大的历史事件都不仅仅是一个人能完全左右的,只有时势造英雄,没有英雄造时势,关于唐朝安史之乱的原因,中学时学古代史偶尔的小考还是要考的。

    “武后乱政,是唐时必有之意,但武后要掌政,公卿虽不能抵挡,但怠工是可以的,武后推科举让大量寒门十数年培训就可掌握简单的为政技巧,但尚武的精神却不是这样简单的培训能养出来的,这是常年耳濡目染熏陶的,如太宗,身先士卒,勇武堪称军魂,一个田家小户的子孙从三岁开始学文立志,穷文富武,长到二十岁去领千军万马,压服众人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你,可能吗?不过是纸上谈兵之辈,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转瞬即是生死,如长坂坡之赵子龙数千年有几人?若是三十岁往上,如何打战?”谢大儒说得气愤。

    “所以唐玄宗时汉军立国的根基关陇世家十不存一,为数不多的两个死于宫斗,不得不重用胡将,因而外重内轻,国破家亡,这才有了李宣的立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朝为战俘,暮为大将,呵呵——”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大宣百族同为一家——”

    “那就要有一个更大的超出部族的概念将大家的愿景整合起来——”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只可惜还没结果,就家破人亡,如今有人跟他聊,说到痒处,不免话多了些。

    “想象的共同体,民族国家!”春华这才明白了曾今的‘中国’的提出是多么的有远见卓识。

    “共同体!”谢大儒恰似得了一枚千斤重的橄榄,喃喃自语,“民族国家——”

    “一群有着共同生活习惯、信仰、爱好各种的人聚集到一起选择一种自己认可的国家制度,并为之奋斗不已——”曾今嗤之以鼻的大学思政教育当同现实联系到一起,春华发现,原来有些事情是那么的深刻,难怪一直宣传‘人类命运共同体’。

    她当时的老师要是有这样深刻,她一定上课不看小说。

    她忽然真正的理解了谢大儒的话。

    全大宣的学院大大小小上千所,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各个教授有自己的意见,但困于这半个世纪的向君王靠拢,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的去研究学问,连教授自己都不知道,还教什么?

    而世族就不一样,他们生来不用为吃喝婚姻发愁,可以更多的去研究这些超脱的学问,他们很小的时候接触的都不是为一只鸡,一把粮吵个一塌糊涂的乡民,是唇枪舌战为了自己的主张、信仰吵破天,不停的去研究的人,自然比乡民阅历丰富,再根据自己的需求,在贤者指导下去学习,自然更容易出成果。

    原来,难道现世创新比不上西方其实是因为贵族太少?

    试问,一个尝试过人世浮华见多识广的人,同一个穷的连老婆孩子都讨不起吃喝不上的人,谁更有能力更有勇气去有谋略的搞建设?

    前者是李世民,后者是李逵。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春华对谢大儒也是对自己说,却发现谢大儒早离开了,院中央的墓碑洞开,洞门口是一双木屐。

    春华咽了咽口水,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见石墓璧上悬着煤气灯,墓室中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相反,还有春华在宫中闻惯了的苏合香驱虫香的味道,这谢大儒只是特立独行,并不变态。

    不知这墓室是否是黄药师的桃花岛,还是林朝英的古墓派?

    春华摇摇头,摸了摸老獒的头,将门拉过,今日受益匪浅,或许,明天还继续来上课,午休时间已过去半个时辰。

第八十一章 眼见的圈套

    “大人,您可来了——”耿亮难耐的擦着袖子,“这一段时间见天的闲着人蛋疼,空唠唠的,不知道怎么好!”

    别看蒋亮人高马大的,却像是个大号哈士奇,她正是春华雇佣的捕头。

    “这怎么说,什么事儿?”春华也很好奇这送上门来的事儿,在如今的大宣,民众畏官府如虎,民告官,先打三十杀威棒,民告民,自有乡里里正。

    “正是呢,”耿亮说着眼睛亮的像两个灯泡,“打死人了,正是街面上的糖饼王家的娘子偷人,叫他看了个正着,他一气病了,不想一病死了,他有个兄弟在外走镖,回来说是他嫂嫂药死了他兄弟,一气将人同奸夫都杀了,特来自首。”

    但凡男人,听得这样又是杀人又是绿帽子又是复仇总是有三分热闹。

    “那可真是个汉子,大人你可要从轻判!”蒋亮说着还推手,很有两分郑重。

    春华沉默不语,径自走到后堂,换过冠服,走上前厅,只见自己的师爷田业已等在这里。

    “大人,这是卷宗!”田业将卷宗递给春华,等春华看。

    事情很简单,就是蒋亮说的,卷宗里多出来的是这个王成自己搜集的一些证人的证词,包括王娘子偷人气病丈夫,死者尸骨有砒霜,王娘子偷人中间人的证词。

    事情很简单,似乎按律来查办就好了。

    但,不知怎么春华就想到了《水浒传》里的武松。

    尽管没有看过书和电视剧,但依稀有映像同学说过武松就是个杀神,‘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因其痛快利洒的有仇报仇,是同学口中水浒第一英雄。

    “若按律,王成不属义愤杀人,且连杀三人,当处绞刑,但其有悔过表现,且证据确凿,当刺配三千里,流放到安西或辽西与披甲人为奴。”田业熟悉大宣律法。

    “你的意见呢?”春华考的吏部试更大概全面,一县主官主要是过问一个县的大政、大案,具体的细节就得依靠自己的师爷幕僚。

    “某不知当讲不当讲?”田业很意外春华的老辣,她竟能知道自己有未说出口的话,而且如此诚恳的听取自己的意见。

    “你但说无妨,所有的决定都出自我,是好是歹我来担。”这也是慕容铧说的,一个领导人若是怕担责,绝对办不成事儿,带不了兵,打不了战,对于自己的手下,想要人尽其才,就要有担当。

    “大人您看,”田业从手中卷册中抽出一张纸,“这事儿按律,王成流放也就了了,这只是明面上,但看这几人身份,那就是另外的事儿。”

    春华看了手上的纸,上面是涉事的人包括死者的籍贯。

    王成大哥是一个普通的小贩,其貌不扬,应该是天生侏儒症,被无故毒死。

    其妻曾在洛阳一个大家族为婢,貌美,卖与王成大哥。

    奸夫是洛南县有名的大药商,早年靠妻子发家,性好鱼色,有一妻五妾。

    但其人无家无族,不过是一根独木。

    “首先,这事儿,毒死的糖饼王与其妻成婚于礼不合,《大宣律》良贱不婚,其妻有外族血统,这王成也算是主杀奴,因其嫂杀人在先,其罪又减,杀嫂罪责杖四十。”

    春华很惊讶的看向田业,在她看来田业一直是很专业的,他今天也像一般百姓一样有倾向性?

    作为法律工作者,这不是好习惯。

    “再次,这奸夫一家并没有人来追究,只有其妻遣了一个管家来打探了一番,我接到消息同那管家略套了几句,这奸夫家中如今正闹分家,妻子财物四散,药铺也易主,这恐是案中案。”

    有理由怀疑,这是一场针对这大户的杀猪盘?

    若是背后有人算计,那这场阴谋的目的是什么,单纯的为了大户的家产?

    还是有些别的什么?

    后者不好说,就前者而言,那所有的死者成了幕后黑手的棋子,秉公执法就真的公平?

    这点,就需要去了解这对出墙的死者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凡事做过就有痕迹。

    但,这不是侦探小说,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吗,真的能留下足够的痕迹?

    王成已经将中间人都杀了,周围的人于情于理会出来作证?

    就算你知道事情的缘故,找不出证据,等于零。

    “其次,这管家点名大户背后的依靠正是府台大人,府台大人于公于私都得有个脸面,但王成很聪明,这案子物议沸腾,若是判他过重,大人您日后在这洛南县怕是难以服众。”

    春华没有说话。

    法与理,当何执?

    没想到这天来的这样快,还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自己肩负的不仅是他王成一条命,还有自己的身家性命,选择了自己的田业和耿亮一众人的。

    “无妨,先依律过堂。”

    春华同田业同上大堂。

    春华一拍惊堂木,左右喝令,春华深吸口气。

    “《宣律》,诬告人谋反及大逆,主犯处斩刑;从者处绞刑,诬告人处反坐,纠弹之官,如果挟私弹事不实者,受刑,诸诬告本属府主、刺史、县令者,加所诬罪二等;诸投匿名书告人罪者,流二千里,诸教令人告,事虚应反坐,得实应赏。”

    念完这一套流程,春华平静了下来。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从实招来!”

    “好官威!”

    “县令大人好相貌!”

    “大人今天去我店里买过烧鸡。”

    公堂外旁观的民众熙熙攘攘的议论起来,不仅有对囚犯的,更有对这女县令的,比他们想象中的威严。

    当然,春华并不会在意这些,她只一眼不错的盯着堂上的人。

    这王成是个身高接近两米的壮汉,披头散发,巾带被躲,所谓的八块腹肌马甲线,看这身板应该都有,但白色的里衣沾染着鲜血,剑眉星目的脸上也仍有血污,若是一言不合,她很怀疑左右的衙役能挡得住他的暴起。

    今天是受审,不过走个流程,她不认为能出个什么结果。

    “某名王成,家住洛南县菜市街东一百单八号,因家中嫂嫂伙同外人将哥哥药死,愤而杀之,特来领罪!”

    “药死之证物何在?”

    “有嫂嫂奸情中间人画押口述口供,药堂掌柜买卖砒霜账目及脉案,仵作勘验我兄死于砒霜画押文书。”

    王成此时才将头抬起,直视堂上眉目如画却过分年轻的女县令,闭紧双眼,肩膀所幸放松,遇到个纨绔世家子,还是女子,再无生还可能,还好,兄长大仇得报。

    “王成义杀三人案,大历四年八月初十日于洛南县立案成诉,大历四年八月十三日初审宣判,公告三日,有怨诉期间陈诉,退堂。”

    关于这个案子,见了王成这人,春华心下打定了主意,她要保下这个人一命。

    司法官员徇私舞弊,制造冤假错案或重罪轻判,都要惩罚(《宣律》第487条)。

    “大人你的意思?”田业不由的觉得春华行事过于草率,这是她到任的第一案,还是人命案,区区三天就宣判,取证都困难,《大宣律》对被告拷讯不得超过三次,每讯相隔二十日。

    “无妨,王成行事缜密,所有物证确凿,你们追一下进度,核实后我后天宣判,不耽搁。”既然死者背后有府台,那自然是宣判越快越好,在府台派人来之前。

    田业马上明白过来,诧异的问,“判决结果还要上呈三司,若是量刑过轻,恐见怪于府台。”

    即便春华想网开一面,但背后还有府台。

    “谁说的我要量刑过轻?”春华笑道,“人命关天,他连杀三条人命,纵然三人杀人在先,但他取代官府判案,替天行道,往小了说是杀人,往大了说是谋逆。”

    “这背后物议——”

    春华摇头笑笑,“田业,你,过于看中声名,我办事,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外人如何看我,若是拿得出证据,大可罚我,若无,关我何事?”

    春华不再多言,今天要加班了,她也不换衣服,直接吩咐耿亮备轿,仪仗摆开,一众人直接往身故的权大官人家行去,惹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都簇拥着县令的轿马,浩浩荡荡。

    “果然官官相护!”

    “呸!”

    有看不过眼的直接当街骂开。

    “灭门的府尹,破家的县令,不想活了!”

    有年长的制止着,纵然知道这女县令趋炎附势,但他们也更知道这样懂得官场规则的县令会在他们这里待更长的时间,得罪不起。

    权家却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煊赫,虽然号称是洛南县排名前十的富豪,但权家的煊赫都源自权大官人一身,他一死,就树倒猢狲散,这灵堂还没搭建好,几个小妾就各领着人在府中搜刮值钱的物事。

    乱糟糟的,眼见县令来了,都如被驱散的鸡,纷纷往屋中避去。

    “大人勿怪!”倒是权夫人身边的老管家迎了出来。

    “无妨!”春华笑着推手,“死者为大,只是尊府中突逢噩耗,正是用人之时,强人已去自首,为走流程,也未祭奠亡者,本府走这一趟,不知夫人何在?”

    “夫人正在灵堂之中!”老管家自认脸上光辉,有了县令的拜祭,不管怎么说,这对权家是好事。

    “来呀,封锁命案现场,任何人不准进出,耿亮随我去祭拜逝者!”

    耿亮眼珠子一脸,大声唱到,“得令!”

第八十二章 借力打力

    权夫人看着春华,头上带着洁白簪缨官帽,穿着江牙海水白鹤青松补子官袍,腰间系着碧玉蹀躞带,带着银八事,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是雌雄莫辩的秀丽!

    若是自己那个冤家还在,想来又要闹出更大的风波,自己这正房娘子也做到头了!

    不过,想来她这样天仙下凡的人如何会屈于他之下,但,幸好他没了!

    只是,他人虽没了,但自己也节制不住府里的小妾,原本那两个对头借着宠爱不服管束,这马上联系了冤家的手下,这家产不知还能剩下几分?

    春华上前,权夫人赶快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她亲手将香递给同为女子的春华。

    “夫人节哀,逝者已登极乐,生者还有前程。”春华看着这个不过三十岁的善良温柔的夫人,不成想权大官人那样的无赖却有一个小家碧玉似的妻子。

    也是,这世间总是好汉无好妻的多。

    权夫人也不是全不通世事,她也明白冤家同县令从未见过,不存在什么交情,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的上门。

    “还请借一步说话。”

    权夫人径直将春华引到灵堂旁边的穿堂花厅,丫鬟上茶。

    春华打量了整间房间,这是一般商人的家,清一色的紫檀家具摆放的并不很合适,但摆的满满当当,隔开的博古架上摆放着众多的古董,但全无章法,甚至冥器同礼器摆在相邻的位置——

    不管怎么说,是很够有钱。

    这权大官人果然很会捞钱。

    “不知大人所为何来?”

    “想来夫人也知道那王成去县衙自首的事儿,不知道夫人对这事儿怎样看?”苦主的谅解也是很关键的一点,不管府台是什么想法,苦主不追究,判决很难被驳回。

    “这也是前世的冤孽!”权夫人生性温和,很难昧着良心说自己那个冤家一点错都没有,“但就这样将人杀了总是不对的,对吧?”

    既然将糖饼王的人命当儿戏,那权大官人杀的人自然不仅这一例,她虽不知道具体的经过,但隐隐绰绰的也知道些。

    “如今这事儿,闹的沸沸扬扬,这杀人的王成自不可惜,我今儿见了嫂子,却为嫂子日后捏把汗,你这样一个菩萨一样的人,日后如何面对这沸腾的民意?”

    如今的民风,民间的人对王成俱是同情居多,上千年的封建禁锢,半个世纪的特权压榨,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被欺压的时候,王成就像那个幻想中的自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何等快活,何等肆意——

    除非背井离乡的离开洛南,不然没有权大官人的权夫人只怕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

    这还要看她自己的能力,她若能守住这份家业,还愁不到哪里去,但权夫人显然不是。

    春华见权夫人面色微动,再加把火。

    “说来,这原也是宿孽相逢的冤孽,就不知夫人你期盼的是一个怎样的了局?”

    权夫人没有说话,平静的闭着眼眸抬头沉思,脸上踌躇的青筋显出她的挣扎,她生来只听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冤家他先杀的人家至亲,按理说,在王成杀上门前就应该被杀才是,但,她是自己的依靠是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很不错的丈夫。

    “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问道说,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看权夫人一脸的举棋不定,春华吟哦一样念出《红楼梦》中写惜春的一段,惊住了权夫人的心,她不自在的摩挲着手上的十八子手串。

    “大人信佛?”

    “我是道门俗家弟子,我不信佛,我信因果报应,我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同为女子,恕我多有打扰,敢问大人若处在我的位置——”

    春华摇摇头,止住她开口的话,“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哪怕是女人,听从你的内心——”

    权夫人痛苦的捂住自己的头,“我生来无子,这后半生不过就这么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知那王成可能死刑?”

    春华惊讶的看了权夫人一眼,她低估了权夫人,差一点真拿她当傻白甜了,“王成事先搜集了其嫂和权大官人的罪证,按律当判流刑,为的不是权官人的死,是其藐视王法。”

    “说来也是我家那冤家有错在先,那王成也是个可怜人,还请大人网开一面。”王成不死,她是见过杀进府来的那凶样,若是来同她寻仇,叫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活?

    “夫人良善!”春华笑道,“这还请夫人出具一个解怨文书,早知权大官人同府君相熟,我等同在府君治下,可有什么能为夫人效劳?”

    春华到这里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

    “倒不劳大人操心!”权夫人自己也在思考是不是有什么见怪官府的地方。

    “我同夫人同为女子,女子独身一人在这世上安身立命本就艰难,比方说夫人,这偌大家业要支撑也难,这官府要立女户,这店铺要过契,若有这些烦难处,不如我今日一并办了,省的夫人来回奔波。”

    “我一个女人要多少钱财作甚?”权夫人先是一疑,后是一松,她还有什么可算计的,店铺往日不是她在经营,今天冤家的下属带来了账册,店里所有的亏空早已资不抵债,她所有不过是这一所大宅子和嫁妆。

    “不管多少钱,总要打算好自己的下半生。”几句话间,春华便对权夫人的财政情况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她恐怕对她的丈夫一无所知。

    “若是夫人愿意,不妨我做你这个娘家人,这生意经营你作为内眷不很方便,不如留住田产地契做个长久的打算,库存的货物一并折现,岂不好?”

    就因为弱弱善良就活该被人算计失去自己应得的东西?

    不如双赢!

    “只是,家中主事的今日回复,店中买卖资不抵债,不值得大人费心,大人要管,所得银钱,就帮我散出去,也算是为这冤家积德。”

    “官不与民争利!”春华啰嗦这么许久的目的正是这个。

    她想过了,她在任上所有的目标就是修路,全洛南没有难走的路!

    路修好了,大家能更轻松的来往于各地州,这个地方的经济才能真正的好转,钱从哪里来,从赋税中扣是杯水车薪,她的想法就是富人捐款,兴建优质的半公有的企业。

    但一个地方的富豪各有各的来钱路子,各行各业一个萝卜一个坑,她今日主动前来权府周旋,一是为了绝了背后可能有的人的算计,出一口恶气,二是借这个口子盘下药铺,实现她的计划。

    却没想到,权夫人这样上道,还给了她一大笔意外之喜。

    当然,她不是权大官人那个黑心的下属。

    “所有事情,夫人既然全权委托我,我定给夫人一个交代。”

    “仰仗大人!”

    “听闻府中有几位妾室?”春华受不了别人对她太好,决定投桃报李。

    “让大人见笑了,正是!”

    “夫人可知大宣法理上庶人只可一夫一妻——”

    “但——”

    春华连忙推手,“自然,民间有民间的常情,但我来之前也曾听说过贵府许多事,一事不烦二主,权大官人只有你一位妻子,其她的奴婢若是有什么僭越的地方——”

    “无妨,”权夫人拍了拍春华的手,这是真把春华当做自己人看,“都是可怜人,郎君死后她们都有意改嫁,各人拿齐房中东西,随她们去吧。”

    “夫人心善,只是,不知府中可有底单?”什么年月,没有锋芒的善良只会任人宰割。

    “并没有!”权家一切都是草创的,没有规矩就是最大的规矩。

    “无妨,我知晓洛南县里一户中等人家的闺女出门的嫁妆一般在两百两,几位每位按两百两送还身契或从府中发嫁也就是了。”

    想到几人除却李氏进门都不过是一人一身,倒是死去的王氏有些钱财,权夫人点点头。

    春华随后亲笔写了解怨文书,权夫人签名画押,并将春华所要之物一一齐备,将春华送到大门口。

    “夫人糊涂,怎可这样将身家托付给才见一面的陌生人?”

    “我又能失去什么呢?”权夫人笑笑,往灵堂去了,不管怎么说,春华未曾染指她的财产,又是光明正大来的,势必给她个交代,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何况,她能感觉到春华的正气和善意。

    权府声势浩大的继续料理出殡事宜,因大树倾倒,颇有几分外强中干。

    春华这边回到县衙,换了常服,同耿亮一同到了县衙临时关犯人处。

    白墙黑瓦下的囚室装了铁栅栏,一旁的桌子上两个衙役正在喝酒闲聊。

    看守室里的王成道士一般盘膝而坐,闭眼并不曾多话。

    “大人!”对门的衙役看见春华一行人,连忙招呼了同事,起身相迎。

    “不必多礼,你们也辛苦了,这里有耿捕头就是,你们且去休息片刻。”

    “地方——”

    “是的大人!”

    其中一个衙役很是上道,拉拉同事,快速的往走到监护室门口守

    着,脑袋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联想,这王成是个美男子啊!

第八十三章 一力强十会

    自然,春华不是这样的人。

    她来这里,不过是想再做确认,王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单纯的义气聪明还是一个冷血的杀手。

    “王成何在?”

    王成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好屌!

    春华心里吐槽,但嘴上还是官话。

    “王兄弟,大人来了,还不快行礼!”蒋亮看不下去了,以为他睡着了,略作提点。

    如何破局?

    春华斟酌着心中文字,“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救求死之人。”

    春华心下白眼一翻,虽然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但原先想为他准备些盘缠发还其嫂卷走的财物的想法是没有了,刨除丧葬费做慈善多好!

    不,咱还是应该按规章做事,但按规章这笔钱无人主张也没有不是,算了,给他准备路费。

    就在春华二人的脚步快要踏出房间,王成脸涨的通红,不愤的叫出一句,“能活着谁想死,活就要活出个人样!”

    “什么是人样,看你的样子,也算懂法,你既有证据,早早递上诉状,即是你兄弟被二人合谋杀死,中间人共谋,按《大宣律》,谋杀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教唆杀人与主谋同实施犯受同样处罚,元谋屠杀,仍为罪首,虽不施行,合斩,共犯从绞,我是不是可以说你是恶意抗法,以武犯禁,以炫耀夸能?”

    春华紧紧的盯着王成的所有面部表情。

    “你今年贵庚?”王成不屑的抽动嘴角。

    “你这样的出生懂什么叫世情冷暖——”

    “不管你遇到什么,你不可能拿一个模子去套所有的人。”

    世上总是很多杯弓蛇影的人。

    “原本你遵纪守法,可以至少获得一半的公平,你甚至可以去直谏,面圣,死都不怕了,还怕这个,你的傲慢与偏见让你现在在这里受我一个你眼中的愣头青的审判。”

    你值吗?

    这是春华很好奇的地方,人不都应该趋利避害吗?

    王成直直看向这个还带着稚气的县令大人,没成想,他还能听到这番公平的话。

    “哥哥是我仅剩的亲人,我自小被他带大,情同父子,他勤快、诚恳的对待所有的人,就因为他生有残疾,就活该被毒死?我见过太多的人,我抱着物证去告,仵作可以说胁迫,那刁妇随时反口,县令要看府台的面子,姓权的有足够的钱和声名去胁迫每一个知情人,纵然直谏面圣,又是什么结果,只有姓权的王八蛋死了,冤情才有昭雪的一天,不然,至好的结果不过是那贱妇担了所有,那姓权的王八蛋指不定怎么拍手笑呢,若不能为兄长伸冤,我是孬种!”

    “公然抗法,连杀三人,你罪责不轻!”

    “听凭发落!”为这公道话,为这份理解,王成长跪叩首。

    “你的学识武艺哪里学的?”春华有点好奇,他的师傅定然是个厉害角色。

    “洛阳南山无量山太乙春花门,熊道长。”王成苦笑,“谈何学识,不过些许认得几个字,学了些粗浅武艺。”

    “耿捕头,你能同他打一场吗?”

    王成玩的是心机还是自己主动自首,只为负责,春华觉得这个很重要。

    不知道她现在学武会太晚吗,学不成武,能学点防身术也是好的。

    “不要误会,若是可以,我也想拜个师。”

    “大人说笑了!”王成抬手撕下内衣领口上的包边,反手一包就扎了个高马尾。

    “王兄弟,承让!”蒋亮眼睛发亮,早就打开牢门为王成松了镣铐,深深的做了一揖。

    “咭!”王成有意卖弄,只是站定,双目紧闭,放松身体,立起双耳听着周围动静。

    见状,蒋亮也不由的有了两分火气,也不退让,当下拿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猛的朝王成快步奔去,顿时带起一阵狂风,卷起满地灰尘,脚尖一点,飞身朝王成扑去。

    王成心下一惊,脸上却没有动静,耳边听得风声,只一个闪身,旋在蒋亮背后。

    蒋亮当即前臂一撑,腰胯一掀,几次想抓他脖颈,却都被闭着眼的王成闪开。

    整个看守室因为两人的争斗掀起的气浪只将灯笼的烛火闪的明明灭灭。

    蒋亮不免有些羞恼,左手一剪,只往王成左肩招呼。

    王成见蒋亮恼了,双手握起铁拳,尽平生力气,只一抡,从半空劈下,堪堪要直接打到蒋亮手臂上。

    蒋亮下盘虽然不稳,却是虚幻一招,他早耳闻王成天生力气惊人,有西楚霸王之勇。他左脚往墙上一蹬,生生将方向扭转,恰好两只手似铁钩牢牢锁住王成肩胛。

    王成双手使不上力,也不讲招式,屈身一缩头往上顶,恰好顶在蒋亮下巴上,一下下似铁锤顶钉,砸的蒋亮吃痛,涕泪横流。

    蒋亮也是久经战阵的人,如何就肯放弃,也顾不上武德,左脚一个弹腿就往王成裆下踢,待他一个闪神,紧紧揪住王成腰眼上的肉。

    王成吃疼,咆哮起来,右脚一踢,把脚下爬起一堆泥,端的是天生神力,随即右脚一蹬,就似腰上的肉不是自己的一般,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

    一拳拳就像钢锤,砸的栅栏乱摇,靠西的第三根栏杆直接被踢弯了。

    这样的铁拳,蒋亮自然只有避的,跳开几步,仗着家传的身法左支右绌,

    然而,天生的力气凭你怎么打也有本能在,家传的身法总有用尽的时候。

    “好了,两位都是好汉!”春华大笑着,给两人就着桌上的碗倒了两碗酒,端给两人。

    王成一仰头喝了碗中的酒,江湖豪客一样将碗往地上一砸,不在意的用袖口抹了嘴角的酒渍。

    春华不在意的微笑着,倒是蒋亮惊讶的瞟了一眼,见春华无话,他只默默站着,今天他算是知道世间总有一山比这山高。

    见春华没动静,无羞无怖,王成不自在的将擦嘴的袖子往后掩了掩,他头回见这样磊落爽朗如男子又不显得跋扈泼辣的女子,一时间跟葫芦锯了口,先前的狂傲倒似小孩子在大人面前耍兵器一样可笑,倒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化解这份尴尬。

    “王壮士先休息吧,你的情况本县知道了。”

    这王成倒不是滥杀无辜的人,也属于有能力逃走而主动承担责任,倒是有几分担当,春华知道该怎么判了。

    “有劳大人。”

    半响,等春华几分起身往外走,王成才恶狠狠吵架一样说了这句和气的话,那不要命的态度也收起来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是个很晴朗的天气,天约莫5点半就大亮了。

    田业写一道申解公文,当堂将各人供状、招款念了一遍。

    春华审录一遍,把赃物并行凶刀杖封了,发与库子收领上库。

    将武松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

    第三天,天气晴朗,整个洛南县城街面上的人家都请了一二人来相看。

    第四天,春华当堂宣读决议:“据王婆生情造意,哄诱通奸,唆使本妇下药毒死亲夫。又令本妇赶逐王成,不容祭祀亲兄,以致杀伤人命,唆令男女故失人伦。拟合凌迟处死。犯人王成虽系报兄之仇,斗杀奸夫人命,亦则自首,难以释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外。奸夫淫妇及经手人,虽该重罪,已死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文书到日,即便施行。”

    众人拍手称快,王成下在牢里的日子,倒有他的街坊将他兄长的财物变卖了,换做银两交到衙门里,蒋亮做主叫他封存。

    衙门里众人都敬他是个仗义烈汉,又是送酒,又是送肉,倒叫人哭笑不得。

    及至两月后,朝廷大理寺明旨降下,从牢中取出王成,开长枷,打了脊杖,上下公人看顾他,四十下只有五七下着肉,脸上不免刺了金印,春华做主,发配安西敦煌。

    这却是后话了,至于王成出于义气帮了她天大的一个忙,那更是后话的后话了。

    春华这次办案,情理兼顾,法德并举,倒一致得了县里民众的爱戴,走到东街买烧鸡,不要钱的烧鸡硬往她车上挂,更不要提这个塞的一把枣,那个送的一壶酒。

    倒弄的她上街跟偷东西似的,只好将购买东西的大权,尽数交给田娘子。

    她这里弄好,又帮权夫人接手权家的生药铺子,新开了一家权氏慈善基金,收取了权氏生药铺子六成的股权作为基金的活动经费。

    随即,权夫人接替春华成为了洛南县城人人称赞的大善人,时时送东西,邀约的人不断。

    这天权夫人的车马刚过酒行街,后边尾随的孩童一散,在鱼味臻分店吃鱼的庞县丞不耐的皱了皱眉头。

    张里正朝牛大使了个眼色,牛大慌忙将窗户关上,推开门,走下楼梯寻店家,“楼上天字一号包厢加冰盆。”

    “好嘞!”春华的堂伯吴辉答应着,一面从柜台里取出一碟子茴香豆。

    显然,吴辉也知道这几个老熟客的习惯,若是牛大下来,必然要待一会儿才上去。

    “也不知今年乡下收成如何?”从收粮食的官吏打听,最能知道当年的粮价,若是高了,他今年的草就要多种,肉价必高,他家连年价格不涨才是红火上百年的缘故。

    那准行市,他这生意一年到头才能越滚越大,叫儿女能放心在外闯荡。

    曾今堂侄女的死叫他看清了小富即安的悲剧,他立誓,要尽他所能不叫子女能好好往上爬,唯有权和钱才能得一份平安。

    “自然,这两年风调雨顺的,这麦虽吹倒了,今年种的药材却不受影响,若是拿下权家的铺子,他家别的不说,前几年买下的百倾药田,这县里就这么点土能种牡丹,倒叫他的乐趣,可恨,到手的肥鸭子竟然飞了!”张里正愤愤的说。

    很让人意外的,这起案子中牵线搭桥的,被王成杀死的中间人,开茶馆的汤婆子,正是他在城里的姘头。

第八十四章 泰然自若

    “慎言!”

    庞县丞瞪了一眼张里正,他从来不喜欢自己的清名有损,在他看来,作恶也好,行善也好,只有在治下的百姓口中人人称颂才是一等一的好官,他尤其注意自己的清名。

    “大人,那县令交代下来的养路银——”这也是张里正今天特意来城中走一趟的缘故。

    这县城再好,有名的馆子都是有数的,这鱼味臻的鱼吃多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个味,至于其他的,不过也就是那个味,哪有他在乡下做自己的土皇帝来的自在。

    “养路,那自然是好,要致富,先修路,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庞县丞挑剔的翻了个面挑了鳜鱼的右眼吃了,悠悠的又说,“只是,这世上哪里有这样多的有钱人呢,不过是这家两文,那家一文,就是偶有两个三文的,谁不是倾尽了家当。”

    庞县丞嘴角的笑正如春日清风拂过的春水一般荡漾开来,这李县令不过是个平头百姓,真当自己是盘菜了,没有上面愿意拨款,她这钱从何处来?

    话都说出口了,传遍整个洛南,若不做出些成绩,她就是个活脱脱的笑柄,所有人把她的话当做耳旁风,这洛南就还是他的洛南。

    “别说倾尽家当了,就是劳役,这十里八乡的不过才过了不到一年的好日子,今春这麦临近秋收还倒了,都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能掐把野菜晒的,出去打两天工的,谁不是拼尽了全力,谁不知道路修好了那是好,可谁有那个空闲啊!”

    张里正拂过他长长的胡须,笑的满是得意,可嘴里的话却满含毒汁,这是让春华连抽调苦役的路子都绝了。

    两人商量一定,相视一笑,对饮而尽。

    喝完,两人互相客气着往楼下走去,牛大笑着同庞县丞的侍从发包装精致的烟卷,两人目送庞县丞的车马转过街角,张里正立在鱼味臻的门口笑眯眯的看向来往的客商,遇到熟悉的人,顺便打着招呼,一会儿,牛大赶着车马到门口。

    “再歇歇?”吴辉笑着将打包精致的剩菜递给牛大,“这里面还有一盒为中秋做的好糕饼,您尝尝,有合心的我回头给府上送?”

    “成啊!”牛大头直的高高的就像他的名字,“我到时候倒是要定些个,可是要老规矩!”

    “管保料用的足足的。”吴辉笑着说,顺便给牛大同张里正发了两根烟卷。

    张里正拿起烟看了看,笑道,“这是东洋的烟卷?”

    吴辉连忙将烟给张里正点上,“可不是,您来这里哪能不备好的,还是我家姑娘从西边发过来的,军里特供的,有时倦极来上一根,最是提神。”

    但这烟卷却是对身体有害,若不是遇到打战,延华并不喜欢多备,有多的,就托寄铺转给老爹,供他应酬。

    “听说岳家姑爷又升了?”张里正深深的抽了一口,眼睛半眯着,话里话外却是打听。

    “总是套口饭吃,说不上升,不过是受了安西王的赏识,平调到身边,如今已是从三品县伯,说来,他的食邑正是在咱洛南县南边。”

    千年的狐狸谁都别装听不懂聊斋,吴辉素来很知道张里正和善的面皮下怪有几条人命官司。

    “倒是你教导有方!”张里正说着,心里虽有几分嫉恨,但嘴上却越发的和善,就是那不时看向左右乱漂的眼出卖了他的不甘。

    “您来了?”吴辉却不很在意这些,说着他同两人摊手行礼,招呼小二给二人上热毛巾,桑叶饮,又去招呼另一位熟客。

    张里正将冰镇过的桑叶饮一口饮完,上了马车,马车一路往城外行去。

    庞县丞的马车往南迤逦行去,不多时,就到了洛南县衙,挺正规的三间乌头门,当中的门关着,两边的门口狮子旁两个衙役各自站立,旁边是一座有磨盘大小的大鼓。

    门房里一名衙役做着登记。

    “您来了!”当班的衙役见了庞县丞,连忙上前牵缰绳,一边递上了一瓶封口良好的竹筒凉茶,竹筒上清晰的刻着红颜坊三个大字。

    庞县丞笑着接过,“你们只管喝你们的,我们的昨儿早得了。”

    说着往侧门而入。

    “那是!”另一个年长些的衙役乐得看这热闹,只巴巴的牵着马车,替代车夫将这车子送到厩院去。

    “您可算回来了,今儿那位到您哪里跑了可不是一次两次。”

    “是啊,最近,可算是急的,鞋子都跑秃了两双,若是早来请教你,那这么多事——”

    “可不是,要说能力,在洛南,您才是首屈一指的,若不是你,这赋税的摊子可叫谁接过来?”

    “就是,今儿咱们县里不又得评个优等,瞎操心作甚?”

    “慎言!”庞县丞瞪了下属一眼,“咱们县尊那是一心为民,虽然,年轻些,事儿急了些,到底干的都是对洛南百姓好的事儿。”

    “又不是这洛南只有她一个,把她能的!”

    !!

    时间略久,县衙里的人见春华和气、只一心办事,除了公务并不太搭理他们,一腔心血无处投报,不知不觉的升起一阵怨气,到庞县丞!回来,都将那满腔的热血都投向庞县丞。

    然而,庞县丞并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搭受,一般的也只喜欢用些套话来搪塞。

    “能不能的,她总归是你的上司!”

    说完,他也不多做逗留,径直往后堂的议事厅而去。

    整个县衙除了威武的五间房的大堂,在后还有一溜儿议事厅,他的书房也便设在哪里,同他相邻的自然是春华。

    他回衙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掀起春华书房的湘帘。

    里面的春华正拿着纸笔计算,做个简单的施工流程。

    庞县丞看呆了片刻,不曾想这女子男装也有种别致的风流,心里也便软下两分,放缓了声音,说,“大人真是勤于政事。”

    春华迅速的将计算好的数字在稿纸上填了,在划到的数字下画了一笔,抬头见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单子,对外边叫到,“上好茶!”

    随后,用一张白纸将东西盖住,用镇纸压住,起身将侍女送来的茶放在圆形高几上,同庞县丞左右坐下,笑道,“您可算是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我真不知道往哪里上手!”

    “县尊大人说笑了,”庞县丞连忙起身,双手捧住茶盏,见春华坐下,才跟着坐下,诚惶诚恐的说,“自从上任县尊大人先去,我们洛南就陷入群龙无首的局面,若不是您来,我们还不知道要如何干一番政绩。”

    “这衙门里大事小情的,说起来,还真是多,却是要时时向你请教,您毕竟是我的前辈,又对洛南熟门熟路。”春华这才忽然发现,自己竟是说错了话,方才的话听着没啥,但从上司口中说出来,却是隐隐含着警告了。

    “指教说不上,总是互相扶持着将这洛南治理的政通人和,便是万死莫辞。”

    “您这番话,倒叫我肃然起敬,少不得要敬您,合作愉快——”

    庞县丞被春华的笑一闪神,但这也只是瞬间的事儿,随后,他说,“无妨,若是洛南的事儿,大人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说完,他起身只往自己的书房而去,作为洛南实打实的二把手,更多的政务是在他手里,春华主要是负责大政和影响恶劣的刑事大案和朝廷诏令的执行。

    这一忙,又是十几天,临近重阳,还是那个书房,此时的客人却不是庞县丞,而是田业。

    “世面上所有的商铺和市民都做过动员了,凑齐的捐赠不过是一千两银子,其中八百两来自公私合营的权家药铺,但如今眼见的要入冬了,药铺里也需要大量的进货来做好冬日的储备,但捐款既然受了,不做出个样子来,只怕很快参您贪酷敛财的折子会集中出现在州刺史的案头。”

    “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多凑些银子,以工代捐的事儿怎么说?”

    “从乡下收来的,您这边不算在正式的赋税里,县里大小人等不过一家一户,多的十几文,少的一个铜板,凑齐了就那百十两银子,够干什么的?”

    “出工的,一听说不可以抵税,一个比一个刁滑,我稍出言,就有几十个老娘们跟我嚷嚷死了的前县令还不差饿兵。”蒋亮说着,一脸的怒气,就差没有将我很生气贴在脸上了。

    “今岁入冬之前,路是一定要修的,起码要一条,若是不够,先从我这里拨,明年若是投成的商铺盈利了再按律返给我就是了。”

    若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在这个县里的话语权将被压到最低。

    这算是个极大的经验了,日后若是不确定,不多拉拢几人,这事儿真不好先做宣传,一直以来从她前世今生接触到的人来说,村里民风应该淳朴。

    但,她忽略了一点,如今的她不是村民中的一员,托前任的福,村民对她是抵制的,不少的人更愿意庞县丞接任,要致富,先修路并没有像平行世界一样深入人心。

    “丫头,今儿的红烧肉掉狗肚子里了?”

    正苦恼着,只见书房门口来了个冠带博衣的老者,正是谢大儒。

第八十五章 端水大师

    “先生您怎么来了?”

    春华连忙将人迎了进来。

    “不来,看着你生生的被恶狗吃了?”

    谢大儒自在的做在圈椅上,从酒葫芦里喝了一口。

    春华笑着示意田业退了出去,亲自捧了茶,为谢大儒点了一盏。

    “先生说的是谁?”

    谢大儒上上下下的看着春华,直到她脸上的笑自己凝住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能顺利的接手手上的政务,人家出力匪浅,虽然我也从一些侧面听说是同庞县丞交好的乡绅联合起来不愿意修这路,起码是不愿意我修。”

    “然后你预备自己那点子家当填进去?”

    “修路已经说出去了,不能不修,修好了路那地方的特产运到旁的地方,也能尽快把我垫进去的赚回来,若是想要洛南长治久安,连我卖了也未必就能够这个钱!”

    “满脑子钱钱钱,你的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你要吃的红烧肉要钱买,路要钱去修,如今的世道什么不需要钱您举出一样!”

    “你!”谢大儒被一堵,腮帮子气的的鼓鼓囊囊的。

    “你以为你经手的这些人,包括你的下属能锁死所有的痕迹,你从修路中获利的事儿你就能保证不会成为你贪腐的罪证?这叫与民争利!”

    “不是以我的名义——”似乎真是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

    “当你的敌人想要对付你的时候,是不会去探究你究竟有没有做某件事,你没有听过一个词叫罗织吗?在罗织的时候,你素未谋面的一个人一生的不幸都会因你而起,你曾今一个不经意的甚至别人引诱你做的事情都会成为审判你的刀,何况这是你的亲信你的手下做的事儿,如何能不是你指示的?”

    “谢先生,请问我该怎么样好?”

    原先考虑的或许没有这样到位,或者是习惯了后世那相对直来直去的方式,又一直在学校,在王府宫中也是各有仪仗,自己渺小到不值得攻击。

    她从来不曾想到这个,然而,谢大儒一说,她随即明白这是有90%的可能发生的事儿。

    但,事情似乎不能不做?

    “现在知道愁了,早干什么去了?”

    “先生教我!”

    若不是有解决的方法,谢大儒如何会登门多话?

    “你知道,人活一世,若是亲友断绝,也是一世无成,起码,在大宣是这样。”

    谢大儒见她若有所思,顿了顿,随后手指一点,在桌上就着茶水画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洛南省简图,“你的洛南之旅,不过是你人生的一个开始,你需要的不管是正义还是政绩,选择修路,是一个很好的着眼点,但,修路涉及到的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在这块小小的地界上,修的起整条路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何况你那区区的万两黄金,这是大宣,洛阳是附都,不说别人,就是这县城中心的一座饭店的身价都是你的数十倍,你若是自掏腰包修路,可算是惹了众怒!”

    “我倒不知道,有一天做好事还会被针对!”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道路大通,你若是修畅了路,各处来往方便了,他砧板上的鱼肉跳到了别人的砧板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那这路就不修了?如今的大宣还容不下几个真正想要做事儿的人?”春华虽不解,也没有很激烈的反对,十数年的磨炼抹去了她情绪化的神经。

    看着春华瞪大的眼,就像他的狗子,谢大儒一笑,“修,自然修,这世间哪里就有恰恰好的事儿呢,不过不是处处都修,总要咱挑拣着,有愿意出钱的自然需要的多,先修者,扶持着,自然这富裕起来了总有人羡慕,见贤思齐,贤者,钱多者也!”

    还有这种操作!

    是啊,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哪里有需要修哪里,可自己的力量确实如谢大儒说的,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愿意多出钱的地方自然愿望就强烈,自己再稍加推动,立个招牌,就像吕不韦的一诺千金,自然不愁别人不懂,那这样同既得利益者斗争的就不是单独的一个作为外来户的自己。

    “古今都逃不开人情世故,果然是天下老鸹一般黑。”

    “小小年纪,这么愤世嫉俗的作甚?”谢大儒脸上是进来这里的头一个黑脸。

    “在东洋、西洋她就能离开人情世故?人生来就有父母家人,如你所言天生的人有四肢俱全的,有生有残疾的,莫非就因为别人有残疾就要自断双足,你莫不是被民粹论冲昏了脑袋,生而为人,每家每户或盛或衰自然有他的缘故,作为一个担起数十万户民众的一县之主,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大节上不亏,已是难得,且莫邯郸学步,贻笑大方——”

    “学生受教!”春华心中微震,若是她当日的品德老师这样教,她也不会有这些困惑了。

    “世间本身就没有绝对公平,凡事有因有果,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正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谢大儒听了这句话,倒痴了,随即苦涩的又哭又笑,起身拂过春华探出的手,挥挥袖子,临了,叹道,“世间多些你这样的,或可盼望吧”

    “呀,这不是谢大先生来了!”

    只听门口传来一声热切的问候,却是庞县丞满脸堆笑的走向谢大儒,好似谢大儒本就是他的客人。

    “这我可要生气了,”

    谢大儒素着脸,正当众人以为他要来一番教训时,他那周正的脸上笑起了褶子,“谁说这样的话你小庞都不该这样说,我备了好茶好酒要请你小庞却是不容易,莫不是品阶不到,这宴你是不屑赴的?”

    春华目瞪口呆的看着谢大儒一句话就以反客为主打败庞县丞的反客为主,表演了一个叫倚老卖老,直接用只看品阶,讽刺了一番庞县丞的势力,叫在洛南几十年顺风顺水的庞县丞脸从脖子涨红到额头。

    就在春华以为两人怕是要开始唇枪舌战的时候,只见谢大儒朗笑,跟老友相见一样,对着庞县丞行了一礼,连忙拉他坐了上座,对着春华吩咐,“还不快来见见你庞师兄,你庞师兄也算你师祖传过道的弟子。”

    春华没有多言,懵圈着走过去行了一礼,只见庞县丞惊讶的看向谢大儒。

    “不敢,昔年受您恩惠良多,如何敢对您的弟子称兄道弟?”

    一介流浪儿如何上位成举人,没有贵人是不可能的,谢大儒,正是自小可怜他资助指点他学习,资助他衣食的那个人。

    这是多少人都知道的逃不开的因果,初入官场,这层自己硬蹭的弟子身份曾今是他出入官商豪族宴会的立身之本。

    然而,如今,他再不是那个卑微的寻求庇护的孤儿,而眼前的那个他曾今引为天神的高大身影不过是个浑身沾满了老朽之气的衰败老头子,一件半新不旧的黑布袍,一个擦洗泛白的酒葫芦,一身僵化的老年斑。

    不自觉的拂了拂腰间的玉带,这条蹀躞带上面镶嵌的是从安西过来的最温润的羊脂玉和蓝紫色的青金石雕刻的鹤,只觉心中一大快慰。

    “说笑了,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你若不是困于出生,西行科考,必是榜上有名!”

    庞县丞脸上溢出的得意都没遮挡,然而,只是一瞬,若不是一直观察着,春华还真的没有发现。

    只见他连忙推手,一脸谦逊,“能做得这一方父母,照拂乡邻,是庞某生平之幸。”

    能做鸡头,不做凤尾,凤尾的风险多大?

    “洛南有你这样的父母官,真是黎明黔首的福气。”

    就这样,二人你夸我,我夸你,竟是分外的和谐,若是将那好话刻成石头字,大概能拉满一节火车车厢。

    最后,谢大儒同庞县丞依依惜别,定下晚上的一顿饭,谢大儒转身又是一脸生无可恋脸对春华说。

    “还不拜师!”

    “我有师傅!”这是春华自己心中的坚持,“你若是愿意,当然是我最尊敬的长辈。”

    看着谢大儒顶着猪肝一样的脸色,春华有些惊讶,方才这水端的多好,怎么会这样沉不住气。

    谢大儒苦恼,自己半生苦苦寻觅,好容易临近进棺材了,遇到个对眼些的,想降低标准,没成想人家不愿意了。

    世事无常,确实可笑!

    “你叫什么都好,晚上你只管来赴宴,你这路便修成了一半。”

    春华瞬间明白了谢大儒的良苦用心。

    自己方才嘲笑他端水,却是为自己而端。

    自己这些天冷眼看,若不是庞县丞点头,其他人都不敢真的松手,甚至是松消息。

    而谢大儒帮自己定下的这顿饭,只要传扬出去,不管怎么说,别人都知道,起码她做事庞县尊是不会生气的,那些游离于洛南县的中间势力会倾向于自己想做的事儿。

    “先生您为何帮我?”

    谢大儒不在意的笑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有些东西比利益得失更重要,那是一种人生的信念,追求,理想——”

    却原来是价值观相同!

    “长辈所受,敢不辞尔!”

    春华下定决心,非要在这洛南干出一番事情,起码,这路一定要修好了!

第八十六章 利过人情亡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尽管谢大儒在几年前还是当朝首辅级别的大官,但此刻的他,号召力还不如她这个现管的架空县令。

    “大人,这菜上了吗?”

    鱼味臻包厢外店小二小心的询问着春华,春华摆摆手,思考了一会儿,进去见谢大儒。

    “先生,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了,还继续等待吗?”

    “我总是惯于把人性想的太好!”谢大儒挥挥袖子,不在意的说,“去拿一张大大的红纸来。”

    虽然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春华还是听他的将红纸和笔墨拿来,因为这家饭店时常接婚礼,这种东西是常备的,很好找。

    只见谢大儒挥笔一写,几个苍劲有力的字跃然纸上。

    县丞庞坤答师宴。

    “去挂上,再请一班小戏来门前吹打。”

    “先生,其实没有这些也没关系——”

    “无妨,”谢大儒不怒反笑,“这天底下哪有欠账的不害臊,被欠的羞于启齿的道理?”

    “我躺平的日子够久了,厌了,倦了,既然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这把老骨头,说干就干!”

    不多时,这街面上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鱼味臻门口花梨雕花的立牌上清楚的写着“县丞庞坤谢师宴”。

    来往的见了这番热闹,有的没有的,大家都提携着往楼里走,都不知道方才还清冷的街巷怎么瞬间就多了这么多华丽的马车。

    一个才到洛南的富商惊讶的看着庞县丞在门口迎候,诧异的说,“倒不知道这庞县丞竟然是谢家传人,难怪在洛阳城中也能时时听到他的大名,我几个从这去的朋友都说,来洛南宁可不会县尊,也要到他家拜见,不然就是卖个冰糖葫芦都有可能吃死人呢!”

    “可不是,这县丞大人师从谢家,博古通今,这天下的事儿就没有他没有涉略的,若不是他生性不爱名利,就是到长安城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到洛南能同他吃一餐饭,听他指点几句,你十几年的生意都能无忧了!”

    他的同伴煞有其事的说,两人走到门口,连忙将自己装了金圆券的红包附上,由门口的一个师爷模样的登记了姓名。

    “今儿整个洛南有头有脸的都来了吧?”

    随后给小二附上一支香烟。

    “里面都坐满了,二位可有请柬,若是没有,还请往大堂走,哪里有专人招呼。”

    两人相视一笑,只见穿堂下面的拉了六张桌子,此时人都坐了半满,大家饮着小二送上的茶饮正说笑着认识彼此,间或谈一谈自己同庞县丞的瓜葛。

    楼上主厅里庞县丞一路饮了上来,脸因酒精泛着惊人的红,满满的志得意满。

    “老师,我敬你,没有你就没有我庞某人的今天!”

    昔日匍匐在他脚底下的烂泥如今长成了参天大树,好生痛快。

    当日人人说他不过是个流浪儿没有资格读书,他感激着给他一线生机让他附学的谢大儒,但在他满怀希望求一纸谏书去科考,又是这个人对着众人说,他心术不正,不堪社稷之重,生生断了他高升朝堂的路。

    迂腐!

    这大宣朝堂上尸位素餐的人浩如繁星,他虽然贪酷,但也到一任富一方,求个双赢有什么错,他们王谢堂前的门楣上不也是用这些野心搭建起来的,想赢有什么错!

    所以,今天,站在这厅堂上众人仰望的人就是他。

    这一切比黄金万两都好,比什么醇酒佳人都美,超过南洋传来的迷幻之花——

    他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看向那个微笑淡漠而衣着普通如腐朽老者的谢大儒。

    那股神气仿佛在嘲笑,‘你王谢子弟又怎么样,不也跪到我这个父不详的私生子面前——’

    然而,

    一切都是醉酒后的眩晕。

    他静默着看着那个曾今傲岸的身板平淡的在春华的扶持下在他面前自然而然的低下头,颔首,那么云淡风轻——

    那种他曾今渴求的目光没有给自己,他只是像曾今那样看着。

    心底涌起的那些荒凉似委屈似不满似惆怅——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身份真是谢大儒的儿子——

    然而,他有幼时的记忆,他的老爹不过是终日泡在酒坛和赌场的一个白相党,他的生存不过是谢大儒对昔日小妹妹的怜悯。

    不公啊——

    他自求公道。

    她不是取代了自己最渴求的那个位置,总有一天,他会叫谢大儒承认他错了,自己才是对的,他才是有宰辅之才。

    “酒多伤身,你且少饮些。”

    谢大儒看着眼前这个故人之后,心上很是感慨,约莫是酒多了的关系,或是他故意的,透出了一丝委屈。

    这是个聪明绝顶的小孩,可惜幼年际遇坎坷,根子歪了,成天想的就是升官发财。

    但他不是不适合做官。

    他是太适合了!

    天生犹如变色龙一般很有城府,博闻强识,但,他这样的人,走到了至高处只会弄权,迟早把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带向灭亡。

    就像他掌控的洛南,不过短短的十年时间,从洛阳不起眼的一个下等县晋升为上等县。

    但太快了,他为政只看利益,不重文教,重法治国,德行有愧,手腕很好却伤阴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不是春华这样的主政人带领,再富裕洛南也只会成为一个阴沟里到处浮现尸体的暴戾之地。

    人人只要钱,有手段,有关系就能枉法,这样的地方戾气如何不重?

    自己养他十二载,却没成想只是不写一纸谏书,就被他当敌人看待。

    “不就是要修路吗,来,谢先生,这桌上的酒,你喝一坛修一条,如何?”

    庞县丞一挥手,手下当时就抬上来了一溜儿上好的惠泉酒。

    一个坛子都有两斤酒。

    上好的惠泉酒虽香,但这一坛子也伤身,尤其是谢大儒这样一只脚踏在棺材里的人。

    “谢大儒上了年纪,这酒我来替他喝。”田业脸上一白,决定豁出去了。

    然而,面前的庞县丞在这个小小的包厢中失去了往日的礼贤下士,桀骜一如一尊冷面的雕像。

    “你不够格!”

    终究他还是想叫他好好的活着,眼睛看向一旁的春华,勾起的嘴角只半边,满满的挑衅,完全泄露了他日常的笑容有多标准虚假。

    “拿什么来证明?”春华抬眼看向他,眼里是满满的狡黠。

    “我庞坤说出去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他如何做没钱的买卖,但这不影响他找个乐子。

    “你的唾沫哪里够桌上这十坛酒十个钉,调令写来。”春华随即让田业从随身的小册子上撕下一张纸,简单的写了某年某月调银多少两交付田业作为修路款项。

    “可以!”

    这样一坛酒,便是个西北烈汉也只两坛的酒量,他倒要瞧好了。

    “无妨,你越长越回去了,为难个女娃子。”谢大儒阻拦,手附上酒坛,“没有张屠户还非得吃带毛猪不成,我们走!”

    春华没有走,她直接手拿坛,对瓶吹。

    一坛,酒香不错。

    二坛,怎么房子在动?

    她记得自己算好要修几条来的,两条还是三条就可以让她相中的那个地方富裕起来做个好榜样来的?

    不管了,再喝一个!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

    几个大男人在较劲,转头只见春华抱着个酒坛子在地上呼呼大睡,旁边是三个空了的酒坛。

    “胡闹!”

    纵然不是烈酒,这酒喝三坛那是个铁打的男人也受不住。

    “快些,带她去医馆!”

    谢大儒恨铁不成刚的看了庞县丞一眼,他没想到他这样绝情。

    田业伸手想扶她,谢大儒瞪了他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是个有家室的人,去,叫你家娘子带两个仆妇来,顺便拿我的拜帖去街上寻王一针来。”

    “诺!”田业一想也是,连忙去了。

    谢大儒随后将包厢里所有的人都撵了出去,同庞县丞坐在隔壁的包厢等大夫。

    “你知道你同她的区别吗?”

    “啊,”庞县丞也多少有点不再状况外,他确实不明白,自己这个上峰他知道,不缺钱,家境好,秀才出身,又是女人,长的不俗,前程大好,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的洛南县的一两条小路这么拼,疯子!

    “她这样的傻子比较少!”庞县丞撇撇嘴说,这样的傻子,连眼前的谢大儒年轻时也没这么傻,为不相干的人拿命拼。

    如果这样,他还是有些庆幸自己没有拜入谢大儒门下。

    这世道,这两个傻子多好的背景都要求自己不是?

    奇异的,心底的怨念少了不少!

    “一个人只有心系百姓才会是一个真正的好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这世界不是生来都是你们这样含着金汤匙出身的人,只要靠餐风饮露就能活下去了,我们这样的人,只要能上去,哪怕是一条爬满了蛆的绳子,只要能爬出这个粪坑,我爬,若是你生来处在我的位置,你做的未必有我好,起码,如今洛南县里有育婴堂、福救院,是整个大宣都陆续开始风行的救死扶伤的善举。”

    “她同你一样,你可以看看她的手,手上的伤并不比你少,这世上总有些人会做些特别的事儿,这是我们整个文明源源不断往前的动力。”

    “我不信你这些老掉牙的傻话!”

    庞县丞推门而出,大批的随从簇拥着他的车架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第八十七章 傻子县令

    “这条路是这个村里的主路,今儿修到了,还是上好的水泥石头路,按理说合该各退三尺,但这毕竟是私人的地,就有那么几家不是很愿意,总觉得自己吃亏,这地往后退些,家里风水什么的就不好了。”

    田业一边跟春华介绍着修下来的路新近出现的问题。

    原本村里听说县里免费的修路都挺开心的,但春华为日后考虑修的是四米五的大主路,就难免的占到了村民的地,大家都不愿意相让,这修路的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若是绕道,所需的花费就得多近三分之一,若是还修三米的路,蒸汽机车根本避让不开,那就无从带动当地经济。

    退或是不退?

    “若是退一步,那路能顺利的修起来,可以修单列的,电车的运营是没有问题的,不如下一条路再修四米五宽的?”

    田业满头是汗,这几天他头都是大的。

    大宣的女权还算平等,这等胡搅蛮缠的事儿,每家都有一个老娘们或者老爷们几千只鸭子呱呱呱的叫,听不进去话主意又多,他算是服了。

    “这必定又是新县令的新招,今天修一米,明天修一米,这一路的地基就全废了,她再低价收了去,好家伙,好精致的算计!”

    “就是,修路就修路,成百上千年都是那宽,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真当自己是天子了,要走八马开道的大路,也不看看她配不配!”

    “就是,一个二十二都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指不定心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尾巴一翘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这些各种闲话,还有零星的骂娘声和吐口水的声音,春华听了一路。

    然而,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这同样的,对她也是很艰难的事儿,没有人喜欢帮忙还被人指着鼻子骂!

    所幸,她有个天生的好处,遇到事情,越是大的事情她越不会去在意外界的声音,她一直想的都是这事儿怎么解决!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春华敲着临时收拾办公的十里亭上的条案。

    “县尊大人还在发愁?”庞县丞看着厅中发愁的春华,但笑不语,一旁捧起手上的茶碗,笑着对蒋亮说,“对这些刁民,抓几个也就算了,比什么都管用。”

    “我也是这么说,娘希匹的,这些笨猪脑袋哪里知道县尊大人为他们操碎了多少心,若是换一个,早抓了,就是我曾今的那几任上峰,我也是头回见到县尊被几个乡民指着鼻子跳脚骂的一塌糊涂的,真他奶奶的丢我蒋某人的脸,憋屈!”

    “这话还不好对县尊大人讲,她够愁的,还是年轻,不知道这世间的人心险恶,同我年轻时一样,若不是吃几个亏,哪里就能像如今这样如臂指使,我们当下属的,关键时刻也得特事特办,少不得为上峰分忧解难。”

    庞县丞看着涨的满脸通红的蒋亮,又想添一把火。

    钱拨给春华,看着她规划的以反季蔬菜来带动洛南城父镇的经济,他也有些心动!

    不说别的,就洛阳的贵族富商多的一塌糊涂,长安还好,八水环绕,天下的物产都能送到。

    但,能吃上的毕竟是有数的那几个,有新鲜改样的菜,尤其在冬天,这真是个无风险稳收益的路子。

    同时,也是个偌大的好政绩,当然,人力是有限的,若是真将这路修好,白天黑夜都可运送——

    用想的都口水直流,他这个好上峰还是很有几个不错的点子。

    既然好,她做不下来不如自己来做!

    于是他来怂恿蒋亮这个直白的武人来做破局的小卒子,若是他闹开了,这事儿就立马回到自己手上。

    春华脑中并没有停止思考。

    钱是一定的,这条路要修到朝廷的官路上才行,她已经同大宣铁路局的拿到了批文,只要能自己修好,将城父镇的轨道并轨,夜间可以调给她们一个时段,让她们送菜直达洛阳、长安。

    古往今来,安土重迁的大宣人是怎么迁的皆大欢喜的?

    春华抬头忽然看见十里亭新砌的画柱子,有了。

    有谁不喜欢新房子呢?

    或者,她可以做个房地产商。

    不,大宣很早就有房地产商了。

    她只需要找一家靠谱的房地产公司,选一片好的地址,盖一个小区,她看着周围这些不过两米高的小土院子,心里做定了计划。

    “不修路了,咱建房!”她越想思路越清晰,“田业,你迅速帮我成立一家装作房地产的牙行,我要收购这一路的地皮。”

    “这——”

    “土地换房,新房,两亩的青砖大瓦房四合院。”

    她所有的在洛南的田庄正巧就在这边不远不过三里地的地方,当时在这里置产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地方都有了,只是,这还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

    她马上想到了程安之,说做就做!

    田业也是个精明强干的人,随即立马反应过来,眼睛一亮,“不知属下可能参一股?”

    他当然是知道春华的全盘计划的,作为春华所有政事大部分的经手人,自然知道这件事做好了前景多好。

    “这不是个小数目,你要将注押在我身上,我怕嫂子河东狮吼!春华笑,很惊讶,在她看来,田业是一个很老成的人。

    他宦海沉浮如今四十年,他快五十岁的人了,最少拿出一万两金,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甚至还需要借贷,但事情成不了,所有的投入必然会打了水漂。

    “我前半生就是顾虑太多,即便不成,跟着大人你,吃喝总是不愁的。”

    “走,我们马车上说。”

    田业驾马车,春华同她隔着一个帘子,前方,是骑着高头大马,冲众人像马一样喷气的蒋亮。

    “我始终觉得,如今这朝廷拨款的办事效率太低,层层刮皮,真正办事的钱又是很有限的,不如仿照西洋的方式,建一家公私合营的商行,公账入股,每年往衙门上税,税额可以高些,百之四五,但指定育婴堂、扶老院、养生堂,我还有意增开女子百技堂——”

    “若真如此,洛南百年无饥馑矣,虽不能挣钱,想来浑家也是愿意的。”田业眼睛亮的像星星。

    “只不知上面的意思——”

    若是上面无人,这还算不错的想法只能是一时的空想。

    “前次同权夫人的合作,我以明文呈上,上峰应承洛南可作一试验田,事急从权!”

    田业睁大眼睛看向车帘,马车一顿,他倒不知道春华背后竟然有能定策的六部大佬。

    非六部尚书及以上下不了这个批文,这相当于将洛南县交给春华做玩具,由她去规划。

    “怎么了?”春华掀起帘子,顺着田业的视线看去,只见蒋亮同一队车马撞到了一处,他正揪着车夫的衣领,周围都是民众在起哄。

    “前面来者何人?”

    大宣自然是有交通法规的。

    只是比起平行世界多了那么丝特权意味。

    《仪制令》凡行街巷者,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

    来人车马上悬挂金龟符,显然,是合该春华避来者的。

    然而,蒋亮此时心气不顺,同来人起了冲突。

    春华同田业连忙几步抢上前去。

    “不知尊客为谁,家下人冲撞了贵人,还请见谅。”

    若不是在宫中待过四年,春华还真没法适应这礼制层层的封建社会。

    她这次事来压阵的,带了全套车马仪仗。

    这条小路上往日很少有华贵的马车,但今天偏偏就有了。

    还是勋爵之家,自己一个六品县令,金龟符,从三品家眷,车马另一边琉璃灯笼上一个烫金的崔字,仔细一想,很快的,春华知道了来人只怕是当今崔贵妃的嫡系亲友。

    那是在平行世界算得上武则天的亲友的人。

    蒋亮今天太莽撞了。

    “大人,小人正依礼避让,这车夫他却出言不逊,说您的诨名——”

    “我新近得了什么诨名?”春华笑着转身问田业,还好,虽惹不起,但如今的崔贵妃并非正宫皇后,她的家人是精明强干的。

    “傻子县令。”田业想到春华的点子多的就像这旁边榆树的树叶,想到这个诨号就是好笑。

    果然世人总是明事理的少,更爱人云亦云。

    “还好,没有伤及家人。”

    “尊客在上,某正是这洛南县令,今为公干,但彼此都有失礼之处,不如各退一步,小事化好,还请您给个面子。”

    这样大的阵仗,若是一味的退,丢了这个面子,对她的威望自然是不用说的。

    民众只会服从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而不是阿谀奉承屈服权贵的软骨头。

    “上一个让我退避的,还是长安令,如今他在哪里——”

    “在刑部大狱。”正是那个出言讽刺的车夫。

    原来,这拦人的人正是崔如意的侄儿,人长得艳丽俊秀,人称呆霸王,自十岁就被崔如意接到宫中,很受当今皇帝的宠爱,在宫中长大。

    据说同安逸公主交情极好,酷爱男风,因受不了姨母的逼婚,特地避到这里,新近能玩的玩厌了,正找个消遣。

    因听人说了洛南的县令长的俊秀,既有男儿的爽朗,又有女孩的温婉,最是个风月场中稀罕的长相,有意来调戏一番。

第八十八章 加入

    崔小伯爷掀开帘子仔细的看了一下来人,一身黑衣紧身武士袍,头上用一根紫檀簪子束发,却只束了一半,脑后的头发披散着,因为汗湿略有卷曲,关看身形,已是个难得的尤物。

    若是她做自己的小妾,或许可以答应姨母的,接受安逸的联姻,人常说,人无绿帽不发,若是他当了这个驸马,日后他的儿孙不就是皇帝了——

    想着心头火热,崔小伯爷即便跳下马,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上来一把拉住,“我的兄弟不姐妹,你往哪里去?”

    春华听了,顿时火星乱蹦,这是哪里来的活猴,一把甩开手,正要厉声质问,只见崔小伯爷一个踉跄脚崴了一下,双手捂住眼睛,一副春华难以入目的样子捂着眼睛爬上马车,“你快滚!”

    崔小伯爷腰间还有上月被安西王朝贡时踢的暗伤,喝了好几口脏水,他抚住腰悲愤的暗骂!

    乖乖哩,那个龟孙给小爷使的计,小爷是喜欢这样长相,但长的像安西王那个阎罗大煞星的谁要谁拿走。

    “你们怎么办事的!”崔小伯爷只觉不能忍,“快走,快点给我走,走的越远越好!”

    他的车夫见了活龙一样惊讶,连忙驾着车子沿着旁边的大河弯弯曲曲的跑远了,来同走一样让人一头雾水。

    “这怎么办?”

    “继续走!”崔小伯爷那个鬼样子,想来是在李碹哪里踢过铁板了,看着一众跟随的下臣惊惧的看向自己的目光,尤其是庞县丞那深思的目光,春华黎然一笑,“走!”

    想不到,这操蛋的长相还有一天能够吓跑渣渣。

    崔小伯爷的一日游除了给春华添点谈资,增加点威仪,倒没别的用处。

    这倒误打误撞的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

    点子到位,钱到位,地位到位,做起事来,就分外的容易。

    开始虽不容易,一幢幢修建精美风水不俗的安家宅院成为了修路眼线村民们人人羡慕的拆迁户。

    除了少有的七八个钉子户,这条路已然是成了。

    路再修,有了政绩,春华在洛南县的局面算是正式铺开了。

    也渐渐的有了各式各样的需要人情来往,迎来送往的宴会。

    婚丧嫁娶,了不得总要碰上,就在权夫人的大女儿出嫁的婚礼上,庞县令端着酒杯拦住了藏在屋顶上的春华。

    只见月下的她还是那样一件黑素色的长锦袍,料子隐隐有银丝,也就这么地了,头发还是一根檀木钗绾住卷翘的头发,不像个大家闺秀,约莫像个山间的隐士,或者是唐时话本里的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流行。

    唯一让女人成羡的,约莫是那样不施脂粉的月光色一样的肌肤,正是何处玉人教吹箫的朦胧华美。

    不知道眼前的人有什么样的奇遇,似极贵极简,极贱极玄中化生而出的一个精灵,或许就是屈原楚辞里的山鬼,倒是和寻常的女子是两个样子。

    正是同男人一样做事的样子,原本他以为这样的女子心也像山石一样坚硬,却不想也有这样极女性极脆弱的一面,倒不知道她这样闲愁的样子是为了谁?

    那肯定是个分外开朗像太阳的男子,或许只有那样的男子才能获得那种传说中比翼双飞的感情。

    庞县丞摇了摇脑袋,今晚是被水注了脑袋,不过是女人,他今天特意寻过来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能加入这个他一开始走了宝的项目里。

    “你竟不能特意享受为应和你而举办的宴会?”

    春华看着天上的月,难得的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却不成想还得面对屋檐下的不速之客。

    她知道他什么样子,他自然也知道她的,此时此刻她不像抛费脑汁,随口而出,“你不也不享受你的宴会。”

    在这之前,整个洛南的宴会他是绝对的座上宾客,所有的宴会节目,比如他喜欢昆曲,就不会有秦腔,他喜欢海鲜就不会少鱼脍。

    “是啊,我永远记得我自己的身份,我就是那个在失去价值后被无情的扫落在街角的落叶——”

    “这可不像你!”春华只觉得脊背发痒,好假!

    “你是那个别人刺了你一刀你会刺你更深然后反手夺过刀反杀那个人置身事外的人,小可怜永远不属于你。”

    “我竟不知道!”庞县丞不再装了,只是挂上了高深莫测的笑。

    “这样的为了旁人一直努力到没有自己的生活你过着开心吗?”

    对方的一句话,像长矛直刺入心。

    “啊,或许吧,不管怎么说,做对的事儿,我的结果不会太差,至于开心,自己没有能力让自己开心,那周围的人都开心不也挺好的。”

    “你说的你信吗?”庞县丞想了想,补了一句,“听说你这次事将自己所有的家当加上了,赌这么大,为什么不找人分担下这风险,我以为我们这样无依无靠的人,钱才是最可靠的,不管做什么,起码应该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想不到他会这样坦白。

    “我挣钱是为了我能掌控钱,不是让钱的增多来管住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对于你这样人口众多的大家子来说或许是难以理解的,我信我自己。”

    文凭在手,她只要不结婚生子,求口饭吃是不成问题的,这是她穿来十多年兢兢业业学习的底气,现在就是夺了她的官职,她也能养活自己,然后努力挣钱,买个小房子和养老保险,丰富的过了自己这一生。

    “所以,你看,为了我自己苍老无奈的后半生,我也期待着这社会变的更好些,做些不伤害自己的利他的事儿,最终也还好,感谢我没有太过复杂的际遇。”

    “你这样的,藏是藏不住的。”庞县丞感慨着,这样的她在洛南这样的地方还好,若是步步高升,怕是要被折翼。

    “你太理想化了,这大宣九成的官员并不这样想。”

    “只要有一成,从我开始,那这大宣不是更平和,更何况不止我一个,哪怕是你,不也做了很多利他的事儿。”

    “我不过为政绩——”

    “行善了是事实。”

    “好吧,那我可以加入你们?”庞县丞就是庞县丞,他不放过丁点利益,说明了他找春华的原因,想要入股,钱他从不嫌多。

    “我们缺口不大——”春华想都不想就想要拒绝,她毫不怀疑,这庞县丞只要加入进来,不出两年,这生意只怕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你先别拒绝,钱到位了,事情不过才刚开始,我听说你去钱柜抵押田产了——”

    “我会考虑的——”不知道那个大嘴巴,绝对不要这人掺入进来,太厉害了!

    “大人们在这里,快快,宴会上没有尊者,权夫人请县尊大人!”

    正说着,大批宾客像苍蝇闻到了西瓜的味道一样凑了过来。

    两人却相视一笑,安静的日子没有了。

第八十九章 厚颜无耻

    秋高气爽,骄阳似火,热浪一阵涌过洛南的大地。

    经费有限,人手有限,谢大儒在身后做好了整个的运转规划设计,每一砖每一瓦,从哪里取土,从哪里回填,从哪里选材,田业跟进所有材料的选购,做好抽查和谈判议价,蒋亮则跟着春华自己游走在工地上。

    所有做这些工程的人都知道,做工程旁的不怕,最怕的就是出现安全事故。

    兜兜转转小三月过去了,再水灵的小白菜经过这番折腾也得掉一层皮。

    春华捧着一块西瓜啃着,眼睛不放过现场的每一寸,修路不比修房子,若要结实,地基就需要打的尤其的牢靠,只要不平整,这路就用不长久。

    忽然只见远处浩浩荡荡的几十人簇拥着两人走了过来。

    只见当中的一人身高一般,大着肚子,脸上因汗水而显得油腻,旁边两对仆役提着一队攒盒,不时的取出还装在冰上还带着霜气的茶汤给主人。

    蒋亮朝春华努努嘴,挤眉弄眼的,嫌弃的看了下春华,那嫌弃的意思表露的没有比这个更明显了。

    “怎么,是不是重新发现你上司我的气质高华?”春华不在意的笑笑,领着蒋亮朝人群走去。

    “瞧瞧人,瞧瞧你,您再这样,真真是嫁不出去了!”观其言,见其行,蒋亮对自己这个比他小了十五岁的上司自然是当做小妹妹来爱护,时不时的刺她几句,希望她稍微注意下自己已经掉落到地上的女神形象。

    他们是希望春华能真的人如其名,灿烂若华。

    “卑职见过大人!”春华同尾随的洛阳府正五品的州长史身边。

    “你们这里应该再留神,被耽误了今年的麦种——”

    “大人英明,在您的带领下,这件事情必然会上一个高度,五六十年间,洛南县无饥馑矣!”

    “事还要你多费费心,你是小王,不,小——”

    洛阳长史王大人终于将视线转到尾随的春华身上。

    “县尊大人姓李!”

    好大的一个难堪,众人由不得都瞅着春华暗笑,忍的蒋亮双目涨的通红。

    “小李是吧,你这样年轻,有想法肯干还是很好的,只是成也年轻,败也年轻,为官理政,还要向你的前辈多学学,他在这洛阳百十个县丞中是有数的。”

    “大人过誉了,某愧不敢当!”庞县丞嘴上虽这样说着,人却没有退后。

    这还能说什么呢?

    这古今中外不都是一样的问题?

    “您说的是!”她说什么,都不会是眼前的两人,不这群人关心的。

    “庞县丞就是才华卓绝,有他在,大人只管高枕无忧。”

    “就是就是,这洛南县年年出类拔萃,若不是有庞县丞这两只膀子撑着,哪里就能政通人和,百业旺盛了。”

    “我提议,这路修好了,这种植菜的事儿还得交到庞县丞手里,他年年收税,对农事的熟悉,这洛南县他称第二,就没有敢称第一的,大人明鉴。”

    “李县令,下面民意如此,你怎么看?”州长史终于将今天特意来这一遭的话给撩了出来。

    “李县令最是大方不过的,近来又最是操劳,定是愿意的!”

    “有州长史做主,便是谁都只有感激的,她初来,人头又不熟,才不知道这下头的刁民难处,若不是个素日有威望的坐镇,这好好的事儿都得给搅合的稀烂!”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就要将事情在州长史面前过了明路。

    “大人明鉴,”春华脸上还是带了两分笑,但这笑,未免有些勉强。

    有谁能直接拒绝直属上司安排工作呢?

    想到以后穿不完的小鞋和糗不完的脸色,饶是春华也不由的头皮发麻。

    “大人您是知道的,这事儿我不过是个经手的,底下出钱出地的都在后面等着,牵扯的不是我一个人,不如我今晚回去将所有的事儿具体的写个条陈再与您定夺。”

    若是没背景,这事儿做成了也只有乖乖被摘桃子的份儿。

    然而,州长史怎么会放任她就这样糊弄过去,若不是碍着程家有人插手的缘故,不过是使唤人传递消息的事儿,那需要他大张旗鼓的跑一趟?

    “我即在这里,你直接回报就是,莫不是这些都是你手下做的事儿你这个当主官的倒不清楚其中的缘故?”

    看你能顶得住多少?

    现场几十上百人,除了蒋亮,剩下的都在盼着春华说出那句话,将接下来的事儿都交给庞县丞。

    “就是,年轻气却不能盛,为官一任,当为一方父母,哪有父母贪工妨碍孩子前程的!”

    “就是,就是,这段时间嘴上说的多好听,都是为了当地的百姓,实际啊,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弄权而已。”

    ……

    然而,春华毕竟不是被吓大的,这却也激起了她天性执拗的性子,她转头看向那名说她弄权的主簿,也不多言,只向蒋亮使了个脸色,厉声喝道,“谗言犯上,掌嘴三十!”

    当面都不敢反驳,那以后说她的人可就止不住了。

    原本她从来不愿意同人吵吵闹闹,但,眼下的情形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蒋亮从来忠心,早想教训那人,听了春华的这话,正摸到痒处,一把拽小鸡的一样拎起那主簿,左右拍烧饼一样的瞬间就打完了。

    “放肆!”

    “长官面前,动用私刑,反了天了——”

    大家在蒋亮打完才反应过来。

    春华脸上绷住一份威严,正色朝纵容一切发生的州长史行礼,“李某一心为国,自任上至今兢兢业业,考评、政绩不说出众,自认钱未贪墨过一文,事儿未被追责过一件,洛南的上上下下没有指着鼻子骂我弄权的,若是于国于家于洛南百姓有一丝好处,这身冠服谁要只管拿去,至于这事儿,起初牵头的时候没有一人出头,我即领了事儿,受了人的嘱托,便要忠人之事,就是天地神明面前也必要争一争,让我就因为这样的小人两句话就将信任我的人推出去,李某拼了这官不做也万不能够!”

    “请大人责罚!”

    州长史先是惊讶,后连忙脸上带笑,扶起春华笑道,“李大人言重了,古语有云,盖棺定论,这顶主簿说话欠妥,许是今日天气炎热他吃多了西瓜脑袋也变瓜了,晚上一桌子上吃饭叫他好好的给你陪个不是。”

    这样的愣头青州长史如何没有见过,他连消带打,就想三言两语将事儿抹过去。

    但春华如何会听不出其间的坑?

    她的性格让她做八面玲珑的变色龙是不够格的,如今对这官场首战,这人,她罚定了,这事儿她绝不让,少不得,日后步步小心做个纯臣,还好,她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第九十章 硬杠

    “长史大人说的是,只是国无长法不盛,法无威严不立,人无法度则朝败国危,顶主簿对下无尺寸之工,遇事推诿,自我上任半年以来事儿无一件考评优选之处,对上搪塞,巧言令色,在日常抽考中论事言语浮夸,胸无点墨,更有横征暴敛,巧立名目,以卖豆腐须在菜市为由,竟将城中十数家豆腐作坊聚于他亲戚之地,小民苦不堪言,怨声载道,黄发孩童呱呱而嚎,白发长者掩面而泣,几欲寻死。此等于国无望蠢如猪狗,于家无望贪如硕鼠,于民无望弃如狗屎者有何颜面立于人前?”

    春华转身,田业随即从随身带着的箱子中拿出一个小册子呈文,转身对州长史一拜,“求大人为黎民做主,罢黜顶主簿吏员出身。”

    众人听她的话一口气跟说相声似的,呱唧呱唧先是一笑,预备看二人对嘴,不想春华忽然拿出真章来,脸上笑意刹那退散。

    乖乖,正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谁知道这李县尊竟然在做事的同时默默搜集了众人的罪证。

    大宣的国魂便是以民为本,在乡下十里八村的不都有一个豆腐坊,虽然小有脏水,但处理得当,同家旁多一公厕无异,但如今虽是盛世,一般老百姓要添点蛋白,豆腐是最便宜廉价方便的东西,将所有的豆腐坊聚于一处,这等靠人工辛苦赚几个养家钱的事儿,如何经得起层层盘剥,一家子有几个闲余的壮劳力每天一同行进几十里卖豆腐?

    这就是断人生路!

    何况如今又不是后世房子鳞次栉比,乡下谁的一家子不是间隔数米的大院子?

    过分是过分了,众官员心中默默点头认可顶主簿做的过分,但大家心中却都认为罢黜吏员资格有些过分了,这是人家几代的营生。

    唇亡齿寒,众人将视线统一汇聚在庞县丞身上。

    庞县丞自然不是蠢人,尽管心里他甚至比春华气的还狠,自己手下怎么有这样又贪又蠢的人,但他在洛南如鱼得水的根基便是这班乡绅,他从升斗小民到如今实际上的县首富,早年也不是无把柄可抓——

    “县尊大人说的是,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顶主簿自来任上,对他本职虽不太通文墨,但街道清洁,疫病不起,民间也不是没有拍手称快之人,只是不知变通,日后黜了豆腐坊这项也就罢了,罚他一年月俸就很恰当!”

    有理有据有节,春华很佩服庞县丞的口才和应变能力,但,她忽然明白了她同庞县丞的区别。

    庞县丞遇事有私!

    这样的人能活的很好,却不应该是当官之人,为官确实应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廉洁奉公——

    “何为官,何为民?官出于民而高于民,小小一个豆腐坊,污染不过是一茅厕,却能养活一家四世同堂十数口人,做豆腐想挣钱都是辛苦钱,自古有三桩苦差事:打铁、撑船、磨豆腐。起早贪黑,起五更、爬半夜,几乎没有空闲时间。豆腥味儿、豆腐水味儿、酸豆腐渣味儿,所有的一切臭的当头就是他自己,却是在为这个社会产出,而周围不愿出力懒散帮闲的无赖的几句抱怨之语,便要打压勤勉之人?还是在场的诸位觉得豆腐这类强身健体的便宜物事合该被禁,那日日五谷轮回的造粪机器,都应该丢到深山老林里自生自灭。”

    庞县丞一听到造粪机器,忍不住一笑,随即正色说,“县尊大人你好好看看身边你这群人,谁不是勤勤勉勉,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做人也莫太孤寡了。”

    春华惊讶的看向他,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提点她,但,同在场的所有人为敌?

    妥协大家和稀泥似乎也并不影响自己做事情——

    不用说,春华也发现了自己做官从这件小事到了人生的分叉路。

    是做大官还是做自己想要做的官?

    看着周围这群衣着华丽大腹便便的体面人,她退缩了。

    她没有那么大的非要兼济天下的志愿,这样的圈子她真不想有朝一日自己变成里面的一人,做人,当有所当执,她就那么大点能耐,还是做自己想做的官吧。

    “若项主簿不是直接断人生路让小民破家欲寻死,我也能体谅,我手底下没有使人破家的小吏。”

    春华忐忑的说出心底的话,再不看周围,只一拜到底,“求长史大人批复。”

    “这本是你权责内的事儿,你自己决定就好!”州长史同庞县丞对视一眼,大笑,“你好,你很好!”

    说完,就有人扶着脸色有些灰白但仍就带笑的顶主簿回家。

    走完流程送走州长史,庞县丞淡笑着凑到春华身边,笑道,“一板一眼做的事儿就真的最好?”

    规划好,人做事能像机器一样肯定对做事是最有利的啊!

    春华不以为然的同他告别,“那当然,办事依照规矩法度才最有效率——”

    现代企业管理制度,这是刻到春华骨子里的管理法宝。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跌倒过——”

    庞县丞笑笑,上了马车,车行了两步,他停了马车,掀开帘子,对着春华笑的狡黠。

    “你知道吗,当年我才到这里办的第一件案子就是项主簿为一位老妇主持公道不惜得罪谢家长子身边的奶娘,当初到如今,最有公平法度的人就是你今天罢黜的这个人,济贫院也是他一力主导,不公,不过,他不过是没有身家没有背景。”

    ‘见信如晤,我从没有想到,一个如此理想主义的人为什么堕落的如此之快,他背弃起道义来比一般人要狠的多的多,我近来也十分迷惑这人世间的中庸主义——’

    春华喝完炖的嫩的像果冻一样的鸡蛋羹,提笔继续写道:

    ‘这项主簿自幼由老娘带大,侍母至孝,年长后由其母回禀我的前任,从族人手中活活的夺过家中世袭的位置,有了出身,他生平最恨对母亲不孝的人,年长走投无路的长者总能从他手下得一条活路,所创立的济贫院承担了鳏寡孤独的身后事,虽不能改善多少政绩,但对于年老者的幸福度和临终关怀,竟有奇效,我竟不知我所做是对是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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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三代的青云路介绍:
寒门再难出贵子,
穿越后的春华静默而肯定的说,
寒门本就是地上任人践踏的泥——
唯有天时地利人和,才有青云直上的一天!
PS:
弱感情线,本文无绝对男主,重要的事说三遍,无绝对男主,女主除了一张被利用的脸无金手指,就是老实本分升斗小民一个。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农三代的青云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农三代的青云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农三代的青云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