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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横川     剑众生txt下载     剑众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96 互相残杀

    深夜,幸五离开了玉阆城,赶赴罔两山。

    身为剑客,他走夜路快如飞马,丝毫不受夜色的影响。

    或者说,他们罔两山剑客是更习惯夜晚的。在夜色中走路反而更加习以为常。甚至白天会觉得太明亮瑟缩,反而夜晚因为黑暗的包裹,让他充满了安全感。

    此时他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紧锁的眉头令他心事重重,显然也还记着白日发生的种种事情。这时脑海中不断交替闪过两个人的脸——主人,还有大总管。

    这两个人,都是能主宰他命运的强者,是他无法违抗的存在。

    无法违抗,那就顺从好了。

    幸五是个从心的人。三十年的人生他都是这么过的,像他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在罔两山这种地方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可见他的选择还是有些道理的。

    但是他今日已经意识到,这种一味的顺从已经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了,他的两个主宰主人和大总管有了分裂之态,冲突迫在眉睫,他恐怕只能顺从一边了。

    顺从哪一边呢?

    这可能是事关他命运的抉择。要幸五这个不算聪明机变的人来迅速做决定太难了,偏偏他知道一旦上山见到其他剑客,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他就必须做出选择了。这是拖延不得的,就算做了错误的决定也比摇摆不定要好。

    那么选择谁呢?

    以幸五这种随波逐流的性子,本能的想选择更强的那一方。毕竟都是依附么,肯定依附强者才好啊。

    但他看不出来谁会赢。下午跟新主人短短的会面中,他从那个人身上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强大和温暖,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又想要敬仰,并且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就好像……面对太阳一样。

    即使生活在阴影里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向往太阳。

    然而大总管这么多年的积威也早已慑服了他。尤其是之前的“那件事”,给他留下了极大地心理阴影,令他一想到大总管就觉得心中战栗。

    他们两个人都那么强大,超出他的想象,幸五真的很难押注谁赢。

    那如果抛开强弱,只单单的问自己想要跟随谁呢?

    这两人不管真假都曾经给过他许诺。一个许诺自己可以尽情拥抱原本的世界,一个许诺带自己去新的世界。

    幸五问自己:如果真的能够自由选择,到底想要留在原本的世界,还是去新世界?

    “我果然还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幸五自嘲的笑笑,“新世界太远了,我不敢去。还是在原来的世界里呆着吧……”

    突然,幸五心中警兆大作,霎时间浑身一软,身体陡然化作水一般软倒,犹如滚珠一般出溜开,躲过了一道剑光偷袭。

    那是毫无征兆,几乎致命的偷袭!

    那道剑光开头刺空,紧接着仿佛有弹性一般,直接甩了回来,似一道柔软的纸卷般甩到幸五面前再度直刺。但幸五的身体也诡异的厉害,在光秃秃的戈壁石滩上滴溜溜乱转,霎时间从两块大石的缝隙之间钻了出去。

    嗤——轰!

    那道转弯的剑光最终刺入大石,仿佛小山一样的大石轰然倒塌。

    幸五已经在山石站起身来,逃脱了刺杀范围从容拔剑。

    “卷刺!御剑术!”

    幸五刚刚已经认了出来,这是罔两山特有的御剑术!

    刺杀他的是罔两山上的人!

    幸五冷笑,他虽然对着主宰命运的主人很软弱,但也是真正罔两山的剑客,从黑暗中爬出来的半人半鬼,怎么会拍战斗和杀人呢?

    至于暗夜偷袭的理由,根本不用问,罔两山的人互相厮杀需要理由么?可能就是在山前等着拦路杀人的强盗呢?

    一定神间,幸五的剑刃前滚下一颗珠子来,仿佛杀戮过后自然垂落的血珠。

    剑象——降临。

    他看向大石倒塌处,他的敌人应该就是从那里走出来。

    烟尘半落,夜色中,一人缓缓持剑走出。

    幸五本来神色平静,见到那人模样,陡然失色,失声道:“你……你是……”

    烟尘中的人年纪轻轻,相貌眼熟,幸五叫不出他的名字来,但是却知道他是谁——

    他是新主人带来的那个剑客,姓房还是什么来着。之前还邀请过他一起吃酒聊天,两人虽未交心,至少面上客客气气、推杯换盏的。没想到转瞬间就要来杀人?

    是主人派他来的吗?

    虽然好像主人要杀他,并不需要派杀手,但事实俱在,亲眼看到的不相信,从逻辑上找漏洞否定有什么意义?

    主人之前的许诺全是虚假的?他只想要自己的命?

    一瞬间,幸五是想要自暴自弃的。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能在罔两山活到这么大,他的求生欲不容小视!他的剑象水滴在剑刃上滑动,如珍珠一般光华闪耀。

    对方持剑,剑光分化,从数个方向卷了过来。每个剑光的轨迹都如同纸卷,并不走直线,有着特殊的弧线和韧性,还有那种纸卷被“甩”出来的诡异加速。

    “又是卷刺?”幸五反手一剑,剑象迎光而散,化为无数水雾,在空中散开——

    在黑暗中,些许水雾实在稀薄,几乎看不清,远不如剑光亮眼,但黑暗中只听到嗤嗤嗤的声音响起,那剑光就像被虫蛀的破布一样,瞬间多了千百个窟窿,接着彻底消失。

    与此同时,幸五身体再度软化,化为水一样几乎也消散在空中。

    他其实身躯并没有消失,只是在水雾中看不见罢了。一旦剑象散开,无数水汽就是他的保护色。他披着虚化的伪装,速度极块的向对方冲去,那“嗤嗤嗤”的声音连他的声音掩盖了。

    临近那人时,幸五伸手,无数水滴化为锥体,射了过去——

    嗤嗤嗤!

    又是一阵轻响,正是剑光命中的声音。然而在幸五耳中,却是极为不祥的声音!

    不对,声音不对!

    那不是刺入人体的声音!

    幸五反应也极快,身体再次透明,在水雾当中更稀薄一层,几乎真的要化入水雾里去。

    然而,已经晚了!

    只见眼前一白,无数剑光从地下升起!

    不是,是纸!

    纯白的纸张从石头缝里钻了出来,任何有裂缝的地方,纸都可以钻出,然后纸缘的利刃往幸五身上戳去。

    戳的中吗?

    幸五倒很镇定,身子继续虚化,如一滩水一样滩下。

    这样的状态他可以免疫切割的伤害乃至几乎所有的物理伤害,百试百灵。

    然而,那些白纸根本没有向他切割,而是在他身侧突兀转弯,化为无数缠带,缠成了一个大球,把幸五和他周遭的每一滴水都牢牢地包裹在纸球里面。

    噗通——

    一个严严实实的纸球跌倒在地上。一滴水都没有漏出来。

    “抓住你了。”

    只听有人说道。

    幸五被关在纸球之内,声音听得模模糊糊,但是他却不需要听得那么清楚已经认出来了,只道:“十二,是你吗?”

    外面稍微静了一下,终于道:“哈,你认出来了。”

    幸五叹了口气,道:“我早该认出来的。”

    幸十二的剑象是纸,他早知道。

    知道归知道,他并没有一下子认出来。一则是他和幸十二并没那么熟,至少是没有交过手。至少在长发庄园,剑客没事闲的不会自相残杀。再者,还是幸十二耍了花样,先用罔两山特有的御剑术卷刺偷袭,再用剑象“纸卷”拟态卷刺御剑术,借着两者的相似性鱼目混珠,最后才亮出纸剑象的真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以房蔚然的模样走出来,让幸五一下子心神失守,没有注意到这微妙的区别。这是他的弱点,输了也无话可说。

    “是大总管叫你来的吧?你冒充主人身边那个剑客的剑术,应该是幸四的逆鳞剑的剑术,让人越不想见到什么越会见到什么,看见心中抗拒之物。幸四被大总管杀了之后,术器自然都在大总管手里了。”

    幸十二在纸球外不知干什么,发出细微的声音,冷冷道:“他不该杀你吗?面对剑术,你最不想见到的居然是少主要杀你——为什么不是大总管?看来你的心已经归属少主了?这才一天,你就改换门庭,还不如窑姐儿忠贞呢。你这样的叛徒,为什么不杀了?”

    幸五叹了口气,道:“倘若我刚刚看到的是大总管的人,你就不杀我了吗?”

    幸十二一顿,一时无声。

    幸五叹道:“也不是说我想见大总管杀我。我只是觉得大总管想杀任何人都不奇怪。杀我,也可以接受。我只是没想到,你一个人居然敢来杀我。我……居然真的落在你手里。”

    幸十二笑道:“那是因为大总管指点了我。他说你这个人是怂包一个,在战场上害怕受伤。稍微遇到点困难就想通过你的生存能力苟且一番,自陷被动。如此直接伤你不容易,但是困住你太容易了,你自己就会配合。再者,就是告诉我怎么克你。”

    他突然笑了一声,道:“你跟我这么多话,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呢?你琢磨你是水,我是纸,你能一点点洇湿了就能出来了?我看到了,纸球湿了一大片。说不定在球内已经积了不少水吧?但这也是我想要的,我跟你说话也是等你放水。难道你没有感觉……越来越热了吗?”

497 生命之源

    听到幸十二的嘲讽,幸五略一感受,登时一阵战栗。

    确实……越来越热了!

    热是从纸球底下传来的,渐渐地蔓延至整个球内,黑沉沉的球中如同蒸笼一般。他刚刚为了突破纸球,确实放了不少水在球中,此时已经没过膝盖,水渐渐滚热,上方又全是蒸汽,一般的难受。

    一般是水煮,一半是清蒸。

    “水火交融的感觉如何?告诉你一个道理,纸盛了水放在火上烤,既不会被水浸湿,也不会被火烧焦,而是会像锅子一样慢慢加热,一直到把里面的东西煮熟,就像你——幸五,慢慢熟透吧!”

    幸五落下汗来,想要冷静思考对策,但酷热难当,竟冷静不下来。只觉得呼吸不畅——纸球并不大,强烈的水蒸气塞满了空间,让他呼吸之间充满了湿热的气体,再加上心情紧张,瞬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头脑发晕。

    他忙抽出剑来,用力往上刺去,也不知是乏力还是纸太坚韧,如同刺中厚厚的皮革,被挡了回去。

    要用剑术!

    用……什么来着?

    昏昏沉沉间,他闪过念头:

    我要死了?

    死在这里?

    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不管是原本的世界,还是新的世界,我都去不了了?

    我……不想这样……我要见明亮的……

    “啊!”

    只听幸十二惊叫一声,叫道:“什么人?”

    就听一个女子声音道:“有意思,大晚上在外面玩烧烤,还是叫花鸡吗?什么时候出锅?分我一点儿怎么样?”

    幸十二叫道:“该死的女人,闪开!”

    外面风声大起,是战斗的声音。

    幸五不知谁来了,刚刚那个声音听起来完全陌生,但他知道起了变故,不管来人是不是朋友,总归迁走幸十二的注意力。

    机会!

    他精神一振,此时也许是生死之间潜力爆发,头脑从混沌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之前断掉的思路重新续上。

    剑术……剑象!

    一滴水珠从剑尖滑落,那是他的剑象——

    生命之源。

    剑象凝结之后,并不混入地下的热水中,而是单独飘来他眼前,靠近面颊。

    这时他面上汗出如浆,一滴滴汗水落在剑象上,却没有落下,而是从各个方向汇在水滴表面,又被水滴完全吸收,片刻,那亮晶晶的水珠稍显浑浊。已经变成了一滴汗珠。

    “剑术——挥汗之力!”

    他狠狠一挥,汗珠霎时间被抛洒,在空中爆开,他酸软的身体登时力量充沛,更比平时强大数倍,脸色涨红,持剑向前,额上青筋暴起——全力用剑向前急刺——

    轰!

    白色的纸球被撞破一个大窟窿,幸苍的身子扑了出来,满头白发湿哒哒垂落,落在地上仿佛一个落汤鸡。

    就听有人“啊”了一声,听着就知道是幸十二。

    落到地上,夜风吹过,满身热水迅速冷却,反而发凉,幸苍打了个寒战,抬头去看。

    只见幸十二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僵持着,在他半边腰身缠了一大团白色的细线,细线的一端在对面一个女子手里。

    是头发?

    幸五顾不得分辨那是什么东西,立刻明白了形势:那女子突然出现,双方爆发了战斗,自己趁机突围而出,又让幸十二分神,自然露出破绽,中了对面的剑术。此时幸十二正试图挥剑斩断缠住的白发。

    幸五心知此时幸十二最为脆弱,哪容他脱困,打了一个响指,刚刚凝结的水珠再度散开。

    “剑术——满头雾水!”

    雾气扑面,幸十二一怔,沉浸在雾气露出瞬间的茫然之色。

    就这么一茫然,剑元迟疑,腰间白发侵袭而上,将他整个裹住,只露出头与肩膀。幸十二大吼一声,吼到一半,声音衰落……

    他的音色变了。

    原本是青年的声音,转瞬间变得苍老,就见他那张本来还看得出年轻的脸瞬间老了下去,肌肉塌陷,皱纹堆叠,最后化为皮包骨的骷髅,渐渐声息全无。

    片刻之间,他竟老死了。

    幸五看得心惊肉跳,这种死法对于罔两山的人来说完全就是噩梦。

    幸十二死之后,有一道浅浅的影子化入地下,转瞬消散。然后身躯栽倒,遗骸直接朽坏一空,化为渣滓,几乎找不到痕迹,只有绑缚他的白发散落在地,白发的那头,是一个神色宁静的女子。

    这倒是罔两山人的标准结局,人死之后,由身至心,一切归于罔两,什么也留不下。

    哪怕在罔两山之外也是如此。

    幸五心有戚戚焉,幸十二死他自然乐见其成,但看到短短几个呼吸间走完一生的幸十二,他立刻想到了自己。

    按照罔两山的平均年纪,他可是一点都不小了,可说是逼近黄昏,再过几年,他也会衰朽而死。如今在他前面除了大总管并没有年纪更大的人,以往他看到幸十二会感慨年华易逝,现在年轻人却老死在自己前面。

    一瞬间的伤春悲秋,幸五立刻收住,缓缓起身看那个突然出手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相貌端庄,此时神色平静,正拿着梳子梳头。

    罔两山的阴影下,深更半夜,一个妙龄女子正在戈壁滩上悠闲的梳头。

    她将在月光下仿佛银丝的白发捧在手里,轻轻一梳,满地散落的白发就往回缩了几尺,随着她梳头的韵律,满地散乱的银丝静静地卷起,仿佛一条在流淌的地上银河。

    此时,那女子眼眉低垂,似带哀愁,却是悲而不伤,仿佛画上的静女,与满地的银丝一起,成为一道奇丽的风景。

    幸五竟有些不敢打扰,静静看着她梳完头,满头的银丝收尽,他才发现这女子并不是白头发,而是灰头发。

    而且相貌有点面善。

    这个女子绝不是他熟悉的面孔,但也不像是第一次见,多多少少有个印象,或许见过一两次。

    “你是……主人的人?”

    那灰发女子抬起头,神色不再宁静,反而有些桀骜,道:“如果你说大少爷,嗯,是的。”

    幸五的惶恐稍微平静,心情渐渐开朗——大总管要杀自己,主人派人救了自己,果然自己一开始听从心中的选择是对的。

    果然应该选择现在的世界。少爷所说让自己拥抱人间,要比大总管当初许诺的什么带自己等去“完全的新世界”真实的多。

    那灰发女子接着道:“但我可不是少爷派来救你的。我只是路过而已,若不是她……”她往后一指,大石后,一个女童的影子若隐若现,“若不是阿烈说看你可怜,想要救你一救,我是不会出手的。”

    幸五听到不是少主派人出手,稍觉失落,紧接着暗道:其实这才合理,我刚刚跟幸苍说了主人的命令就紧接着出门来了。幸苍要动手肯定是临时起意,主人人在后宅,如何能知道他的阴谋?是她偶尔路过救下我才像话。

    可见以后不能心有摇摆,如果自己当初认定了主人,不跟大总管辞行,岂不没有这一遭?

    只是主人手下的一个女仆怎么也有这样的身手?她是剑客吧?

    幸五分明记得,主人进门的时候只介绍了身边的一个剑客,就是房蔚然。队伍里居然还有其他剑客潜伏吗?

    说不定还不止她一个?

    总不能人人都是剑客吧?

    这样藏龙卧虎,似也不像冲着大总管来的,难道主人所图非小?

    幸五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总觉得要卷进什么大事里去了,这对一心求安、厌恶风险的他来说很不友好。

    但此时他也没办法选了,主人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躬身道:“多谢……”

    那灰发女子抬手道:“不要谢我,天助自助者。我看那人不顺眼只管打他,你要是自己不能从那个纸篓里钻出来,我也救不出你。你既然能出来,说明命不该绝,只谢你自己吧。”

    幸五欠身为礼,依旧是表示感谢,只是不说那个“谢”字。

    灰发女子接着道:“正好,你要上罔两山去?那帮我送一封信去长衣庄园吧。”

    幸五有些为难,道:“姑娘,不是我不帮你,别说送信,就是更大的难事我也应该去做。只是真的做不到。罔两山的阶层是一阶压一阶。长衣庄园是第一阶,咱们长发庄园是第三阶。相差两阶,就算主人去拜见长发庄园的庄头,也需要走一些礼数,甚至可能被拒绝。若是在下,恐怕还没下到第二阶就被打杀了。”

    灰发女子默然。

    幸五道:“不知姑娘找的是什么人?如果是长衣庄园的庄头心腹的话,说不定在玉阆城能找到呢?深影会将近,很多庄园主都会下山来处理事项,他们现在不在,也许过两天就下山了。他们两个庄头向来同进同退,要下山就一起下山,也必前呼后拥,到时候你要找人也不难。”

    灰发女子心中一动,道:“两个庄头?不是三个么?剩下一个看家吗?”

    幸五道:“去年就只剩下两个了。虽然有各种传闻,有说内讧,有说寿终正寝的,但总之只剩下两个。”

    灰发女子露齿而笑道:“哦,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可不少,来,给我介绍一下罔两山。”

    幸五看着她的笑容,牙齿尖尖彷若野兽,只觉得她和刚刚梳头的那位娴静典雅的女子判若两人,不由一阵恍忽,对于那灰发女子单独询问情报,觉得颇有顾虑。但既然女子救了他,以他的性格也拒绝不得,道:“姑娘问我我自己不能不答。只是眼前我也要完成主人的任务,不好耽误太长时间。”

    灰发女子笑道:“没关系,我送你去罔两山,咱们边走边说。”

    幸五“啊?”了一声,灰发女子伸手,藏在石头后面的女孩儿走了出来,拉住了她。夜色中就见她相貌可爱,神色平静非常。

    又是个怪人。

    “若非担心阿烈,我应该随你上山的。咱们走吧。”

    随着幸五的催促,三人一同往山上行去。

    这时,从旁边大石后伸出一个白狐脑袋,望着他们的背影,笑道:“有意思,都没轮到我出手,有人倒把这事解决了。你想干什么呢?迟明镜?”

498 豪宴

    这一晚的热闹与激烈只属于郊外的战场,而城里则风平浪静。

    长发庄园的大染坊,更是风平浪静,一丝波澜也没有。

    少主这边风平浪静,只有各种信息在默默流转,虽然有出乎意料的消息,但总归是没脱出掌握,自然很平静。

    幸苍那边,更平静的有些诡异。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杀手被反杀,自己失去了山下最重要一只臂膀,又紧接着把另一个尚在摇摆的剑客推到了敌对一边,可谓一败涂地。

    他只是默默地关门休息,既不惹事,也不干活,仿佛一个退休的老汉,两耳不闻窗外事,缩在他厚厚的壳里,只等少庄园主上山再出头。

    而少主这边,也没处置他,更没兴趣上门打脸,只派了最闲的人盯着他,便忙起了自己的事……

    就是开席!

    少主说的大席,那耗资巨大,万众瞩目的大席终于开始了。

    罔两山的庄园主、长发庄园的继承人、众多剑客与剑奴的主人,慷慨好客的大少爷简成龙在玉阆城闪亮登场。

    一出手就是挥金如土,纸醉金迷。

    从第二天开始,染坊白天还算安静,晚上灯火通明、大门四开,酒香肉香飘满城,宝马雕车将半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第一天这样盛宴还可,虽然也引人瞩目,但玉阆城如今本就风云际会,鱼龙混杂,每日的大小宴会也不少,长发庄园也不过是其中比较豪奢的一场。

    但是第二天还是这样,又是一场通宵达旦的宴会,第三天又是一场,第四天……

    一转眼,宴会已经连开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来,城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应该都知道长发庄园换了新主人了。

    这位新主人热情好客、腰缠万贯,城里不管是本地的、外来的、庄园主、豪商还是各方来历神秘的贵客,通通奉为座上宾。

    一开始还是从长发庄园上辈有交情、多少沾点关系的人请起。正好深影会在即,各庄园都有重要人物在山下,这位少主便拿帖子去各处拜会,一一请来舍下热情招待。

    紧接着,他又改请素未谋面的贵客,但凡知道了某个贵人的名字,或者听到有人提起这个人不错,便让手下剑客带着帖子去请,别人应了呢请进屋里好吃好喝,结下交情,就算对方不应也分毫不恼,反而补上礼物,言说这次缘浅,只盼过后再聚。

    山下的贵客请了,过了两天,他又派出刚刚下山的自家几个白发剑客再回山上,接在罔两山得空的庄园主,如有意赴宴的可以下山来,如果不方便下山,也先奉上礼物,等将来少主上山再行宴请。

    发展到最后,大少爷每天一大早就搬椅子去门口坐着,看到路过的有看顺眼就亲自去请,也不管身份来历,是黑是白,是内是外,无不笑脸相迎,接入房中开席款待,美酒佳肴毫不吝惜,至深夜黎明宾主尽欢才罢。

    且后面开大桌宴席,染坊前面的街道还要开流水席。一溜沿着街边摆下长桌,堆放各种佳肴,白天以果品糕饼、咸甜点心为主,晚上有酒有肉,全套席面。每个桌前点着灯烛数盏,只这个花费也是不小。流水席不拘身份,街坊四邻行走商户尽可入席,吃完就走。与中原富户婚丧嫁娶搭长棚摆大席没有区别,最多就是在流水席前居然有白发剑客这等强者坐镇,看起来分外有威风,那些小偷大盗断不敢起贼心罢了。

    流水席的饭食每日必是新鲜的,凡是当天吃不完的一律在夜里撤下,分散诸奴仆乃至城里城外的潦倒之辈,毫不可惜。

    十数日下来,玉阆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少主好客、慷慨,还孝顺。

    怎么看出来孝顺的?

    但凡大少爷主持的宴会,都是以为为亲爹办事的名义,上来第一杯酒肯定是敬老庄主。大少爷端着酒在席前那个哭啊,哭着回忆父亲如何英明神武,自己如何爱戴孝顺,当年怎样承欢膝下,如今回来不能再见父亲最后一面多么多么遗憾,唯有请大家一起先敬地下的父亲一杯,以慰老人家之心。且喝到酒酣耳热时,大少爷也是哭得稀里哗啦,端的一份大孝子的拳拳之心。

    至于说亲爹死了儿子怎么能吃香喝辣呢?

    对不起,这里是罔两山,是玉阆,可不是中原。没有服丧禁酒茹素这说法。大少爷不但自己吃喝,还在席上给父亲设了一空座,说父亲生前好交朋友,让他参与宴会日日见新朋旧友,才能含笑九泉。

    大家怎么说?

    当然是交口称赞了。

    美酒佳肴吃着,金银珠宝拿着,能说出什么不是来?但凡有那心口如一的道德君子也不到罔两山来啊。

    每次结束后大少爷说到了山上出殡那日还要再开大席招待所有人,到时请各位赏脸,众人无不满口答应说当日必到。但凡这些人有十分之一真来,长发庄园就未必接待得过来。

    这一日晚间,小巷口再度酒香扑鼻,华灯初上,一支支高烛灯火朦胧,光晕混合着酒肉香气,伴随着席上众宾客吆三喝四推杯换盏的嘈杂之声,有一种梦中不知今夕何夕的气氛。

    一个女子孤身从小巷中走过,她如此安静,与旁边溢出来的热闹泾渭分明。

    在外面主持流水席的江神逸正指挥几个十来岁的孩子端酒上菜,转头看见了那女子,讶色一闪而过,便笑道:“稀客啊。好久不见。”

    那女子轻轻捋了捋满头灰发,神色平静,道:“好久不见。你们还好吗?阿烈还好吗?”

    江神逸道:“我们挺好的。你看见了,有吃有喝,无忧无虑的。至于阿烈,她怎么会不好呢?就算不提你交给我们照顾,她也是我们带来的,难道会虐待她?你看,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干活,她都不用干的。”

    那女子,自然是迟明镜,自从那晚她去救了幸五,便只回来了一趟,是为了把冯志烈送了回来,然后孤身出去了。

    一去,就是十数日。

    她与这边是合作关系,理论上应当互不干涉,所以汤昭他们也没问她去哪了。就算她一去不回也没关系,只要她不碍事。

    其实从白狐传来的消息里,汤昭也猜到她去哪了。

    听说她的目标下了山,觅地做事去了吧。

    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回来。

    理论上双方的合作没有解除,甚至还没正式开始,因此迟明镜摆出一副回家的样子,江神逸也不能阻止她进门,最多是好奇,她这回出去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只是终究不便细问,江神逸只问了一句道:“回来也好。饿不饿?吃口热的。”

    迟明镜一怔,突然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道:“好吧。”

    靠近江神逸的位置正好有一席面,席上有刚刚上来的热菜。此时夜晚寒意未消,因此盛了两个热腾腾的锅子,一个烩着羊肉,一个炖着豆腐。迟明镜取了碗,给自己盛了一碗冒着气的热汤热菜,先夹了一块热乎乎的豆腐咬了一口。旁边有个小孩子伶俐的上前,给她倒了热奶茶。

    吃着吃着,就听染坊后面爆发出一阵欢呼,显然酒席上发生了什么值得兴奋的事。

    这声音不小,但席上的人并不在意。不就是酒席上的事儿吗,大不到哪儿去,可能就是一个人端起一大碗一饮而尽,就能引发满桌大笑大叫。

    迟明镜其实是在郊外呆了几日,但也隐隐听说这里夜夜欢宴的事,问道“对了,今天又是谁来了?”

    江神逸道:“今天来了十几个嘉宾,主宾你可能知道,就那长衣庄园的两个庄头。”

    只听当的一声,却是迟明镜手中的勺子掉落桌面。只因周围都是嘈杂之声,也无人在意。

    迟明镜之前平静乃至惬意的神态一扫而空,双眉倒竖,切齿道:“原来在这里……竟然在这里!”

    江神逸一怔之间,迟明镜已经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后房。

    只剩下半碗尚有热气的菜汤。

    迟明镜心中又气又喜,气的是自己耽误了不少功夫,喜的是终究叫她找到了。

    穿过前院,就见后堂灯火通明,越发嘈杂。

    她刚刚一时冲动,恨不能立刻赶过去,但临到地方冷静了下来,并没有直接进门,绕到一处传菜送酒的偏门,要往大堂窥探。

    临近偏门,登时闻得一股血腥气。

    迟明镜心中一凛,暗道:不是喝酒么,怎么还有血腥气?大堂里起了冲突,成了厮杀场?

    就听里面危色的声音轻声道:“行了,抬走吧。去侧房交给紫苏。”

    脚步声传来,却是两个少年小心翼翼的抬着一个人浑身是血的人出来。

    迟明镜侧身避过,瞟了一眼,并不认得,只觉得甚是年轻,尚可说是少年人,看样子受伤甚重却还有气。

    进得偏门,就见一座屏风隔出的小间里,危色正在盆里洗手,满盆的水被染成了血色。旁边一个盒子里放着绷带药品之类,应该是刚刚用过。

    在他身边,坐着一个男孩子,半身鲜血,神色却很平静。年轻甚至可以说的是年少的脸上,却似已对鲜血麻木了。

    迟明镜看他只觉得有些面善,似乎是那大少爷带来的四个珍品奴隶之一,但看到那双眼睛心中一震,仿佛看到了某个时期的自己,问道:“怎么?宴会上杀人了?”

499 席前

    危色转头,仿佛刚看到她,又仿佛进来的是非常亲近的家人朋友,平静道:“你回来了?”

    迟明镜叹了口气,心情再平静一分。低头看那少年:他应该是没有受伤,身上的血是别人的血,心中再度放松:虽然她和这少年也不熟,但到底是同行的同伴,别人受伤总比同伴受伤好些。

    她侧头去看,通过屏风角落,能看到外面大厅宴会的场面。宴会十数个衣着华丽的宾客各据一案正自宴饮,最上面是主宾两位,都是白头发,身上的气质像是从罔两山下来的人。那打扮华丽鲜亮的大少爷在主座相陪,厅中还有两三个孩子正在擦地。

    从那被抹得差不多的颜色来看,是在擦拭血迹。

    刚刚大厅里果然发生过战斗,但是在场的众人个个兴致颇高,又不似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她还看到那两个擦地的孩子似乎是之前被圈起来的奴隶,现在放出来干活了。

    之前外面在流水席上照看的孩子似乎也是之前的奴隶,看来她不在的这几天中,染坊中果然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些小奴隶经过一番整理,拉出来当正常仆役使唤了。

    虽然用这些最多十岁出头的孩子干活也不是什么大善事,但也比圈起来好得多。要知道这就算在中原的“积善人家”都不算苛刻,富户豪门里听差的“丫鬟”、“小厮”都是这么大的,什么活不干?

    就看那些小孩儿的状态,肯定不能是如何红光满面、焕然一新,但也像个人了。

    危色看她一直看厅上,解释道:“奴隶互斗,余兴节目。”

    迟明镜听得一凛,指着那坐着满身是血的孩子,好像叫“十六”还是“十八”来着,道:“他上去跟别人斗战取悦那些王八蛋来着?”

    危色点了点头。

    迟明镜慢慢溢出冷笑,道:“不愧是罔两山下的宴会。我听说大少爷日日宴宾客,难道说让这孩子天天上去生死搏斗?怪不得他们这么开心,坐在酒桌上居高临下看人像狗一样互相撕咬,这种节目想是他们这等人最爱的了。大少爷呢?他是不是也爱看哪?”

    危色道:“十六今天是第一次上。”

    迟明镜自然听出漏洞,正想问其他奴隶呢,危色已经接着道:“之前是我上。”

    迟明镜一愣,危色继续道:“这地方确实有席间斗剑的习惯。分剑客场、奴隶场还有他们特别豢养的斗士场。正如你所说,他们人模狗样的坐着,看别人想狗一样撕咬,以之取乐。之前少爷是能推就推,推不了就换斗士场或者剑客场,一般是斗士场,剑客还是太值钱了。有一次剑客场是幸七先生上的。如果需要剑客以下奴隶以上的斗士上场,那就是我上。”

    迟明镜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也没受伤,道:“你们少爷心疼奴隶,倒不心疼你。还有幸七,他居然肯上?他是挺重要的人,是不是?”

    危色道:“不用心疼,因为我会赢。我们这些人既然来了这里,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拿着武器,在哪里不是厮杀?少爷不喜欢见到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死去,但斗士是拿了钱财的武者,生死凭天。至于幸七先生,我当然不愿意让他冒险,但挺身而出本就是他会做的事,怎么阻拦呢?”

    迟明镜低声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你也别太自信了。既然他有心爱护孩子,那今日又怎么会放十六上场呢?”

    危色道:“今天来的是长衣庄园的人。这两个庄头就喜欢奴隶厮杀,不看斗士场和剑客场,若是别人少爷自然也不理会。但是我们有意……为了撒网,只能先下饵料。如他们意了。只好让十六来做。他虽年幼,但是也可信赖。他是个合格的战士。”

    十六难得笑了笑。

    迟明镜叹了口气,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其实她在江湖行走,什么腌臜事儿没见过?她自己也未必没做过。来罔两山的一路更没少见更恶心的事,她几时过问了?

    她甚至有些奇怪,为什么要对这一行人有这么高的要求?明明只是互相利用而已,不应该互相睁一眼闭一眼么?

    难道真想把他们当伙伴,因此有了更高的期望了?

    未免荒谬!

    她嘲笑了自己,下死眼看了两个庄头几眼,又收回目光,将两个白发人的样子记在心里,道:“我记得这两个家伙也是剑奴出身,居然只爱看奴隶相残?忘了根本,可见是狼心狗肺之辈。同样是罔两山出身,人和人的差距就像云霞和泥土。不愧是长衣庄园!原本三个庄头就剩下他们两个,果然是起了内讧?”

    危色道:“这就不知道了。确实如你所说,长发庄园主死后,他三个剑客手下都自封庄头,暗中害死了继承人,共同把持住了庄园。不知怎的,居然骗过了罔两,得以渡过了一次祭祀,掌握庄园数载,始终稳固。去年其中一个死了。有人说内讧,但具体谁不知道,也可能是自己死了。罔两山上的剑客都不长命。”

    迟明镜点头,这话她老师也说过,罔两山不管是剑奴还是剑客,生命都如泄洪一样流失,衰老的速度何止倍于常人。他们死的时候甚至不是横死,而是衰老而亡。

    可以说,就算当初没有那场战斗,老师也不一定能活到现在。

    之前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便紧迫了:这些庄头死一个也就罢了,若是都死光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自己这一趟不也白回来了?

    这也是她临时改变计划,想要找到他们,制定更直接的计划的原因。

    然而现在,那两人汇合在一起,前呼后拥,想来没有分开的机会,也没有她单独下手的机会了。

    还是按照原计划吧,借助盟友的力量,可以将两人彻底铲除,比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更有把握。

    她用客观冷静的口气道:“这是好机会!如果是三个人都在,虽然争权夺利但是互相牵制,局面还比较稳固。只剩两个人就不稳定了,东风西风,一定会互相冲突的。我们将他们一举拿下,然后夺了长衣祭祀,庄园就到手了。”

    她看向帘侧,道:“若如戏里说在帘后埋伏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

    危色冷静道:“杀人夺庄这种事我不懂,要看少爷的筹谋。但少爷不会做在自己的宴会上对宾客无礼的事。”

    迟明镜也知道不可能有鸿门宴这种事的。如果是她来筹划,一样不会在自己的宴席上动手,就算世人都知道是自己干的,也得稍微遮掩一下。又不是州官,哪有明火执仗的?何况这里是玉阆城?比起山上各庄园冷漠疏远的关系,玉阆城里众人联系密切的多,气氛也缓和得多。

    如今这个时间,大家都是来谈生意的,把三年积攒下来的社交活动一两个月内做完,明争暗斗都交给奴隶、斗士战斗来缓冲着进行,你非要打破这和缓的气氛,开了杀戒,弄得人人自危,是不是没眼力劲儿?是不是值得群起而攻之?

    何况为了打造热情好客的名声,为了更长远的计划,这些日子大少爷花钱如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这金身打造不易,打破可太轻松了,还别说刀斧手,就是刚刚那种席前斗剑,几次不遂其他贵客的意,融不进他们的嗜血好斗的气氛里,被排斥在外,之前那些酒菜钱就算白花了。

    而且小不忍则乱大谋。刚刚迟明镜就在想,连续举办这么多天的宴会,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吧?

    反正迟明镜不信招待那么多人,花那么多钱,只为了长发庄园这一场试探?

    肯定还有很多目的吧?

    其中可能有几场无害的宴饮,其中夹着几场别有用心的,虚虚假假,真真实实,谁也猜不透大少爷真正想要通过宴会见什么人、试探什么人、防备什么人。

    这就是藏木于林。

    迟明镜这个半个同伴,只知道长发庄园这一场的目的,但她能猜测这些宴会中,已经默默地发生了很多事。

    毕竟越和这些人接触,迟明镜越觉得他们身上有很多谜团。比起他们,自己都算得上来历明白、目的清楚的了。

    不过大少爷他们要在罔两山搅浑水,她是乐见其成的——罔两山这种地方,被祸害的越厉害越好,无论是谁要给罔两山和罔两山上的大小庄园主们找不痛快,她迟明镜一定帮帮场子。

    把目光从那两个看着就恶心的人脸上移开,迟明镜又想起另外一事,道:“那两个庄头手下还有没有其他剑客?有没有一个叫做幸若的剑客?”

    危色蹙眉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们身边倒是有几个剑客,坐在下面由咱们庄园的幸五和幸九陪着——喏。你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位?”

    他指了指阶下,那里也摆着几张小桌,几个白发剑客在桌上吃席,其中就有幸五,还有幸七。他们虽然也有座位,但席面也好,座位也好都是次一等,显然身份比上面那些人差一筹。一会儿如果要举办剑客级别的剑斗,他们中立刻要有人上台生死搏杀的。

    本质上他们也就是高等奴仆罢了。

    迟明镜扫了一眼,她根本没见过幸非,自然不可能从脸上看出来,便道:“一会儿想个办法能联系上就好了。这人和先师有渊源,或许可以争取……”

    正这时,在宴会厅上,少主举起酒杯道:“来来来,再敬二位一杯。先父在世时,一直仰慕一阶庄园,如果父亲还活着,他看到如今群贤毕至、济济一堂的盛大场面,该如何高兴啊?”

500 挑战

    就听一个白发人道:“这话说的是。简庄主,虽然咱们素不相识,我和令尊也只是见过一面,但我一见你就很投缘,又难得你这么慷慨,斗剑又爽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另一个白发人道:“正是。这就叫做一见如故吧?只恨当初你父亲没早带你出来,不然咱们早就是朋友了。我听说这些天受你招待的庄园主也好,外来的客人也好,全都对你交口称赞,没有一个说你不好的。你这人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忒招人喜欢!且听说你这些天斗剑,不管是奴隶还是斗士,乃至剑客局,你都没有输过,可见手下兵强马壮。主贤奴强,想是你们长发庄园要发达了。”

    这听起来有点像酒桌上常有的商业互吹,听听就罢了,不用走脑子。但此时的迟明镜却觉得,并非全是假话。

    兵强马壮不说,这一行人的实力还只是露出冰山一角,迟明镜根本看不出虚实,只觉得深不可测,只说人——

    这位大少爷,真的有点特殊的魅力。

    一般人在他身边,不自觉得就被他吸引,天然就带点好感。若再有他几句好话一说,几杯酒下肚,真觉得自己在世上多了个亲人一样。

    这种魅力是不讲道理的,这十几天宴会上来来去去这么多人,身份不同,品性不同,有城府深的,有性格傲的,有良心坏的,但好像没有人不受这种魅力的影响,无非是有深有浅罢了。

    就算最不受影响的至少也对这位少主达到了“友善”,那最受他影响的,即那些他特意从庄园中叫出来的剑客和有职司的管事们,一个个都要达到“崇敬”了。

    迟明镜想起被自己救下的幸五,当时明明只是和大少爷相处一日,自己也言明不是少爷叫自己救他的,不算有恩,但他话里话外对大少爷全是敬仰,仿佛自小就受了少主如山大恩一般。

    再看台下坐着的两个面生陪客,就是本来长发庄园留守,如今被叫下山的幸九和幸十三,再加上幸五,就是长发山庄仅剩的三个剑客,如今坐在阶下都神色诚敬恭谨。甚至幸五都不是最真挚的,那个幸十三,也就是最年轻的那个剑客,年轻到头发都没有完全白,此时目光一直在看台上的少主,简直就像在看神仙。

    迟明镜觉得不可思议,但她自己想想,发现自己居然也有一点被少主吸引,甚至自己对这支队伍产生的眷恋也和大少爷这个人脱不开干系,其次影响自己的是……幸七?

    这不是见鬼了?

    这队伍里自己最熟悉危色、江神逸还有阿烈,这几个人各有各的才能,值得信任,又或者可爱,与自己都有过交流,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对那个大少爷产生好感?

    他做了什么?他只是吃吃喝喝而已!

    这不是邪门了?

    最奇怪的是,十几天前,她在大漠中刚刚遇到这位少主时没觉得他有这么大魅力啊?那一次她倒是对幸七有印象,似乎是个能力强且能做主的人。这几日不见,怎么变一个人一样?

    怎么吃酒席还吃出新技能来了?

    这边就听那少主道:“我正有一件事询问。我听说准备好祭品,再有上阶庄园的引荐,可以让庄园上一个台阶是吗?”

    那两个长衣庄园的庄头中的一个,叫做图非的,笑道:“我就知道简兄弟有此志向。三阶的庄园如果有一阶庄园作保,再准备好罔两大人指定的贡品是可以提升一阶的。这都不是秘密。你这么慷慨,愿意做你的保人的也不在少数。就是我们也不是不能,然而——其罔两山前两阶都站满了人,你要上去,就要踢人下来。那可是有一场战斗。你准备好了吗?自下而上的挑战,失败了后果挺严重的,要任由对方处置。一般情况下——”

    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必死无疑。”

    那少主道:“当然,我还有我的爪牙都准备好了,正想要大战一场呢!还请两位大哥襄助一臂之力。”

    图非笑道:“嗯,我猜老弟也不是轻率的人,有觉悟就好,咱们罔两山的剑客不怕死。今天也没有外人在,跟咱们说说,你有目标了吗?要替换谁?”

    那少主道:“正要请两位大哥参详一下。我们也做了调查,现有两个目标。落日庄园、暗星庄园。你看选哪个比较好?”

    一句话,让两个庄头同时沉默。

    少主不开口,上面三位一下子沉默了,场子就冷了下来。那几个在下面喝酒的豪商突觉喝酒没滋味起来。

    过了一会儿,两个庄头中的另一个叫做金久的开口道:“你是怎么想的?非选这两个?”

    那少主道:“我听说落日庄园是最老的庄园,但如今今非昔比,庄园人才凋零,一年不如一年,说句软柿子没问题吧?那暗星庄园是新晋,上一次祭祀才把二阶庄园挑落马下,自己登上二阶。所谓拳打八十老汉,脚踢三岁小儿,这最老最小两个庄园的便宜不占,总不能去欺负当年壮汉吧?哈哈哈……”

    众人一片哄笑,迟明镜嘴角微抽,在屏风后面暗想:你们都笑个屁?这是什么好词儿吗?欺负老幼,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喇喇说出来。

    图非啼笑皆非,道:“庄园和人可不一样,不分什么老啊少啊的。落日庄园……如今是有些落魄的。去年老庄主中风了,至今还半瘫着,就算他是软柿子吧。挑他也有些道理。但有一样,这个庄园地位不同,比有的一阶庄园还要古老。是有些罔两大人的眷顾在的。你挑战这个庄园,就算成功了也有未知的风险。至于暗星庄园……”

    那金久已经直截了当道:“不要找死。”

    众人一凛,图非道:“正是这话。正因为暗星庄园是刚刚挑战成功的,它的实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说实话,连我也心存戒惧。当时它一手几乎挑落两个庄园还绰绰有余,实力怕是攀升一阶也不难。说不定它今年正准备着攀升一阶,要挑战我们呢!你还敢挑战它呢?”

    大少爷沉吟道:“是这样么?我听说它是罔两山后起之辈,从野庄园一路升上来的,一共只出了两次手,就升到二阶。这三年十分低调神秘……”

    图非道:“正是低调。这低调也分两种,一种是实力亏虚不得不低调,一种是实力深不可测低调神秘,暗星庄园就是第二种。兄弟,今日咱们喝的不错,我劝你一句,宁可选落日庄园,也别碰暗星庄园。”

    那少主一拍桌子,道:“好,就听老哥的,我们选落日庄园!”

    图非的意思其实也不是要他选落日庄园,二阶庄园中尚有不少徒有其表的庄园可选,何必跟这还有三根钉的老烂船较劲?但说到底他和长发庄园非亲非故,今日一劝已经是看在酒和礼物的份儿上了,对方有了决定,何必再劝?还是利用这冲动的阔少爷为自己谋些好处才是。

    因此图非笑吟吟喝了一杯酒,道:“兄弟,你要挑战,是文战还是武战呢?”

    那少主愕然道:“这是什么讲究?文战怎么样,武战又怎么样?”

    图非道:“武战嘛,就是一般的挑战,到了祭祀当天你带着祭品上了二阶,当面锣对面鼓对落日庄园发起挑战,所有剑客加斗士乃至剑奴一起冲锋向前,不死不休,到一方全军覆没或者投降才罢。文战嘛,就客气一些。找个中人去落日庄园发挑战书,言明较量实力,只分高下,不分生死。约定时间场合——比如说吧,十天之后就在玉阆城办一次酒宴,大家在席上规定各出几人战斗几场,决一高下。请来有名望的人作证,席间的战斗就是最终的结果。你赢了,落日庄园主动让贤,你输了,肯定也要有所表示,赔些补偿。如此虽不能说不伤和气,也不至于结成生死大仇,实力不如人的一方尚能知难而退,还能在三阶立足。你意如何?”

    迟明镜心想:罔两山如今也用这种迂回的方法了?这种位阶的争斗也能不分生死吗?不是说那是残酷至极、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吗?果然对剑奴才是残酷,对庄园主就有乱七八糟的退路可谈了么?

    从血性来说,这些庄园主也是堕落了吧?

    那少主略一沉吟,道:“好,那就文战!就请两位庄头主持,我再请一位中人给我定挑战书。落日庄园若是识趣呢,不是不能叫它留些体面。若是不识趣,那也怪不得我。反正文战武战我都不怕。这第二阶的庄园我们长发庄园当定了!”

    图非心想:这话等你赢了再说吧。你们长发庄园半年前发生的破事,罔两山谁不知道?现在还有几分实力?还有老幸苍……你还是先把自家的事儿摆平再说其他。

    但此时不能说这么扫兴的话,中人也好,见证也好,都是大有油水的好机会,为什么不答应?图非再度端酒,笑道:“壮哉简庄主!为我们新的‘日’庄园干一杯!”

501 目的

    随着一件大事敲定,酒宴气氛越发热烈,宾主尽欢。上面三位大人物已经快要拜把子了,后面的豪商贵客一力吹捧,底下白发剑客们也熏熏然陶陶然起来。

    这时不知说到哪个兴头上,下手站起一位,乃是个商团的首领,今年来赶深影会的,算是玉阆城中的新鲜面孔,大声道:“庄主要是需要能打的奴隶或者斗士,我们这里有现货,便宜得很,满城找不到更好的货色了,还可以为庄主再打折。保准让庄主到时候所向无敌!”

    众人再度哄笑,笑声中图非道:“唐掌柜,你有这心是不错的。但是庄园之间的争斗就算是文战也没有用斗士定胜负的,这些普通人最多当个小菜,大餐还得是剑客对决!你要是有剑客可以给简兄弟来几个。”

    那唐掌柜满脸尴尬,连连摇手,道:“卖不起,卖不起。不敢卖,不敢卖。”

    这人间唯一可能沦为商品的剑客就是罔两山的白发剑客,那也只是庄园主之间互相转让。出了罔两山,剑客依旧高高在上,享有荣华富贵,不可能被买卖。这些外来商人敢做这个买卖,出去就等着被乱剑分尸吧。

    那少主道:“你掌柜的有货我也买不起,但是有好的斗士倒是可以交流。我手下那些斗士虽然勇猛,奈何经验太少了,多来几个老辣的。”

    那唐掌柜忙道:“有、有。回头我送几个来给您挑选。能得大人眷顾是我的荣幸。”

    底下众人起哄道:“老唐第一次来深影会就和庄园主拉上了关系,福气可不小!”

    这边金久又吃了杯酒,冷笑道:“听说外面的剑客都是千尊万贵的大人物,买卖是想也不敢想。可是咱们罔两山不吃那一套,剑客算什么?剑奴的衍生罢了。有一个剑奴成了剑客,说明有一次洗剑失败了,浪费一次得到完美剑种的机会。这是好事吗?所以剑客才是废品,还不耐用,一二十年便扫进尘埃里,还糟蹋了一个剑种。更别说每一次庄园破灭,有许多剑客流离失所。这些剑客更不值钱,或被其他庄园捕捉,或在哪个角落里藏着苟且,只要出够了价钱,自然能买到。这里头的门道你琢磨去吧。”

    这话未免涉及忌讳,登时又是一波冷场。连图非也瞪视着他,恼怒这个同僚喝了酒就口无遮拦,说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秘密。

    好在在座的有不少生意场上的人物,一贯长袖善舞,立刻说笑话缓和气氛,把这件事带了过去。

    听到罔两山上的剑客是废品,迟明镜原本缓和下来的目光中渐渐有凶意闪烁。

    旁边危色默默地注视他,突然道:“小心。”

    迟明镜略一回头,目光几乎化为利剑刺向危色,同时,危色平静的看着他。

    紧接着,那种熊熊的亮意熄灭了,迟明镜缓缓道:“放心,我知道。”

    刚刚危色是提醒她,注视太过焦距会引起注意,哪怕对方喝了酒,这边又有一定距离还是容易被发现,那可就打破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联系了。

    这次以升阶为借口,趁机和长衣庄园建立联系本是早就订好的计划。迟明镜也知道,她没有理由在计划顺利进行时横加破坏,那对谁都不好。

    迟明镜按下自己的情绪,就听危色道:“这两人是当年令师的对头么?”

    迟明镜淡淡道:“当年的恩怨我也不能尽知。反正先师留下的遗命是要尽灭这个庄园,自然是敌非友。如今处理给你们,你们得实惠,我得偿愿,咱们各取所需。”

    她这话不尽不实,其实当年的长衣庄园发生的事她隐约听老师提起过。

    当年长发庄园爆发的内乱。起因是庄园主倒行逆施,超过了极限,四个剑奴出身的剑客联手殊死一搏,干掉了残暴异常的庄园主,但最后为了争夺胜利果实却又自己爆发了内讧。

    她的老师就是在争斗中失败的那个,险些身死魂灭。亏了他在山庄的唯一一个朋友,就是那个幸若帮忙,才假死偷偷潜出了罔两山——这可算不得真正的金蝉脱壳,他的命门祭祀法阵还在罔两山,只是暂时还没有被敌人掌握。因为那几个庄头还没有通过罔两山的重要祭祀,获得罔两的认可。

    那幸先生深知,一旦祭祀开始,无论他的前同伙有没有成功获得罔两青睐,他都必死无疑。不是被罔两发现一同吞噬,就是被窃取庄园成功的前同伙发现自己还活着,轻而易举的处理掉。因此他孤注一掷,想要求取跟自己剑剑意相似的须弥剑,取其剑意融合成更强大的剑意,以此进阶剑侠。

    成为剑侠他就可以用剑法把自己的心神意体封印,以对抗祭祀的拉扯,不管能不能成,总之有了一线生机。所以他急了眼,策略十分激进,到处树敌。罐子里的剑侠平江秋也好,强大的检地司也好,就没有他不敢碰的。

    冒险的结果自然是一败涂地。

    可能唯一的成功之处就是留下了迟明镜这一继承人,使自己人生的痕迹不至于在世界上消失的干干净净。

    这种历史说出来没什么光彩,迟明镜肯定不会随便给先师宣扬,只是心里默默记得。虽然按理说没有长发庄园的冲突就没有她获救的机会,但她肯定不会承这种拐弯抹角的恩情,反而要将长衣庄园彻底铲除,以报师仇。

    宴会照例进行到深夜,最后众人都醉醺醺的,那少主坚持要送客到门口,主要是送两个一阶庄园的庄头,其余人等只能一起簇拥着他们出来。门口自有各家的马车来接,各种宝马香车塞得门庭若市。

    那图非喝得多了,出门天色已黑,酒意上涌,看什么都黑乎乎的,端的天旋地转。正要登上马车,突然觉得余光处有个人影。

    他一瞥之间,只觉得一个激灵,忙回头去看,但仔细看时又不见了人影。

    图非心中惊疑,顿了一顿,终于还是上了车,不等其他人来问,也没问其他人——车上也没有其他人,和他共掌长发山庄的搭档,早已面和心不和,平时还要互相防着,怎么能在醉酒之后同上一辆车呢?

    在罔两山,看到怪异的事是不祥之兆,无论经历了什么诡异,都要烂在肚子里,切不可乱传,他只有独自在车子行进中缓缓回味:刚刚那人是谁?是世上的人么?

    若是真人,那可真是“惊为天人”了。

    只这样的相貌,怎么也得……值一千两银子吧?

    又是一场宴会散去,众人也都收拾收拾准备休息。眼见十六等两个少年领着奴仆收拾残局,迟明镜也平复了情绪,自回房间休息了,那里有她数日未见的阿烈在等她。

    危色盯着奴仆们收拾完,才回到了后面的一间大屋中。白芷、紫苏、江神逸、房蔚然他们几个都在,就金乌和汤昭不在。

    房蔚然显然也是刚进屋,因为喝了酒有些上脸,看起来晕乎乎的,紫苏给他倒了杯俨茶,问道:“怎么样?”

    房蔚然摇了摇头,道:“不是。”

    白芷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庄园上下都扫过一遍了吧?还是找不到?”

    房蔚然嗯了一声,道:“幸十三已经把庄园上下说的上话的奴仆都带下山了。今天是最后一拨到场,连那些行动不便的新剑奴都聚齐了。还是联络不上那人。”

    白芷皱眉道:“这可奇了。汤指挥定的用宴会联络各方的法门应该是不错的。不知不觉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接头。今天咱们不也和老唐联系上了吗?如今咱们和其他扮做商队的同伴全都联络上了,和我们靖安司的内线也联络上了,深影会的计划也对接了,长衣庄园也刺探过了,连各家庄园的底细也摸了一遍,怎么偏偏找不到你们检地司的卧底呢?我说……真的有这个人吗?”

    房蔚然挑眉道:“你这是什么话?当然有了,不然那些准确的情报是鬼传出来的吗?就前几天那个幸五被刺杀的消息不就是那位传出来的吗?这等机密都能快速传递,说明是非常优秀的内线。我们检地司本不以用间擅长,以前放在罔两山的鸽子没有一个长久的,就因为他才时隔多年再次打通了罔两山的内线,传来的极可靠的情报。可能正是因为潜伏不易,他是个谨慎的人才能留到今日,所以才有顾虑吧?”

    白芷道:“我知道,这人肯定是有的。但就因为前两天飞速的传递了重要消息,让幸五得救,可也暴露了他的存在。知道幸苍秘密消息的人肯定很少,一筛查就藏不住。或许那老东西已经抓住了他,将他杀害了呢?”

    房蔚然道:“你这担心也有道理。但应该不会。一则老东西现在被监视着,是阿沁在监视他,应该不会出差错。二则,汤指挥认为那卧底还安全。”

    白芷摇头道:“这可能真是奇了,汤指挥对那卧底的事一问三不知,却偏偏有许多奇怪的信心。我倒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身份这样保密,连汤指挥都不能知道?”

    房蔚然道:“汤指挥不知道他身份不奇怪,可能……公孙指挥使可能也不知道呢?”

    白芷“啊?”了一声,房蔚然接着道:“好像,连君侯都不知道。”

502 相逢曾相识

    ……

    白芷难以置信道:“谁都不知道,那是谁派出去的啊?”

    房蔚然道:“可说呢?事情就是这样。那位卧底去做罔两山的时候已经有相当方便的术器了,只需要他发送消息,这边就能知道,根本不用联系到本人,现在这个术器在汤指挥手里,之前就收到过消息了。其实要不是这次做大事,必须凝聚所有的力量,要各路线人全力配合,也不至于要所有人都现身。现在大家都现身了,唯独这个人明明是我们检地司自己人,他的身份背景,谁也不知道。连他是被谁派出去的也不知道。就好像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有一个魂魄、一团意识在时不时的发消息。不过这样也好,说明他潜伏的很深,没有破绽。在罔两山潜伏,真的一点儿错处也不能有。很容易就会消失的无声无息。卧底本就是将在外,有便宜行事之权。如果他认为现身会给他带来性命之忧,也有不回应的权利。就看汤指挥怎样决断。”

    紫苏在旁边叹了口气,道:“是的,在罔两山潜伏又危险,又痛苦。前两天,我们罔两山的那位内应跟我接头时,虽然没有明说,话里话外都希望这个任务早些结束,她有些呆不下去了。她可是个非常优秀的间人,曾经在敌营潜伏多年,从不叫苦。若不是遭遇太艰难,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希求的。”

    她摇头道:“虽然我能体谅,但以我的身份又岂能答应什么呢?只希望这次结束,所有在罔两山的人都不用受苦了。”

    房蔚然道:“那应该。这次结束就没有罔两山了。不过即使现在,也可以禀报汤指挥,看能不能为正遭受苦难的兄弟姐妹提供些便利……汤指挥怎么还不来?”

    他们这些人都集中在这里,基本上每天晚上要对一次头,将情报汇总再讨论下一步进程。此时只有金乌和汤昭不在。

    金乌还罢了,本来就不是做任务的人,他只在大体进程上配合一下便可,具体的计划不用他来执行,何况每晚喝酒应酬又哭又嚎也很辛苦,要不是他自己找的了扮演的乐趣愿意坚持,大家都不指望他做这些事的。汤昭还想换回郑昀来,是金乌不肯。一般他到这时候就休息了,不参加工作会议。汤昭可是会到的。

    汤昭平时也会晚来一会儿,他似乎有另外的工作,那是他自己决定的单独任务,其他人也没法问他。

    但平时他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回来了啊?

    白芷有些惊疑道:“莫不是出事了?”

    房蔚然迟疑道:“不会,汤指挥是很强的。谁能叫他出事?……以防万一,紫苏姑娘去禀报一下殿下,咱们做好准备。”

    紫苏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若真有敌人能陷住汤昭,也只有金乌出面才能控制局面了。

    江神逸等紫苏出去,才道:“问题不大,除了汤师弟,那位白狐也没来。他们两个在一起,除非罔两下山,谁能动他们?依我说,这说不定是好事。”

    “说明他一直在做的事,今天做成了。”

    夜晚的街道寒风如刀。

    沙漠的寒夜非常冷,即使绿洲也不能幸免,环境的严酷,让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当然,也可能是稍微本事差些的人都不敢上街,几千罪犯窝在一城难道是开玩笑么?就是大部分恶人自己也未必敢上街,这里可没有不许黑吃喝的道上规矩。

    在临街的染坊隔壁,有一座独立小屋,连院子也没有,破破烂烂挤在两套大房子中间,左边是一个外来贵族包下的大院,右边则是已经成为风云之地的长发庄园染坊。

    小房子是一间单间,里面四处漏风,只摆放着一套桌椅和一张硬板床,比平民的小屋更简朴。

    小屋的桌上,正点着一盏小灯,灯火如豆,照亮了坐在桌上的俊朗少年和白狐。

    深夜、边城、陋屋、孤灯,少年与白狐,就像那些成长故事的开头,在贫穷众相依为命的少年和他的动物伙伴。

    只是事实上,这少年白狐其实都已经经历了很长的故事和很多的成长,已经过了需要在小木屋里点灯作伴的阶段。

    此时,白狐打了个哈欠,道:“还没有来?”

    少年道:“还没有。”

    “是不是今晚又不来了?”

    “或许吧。”

    “今天是最后一天,今天不来,以后也不会来了。”

    “应该吧。”

    “好耶——”白狐从桌上滚起身,开心的跳跃:“终于不用每天晚上跟你像鬼魂一样乱转了。真是没趣儿。说是绝密任务,绝密倒是挺绝密,任务却是没看见。”

    她看向少年,道:“反正要结束了,周围也没有别人,你跟我说一声,你到底等得是谁?”

    那少年沉吟道:“我不知道。”

    白狐一滞,紧接着反应过来,道:“来的是接头的人,你不认识他?”

    那少年道:“我认识他。”

    白狐愕然道:“可是你说你不知道?”

    那少年道:“我不知道他,但我以前认识他。等见到他,我就知道他是谁了。”

    白狐莫名有些暴躁,道:“你说认识他,又说不知道是谁——你听听这话像人话吗?”

    少年诚恳的道:“不像话,但是是实话。如果他来了,我就知道他是谁了。只怕他没见到我,所以不来。我可能再也不知道他是……”

    “叩叩叩——”

    少年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就在座位上拉开门。

    门前,站着一个少年,和屋中的少年差不多大,相貌柔和干净,黑发间有一绺绺醒目的白发,他定定地看着汤昭,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终于低声道:“昭哥。”

    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汤昭脑中的空白登时被喷泉一样的记忆填满,露出笑容,一下子抓住他,叫道:“长乐。”

    卫长乐听到这两个字,再也压抑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汤昭拉他进门,将门随手关上,两人互相抱住,好一会儿才分开。

    卫长乐这才稍微平静,急促道:“昭哥,这里安全吗?”

    汤昭道:“安全。你别看这里简陋,只有你才能看到这间屋子,外人是看不见的。”

    卫长乐略一思索,很容易就接受了,只笑道:“别人会忽略这间屋子?是昭哥的剑术吗?我什么时候中的剑术?不知不觉的,不愧是昭哥。”

    汤昭向白狐伸手介绍,道:“是这位凌姑娘的剑术。也不是你中,而是房子中了剑术,被藏了起来。只有怀疑‘汤昭是不是在这里?’的人才能看见。”

    不仅仅是这栋房子,连汤昭的身影也是。他会在每天客人离开时用真身虚影一晃,然后藏进疑心的角落里,只有那一晃神间认出是他,或者至少怀疑:“那是不是汤昭?”的人才能继续看到他,看到他走进旁边的屋子里。

    白狐的疑心剑术,要有“钥匙”才能打开,关键的钥匙就是“汤昭”两个字,一定要确确实知道他的名字才行。

    卫长乐向那白狐欠身为礼,汤昭也介绍他:“这时我小时候的朋友卫长乐,也在检地司,我们好久没见了。”

    凌抱瑜也还了礼,卫长乐虽然不如汤昭惊为天人,但相貌也是舒服顺眼,她便认可了,觉得也不算白等。

    卫长乐道:“原来昭哥身边有这样的高手。怪不得还能记得我。”

    汤昭摇头道:“我不记得你了。刚刚见到你的时候才想起来。”

    卫长乐讶道:“怎么可能?那您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方法叫我出来?”

    汤昭道:“这个很难形容。我没有你的记忆,但我记得消失这个剑法本身。你不是在铸剑会时把消失剑送给我做礼物了?我一直记得。当时君侯告诉我所有人都不知内线的名字与身份,我就觉得隐隐有熟悉感,觉得可能涉及到‘消失’这个概念。”

    卫长乐思索道:“你猜测有人用了消失,让人都记不起他的存在。但您不知道是谁用了消失?但您这样钓人,应该是知道这个人熟悉您,看到您会追过来吧?”

    汤昭笑道:“这个啊……说循着蛛丝马迹猜测也可以,但应该主要是直觉。”

    当他想到有人“消失”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觉得隐隐有些熟悉,似乎是一个非常熟识的人,虽然想不起姓名和经历,但他觉得这人他肯定很熟。通过预先感到的正确答案,他再分析周遭的蛛丝马迹,登时越发确信。

    这可能是他境界高了,精神力强,对剑术自然而然有些抗性,再加上和卫长乐关系深厚,留有印象,便有了这样的直觉。

    卫长乐十分高兴,道:“昭哥记得我就好。如果有一天我彻彻底底消失在世界上,没有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人记得我,我就像尘埃一样飘散,也许还有昭哥还能记得我一星半点,也算没有白来一次人间。”

    诶……不愧是卫长乐,说话还是那个味儿。

    汤昭道:“咱们一别四年了。听说你为了成为剑客,选择去做危险任务,原来是来了罔两山。我都没想到你有这样的魄力,本来还以为你会稳妥一些的。”

    卫长乐自失的一笑,道:“我是怕了无能为力的感觉了。如果按照一般的发展,似我这样的人至少要十年时间才能摸到剑客的机会,还不一定能成。可能蹉跎着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过去了。我想成为剑客,才能稍微安全一些,哪怕吃一波苦。我当时想,当年人间疾苦我一一品尽,还怕什么辛苦?”

    他摸着头上那成绺的白发,苦笑道:“既然是昭哥,我也不怕说实话。来罔两山这两年,我真是时时刻刻在后悔。”

端午佳节,出外采风,请假下下

    最近卡文卡的厉害,脑浆凝固,实在是闭门造车连轱辘都造不出来了,只好出去旅行,不是,采风几天。定了个真正的大漠行,希望面对我相似的大自然会得到新的灵感

    节后恢复更新哈

    谢谢大家

503 经历

    “论理,我不该叫苦的。”

    在汤昭身前的小桌子前坐下,卫长乐仿佛在大漠旅行的人找到了绿洲和篝火,一下子温暖和放松下来,在喝了几口汤昭递过来的热茶之后,难得打开了自己,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又不是第一批来罔两山卧底的人,检地司也好,靖安司也好,还有云州之外的力量,各个前辈们都这样辛苦过来的,甚至有人牺牲在山上,我又有什么资格叫苦?但这个任务一开始就陷于困境。检地司在罔两山的力量……基本就算是没有。”

    “以前司里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派出卧底,但都是单枪匹马,从来没能在罔两山中形成地下组织。常常一个人死了,整个罔两山就成了空白。我上山的时候便是这样。上一任成功扎入罔两山的卧底已经去世三年了。这三年派了数任卧底,并无成功的先例。所以我上山司里基本上提供不了帮助,我相当于还是开荒。”

    “临走前,只有一位十多年前在罔两山卧底前辈给我指导。他提醒我,罔两山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别的地方是适应伪装身份,不要暴露,然后展开情报工作,尽力完成任务。但在罔两山,首要的目标是活下去。”

    “在罔两山,光活着就很困难了。”

    汤昭听得心中暗暗感叹:做情报区的开荒已经千难万难了,更何况是罔两山?检地司派这个任务,不愧是九死一生的大任务,值得一个直入剑客的名额。甚至这种任务的难度有点荒唐了,上面一开始就没报多大的希望,尝试之后放弃了也有转圜余地,只是卫长乐没有放弃。

    卫长乐边说边回忆着,道:“前辈告诉我,罔两山没有普通人活下去的余地。那里只有两种人,奴隶和奴隶主。勉强算中间地带的就是半奴隶的剑客们,虽然没有自由但勉强安全。但如果不是剑客的话,不可能扮演那种人物。”

    卫长乐叹道:“但是司里也不可能派出剑客卧底。罔两山所有剑客都被庄园主掌握,反而比剑奴控制得还严,没有插手的余地。因为他们数量有限,在每个庄园的祭祀阵中,都标记在显眼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分辨真伪。而奴隶主……不是那么容易冒充的,何况罔两山的奴隶主也全是剑客。所以前辈跟我介绍,只能当做奴隶。只有一种奴隶最容易冒充,就是被磨尽了灵感,还在罔两山干活的寻常奴隶。”

    “但是这种奴隶数量真的很少,大部分庄园基本不留这种奴隶。用废了连运到山下转卖都嫌费事,扔到影泽里就无声无息了。那些活计宁可压榨那些身体带着剑种几乎半残的剑奴去干。而那种已经已经种了剑种的剑奴也很难冒充,别说身份命脉同样被祭祀阵所掌握,就是他们那种半死半疯状态,演都演不出来。如果你真能演出来,那你也离着真疯不远了。”

    汤昭点点头,检地司又不是培养专业演员的地方,也没有教授成体系的表演方法教人表现特定状态,要想演出神髓只能走“体验派”,长时间的入戏,沉浸体会那种痛苦绝望的感觉,一扮演就是数月乃至数年,到最后可不就是真疯了吗?

    “前辈有选择剑奴这条路的,基本上下场都不会太好。所以我还是选择以普通奴隶的身份,混入一群孩子里被运上罔两山。亏得我脸还算嫩,又稍微缩骨,扮演十四五岁倒还不为难。”

    卫长乐本就消瘦,在训导营养了两年,稍微补充了一点儿元气,发育没受影响,但终究补不全幼年亏损,个头就不高了,如今再见,他又消瘦的厉害,几乎可以看出当年破庙里的那个少年的影子。

    “混入之前,我也不是没做功课,我查遍了资料,选择了落日庄园。”

    汤昭心中微讶:这么巧?

    落日庄园,也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之一。宴席上说要选择落日庄园挑战也不是胡说的。因为落日庄园本来就和当初一战有很大的联系。

    落日——你以为这名字是白叫的么?

    “我听说落日庄园是极古老的庄园,地方大,财产多,又得罔两眷顾,情报肯定不少,值得卧底。又说那庄园主人老昏庸,家赀万贯,喜好排场,倒不怎么残暴。尤其好大喜功。因此需要许多人给他敲锣打鼓站排场。恨不得上厕所也要八个人服侍。据说他买人甚至根本不做剑奴,就为了自己享受。称呼剑奴不过是为了合群罢了。”

    “我花了一番功夫,混入了被送往落日庄园的队伍里。果然进了庄园。”

    “刚进庄园,一切还好。虽然暗无天日,但很快就被领去学规矩做活。甚至都没人提做剑奴的事。罔两山的很多常识我就是在那里学会的。”

    “然而,还没等我开始执行任务,突然有一伙人袭击了落日庄园,我还没分清东西南北,就看见落日庄园被大加屠戮,大肆洗劫,当真是一场劫难。后来我听说了。洗劫落日庄园的是另一个庄园,叫做暗星庄园。”

    汤昭讶道:“暗星庄园一年多前袭击了落日庄园?这可没想到。”

    他们既然把目标定在落日庄园,当然有调查过落日庄园的近况。能调查的都调查,大致的情况是摸清楚了,但要说研究的多详细,也没有。

    罔两山就像个巨大的黑箱,除非有内应,不然具体到某个庄园只能靠庄园主在席上传播的流言蜚语。但那些庄园隔得甚远,相互之间也如一盘散沙,更别说还有三大阶梯如隔天渊,传言又有多少可信的?

    譬如说这落日庄园,传来传去也就是他们如何古老,当年有什么功绩,如今近况如何衰落,老庄园主疑似中风……

    一年之前,落日庄园被新晋的神秘二阶庄园暗星庄园袭击,这件事竟无人知道!

    “难道说暗星庄园已经秘密接手了落日庄园?”

    如果那样,那可糟了。

    因为……暗星庄园可能就是龟寇的基地。

    虽然还没确认,但几条线传来的线报综合分析,八九不离十。

    龟寇早早就在罔两山布局,已经握住了一个二阶的暗星庄园,而且应该囤积了不少力量。恐怕剑侠都不止一个了,预备是要干大事的。

    而汤昭他们这边……连一个三阶庄园都没有掌握呢。

    如果暗星庄园已经掌握了落日庄园,那就更糟了,他们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通往毁灭剑意的线索。

    而且……如果落日庄园归属暗星,他们发起的文战就麻烦了,等于引发了和龟寇的提前对决。

    卫长乐摇头道:“我认为没有。他们打穿了外面的围墙但没能更进一步。不然后面他们不会那么暴躁。他们努力了几日,杀了很多落日庄园的剑客,但最后还是在核心区铩羽而归,好像连庄园主的边儿也没碰到,那肯定是不能易手了。临走时,他们掳走了所有能掳走,包括我们这些侥幸没有被杀死的奴仆。”

    当然,他没被杀死不是侥幸,只是努力苟全的结果罢了。

    “我们被掳走的结果是……噩梦!”

    “我们这些奴隶被装进一个巨大的牢笼里,非常坚固,寸步难行。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件薄薄的单衣,连嘴都要掰开检查,根本没有地方藏东西。亏了我机警,在半路上把我的包裹藏在外面,不然一个‘可疑’就会被随手杀死。他们有很多剑客,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这些人也不制作剑奴,但却每天会拖出一两个奴隶出去。不过一两天就七窍流血的死掉,拖回来沉入影泽。只要出去,是一定会死的。我怀疑他们在做什么危险的实验,我们这些人都是实验品。”

    “每天,每天笼子里的人都会减少,而且我们都知道,明天还会继续减少,直到最后都死光。留在笼子里苟且的人全都是死敌。如果明天不确定让某人去死,死的就有可能是自己。”

    说到这里,卫长乐的神情渐渐恍惚,声音变得扭曲:

    “那时我才知道,世上终究有连我都想象不到的地狱。大家都已经那么惨了,穿的几乎赤身,吃的也堪称猪食,但还是有人想要活下去,想尽办法让别人去死。用勾心斗角也好,用杀人角斗也好,只为了叫别人替自己去死。”

    “更可怕的是,我也在做同样的事。而我……终究是做的比其他人有优势。所以我一直活着,四个月的时间。”

    白狐听着他的叙述,打了个冷战。

    “四个月的时间,我都不敢回忆我到底干了什么。我只记得我永远都害怕下一个白天有人进来把自己抓走。然后我的头发渐渐的白了。”

    他苦笑着抓着自己的头发,上面一绺绺触目惊心的白发:“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更白一些。”

    汤昭默然,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破庙里、篝火边,听着卫长乐讲述自己怎么在魔窟中把妹妹丢了的故事。

    几年过后,大家都成长了,卫长乐的经历依旧让人不寒而栗。

    卫长乐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道:“四个月之后,我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有一次暗星庄园和另一个庄园做交易,大概是短了一些财货。其中一个白发剑客路过我们的笼子,一指我们说道:‘就用这些抵债吧。’然后我和其他几个奴隶一起装车,离开了暗星庄园,进了新的庄园。”

    “那位白发剑客,说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他是长发庄园的幸三先生。”

504 躲藏

    汤昭听到这句话,一愣道:“暗星庄园和长发庄园做过交易?”

    卫长乐道:“做过吧。庄园之间做交易很普遍的,长发庄园的染料挺好用,暗星庄园要用也不奇怪。”

    他说到这里,回忆道:“暗星庄园似乎还是长发庄园的大客户,我到了长发这边也见过他们的好几次交易。”

    汤昭摇摇头,若是其他人还罢了,但既然有幸苍的存在,再加上暗星的特殊,不得不让人多想。

    他沉吟片刻,道:“或许吧,你继续说。”

    卫长乐继续道:“那位幸三先生,算是个好人吧。在罔两山上比珍珠还珍贵的那种好人。其实长发庄园本身也还可以,他们会保留被消耗过灵感的奴隶的。我本来想替换掉一个已经消耗完的剑奴,但幸三先生下车后直接把我们车里的人都放开了,并不做剑奴,叫直接带去干活。这是他看我们这些奴隶太惨了发的一点儿善心,也算方便了我的工作。”

    卫长乐叹了口气,道:“说实话,长发庄园你说是如何安逸,里面有多少好人,那真是过誉了。但庄园上下的气氛在罔两山还算宽松。在这里,偶尔会容纳一些没用的人。也不常常死人。主要是那个老家伙幸苍在容忍。”

    汤昭心中一动,想起他见过的长发庄园的剑客。幸五是个有点迟钝比较单纯的人,幸十二是幸苍的死忠。幸九好像读过点儿书,书生气比较重,幸十三有点愣头青。

    还有幸七,虽然比较圆滑好溜须拍马,但本质是个罔两山版的郑昀。

    这些人要说多忠义纯良那肯定谈不上,但还保留了比较正常的个人性格。并没有特别扭曲,这已经是罔两山立难得的了,说明他们这么多年还有喘息的余地。反正如果把他们都关在笼子里几个月,这些性格全都要被洗掉。

    看来长发庄园的氛围确实还可以,如果是幸苍在维持的话,说明这个人也不扭曲,甚至没什么罔两山的风格。

    当然不扭曲,依旧可以罪恶,是那种人间最常见的罪恶——为了利益。

    汤昭道:“你去的时候,老庄园主还活着吧?”

    卫长乐道:“是的。虽然我没见过他,但幸三先生是效忠庄园主。据我的观察,那个庄园主在品行上和一般的庄园主并无不同,穷奢极欲,恨不得喝尽庄园每个奴隶的最后一滴血。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对庄园的掌握差了些。大总管在庄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也奈何不得。那个老头是会给一些奴隶一条生路的,我混得那个层次的奴隶里,有很多人对他感恩戴德。”

    汤昭点头又问道:“然而伱对他评价并不高,叫他老家伙幸苍?”

    卫长乐道:“我也没叫他老贼不是?但我一开始追随的就是幸三先生。他不但救过我,对待奴隶不说如何尊重,但至少是当个人看的。我的工作是卧底,当然注意不能真对谁有什么真情实感,但总归对他最有好感。而他忠诚于庄园主,发自内心的忠贞不二。”

    “我有一段时间比较困惑,我跟着幸三先生,应该算是庄园主一系了。但我又知道,若不是大总管在上面撑着,长发庄园不可能如此宽松。让老庄园主独揽大权,我怕是又连呼吸都困难了。那我应该是什么立场呢?后来我想清楚了——关我屁事,我是来做卧底的。”

    汤昭笑了笑,点了点头,做卧底做久了,身份认同会混乱,也是一大难关。好在罔两山这么黑暗的地方没有吸引力,甚至连堕落的诱惑都少,不会有卧底改投罔两山,只是太压抑痛苦让人发疯。

    卫长乐道:“我本来只想,万一咱们能成功覆灭罔两山,我当救幸三先生一命算报恩了。但后来幸三执事被幸苍杀了。”

    汤昭道:“是老庄园主死的那回?因为老主死了,幸苍就把前任亲信都杀了铲除异己?”

    卫长乐道:“不,正好相反。幸三先生先死的。就在老庄园主死前几日。甚至可以说,或许是幸三的死才引发老庄园主的死。当时幸三先生是被老庄主无苍委派了一项秘密任务。我虽然查不到全貌,但隐藏着听到一句:‘查查老东西怎么还没死?’”

    汤昭心想:果然。幸苍的白发苍苍虽然在一众白发剑客中并不显眼,但大家都不是傻子。真老头和假老头也分得清,活得太长果然还是太显眼了。老庄园主也才在庄园主的位置上坐十年,这十年他自己衰老得厉害,而幸苍老头依旧是老头,活蹦乱跳这么多年,又是在罔两山这种地方,岂不惹人嫌疑?

    如果幸苍老头真的活的够长,那么遇到这种质疑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他可能处理起来驾轻就熟,一贯的……

    果然,卫长乐道:“然后幸三先生就死了,他死的时候我不在,总觉得死的很突兀。也就几天之后,老庄园主也不明不白的死了。然后就是大清洗。您说是排除异己,我觉得不能算排除异己。整个庄园,只有老庄主配算他的异己,而且还是受他压制,想要反抗就被杀了,其他人又算的什么?他就是借着机会杀他看不顺眼的剑客。”

    “本来一共十二个剑客,死掉了七个。只剩下幸五、幸七、幸九,还有两个最年轻的十二、十三。幸五这个人比较内向单纯,独来独往,幸七这个人特别会舔,从来就以大总管走狗自居。幸九可能是罔两山硕果仅见的书呆子,两个小的才晋级不久,什么也不懂,这才留下来。”

    汤昭当即道:“等等——一口气杀了那么多剑客,是怎么杀的?他手里才几个帮手?是一起杀的吗?分而治之也会引起警惕吧?是设下陷阱趁人不备吗?”

    卫长乐正色道:“不愧是昭哥,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之前幸三先生和老庄园主怎么死的我没看到,但是后面的屠杀我看到了。几乎是幸苍一己之力杀的,而且是同一时间瞬杀。嗯,庄园里的屋子就像牢笼,进去了就出不来,然后一桌一椅都成了杀器,整座庄园都在帮他,那些剑客都没有反抗余地。”

    白狐咦了一声,道:“和我们白玉京一样?”

    白玉京的一草一木都在如意剑掌控之中,难道长发庄园也是?

    当然剑客没法和剑仙比,但道理是一样的。

    汤昭手在桌子上敲了敲,道:“原来如此,这是很重要的情报。也就是说,那长发庄园可能本是老家伙的剑象?”

    想到这里,汤昭忍不住有些感慨:“亏了没急着上山啊。”

    当然有他,有金乌,陷入区区剑客乃至剑侠的剑象也不算什么,但总归是要闹出动静了引人瞩目,那可不好。

    如果剑象能够长存,老家伙不是剑侠也差不多了。汤昭没看出他是剑侠,不知是他剑象特殊能够保存,还是隐藏了实力?

    卫长乐还不是剑客,他只能如实复述他所见到的,可不能下结论,接着道:

    “除了剑客,他连奴仆也不放过。凡是和庄主以及那几位剑客沾边儿的、有嫌疑的剑奴全都死了,那些几乎手无缚鸡之力的奴隶也杀得血流成河。我同一批来的,都是幸三先生带回来的,个个都嫌疑,所以都杀了。我在庄园这半年认识的人,也多是幸三先生身边的人,从上到下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如果说幸苍那老东西容奴隶喘口气这么多年功德是一,那么他这一次造了一千的孽。”

    平时做点小善事和大事雷厉风行并不矛盾,所谓杀伐果断是也。卫长乐怎么会不懂呢?但他以局内人的身份看到熟悉的人被屠戮,岂有不切齿的?

    “好在我已经取回了行囊,依靠剑消除了自己的存在逃过一劫。我甚至就想这样消失就算了。好在……好在我经过的挫折多了,也算习惯了,总能自己调整过来。长发庄园经此一劫处在混乱期,人手稀少,有很多漏洞可钻。这些日子我不再扮演同一个角色,而是隔三差五换身份,每次都隔不了太久了。太久了我会发疯。也绝不跟任何人产生情感联系。换人的间隔我就消失,让世界没有我这个人。我躲在世界之外,自我疗愈,稍微好一点儿再出来干活。这一次也是这样。”

    “幸苍下山,我便跟着下山,躲在他身边观察,中间给司里送了消息,恢复了存在,但紧接着又躲了起来。虽然我也知道您这队伍是自己人,但不知道是您。我不想见人,司里的人也不想见。还是继续隐藏自己。我是没有发现您在这里,不然早就出来相认了。这个世界除了您,有谁是我非见不可的?又有谁是非见我不可的?”

    他终于欠身道:“却不想您找不到我,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找我。险些耽误了正事,是我的罪过。”

    汤昭定定地看着他,一伸手抓住他的手,道:“长乐……辛苦你了。”

    卫长乐低着头,抿住了嘴。

    汤昭听完了他的经历,只觉得痛苦又漫长,要是换成自己简直不敢想象,也不知该安慰他什么,道:“这回我肯定带你回去,回家乡去!你也不用回罔两山,就跟在我的队伍里。跟在我们大少爷的旁边,在他身边心情会好很多。”

    卫长乐嘴角微咧,道:“我在您身边,本来心情也会好很多。不过有始有终,我想坚持做完第一份任务。您不用特殊照顾,有什么事吩咐便是。您在这里,我还怕什么呢?”

    汤昭用力握住他的手,道:“是的,不用怕。你是个极勇敢的人。”

    卫长乐想起一事,道:“对了,我把幸三当初调查幸苍的材料都带出来了。您要看吗?”

505 选择

    “啪——”

    一声炸响,一个精制的官窑青花瓷杯在地上砸的粉碎,化作满地灰白色的残渣。

    装饰奢华至极,比某个外来大少爷的屋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豪华内室中,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喘吁吁,胡子乱颤。

    “混蛋!简成龙是什么东西?哪里起来的阿猫阿狗?凭他也要挑战我?还什么文战、武战,哪里攒出来的鬼名堂?罔两山如今堕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吗?我乌杀羽竟被这种人找上门来欺负!这是把我当没牙的老虎了么?我老是老了,还没有死!”

    他大骂一通,兀自不解气,将一张紫檀的花架推翻,连带着上头玉石盆景滚落一地。

    旁边一个神态恭谨的白发女子垂手而立,只看着这老头闹腾,也不怕他闹得太厉害,毕竟老头只能坐在椅子上,又起不来身,闹腾的范围便有限的很了。

    等他闹了一会儿,那女子才道:“主人,那长衣庄园的庄头图非还在外面……”

    话未说完,老头已经啐了一大口浓痰,道:“图非?不就是幸非吗?自以为偷鸡摸狗窃取了长衣庄园,就可以改姓了?一日做剑奴,终身是剑奴!他永远是幸非,那头白头发就是他下贱的证明!”

    那自己也满头白发的女子恍若未闻,道:“主人既然不允,奴婢去回绝他。”

    老头道:“回绝他,把帖子扔他脸上,让他滚回去!什么庄头,忤逆噬主之恶贼,不敢僭称庄主,就起了个不伦不类的庄头的名字,真叫人笑掉大牙!如今罔两山越发没了规矩,居然有许多数典忘祖的小儿辈跟着浑叫!罔两山要翻天了?要不是我老头老了,早就找上门去打他的脸,把他塞进影泽里献给我主了。”

    他顿了顿,又叫道:“告诉简成龙那个无名小辈,我落日庄园就在这里,绝不拍战。但要战就按照老规矩压上身家性命,连他在内所有人殊死一战,看谁能活下来!什么文战武战,可笑,这不是小屁孩儿过家家,死不起就别丢人!”

    那白发女子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她当然不会听老头的,把帖子扔到来客的脸上。长衣庄园乃是第一阶的五大庄园之一,承接天命,比他们第二阶的庄园高贵的多,若不是老头已经残废了许久,应该亲自出门迎接才对。至于庄头和庄园主,连老头口中的“我主”罔两都承认了人家的地位,他自己犟着不承认有什么用?

    倒是最后对长发庄园的回复还可以:“要战就战,唯死战到底而已,何须儿戏?”

    那白发女子只把在后面独自发脾气的老头留下,独自向前。

    眼见到了前厅,突然听得耳边传来庄主老头的传话:“幸庆,回来。”

    白发女子幸庆忙回到了后堂。

    后堂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满地残渣环绕之中,老头安静的坐在软椅上,整个身子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态,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但那丛白胡子还在颤抖。

    “去告诉幸非——我答应了。”

    饶是幸庆从来不质疑庄主的决定,也不由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这前后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甚至一盏茶沏上来都没凉呢!

    老头轻咳了一声,顺畅的道:“就按他说的那个狗屁……文战,我答应了。但是我既然答应了,依然给足了他面子,规矩可要依着我定,不允许讨价还价。要不然就武战吧。”

    当下老头叽里咕噜吐出一篇话来,条理清晰,一二三四说的分明,好像已经思考了很久。

    幸庆一面牢牢记住,一面心中纳罕:

    到底是什么事,让向来死硬的主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玉阆城。

    “这是落日庄园的乌杀羽提出来的?”被老头大骂的简成龙大少爷正看着眼前的一大片文字,这都是落日庄园正式写的战帖。

    “正是。”图非得意的喝了口茶,比起他的同伙,他更喜欢揽事,也更贪婪,“简兄弟,为了你的事我可以特意跑到落日庄园说服老乌,一坐一整天,把嘴都说干了,才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愿意,觉得丢面子,我劝他道:‘人家简老弟既然敢开这个口,就是有这个实力,大势滔滔,不可阻挡,你一味躲避有什么用?到时候大战一起,血流成河,你面子里子全输还罢了,还在这关键时刻打扰了罔两大人的清净,岂不是罪过?不如在席上堂堂正正的交接,坦坦荡荡的退场,大伙看你老如此气度,不减当年,谁敢小瞧?’他才答应。”

    大少爷连连点头,道声感谢,看着眼前的纸,道:“他提出了两种方案。一个是战四场,一个是战八场……各出八个剑客?”

    他若有所思,抬眼看着前方侍立的幸七,沉吟道:“他这是……让我选四场的那个方案的意思吧?”

    看到纸上的条件,虽然给了选择,但其实对方的用意昭然若揭。

    纸上提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各派四个剑客比试四场,但要在落日庄园举办,时间也由对方选定,观礼宾客双方各选一部分。另一个方案是八场,那可以在中立场地举行,时间、地点由双方商定,宾客还是双方各选一部分。

    看样子,八场那个方案更公平一些,问题是……长发庄园这边,根本凑不出八个剑客!

    汤昭他们一行明面上加上大少爷自己也只有两个剑客,再加上庄园本来的幸五、幸七、幸九、幸十三,哪怕再加上幸苍这老家伙,也只有七个剑客。真就没有八个剑客。

    你说巧不巧?就差一个!

    如果选择四个剑客,腾挪余地就大了,可以选择最强的四位,但是也就必须到对方主场去了。那时候形势将大幅度向对方倾斜。

    图非也知道对方为难,他这一趟中人主要赚的是大少爷这边的钱,因此立场也是偏他的,指点道:“其实选八场他也占便宜,毕竟他是老牌的庄园,多年积累,人才不少。你老弟或许手里有几个顶尖人物,但若论厚度,应该是比不过他们的。就算真的凑出八个人,肯定也有短板,到时候他们先手握几场胜局,还能从容布置战术,赢面不就大了?”

    说罢,他语重心长道:“简兄弟,如今是你要主动挑战别人,是以下阶挑战上阶,主动权不在你这儿。对方不可能拿出叫你舒舒服服的方案来,你要是有信心,就逆流而上,打得他没脾气,自然服众,要不然就只能退一步了。”

    简成龙……也就是金乌暗暗蹙眉,身为寿命悠长的剑祇,他智慧不比人差,但生活的环境单纯,虽然时常观察人间百态,也有不少阅历,但从没真正参与过人和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中,分析利弊差了一筹,一时间举棋不定。

    图非见他犹疑,道:“也不是全无办法……”

    这时,幸七,也就是汤昭笑道:“图庄头,我们主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您见多识广,要是能给指点一二那可真是感激不尽了。我们主人还有一份心意奉上。”

    图非笑道:“什么心意不心意的,太见外了。其实这里面有个漏洞,你想过没有?八场,要是各赢四场,怎么分输赢呢?不如减一场。七场四胜,名正言顺。”

    汤昭若有所思,道:“减一场,他能干吗?”

    图非道:“未必不能,你不过稍微请他让一点儿,大体还是对他有利的。我再给你们转圜转圜,这点儿面子长衣庄园还是有的。大不了我再多添头,咱们不选其他中立的场地,就选我们长衣庄园呢?长衣庄园是一阶庄园,在那儿举办多有面子?宾客也可以邀请一阶诸位庄园主,甚至我可以暗示他,我做仲裁时会偏向他,不怕老家伙不让步。”

    金乌一时难以决定,便道:“等我考虑一下。”

    所谓的考虑,当然就是找汤昭商量一下,汤昭才是这支队伍真正做主的人。

    图非点头,这事儿对他是个小事儿,但对那两个庄园来说可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了,还不容人从长计议一下?但他还是非常称职的提醒了一下:“简兄弟,深影会转眼就到,紧接着就是祭祀,一个算算连一个月时间也没有了,你可别讨论的时间太长。其实就算你选四场那个也没什么。在他的主场里又怎么样?他最多玩点儿小花样,只要实力到了一样横扫。到时候我给你坐镇,他要是玩大舞弊乃至撕破脸伏击你,那就是不给我们长衣庄园面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这时,汤昭突然笑道:“多谢图庄头的美意。但我想,八场斗剑是双数,确实不大好分胜负。不过也不一定是七场啊——为什么不能是九场呢?”

    图非一时懵了,道:“什么意思?”

    本来人手就不够,怎么还能往上加呢?

    汤昭笑得更明显了,道:“就是说,乌庄主看来喜欢多多斗剑,那我们为何不能奉陪?不如安排九场?或者,十一场也行啊?”

506 上山

    “阿昭,你是什么意思?”

    图非被汤昭突然而然提出的条件弄得莫名其妙,留下一句:“你们还是从长计议”便暂且离开。等他走后,连带金乌在内的众人围了过来,问汤昭的意思。

    江神逸犹为直接,问道:“那八个剑客的提案就是挤兑我们,你怎么还往上添人呢?九个人?十一个人?我们凑不出那么多人来吧?那个乌什么杀就是在拿捏我们人少。不管怎么说,我们确实凑不出八个人来啊?如果是四个剑客四个斗士那还算罢了,八个剑客去哪里找?难道你在诈他?可他若真答应了怎么收场?”

    汤昭笑道:“答应了就答应了呗,答应了我们就摇人。这些天咱们和家里派来的其他几支队伍都联络上了,实在不行就借人嘛,对外就说花钱雇的,十个八个怎么都能凑得上。现从云州调人都来得及。”

    眼见几人还是疑惑重重,汤昭道:“非是我没事找事。我是要试探一下落日庄园,看看他背后到底有没有其他影子?”

    金乌问道:“你怀疑他是贼人一伙儿?也是,乌杀羽……这个名字听起来就讨厌得很!然而你什么根据?”

    汤昭道:“只能说有点疑影儿,谈不上根据。第一个,就是他提的为什么恰好是八个人?咱们自己算算,如果按照大少爷原本的配置,确实只能拿出七个剑客。先让乌杀羽提出八人,又让图非让了一线,正好降到七个人,让到我们的底线,一下子就容易接受了。我在想会不会是有人早知道我们的底线,故意勾结外人,在掐着我们的心思引入陷阱吧?”

    众人听了,大部分都明白,“知道底线”这几个字指向的就是幸苍。

    江神逸道:“原来你怀疑的不是龟寇,是幸苍吗?那倒简单得多。”

    旁边的白芷摇头道:“恕属下直言,这也太勉强了。八个、四个都是常用的数字,可能就是寻常提条件,未必有什么阴谋。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咱们一行的虚实也不难打听,稍微算一算也能猜出八九不离十,不一定是内部透出去的吧?”

    汤昭道:“是的,我也觉得未必是幸苍。但既然怀疑,不妨试探一下。还有一节,给我的感觉,落日庄园的提法不合逻辑,并没有扬长避短。外人都说落日庄园家大业大,人才济济,然据我所知,落日庄园曾经就经历过一场劫难,就在半年之前,被人烧杀一番,损失应该是不小。在这种情况下,乌老头手下还有多少剑客?就算有八个以上的剑客,怎么能一口拿出那么多?要知道每场比赛的剑客都有可能损伤,他元气未复,还敢这么挥霍家底?”

    “如果说他只是虚张声势,逼着我们选四个剑客那个,那个选项也不合理。要知道当初他曾经被人攻入庄园外围,全靠内中防御才能保全。也就是说他在外面是有敌人虎视眈眈的。如果我是他,我应该把自己家建成堡垒,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才对。怎么能把那么多外人引入庄园内部呢?万一被有心人破坏了根基,事后趁虚而入,那不是大难临头了?怎么看这个二选一对他都是坑呢?这叫不合逻辑。”

    “所以我觉得,对方可能另有目的。具体我暂时猜不出,便来试他一试。先问问他各出九个剑客怎么样?如果不行,十一个、十三个……可以一直加上去,要拼底蕴就拼。别说八个剑客,八个剑侠又如何?反正我们有后盾。”他看了一眼白狐。

    白狐举起爪子,道:“我们人不多,最多能出六个剑侠。”

    众人都不约而同露出笑容。

    在牌桌上,如果你的资金足够雄厚,那不是作弊也像作弊了。任你牌技高明,比不上资源无限。

    金乌点头道:“好,那就是试一试。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追查落日庄园也是正事,应该在深影会之前结束。要是这么拉拉扯扯的扯皮,不免没完没了,耽误其他事。”

    汤昭点头道:“是的。所以我去落日庄园一趟?”

    金乌道:“派你去跟着图非一起去落日庄园谈判?倒也可以,你要该上一趟罔两山了,总不能大伙一起在山下缩着。何况落日庄园是大目标,你去探一探,看是不是和咱们猜测的一样。要是不一样也别费劲了,就跟他说一拍两散,咱们不比了。若是真有毁灭的气息,说不得还得接着周旋。但你要上山这边也离不开你。”

    汤昭道:“这边的事就请殿下做主。您有福泽庇佑,如果为难不妨相信直觉。我这个几个同伴都是英才,辅佐您不会出错……如果您觉得不够,那我再带一个***烦走好了。”

    ……

    图非第二天来听回答的时候,金乌很镇定的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条件,他们长发庄园有的是人,八场怕什么?十六场也无妨,地点可以定在玉阆城,也可以定在罔两山,甚至落日庄园也无不可。举办斗剑的费用长发庄园全包,即使输了也会付钱,但要求越快越好,如果落日庄园拖拖拉拉,那就是怕了长发庄园,找借口拖延时间,那别怪长发庄园宣传得满城皆知了。

    为表这次一定谈成的诚意和决心,长发庄园派出两位使者去面见乌杀羽庄主。

    这两个人是大总管幸苍和副总管幸七。那在长发庄园都是一人之下,万……百人之上的大人物,请这两人出面,和少主亲临有什么区别?

    在大少爷的丰厚的酬劳面前,图非勉强答应再走一趟。

    幸苍被大少爷点名去落日庄园谈判,居然很是平静。直到大少爷当着他的面把一只白狐塞进他怀里。

    幸苍本能的伸手抱住,白狐却是不爽的从他身上踩过,跳到幸七身上。

    “这是本少爷的剑象,你带她去跟我亲自去是一样的。到那有话只管说,我来兜底。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幸苍看了一眼白狐,又看了一眼大少爷,恭谨道:“是。”

    于是汤昭和大部队暂时分开,先行一步上了罔两山。因为他把幸苍带走了,那边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也能更灵活的活动。至于他和凌抱瑜一起离开,会不会有一下子削弱了这边儿的高端战力——有金乌在,多高才是高啊?

    反而汤昭决定带上凌抱瑜的原因,就是幸苍和落日庄园两个大敌在前,还要考虑他们沆瀣一气的可能,在罔两山客场作战,增加些战力心中才能有底。这一点众人都同意。

    毕竟,他们都到罔两山下大半个月了,居然还没上过罔两山,这进度很是够呛。但是联络上卫长乐,得知了那长发庄园的凶险之后,就更不能轻易上了。如今对罔两山侧面信息都收集完备,必须该正面探路了,让汤昭先去打个前站最好。

    为了显示长发庄园的财大气粗,两个正副主管各坐一辆车驾,每车都有一位剑客跟车,八个剑奴随车,带着珍贵的礼物,排场差点比上了长衣庄园这一阶庄园。若不是为了不让图非这庄头难堪,就是为两人准备超过庄头的车驾也不为难。

    汤昭要了幸五跟车,让幸九跟着幸苍,并没有带自己人上山,这回上山算是探路,他自己尚无把握,让那些最多剑客的同伴跟着,未必有什么用处。

    一行数十人从玉阆城出门,浩浩荡荡往罔两山上行去。

    行了十数里,居然……堵车了。

    汤昭大为惊异。这种地方居然能堵车?

    下了车,汤昭略一观察,才发现自己等人太保守了。以为车驾差点超过图庄头是因为自己这边太靡费了,但现在看到前面那些赫赫扬扬的车马队,才察觉:可能是长衣庄园这个一阶庄园太穷了。

    前面的车队其实也就是三四家,但每家都至少有几百人,大车十数辆,奴隶、斗士乃至剑客都观之不尽。这几家车队排队等着进罔两山。偏偏车队都不全是罔两山内人,都要通过山门前面狭小的禁制检验入门,可不是把路都堵死了么?

    图非大概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愤愤道:“哪里来的土鳖暴发户?一群外乡人竟然在罔两山摆这种排场,以为自己是谁啊?真当深影会在即,就无人能治得了你们么?要不是有要事在身,早就将你们……”

    其实他说的也不错,若不是深影会,有个“不对送上门的财神爷动手”的潜规则,外人哪敢在山下如此摆谱?往日凡是靠近罔两山的财富都默认为砧上鱼肉。也没有实力不够的富户敢靠近号称云集天下之恶的罔两山。似图非这种爱财如命者,看到这些外来的肥羊竟一口也不能吃,心中又妒又馋。

    从出了玉阆城一直坐在大车里的幸苍这时突然开门下车,笑道:“庄头大人,咱们都是自己人,走影阆桥吧?”

    图非一愣,略微犹豫。

    幸苍笑道:“影阆桥可以直通第一、第二阶梯,并不绕远,反而是捷径。虽然会靠近那个地方,可是我们这些人都是罔两大人的奴仆,靠近一点儿有什么不好?”

    图非略一沉吟,道:“那里确实是近路,尤其是离着落日庄园近。只是好久没走了,我怕那里越发难行。罢了,你们两个小心了。三阶庄园可没有多少罔两大人眷顾的。”

    幸苍道:“是。”转头对汤昭道:“阿七,咱们又要半个多月没见,你上我车,咱们同车而行如何?”

507 盘影之蛇

    接到了幸苍的邀请,汤昭表现得十分不情愿,左右犹豫,最后“不得不”答应下来。

    但是他坚持抱着白狐,好像要把“大少爷的剑象”当做挡箭牌一般,脸上也不可避免的露出视死如归的表情。

    幸苍毫不介意,露出和善的微笑。当先进了大车,将原本在车里服侍的剑奴赶了出去,让“幸七”坐在自己对面。幸五,看着幸七被拉入幸苍的大车,不免忧心忡忡。

    车上两人对坐,幸苍看着对方局促不安的表现,并未展露威势,反而出言安抚,拉住他的手嘘寒问暖起来,好像幸七刚刚从外面回来,两人已经一年半载没见面了一般。倘有人临窗看车内情形,一定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

    图非当然不管长发庄园的内斗,吩咐一声,自己上了车。

    随着图非得吩咐,车队转向。

    玉阆城西,有一道绝壁一样的笔直高耸的山脉。

    无论晴天还是阴天,山脉永远是灰白色的,远远看去好似人工开凿的墙壁,静静矗立在视线尽头,高度十分整齐,硬生生把天际线抬高了百丈。

    即使很熟悉此地的人看到这种刀劈斧凿的山体,依旧会心生恍惚,仿佛那里是一道神仙建造的墙,墙内圈的是人间,墙外是另一个世界。

    因为酷似人工又伟岸到人工不能及,这种巨物会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那座山的诡异传说就层出不穷。大漠上的众部落,口口相传着无数栖息在那道山墙上的神魔。

    这道被人敬畏的“人间之墙”,叫做安息山。

    但在一些知道一点儿内幕的人口中,它叫做罔两山。

    之所以说是知道“一点儿”内幕的人,因为真正懂得多的人知道,安息山,并不是罔两山。

    罔两山并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一座山。

    如果硬说它真的存在,只能说就存在于安息山的阴影里。

    这还是汤昭第一次正式踏足罔两山,但这不是他第一次靠近安息山。

    这半个月来,汤昭就住在玉阆城,与安息山三十里之遥,曾多次和同伴们来到安息山脚周围侦查。尤其和卫长乐接上头之后,更是在他的指点下观察安息山的环境,与收集到的情报一一印证,每一次看到这座山,依旧觉得诡奇异常。

    安息山那不可思议的高度和垂直于地面的陡峭坡度只能说是鬼斧神工,它最诡异的是它的影子——

    世上万物的影子都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比如一般山脉的影子和树影一样,清晨和傍晚狭长倾斜但方向不同,正午短粗,甚至被照到正上方时几乎看不见影子。但安息山不同,安息山的阴影是永恒不变的。

    安息山的山脚下,有成片的阴影,庞大而舒展,就像安息山穿着裙子的华丽裙摆,自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山上开始,至夜幕完全降临大地为止,安息山的阴影永远是那么宽、那么长、那么深邃不可测。

    那片影子和山墙一样整齐,唯独正中间有一处圆形的拱起,中间有一淡淡的缺口,仿佛一道门户,又似魑魅鬼怪咧开狂笑的大嘴。

    那就是罔两山公开的入口——深渊之门。

    根据云州靖安司的分析,这安息山的阴影或许就是罔两的本体,或者至少是罔两的分身,用来连接本体的。而罔两山恐怕就在罔两内部。深渊之门就是罔两的嘴,或者类似于七窍这等开口,连通罔两身躯内外。

    罔两内部应该是分层的,最底层就是传说中的“影之国”,那里的一切都只剩下影子。但上层应该还类似于真实的世界,奴隶主和剑奴们生活在那里,还能如常人一般生存。

    但当汤昭实地来到这里查探时,一直心存疑虑,今日随着队伍绕过深渊之门,更不信这个猜测:

    这里,为什么没有毁灭的气息?

    按照金乌的说法,罔两被毁灭剑意压制住动弹不得,就算它现在恢复过来,甚至反压制了毁灭,它也不可能完全吞噬毁灭,就算吞噬了也不能完全消化,一定还带有残存的气息。

    而汤昭,作为金乌剑三分之一的继承人,对金乌剑意是非常敏感的,不可能眼看到那片阴影在眼前而完全没有感应。

    或许,罔两还藏在更深的地方,而这片安息山之影只不过是它的“外衣”,或者……

    罔两的投影?

    话说回来,罔两的本意,本来就是“影之影”,难道这片阴影可以说是“影之影之影”?

    这还能无限嵌套吗?

    汤昭固然觉得疑惑,但也有心理准备:想要摸清罔两的底细,岂能靠在边缘摸摸看看就行?不能深入虎穴,别说虎子,就是虎毛都摸不着一根。

    “阿七。”

    汤昭精神一凝,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幸苍,这老头正面露和善的微笑。

    汤昭立刻恭谨又小心道:“大总管。”

    幸苍笑道:“不用这么紧张,回罔两山就是回家,难道你还会为回家紧张?总不能是因为我而紧张吧?”

    汤昭道:“怎么会呢?我和大总管在一起就好像和家人在一起——不,本来就是家人,怎么会紧张?我只是……为了影阆桥紧张。”

    幸苍做恍然状:“事了,你是第一次走影阆桥吧?”

    汤昭道:“是,以前没那个荣幸。”

    其实他也不知道幸七走没走过影阆桥,这种细枝末节不可能问出来的,但他不能犹豫,便扯出来做个借口。

    以情理看,幸七是不可能走过的。

    还是那句话,赌输了……就输了,立刻翻脸呗。实力在兜底,输了也不怕。

    幸苍道:“确实是荣幸啊。只有一阶庄园和二阶庄园特殊的几座庄园才能开启影阆桥,因为开启影阆桥是需要问过罔两大人的使者的,咱们这种边缘庄园不可能得到回应,甚至连询问的资格都没有。咱们今日都沾了长衣庄园的光咯。不过你不用太紧张,老夫当年走过一次影阆桥,走之前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但走过之后也就罢了。与其担心道路,不如关注终点。过程的道路可能有很多条,但正确的终点只有一个。”

    他说的意味深长,汤昭只是想试探他一句:“当年,是多少年以前?”

    如果是之前,汤昭高低得试探他两句,但自从得了卫长乐的准确消息之后,他反而有了把握,笃定之后就不需要试探了,因此只配合的露出又惊异又尊敬还带着一点点儿忌惮的神色,道:“莫非您以前也得到过一阶庄园的垂青?”

    幸苍摇头道:“一阶庄园,又算什么呢?匍匐在巨人脚下,皆是蝼蚁。譬如图非,他收受主人的财货,奔走如喽啰,他也能对我们用垂青吗?”

    汤昭心想:你倒是口气不小,人家就在前面呢,你要不要声音再大一点儿?

    当然确如他所说,一阶庄园中的破落户如长衣庄园牌面还真的不行。长衣庄园连一个剑侠都拿不出来,幸苍就算鄙夷他也没什么风险。

    然而,并不是所有一阶庄园都这样的。根据汤昭得到的情报,至少有三座一阶庄园拥有值得重视的实力,剑侠都不止一两个。

    更别说一阶庄园拥有的权限了。

    刚刚幸苍也说了,一阶庄园可以直接沟通罔两的使者。

    罔两的使者和罔两一样神秘莫测,外人甚至不知道它有几个使者,更别说他们的实力、身份了。云州所有的资料里能确认的也只有一个。

    这时,车队已经绕开了安息上的正面,来到一处山崖下。

    汤昭是第一次来这里,但立刻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协调处。

    这里的影子,出现了一个缺口。

    这里的缺口,并不是指影子像一张饼被人咬了一口,谁都能看出明显的缺陷,而是影子之间出现了一部分浅色痕迹,远处看不出来,但靠近了立刻能看出。

    那缺口的形状像一条蛇水桶粗的蛇身盘卧,明明连轮廓都不甚清晰,却好似活蛇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再靠近些耳边竟似能听到吐信的“嘶嘶”声。

    再靠近些,蛇头的位置有一道像大笑一样的痕迹,似乎是蛇口,和深渊之门的缺口未必形似,但是神似。

    蛇口中时另一种颜色,有一种夜色中水面的感觉,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泛着淡淡的水波之光。

    “果然是它。传说中的罔两使者——盘影之蛇。”

    一行人驻足在十丈之前。图非站在最前面,有他庄园中的白发剑客为他捧出一个深色的盒子来。

    那盒子有些类似蛇头的形状,上面银色的暗纹像一片片蛇鳞。

    幸苍白胡子一动,似乎咕哝了一声:“原来投靠了盘……”

    但声音非常低,除了一直盯着他的白狐,谁也没听见。

    打开盒子,露出盛在玉盘中的宝物。

    乍一看是灰扑扑一叠布,仔细看时那应该是一件长衣。

    罔两山的三阶庄园取名五花八门,想叫什么叫什么,二阶庄园就有定数了,取名往高大上上取,比如日月星辰之类。而且默认三阶庄园升上二阶之后,会继承这个字。比如暗星庄园升上二阶之前叫做暗玉庄园,升阶之后就是暗星庄园了。

    唯独八个一阶庄园却是衣食住行之类普通名字,这些名字从一开始就存在,没有改变过。汤昭收集的请报上也没提过这些名字究竟是何意。但汤昭自己猜测,可能关系到有特殊用处的具体器物。

    今日长衣庄园拿出来长衣,也算印证了汤昭的猜测。

    长衣,恐怕是事关罔两的“御赐”之物了。

    图非站在暗影河边,念念有词,似乎在念诵祝祷之词,旁边剑奴跪了一地,庄园中的白发剑客们也跟着默默祝祷。他们如此熟稔,倒叫长衣庄园上下的土包子不知所措,自幸苍以下只得束手在侧,沉默围观。

    就见伸手一扯,从盛衣服的盘子中扯出一件……

    影子。

    一道衣服的影子从长衣中脱出,化作一团棉花一样的物事。

    元气!

    但不是剑元,也不是天地之间的纯粹元气,而是特殊存在的能量。

    盘影裂口突然伸展,仿佛一条蛇暴起,将元气吞了下去。

    “影阆桥,起!”

    汤昭定神一看,还没看到桥,先看到了河!

508 河与桥

    吞噬了精纯的元气,原本盘卧如冬眠的蛇影活跃起来,半个身子倏然直起,仿佛发动攻击前的过山峰。

    然而,即使它直立而起,它依旧是影子,是贴在地面上的。

    有一瞬间,汤昭几乎以为这条蛇活了,从影子的平面拔地而起,成为了人间的真蛇。但定下神来,才发现它只是在地下的影子中游动,但可能是光影形成了视觉错位,让他刹那间觉得这条影子是立体的、真实存在的。

    蛇从原地游走,原本头上那道隐约泛着水光的裂口留在原地,越拉越长,粼粼的水光形成一条河。

    地面上的裂口最后定在十二丈长。

    但这条河并不是十二丈长,因为从汤昭这些人的角度看,这条河并不是从东往西流,也不是从北往南流,而是从上往下流。

    是的,他们好像站在一处瀑布顶上,俯瞰着滔滔河水如银河坠落一般像下咆哮而逝。

    这道瀑布,这条河,有十二丈宽!

    然而人间的瀑布最终会落在平原地面,这影子中的瀑布又坠落去哪里了呢?

    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看到的只是形似瀑布的阴影而已,河流、水光、瀑布,这都是阴影中明暗变化组成的图像。

    就好像这宽阔的阴影是画布,而那道瀑布则是一个精通透视规则的画家画出的一张分镜图,一张图案带给人无穷的想象。

    汤昭看着,只觉得阴影是片无穷深、无穷大的黑洞世界,他通过坠落的河流,看到了对面世界的冰山一角。

    这时,幸苍侧头看了他一眼,道:“这是幽水。”

    汤昭点头受教,心中暗暗回忆:幽水……

    好像是传说中注入影渊的河水,是这个世界唯一沟通影之世界的通路。

    有人提出,如果真想探一探影渊,可以从幽水潜水偷渡。

    当然这个计划太疯狂,一经提出便被否决了。

    也只有提出计划的金乌觉得可行。

    眼见河水完全展开,桥也出现了。

    那盘影之蛇就在河边,仿佛镇河兽,突然用尾巴深入河水。

    一道扭曲的绸带,投入那阴影中的河流。

    霎时间,影之河泛起了阵阵涟漪,涟漪化作旋涡。

    河水中升起一座桥来。

    用升起恐怕不准确,因为桥也是影子,影子从影子中升起,依旧没有脱离那个“影”的平面。

    但依旧是那种光影变换,汤昭能从中看出“升起”的感觉,这还是一张巧妙运用透视原理的大作,即使是在画纸上勾勒,依旧能看出逼真的立体感。

    这影子绘制的桥,就是影阆桥了!

    桥斜跨河水两岸,一头就在他们眼前,另一头直插入无尽的阴影中,看不见对岸。

    “阆桥已现,可以进去了。你们先过去吧,一个一个的上。”

    图非指向那座桥,对长发庄园的队伍正色道:“你们第一次走,都别怕,稳稳当当跨过去,不会有事的。按理说,我已经取得了盘影大人的允可,咱们这些人直接上桥一路畅通无阻。但是有万一的可能会有某位渊使大人路过,有可能看一眼,也有可能起了兴致要盘查你们一番。”

    “这个可能性非常低,但我还是跟你们说清楚。遇到不认识的大人,切不可惊慌,也不能失礼,更不要凑上去讨好。各位大人的性情不同,你不知道哪句话哪个动作就犯了忌讳。到时候死了没人能救!”

    “遇到了大人,就老老实实站好,他过去了呢就过去了,倘若拦路来问话,问什么答什么。别弄出心虚的样子来!咱们本来都是罔两山的人,底气十足,根本不怕的。就好好说,到时自然没事。”

    汤昭心想:可是……好像也不都是自己人。

    图非说遇到影渊使者的可能性非常低,只是叮嘱一下以防万一,汤昭却觉得有点虚——他好像运气很一般的。

    他经常那些遇到只有很小可能才会发生的事。

    “过去之后,就在桥上呆着,等大部队,不要乱跑。虽然只是通往第二阶,但也不是你们能乱跑的地方。被哪个脾气差的庄园主逮到打杀了可没人做主。但只要在桥上,你们都是安全的。现在你们谁先上?幸苍?还是幸七?”

    汤昭看着怎么看都不和自己在一个次元的桥,不免默然,然后看着幸苍。

    听说你当年曾经走过影阆桥,给咱走两步?

    幸苍叹道:“老朽先来吧。真是怀念,再见这桥,桥还是当年的桥,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发了一句谁也不懂的感叹,他用脚往前踏了一步。

    一步,踏过了人间与罔两山的界线!

    汤昭听陈总讲过,有一种武器叫做二向箔。

    这种武器能把人从三维打成二维的,从立体的打成平面的。当然以陈总的条件,是不可能讲得多形象的,他自己连草图都画不明白,汤昭更不能直观地感受,只能靠想象,或者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最能靠抽象。

    但在今日,汤昭见到了只能用“中了二向箔”形容的场面。

    幸苍踏上了那座“立体”的桥,一步失去了颜色,二步失去了形状,三步与桥融为了一体,成了桥上的一道剪影。

    尤其是,这座桥是有些立体透视在里面,所以幸苍踏上桥时也不是立刻变成二维,而是保持那种立体感,只是稍微虚化,随着他的前进,虚化越发加深,直到真正和影阆桥化为一体,众人才恍然惊觉,他竟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想要再看时,他已经顺着桥渡入那不知落往何处的幽水中了。

    这其中变化,细细回忆,有一种诡异的恐怖感。

    这是汤昭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让他想起了白玉京中那些被黑影拖下影渊的人,当时形容他们是:“永世不得超生”。现在他居然要自行走上通向影世界的桥,这不是地狱无门自来投是什么?

    汤昭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虽然是第一次走影阆桥,但按理说也在罔两山生活多年,绝不该大惊小怪,只得强自镇定,嘴唇完全抿了起来。

    倒是真有阅历的白狐见了,用只有汤昭能听到的声音道:“不过是天外天的入口罢了。罔两才没那么大本事自造规则世界,只不过把入口造的唬人些。你看到的不是那老头现如今的样子,而是他在这边的投影。”

    汤昭细细琢磨,才稍作理解:所谓天外天,就是剑仙以上才能创造的独属于自己的小世界。只是剑仙境界的小世界远不能独立造化,自成乾坤,其实不过是大世界的一个半独立的小隔离空间,从本质上来说,与一个空型魔窟相仿,可能还没有空型魔窟完整。

    罔两的实力也在剑仙层次,它的罔两山也是类似的存在,这影阆桥可以看做一个入口,只不过表现得诡异一些,人进去了就是进去了,已经完整的到达了另一个世界。并没有被降维。而这道影子可以看成是一个窗户,从外面看是里面人的投影,看着奇怪,是因为投放的窗口比较邪门,照出来的影像奇怪罢了。

    本质上和照哈哈镜一个道理。

    是这个意思吗?

    汤昭不敢确定,但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紧接着也要上桥。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也容不得他犹豫。

    一步,两步。

    他踏上桥的瞬间,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飞速褪色,就好像蒙了一层灰白色的幕布。

    紧接着,耳边哗啦啦的声音爆响,仿佛真有一个巨大的瀑布在身前坠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眼前,无数黑、白、灰三色的线条扑面而来,就像倾盆浇下的大雨,只见雨水、雨滴、雨线一点点、一滴滴、一丝丝胡乱纠缠,天地间只有这些纠缠的线条,分不清什么形状。好在,除了眼前目不暇接的颜色,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什么感觉。

    汤昭提着一口气,稳稳地踏着桥往前走,只觉得走一步就往下沉一截,脚下的地面仿佛无尽往下塌陷,一直塌到阴曹地府去。

    但他稍微低头,就见脚下还稳稳踩着影阆桥,而周遭全是各种灰白光线,也分不清四面八方。

    如今,只能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就觉得身边好像掠过了一个庞大的阴影。

    那是一条……鱼?

    如果那阴影是鱼,至少也是北冥之鲲,它如此庞大,阴影几乎把汤昭周遭全部覆盖。

    汤昭悚然,脚下微停,但阴影掠过之后就消失了,眼前还是那些不成方圆的杂乱线条。

    镇定,这可能是刚刚提到路过的影渊使者,这时候切勿做大惊小怪之态,除非它主动找我,不然只当没有看见。

    汤昭这么想着,继续往前走,便觉得又是一个阴影掠了过去,这回是一只巨大的猿猴。

    猿猴之影也是一闪而过。汤昭表面镇定心中暗骂:不是说平时都没人,最多只偶尔有一个使者经过么?怎么还一个接一个呢?

    好在似乎这段道路不长,走了几步,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一处光线不算明亮的出口。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阴影扑面而来。这一个阴影比之前几个小上几号,但也足够巨大了。因为特征不明显,汤昭分不清是什么东西,似乎是熊,又似乎是猫。

    又来了又来了,不要理会。

    汤昭已经目不旁视,只等它过去就完了。

    然而……

    黑影突然停下了。

    汤昭心中一沉,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咦?”的声音。

    紧接着,就听灰白生处有声音道:“你是谁?”

509 心理阴影

    真的来了!

    传说中难得一见的渊使!

    汤昭听到这一声,有些吃惊,但也有些:“果然如此!”的释然。

    我就说我运气不好吧,总能撞上邪的。这不就撞上了?

    而且,这还是我扮做幸七的模样,那可比之前在白玉京更其貌不扬,可以怎么扮演我还是与众不同的。

    想到此处,他竟生出几分小得意来。

    他还记得之前图非的提醒,索性站定礼貌的问道:“不知是哪位渊使?”

    那声音的来处没有本体,但巨大的阴影稳定下来,轮廓便容易看清,比熊矮,比猫壮,又似狐狸又似犬。

    似乎是……貉?

    一丘之貉的那个貉。

    就是狸。

    汤昭都没怎么见过活貉,没想到罔两的使者中居然有貉。

    那貉的声音相当清脆,仿佛孩童之声,道:“我并没问你。你插什么嘴?”

    汤昭一时有些愣住,紧接着感到一阵无言的尴尬。

    突然,汤昭只觉得心砰砰乱跳,一股情绪涌上来,有些堵得慌,颇为难受,登时知道中招,忙运转剑元往下压服。

    他一面平复一面惊怒:这畜生竟然动手?莫非窥破了他的伪装?

    那只能放手一搏了!

    就听那貉奇道:“咦,你居然还挺虔诚的。”

    汤昭愣住,这是夸奖吗?

    他也算常受夸奖,但都是些聪明帅气善良这些常用的形容,但还没被人夸过“虔诚”,这是什么意思?

    此时他心中依旧难受,有一股郁气在胸,正在缓缓纾解,一时没能说话。

    那貉自言自语道:“我本来要引动伱心中阴影叫你郁结而死,没想到你心里阴影这么少。竟不起横波,甚至没有昏厥过去。这可奇了!似你们这等奴才个个心中阴暗,阴影成片,少见如此纯粹的。你一定把心灵都献给影渊了吧?这很好,那些奴才明明早晚都是影渊之料,偏偏都遮遮掩掩,不肯打开心绪,能少奉献一点儿是一点儿,好像他们能活很久似的。”

    汤昭听得越发忿怒:果然不愧是罔两的使者,穷凶霸道,为些莫名理由动辄下杀手。亏了自己恰好不吃他的招数,不然岂不是莫名死在这里?

    还有,他说没问自己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问……

    那貉轻松道:“既然你是个难得的虔诚之奴,我便饶恕你。喂,你是谁?”

    他这次再问,汤昭已经知道,既然不是问他,问的只能是白狐。

    白狐心中充满了戒心,却还冷静道:“我是幽火剑之剑象。”

    貉奇道:“幽火剑——是谁?”

    白狐道:“我的剑客,长发庄园简成龙。”

    貉迟疑道:“没听过这个人。长发庄园,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我……”

    他正要说下去,突然阴影顿住,有一个侧耳的动作,似乎听到了声音。

    但汤昭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貉顿了顿,道:“我今日有事,先不聊了。长发庄园是吧,我记住了,改日必然拜访。”说罢阴影一动,消失在灰白线条之中。

    来得莫名,去得也古怪。

    汤昭顾不得其他,连忙紧走几步,奔向那出口,一时耳边仿佛轻轻一声“啵”的声音,像是泡沫破裂的声音。

    世界一下子开阔,汤昭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眼前是一片阴影,只有三个颜色,黑色、白色、黑白之间的灰色。

    如果细究的话,黑白之间有很多种灰色,深灰、浅灰、亮灰、暗灰……这种各种各样的灰色组成时间,勉强算是五颜六色了。

    就像一个完全色盲眼里的世界。

    除了颜色暗哑,这个世界本身也是单调的,景物除了汤昭脚下走得一座桥,桥下的亮灰色水流,就只有远近大大小小的山头。

    这些山头圆头圆脑,一个连一个,比起山陵更像是大漠的沙丘。又或者是放大了百倍的坟头。倒是远处,极目能看到连绵起伏,仿佛真山一样的山脉。

    果然已经是独立的世界了。

    汤昭这是第二次进人间之外的世界,第一次是前线。其余剑州也好,白玉京也好,云州下的扶桑也好,都缺少了那一层明确分割开的世界之壁,并未和人间完全分界,只是人间的一部分,算不得另外的世界了。

    “不过如此。”

    比起举目四顾的汤昭,凌抱瑜显然是吃过见过的,不屑道:“不过如此!外面那个入口花里胡哨,我还以为进来是什么神仙世界。没想到残缺如此、简陋如此!你看那些沙丘,好像都是从外面大漠中直接偷来的,拾人牙慧,毫无特色。为了省事到这个地步,剑仙这么做是要被笑话的!哈,还有这里的元气,竟然是外界抽进来的,简直是偷开一道沟渠,接在人间的大河上,把元气输入进来。一个空间连自己的本源也没有,都不配叫天外天!”

    她说着说着,连连摇头,道:“这连一般的剑仙的福地也没达到,哪位殿下自成大势之后不是紧着培养自己的本源?罔两连元气都直接偷,看来是没什么出息。剑祇就是剑祇,智慧不够,这点儿远见也没有。怪不得赖在人间不走呢,原来是怕跑到外面大势散了架了。”

    汤昭跟着她点头,到底是剑仙座下剑侠,评价听起来有些道理。他也不是盲信“权威”,他身为剑侠对元气也颇有感应,明显的感觉到,这里的元气和外界也是同根同源,或者说是一模一样也没问题。

    既然是同源,那这里就是人间,或者说是剑祇从人间挖了一块墙角。

    至于说剑祇没有远见没有出息,汤昭倒是认为那也不是罔两想要这样——它倒是想自立,但是毁灭剑意压在身上,应该是动弹不得的。所以它只好维持现状,能偷则偷,蒙了层灰纱,又弄了一帮蛇貉鱼猴之辈为它驱策,装着日子还能过的样子。

    如此现状,对汤昭可是大大的利好,尤其是元气互通,那代表他布置下传送阵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原本他还担心如果是完全的天外秘境,虽然有强力的传送阵也会受到世界壁垒的阻隔呢。

    看来这一趟他是来对了,只刚刚进入罔两山,就已经解决了一个需要担忧的问题。这正是实践出真知的道理。

    他还是想到了刚刚那貉,感应中问道:“刚刚那狸子为什么对你感兴趣?”

    白狐道:“他啊,跟我是一样的。”

    这时,汤昭感到有目光注视,抬头看见影阆桥前面,幸苍苍老的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因为黑白色的黯淡色调,让他看起来更苍老、更古怪了。

    他站在桥头,就像镇桥的怪兽,亘古不变的被雕塑在那里,发挥着神秘的作用。

    这老家伙,越来越古怪了。

    幸苍似乎浑然不知眼前人的敌意,笑眯眯道:“怎么样,还顺利么?”

    汤昭笑道:“当然,一路上顺顺利利的。”

    他心想:不知老家伙遇到使者没有?难道只有自己不顺利么?

    幸苍招手道:“这边来。”

    汤昭往前踏了一步,立刻感觉到了桥往下沉去。仿佛自己一个人有千斤重,直接坠得桥往贴近河水。

    那种失控感很像是在通道中的感觉。汤昭却已经知道这是错觉,稳住身形,站在桥面上任由桥向下坠落。

    终于,在临到水面的前一刻,影阆桥随之稳定下来。汤昭依旧稳稳站在桥上,不慌也不乱。

    幸苍被皱纹堆叠遮住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遗憾,但慈和的笑容保持的相当完美,笑道:“不错。你这份镇定很不错,明知脚下就是幽水却一点儿也不怕,年轻人真是厉害。要知道失足坠落幽水,可是要提前十年回归影渊的。”

    汤昭稍微露出压抑住的慌乱之色,这份慌乱是属于幸七的。比起汤昭,罔两山本地人更对影渊畏之如虎。

    影渊,也就是所有罔两山剑客的最终归宿,他们这些人,不管活着是痛苦还是稍微轻松,总归最后是要沉入影渊的,魂魄永远在影渊中成为一道影子。

    虽然说或早或晚都会回去,但不代表罔两山的白发剑客们不怕影泽。正好相反,越是知道免不了要去越是怕去,提起来影渊两个字就心惊胆战。就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人人都怕死一样,有几个真的能做到“视死如归”?

    “哈哈。虽然下面是影泽,但我们是自己人,是被罔两大人认可的人,走在影阆桥上只要定住心,是不会有事的。凡是坠落的心虚之辈。”

    不等幸苍继续说话,后面图非也进来了,以为长发庄园的两个总管在闲聊,随便插上一句。他走路平平稳稳,桥面一点儿晃动都没有。

    汤昭还注意到,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刚刚被他抽出影子的那件衣服已经被他披在身上,是一件华丽的大氅,披着气势立刻加上五分。

    汤昭转头看了一眼幸苍,发现他脚下的桥面也是平整的,并没有凹陷。再看自己立足处,也是毫无痕迹。

    果然是唯心。

    汤昭真的讨厌这种唯心的诡异,比如罔两山,比如刚刚那个貉,都奇诡莫测,就不能真刀真枪的来上一局?

    好消息是,在他精心的准备下,他马马虎虎得到了罔两山的通行证,甚至跟罔两使者面对面也没有露馅儿,谁还能质疑他?这入门的一关最难过,过去了就好多了。

    图非之后,大部队陆陆续续进来了。比起图非和潇洒和幸苍幸七的若无其事,后面的剑奴也好,剑客也好,个个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一步也不敢踏错。

    饶是如此,后排一个剑奴还是一个不稳,瞬间栽倒在影河之中,惨叫只发出了半声,就渺无声息。他后面几个剑奴也受到了惊吓,明显往下栽倒。倒是他们后面的幸五出手,把人拉回来两个,剩下的一个还是掉了下去,那是神仙难救了。

    图非走在最前面,他似乎能操控影阆桥的方向,他走一步,影阆桥往前延伸三步,他有目的的改变方向,影阆桥在河面上伸缩纵横。

    最终,一行人拖拖拉拉走过影阆桥,从幽水上中下到实地。图非满意道:“很好,一个人也没少。咱们到了,这就是落日庄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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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众生介绍:
年幼的汤昭带着老师的遗物一副眼镜闯荡江湖。他还记得老师那个失败的老穿越者留下的祝福:戴着我的眼镜出发吧,说不定能给你开挂呢?
在荒山破庙的枯井里,这个祝福实现了……
戴上眼镜,看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吧——
欢迎来到剑客的世界!
你以为这是一只猫,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这是一只罐子,其实它是一把剑!
你以为头上是太阳,其实它还是一把剑!
所谓剑天、剑地、剑众生
汤昭:我先来那把太阳!
眼镜:其实你可以多来点
已有百万字完本老书《上天台》、《补天道》,人品保证,童叟无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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