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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81 品鉴

    那富商被人一口叫破,哆嗦了一下,霍然抬头。

    就见说话的是坐在少爷左手边的人,从座位来说应该是除了少爷之外地位最高的一人。

    那人看起来白发苍苍,但面目并不甚老,整体上看来又有些衰朽的味道,那种介于老与不老之间的感觉很是古怪。

    那白发人盯着富商,神色很平静,看不出息怒。

    富商正迟疑着要不要矢口否认,一抬头间,就见火堆旁有几个孩子。

    其实火堆旁的人不多,除了少爷和两个女子,还有旁边一左一右、一老一少两个地位高些的人,老者就是那个古怪的白发人,年轻的是个精神奕奕的年轻人,一看就身怀绝技,看起来似乎保镖、客卿之类,再有就是刚刚给他带路的两个童仆和四个孩子了。

    那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大不过十三四,小的有个女孩儿看起来才七八岁。

    其他人包括童仆身上的衣服至少也是细布的,价格不菲,唯独那四个孩子一身粗布衣,颇为寒酸。

    两个男孩儿在旁边操持烤肉,一个拨火一个刷油,干的是奴仆的活儿。两个女孩儿缩成鹌鹑似的,明明正是贪吃的年纪,一眼也不敢看那油汪汪、香喷喷的烤肉。

    难道是……同行?

    可是那几个孩子若真是队伍中亲戚孩子,固然待遇太差了,但作为奴隶的话待遇又太好了,衣服整齐不说,气色看起来也还算健康,洗脸梳头的,也没带锁链,不像一般的奴隶。反正富商自己不会这么对待“货物”的。

    如果是……高等奴隶呢?

    想到这里,那富商鲍人伍假装脱口道:“难道少爷您也是去参加深影大会的?”

    然后他赶紧低头道:“小人失礼,失礼。”

    那少爷闻言瞟了一眼旁边白发人,道:“这么说,你还真是带着‘高级货’去参加深影会的人牙子了?金玉堂……金玉堂是个……”

    旁边白发人解释道:“原来是云州一处大商号,生意遍布七郡,黑白灰三道纵横,什么买卖都做。后来犯了官府忌讳,被赶出了云州,现在在雁州那边攀上了个草头王,又倒腾老本行,过得还挺滋润的。”

    那富商连连赔笑,虽然白发人不无讽刺之意,好在没有特别大的敌意,不像是切齿痛恨的意思,人在屋檐下只能赔笑。

    那少爷对蹲坐在火边的两个童仆道:“你们看看,救人救出个人牙子来。这不是你们的运数来了?”

    那俊童仆道:“那再埋回去?”

    那富商忙大声道:“且慢,且慢!少爷救我小命,小人有回报!眼下就有!”

    那少爷嗅了嗅一个男孩子端上来的烤肉,道:“你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算有,我也可以自己扒呀。”

    那富商道:“小人有下情回禀!这消息对您很重要!如果您也是去深影大会的,请一定要小心贼人偷袭!”

    那俊童仆冷笑道:“就是抢了你的那个独脚大盗?”

    那富商道:“不一定是独脚大盗,但是个疯婆子,很厉害很厉害的疯婆子!”

    那少爷“哦”了一声,眉毛上挑,饶有兴趣的道:“疯婆子……细细说来,有多疯?疯婆子我见得多了,多疯的我都见过。倒要看你说的配不配叫疯婆子?”

    他这么说,旁边那白发人不动声色的瞥了他一眼。

    那富商暗暗诧异:爱看疯婆子,这是什么爱好?正想说话,肚子鸣叫起来,登时一阵虚弱,可怜巴巴道:“小人一日未食,还请赐小人些许食物。”

    旁边那白发人淡淡道:“十六,你给他拿点。”

    他叫的“十六”是正在烤肉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那少年听了起身,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破陶碗,从火旁边的罐子里倒了半碗糊糊一样的粥送了过去。

    那富商一见,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暗道:好啊,你把你这奴才的饭给我吃了?你当我和你一样低贱了?似你这样的贱种,在我那里给我递东西也不配,哪只手递的,要把哪只手剁了才行。如今我倒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了?

    但此时打狗看主人,他当然一声不敢出,只是看了那少年几眼。

    看了几眼,他心中一动,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那少年眯了眯眼,低下头去。

    那鲍人伍突然道:“不愧是尊贵的少爷,您手里的货色当真上等!这一个好货灵性十足!在如今的年景一百两银子也未必买得到。我带来的货给您的提鞋也不配。”

    那少爷道:“哦?你识货?”

    鲍人伍赔笑道:“小人自从十六岁跟着哥哥出来跑生意,在这行已经三十来年了,见过天南地北的好货无数,不敢说眼力超群,但也历练出来了。就您这个孩子,好眼睛好身体,灵性出众,到了深影会必能交易一个高价。甚至说,不卖给深影会,不做剑奴,卖给其他买主,直接带出去培养几年做个重剑死士也值钱。”

    那少爷心中一动,道:“你这么会相,给我这里的孩子都相一相?”

    他说的当然是指火堆前那几个童男童女,鲍人伍也没不长眼要给少爷、宾客相,答应了一声,又去看另一个和十六差不多年纪的少年。

    这么一看,他不由得啧啧称奇,道:“这个也好,和刚刚那个不相上下。看这灵性,看这容貌,看这骨相,大开门儿的珍品!您怎么找来的?怪不得您大老远只带这几个孩子,想必是个个精品。我那些倒都是滥竽充数了。”

    其实他手里也有几个高端的,未必就差了,但现在一朝散尽也拿不回来了,还不如用来给少爷垫脚。

    那少爷笑道:“男孩儿不用你看,有眼睛的都知道好。你看两个女孩儿,能看出什么?”

    鲍人伍转头去看两个动也不动不吃不喝的女孩儿。

    比起男孩儿,这两个女孩儿年纪小得多,大的那个也就十岁出头,小的那个更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长得都很是可爱。

    鲍人伍心想:这两个女孩儿看着都是好人家的孩子,定不是正经收来的,是拍花子的货。这小崽子也荤素不忌。

    然而越看这两个女孩儿,他越是奇怪,号称阅人无数,竟一时迟疑。

    那少爷一直盯着他,道:“怎么啦?这就看不出来了?就这点眼力?”

    鲍人伍不敢再沉默,道:“恕小的无礼,这两个孩子相貌肯定是好的,骨相也不错,将来必然是美人,但是灵性不突出吧?”

    他指了指那个年纪稍微大些的,道:“这个死气沉沉的,看样子没什么福气,好像死了一大半的样子。明明身体还健康,内里却虚弱的厉害。灵性似乎有但像是磨干净了似的。她不会以前当过剑奴吧?”

    那女孩儿明明一直发愣,被鲍人伍说的渐渐竖眉,表情有些生动,但紧接着又把头低了下去。

    鲍人伍又看那个更小的女孩儿,蹙眉道:“这个更奇怪了。看起来一点儿灵性也没有,特别木讷,不像是被吓傻的,是不是天生的傻子啊?”

    那小女孩儿转过头看他,又木木然转了回去。

    “这种傻子若天生强灵感,尚可以卖去做剑奴,可若是灵感也没有,可真是砸手里了。就是卖去勾栏都卖不上价啊。”

    这时,那白发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她傻过头了啊。你果然有眼力,十六,给撕块肉。”

    鲍人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过硬的专业能力还是得到了对方的认可,这个营地说不定也有了可容身之处。

    那边十六果然割了一大块羊腿过来,外面已经烤的焦香,里面还能看见血丝,鲍人伍再也忍耐不住,撕扯着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毕竟是饿了一天的人,鲍人伍狼吞虎咽,霎时间吃了大半,就听那少爷道:“你可以说那疯婆子的事儿了。”

    鲍人伍忙停下口,咽下口中的肉,道:“对。那个疯婆子,唉,算我倒霉。我带着队伍去从雁州出发,一路跋山涉水到凉州……”

    那少爷道:“别跋山涉水啦,谁不是跋山涉水过来的?说重点。”

    鲍人伍道:“是是。我带着队伍到前面八十里那个红羊边市休息。那边除了食宿买卖还有个小小的人市,专卖草原上奴隶人口。我本来想,这草原上的奴隶个个粗陋不堪,一股羊膻味,有什么好货?但那天走之前一时兴起,就去逛了逛。”

    他说到这里,后悔的直拍大腿:“你说我干嘛起这个闲心啊?节外生枝的道理我活这么大愣没想明白。我要是不去不就没那么多事儿了?”

    他懊悔片刻,接着道:“那天我到了人市,果然没看见好货色,正要走时,却看见了一个自卖自身的。自卖自身在中原原常有,尤其是灾年、阴祸的时节,一大片都是卖儿鬻女、自卖自身的。但在凉州可少见,因为不等卖都被蛮子抢走了。我便去看了一眼。那个女人……”

    他深吸了两口气,方继续道:“那个女人我一眼就看中了。她大概十七八,长得漂亮不说了,那双眼睛有灵性,还透出一股子倔强的心气儿,有好这一口儿的可说是仙品。而且……她还有一头挺特别的灰色头发。”

482 恨

    “灰头发……”旁边白发人突然重复了一句,若有所思。

    但当那少爷转头看他时,他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篝火旁,鲍人伍一五一十道:“其实我当时带着十来个奴隶,已经不少了。虽然那女人品质不错,但她年纪大了,已经做不得剑奴,要出手还要回转中原,一来一回成本不小,不太方便。哪知道那女人自言说是云州人士,姓迟,被困凉州无依无靠,迫不得已才卖身。说是只要能让她回凉州,只要管衣食即可,几乎不要钱,还能干活。我看她可怜,难得大发善心,就把她收下了。嗨,人果然是不能太好心了。”

    这时,在白发人对面,看着也是客卿之类地位一直没说话的年轻人冷笑道:“是便宜莫贪吧?”

    鲍人伍尴尬道:“也确实是小的贪便宜了。这货色这么好,又不要钱,只看资质不逊于那专门调教出来的瘦马。带回云州随手一卖也是几十两银子。尤其她是自愿的,也不用怎么管束,还能帮着干活,这倒贴钱的奴婢实在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理说他也是老江湖,不该起这等贪心。还是被一时的便宜晃花了眼。

    “出了边市之后,她就一路跟着我们,老老实实,干活还勤快。还做得一手好菜,简直完美。我便看重她,让她去照管那些奴隶,也是毫无差错。因为对她满意,我给她提了待遇,衣食不缺,还说:‘到了云州,我给你介绍个好人家,不做奴婢,直接进门就做姨娘,锦衣玉食。你好生伺候,将来生下一儿半女更有翻身的指望。’”

    “她连连道谢,又说:‘我一看到老板就觉得亲切。您是云州的鲍老板,我虽姓迟,也有亲戚姓鲍,也是云州’人,咱们说不定还连着亲……’”

    “我当时就不高兴了,登时觉得自己看错了。开始觉得她懂事,没想到才两日就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要和我攀亲戚。我就呵斥道:‘我鲍家本就是雁州大族,两三辈子专做云州的人口买卖,谁敢卖我家的亲戚?四年前我们回雁州,把大小族人接回了雁州,哪有你这门子亲戚?伱照照镜子,有这个福气么?没个眉眼高低,也就是我,换我哥哥这句话就叫你打成下三等的奴才了。我固然先不打你,你这么没眼色进了宅门也是被大妇打杀的命’。”

    “事后想想,这句话可能激起了她的凶性了。”

    “她听了一声不吭走了。我也没理会就睡了。睡到半夜,我被声音给吵醒了,就听得外头又哭又闹,鸡毛子喊叫。我以为来了响马,连忙拿了防身的剑偷偷从帐篷后面爬出去。就看见……就看见外面屠宰场似的,满地都是血,人都被砍成一块一块的,胳膊呀,脚呀,到处都是。”

    他一想到当初的情形,脸上的肥肉乱抖,声音都发抖。

    火堆上边上,却没一个人听了这血腥描述而害怕,只分感兴趣和不感兴趣的两种。连两个烤肉的小孩子都浑不在乎的样子,动作还是那么稳定,仿佛他在讲小猫小狗的故事。

    “我当时都吓傻了,想去找我那两个护卫,就见忽的一个白影出来,原来是那个恶女人拦在我面前!她拿着剑,身上全是血,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我真以为见了鬼了,叫着问她:‘你是谁?’她没有回答我,盯着我道:‘死不足惜的……’”

    他说到这里卡了一下,没能说下去,这时,有两个声音同时接口道:

    “死不足惜的人贩子。”

    这两个声音,一个来自于上面那白发人,另一个竟来自旁边那个相貌平平的童仆。

    鲍人伍呆了一下,不知看谁。

    那白发人已经道:“怎么,难道不是这句话吗?”

    鲍人伍干笑道:“她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她提起剑,就砍掉了我的腿。这个疯婆子,她肯定要把我零零碎碎切成块,这个王八蛋!恶心,残暴,杀千刀的!”

    他嚎叫两声,无人理会,自己停下来道:“好在,好在我有准备。自从我哥哥当年给人半夜偷袭,砍掉了一只手,最后侥幸逃掉了性命,我们就知道,走江湖实在是个危险活儿,所以我们家出来做生意都带着千金不换的保命符。她要是一剑砍死我,那倒罢了,她偏要折磨我,那就给我机会了。我发动了保命符,瞬间遁出一百多里,掉在沙丘里。可惜这里太荒凉,我没落在城镇里,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不是少爷经过,我必死无疑。”

    他说到这里,又连连作揖,道:“我的小命全是少爷救得,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我家里还有万贯家财,当备千金酬谢。”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着那少爷,见对方不为所动,心中一急,忙道:“若少爷嫌来钱慢,前方五十里有一绿洲,那里有一黑市,其中也有我家亲戚的产业。只要我能到那里,立刻写一张条子,当场支付百金现钱!等我回乡还有其他好处送上,我家世代豪富,家资不菲,绝不食言!”

    那少爷终于有了反应,转头看向那白发人,道:“怎么样?”

    鲍人伍很是奇怪:明明少爷才是主子,怎么做决定反而问那保镖一样的半老头子?

    紧接着他自己想通了:或许是那老头是那少爷的老师什么的,这种富贵子弟有家教,额外尊重这些长辈老人。

    那白发人看了一眼鲍人伍,道:“原来如此。你这大人贩子是被一个为民除害的女侠客给打了?”

    鲍人伍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察觉到白发人口气颇为戏谑,并不是真的认定那疯女人是女侠客,连忙道:“不,那女人才不是什么侠客,她不是为民除害,她……和我定然有私仇!”

    那白发人道:“哦?何以见得?”

    鲍人伍道:“那女人又是自卖自身,又是编造故事,处心积虑混入我的队伍,老老实实的干了几天活,一副要长久混下去的样子,恐怕所图非小,肯定不是就为了杀我。我们队伍在外面住了好几天,都是荒郊野外,她要是动手早动手了,怎么不见她行动?”

    “而且,她若是看不惯人贩子,我叫她照顾那些奴隶,也不见她如何同情,怎么多加看顾,不多给吃的也罢了,连一句话都不说。我这双眼睛看人还算准,她不在意那些小孩子。我越想越觉得。她是要走长线的,一开始打算跟我们走某个地方,比如说……深影会!”

    “但是,昨天她突然变脸,痛下杀手,绝不寻常,多半是为了什么事突然改了计划。我想来想去,也就是她问我那番话,提什么云州,什么姓鲍,其实是旁敲侧击套我的家世来历来着。她从我话里套出我的家门,想起了和我有私仇,这才动手。”

    他愁眉苦脸道:“可我也想不出来,她是我哪个仇人?”

    他一时沉默,突然,旁边那个俊童仆嗤的一声笑出声,道:“你作为一个人贩子,仇家遍天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别想了,就是造孽得了报应了。”

    鲍人伍气急,又瞄了一眼那少爷,目光颇有疑问,意思是:这位少爷,你家仆人说我是造孽的人贩子,难道你就不是么?他表面上骂的是我,其实骂的是您啊!这要搁我我可忍不了。

    但他不敢出言挑拨,光靠眼神当然没效果。

    这时那白发人道:“说得是,你的仇人可太多了,可以说无处不在。比如此时此地,就有你一个仇人,你猜出是谁了吗?”

    鲍人伍来到此地,虽然收到了各种惊吓,但没有这句话让他吓得毛骨悚然,一瞬间只觉得心脏都结了冰。

    这……这还用猜吗?

    你都这么问了,那肯定是——你啊!

    鲍人伍要是有腿,早爬起来就跑了,但他没了一条腿,跑也跑不了,面如土色,道:“我……我怎么得罪您了?”

    那白发人道:“也许不是你,是你哥哥?你哥哥也姓鲍吧?当年在云州做人口买卖,见到合意的就抢人,抢成功了小孩儿一辈子毁了,也不能报复他,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逃脱之后心存愤恨是不是?怪不得我看你有些眼熟呢。你的嘴脸和那位鲍胖子也是一模一样啊。”

    鲍人伍牙冠咯咯打战,道:“他……我哥哥……那狗东西!他和我有仇啊,我早看他不顺眼了!您和他有仇,太好了,那老杂种虽然没了手臂还活着呢,我这就给您带路,让您亲手剁碎了他。”

    那白发人不理会他,反而看向刚刚骂过人贩子的童仆,道:“危色,你也有类似的经历吗?”

    危色平静道:“我六岁的时候就被拍花子的拍走了,一直辗转贩卖,七岁的时候被卖进那边。如今已经忘了家乡何处,父母是谁了,想要回家也回不去。不仅仅是我……”

    他指了指烤肉的两个男童:“他们都有类似的经历,谁当年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又不愿意当爹娘的心头肉?纵然粗茶淡饭也乐意。只是想不到您会有这样的经历,我还以为您是苍天庇佑,诸邪不侵的人呢。”

    白发人摇了摇头,看向两个孩子,问道:“还恨吗?”

    这两个孩子的表情管理明显不如危色,想要故作平静,但是失败了。其中一个忍不住点了一下头。

    白发人道:“我恐怕不如你们那么恨。想是因为我最后没有经历过你们那种煎熬。你们恨人贩子是理所应当的。人贩子没有配活着的。这样吧,你们都拿剑,谁恨就刺他一剑。”

483 来客

    夜深了。

    荒原上的夜寒冷异常,若不是没有足够的水汽,大漠都要覆盖上一层白霜。

    如此酷寒之地,生命的迹象越发减少,大漠中一片死寂,只偶尔石砾微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也不知是风声还是哪位地底来客制造出的动静。

    远处营地已经安静了下来,似乎刚刚那场热闹已经散了,但篝火没有熄灭,火光一闪一灭,在大漠中清晰可见。

    在大荒原中露营,火焰是一刻也不能熄灭的,有火的地方才有生命。

    沙沙沙——

    地面摩擦声。

    两个青衣童仆走在大漠中,其中一个提着一具尸首的脚——那是那具尸身唯一一只脚——在地面拖行。

    “行啦,就扔这里吧。”

    行至一块大石前,一个俊童仆道:“这种腌臜东西,扔哪里不是扔?要我说没有都别必要特意扔出来,往哪里一塞,一晚上难道就臭了?我们走了他留下就行。”

    “大概是不想和这种东西同在一个营地呆一晚上吧。早上起来还能看到不碍眼么?”另外一个童仆,也就是危色认真的回答,“这种东西不但不配呆在营地里,也不配放在术器空间里,曝尸荒野也是便宜他了。”

    那俊童仆抬头看了对方那平平无奇几乎木讷的脸,道:“连你也有如此外露的恨意?倒也少见。”

    危色微微低头,道:“抱歉。”

    俊童仆笑道:“抱歉什么?切肤之痛,还不许人喊疼么?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倒是我的不对了。他是考虑的比我周全。譬如凡是要在大漠中行动,都要咱们一起,不能单独行动。我还觉得他小题大做,难道你我的本事还怕谁么?现在看来,荒原中还真是藏着不少危险。”

    他说着,缓缓转过身,面对身后那块石头,道:“别藏了,出来吧。”

    危色一脸平静,也不只是早就有所察觉还是面瘫没表情。

    稍微静了一静,从石头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尚未看清面目,就看到了她一头几乎融于夜色的灰色头发。

    紧接着,借着俊童仆提着的灯笼照出来的些许微光,她露出了真容。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身材娇小,相貌端正的女子,她的五官其实很端庄,仿佛那些文静娴雅的大家闺秀,但眉宇间有一个掩不住的野性,似乎藏着足以杀人的锋锐。

    她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娇柔,道:“小女……”

    不等她继续说,那俊童仆直接打断,指着脚下的尸首道:“你应该认得这是什么。看到此人,你就该知道,他早把你的底细卖的干干净净,你休想再哄骗我们,玩什么化妆潜入的把戏。你要动手就试试。”

    他身子站得笔直,似乎并没有摆出出手的姿态,但其实早已蓄势待发,将精神和身体调整到了巅峰,随时可以发动。

    旁边的危色默不作声的看着她,占据了斜侧方的位置,与同伴形成掎角之势。

    双方沉默下去,沉默,即是对抗。

    他们在互相判断对方的实力。

    危色并没有能判断出灰发女子的实力,只凭着训练有素的危险感知,感觉她实力在自己之上。

    十有八九,是个剑客!

    但绝不可能是剑侠。

    如果从没见过剑侠,他还未必敢下判断,但这些日子他日常跟随一位剑侠,自己又成了剑生,已经有了判断一定阶段实力的基础,因此他能下结论——对方,不是剑侠。

    那就没问题了。

    剑客固然厉害,但还不够厉害。

    谁家还缺剑客么?

    危色在刚刚就对营地发出了求援信号,其实即是他不发信号,他相信营地也在关注这边。现在还没有人出面,多半是要对方放松警惕,看看对方有什么目的。

    若还是来杀人的,那就不用客气了。

    那灰发女子默然,过了一会儿,道:“你们营地谁能做主?我想见一见。”

    俊童仆道:“你想进我们营地?”

    灰发女子微微一笑,像一只豹子露出了犬齿,道:“要是你们不敢,那我就不进去,就让最强的人走出来跟我说话。最强的人,说话也有分量吧?”

    俊童仆挑了挑眉,笑了一声。

    给你脸了?

    一个剑客,说话也这么嚣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剑仙降世呢?

    他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性子,正要开口反击,就听有人道:“既然贵客造访,自然欢迎之至。营地大门当为客人打开,请进。”

    这个声音是在几人耳边同时响起,就像有人面对面说话一样清晰,但周遭没有人,说话的人正在营地里等候,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这种传音能力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其实实力高深一些的侠客也能做到,但要看听众是谁。对方越是实力高强、越是心存防备,越不可能顺利传音。

    尤其是剑客,灵感高,精神力强,都会把自己全方位保护起来,岂肯随便接受什么传音?剑的能力千变万化,万一凭着声音中招了呢?

    能够无视所有防护,直接在耳边响起声音,要么就是特殊的能力,要么……就是实力比对方更强一截!

    灰发女子一下子沉默下来,现在压力给到了她。

    营地敢让她进来,她敢进去吗?

    远处营地的火光,仿佛黑暗丛林中野兽的眼睛,靠近了,迎接她的可能就是捕猎者的血盆大口。

    她沉默了片刻,笑道:“既然邀请我,我就不客气了。二位,请带路吧。”

    她这样镇定,那俊童仆倒高看她一眼,道:“跟我来。”

    三人进了营地,篝火还在烧个不停。一个男童正在往里面添柴,看到有人进来毫无反应。

    倒是那灰发女子多看了男童几眼。

    三人直接进了最里面那最豪华的大帐篷。

    一进帐篷,眼前一亮,帐篷中灯火通明,四壁点着数十支无烟蜜炬,顶上另悬着造型华丽的术器水晶灯。

    那水晶灯晶莹璀璨,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精品先不提,就那烛火明亮、久烧无烟还有淡淡香气的蜡炬,市面上就要数十两一根。

    一根蜡烛,就足以让寻常百姓一家人衣食无忧的过一年!

    但那蜡烛的香气几乎无法闻到,因为帐篷中另有香炉,焚烧着由龙涎、沉水、麝香等价比千金的香料调出来的奇香。地下的地毯用胡地特有的羊毛编织,和周遭丝滑垂坠的江州丝绸风格迥异,但相处居然颇为和谐。就像旁边那用最坚硬的檀木所打造的家具配上最柔软的紫貂皮毛垫子也很和谐一样。

    帐篷之中,所铺、所挂、所摆、所设,皆世上罕见之物,用奢华亦不足以形容,就好像仙境一样的世界。

    在这片方寸仙境当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着舒适轻薄的袍子半躺在一张软榻上,一个美貌女子正给他捶腿。

    另一边,一个白发人正侧坐在太师椅上,打量着灰发女子。

    灰发女子一眼看见那一头白发,目光霍得一跳,但紧接着又看清了脸,眼中的光消失了,仿佛刚刚只是一堆死灰险些复燃罢了。

    最多,只剩下了警惕:这个人,很强!

    当然,在最上面那个少爷也很强,她也看不透,然而都是看不透,她还是觉得是那白发人更强些。这是剑客的直觉。

    不过……白发等于强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

    灰发女子缓缓道:“小女子迟明镜,见过两位前辈。”

    从相貌来看,不说那白发人,即使那少爷也比她大上十岁,叫一声前辈也很正常。

    那少爷点了点头,算是敷衍的致意,道:“你还真的姓迟?你把那姓鲍的胖子杀了,又来找我们,是杀上了瘾,停不下来了吗?”

    灰发女子迟明镜毫不介意,道:“我非嗜杀之人,本来也没想杀他,原本不过搭个顺风车罢了。但不想他竟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又是卑劣的畜生,杀之也不为过。”

    她倒是直言不讳,那少爷道:“那你来找我们是什么意思?又要搭顺风车?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可不像是搭车的人,倒像是劫车的响马。”

    迟明镜道:“我正是来搭车的。阁下也是去罔两山参加深影会的吧?我直说了吧,我想要加入你们,同去罔两山。”

    那少爷哈哈一笑,道:“你加入?你凭什么加入啊?我们的队伍是你想加入就加入的吗?你可是有前科的人,鲍人伍的队伍都给你杀干净了,谁知你不会故技重施?你说是为了私仇,焉知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不定你是讨厌奴隶贩子?要这么说,我们也是啊,说不定也是你眼中钉,肉中刺。让你加入,无异于引狼入室。”

    迟明镜道:“引狼入室?区区小女子在你们眼中也是狼吗?在座的至少有两个能杀我,其他人也没一个弱者。或许外面还有更多的强人。以我的实力进了这座营地,应该反而是我羊入虎口吧?”

    她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个人,在那捶腿的美貌女子身上扫过,道:“再说讨厌,即使我真的仇恨奴隶贩子,那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又不是人贩子。”

484 入伙

    那少爷闻言皱了皱眉,但紧接着笑道:“说得对,我是什么身份?用人贩子称呼我倒是掉价了。刚刚真是砸了自家的招牌。若不是深影会,本少爷一辈子没有卖人,只有买人的,我只是个买家罢了。”

    迟明镜不接他的找补,径自道:“人贩子身上有一股味道,很恶心。我一闻就知道。之前在鲍人伍那里,每一时每一刻都觉得想吐。这个营地就很干净,我很自在。”

    那少爷和白发人对视了一眼,也不在是不是人贩子这个话题上纠缠了,转而挑眉道:“你胆子不小哇!进就进来了,还敢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人贩子才不欢迎你么?伱这态度就讨人嫌了。本少爷一句话,叫你走不出这个营地。”

    迟明镜神色平静,道:“阁下误会了,我之所以言无顾忌,乃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无所谓了。我自进营开始,就存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决心。因为我一定要回到罔两山的。”

    那大少爷越发冷笑,正想说你以为天底下事都随你心意?这时,旁边那白发人突然道:“你说回去?回罔两山?你说你是从罔两山出来的?休要信口雌黄了。就如你说我们没有人贩子的味道,你也没有罔两山的味道。你不但狂妄,也没有诚意。”

    迟明镜道:“我知道您闻得出来罔两山的味道,毕竟您是罔两山的人。”对着白发人,她不知不觉中换了敬语,比对那少爷恭敬得多,“我不是罔两山的人,但我的恩师来自罔两山。如今他已经去世了。当初他告诉我自己在罔两山有未尽之事,若不处置恐难瞑目。因此我无论如何要回去。为他收拾遗物,了却心愿。这既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这时带她进来的那个俊童仆笑道:“哦,原来你要回去继承遗产呐?那确实是大事。”

    迟明镜眼神一凝,冷眼看向他,目光中杀意腾腾,犹如利剑。

    按说那俊童仆不是剑客,剑客的压迫应该将他从灵魂处压得他摇摇欲坠、狼狈不堪才对。但他毫不在意,一点儿没有反应。

    这这不在意绝不是意志坚定的强撑,而是真的浑不在意,迟明镜的气势对他毫无威胁。

    迟明镜暗自一凛,渐渐收了气势,心想:这营地藏龙卧虎!不但座上两人实力超过自己,就是这两个青衣童仆也非泛泛之辈。

    甚至,那坐在少爷旁边眼波流转的女子,乃至于外面烧火的童子,都可能是深藏不露的人物,这里是真正的虎穴狼窝!

    就如她自己说的,她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来这里的,虽然对面深不可测,但她并不害怕,也无意退缩。

    只不过态度要客气一些。

    她缓缓道:“我并没想要继承老师的遗产。这么说或许对先师不敬,他能给我的,在我幼年时已经赠与我了。他使我脱胎换骨,我没齿难忘。但当年他没有赠与我的,纵然当时有用,如今的我都不需要了。就算他现在还魂回来亲手赠给我,我也不收。我现在只是想为他做点什么,比如弥补他生前的遗憾。如果他有其他继承人,我很愿意把遗产都转交,并不贪图一星半点。”

    她说的诚恳,那懒洋洋的大少爷道:“嗯,听起来倒不像假的。我也信你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但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为什么要接纳你?就凭你和你死去的老师师徒情深?凭你路见不平、杀人如麻?凭你来历不明,善恶难测?”

    迟明镜倒也不急,道:“我自然不会白白请求搭车。若是对参加会深影会的商人,我会说愿意支付报酬。这么多年来,我多少也攒了一点儿身家,当令俗人满意。但你们应该是罔两山的人吧……”

    她说着,目光在白发人的白头发上停了一停,道:“那倒是更方便些。我的老师给我留下了讯息,还有他当年在罔两山留下的一些遗物,有些时过境迁已经没了意义。但有些却依旧珍贵,比如说……可以帮你们夺取一座庄园。”

    那少爷和白发人再次对视一眼,放声大笑,道:“夺取庄园?你知道我是谁?我就是庄园主,本少爷回去就是去继承庄园的。我还稀罕你的庄园?”

    迟明镜道:“庄园这种好东西,在罔两山都是有数的。难道不是越多越好吗?”

    那少爷摇头晃脑道:“确实,谁会嫌自己的财产多呢?但本少爷偏偏是个淡泊名利的性子,财货够用就好,懒得折腾。你要是把现成的庄园双手奉上呢,我就却之不恭,但要是只提供信息,叫我们自己去抢去取,我还真懒得动。”

    迟明镜不慌不忙道:“确实,天下的财货都一样,但庄园和庄园可不一样。您既然在罔两山自然知道,庄园的地位可不是靠财货、剑奴的多少来决定的,而是靠与我……罔两大人的关系。”

    可能是受到她死去的老师影响,她对罔两很是恭敬,虽然没有和罔两山内部的人一样称‘主上’,也加了敬语:“罔两大人垂青的庄园,才有罔两山的话语权,还能请求沟通罔两大人,寻常庄园不过是在罔两山的租客罢了。即使被人打得灰飞烟灭,也不会有人在乎。而我现在手中的线索,就是一座能够直通往上的庄园——长衣庄园。”

    场中静默片刻,白发人道:“哦,说说看。”

    迟明镜在大帐中呆了许久,最终还是在队伍中换取了一个身份。

    所谓身份,就是一个队伍中的仆人,和危色他们等同。在队伍中干些杂活,本质上和她之前在鲍人伍的队伍里的身份相似。

    也只能如此了,不然呢?让她以剑客身份当保镖?

    那肯定不能,队伍里剑客的数量是有限的,多加一个根本过不去罔两山的筛选。

    难道为她把自己准备的剑客逐走一个,自断臂膀?

    其实按理说她身为剑客,就过不去罔两山的门禁,但好在迟明镜有一种方法,可以把自己实力完整的封印起来,让她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人,甚至如果不解开封印,她还真就只能发挥普通人的实力。

    这种封印能力似乎不是剑术,至少不是她本身的剑术,看起来很是完善,至少她对面众人没有一个看得出破绽的。

    迟明镜言道,如果谁有隐藏实力的需要,她也可以帮忙封印,保证毫无破绽。不过被所有人拒绝了——这不是需不需要的问题,而是信不信任的问题。没人会把力量交给萍水相逢的人。

    于是这一行在凉州的边缘从十一个人变成了十二个人。

    迟明镜得到了暂时的身份证明,便由危色带着出了帐篷,领了一个自己的小帐篷。以后在各处营地,她都可以睡在里面。

    其实按照她明面上的身份,似不应该单独住一个帐篷。但没人愿意和她同住。如果她是男子,倒可以和两个男童住在一起,但她是女子,偏偏两个女童又是各有秘密,不肯和外人同居,所以只好让她独住,这对大家都好。

    反正这支队伍多少有些不讲究的地方,等到了罔两山就可以解散了。

    那迟明镜出去,旁边那个留下的青衣童仆,轻轻拉了一下帐篷中的开关,无形的阵法立刻覆盖了大帐,将内外分隔开,保证信息绝不泄露。

    确认了内部的安全,那俊童仆才道:“师弟,我看你好像有点感慨,该不会你之前认识她吧?你当年的朋友?”

    他是对着那个看起来有了年纪的白发人说的,自然也是白发人回答他,声音而之前中年人的口音不同,相当年轻:

    “确实,我应该是见过她。而且我应该还见过她的死鬼老师。但我们绝对不是朋友。他师父的死和我有关,我也被他师父暗算过,说仇敌也不为过。若他师父当初没死,今日叫我见了一定要报仇。比那个鲍人伍仇恨更大。倒是和她本人仅仅是有过交集,没什么恩怨。”

    俊童仆若有所思,道:“那就是有仇了?这女子看起来把她师父当亲人,你和她有杀父之仇?将来可能有麻烦,或许应该永绝后患才是。”

    白发人道:“我自认和她没仇,也不会因为她老师的事迁怒她。也不会额外提起,横生枝节。立场相同、利益相合的时候也可以合作。但是若是她认出了我,又不分好歹要和我算账,那当初她师父的债,她应该帮着还了。”

    那俊童仆道:“果然是你啊,阿昭。”

    被俊童仆叫做阿昭,也就是扮成白发人的汤昭笑了笑,道:“至少她带来的消息还是有用的,我们还在进了罔两山走一步看一步的阶段,她能叫我们走一步看两步,从这点来说还是值得收留的。但她实力不俗,我怕危色看不住她。还请师兄费点心,专门盯住了她。”

    被汤昭叫师兄的,自然是江神逸,他虽然不是剑客,但这些日子研究魂魄卓有成效,对自身进一步开发,综合实力并不逊于剑客,再配上危色的机警应变,看住一个迟明镜绰绰有余。

    江神逸答应了一声,汤昭紧接着又道:“按照时间,明天晚上咱们就会到达罔两山前的中转地玉阆了。最后确认一遍计划,把老冯、阿沁他们都叫过来,咱们最后开一个会,也算是最后动员吧。”

485 玉阆

    凉州尽头,蛮荒起点。

    凉州环境本已极其恶劣,但到了边境才叫人知道,恶劣之外还有恶劣。

    极致的干旱、酷寒、狂风,早已不适合人类生存。即使有些许绿洲,能照顾旅人的生命,也难以支持多少人居住。

    况且,近年来本地绿洲急速退化,水源干涸,生存条件一日不如一日,而朝廷的威严也一天不如一天,无暇看顾边地,驻军也渐渐抽撤一空。大晋的边界其实是一日比一日往后退的。

    譬如凉州尽头,原有一处大绿洲,换做玉廊。绿洲中有湖水,环绕树林,四季常绿,被称为戈壁滩上的“美玉”。

    大晋划定边疆时,在此地筑了一座小城,也叫“玉廊”,虽然人口不多,但也有一两百驻军在,是商旅的中转之处,也几乎可以看作是凉州的“界碑”。

    出了玉廊,无论如何再不能称作是神州领土,出生在玉廊以西的人,就是名副其实的“蛮族”了。

    然而这些年,绿洲越发干旱,湖水的水位一年低似一年,湖边树林也多枯萎。而朝廷的军饷发不出来,没有新卒入伍,老卒们跑的跑,死的死,连玉廊城也渐渐荒废。

    这些年,已经很难说玉廊还是大晋的国土了。

    其实十几年前,这座城基本可以称作“遗址”。

    但十年以前,突然有神秘势力插手玉廊,将废城稍作改建,建成了一个半黑不白的边市。其中龙蛇混杂,不乏不法之徒,从事的也多非正经生意。所谓城中违法交易,城外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已经成为真正阴影里的“三不管”地带。随着祸事发生越来越多,凶恶的名声也在周遭传播,堪称“止儿夜啼”。

    到后来,那神秘势力干脆正式委任城主,驻扎武装,形同独立王国。三年前,干脆将“玉廊城”的牌匾一发取下,换成了“玉阆”城,如果在蛮族之域,这就叫正式建立城邦。

    如此大张旗鼓的作为,那个神秘势力在大众眼中依旧神秘,常人不知其来历,只道是某个隐世宗门或者神秘绝顶高手。只是有渠道的人大多已心照不宣,掌握玉阆的势力的名字说出来都是禁忌,正是天下至暗至邪之地——

    罔两山!

    “那里就是玉阆城啊,好……古怪。”

    当汤昭……哦,就是长发庄园简大少一行来到玉阆城下,队伍中那位年轻剑客不由诧异出声。

    这个玉阆城确实非常奇怪,奇怪就奇怪在城墙很是崎岖,正面呈“凹字”型,周围的墙面三步一折,弯弯曲曲像个中国结一般。

    汤昭看了一眼开口的房蔚然,沉稳的捋了捋白发,用沧桑的声音道:“房剑客初次来此想必不知道,玉阆城新城墙就是这样的布置。这种曲折的墙面虽有太多死角,不利于防御,却能产生更多的阴影。”

    房蔚然恍然:既然是罔两山,当然阴影越多越好。他保持着自己少庄主心腹剑客的人设,略带傲气和客气的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汤昭继续对郑昀道:“少爷进城歇歇吧。城里有咱们庄园自家的生意。正好供您歇脚。”

    作为罔两山上规模还可以的庄园,长发庄园在玉阆城里有一间铺面,铺面里常驻有他们自己人,平时明着做正经生意,暗着做非法买卖,和其他庄园一样。

    也就是说,成功对接商铺中人,不露出破绽,是这支从头假到尾的队伍需要过的第一关。

    郑昀仰了仰头,多少有点紧张:准备了这么久,终于要面对考验了。若是第一关都过不去,那这一趟跋涉就成了大笑话了。

    应该不至于吧?

    长发庄园的铺面,乃是一座染坊。

    他们的生意表面上是正经买卖,不是什么人口市场。

    毕竟一个城市不可能光卖人口,罔两山上的人也还是人,衣食住行样样都不能缺,所以玉阆城的各种行市非常繁荣。

    进了城池,来自罔两山的风貌扑面而来。一行全都是初次到此的外来者无不仔细观察。

    第一印象,汤昭发现这地方染料生意应该很好做。

    因为街上人虽然不多,但来往穿梭的行人,无论男女,大多穿的花花绿绿的,颜色之鲜艳,令人咋舌。有些有年纪不小、五大三粗的大汉,穿的依旧鲜艳无比,哪怕大红大绿也能穿得上身。一眼扫过去,仿佛看到了春日花园,五彩缤纷。

    汤昭想起了自己看的资料:罔两山常年笼罩在阴影里,光线很不好,也不长花草,连珍珠宝石也失去颜色,即使是庄园主的生活再豪奢依旧单调缺乏颜色,因此一旦出了山便加倍穿着鲜艳衣裳、佩戴闪亮的珠宝来补偿。

    不但人,连那些房屋墙壁也是能刷漆就刷漆,能装饰就装饰,繁复艳丽不厌其烦,在稍有品位的人看来都已经接近艳俗了,但在这里却是一种专属于贵族的放纵的快乐。

    这些风土汤昭之前看资料就已经知道了,但亲眼看到和阅读文字描述还是两回事。因此他格外认真观察,注意细节,与自己所知默默对照,同时要假装熟视无睹的样子,毕竟他的人设可是本地人士。

    在街上,即使汤昭刚来此处,也能分辨出谁是外来客,谁是罔两山下来的。除了衣服色彩之外,还有本地人白头发比例非常高。而那些看起来非常富贵的客人,如果是本地人,身边都跟着剑奴。

    剑奴也非常好分辨,除了头发各色各样的,走路的姿势也非常独特,一步一拖,如同僵尸。这种姿势是上过罔两山的剑奴才会有的,刚刚被贩卖来的奴隶哪怕再虚弱也不会这么走路。

    看到那随处可见的、怪异的、违反常理的走路姿势,一行人多多少少心里都有些不舒服。

    汤昭细细分辨,城里的外来人并不少,又分为几种。一部分衣着富贵,气派不凡,那是真正的贵客,是来参加深影会的,甚至可能是罔两山的特邀嘉宾。但他们多半遮遮掩掩,坐在车里,或者带着帷帽遮住脸面,显然公然与罔两山勾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如果被熟人认出来,揭破了那层窗户纸,彼此都难免尴尬。

    另一些则是商人,所谓的奴隶贩子。也不是人人都如鲍人伍一般肥头大耳,但有些气质还是共通的。看得多了,即使不如迟明镜一样能“闻”出人贩子的味道,猜也能猜出八九。

    还有一些人,那一看就是不法分子,长得不是凶神恶煞,就是贼眉鼠眼,一看就是在城里躲事的。但凭他再凶,在城里也乖巧如羊,断不敢闹事。

    “喂,商人走这边——”

    汤昭转头,就看见在自己一行后面进城的一队商户被两个穿着紫红色衣服的大汉往旁边引去:“看到那插着彩旗的客栈了么?那是给你们这些人住的,包你们安全。我劝你们这种绵羊一样的凡人不要胡乱找地方睡觉,也不要听信外人的言语,不然进了黑店,再想囫囵出来就难了。快去快去。”

    汤昭心想:好家伙,此地连奴隶贩子都成了绵羊了?这些迎宾导引的比我们当初组织铸剑会迎客可横多了,一点儿服务意识也没有啊?

    不愧是罔两山,哪怕是深影会也是别人求着罔两山,也不是罔两山求着外人。

    不过倒没有人来指点汤昭一行,大概是汤昭的白头发很有标志性,虽然穿的朴素也像自己人。汤昭琢磨他一会儿大概也得换上红配绿了。

    “少爷,我们到了。”队伍行到了一处商铺前停了下来。

    “长发染坊。”郑昀从车里冒出头来,抬头打量一番,道:“我们家的买卖不是很兴隆嘛。”

    确实,这间铺面三间门脸,挑着幌子,要说如何简陋倒不至于,但总归在街上不算出奇。大白天关着大门,只西间开了一扇门供进出,看样子生意也不大好。

    汤昭道:“我已经把少爷回来的消息发回来了,今日可能是关门谢客,专门迎接……”

    话音未落,大门全部打开,抢出七八人。其中前面几个都是白头发。

    不等郑昀看清,这些人无不跪倒五体投地,叫道:“恭迎少爷回山。奴仆等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您盼回来了!”

    郑昀背脊微直,这一幕他其实早准备了多日,此时正是检验他努力成果的时候,当下冲着旁边的危色点点头。

    危色是跟他一起坐在车厢里,专为“伺候”他的,此时下得车来给他打起车帘,露出他依旧端坐不动的身形。

    郑昀安坐车中,只抬了抬眼,连手也没抬起,更别说下车了,用鼻子嗯了一声,道:“起来吧。”

    那些人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束手站在一旁,唯有最前面的老头上前躬身道:“请大少爷下车。”一挥手,一个身材瘦小的剑奴上来,跪在地上给他垫脚。

    郑昀不动声色,一步踏着剑奴下地来,并没有露出分毫不适,就仿佛他从小到大已经践踏习惯了。

    这时,他才扫了一眼那为首的老头,就见此人苍老异常,脸上皱纹堆积,头上一根黑头发都没有,如果按正常年龄算,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了。

    但他是罔两山的人,说不定也就四五十,甚至更年轻些。

    “嗯,伱……”

    郑昀故意叫不出名字,汤昭上前,用调整好的音色道:“少爷,这是咱们庄上幸苍大总管。”

    大总管点头哈腰,道:“什么总管,就是伺候少爷的。”

    郑昀作恍然状,道:“我怎么会认不出来呢?我走的时候你就是老头,现在还是老头啊。劳烦大总管下山来接我,我是没想到的。进去吧,看看我们家怎么样了。”

486 大总管

    在门口混乱了一阵,以老幸苍为首,将大少爷簇拥进了染坊后院。

    染坊后院倒也不小,足有三进加左右跨院。少主人回来自然是住后院正堂,院子里早铺了鲜艳的地毯,请大少爷入后堂上座。

    其余人等,汤昭和房蔚然身为剑客,自然可以跟着登堂入室,而危色等青衣仆人只能先将车马赶至马棚,再等候主人吩咐去安置,至于小奴仆们更不用说了。

    郑昀坐在厅上,一群白发人和少量半白发人再度拥上来见礼。那老幸苍一边行礼,一边哭,道:“十年不见,少爷如此俊伟,老主人若知道了,该多高兴啊。”

    郑昀扫了众人一眼,除了老幸苍之外,无一人认得,只能约略看出来,其中有两个剑客,剩下的即使是白头发也不是剑客。

    下来迎接少主回山的竟有三个剑客,山上还有更多,可见庄园的实力不容小视。整个罔两山的实力更深不可测。

    罔两山制造了大批剑奴,又从中制造了不少剑客,他们在罔两山中受尽苦楚,最后却又成了罔两山实力的一部分。

    见郑昀打量两个剑客,幸苍介绍道:“这是幸五,这是幸十二。都是家中新晋的剑客,少爷都没见过的。”

    罔两山闯出来的剑客除了有些实在执着的,大部分都改姓幸,因为实在是侥幸才能幸存,名字都是胡乱起的,像长发庄园就直接用数字排序。

    其实有的庄园可能也是排序,各论各的,只在罔两山中,幸五就未必只有一两个。

    至于其他人就没人介绍了。因为不需要介绍,大少爷也不需要认识所有人,眼前他应该关心他该关心的。

    因此他直接道:“老头儿怎么样了?停哪儿了?”

    幸苍躬身道:“正秘密停在庄园中,无人知晓,少爷回去就能见到。”

    郑昀故作感慨的叹道:“这老头,也不等我,自顾自就没了。庄里怎么样了?现在内外有异动么?”

    幸苍道:“咱们庄园里是老主人留下的铁桶一样的江山,何人敢有异动?老主人走之前把那几个不服的人都带走了。老主人英明,这些刺头一走,底下人再没有一个乱动的了。”

    郑昀瞄了这位大总管一眼,嗤笑了一声,道:“带走?老头掌握庄园十年了,居然还有刺头,需要他临终时才能带走,他能在罔两山活这么多年,很不容易啊?”

    幸苍腰弓了下去,道:“少爷,老主人在时确实权威无上,只是最后时刻有人露出狼子野心,老主人才如此决断。比如幸立那贼,仗着多年的功劳……”

    郑昀打断了他,道:“好了我没兴趣听,死都死了,我对死人的过往没兴趣。依你说,现在长发庄园里是铁桶一块了?”

    幸苍低下头,白色的须发遮住了所有表情,道:“都是铁一般忠于少主人。”

    郑昀笑了笑,道:“是铁还是金,我亲眼看见才知道。你说外面的情势吧。”

    汤昭冷眼看着,心中暗赞:郑昀扮演起这种威福自用头脑还灵光的大少爷也有模有样,一点儿自己的影子都没有。虽然有赖于事前准备吧,但其中有随机应变之处也很出色。难道他的表演才能是被彩云归给耽误了?

    上来就和这位幸苍大总管拉弓上弦,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根据资料,这位大总管是掌握庄园最大的一个绊脚石,不管他是忠是奸,都肯定要踢开的。而且时间有限,必须快刀斩乱麻,有实力托底,用打草惊蛇这种手段比较高效。

    幸苍低头道:“现在外面还算安稳,但据老奴观察,至少有两个庄园有不轨之意。一个是长袖庄园,一个是葛衣庄园……”

    他说到外敌,仿佛突然来了精神,皱纹都开了,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一开始还算平和,说到后面便怒上来了,咬牙切齿,颇有些恨不得生食其肉、死寝其皮的仇恨,将两方势力说的一个比一个强大,一个比一个可恶,似乎随时都要欺上门来,一脚踹翻了老庄主的棺材,叫老头挫骨扬灰。

    郑昀懒洋洋的听着,等他稍微歇了口气,才道:“只有两个仇人吗?比我想象的少多了。老头也没他自己说的那么横么。知道了,这两个庄园我会铲除的。”

    虽然幸苍说这么多就是要达到这个效果,但郑昀这样放话,他还是吓了一跳,忙道:“少主,这些都是和老主人相提并论的人物,实力不容小觑,还是徐徐图之的好。好在少爷回来了,长发山庄就有了主心骨,再多强敌也不怕的。”

    郑昀哼道:“你跟着老头多年,会这么想,我不怪你,但如今可不是他的时代了。对了,你说老头带走了几个人?那就是庄园的位置有了空缺了?”

    幸苍道:“呃……是啊……”

    郑昀反问道:“怎么,空出来的职位你都做主塞了人了?”

    幸苍忙道:“没有,执事还有空缺……”

    郑昀道:“我带来的剑客就当执事好了,两个小仆还当长随,但按管事的待遇。紫苏和白芷两个姑娘当内管事,管我的钱。嗯……老七——”他指了指汤昭,“他一路伺候我还算周到,给他升一级。”

    幸苍忙道:“老七已经是一等执事了,他……”

    他上面就是我了。

    虽然没明说,但郑昀看懂了,道:“执事上面就是大总管么?就没有副总管么?”

    幸苍道:“从没有设……”

    郑昀一挥手,道:“那以后就设立副总管了,让他给你当副手。待遇提一级,和你一样。等你死了他再接你的位置。”

    幸苍一时僵住,张口欲言,郑昀伸了个懒腰,道:“行了,我累了,先歇他一歇。其他事等我醒了再说。长途跋涉,是真他么的累。”说罢一招手,叫做“紫苏”、“白芷”的两个妖娆女子一左一右簇拥着他进房。

    幸五和幸十二两个剑客没捞到和少爷说一句话就被晾着,多少有点尴尬。但庄园的制度尊卑极其分明,除了幸苍,旁人一句抱怨不敢有,都默默看着幸苍。

    幸苍挥手道:“少主叫散了,你们先回去做事,记得把少爷带来的人安顿好了。”

    等众人散了,幸苍叫住道:“老七,你过来,咱们聊聊。”

    汤昭心想:来了。

    刚刚是郑昀的关卡,这时轮到他了。

    郑昀毕竟身份摆着,凭一个少主的名分就占尽便宜,反而他这边更需要慎重。

    要说原本的幸七和幸苍之间的关系,不说是亲密吧,至少也可以说是穿同一条裤子。

    只说一点,那老庄园主是暴毙的。所以派谁出去接少爷,其实是幸苍决定的。

    接下一任主人这个差事,虽然有一定风险,但肯定是个美差,要是能把少爷伺候好了,高低算个从龙之臣。在庄园中有同等四个一级执事,幸七若不能巴结幸苍,那轮得上他出这个差?他应该留下来,跟其他几个执事被幸苍一波带走才对。

    但是那是之前的事了。

    郑昀既然开口提拔,让幸七和幸苍几乎同级,再加上执事的空缺和新人补位,两人的关系瞬间微妙起来。

    汤昭就需要把握这种微妙,第一要务是让幸苍看不出破绽来。

    如果看出来了,那只好让他在这里升天,换个人当幸苍了。

    那动作就有点太大了,为了顺利掌握庄园权力,最好需要原版大总管交接一下,希望幸苍不要不识抬举。

    所以等到众人离开,幸苍把他让到另一间厅房,隔绝门窗之后,他立刻谦卑道:“大总管,这是少爷一时兴起,提拔我罢了,属下对您绝无二心!”

    幸苍瞪了他一眼,道:“胡说八道。这绝无二心只能对主人说,怎么能对我说呢?”

    汤昭立刻道:“不一样,我对主人是忠心,对您是孝心,都没有二心!”

    幸苍摆了摆手,道:“你一路伺候少主,你觉得少主如何?”

    汤昭沉吟道:“少主……果类老主人。”

    这是简成龙的性格,也是幸七对简成龙的评价。

    嗯,就是真幸七对真简成龙的评价。

    汤昭他们为了准备这一趟的任务,做的功课是很扎实的,很多可能会被问到的问题都事先问过正主。这个问题就是他们押过的题之一。

    顺便说一下,被他扣住的一行人里,幸七是最“配合”的一位,得知了来人身份之后完全没抗拒,让说什么说什么,最多申明自己没做过坏事,从头到尾是无辜的。从他那里得到的讯息还都和线报对得上,可见没耍花招。

    从某种意义上说,幸七绝类郑昀。

    幸苍默然,这个评价他比汤昭懂,缓缓摇头,道:“我看出来了。十年了……一切都没有变吗?换个主人就像没换一样。”

    汤昭总觉得他接下来要说:“那特么不是白换了吗?”

    当然幸苍没说出口,又问道:“少主实力如何?”

    汤昭道:“我没见过少主出手,但见过剑象一次,乃是一只狐狸,很是凝实,看来非朝夕之功。至少不在我之下。”

    幸苍暗暗思忖,道:“他带回来的那些心腹如何?”

    汤昭道:“那剑客姓房,和少主很是投缘,性情类似,实力得少主看重,应该也不差吧?他那几个男女仆人也都刺猬一样,不像是奴才,倒像是二层主子。唯有一个叫‘危色’的比较老实,我还没看出奸猾之处来。”

    幸苍道:“年轻么,又没见过什么市面,性情当然会激烈一点。等见识多了自然就知道斤两了。我是从小看着少爷长起来的,若他身边有坏人,也当清理一番。这才是你我作为庄园执事的责任。”

487 剑奴

    在大少爷、大总管、副总管甫一见面就毫不见外的明争暗斗时,那边奴仆就风平浪静的多。大少爷的人有人招待,譬如跟着少爷那位房剑客,就有院中剑客对等招待,也摆了一桌小酒席接风。后面少主的两个青衣长随就有奴仆接待,好歹也给热菜热汤。

    剩下的奴隶就不能用接待了,要用看管。

    作为唯一的女仆,明面上地位仅高于奴隶的仆役,一头灰发的迟明镜将四个孩子送到后面的小院里看押。

    刚刚进院,迟明镜就是一愣。

    但见小院里,像垒猪圈一样垒了两个大圈,每个圈里蹲了十几个孩子,一个挨一个,一般的牲口棚不会这么拥挤。

    饶是迟明镜这几年经历甚多,已然心硬如铁,也忍不住激起了她的应激反应,一时僵立院中,眼前全是一张张稚嫩虚弱又麻木的面孔。

    眼见她僵住,旁边那最小的女孩儿离着她最近,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迟明镜刚刚回过神来,刚要张口喊人,旁边转出一个身材矮小,姿态佝偻的仆役来,带着不耐烦的口气,道:“又是送人来的?怎么这个点儿才来?人交给我,你可以走了。”

    迟明镜重复了一句,道:“走?我走到哪儿去?”

    那仆役爱答不理道:“怎么不走?钱没结清么?那去前面账房拿钱。我们是山上的大庄园,不会欠钱的。你看看这里收了多少人?都是这几天收的,没有一个不给钱的。还欠你那三五两?”

    迟明镜压下心中的恶心,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咱们少爷带来的心腹人。送人来也是少爷的吩咐。这是什么地方?姑奶奶要走就走,不走就不走。”

    那仆役呆了一下,立刻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十分僵硬,看样子已经很努力的笑了,但还是笑的很呆板,低头道:“原来是少爷带的姑娘。恕我眼拙,不认得亲姑奶奶。您随意,您随意。”

    迟明镜道:“这里怎么这么……我来送人,少爷带来的珍品,与别个不同,放哪儿?”

    她本来想问怎么这么多孩子,但想想自己的身份,似乎不该多问,为了将来事,只得强自改了话题。

    她也对罔两山颇有了解,口中的珍品也是罔两山常用划分剑奴的标准。指的是那种有剑客潜力,能直接洗剑种的高级剑奴。

    那仆役忙道:“既然是珍品,得放里面。给我来。”

    便领着迟明镜等来到厢房,就见厢房中竟也安着栅栏,做成牢房样子,里面关着三个孩子,衣服倒还齐整,房间也还算干净,地下铺有稻草,居然还有水盆,但里面的孩子同样一脸麻木,不知悲喜。

    迟明镜只觉得心中一阵翻滚,旁边那仆役掏出钥匙开门,口中奉承道:“到底是少爷,珍品一气就是四个。像我们在这边收高级货,一连收了十来天,也只有三个。没办法,深影会将近,各庄都收高级货,实在是供不应求。尤其那第一等的珍品,都捏在大户手里不放出来,只等着涨价。这都是奸商。”

    这时门打开,那仆役示意将孩子投放进去。迟明镜不吭声,也不阻拦他赶几个孩子进去,唯独那个才七八岁长相可爱的女孩儿,她忍不住攥在手里并不放手。那小女孩儿先是一怔,仰头看着她,没露出额外的表情,但眼神微微温和。

    那仆役见这种情况,察觉她的意思,立刻笑道:“既然姑娘喜欢,这个就先留着玩儿。等深影会之前再交回来吧。嗨,这若是一般货色直接送您也可,唯独珍品都是有数的。其实您跟主人说一声,把人要走岂不同方便?”

    迟明镜心中有些迟疑,她其实刚进队伍一日,跟几个孩子还没熟悉,更谈不上感情。刚刚不过是想起了当初自己,起了恻隐之心。若要她把孩子领回去同住,又觉得束手束脚的碍事。

    但要放手,让这才七八岁的女孩儿进笼子,她又难以接受,一时心中交战,终于还是道:“好。若别人问起,就说这孩子我带走了。”

    那仆役连连称是,把牢门重新锁上,把外面来的三个孩子一起关了进去。

    回到院中,迟明镜还是问了一句道:“怎么收这么多人?就算在深影会上庄园不也是买主吗?难道转行做卖家,学那些商人事先囤货吗?”

    那仆役赔笑道:“当然不会了。做人牙子本来就跌份儿,何况做二道贩子?咱们在深影会上主要是卖些特产材料,买剑奴当然是为了洗材料了。咱们材料积攒了不少,普通剑奴又不禁用。前一阵子老主人……庄园事忙,顾不上这些小事,收剑奴就断了一段时间,材料都堆着。眼看深影会将至,多买些剑奴把材料洗干净才好。”

    迟明镜也知道剑奴的分级。珍品剑奴不用说,就是用来洗剑种的,把旧剑种或者污染过的剑种放入灵感中洗涤,然后取出,成为崭新合用的剑种。

    这种买卖原理很简单,理论上外界也能做,但实际上是专属于罔两山独门买卖。因为外界可以制造剑奴,但有一个问题——剑种放进去容易,取出来难。洗干净了怎么弄出来?

    要不然汤昭被剑种暗算时,司立玉也不至于想给他个痛快了。他凭借眼镜取出剑种,可是把刑极和薛夜语这些见多识广的人物都惊呆了。

    但是罔两山就可以取出来,具体方法未知,怀疑是罔两的特殊能力,这是只有少数庄园主才知道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

    除了珍品,也就是最传统意义上的“剑奴”,后面各庄园又拓展了剑奴的范围,把那些稍有灵感,但远远不够做剑客的奴隶也纳入剑奴的范畴,不能洗剑种,可以洗刷各种材料。方法也大差不差。

    这个用途就广了,罔两山本来就出产各种材料,外界还有更多从魔窟、前线乃至野外出产的瑕疵材料,都需要用剑奴清洗,可说是市场广阔。而罔两山独吃这一块大蛋糕,即使那么多庄园主分,依旧个个盆满钵满。

    唯一的问题是,洗材料很费剑奴。当然洗剑种也费,一个万里挑一的珍品剑奴一生只能洗一枚剑种,大部分剑奴会在取出剑种的刹那死亡,只有少数幸运儿不但能洗清剑种而且和剑种产生联系,获得了极为罕见的晋升机会。

    好在剑种很少见,即使是罔两山,珍品剑奴和剑种差不多维持平衡甚至微有富裕。但普通剑奴就不同了,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剑奴却是有限的。尤其是洗普通材料会消耗剑奴的灵感,一个剑奴洗不了一两次就成为普通凡人,再没有用了。所以所有的庄园都缺剑奴,尤其是在大量出货的深影会前夕,众庄园都是大量买进的。

    不过深影会层次更高些,需要的更多是珍品剑奴,普通剑奴上不得台面,只作为洗材料工具罢了。

    那仆役继续道:“这两天一直在洗。现在洗有个好处,城里有的是人牙子,一个剑奴废掉就直接转卖给人牙子,又方便又快捷。这也是大总管的仁慈之处。”

    迟明镜气乐了,道:“卖给人贩子?仁慈?”

    那仆役道:“自然,这就是放生了。人卖给人贩子,不拘去哪儿,总有一口饭吃。在山上只能一股脑儿献给罔两大人了。除了咱们庄园,其他庄园都图方便扔到池子里去了,老主人在的时候也是这样。毕竟没灵感的剑奴值不了几个钱,在山下洗剑又不方便,所以他们都不这么干。偏大总管想了这么个办法,成批的活人,这不是仁慈么?别的庄园都是只进不出,咱们有进有出,当真是有好生之德。”

    迟明镜都快被他说服了,道:“是么?”

    那仆役仿佛打开了话匣子,道:“咱们大总管当真是个好人,你待久就知道了。当初老主人在时,他就常常给咱们做小的的开恩超生。就比如我吧,当初废了灵感,要不是大总管留我当差,我早就被献给罔两大人了。到底是大总管是剑奴出身,知道咱们得疾苦,不比那……”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觉失言,僵在原地,一时间脸上肌肉抽搐,形如抽风。

    迟明镜并不打马虎眼混不过,反而冷笑道:“刚刚你说什么?”

    那仆役越发呆住,浑身发抖,抖如筛糠。突然目露凶光。

    迟明镜松开女孩儿的手,把她往背后一推,自己瞪着那仆役道:“怎么,要用罔两山的规矩决一胜负么?”

    那仆役牙齿咬的咯咯响,迟明镜继续平淡的道:“要么你就动手,要么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你答了,我就把刚刚那句话忘了,你不答,我就告诉少爷说你背后议论主子。不用管只有咱们俩听到这种事,我只告诉了少爷,你说他信你还是信我?”

    那仆役浑身发抖,哑声道:“您说?”

    迟明镜道:“你这里有多少孩子?多少普通的,多少珍品?多少已经废掉的,多少等着转卖的?”

    那仆役本以为要被问什么机密大事,尤其是事关大总管的事万万说不得,那是左也死,右也死,正万念俱灰,却听她问的是这等小事,不免如蒙大赦,一连串道:“咱们收了一百零五个孩子,三个珍品,已经废了三十一个,转卖……”

    迟明镜细细问庄园的人口,又问管事的数目,问各人的性情实力,然后一转头竟问起和庄园做生意的人贩子的名字、联络方式。

    那仆役一一作答,只是对外面人贩子的事不大清楚,更奇怪她问这个做什么?

    眼见迟明镜问的太细,他只能想办法推脱,却又不敢,正这时,外面赶来两个仆役,叫道:“快,新的货下来了,挑几个剑奴开工了!”

488 朴实无华

    一声呼喝,两个身材高大的仆役进来,对刚刚那仆役道:“管事的有令,叫选三个普通剑奴待用。”

    那奴仆如蒙大赦,连忙后退几步,离着迟明镜远了一些,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一个圈。迟明镜并不再逼迫,反而退了一步。

    他从里面拽出了三个孩子,交给了来人。

    迟明镜注意到,他并不是随便选的,而是一开始就预定好了人选——至少有两个小女孩儿是这样的。然后可能准备的不充分,并没有准备第三个人,于是又随便拉了一个男孩子凑数,一并推给了来人。

    这一番动作,登时像是往死水里投入一块大石头,登时打破了死寂,院中的孩子无不瑟瑟发抖,压抑的哭声四起。

    那选人的奴仆喝道:“哭什么哭,把嘴闭上。这是他们的运数到了,早完早了早超生,就能重新做人了。你们要是有运道,也在山下把这一劫渡了,送到外头去还是个人,就怕没有这个运数!”

    他这么说,那些孩子多半是听不懂,倒是来提人两个奴仆不乐意了,骂道:“老马头,你又扯什么淡呢?还什么外头才是人,都是庄园里听差的,你是个人是么?”

    那老马连忙赔罪,两人骂骂咧咧,把只会抽泣的三个孩子拖了出去。

    迟明镜默默看着,一动都不动。和那些挑选奴隶的人一样漠然。

    其实,她一直都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也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

    至少在这些年,她自认已经非常冷漠。

    自从老师死后,迟明镜独自浪迹江湖,在黑白之间摸爬滚打,别说心如铁石了,手上都不知沾了多少鲜血。甚至看到了人贩子正在贩运孩童也不会动容。

    不然呢?一时好心救下了孩子,她送到哪里去养?她养活自己就很难。

    既然无能为力,不如一开始就无动于衷。

    就像鲍人伍说的,她装作自卖自身在人贩子队伍里做杂活儿,还照顾那些被贩卖的男女孩子,并没有表现出同情,一点儿不惹人怀疑。那时她是真控制得住自己。

    然而没想到,她遇上的那鲍人伍偏偏是当年贩卖自己的鲍人行的弟弟,而自己正是那次被老师救出来的。这段经历是她的软肋,一旦戳中,再难平静。

    她心潮起伏之下,情绪暴走,将鲍人伍一行几乎杀个干净。失控之后,她便一时找不回之前心中止水的状态了,就像一个鸡蛋,外壳倒是坚硬,但敲开一个口子,就有破碎之虞。

    刚刚她放不下手中的女孩儿,一是想起了自己当初被贩卖的时光,二也是因为在情感脆弱期,难免感情用事。

    但迟明镜是个狠人,她察觉出了自己的异样,不许自己这样脆弱下去。决心一下,登时堵塞感情,再看其他眼前发生的惨事便不动声色,一开始还是强忍,调整过来之后恢复了彻底的平静。

    低头看了那看起来木木的女孩儿,她略一犹豫,心想:当初老师也是刚毅绝情的人,还是路上一时善心救下了我,可见偶尔心软不算要紧,只不要一味放任下去便是。

    当下一拉手中女孩儿,道:“我们走。”

    两人离开小院,往迟明镜的住处而去。

    在路上,迟明镜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路面无表情仿佛幽魂一样的女孩儿开口,声音清冽,道:“我叫冯志烈。”

    迟明镜明显被这个名字震了一下,但她再想不到某些荒诞的可能性,反而自己给自己解释道:“原来如此,你是家里假充男孩儿教养,所以取了个男子的学名么?你果然是好人家里出来,不是被家里卖的吧?”

    冯志烈调整了一下状态,登时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有泪珠在波动,道:“嗯,我不是被家里卖的,是被坏人捉来的。我好好在家……家里相隔上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坏人就是高远侯,还有汤昭那小子,把我当牲口使唤。我人都死了,还叫老子接这种大活儿,千里迢迢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迟明镜心中一动,想要安慰她将来可以送她回去,接近着又止住,心想:此间事能不能成,连我是生是死都还不能定,何必多说?若能成,我夙愿得偿,一身轻松,送她回家也不过举手之劳,若不能成,就把她送出去,就像当初老师把我放生一般,命运如何,全凭造化吧。

    正走着,就见迎面两个青衣童仆向这边来,迟明镜暗自讶异,认得正是那大少爷身边的两个亲随,一个叫危色,一个姓江的好像是排名第八,人称八哥,据说有个挺威风拗口的名字,但她不记得了。

    据她观察,这两人虽然年轻,又都不是剑客,但应该是那少爷真正的心腹,什么要紧的事儿都给他们去办。

    双方擦肩而过,那江八哥毫无表示,危色点头示意,迟明镜也客气的点点头:在这一行人里,她还是对危色印象好些,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最接近正常人。

    眼见两人进了关奴隶们的院子,迟明镜心中好奇,终于还是折返,缀在后面,隔着墙壁也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就听里面那江八道:“这都是少爷的财产,谁许你们私自处置了?啊哈,少爷都到了,你们不等他吩咐,进进出出的,得到少爷允许了么?丧心病狂,这是没日子捞了,急着最后捞一笔么?”

    里面那人低声下气说了几句,江八声音又高了一个调子,道:“大总管?大总管比少爷还大么?跟我这儿扯虎皮,你特么吓唬谁呢……”

    就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像是砸了东西,兼有危色劝解之声,最终江八道:“你给我放明白些,这里是谁的?上上下下都是少爷一个人的。再拿什么大总管、二总棍的压派人,叫你知道知道你家八爷的厉害!从今日起,这院子里的人归危色管,你也归他管。老老实实干活便罢,不老实了,打死你难道还有人跟你申冤吗?”

    迟明镜听了,有些好笑,心想: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夺权么?是不是糙了些?

    不过也是,最高端的斗争往往只需要朴实无华的手段。大少爷名正言顺,如果带的人手实力够,那还不是怎么都行?

    不管怎么说,是大少爷夺权也好,狗咬狗黑吃黑也好,若能把这囚笼撬开一条缝儿,迟明镜自然喜闻乐见。

    这时江八摔门而出,危色却留下了。迟明镜猜他要回去复命,突然道:“八爷——”

    江八回头,有些诧异的看她,道:“不用客气,叫八哥就行。怎么?”

    迟明镜道:“他们还有一个地方,应该是专门把奴隶制作成剑奴的地方,刚刚我看有几个孩子被带走了,你们要不要接管?”

    江八道:“还有这事?”说着转身回去,接着把那看奴隶的仆役拉出来,道:“带路,去那制作剑奴的地方。”

    那仆役忙求道:“不是小的不去,是规矩上小的不能去那里。按规矩那地方只有一等家奴才能去,小的这种地位哪只脚迈进去就砍哪只脚。”

    江八冷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哪辈子的规矩?什么前朝的剑能斩本朝的官啊?你只管去,大少爷的规矩一向是:谁听话谁就有好处,那不听话的别说一等二等,最末等也没有份儿了。”

    他逼的凶狠,那仆役只得哆哆嗦嗦的带路。

    其实染坊这买卖能有多大,相隔就一个院子。到了院门口,就听得里面有呻吟声传来。

    那声音并不大,但不是不痛苦,而是被堵住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呜呜咽咽。偏偏外面几人除了那仆役都耳朵极灵,声音钻入耳朵真如针扎的一般,浑身不适。

    江八端足了狗仗人势的范儿,上前一抬脚,啪的一声把门踹飞。

    就见小院中摆着一个个柜子,俱是杂木薄皮,看起来就像一个个棺材。其中一个敞着口,一个大汉正把一个捆住堵住嘴的孩子往柜子里面塞去。

    另一个大汉坐在院中板凳上,旁边是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形状各异的材料,脚边瘫坐着两个呆若木鸡涕泪交流的孩子。

    见到江八、迟明镜、冯志烈还有那仆役进来,那大汉没反应过来,脱口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禁地?”

    江八喝道:“是你祖宗……啊呸,他么的我哪有这么畜生的孙子?我是大少爷派来的!这里归我管了,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说罢先不管和自己喊叫的大汉,先一脚上去,把那往棺材里塞人的大汉踢飞了。

    那大汉倒也学过几天武功,有个意识想要抵抗,但身体跟不上,眼睛一花已经被迎面踹上,飞到了旁边一棵树上,倒挂枝头。

    这边江八马不停蹄,立刻将另外大汉踹倒。眼见那大汉要摔到桌子上,他一闪眼看到了桌上许多材料,心中一奇,一伸手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人抓住,扔到一边,没把满满一桌材料碰散。

    这边迟明镜上前,将被塞进一半的女孩儿拉了出来,伸手去取她口中的布。

    后面那仆役忙阻止道:“等等,先别取……”

    但他说的太晚了,迟明镜已经把布取下,就听孩童尖锐的惨叫声直刺耳膜!

489 出入

    稍微一放松,那女孩儿就痛苦的尖叫起来。

    虽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儿,但那种尖叫能让人近在咫尺的人心惊肉跳。

    离她最近的,是迟明镜!

    同时,几乎一瞬间,迟明镜手指下移,掐住那女孩儿的脖子。

    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瞬间,迟明镜自己也愣住了,连忙放松手指,那女孩儿显然被她一掐失去了力量,再尖叫不出声,痛苦的呻吟变得有气无力起来。

    “这是怎么了?一个小女孩儿而已,这点事儿都处理不了?”

    那边江八收拾完袭击的大汉,回头看到这边情景,愣了一下,回手弹出两道罡气,撞上了那女孩儿两个穴道。

    一个穴道止痛,一个穴道昏迷。

    女孩儿霎时间安静了,就在迟明镜的手中昏了过去,虽然不比睡觉那样安详,却也从无尽的痛苦中稍稍挣脱。

    迟明镜松了口气,对***头道:“谢谢。”

    她不是搞不定一个小小女孩儿,只是刚刚她本能发动了,听到惨叫声立刻把声音的源头掐灭,这是她之前一直在做的。

    毕竟,她听到的惨叫声多半是自己制造的。她不喜欢听到那种刺耳的声音,声音太大也可能带来隐患,当然要对方彻底闭嘴。

    这些年,已经成了本能了。

    她只会那些快刀斩乱麻的手法,并不会那些柔和的手段,一则当初她的老师交给她的东西有限,甚至老师自己可能也不会,二则她之前也用不上。

    相比之下……

    她多看了一眼那江八,发现他的注意力被桌上堆积如山的材料吸引了,仿佛盯着一堆宝藏,但在她眼里,那些材料就是一堆破烂,心中思忖:他们这些人,连大少爷带他那几个心腹,都有些特别的气质,和这边的人完全不同。听说那个少爷也是罔两山出来的,如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

    但具体是什么气质,她说不出来,人不可能形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堆黑漆漆的材料有什么可看的,迟明镜意识到江八并没有管那两个被打趴下的大汉,便走过去道:“我带过去问问话。”

    江八不在意道:“随你。但是这里可是我们少爷的地盘,人啊东西啊,都是我们少爷的,你可别过分了。”

    迟明镜答应一声,把其中一个大汉拖死狗一样拖了过去,指着旁边那刚刚昏迷的女孩子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那大汉刚刚如猛虎下山,如今吓得鹌鹑一样。在罔两山生存,欺软怕硬是本能,忙道:“就是刚刚浸入了一块‘雾石’,让她清洗。她现在是剑奴了。刚做剑奴肯定难受,难免大喊大叫的,所以我们都是塞进柜子里,这样就安静了。”

    迟明镜扫了一眼遍地的柜子,粗略一数,也得有几十个,大部分都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但仔细听里面能听到细微的声音,仿佛老鼠在趴着墙壁,不能细想,道:“原来如此,看不见就当没有了。浸入……怎么做到的?”

    她的老师也跟她提过做剑奴的痛苦,她自己却没真正当过。来罔两山之前她也收集过不少资料,但那肯定不涉及到具体的操作,这是罔两山独门秘诀,外面外的人不可能知道其中内幕。

    那大汉颤巍巍道:“用双层影匣。那个……”

    他用目光示意,却是放在桌上一个书本大小的匣子,有一尺来高,看外层似乎是用檀木一类的木头制作的,外层中间有一道线将匣子分为上下两格。

    他这么一说,江八也起了好奇心,将那个匣子拿起来研究,他研究的姿势很专业,用眼睛看,敲打声音,闻其气味,摩挲其质地,从外至内查看,一看就是内行。

    迟明镜对单纯的器具研究没有兴趣,喝道:“去把她体内的材料拿出来,释放这个剑奴。”

    那大汉忙道:“释放剑奴……不是小的不听吩咐,而是不会啊。”

    迟明镜喝道:“胡说八道,这些剑奴又不是那等珍品,取出材料之后还能活着被转卖,材料肯定是能取出来的,你敢骗我?”

    那大汉战战兢兢道:“不是骗,取出来又需要特殊的方法,那是需要专门学的。咱们庄子只有大总管会,别人都不会。”

    迟明镜道:“依你说,之前那些剑奴都是大总管释放的?他会定时来解除这些剑奴了?”

    那大汉道:“那倒不是,他老人家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浸洗材料是耗费灵感的,等他们灵感耗尽,撑不住材料,材料自己就析出了。”

    迟明镜这才明白,紧接着道:“不对了——那材料洗干净,灵感还没耗尽岂不是僵住了?”

    那大汉道:“材料是不怕浸洗,越洗越干净,早晚能把灵感耗尽,这里的剑奴又不是珍品,就那么点灵感,能禁得住多久?虽然是有些浪费,在山上一般是要及时取出来的,再洗下一个。但现在不是收了很多剑奴么?人多,省得麻烦,浪费一点儿也就浪费了。”

    迟明镜只觉得一股怒气往上升,就听江八道:“这破玩意儿效率是多么低下啊。”

    迟明镜一回头,就见江八已经把那双影匣打开,一边摆弄一边摇头。

    刚刚已经被迟明镜吓得乖顺无比的大汉大惊失色,失声叫道:“怎么打开了?不能打开!里面……要是出来咱们都完蛋!”

    江八抬起头来,轻松道:“放心,不会放出来的。符式没有破坏,里面有约束,怎么可能出来?就算出来了也能逮回来。”

    他说话的样子活像恐怖故事里作死的炮灰,仿佛下一刻就会坏事,手中那个匣子就会钻出无数鬼怪来,狠狠打他的脸,顺便收割了他的小命儿。

    但是事实是没有发生,他说没放出来,就是没放出来。他不是炮灰,是有底气才这么说的。

    将匣子合上放到一边,江八上前,从迟明镜手里接过那女孩儿,拉过她的手仔细看。

    迟明镜跟着看,发现女孩儿手背上青筋暴起,不像是少女娇嫩的皮肤,但想那女孩儿受到如此折磨,起筋似也不奇怪。又侧头看那个童仆,只觉得他看东西的方式和一般人不同,仿佛能从石头上看出花来。

    江八看了一阵,道:“不过是仗着取之不尽的高档材料罢了,这么简陋粗暴的符式运用方式,甚至不能叫做学问。糟蹋人,糟蹋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移到女孩儿的小腹也就是丹田的位置,用五指抵住腹部,轻轻一动。

    迟明镜分明看到,江八的五根手指,从女孩儿腹部穿了进去。

    但等她定睛一看,他的手明明还放在原处,但刚刚她又坚信看到的不是错觉,确实有一只手穿进去了,就像江八拥有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一样。

    下一刻,江八已经收手,收回的一瞬间,手指有个捏的动作。

    然后,他竟凭空抽出拳头大一块黑色的玉石,那上面的玉石颇为晦暗,仿佛蒙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玉石离体的瞬间,女孩儿身体一下子放松了,即使她并不清醒,但身体本能的反应就像是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

    材料取出来了!

    用手拿出来的。

    那大汉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会?没有影匣帮助,就是大总管也——”

    话音未落,一只手戳中他的喉咙,鲜血截断,那大汉口中“嗬嗬”两声瘫倒在地,转眼没气了。

    刚刚江八的手戳入是虚幻,这回换了迟明镜出手,却是真真实实,一招夺命。

    江八愣了一下,道:“干什么?”

    迟明镜冷冷道:“你这一手应该是秘技吧?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为了保密,这些人看到了,自然要都杀了。”说罢又是一招,插向另一个大汉的喉咙。

    江八道:“那倒不是……”

    话音未落,那大汉已经被迟明镜干脆利索的结果了。

    小院中,只剩下江八和迟明镜。以及那个早就吓傻了的带路仆役。

    江八摆了摆手,道:“不算秘技。就很普通的手段罢了,你没见过,但是其实不稀奇。你别忘了我们是谁。我是大少爷的心腹,大少爷是庄园之主,这里一切都是大少爷的。他手下有能人异士,有强大手段,那是他得人心,我们有本事,是庄园的福分。何必偷偷摸摸背人?谁要是因为我们的手段担惊受怕,那算他心怀二意,杀了就是了。”

    他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个大汉,道:“这两个就算了,反正是取死有道。其他人……”他指了指呆若木鸡的仆役,“你想杀人我也拦不住。但别说是为我杀的。我们可用不着。”

    迟明镜唯一沉吟,道:“我知道了。你有手段把材料取出来,能把那这些剑奴都释放么?大少爷接手庄园之后,要做什么改变么?”

    江八道:“我接到的命令,是把剑奴这一摊儿拿过来,归少爷来管理。若我能办妥就办,办不妥自然找剑客大人求援,直到办成为止。总之少爷的命令一定会执行,谁也拦不住!至于剑奴……释放也可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些剑奴存在没什么意义,洗剑种不说,洗材料的效率很低下,我们少爷可看不上。等我跟少爷禀报一声,他自然许可,就可以一个个都放了。”

    “至于将来要做什么,那可轮不上你我操心。你要愿意看,就等着看,大少爷把庄园收拾干净,自然会传下命令来。”

490 交给太阳

    这边危色和江神逸两位青衣童仆鸡飞狗跳的收缴奴仆,其他人也没闲着。

    号称继承者的外来队伍下车尹始就显示出雷厉风行的一面,所有人都有任务。比如房蔚然,领到的任务是要去找那两位幸五、幸十二闲聊。比如幸七,他正和大总管幸苍聊个不停,一下午都没抽得出身。就连白止和紫苏两位出身靖安司的美女,也被派出去干活,一个出去查账,一个出去照管食堂。

    是的,财产和伙食,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至于无所事事的,其实只有大少爷一个人,哦,不,还有一只狐狸。

    此时大堂中不知从哪里搬来的那宽阔到不可思议的大床上,郑昀正呼呼大睡。他旁边趴卧着一只白毛狐狸,慵懒的枕着自己的尾巴午睡。

    突然,躺在床上的郑昀睁开了眼睛,直起身来下场,轻飘飘的落地,动作轻盈飘逸。

    同一时间,白狐也睁开了眼,看了郑昀一眼,目露疑惑之色。

    郑昀点头,往外面走去。白狐滴咕道:“出去?这么好的太阳不正好午睡吗?为什么要出去?”

    白狐滴咕了一声,又懒洋洋的躺下。

    郑昀现在的妆容平平无奇,让她提不起精神一起出去。

    郑昀出了卧室,正午的阳光照射到他头顶,映得他经过妆饰不再惊艳的五官也粲然生光,似乎找回了几分昔日映霞捧日的风采。

    轻轻仰头,他叹道:“罔两山下的阳光也很好。”

    他一面说,一面背着手走向院外。

    除了后院,左右院子都隐隐传来了大呼小叫的声音,那是他的手下在执行他的命令,收取染坊的财产,如果原来的人不配合,难免鸡飞狗跳。他恍若未闻,一路向外慢悠悠踱出。

    来到大门口时,正好看见房蔚然和一个白发人从隔壁院子走出来。那白发剑客一见郑昀就跪倒行礼,倒让站着的房蔚然略感尴尬。

    郑昀倒是若无其事,道:“是你啊,你叫……”

    那白发人恭敬道:“奴仆叫做幸五。”

    郑昀哦了一声,道:“幸五,我记得你是庄园里的剑客,好像还有一个人叫……幸十二?”

    幸五道:“是。他正在屋里。少主要找他吗?”

    郑昀道:“主人。”

    幸五一怔,郑昀道:“叫我主人。没有老主人,你叫我少主是什么意思?你只有一个主人,就像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幸五呆了一下,和人老成精的幸苍不同,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心思,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改口道:“是,主人。”

    郑昀点头道:“我要出去走走,你跟我来。”

    幸五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房蔚然反而愣住道:“您这是要……”

    郑昀道:“没事,就是出去走走,就带幸五,不用其他人跟着。你去找幸十二吧。也不用备车,我们就在街上熘达熘达。我好久没逛街了。”说着出了大门。幸五起身跟上。

    比起本能的就遵从命令的幸五,房蔚然倒是有些懵:这是哪一出啊?之前计划里有这么一节吗?临时改计划给点提示啊?

    别看现在院子里闹闹吵吵,但这其实都是计划好的。谁干这个谁干那个早就商议完全,路上开过不止一次会了。今日本来是没有郑昀这大少爷的戏份的,他只要保持一个急躁狠辣又贪图享乐的纨绔大少的形象就好,怎么还临时加戏呢?

    但他虽然直接听汤昭的命令,郑昀在队伍里也有特殊地位,尤其是身份限制,在外面当前不能反驳。两人出门他也没阻拦,心想一对一的话这位能和剑侠过过招的捧日使应当不会有危险,如果真有危险,他好像还能请神上身,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此时汤昭正在以幸七的身份和幸苍过招,也不便打扰,房蔚然想了想,还是按照计划去找幸十二谈心去了。

    大少爷出街,横冲直撞。

    只见这位长发庄园的现任庄园主在大街上大摇大摆,一时东,一时西,左摸摸,右看看,像个扫街揩油的混混,又像个刚出深闺的好奇宝宝。

    “多少钱?”大少爷从摊子上抓了一把山楂糕问买东西的小贩。

    比起一般城市的市井小民,这座玉阆城的小贩也长得五大三粗,恶行恶相,想当初也不是良善之辈。不过到了这个地界,强龙太多,一般黑道连给人当混混打手的资格都没有,也被迫劳动致富了。

    那小贩在街上混久了,颇有眼力,见这陌生的大少爷还可,见了白发的幸五立刻如耗子见了猫一样,忙低头打躬,道:“诚惠一两银子一斤。”

    大少爷转头看向幸五,道:“这物价算贵了吧?”

    幸五嗯了一声,那小贩忙赔笑道:“大爷,这西北外境,物资缺少,运输不易,尤其是这些精细的货色都是从神州运来的,多少是比外面贵一些的……”

    其实还有一个道理,就是这里罔两山的有钱人多,罔两山的钱都不是好来路,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对物价毫不敏感,因此容易被宰。

    果然这位大少爷也就是一问,从兜里抓出一把钱塞给小贩,提着一包山楂糕走了。

    大少爷将山楂糕塞了一把给幸五,道:“尝尝。”

    幸五愣了一下,抓在手里,红通通的山楂糕又香又软,看得人舌底生津。

    大少爷没来得及剥糕,又看上了旁边的炒瓜子,又买了一捧,不知不觉已经在幸五的包里塞满了零食糖果,道:“这里卖的倒和我在那边见到的糕饼差不多。虽然人并不相同,但东西大多相同的。平时没有机会吃这等零食,我早就想尝尝看了。”

    幸五盯着手中的山楂糕,道:“嗯,是啊,我小的时候街上卖的糕点也是这样的。”

    大少爷突然问道:“你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幸五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少爷换了一种问法,道:“你多大了?”

    幸五迟疑了一下,道:“二十多?或者三十岁?我也不知道。在罔两山看不到太阳升起和落下,也不知月和年,就这么湖里湖涂过了。”

    大少爷道:“我看也像,你年纪不大。二十多岁的人还是年轻的,年轻人就算苍老和真正的老人也不一样。”

    幸五失笑道:“我还年轻吗?二十多岁在罔两山不年轻了。就算是剑客也多活不到四十岁,三十岁就可以自称老翁了。”

    大少爷道:“当然年轻了。虽然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让身体苍老,但心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底色。我一看就知道,姓幸的都是年轻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幸苍。他是真的苍老,从内到外的都老了。”

    幸五道:“大总管么?大总管是我们的前辈,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老翁了。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吧?他说不定已经五十岁了……”

    大少爷摇了摇头,道:“五十岁?小瞧他了。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没再说下去,将山楂糕放进口中,脸整个皱了起来,道:“诶——酸!”

    虽然酸,他还是勉强咽了下去,看了一眼只搓着山楂糕不吃的幸五,道:“你有先见之明,知道它是酸的就不吃。”

    幸五轻声道:“奴仆不知道。因为我吃不出味道。”

    大少爷看着他,幸五平静道:“我做剑奴的时候曾经咬烂了自己的舌头。然后有四五年的时间没办法说话。后来成为剑客才想办法修复的,舌头接上了,但是永远丧失了味觉。所以我吃什么都一样,平时尽量少吃东西,因为吃东西很累

    这时,一路贵族乘着车经过,车后面拴着十数个剑奴。那些剑奴一个个脚拖着地面,一步一拖,那是剑奴特有的走路姿势。

    十年之前,幸五也是这么走路的,当了剑客三四年,倒渐渐改了回来。

    他忍不住道:“只要做过剑奴多多少少会留下旧病。有些能痊愈,有些是一辈子也不会好了。好在一辈子很短,很快就能结束了。我有时想,既然早晚都会结束,何必还拖着时间呢?留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少爷突然道:“你在跟我诉苦吗?”

    幸五勐然惊醒,变色道:“奴仆不敢,奴仆失礼。”不顾在大街上人来人往,跪倒伏地道:“主人恕罪。”

    事实上大街上也无人在意,在遍地是剑奴的罔两山脚下,这种一惊一乍的事情实在稀松平常。

    大少爷平澹的道:“别跪了,起来,跟我走。”

    说着转身离开,幸五爬起来匆匆跟上,心中疯狂大骂自己:

    今天是失心疯了么?居然和世界上最不可能理解自己的主人吐露肺腑之言?那可是从出生就高高在上,踩着无数剑奴享乐至今的少主人,这些话怎么可能让他动一点心神?

    那山楂糕是什么迷心丹药么,都没吃一口,只看一眼就鬼迷心窍起来?

    大总管怎么提醒自己这些人来着?

    回到庄园,或许这句话就会要了自己的命吧?

    如果只是痛快一死,未必不是好事……

    惶恐和悔恨之下,他走路踉踉跄跄,好像当初剑奴的步伐。

    突然,前面的少主人停下。

    幸五才清醒过来,这里是一处无人的巷道。

    少主人正平静的看着他。

    幸五几乎又要请罪,少主人开口道:“其实我不听别人诉苦。如果无人可倾诉,你会向什么诉苦?”

    幸五一时结舌,脑子转过不来。

    少主人道:“会向树洞说吗?”

    幸五茫然点头,少主人道:“你会向太阳诉苦吗?”

    他指了指天上凌空的烈日,道:“树洞只是树洞,毫无用处,最多只会给你自己的声音作回声罢了。而太阳在上,它就是要驱散黑暗,扫除阴霾的。它照的世界上有万般苦难,听诉苦根本听不过来。但有它永远在天上照耀,百邪退避,痛苦自消,又何须你来倾诉?”

    他冷静而有力的说道:“你人生有什么意义,自己去找。至于苦难,不用多说,交给太阳。”

491 花钱

    这边大少爷带人逛街,那边染坊鸡飞狗跳,倒也有的人风平浪静,比如汤昭和幸苍。

    应该说是幸七和幸苍。

    幸苍在染坊的后罩房居住,独领一院,前面的声音传不过来,十分安静,适合和心腹密谈。他和幸七的谈话就在这里。

    幸苍本来是要跟幸七说几句心腹话就散了的,但没想到幸七说话大有滔滔不绝之势。

    那幸七说话极为细致,事无巨细的将一路上的经历告诉幸苍,连批带讲,夹杂着自己对少爷以及少爷跟班行事性情的分析,然后又请教幸苍的意见,这一推心置腹的谈天就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经历绝大多数是真实的,一半是从真幸七那里听来的,另一部分则是他自己经历的,准确率高达九成,另外一成也不是明晃晃的造假,而是春秋笔法含糊其辞,总之听起来是很真实很准确的旅途经历,其中细节满满更有微妙之处引人深思。

    之所以说的这样详细,当然是因为……拖延时间。

    在他和大总管聊天时,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活做,摸清这小小染坊的底细,基本掌握了几处要害地方,这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这个过程非常简单,因为染坊本来也没多少人。庄园的力量本来不深厚,又得益于大总管手脚非常麻利,趁着少庄主不在的期间,将老庄园主留下的班底砍得七零八落的,实力更是大为削弱。而仅剩的剑客力量又有一半在山上,带下山来的就两个剑客加十数仆役而已。

    仆役谈不上力量只能说接收,两个剑客分别有人去对付,只剩下一块老骨头,留给汤昭去啃。

    能用语言拖住最好,若言语翻车,那就彻底翻脸。还是那句话,你不想当幸苍,有的是人能当幸苍。

    可能是因为他的实力给了他底气,所谓自信放光芒,他发挥的很出色,真真假假说了这么多东西,居然还没露底。也可能是因为幸七本人就是个话痨,他扮演的也对路。

    总之,汤昭和大总管聊得宾主尽欢,一直到天将擦黑,并没有一个人来报信打扰。

    看来大家还是挺得力的。

    直到谈话实在没词了,口水都要说干了,汤昭才主动告辞。幸苍觉得这幸七还算识趣,刚刚谈话不无诚意,虽然不信此人经过这一路之后毫无异心,但至少态度还端正,为安定人心,做千金马骨,他也应当给与安抚,便亲自送他出来,两人在门口告别。

    汤昭最后压低了嗓子,道:“大总管,我一路观察,大少爷这人心里是有野望的,他在外面见识和咱们不同,想的都是外头那一套,看不惯山里的旧俗,说不定要在庄园大动干戈,立一番事业。况且他不是谋定后动的性子,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刻都等不了。他要是行事激烈,大总管要有心理准备。”

    幸苍却比汤昭想的谨慎得多,这些话在屋里说还罢,到了外面可不惹半点嫌疑,笑道:“我与少主同心同德,只有安心辅佐他的,你说什么准备?”

    汤昭连连点头,用极低的声音道:“不管怎样,我等以大总管马首是瞻。”说罢告辞离开。

    幸苍不置可否,等汤昭离开了,才整理衣服,去见大少爷。

    幸苍是庄园中年纪最长的,所谓人老成精,敏锐的察觉到了“幸七”最后有挑拨离间之意,心中暗自冷笑:这个东西跟着大少爷走了一路,果然起了不少歪心思,再不是当初的幸七了。之前说话时掩藏的那么好,到最后一刻漏了马脚,果然还是年轻沉不住气啊。这些剑奴都没读过书,侥幸成了剑客也成不了大器。

    当然也可能是大少爷叫他这么做的,为的是叫自己主动出手露出破绽。

    “这些人……明明见识了外面那么大的世界,心思怎么还这么小啊。”

    这位白发老头长叹一声,再次来到了大少爷休息的地方。

    此时门口正有一个相貌娇美的女子,也正走到门前,正是大少爷带来身边随侍的两个女子之一。幸苍记得,大概是叫“白芷”,反正是种药材的名字。

    这两个女人说丫鬟不是丫鬟,说侍妾不是侍妾,妖妖娆娆,轻浮做作,幸苍很看不上——他其实是看不上一切年轻活泼充满元气的生命。

    “麻烦姑娘通报一声,幸苍想见少主人。”

    白芷笑眯眯道:“大少爷不在,你晚点再来吧。”

    挡驾了吗?

    幸苍心中暗动:这就开始公开下自己的面子了吗?这位少主人的耐性还真差啊。

    他正要也笑眯眯的说话,白芷突然欠身道:“少爷。”

    幸苍一回头,居然真的是大少爷从外面回来,可见他之前的确不在,自己刚刚的小心思全是瞎猜。

    然而,他没有时间自愧,而是一眼看见了少主身后的白发人。

    幸五!

    正是他带下来的两个最心腹剑客之一!

    居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跟着大少爷出门去了。

    而且看幸五那表情,全不是敷衍之态,反而恭敬非常,不仅仅恭敬,还很敬畏,有种发自内心的敬服。

    怎么看也是相处愉快的样子。

    这才第一天啊,就凑到一起去了?

    这么急不可耐吗?

    少主人也是,幸五也是。一天都等不了?

    三人一见面,幸五和幸苍都是愣住,不由自主的尴尬。倒是少主人一点儿没有在乎,道:“大总管来了?怎么,找我的?找我什么事儿?”

    还是幸苍先反应过来,他立刻想到了这是大少爷的手段。从情理上来说,少主人要叫幸五出去,幸五怎么敢不去?

    庄园里的剑客,怎么可能反抗庄园主?

    既然不能反抗,那剑客先天就矮了一头,那么被几句恩威并施的言语乃至一些画饼击中了心绪产生动摇有什么稀奇?

    但是,这毕竟是第一天。

    都说罔两山的剑客剑心脆弱,但那也是剑客,岂能那么轻易动摇?纵然少主有意拉拢,也不会就这么一下子成功,自己没必要过激,反而该镇定挽回才是,当下镇定下来,对大少爷道:“少主,我是想跟您请示一下您移驾上罔两山的事。”

    少主人道:“哦,那件事……那倒不急。我还有事要做。”

    伱不急,你爹停在山上可是有点急啊。半年没下葬,纵然有手段保持,如今状态可也不太好了呀。

    但少主人不容他开口,道:“正好我有事找你。幸五先回去。”

    幸五答应一声,对两人行了礼,就转身离开了。

    大少爷当先进了屋,那白芷示意幸苍先请。

    一进屋,幸苍也吃了一惊。

    这间正堂是他专门收拾出来,给大少爷落脚的。为了奉承这位将来的庄园主,他特意把屋子布置的很是豪华,基本上除了地方不大,和山上山庄的大堂也差不多了。

    但是,进了房间他才发现,这屋子的摆设装潢全换了,换的明晃晃、亮晶晶、香喷喷,所有家居摆设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之物,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

    其实罔两山的庄园主很有钱,因为长久以来和权贵勾结,大作违法买卖,而罔两收取的“税”又不要世俗之物,那些庄园主的财物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

    但罔两山到底在大漠深处,又终年笼罩着阴影,物资不比中原富饶,采购的渠道也比较曲折。这些庄园主除了可以滥用人力,在享乐方面想象力还差点儿。

    而从中原花花世界的简大少爷则给老幸苍上了一课。

    幸苍一进去,就见大少爷已经在一张舒服如云朵的软椅上坐下了,旁边还有一只睡得正香的白狐,白芷这边端上酒杯,正是五彩琉璃杯,里面是血一样的酒液。大少爷接过,微一示意,白芷又给幸苍也端了一杯。

    幸苍接过道谢,这酒他倒是认得,是本地出产的葡萄酿就的名酒。其实在庄园中也有,他也喝过。但他并不爱酒,偶尔喝一点儿,据说可以养生,绝不多喝,因为那会折寿。

    “好酒。”大少爷轻轻啜了一口,道,“大总管,你来得正好。我下午让白芷清点了一下染坊的财货,感觉不大乐观啊。我正要用钱,这不是当头一棒吗?”

    听到“清点财货”,幸苍眉头跳了一下,紧接着道:“少主,这染坊不过是一个山下的产业,本来就没有多少财货。真正的财产都在山上。那些宝货都等着您去继承。您要急着用钱,山下的话,把各处搜一搜也能凑出两万两银子来。”

    两万两银子,可是不少了。即使庄园主做黑色买卖来钱快,两万两也是一笔大数,毕竟这是不算房产的现银,在一些县城,买几条街都有富裕。

    如果少主人是要买东西,钱能买到的东西几乎都够了。钱买不到的再多也没意义。

    如果用来送礼,这也是一笔拿得出手的厚礼了。

    大少爷摇头道:“这不行。两万两差远了。我马上有用钱的地方,两万两能用几天?需要开源节流才是。”

    幸苍听得眉头乱跳,心想:这是要干嘛?两万两还不够?还几天?你打算待几天?问道:“少主,你是要在深影会上买宝物么?”

    大少爷抬手道:“深影会?那不是一个月之后么?哪能想到那么远的事?我马上要开席了。”

492 对账

    开席?是办白事吗?

    是了,爹死了,确实应该开席。

    不过开席不应该在山上么?怎么也得把灵堂布置起来,供人吊唁再说摆席的事吧?

    难道先在山下办一场?

    这倒也不是说不通,毕竟罔两山环境特殊,众庄园交通不易,摆席也不会有太多人。按惯例是从简,但大少爷不愿从简,趁着山下人都在时办事也能解释。

    幸苍道:“是,若是办一场酒席,哪怕把新旧相识一起请来,用上最好的美酒和山珍海味,两万两恐怕也……”

    大少爷再度道:“一场哪够啊?我要多办几场,办几天……办十几天吧。”他说完,不再详细说自己的计划,转而道:“所以我需要钱。开源节流,说到节流,我发现这边的钱都去买没用的东西了。比如那些普通剑奴,一个几十两、十几两的不多,但积少成多,数目就不小。你数数光院子里就积压有多少小奴隶了?临到这时才开始囤货、囤人,这怎么行呢?浪费钱不说,这不是要在深影会上丢人么?”

    幸苍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普通剑奴的事确实是小事,小到他做决定都比较粗糙,只提了个大方向,现在提起也没有细想,道:“这是老奴办事不力。洗材料这事早在山上就该办了,老主人去世突然,我等失了方寸,周遭又有其他庄园虎视眈眈,老奴等只得拼命守住产业,深影会的事儿只能往后排……”

    大少爷哦了一声,道:“要是没清理那些执事们,干活的人多了,岂不是就能顾得过来了?”

    幸苍干笑一声,大少爷不等他解释,道:“这可不行。你是一步错步步错。第一件耽搁了平缓收普通剑奴的时机已经错了,然后你又不合时宜花大钱仓促收货。分明是告诉别人你急了,临时抱佛脚。这就告诉人家有冤大头来宰。就算一个加三成,多花多少冤枉钱?”

    幸苍心道:你这做派恨不得夜壶都用纯金的,难道还在乎这些小钱吗?

    但他说的道理也不错,幸苍低头道:“是。老奴考虑不周了。应当取消向外收购普通剑奴,只对熟悉的商人按价拿货。”

    大少爷摇头道:“还拿什么货?依我说立刻停止!要知道剑奴贵精不贵多,既然是为深影会做准备,就该知道,真正贵重的是珍品剑奴,一百个普通剑奴也赶不上一个珍品。可是我发现现在手里只有三个珍品,却收集了大量无用的寻常剑奴,买回来人吃马喂的,天天消耗粮食,这不是更浪费吗?”

    幸苍心想他果然一下午没闲着,和幸五出去转弯,让身边的女人去查账,还派人去摸剑奴的底,当真来势汹汹,一点儿死角也不留,好在剑奴也不是什么要害,就依他呗,他稍微解释道:“少爷,普通剑奴不是用来卖的,是用来洗材料的。然后转手处理给贩子,还能回血……”

    大少爷道:“除了那些长得好的,没有灵感的奴隶才多少钱一个?买来十两,卖出去一两,这叫回血?而且用剑奴来清洗材料何其慢,何其低效?洗一个材料大半日,闹得鬼哭狼嚎,怨气冲天。把奴隶买进来卖出去好几天时间,还要管饭,吃喝拉撒都要管着,还要小心别招了疫病一死一大片,死了还要处理,这多麻烦?把麻烦招到家里何其愚蠢?”

    幸苍越听越气,真想问:“你他么就会挑毛病,你说怎么办?”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这么说的时候。

    于是他垂首道:“请少主吩咐。”

    大少爷道:“这些剑奴不要了,钱全部用来收珍品。买不到就加钱,能买几个买几个。多一个都是好的。”

    幸苍道:“是,那咱们就在大会上,只收货,不卖货,七个珍品剑奴也勉强够用了。”

    大少爷道:“也可以卖材料,不用剑奴洗未必没有其他办法,可以用技术……”

    幸苍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少主,不可!”

    大少爷皱眉道:“怎么?”

    幸苍突然抢进几步,在他脚步扑通跪倒,道:“少主,不可自误啊!咱们罔两山上下从来都是用剑奴来洗材料,每一代都是,每一个庄园都是!人人都如此,这是铁打的规则。您可以不卖材料,但不能改这个规矩。一旦改了,会成为所有人的仇敌的!长发庄园也会被群起而攻之,不复存在的!”

    大少爷看着他,若有所思。幸苍看出他听进去了,松了半口气,继续道:“少爷,深影会怎么样都不要紧。三年一届,这一届除了来的人多点,东西好点,也没什么特殊。咱们不出风头也没什么,积蓄几年,说不定下一届更好呢?只要您别捅破了天,一切都好说。”

    “如今您第一要务尽快上山,一是为老主人发丧,二是深影会之后的祭祀做准备,那才是咱们庄园的立身之本啊。”

    大少爷道:“祭祀啊……”

    幸苍镇定的道:“对罔两大人的祭祀。咱们长发庄园好不容易才第三阶梯上站稳了位置,在罔两大人那里有了一席之地,若是稍有松懈,可能又要降阶了,二十年三代人的心血付之东流。咱们又不是长衮、长衣庄园那种铁打的阶位,可万万疏忽不得啊。想当年,长发庄园没有阶位时,多么落魄啊。谁都可以欺负我们。”

    大少爷道:“想当年?是什么时候?我记得我小时候就参加祭祀了。二十年前的事儿你还记得呢?”

    幸苍一时语塞,道:“当年……老奴老了,记不清了。还是请少主……请主人早日上山,大伙好安心啊。”

    大少爷一挥手道:“我知道了。那些剑奴留着没用,我自然会遣散了。等我办完大席,山下的事处置的差不多了,便即上山。你肯定要跟我上山,不能一直照管此地。我留下人,你也留下心腹,幸五或者十二,要不然两人都留下吧。一起管这个店,继续收珍品剑奴。你说深影会不要紧,但也不能不用心,断不能叫本少回山后的第一件大事丢脸。”

    幸苍听得幸五还罢了,听他提起幸十二心头一跳,心想:怎么,一个幸五不够,十二他也要?胃口这么大么?但听到“上山”还是浑身一松,起身道:“是。老奴一定安排妥当。”

    等幸苍走了,大少爷往后一靠,屋中的灯火仿佛亮了几分,照的小屋一片粲然,和窗外仿佛不是一个世界,他缓声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时,从屏风后走出一个人,相貌俊秀,身穿青衣直缀,做童仆打扮,正是江八……江神逸。

    江神逸虽然出来了,却没急着说话,是一旁侍立的白芷先道:“我查了账,账上钱确实不多。但是一笔笔有来历有去处,账目没什么问题。”

    江神逸挑眉道:“哦,是老家伙真的底子干净,还是手法高明?”

    白芷褪去之前娇媚的神态,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干练,微微扬头道:“既然我检查没问题,那就可以说他没问题。天下瞒过我的人不说没有,但也不多呢。”

    江神逸没有穷追,反而冲着她竖起拇指,道:“厉害。”

    白芷微笑,道:“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就是确实买了很多剑奴。买进来不便宜,然后卖出去的价格很低,一进一出非常亏。我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了。”

    江神逸道:“我之前去剑奴那边时,听说一个说法。说老家伙其实存着仁念,在山下买人卖人,其实是想让一部分奴隶能早些摆脱剑奴的命运,成为正常的……奴隶。你说这有可能吗?”

    白芷沉吟道:“未必不可能,一个人就算十恶不赦,也可能在小处露出善意,也不知哪里就结了一根心弦,愿意拉一把手。但是,我们向来不以善意揣测敌人。认定了敌我之后,不可主动给对方找情有可原之处,一则恐心软让自己落入陷阱,二则也是免得给自家找不痛快。”

    她说的我们,就是她的工作单位——靖安司。靖安司的行事风格又和检地司有所不同。

    江神逸道:“是了,别说只是这打着灯笼都看不清的一点儿善心,就是他养了十个孤儿,是一百个人的救命恩人,出门给一千个乞丐钱,他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敌人,必须要搬开。”

    这时少主人突然道:“他确实有可能在这上面干净。这个人的图谋不在金钱上,他也不会贪污,因为那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罢了。”

    江神逸心中一动,道:“怎么说?”

    那少主人顿了一下,道:“一会儿,他来了再说。”

    正说着,外面有人轻轻敲击。

    满屋的金光暗淡了一下,那种独立世界的感觉立刻被破坏,屋门无声开启。

    有人走了进来,那是个白发人,正是一直冒充幸七的汤昭。等汤昭进了屋,灯火自然而然亮起,那个光照下的世界又回来了。

    这种转换发生的如此自然,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动一根手指头。

    汤昭进来之后,想要说什么,却突然一怔,对座上的少主人欠身为礼,道:“殿下!”

493 竞争

    一声殿下,连江神逸和白芷都有些迷惑,紧接着,还是江神逸反应过来,道:“殿下……金乌殿下?”

    这位大少爷微微点头,道:“今天天气好,我出来走走。”

    江神逸和白芷都忍不住站直了身体,有点束手束脚,又忍不住偷眼去瞧金乌。

    虽然此行出发前,是给所有成员交底的,大家都知道郑昀随时有可能被一位剑仙化身替换,有了心理准备和战术配合准备,但除了汤昭,众人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剑仙化身。

    剑仙呀,人间少有!第一次见!

    江神逸虽然有傲气,但对传说中的剑仙也忍不住诚惶诚恐,白芷更不用说,江神逸还一直在朝阳基地内搞研究,对金乌有所了解,白芷是这次出发前才从靖安司借调来的,各种认知都隔了一层。

    虽然白芷在靖安司成绩优秀、颇有经验,才会被选中,但她现在连剑客也不是,剑仙对她来说是个概念上的存在,也只在梦里憧憬过,充满了不真实感,一时间剑仙真在身侧,颇有些手足无措。

    倒是最近睡眠越发悠长的白狐睁开眼,一双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看向金乌,道:“果然是殿下。是下午睡醒之后突然换人的吗?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不敢认您。”

    金乌道:“是啊,我知道你发现了。你不错,很敏锐。”他又对汤昭点头道,“阿昭自然熟悉我,那不必说。”

    汤昭一笑,他和金乌之间可是有联系的,一见即亲切,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当然即使没有特殊联系,汤昭也能看出来,那两位之间的气质还是差距很大的,郑昀可以装得出简成龙那种大少爷,装不出金乌的骄傲和温暖。而汤昭和两位都有比较深的接触,这是独一无二的,他要是认不出来,就没有任何人认得出来了。

    他问道:“殿下既出来了,可是要跟我们一起上山么?”

    金乌道:“不,我只是今日有兴趣出来转转。上山……还是叫郑昀那小子去吧。”

    汤昭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还是顾忌罔两,怕以自己的身份上山经过门禁时引起波动,一下子被揪出来,选择了稳健的方案。

    但以金乌高傲的性格,是不会承认他虚了的。

    汤昭也不会揭短,掠过这个话题,道:“我听说殿下出去还带上了庄园的剑客,相处愉快?幸苍那老家伙可是不高兴得挂脸了。是不是有所收获?”

    金乌道:“确实观察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或者说讨厌的东西,是罔两的味道。”他略一停,对江神逸道:“让江先说吧。你进来之前他就有话要说的。”

    江神逸有些开心,金乌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说明他知道有自己这个人,这也是殊荣。当下便道:“好的,那我先说。我去接手那些孩子,顺便看了一下罔两山那个制造剑奴的方法。其实是符式应用的变种,非常简陋。虚耗人力,效率低下。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以孩童的灵感为风质材料,以各种材料为土质。但是土质材料是不可能溶于风质材料的,所以就用特殊的道具影匣来弥补。”

    说到专业,江神逸立时神采奕奕,滔滔不绝:“所谓双层影匣,就是两层材料,上层是影,下层是影的沉降影油。一水一火。原理是先让土质材料溶于水质,再让水质溶于火质再溶于风质,层层包裹,符式采用……”

    他越说越是兴奋,越说越是专业,除了汤昭听得频频点头,其余连人带非人都不感兴趣。

    江神逸批完了影匣的粗糙,又开始说自己的方案,道:“用别的方案替代普通剑奴实在算不上技术活,之所以没人去管,就是因为太低端了,对符剑师来说无利可图。清洗材料在符式一道上最多算准备工作,谁还不会顺手做了?就说咱们琢玉山庄有五种方法,其中三种通用,我又改进了一下,有两种最为方便实惠,物美价廉。其一的叠吸法,用三层符架构……”

    他长篇大论的说下去,几人都听出一身汗来,金乌作为最有资格打断他的人,却不肯显出自己不懂这些,因此端着不肯说话。汤昭越听越是沉吟,最后白狐开口道:“这么说,你能不利用剑奴就洗清材料,而且比用剑奴的又快又好,还更便宜?”

    江神逸道:“当然。这不是什么难事。”

    白芷连忙接口道:“不愧是江先生。怪不得刚刚那老东西一听说不要剑奴,采用其他方式登时哭天抢地。整个罔两山上的庄园都是靠剑奴生意发财。而珍品剑奴虽然值钱却稀少,寻常挣钱还是靠普通剑奴贸易。若是有又好又快的方法,岂不挖了他们的根基?”

    汤昭奇道:“刚刚幸苍听了这话很着急吗?”

    白狐道:“是啊,他一听不用剑奴急的要哭了,说决不能这样,不制造剑奴的话会成为众矢之的的。据我看他是动了真感情了,倒未必是虚假。”

    白芷道:“其实若真如此,我倒建议还是先别提洗材料这一茬。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岂有不招恨的?咱们是带着任务来的,不是首要为了释放剑奴的,先以正事为主,何必横生枝节?真等大功告成,连罔两山也一锅端了,那些庄园主算什么?”

    江神逸叹了口气,道:“也是,我本来也不是来做这个的,不过顺手为之罢了。”

    这时,汤昭突然道:“如果那老头真情实感了,可能不是商业的问题。虽然不想这么说,可能从经济的角度说,用剑奴洗材料的方法更有竞争力。”

    他在江神逸开口反驳之前道:“你不是说,那个双层影匣,连普通人都能用吗?”

    江神逸张了张口,最终唉了一声。

    汤昭道:“影匣的原理简单粗暴,操作简便易懂,消耗……消耗也不贵。奴隶源源不断,普通剑奴并不贵重,而影匣中的影很可能就是罔两山自产的,供应链稳定。还有所谓的规模效应,客户认可,靠符剑师精耕细作的手段应该是不能赢的。”

    虽然这么说很恶心,但汤昭发觉,可能是罔两山这边的生产力更先进一点儿,而且和自己的研究方向有那么一点儿不谋而合。

    “至于幸苍急哭了,如果不论他就是作戏的可能,假设他真的担忧的话,也不是因为不用剑奴会抢人饭碗被人针对。更可能是因为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比如……

    “比如释放了普通剑奴,会让人联想到进一步解放珍品剑奴?比起只为挣钱的普通剑奴,真正能够洗剑种的剑奴才是罔两山独一无二的根基?如果普通剑奴得到释放,那可能危机就逼近了珍品剑奴,让罔两山的生态都动摇了?”

    白狐茫然道:“根基?罔两山的根基不就是罔两吗?剑奴算是罔两的一个衍生品吧?这有什么根基不根基的?”

    汤昭道:“剑奴本来不是罔两的衍生品。任何人都可以在外面制造剑奴,比洗材料更简单,不用借助任何道具,连影匣也不需要,只要把剑种放进剑奴体内就行。难点有二,第一是朝廷不许,规定制造剑奴是死罪。”

    他笑了笑,道:“这个不论,总有人不需要遵守法律。哪怕是各大门派、包括前线大势力都发布了类似禁令,有人依然可以不遵守。但剑种侵入灵感,实在太痛苦,超越人的生理极限。所以剑奴非常脆弱。很容易猝死,哪怕限制行动也不行,心脏和头脑直接撂挑子,一个比较珍贵的合格剑奴就没了。如果用药缓解,花费不菲,那就不划算了。”

    “但是据说罔两山解决了这个问题,罔两山的剑奴虽然活得很痛苦,遭受非人的折磨,但居然大部分可以支撑数年,甚至有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坚持到最后成为剑客。这可不是凭意志力就能成功的,一定是罔两山有特殊的手段。这种手段可能和罔两有关,也可能无关。但总归只有罔两山才能做到。”

    “虽然可能只是一部分,但这正是罔两山存在的理由之一。很多大势力、大人物需要剑奴,唯有罔两山能制造剑奴,所以罔两山不可取代,即使藏污纳垢也能活下去。从这点来说,虽然剑奴算不上罔两的根基,对于罔两来说可有可无,但对于依附在罔两山上生存的那些人来说,可算是根基之一了。”

    “如果真能替换掉珍品剑奴,用廉价简便的方法洗剑种,罔两山可能真的会失去价值,那就是死期不远了。”

    汤昭说到这里,笑了笑:“他们如果真的这么想,可能白担忧了。洗材料和洗剑种是两个层次的层面的技术。洗材料很容易,洗剑种可是不一样的,那是涉及魂魄和灵感的领域。”

    他的眼镜现在碎了,已经不能取出剑种,释放剑奴了,这世上应该没人可以……

    正这时,江神逸突然若有所思道:“对啊,也不是不行……”

494 控制网

    汤昭一怔,紧接着开心道:“对啊,若天下有人能解开剑奴之厄,那非师兄莫属了!”

    剑奴的困难,第一在于巨大的痛苦,第二在将剑种放在灵感中如何取出来,解开这个不可逆的死结。

    关键在于第二。

    要是能把剑种放灵感里并随时拿出来,那第一项其实有很多办法压制。甚至多花费些也没问题。因为如果第二个问题解决了,那时被植入剑种的人就不再是剑奴。

    可以是自愿的剑客种子。

    就像当初为了让魔窟延缓降临,自愿当临时剑奴的司立玉一样。只是数日的痛苦,或者说能看到头的痛苦肯定有人能愿意忍受。

    更别说蕴养剑种有利可图。

    汤昭的剑种就是从他体内取出来的,所以特别适合他,简直像剑种在他体内这段时间被他同化了。

    如果说只有他一例孤例不足以证明的话,那罔两山的剑奴只要撑过去,就能与体内剑种产生联系,轻易成为剑客,也是证明。

    这可是一条成为剑客的明路。

    忍耐数日,就能得到完全匹配的剑种,那些出身世家的纨绔子弟不说,愿意一搏的贫苦出身子弟恐怕不在少数,检地司训导营里更是抢破头。如果能降低痛苦,每降低一分,自愿的人恐怕要呈指数级上升。

    那样,剑奴就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至少远远不需要那么多。

    那罔两山的存在意义就降低了。

    前提是真能做得到。

    魂魄中的灵感,那是几乎没有人涉足的领域。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汤昭就知道有一个人对魂魄研究很深——朱杨。

    江神逸的另一个老师,也是如今一起研究的同伴!

    江神逸和朱杨已经共同研究了一年,本身又是符式一道的天才,焉知不能在前人未曾探索的领域有所突破呢?

    汤昭忙问:“有思路了吗?”

    他没问“有办法了吗?”,这么问太急切了,江神逸接触剑奴一天都不到,就算再天才,再有准备也不可能。所以他只是先问思路。

    江神逸沉吟道:“有一点儿。毕竟在山上我已经研究过魂魄和剑种的相性——我们另有一个实验,和这个可能正好相反。但是我之前没见过真正的剑奴,针对性的研究过,所以不能确认。我需要人身实验,我可以用自己试试……”

    汤昭道:“那不用,上了罔两山,应该有不少现成的剑奴。应该有愿意配合你的实验的。”

    哪怕知道失败了很可能会死,应该也有人愿意解脱。

    这时金乌突然道:“罔两山上的剑奴不能随便用,他们都被罔两控制着。不仅仅是剑奴,剑客也有一样。”

    汤昭正色道:“这是殿下今日的发现?发现了什么?”

    金乌冲着江神逸点了点头,道:“小江,如果你真的能释放剑奴,那可是动了罔两山的根基了。不仅仅那些阴影里的人会找你麻烦,罔两也未必无动于衷,因为你动了它的粮食。这罔两山的剑奴都是依靠罔两来逃避痛苦的。”

    “具体来说,剑奴应该是把自己的痛苦和一部分意识、生命和魂魄寄存在阴影里,成为罔两的一部分。所以你看到剑奴走路都是一拖一拖的,是因为剑奴的脚不能离开地面,不能离开自己的影子。一旦离开了,痛苦立刻回潮,是难以忍受的。”

    白狐道:“也就是说把自己献祭了一部分?”

    金乌道:“是彻底献祭,只不过还没完成。他们先押上一部分身心,等到死后便被拖入影之国彻底沉沦。这个契约在剑奴成为剑客后依然有效。这也是罔两山的剑客寿命短的原因。他们本来就是残缺不全的,剩下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完剑客的正常寿命。”

    汤昭道:“应该是这样。我收到的情报里也说过,所有的剑奴都受罔两控制,也受庄园主控制。只不过没探出到底怎么作用的。”

    金乌道:“主要是受庄园主控制。罔两虽然厉害,但如今意识并不清醒,就算要控制人做什么,也还轮不到那些剑奴,就算是剑客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所有剑客的控制权都在各庄园主手里。”

    “虽然不知道具体形式,但应该是类似于祭祀剑阵,来源可能是罔两的剑势——影之国的触手。正经的祭祀应该是把人全部投入影之国,但庄园主可以将祭祀暂停,保持着他们这些剑客大部分存活的状态。但一旦重新启动,剑奴或者剑客会被立刻拖入影之国彻底沉沦。也就是所有剑客和剑奴的生命都是掌握在庄园主手里的。让其生便生,让其死便死,还能叫当初寄存的痛苦返潮,登时让人生不如死。”

    汤昭点点头,他虽然有线报,但线报并不是剑客发来的,仅仅是以奴仆的身份,这些消息根本接触不到,但是金乌却已经打听出来了。

    应该是幸五说的吧?

    不愧是金乌殿下,一个下午就让人心折到知无不言的地步。纵然他占了庄园主的身份有优势,但叫人言听计从容易,叫人推心置腹却难。

    这时白芷道:“既然庄园主掌握所有人生死,那所有庄园的剑客都不应该想着背叛。但幸苍这老货明显不是真心敬服,蠢蠢欲动的样子,不大畏惧少主。莫非是他趁着老庄园主死后掌握了长发庄园的祭祀阵?”

    江神逸道:“若是能窃取,那罔两山的体制也不大稳定啊?那些剑客肯定想方设法的要夺取命门。那老庄园主都没想到死前要保护一下祭祀阵?就这么被人夺了去,也没什么本事。”

    汤昭道:“应该没有窃取。罔两山的庄园主不是随便当的,每一个庄园主都要得到罔两的认可才行。深影会之后就是三年一度的大祭祀,每个庄园排的位置都是订好的,一阶压一阶,都由罔两的‘圣眷’决定。私自更换主祭,别说继续祭祀了,当场就要成为祭品。而逃避祭祀更不用说,整个庄园都会被抹去。”

    “一般情况下,除非一个剑客不想活了,就为了死前爽一把。那么最好的方式是前一次祭祀之后马上杀掉庄园主取而代之,然后就可以过三年醉生梦死的生活,等到三年之后被清算就一死了之。其实也不能算亏。”

    他笑道:“所以说师兄若真研究出让剑奴脱离剑种的方法,那可真是断了罔两山的根基。罔两山的底层逻辑就是控制。罔两控制庄园主,庄园主控制剑客和剑奴。那种控制都是从身到心,如蜘蛛网般纠缠的,一旦陷入就是死也无法挣脱。无论是谁都是网中之虫。谁若是斩断了控制链,就会摧毁这张蜘蛛网,可不就要被群起而攻之?”

    江神逸道:“要照你这么说,取出剑种还不够。还要有一种能够斩断罔两和已经被祭祀了剑客之间控制的方法。就算已经献祭出去的部分要不回来,至少能轻轻松松过完剩下的日子,死后也能得以安息。那才是彻底绝了罔两山。”

    汤昭眼睛一亮,道:“若真如此,可是大功德了!就算功利一些说,若能斩断这层层的蜘蛛网,罔两山自己就会崩溃。被压迫的剑客们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的对手只剩下罔两和庄园主。不,甚至庄园主都可以交给剑客们去对付。我们只需要对付罔两就可以了。这个也很难,师兄难道也有思路了?”

    江神逸道:“当然没有。”

    汤昭诶了一声,江神逸道:“这活儿应该你干啊!大剑侠,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符剑师了?当初在符会上怎么风头无两、信誓旦旦的?大家都公认你是新一代第一符剑师,这种课题你不接等谁接呢?这惠泽众人的重担你不背谁背呢?”

    汤昭失笑道:“师兄说的对。应该我来干。这是一道突破口。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若能釜底抽薪,咱们这次的活儿就轻松的多了。这件事应该认真的去做。”

    这边白芷心想:汤指挥的脾气真够好的。他都是剑侠了,和凡人相处一点儿架子也没有,一般人可做不到。他居然还是个很强的符剑师么?怎么会有这么了不起的人?

    这边白狐道:“这么说,庄园主的地位难以取代,那老家伙真的没有异心吗?可是我看他就觉得不对。”

    汤昭道:“若说没有也未必。一般情况不会,可是总有不一般的情况。”

    白狐道:“不一般?有多不一般?”

    汤昭沉吟道:“我也说不出具体的,就我跟他谈了一下午,我感觉他似乎并不真要当庄园主,而是把自己当权臣摄政了。而且是那种三朝元老,废立新帝但还对朝廷忠心耿耿,恨不得是朝政柱石的那种感觉。”

    他说霍光是不是没人认识?

    此言一出,白狐、江神逸这些毫不关心政治的也罢了,白芷这有些见识的却觉得荒谬,道:“不应该吧?他摄政?他凭什么摄政?他实力也就是剑客吧?还被祭祀阵控制,生死由人,他的权力由何而来?凭他活得久?”

    这个问题汤昭略一迟疑,金乌道:“没错,就是活得久。”

    汤昭心中一动,道:“您看出他活得久了?活了多久?”

    金乌道:“我对你们人的岁数分不太清,但明摆着是一个祭祀过的剑客绝对不可能活到的岁数。活得久了,在位置上坐久了,权力就稳固了。人就是这样的吧?”

    汤昭道:“是,天长日久就是权力。这么说这位居然跳出了罔两山的控制网?他是怎么做到的?”

495 突发

    幸苍从大少爷处出来,神色恭谨,毫无一丝不悦,任何人在脸上找不到一点儿破绽。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多不悦。

    最多觉得有些感慨。

    这些庄园主,不管老的、少的、新的、旧的,总有些新花样。每一个都这么不可理喻,这么混蛋,而且混蛋的方向个个不同。

    这一个的方向是不知天高地厚,仿佛一张嘴就要把天地翻一个个儿,世间万物任他摆弄,似乎觉得自己比罔两还厉害。

    但愿他上了罔两山后还能这么说。

    “幸七说他……类父?”幸苍想起了幸七跟他说的评价。

    幸七这家伙出去一趟野心见长,可是眼光不见长,反而越来越差了。

    这小辈哪里类父了?

    脾气比父亲急,耐心比父亲差,脑子倒是比父亲更能异想天开,是一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异想天开。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造成的破坏可能比他父亲大,但归根结底比他父亲还容易对付。

    刚刚,幸苍甚至闪过一个想法——就他说要用外面那一套取代剑奴的话,就已经把把柄送出来了。只要自己往外头透露一星半点儿,只怕大少爷一时三刻就可以追随自己父亲而去了。

    只是……算了。

    如果那样的话,长发庄园也危殆了。

    他怎么可能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呢?

    以及这么多年了,成功在即,他也不想到这个时候还要再换一个庄园主。

    至少这位要坚持到祭祀之后吧?

    就差那么一点儿了啊。

    他打着静观其变的主意回到了房间,安安稳稳的吃了点儿东西,休息到晚间,就见幸五来拜见自己。

    见他来,幸苍心情挺好:还知道主动来就好。之前遇到幸五和少主人在一起逛街,这多半是少主人的笼络行为,要离间两人。看来现在幸五也反应过来了,要和自己解释。

    他既然主动来了,就还知趣,自己也当好言安抚一番,解开这个隔阂。毕竟幸五这个人没什么歪心思,说好听点叫单纯,说难听些就是有点蠢,别人说什么他都信。这也是他能活到现在的原因。而且实力不差,愚蠢,但是得用,还是值得挽留一番的。

    哪知幸五一进来直接道:“总管,我要上山一趟。”

    大总管看了一眼外面,但见明月高悬,已经接近二更,道:“现在?上罔两山?”

    幸五道:“是,是主人的命令。叫我上山去叫幸九他们下山来。”

    幸苍皱眉道:“为什么?”

    幸五道:“说是主人想在山下见见他们。说到了山上看的人都是阴影下走了形的样子,在山下借着阳光看得清楚些,因此决定叫他们下山来见第一面。后面的宴席也有他们一个座位。”

    这是什么狗屁理由?

    幸苍活了多大年纪,经历过多少事?只一听就猜出八九:这位少爷肯定是觉得庄园是自己的基本盘,是个张开等他入彀的网,不肯自投入进去,要把里面的人先调出来,分而化之,最好把自己所有羽翼或剪除,再干干净净上山。

    这可真是……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以为自己也是这么点儿格局?

    蠢材,本来没事,这么疑神疑鬼倒要叫人激出事来。

    幸苍暗自冷笑,道:“哦,既然是少主人的吩咐,那得去。今天天色晚了,你先歇一歇,明天早上再上山去吧。”

    幸五道:“既是主人吩咐,我也不敢歇,现在就上山。跟您禀报一声,怕您这两天找不到我。我先去了。”说罢不等幸苍再说,匆匆去了。

    这说的好听是禀报,说的不好听,就是通知幸苍一声。

    幸苍目送他离开,目光渐沉,突然道:“去把十二叫来。”

    他心腹的奴仆出去,找到了幸十二。

    幸十二很快来了,脸色发红,似已微醺。这个剑客是长发庄园第二年轻的,个头也矮,从脸上也能看出年轻来。但他更像是罔两山传统意义上的剑客。即使喝酒红了脸,依旧能感觉他整个人是苍白冰冷的,而和幸五总带着一种钝感不同,他毫无疑问锋利非常。

    幸苍看了他一眼,道:“喝酒了?”

    幸十二低头道:“少主人带来的那个房剑客请我喝酒。”

    幸苍道:“喝了酒,还能握得住剑吗?”

    幸十二听到“握剑”目光一亮,仿佛点起了两盏灯:“当然。”

    幸苍道:“好,给我去杀一个人。”

    幸十二道:“是!谁?”

    幸苍吐出一个字:“五。”

    幸十二眉头微蹙,幸苍追问道:“不想去?”

    幸十二道:“不是,我没把握。”

    幸苍转回身,从匣子里取出一把短剑,道:“这个给你。用这把剑,能杀就杀,不能就撤。你要想离开,幸五拦不住你。我再告诉你一个破解他剑术的技巧。”说罢说了一番话。

    幸十二认真听了,肃容道:“遵命。”也不多说,转身没入夜色之中。

    幸苍目送他离开,手指轻动,似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沉吟片刻,他还是摇摇头,自语道:“给个教训罢了。”

    幸十二走了,他稍微放松,但并没有休息,反而叫人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自己喝着整理一下思路。

    原本他是打算以不变应万变,跟这小子对付这么一两个月,完成祭祀就好。等完成了祭祀,他将彻底掌握主动权。

    但刚刚幸五的转变,让他改变了主意: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如果不做,一个幸五失去了就失去了,幸九呢?十二呢?一个个没了,人心就要散了。

    虽然罔两山的人心不算什么,甚至人也不算什么,但是任由对方得寸进尺,以少主这雷厉风行的性子,这一两个月说不定就侵到自己头上了,到时怕他坏了大事。

    不如不退反进,雷霆压制他。与其自己在进退两难中等待一个月,不如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少爷在惊慌失措中熬一个月。

    虽然到了时间,结果都是一样的。但他难受好过自己难受。

    就从今晚开始吧。

    幸苍正筹谋之后的事,突然一惊,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

    接着,他身子僵住,站在椅子前开始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才有些颓丧的摇摇头,道:“难道我真的老了,有些事忘却了?哪怕有一个念头闪过,也转眼就想不起来了?不……”

    幸苍目光渐渐深邃:“不是这样。我不能就这么老钝下去。该做点事儿了。”从袖中取出一张青色信笺,在上面书写起来。

    此时,金乌之正堂。

    几个人的小小会议也将结束,夜色已深,汤昭正要离开,突然愣住。

    他旁边是江神逸,被他突然挡住路。

    江神逸奇道:“怎么?”

    汤昭突然一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条绸带来,又抽出一支笔,把绸带翻了过来,在上面快速的写着什么。

    江神逸就在他身侧,一闪眼间,看到了那绸带正面有文字不停地冒出来,就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在写字一样。他认得那是一种现在已经开发成熟,暂时专供云州衙门的传讯术器,用来传递机密消息的,两边各持一带,一边写字另一边能看见。这时候肯定是云州官府内部的人突然来了讯息,而且是机密要事。

    江神逸顶天算个外聘的专家,不便观看内部消息,该知道的他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奇怪:汤昭为什么不先看消息,反而先在背后写字?不看信笺就能写回信吗?

    哪知才写了两个字,汤昭就提笔顿住,好像思路卡住了。

    “唉……”

    顿了一会儿,他也没把思路续上,最终也只写了两个字就放弃了。江神逸在旁边看着,似乎有一个字是:“旧”。

    汤昭放弃了写字,才翻过来看正面的文字,看了蹙眉,道:“这老东西,怎么突然发疯?”

    说着把绸带卷了起来,对众人道:“内线传来情报,幸苍派幸十二去伏击幸五了。敌人要杀的人,我们自然要保护。我走一趟吧。”

    众人一凛,一方面是惊异幸苍突然有所行动,而且一上来就是杀招,还是对着自己人去的——幸五算是幸苍带来的体己人,别说没投靠金乌这边,就算投靠了有主奴名分在也是理所应当的,幸苍绝没理由动手。此人突然动作,那就是要撕破脸了?

    另一方面也是惊讶:检地司的内线不是在罔两山吗?怎么又能及时知道幸苍的行动了?幸五才刚刚出发,幸苍下令想必也就是片刻功夫,那内线难道是跟在幸苍身边的那几个奴仆吗?今日汤昭已经不声不响的接头了么?

    金乌道:“幸五是往罔两山上去的,我劝你不要去。你的剑象是阳光,在罔两山那种地方太惹眼了。换人吧。”

    汤昭略一思忖,道:“好,那就请凌姑娘走一趟。”

    除了汤昭和金乌,这里面实力最强的就是凌抱瑜了,是标准的剑侠,碾压剑客。她的能力也非常适合在罔两山动手,且最为隐蔽,根据情况她可以选择现身,也可以选择隐身,便于随机应变。

    凌抱瑜答应道:“好,救下幸五,杀掉幸十二就可以了吧?”

    汤昭将一个远远的术器塞入白狐耳朵里,道:“暂定这样,根据情况可能变化,咱们随时保持联络。”

    白狐翻窗而去,众人各有任务也便散了,汤昭离开前,金乌问道:“刚刚你要写什么东西?给谁写的?”

    汤昭难道露出苦笑,道:“我不知道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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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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