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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怒海苍岚     为君整肃乾坤清txt下载     为君整肃乾坤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北上

    合字门里的都在传天津卫这些日子不太平。袁文会发了好一通火,据说是码头上的生意叫人搅了。奇怪的是并未有人看见码头上近日有热闹可看,也不知这搅和是从何说起。

    天津最不缺说相声的。这群人嘴都损得很,且多半自己便有势力傍身,因此十分敢说话,眼下台上正演一出大上寿,这一折里碎溜儿本来便多,来听的那基本便是些闲汉。

    要抓住这群人的耳朵,便非得说些人人都关心的八卦。于是台上这一高一矮垫话时便把这件事拿了出来。果然捧哏的才起了个头,底下人就都来了精神。

    这逗哏说:“旁边的这位是我搭档,姓袁,嘿这姓好,有面儿!”

    那捧哏的便直摆手。“话不能这么说,而今这姓也不能称得上有面啦。”

    那没心眼的,听这便是听个乐呵,而有机灵的听出不对来,知道这肯定是与袁文会不对付的人给台上二位撑着腰,不然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为几声叫好这么臭袁文会。

    “哦,也是,再者说人也不能净靠这些三不着两的关系,要是哪一天惹着人家了,嗬!那可就新鲜了。”

    台上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事情说了个大概。正是杜月笙听说自己送袁文会的怀表被人当做信物跑去日本商行拉关系,与袁文会几乎翻了脸,连运往天津的烟土生意都不想与他做了的故事。

    这两天满天津的人都在传这件事,是越传越玄乎,越传越没谱。而今众人听见一个靠谱些的故事,听的是津津有味。及至后头入了正活,反而没什么人听了,园子里叽叽喳喳的,都是在议论这事儿。

    下面一个正喝茶的汉子忙着给人显摆自己有些内幕消息。“袁老板这些天忙着喊冤呐,说是杜先生给的怀表早些天叫人给偷了,他万万不敢打着杜先生的旗号去和日本人交易。”

    另一个人嗤笑一声。“得了吧,就他?你们是没看见他与日租界那些人走的有多近!我看呐,这就是他财迷了心窍,也不想想杜先生是他可以拿来做笺子的?现在发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开始宠苦主了,谁信他的呢!”

    萧冀曦陪阮慕贤在茶楼二层蹲着,他耳朵尖,远远听见这些,因为四周没有旁人不用藏着掖着,因此低着头自己捡乐。

    阮慕贤看不上外头的茶,也不愿花这份冤枉钱挨宰,所以只点了一壶清茶让它委屈巴巴的在桌上晾着。看萧冀曦笑的开心,他也微微带着些笑意。这会总之是有袁文会好受的,等他慢慢反过味来往下查,就能查到他在无意中的确得罪了阮慕贤。

    等萧冀曦笑够了,阮慕贤才慢悠悠道:“看来消息传得很快,我们可以放心的往北去。”

    萧冀曦闻言深有感触的点头。“是,再不走我都快叫唐锦云吵出毛病来了。”

    楼下相声说的热闹,楼上不声不响的拔了座,只留下一壶尚有余温的茶水。

    唐锦云听说能走,乐得上窜下跳。萧冀曦在一旁看了忍不住奇道:“人人都是故土难离,怎么你仿佛还巴不得要走。”

    “本姑娘不算天津人——”唐锦云话说了一半不知道想起什么,麻利的转移了话题。“要不是为你们这事得罪了袁老大,我才不乐意走呢。在外头东跑西颠这么些年,回天津屁股都没坐热就要走,你还在这说风凉话。”

    萧冀曦很不喜欢这丫头说话总时不时吞一半回去的作风,但也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你快些收拾吧,我们连夜出城。”

    趁着夜色一群人上了路,清一色的小汽车看着排面有些大,阮慕贤微微皱起了眉头。

    来接应的人说话有股东北口音,一听就知道是从北边特意下来接应他们的。见阮慕贤皱了眉头,他倒是十分机灵,立马宽阮慕贤的心。“先生放心,俺们出了城还得换几次马,不会引人注意的。”

    阮慕贤听了这番安排,才终于放心的点了点头。

    但是萧冀曦在一旁又有些不放心,他偷偷打量着阮慕贤的身板,心想师父这体格看着实在不像能骑着马长途奔袭的。

    阮慕贤向来不把这等事放在心上,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回沈阳去揪出那个藏头露尾的前朝游魂,然后照着人脑袋来一枪让他下地去见那些个毛发稀疏的列祖列宗——虽然枪必然轮不到他来开。

    阮家借闯关东到沈阳前祖上为躲那假惺惺的博学鸿儒科不愿给鞑子做官费尽了心机,时移世易,对这蛮夷王朝的不屑倒是一直留在了他骨子里。

    出了天津城往北一路开,等开进河北省时,唐锦云便很聪明的提出要走。她从这路线上猜出这群人是要往东北去,等再走一走这目的地昭然若揭时,她怕自己便走不了了——如今敢往东北去的人八成要干的都是掉脑袋的事儿,她可不想掺和进去。

    萧冀曦看得出唐锦云心里对他们的目的地已经有了计较。但这丫头装傻充愣很有一套,且她的态度摆明了是想装不知道宽他们的心,虽然有点拿这些人当傻子看的意味,却也很能说明她不会多管闲事的想法。

    所以这两方人聚没称得上好聚,散倒是散的很愉快。

    阮慕贤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一副逃出生天的畅快样子,有心提点几句,扒着车床微笑道:“姑娘孤身在外,拿了这笔钱也可考虑置办些产业了。”

    唐锦云笑的很快乐。因为就要走了,在这个关头她更不想生事,连带说话都客气了许多。“我心里有数,您尽管放心。”

    而后她不等阮慕贤再唠叨,朝相处的已经很熟的萧冀曦挥挥手。“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萧冀曦与她在这一条上称得起志同道合,连声应道再也不见。这新颖的道别方式让其余人都前仰后合笑了起来,然而真正见与不见,便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

第六十章 出关

    一行人换了几次交通工具,最后到了满洲国的边境终于骑上了马。

    萧冀曦之前只有限的骑过几次马,他爹不屈不挠的想将他养成一个文人,且之前萧冀曦曾以悍不畏死的精神自己趁着他爹不在爬山了马,被摔下来差点摔成脑震荡,虽然没死,却被他爹揍个半死。

    白青竹老拿这事笑话他,说他肯定摔坏了脑子。后来他缠着白青松学了一两回,好歹能在马背上坐稳了。结果又叫他爹看见,那时萧冀曦已经长到十六岁,比他爹高半个头自以为是个大人了,最终还是被揍的鬼哭狼嚎。

    也不知道是不是萧冀曦的错觉,他觉得他爹看见他骑马的时候眼里有泪花。

    范明看着牵到眼前的马,第一眼就注意上了队伍里一匹耳朵被剪开了的,不禁皱起眉头来。但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界,姿态总要放的很低,只好犹犹豫豫道:“咱们急着赶路,这马是不是容易出岔子。”

    从东北来的那人叫钱德,这名字曾经被萧冀曦惊为天人,认为他父母一定是赵匡胤的忠实粉丝,结果被钱德相当不好意思的告知,生他的时候家里太穷,因而起了个德字,意思是要得钱。

    钱德听了范明的话,又看了看那匹马,神色也跟着有点不对。他问了问手下人,手下人并不避讳什么,只说是要的马既得快又不能大肆收购,一时没凑齐所以把这匹马也拉来了。

    钱德知道这事不能怪手底下人,咬咬牙决定自己骑这匹马。

    耳朵被剪开的马都是烈马,摔死过人那种,他这次南下接人接来的都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能在这当口出差错。然而一直默不作声的阮慕贤忽然走上去拍了拍那匹马。“我来骑吧。”

    钱德大惊失色。他是一路上听着这位先生咳嗽过来的,知道这人是个字面意思的弱不禁风,要是被这马一摔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可阮慕贤这时候动作总是很矫健,翻身上马勒了缰绳,手法十分娴熟。

    那马本来也是要尥蹶子的,但不知为什么在阮慕贤手底下又安分下来。钱德正在惊奇,突然想起一则传说来,脸色变了变。

    这阮先生一定是杀了不少人见过不少血,身上的血气把这马吓着了。动物都有灵气儿,是最知道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的。想到这里他对这人不由得再高看一眼,再不说什么话默默的去牵马。

    萧冀曦瞅着性子温和的马捡了一匹骑上,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开始捡小路穿越日本人的封锁线。他们打扮的是商队样子,眼下年岁不太平,敢走这路的商队必然有对付胡子的一套家伙,因此身上带着些武器不足为奇。

    古时候关内关外风情便大不一样,到今日依旧是如此,但却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了。自从日本建起满洲国,一进关似乎就能嗅到一股暮气沉沉且充满血腥的味道。前者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王朝带来的,后者则是入侵者的杀戮所带来的。

    进了关之后一行人便显得有些沉默了,他们打起全副的精神来预备着和日本人打遭遇战,但因为路线特意选的偏僻,一路上都是穿山越岭。速度虽然慢了些,日本人不认识山里的路等闲不向里派人,走的倒是顺遂。

    这一夜依旧宿在山里,山里四月份依旧是冷的很,好在人多势众不怕猛兽来袭,敢于点火来驱散寒意。萧冀曦往故土返回的热情是几乎被风餐露宿消磨殆尽了,这么些年里他吃过的苦加起来抵不过近两年,而近两年的苦楚又仿佛是浓缩在这十几天的路上。

    日子一天天离得四月二十九日近了。他们都知道那一天上海是要发生大事的,那之后整个东北都会被气愤的日本人搞得更加戒备森严。如今面上溥仪是宿在所谓新京,实际上是悄悄的呆在他心中那个盛京。

    那是日本人默许的。狂妄自大的日本人以为把新京布置成天罗地网可以引去更多的刺杀,而后便能顺理成章的杀鸡儆猴。但他们低估了这片土地上到底有多少人不顾性命也要与他们作对,而溥仪周围又总有太多服侍的人,因此溥仪身处何方,并没有瞒过真正消息灵便的人。

    以天津为前站也是有深意的。

    溥仪曾在天津活了七年,北上的时候却没有带走全部的随从。那些留下来的随从有的被日本人寻着各种由头杀了,也有的早早藏了起来。那些人肯于做旧日的游魂,不代表他们肯做另一个异族的走狗。

    他们从天津带出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太监。太监长到这个年岁就很能看出与常人的不同来,虽然藏的很严实,最后还是被挖了出来。

    这人经历也算传奇,据他自己说是点实在太背,前面被家人送进了宫,后面辛亥革命一声炮响。他兜兜转转跟着溥仪从北京到天津,好容易脱身却叫人绑来了东北,这么一看,他点实在背的空前绝后。

    “咱自己是没了后,可这中国总还是有后的,不能都做了奴才。陛下这是想着祖宗基业想昏头了,提早下去也好。”太监先前被他们寻着的时候很痛快就答应的合作,并发表了这样一番言论,也不知道他的痛快是因为一边摆着钱一边摆着枪叫他选,还是他真就是这么想的。

    这些人对这太监是有戒心的,没有全信他的话,一路上看管的十分严实——毕竟这话显得似乎太进步了一些,不像是个太监能说出来的——萧冀曦一直是远远的看着,没有机会和他说上话。

    这会太监窝在离火堆很远的地方,身上的棉袍子已经因年岁变得太薄不足以御寒,但他不乐意往前凑,甚至希望能走的更远些,但显然那是不现实的,这群人看他看的很紧。

    萧冀曦坐在阮慕贤身边看了远处那个佝偻而伶仃的身影好一会,突然站起身走了过去。

第六十一章 秘辛

    阮慕贤没有拦着,其余人也不便发话。但他们都悄悄交换着不赞同的眼神,认为阮先生带出来的这个徒弟还是太年轻了,毕竟对着一个前朝的太监,施舍过多的善意反而是不合时宜。

    他们一路上避着人烟行进,带着的干粮被这一路的风吹着,已经变作了石头。那太监并不嫌弃,专心致志的啃着。从前他与张兰德的徒弟不对付时被排挤得厉害,也是这样残羹冷饭过来的,后来又是东躲西藏的日子,对这种饭食已经习惯了。

    忽然他的胳膊肘被碰了碰,等他回过头时看见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他认得这人是平常在队伍中心的那一个,好像是领头人的徒弟,因此别人对这年轻人都分外客气。

    太监变得有些紧张。然而令他很意外的是,萧冀曦递过来一碗热水,很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李先生,一路上辛苦了。”

    这太监究竟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在天津城认识他的提起他都是老李头,再往前是小李子。所以萧冀曦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好不伦不类的安上先生两个字。

    “当不起先生——我叫李进财。”太监弓着身子摆手,是被宫廷磋磨的只晓得怎么弯着腰跟人说话了。他说那个我字的时候舌头似乎先是打了个结,萧冀曦猜他是对着这群颐气指使的人下意识又要称奴才了。

    萧冀曦心想这和钱德的名字倒是异曲同工之妙,一看就是爹妈缺钱缺的厉害。但这话自然不可能拿出来说,他是来拉关系的,又不是来结仇的。

    和旁人想的都不一样,他觉着不应当对将要合作的人横眉冷对,免得到时候暗地里被使绊子,况且他被李进财先前的一番高论震惊了,总觉得这太监不是一般人。

    李进财接了萧冀曦手里的水碗,把干粮泡了进去。萧冀曦挨着他坐下,并不像旁人那样嫌弃,是一个闲聊的架势。

    李进财想,也许这少年只是另一种模式的不放心他,打算再套一套话。不过他说的全是实话,且被这样对待时很乐意再和人说说话。

    萧冀曦还是不大习惯对着年长许多的人直呼其名。从前军营有个和他爹不对付的,他扮鬼脸喊了几声人家的外号,又很是受了一番皮肉之苦,因此相当的有心理阴影。他清清嗓子,开口还是叫的先生。

    “李先生之前说的话,我觉得很有意境——李先生从前念过书吗?”

    李进财没想到他来问的是这个,先是呆了一呆,而后叹息一声回答道:“我从前是伺候皇后的,被皇后教导过。”

    萧冀曦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都这时节了还哪里来的皇后——但他也没有出言去纠正。

    “这么说,您不是被溥仪留下了,而是没跟着婉容一块被带走。”

    萧冀曦听说过婉容秘密出逃的事情,想来既然是秘密出逃,一定不会把随从一起带走,无论这随从要不要紧。

    李进财听萧冀曦大刺刺的直呼帝后的名字,被吓得抖了一抖,但也知道这些新派的人物眼里大清朝已经是些孤魂野鬼了,何况他们现在做的还是刺王杀驾的事情。

    他顺着话头回忆起了婉容被从天津秘密带离的那个晚上,一面将泡软的饼咽下肚去,一面纯为了排遣无聊而打开话匣子。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儿了,那天晚上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来了,打扮的很漂亮。我记得她进去跟皇后说了好一阵子话,是关起门来秘密的谈,把宫女太监都遣散了。”

    萧冀曦对前朝那些破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对那些什么****什么贝勒格格更是嗤之以鼻,但他觉得‘肃亲王家的十四格格’这个名号似乎有些耳熟。

    李进财咂咂嘴,颇有得色的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咱从小耳朵就灵,模模糊糊的听着了一两句——皇后说的是,今后必成众矢之的,那女人说的是那些所谓革命党,都是头脑简单的,只要做个连环局,风浪必不能波及帝后。”

    那时李进财在门外路过,听到这样两句觉得没头没尾而意义重大,所以悄悄记在了心里。然而这次找上门来的人在乎的只有陛下与娘娘的起居习惯如何,对皇后出逃的这个晚上并不关心,他也没机会和人说起这些。

    萧冀曦听了李进财的话,也直觉这两句话是极为要紧,细细想着竟有些入神。

    李进财看着萧冀曦的表情,认定自己误打误撞听到这两句一定是很有用的,于是生出些成功对萧冀曦的善意投桃报李的喜悦之情,并更努力的回想起当晚的事情来。

    “我没有敢多听,连忙走了。三天后报了格格有个朋友病逝,带着棺材出了静园。咱要去伺候皇后起居时发现皇后不见了,立马觉着不走便要出大事,所以跟着运垃圾的车一并逃了。”

    这一句皇后不见了,令萧冀曦如梦方醒的一拍大腿。那个劳什子十四格格,是川岛芳子!

    他发现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怎么哪那都有川岛芳子这根搅屎棍,先前一二八事变是她,眼下要去杀溥仪,这女人的名字又阴魂不散的缠了上来。

    川岛芳子说的话,便比别人说的话更加令人上心。这女人背着一个格格的称号,又是日本人的喉舌,据说还有军衔,肯定参与了不少要紧的事情。

    萧冀曦抱着膝盖魂游天外,脑子几乎转出了呼呼的风声。

    聊天该是有来有回的,李进财半天没听见萧冀曦说话,忽然听见他喃喃的出了动静,侧耳一听,是颠来倒去念着“连环计”三个字。

    风浪波及帝后——既然是去年年底,算时间日本人应该已经计划好了建起满洲国,这所谓的风浪一定是接踵而至的刺杀,全中国四万万人的群情激奋,她川岛芳子凭什么就敢肯定这风浪到不了婉容与溥仪身上?

    萧冀曦想着,神色渐渐凝重了下去。

第六十二章 连环局

    萧冀曦觉得其中最重要的是连环两个字。

    世人都以为溥仪在长春,却有人秘密的打探到沈阳有一个戒备森严的所在,曾有人见过太监模样的人出入,日本兵亦层层围困把守,看起来很像是溥仪真正躲藏的地方。

    但那不能叫做连环——如果溥仪不在沈阳,就在长春呢?

    这才能叫做连环。以日僧事件中所见的川岛芳子之机敏,做下这样一个局不是不可想象。萧冀曦仿佛看见了沈阳那座未谋面的宅邸,像一张含着杀机的网,悄然对前仆后继的刺杀者们张开。

    他只觉得颈后寒毛倒竖,猛地站起身来。

    李进财愣愣的看着他,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碗。这一瞬间他觉得这年轻人忽然变得有些危险了,怪不得其他人对这个和和气气的年轻人都客气的很,原来是真的不大好惹。

    萧冀曦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这会那个可怕的推测占据了他的大脑令他无暇挤出一两句安慰的话,匆匆朝李进财抱歉的一点头就拔腿朝阮慕贤跑去。

    他已经很少露出这种慌张的模样,周围人见了都以为这太监和他说了些什么不得了的话,纷纷如临大敌。萧冀曦没工夫理会其他人的反应,对着惊诧不已的阮慕贤一张嘴,还是心心念念那三个字。

    “连环局。”

    阮慕贤的神色也有些变了。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三个字后面代表的是什么——那代表他们在一头扎进某个陷阱里去。

    “你确定吗?”他盯住萧冀曦,同时很迅速的瞟了李进财一眼。老太监依旧愣愣的坐在那里朝这边张望,手里还抱着萧冀曦递过去的瓷碗,看起来不像作伪,他一定是无意中说了什么,以至于不知道萧冀曦为何有这样大的反应。

    萧冀曦很诚实的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但他是这样和说的。”

    他飞快的把李进财听到的秘谈复述了一遍,而后以自己的想法作为结语。“我觉着不可信其无——但如果再深一层,这样故布疑阵只是为掩藏溥仪的确就在沈阳,连他听到的话也是故意被放出来的。”

    阮慕贤沉吟了片刻,摇头道:“我觉得不大可能。这个李太监的谈吐不像是简单跟着婉容学过一两天了,或许算得上是个心腹。如果说要留人传递信息,不会留这样重要的人在外面——他的确是跑的快,不然现在早该死了。”

    萧冀曦经他这样一说,也觉得李进财不像是个普通的太监,如果婉容出逃肯定不是要带走他就是要灭他的口,好在他往垃圾车里躲得足够快。

    “那这么说......溥仪真的在长春?”

    但凡中国人,现下就没有肯叫长春做新京的。

    “不好说。”阮慕贤面色凝重的摇头,但忽然又露出个笑容来。“只是我们必须去沈阳一趟,不然就是坐实了这一趟的目的,所以先去探听探听也好。”

    萧冀曦恍然。他刚想到溥仪不在沈阳的可能性,被震惊得忘了此行打着的幌子是回沈阳祭拜师娘,眼下如果突然改道长春,那世人便都知道他们是要去做什么了,此前的努力一应白费,往小家子气里说,阮慕贤白损两根金条,往大里说,回去还指不定有什么麻烦。

    想到回去他又想起了沈沧海,面色一苦。“咱们在天津闹得这一出肯定落在师姐耳朵里了,估计她已经把事情猜了个大概,现在正追咱们呢。”

    阮慕贤这次摇头摇的分外果断。“不会。她不愿意去天津。”

    萧冀曦听他说的斩钉截铁,好奇的想要追问,然而阮慕贤只扔下一句你自己回去问她就岔开了话题,扭头去找范明钱德两个人商量对策。

    萧冀曦蹲在一边百无聊赖的听这三个人说话。其实范明与钱德谈不上有见识,只是一个是预备拿命去填这件事的,一个是地头蛇,要说起拿主意来都得有份。

    钱德很犹豫,因为要豁出命的不是他,他不好拿别人的命故作慷慨。而范明则非常爽快,尽管要送的也不一定是他的命。

    “咱们在沈阳只管先闹一回,兄弟们这趟出来前都已经在关二爷面前磕了头,谁都不怕死,只要能拉那个狗皇帝一块死。”

    范明的话说的豪气干云,落在萧冀曦耳朵里却叫他直皱眉头。他还是不能习惯把人命变成嘴边轻飘飘一句话,且范明这一番话里有天大的漏洞。不过眼下是阮慕贤在和二人交谈,他不好插嘴,只好杀气腾腾的掰着手里的树枝往火堆里添柴。

    阮慕贤今晚做的最多一件仿佛就是摇头。“这事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打草惊蛇,不论溥仪到底藏在哪,戒备都绝对会再上一个档次。”

    说到这他与萧冀曦的眼睛却都亮了起来。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日本人只知道他们晓得溥仪在沈阳,却不知道他们已经猜到了溥仪在长春。

    倘若兵分两路约好日子同时举事杀进去,总有一边是能成功的,但怎么分这个兵,又怎么确保能在同一个日子里动手,都是难事。毕竟沈阳离着长春也有相当的距离,路上五步一岗三步一哨的,一个不好就会耽搁日子。

    师徒俩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要说怎样传递消息最及时,自然是拍电报。只是眼下在长春,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要是想拍一封电报,实在难如登天。据说活跃在那里的抗日队伍彼此之间还有些联络的手段,可日本人大动干戈的都不曾找得到,他们也一样是白费蜡。

    “我听说山上有不少——队伍。”萧冀曦费尽心思寻出一个好听点的词,犹犹豫豫开了口。“曾经是军队建制,没准咱们能找到电报机。”

    匪兵不是什么新鲜词儿,他们这点人想找上门去却说不定是给人家送枪炮。这话萧冀曦说完就觉得不对,苦笑着自己摇了摇头。

第六十三章 遇匪

    由于萧冀曦说的实在太委婉,范明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现下正满山遍野跑着的新旧胡子身上没准带着发报机。第一直觉是这也算个办法,然而等看看自己周围这点人马,便跟着没了声音。

    于是他们大眼瞪小眼,身边的火堆在暗夜里燃烧着,偶尔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萧冀曦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头。以往遇事不决时只要扔铜钱就可得到解决,但现下这个问题显然不能全部的交予运气做裁决。阮慕贤也重新陷入了思索,李进财远远的看见这边乱纷纷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直觉和自己刚刚说的话有关,惴惴不安的在原地搓着手。

    “山里路途复杂,咱们也都不是本地人。就算能与他们说上话,找来找去的也要废时间,这不可取。”阮慕贤开口时率先否决了萧冀曦的想法,因为他也没个主意,语速变得有些慢。“而今之计,还是先到沈阳探听探听,若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便是最好的。”

    这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没什么用却也是现下唯一的出路,且在这里枯坐也再拿不出别的主意来了,于是只好把阮慕贤的主意当做眼下的行动方针。

    范明安排了守夜的人,众人围着火堆预备凑合一晚上。萧冀曦坐在阮慕贤身边半晌没说话,火光里映出一张愁眉不展的脸。

    “你做的很好。”阮慕贤闭着眼像是已经熟睡了,等众人微微发出鼾声时却突然说了一句。萧冀曦正对着火堆变成一个斗鸡眼,听见阮慕贤的声音差点惊得跳起来。

    他有点心虚的转脸去看阮慕贤,本以为自己因为今晚突然的跑去与李进财搭话是要挨骂的。

    “对于不会再变成麻烦的人,给予些善意没有坏处。”阮慕贤在萧冀曦转脸时若有所感的睁开了眼,与萧冀曦撞上了目光。他看得出萧冀曦对今晚发生的事有些忐忑,温和的安慰他。“比如这次,就给我们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

    萧冀曦松了口气,把脑袋埋进膝盖之间。

    “我还以为师父会骂我。”

    这话说的像是小孩子撒娇,阮慕贤听了忍不住便笑。“为什么?”

    “师父该是讨厌前朝的。”——虽然他也一样讨厌,但这话萧冀曦没有说。

    “的确。”阮慕贤被这几个字说中了心事,轻叹一声。前朝这两个字夺掉的是他挚爱,不该用讨厌这个词,该用恨字。要不是那些人满心想的是复辟拥立之功,就不会有人千里迢迢去寻小羽的晦气。“但和一个饱受其害的人没有关系。”

    “我以为——”萧冀曦的眼睛里亮晶晶的。这些天他看着旁人对李进财呼喝打骂的态度是十分不满,然而阮慕贤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他以为阮慕贤心里也对李进财抱着一丝轻蔑,只是没有亲自动手,便也隐隐有一点失望。

    “你以为我也和他们一样。”阮慕贤的声音很低,只有萧冀曦能听的清楚。“我只是没法管而已。我不算领队,只能算个......”他歪着头想了想,姿态居然有点俏皮。“用新词儿来说,算个顾问。要拼命的不是我,我在这些小事上插不了手。”

    师徒两人肩并着肩说了一会话,过了一会听不见萧冀曦的回答,阮慕贤转头看时发现他已经睡了过去,又是嘴角一弯,伸手把萧冀曦的头拨到了自己肩膀上。

    他觉得他收下老五以后笑的格外多些,但又不肯承认自己现在的心态仿佛是老来得子,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天蒙蒙亮的时候众人便起了程。这时候赶路是最快的,胡子们也人困马乏,于是拦路虎便少。

    但就在这一天居然出了例外。

    听着前面中气十足的此山是我开,萧冀曦翻着白眼看了看四周的山,心想这是地壳运动的产物,和您没什么关系。然后紧接着一激灵——他的乌鸦嘴似乎又应验了,昨晚刚说要去和胡子抢发报机,也不知道是哪个山头的人这么耳根子软,禁不住念叨便着急忙慌的前来造访。

    队伍里一片拉枪栓的声音,气氛是剑拔弩张。

    商队打扮被胡子盯上属于寻常,钱德长得比范明和善些,冲上前去打头阵。眼看着就快到沈阳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要是对面能讲明白话,损些钱财倒是小事。

    反正他们不是正经商队,身上的钱不多,不算肉疼。只怕话说差了演变成成火并,虽然他们的身手肯定比这些这些占山为王的野路子强,可子弹不长眼,人在这折损了耽误大事谁都担不起责任。

    萧冀曦在队伍里看着山坳上站的那些人,眼睛又开始发光。趁着前面滋儿哇乱叫的相互喊话谁也注意不到这头,他悄声对阮慕贤道:“师父,我看这些人的阵势,不像是普通的匪。”

    阮慕贤自然也看出来了,伸手点点萧冀曦的脑门。“你这张嘴真是随了——”

    他没把话说完,萧冀曦想到与兰浩淼打过的几次交道,便知道师父肯定是想起了兰浩淼,不敢点破只好缩着脖子嘿嘿一笑。“那您觉着咱们能弄着发报机吗?”

    阮慕贤四下张望一圈。“不好说,我看他们人不少,不是好对付的,贸然动手可能要吃亏。如果钱德能谈妥当,再去交涉也不迟。”

    萧冀曦深以为然,转而仔细打量四周,试图摸清对方的实力。

    这探头探脑的行径实在明显,对面的队伍里忽然传出一声暴喝。

    “那个小兔崽子,给我滚过来!”

    萧冀曦许久没被这么叫过,本来是打算瞪眼睛的,然而听着这话语气声音都熟悉,腿肚子居然习惯的转起了筋,这可把他吓得够呛,往前走两步看清了对面的人,顿时想一头扎土里土遁而去。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磨蹭出来,然而一张嘴就没有好话。

    “爹,您还是不留胡子好看。”

第六十四章 父子

    此话一出,钱德那边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戛然而止,目光在两边来回逡巡一圈,几乎称得上惊悚了。然而对面的人胡子长的已经十分茂密,宛如一个猛张飞,完全看不出与萧冀曦的相似之处。

    只是爹总不能乱认,看萧冀曦期期艾艾的表情,人便都已信了七八分。

    萧福生突然在商队里看见自己儿子,起初还以为是花了眼,而后等萧冀曦一张嘴方确信这么气人的除了自家的倒霉孩子没旁人。他下意识便在队伍里寻找白青松的影子,认为是白青松依旧不要命的在跑商。

    “爹,我不是跟着松哥出来的。”萧冀曦万分清楚他爹是个什么脑回路,苦着脸道。

    听说没有白青松,萧福生认为自己不需要给旁人面子,瞪起了眼睛。“你不好好在学校里念书,怎么跑回来了!”

    萧冀曦张口结舌,一时间编不出话来糊弄萧福生,因为从小到大被拆穿太多回了,至今日还是怕挨揍。

    还是和钱德交涉的那个小个子很有眼色,看两边明显是打不起来了,赶紧对萧福生说:“二当家,要不咱们回寨子再跟公子详谈?”

    萧冀曦眼前一黑,由衷敬佩他爹的本事。上回白青竹带来的消息还是他被人救下了,转眼就混成了二当家。虽然那小个子解了他燃眉之急,然而他依旧很想冲上去喷人家一脸吐沫星子——他绝不想做这份儿公子。

    饶是阮慕贤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也不由得被眼前变故惊的张大了嘴。好在反应足够快,云淡风轻的在自己下巴掉地上之前把下颌骨复了位,跟着这群狭路相逢却沾亲带故的土匪回他们的寨子去。

    萧冀曦觉得不能和他爹讲的话实在很少,因此在队伍里便没忍住发问。

    “爹,你手上还有发报机不?”

    萧福生一瞪眼。“你要做什么?”而后狐疑的看了看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来这支几十人的队伍不大像商队,要不是昨晚看见火光的小弟一口咬定他们带了不少箱笼而是白日里撞见,他一定会选择放行。

    不过放行了也就逮不着他儿子了。萧福生上下打量着萧冀曦,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大满意。养了近二十年指望他做个文人,如今一见便知道这愿望变作了泡影。然而想到眼下纷乱的时局,又不得不承认如今做文人太窝囊,到嘴边的责怪也就变成了叹息。

    阮慕贤跟在萧冀曦身边,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萧福生。他从沈沧海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认定萧福生是个有些莽撞的性子,这一点在萧冀曦身上其实也可以窥见一二。他不怀疑这人抗日的决心,倘若给萧福生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萧福生一定会击节叫好。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秘密会被走漏出去。这年月匪窝里最是一个人多耳杂,有活不下去逼上梁山的,也有散兵游勇落草为寇的,可也不乏就是人为财死的一波人,刀尖舔血只为活得舒坦。那种人最不可信,可谁也不能保证这一大帮子人里没有。

    萧冀曦也觉着秘密不能这样就说出来,揣着手哼哼。“军事机密,军事机密。”

    萧福生翻白眼,想说小孩子有个屁的军事机密,可等看到这些陌生人脸上凝重的神色,忽然又不说话了。

    这些人不是商人,也不是常人。不仅一个个都是练家子的模样,更不乏眼里透着货真价实杀气的,那是杀过人的眼神。如今的东北境内悄无声息的混进这样一支队伍,又不敢走大路钻山而行,想做什么已经很好判断了。

    他眼神一厉,拧了萧冀曦的耳朵。“你小子这大半年干什么去了?”

    知子莫若父,萧福生敢确定萧冀曦一定是从去年九月听到东北沦陷的消息就不甘于在学校呆着了。一直以来要不是有他压着,萧冀曦早就迫不及待投笔从戎去了,这大半年他音信全无生死不知,萧冀曦要是能老老实实在学校里念书,那也就不是他萧福生的儿子了。

    萧冀曦这回不敢瞒他爹,立马答复。“我在攒去军校念书的钱,现下在青帮里。”

    萧福生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按时间算萧冀曦不可能已经去了军校,但有可能是跑去了南京。然而听到的答案还是很出乎意料,眼睛不由得瞪得更圆:“青帮?”

    彼时东北的青帮声名是十分狼藉,一群青帮宿老恬不知耻跟着日本人身后四处转悠。萧福生不至于怀疑萧冀曦也跟那是一路的,但还是忍不住存了些成见。

    萧冀曦把脑袋埋得低低的,阮慕贤本来还在等着他求助,结果也没有等到,倒是自己看着萧冀曦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咳嗽一声有点为徒弟遮风挡雨的意思。“萧兄,我便是他的师父。”

    萧福生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痛斥萧冀曦不学好,及至发现想骂的正主就在眼前,又觉着张不开嘴了。

    这支队伍里的人此前都被他仔细的看了一圈,如果说从其中挑出一个最让萧福生忌惮的,那无疑就是阮慕贤。

    旁人看阮慕贤是个风一吹就要咳个惊天动地的文弱书生,萧福生却觉得真要动起手来自己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因此阮慕贤这样客气的时候,萧福生反而觉得萧冀曦选师父的眼光也不错了。

    萧福生很客气的朝阮慕贤供一拱手。“客气了,该备份拜师礼给您。”

    阮慕贤很自然的把这客套话接下了。“不必,原是我看着这孩子投缘才收做了徒弟,不会叫他吃亏。”

    萧福生又打量两眼阮慕贤,觉着萧冀曦跟着他不能是走了歪路,稍微放了些心,预备着找机会再好好盘问萧冀曦。萧冀曦接到萧福生的眼神,知道这是秋后算账的意思,很想现下就找个地缝钻进去脱身。

    只是这地分外的平整,一直到他们进了寨子也不曾给萧冀曦这样的机会。

第六十五章 夜谈

    萧福生这一路上并未闲着,在萧冀曦坚持不懈的追问下把自己这大半年来的经历讲了个清楚。

    萧福生手底下的兵跟萧福生是一个脾气,见长官被关进了大牢很是不忿,最后硬闯把人救了出来——或许也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自己不抵抗,于是便总有矮人一头的心虚感。

    随后他们就加入了不曾撤离的东北军残部,过起与关东军游击战的日子。东北这半年来是战火纷飞,从沈阳始,短短四个月的时间就一路被人打到了哈尔滨。他们这些没有组织的散兵游勇倒是没来得及北上与大部队配合,只好四处在日战区骚扰。

    由于实力相差悬殊,他们最终还是被日本人打散了。萧福生替重伤的战友冒死进沈阳城,结果正撞在日本人的枪口上。好在他自小是沈阳城里长大,借着这份熟悉逃出了沈阳,到山里正撞上劫道的山匪。

    萧福生正儿八经的讲武堂毕业,科班出身。收拾几个仗着身强力壮欺负过路人的胡子自然是不在话下,把几个敢拦路的打做头破血流提溜着上他们寨子里去,居然叫领头人起了惜才之心。

    于是这两个月来他便在寨子里安顿,顺便拿操练手底下大头兵的法子操练满寨子的乌合之众,预备着成了气候再去找日本人的麻烦。

    萧冀曦替他爹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该说这孤身闯寨算孤勇还是算活腻歪了,不过这话他不敢说,毕竟挨揍还是要害怕的。

    萧福生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然而到了萧冀曦就变成了支支吾吾不敢明说,实在是因为这一趟之中的秘密太多,虽然他很确定萧福生对如何保存军事机密很有心得,然而因为拿不准他的声音会不会被耳朵特别灵敏的人听着,只得把话题一个劲的往萧福生自己身上引。

    他很谨慎的问道:“爹,你在山上缺刮胡刀吗。”

    萧福生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去沈阳城里看看,到处贴着你爹通缉令呢!”

    萧冀曦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忧心忡忡的问:“画得像吗?”

    因为萧冀曦与萧福生长得实在是有点像,萧冀曦很担心如果关东军的画师手抖了那么几抖,沈阳他就不用去了。

    萧福生神色一凛,这句话就说明了萧冀曦是要进沈阳城的。而今沈阳城作为所谓满洲国的重镇四处都是日本兵,一支伪装成商队然而实力上可称精兵的队伍要混进沈阳城去——他开始绞尽脑汁的思考沈阳城里有什么大人物了。

    山寨规模不大,胜在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萧冀曦一眼就看出这山门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潜力,觉得他爹选队伍还是挺有眼光的。

    山寨领头的一个叫虞子奇,萧冀曦很不服气自己平白无故的多了一个大伯,认为可以给他换一个字变为五子棋,绝不肯承认这名字更像楚霸王的帐下猛将。这人和萧福生一见如故意气相投,说白了就是两个一样热血莽直的中年人。

    虞子奇听闻萧福生出去一趟把儿子捡回来,居然显得比萧福生还兴奋几分,当即摆出接风宴的架势。

    萧冀曦一度怀疑他是想把自己也留下来充当生力军,旁敲侧击了好一阵子才发现这人只是单纯的替他爹高兴,于是冲着这份义气高看他一眼,在席间给他讲了秦时有个叫虞子期的猛将,结果不幸被虞子奇引为忘年之交,按着结结实实灌了一顿酒。

    好在萧冀曦从十五岁起与白青松合谋偷他爹的酒喝,酒量被锻炼的很好,晚上脱身去找萧福生时还是清醒的。只是喝了酒的人说话声音难免不自觉的高,便只好请阮慕贤一并出山。

    阮慕贤胜在病歪歪的外表,他在任何时候说自己不胜酒力都有人信,所以只象征性的陪虞子奇喝了一碗,在众人里是少有的逃过一劫。这会范明跟在他们身后自告奋勇的把门,但萧冀曦看他的样子心想古人写醉打蒋门神,今人怕要演醉门神打人。

    萧福生看到这个严阵以待的架势,就知道萧冀曦借电台后头的目的肯定相当要命。不过他今晚是看出萧冀曦有要事与他说,借着尿遁逃了不少酒,此刻神智也十分清醒,越过喝的飘飘然的萧冀曦直接对阮慕贤道:“阮先生要那东西做什么?进城去要是被日本人发现,是要杀头的。”

    阮慕贤未答话,反问道:“这么说,萧兄手里是的确有了?”

    “是,可以与沈阳城里搭上线。”萧福生承认的爽快。

    他听到阮慕贤名字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人了。阮慕贤的大哥阮慕华其实是跟萧福生认识的,只是萧冀曦原先性子有些孤僻,最不喜欢见他爹那一大票的兄弟。

    阮慕华算半个文人,但也和阮慕贤一个脾气,从东北事变后便把笔杆子一扔,认为写东西前先要让笔自由了才能下手,干劲十足的帮着留在日战区这些人传递消息——实际上沈阳城里的收报人正是阮慕华,他们已然不能算正规军,要找个会电码的并不容易。

    但他不急着告诉阮慕贤这一点。因为阮慕贤是要带着他儿子去冒险的,他自己不介意把命扔在这场战争里,但私心还是不想看萧冀曦送死,所以想将事情套的明白一点。

    阮慕贤看得出萧福生此刻拿乔不是为旁的,正是为了萧冀曦,于是正色。

    “萧兄放心。虽然眼下我不敢说此去有万全之策,但他不是为送死而去的。”说完一指有些神游天外的萧冀曦,萧冀曦骤然被点名,大声道:“爹,我不是小孩子了!”

    萧福生和阮慕贤都被逗乐了。

    “沈阳城里有什么人?”

    “比石敬瑭还不如那一个。”阮慕贤答的不那么直接,为叫可能听壁角那些个白丁听不懂。

    萧福生双目圆睁,一是震惊于这人居然在沈阳,二是惊于阮慕贤打的居然是这人的主意。

第六十六章 进城

    阮慕贤很有耐心的等着萧福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萧福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比起之前要更担心这场对话被人听去。“他不在长春?”

    “这便是问题所在。”阮慕贤简略的把他们所知道的信息给萧福生说了一遍。听得萧福生眉头紧皱。

    “那这么说,你们是要兵分两路,所以才要这东西用于联络。”萧福生敲了敲桌子,一脸凝重。

    阮慕贤点头。

    “那倒也不难,实不相瞒,我手里确实有这东西,而今留着也的确没什么用。”

    阮慕贤听萧福生把话说的这么分明,便知道接下来应该有个可是。果然萧福生话锋一转,说到了那个可是。

    “可是这事实在凶险,我不想——”

    “而今的中国,又有哪一处不凶险呢?”阮慕贤罕见的打断了他的话。或许是因为这语气太过不容置喙,萧福生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些吃惊的看着阮慕贤。

    阮慕贤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线条便显出一分冷峻。他直直的看着萧福生的眼睛,神色是极为诚恳的。

    “或说即便现在有不凶险的地方,今后也不一定会有了。”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里,阮慕贤轻声叹息。“我知道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只是这孩子是希望到战场上去的,他今日不入险局,来日也必要入,而那时,阮某便不知是不是还有命护着他了。”

    这一番话说的未免有些太不吉利了些,而萧福生定定的看了阮慕贤半晌,忽然笑起来。

    “从前我不许他去读军校时,有人训了我一顿,也是这个调调。”他很感慨的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泡的很浓,让萧福生脑子又清醒了几分。“现在想想,你们真不愧是兄弟。”

    阮慕贤眉头一动,终于有了些意外的表情。

    “回你家去吧,你大哥就是收信人。”萧福生摆了摆手,很是疲惫的样子。“明儿一早就把东西给你。”

    阮慕贤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一怔,而后很怀念的笑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大哥了,只知道他大哥成了亲生了孩子,不想居然还是肯做这样凶险的事情。

    从前阮慕华曾训斥阮慕贤做事太不计后果,今日却也和他一样了。

    萧冀曦晕晕乎乎的看着自己的两位长辈窃窃私语,见萧福生居然被劝服了,心中对阮慕贤的敬佩之情顿时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当晚萧福生把萧冀曦留在了自己房里,没人知道父子俩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天动身的时候萧冀曦的眼睛肿的像个桃子。

    “真不跟我走?”他捏着萧福生的手依依惜别,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故土难离,不走了。”萧福生拍拍萧冀曦的后背,似乎终于把他当做一个大人来看了,他眼圈也是红的,但还是强撑着面子不肯落泪,只难得温和的劝他。“况且你爹想留下来打日本人,离了东北也就打不成了。”

    萧冀曦还想说别的话来劝,但心里明白的知道劝不动,最后说了一声保重,扭头跑了。

    钱德深以为奇。没见过遇上土匪不仅没丢东西反而还多了不少东西的,不过看着萧冀曦的神情也不敢打趣,且经了这一波土匪也不知道后头还有没有,一个个都小心戒备着,队伍的气氛反而比之前还凝重些。

    倒是李进财的处境在阮慕贤的授意下好了不少,还得了一匹马可以骑着。阮慕贤是终于找到了借口叫众人善待李进财,原话是:“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知道其中有诈。”

    依旧是一路的避人而行,但这回阮慕贤的底气却仿佛更足些,因为知道他大哥也加入到了这次任务中,且要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人不论长到多大,知道自己的兄长将成为后盾时总会油然升起自信,这一点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沈阳城设卡设的很严,但对这一点钱德倒是早有准备。

    他们的手续是办的十分齐全——为此和那几个已经投了日本人的青帮中人赔了不少笑脸,明面上说的是眼馋天津那边的烟土生意要试着把东西运到东北,这一条也是日本人所禁止的,因此看起来怕关东军发现的理由便也成了现成的。

    城门口果然贴着一串通缉令,萧冀曦在里面迅速的找到了还没留起胡子的萧福生,但不是画出来的,而是一张照片。这使萧冀曦免于被认出之虞,然而对萧福生的处境也就更加担忧。

    要知道照片的精准度比那些画像要强得多,不知道萧福生是怎样戳了日本人的肺管子,算时间事情已经过去有一阵子了,连通缉令都有些风吹日晒的痕迹留存可依旧没有撤下去——这说明读萧福生的搜捕不会善罢甘休。

    阮慕贤进城的第一件事是跟着钱德去见城内的接应人。

    重回沈阳城里,且距离上次回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但萧冀曦能明显感觉到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不仅仅是改名叫做奉天那么简单,他看到了更多的关东军,更多的流浪者,更麻木的眼神。

    这一切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在萧冀曦胸口。

    在城内迎接这支队伍的,是钱德的弟弟钱志。

    看来生了钱德之后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没有明显得到改善,这家没准还有什么叫钱进的。

    钱志终于等回了他哥哥,一见面就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你们可算是来了。”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钱德有些紧张的问道。

    “没什么,就是这些天日本人好像越来越活跃了,也不知他们要干些什么。”

    “大概是拉着沈阳人一起过劳什子天长节吧。”萧冀曦的语气有些阴沉沉的,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估计是路上看这些刺心的事情看的天多了。

    钱志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而后很紧张的嘱咐道“到了外面切不可再说沈阳城,得叫奉天了,要不会被那帮关东军抓走。”

    萧冀曦觉得呼吸越发是不顺畅了。

第六十七章 阮家

    尽管舟车劳顿,第二天阮慕贤还是醒的很早。萧冀曦起来时就见他站在廊下怔怔的发呆,这让他想起近乡情怯这个词儿来。

    他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而后悲哀的发现在沈阳城里他已经不剩下什么十分熟识的人了,剩下那些点头之交,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在战火中被波及。

    阮慕贤听到萧冀曦的动静转过身来,笑意里带着一点恍惚的意味。“起来了?睡得可好?”

    “竟是真有些不习惯了。”萧冀曦很感慨的道。一路上风尘仆仆睡不好觉是常事,可没想到昨晚静下来睡在床上,更是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甚至觉得气候有些干燥。

    阮慕贤显然也有同感。

    他们今日是要回阮慕贤家的老宅去见阮慕华,与他商量如何联络的事情。阮慕贤不见阮慕华久矣,这会不禁开始想现下阮慕华会是个什么模样——是老了,还是跟当年没什么分别。

    这一天阮慕贤轻装简行,只带上了萧冀曦,也是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街上到处都是关东军,人越多越容易引起注意。

    他揣着这样的心事一路上都没有同萧冀曦说话,萧冀曦也是默默的打量着这熟悉而陌生的街道。

    偶尔会看到一张有些眼熟的脸闪过去,但总是带着沉沉的暮气,且萧冀曦也不敢上去打招呼,自己的行踪现在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他一路上低着头把脸埋进衣服里,打定主意不让别人认出自己。

    好在现在没人想和别人在路上寒暄,唯恐被抓到什么话柄,因此即便有人认出了萧冀曦,也是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

    阮慕贤在阮家的旧宅面前停了脚步。萧冀曦惊讶的发现此处离他家并不远,甚至自己还跟着萧福生来过这里——只是很抗拒进去,把他爹打发进去就转而去寻白青竹了。

    这居然是阮慕贤的家,萧冀曦瞬间感觉到缘分是极为玄妙的。

    阮慕贤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迈步,过了好一会才伸手敲门。

    这房子同他记忆里没什么分别,似乎连墙角的狗尾巴草都还是他走时的那个样子,但也许只是他走的太久了,连记忆都已经模糊不堪,此刻看到似是而非的一切,都统统归于没什么变化。

    门开了,探出头来的是个少年人,很警惕的打量着他们。如今所有人都对陌生人带着警惕,尤其是一大清早敲别人家门的有一半都是寻晦气的关东军。

    然而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少年人眼里的警惕就少了很多,因为他感觉自己有点像在照镜子,只是中间隔了几十年的岁月。

    “阁下是......”青年人很客气的问。

    “我是阮慕贤。”阮慕贤的声音乍一听还是很平静的,但细听就会发现那点平静就是浮在初冬水面上的一层冰,是一触即溃的脆弱。

    少年人愣了一下,将门推得更开一些,叫他们进来了。

    门刚一合死,他就扭头冲屋里喊道:“爹,二叔回来了。”

    阮慕贤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阮慕华还是跟自己的孩子提起过他。

    他以为阮慕华对他该是有怨气的,所以二十年来两人再没通过信,那封报丧的信是他从沈阳得到的最后一点消息,再听到沈阳的消息时,就已经是去年了。

    堂屋的门打开了。屋里站着一个中年人,他和阮慕贤长得很像,只是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显得书生气更重一些,头发白的也比阮慕贤厉害。

    萧冀曦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人,当时他为去军校和他爹吵了起来,恰逢这人来访,很不赞同的对他爹说了一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话,结果只得了他爹一个气头上的滚字。

    所以萧冀曦对这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他脾气很好,只是当时不知他会和自己扯上更多的关系。按着青帮的观点来看,他可以叫阮慕华一声师伯,但看着阮慕华这个神色,他应该是不会应的。

    阮慕华的神色有点难看,他板着一张脸,眼镜后面透出两道充满怒火的眼神。但萧冀曦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阮慕华嘴角和手一起在抖。

    最后阮慕华开口了。

    阮慕贤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然而只得了一句颤抖的:“你还知道回来?”

    于是萧冀曦很尴尬的看着自己的师父与阮慕华在院子里抱在了一块,似乎马上就要演变为抱头痛哭。

    少年人倒是很淡定的走到萧冀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觉得他们要哭一会。你是我哥吗?”

    萧冀曦差点蹦出三尺开外。“不是不是,那是我师父,我叫萧冀曦,你应该见过我爹。”

    这串话说的十分急促,少年人反应了好一会才消化完毕。萧不是个很常见的姓,他很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爹是那个当兵的是不?听说他被人劫狱救走了,现在怎么样了?”

    萧冀曦先前已经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遍这个少年人,发现他依旧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及至听到这话更加确定阮慕华担着掉脑袋的风险做这些事,是瞒着家里人的。所以只很简单的回答道:“一切都好。”

    以阮慕华的年龄来看这少年是个老来子,可以说当年劝人家天下兴亡的那个,如今也不想叫自己儿子去做担责任的匹夫。

    大抵这和当时萧福生不准他去军校的道理是一样的。

    “时生,过来。”

    两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不大好意思抱头痛哭的,准确的说仅仅是一个拥抱就已经让两人后知后觉的手足无措起来了。兄弟俩松开手时脸色都有点微红,阮慕华看见少年和萧冀曦说的兴高采烈,朝他招了招手。

    阮时生应了一声。面对长辈时少年便显出一点羞涩了,他往阮慕华身后一藏,只露出半个身子来看着阮慕贤,小声喊了一句二叔。

    萧冀曦在后头看着,看见阮慕贤的身子僵了一下,似乎很不习惯被人这么称呼。

第六十八章 兄弟

    经过这样一番闹腾,阮慕华才意识到他们几个还站在院子里吹冷风。他不说请人进屋的话,只是转身慢腾腾的往屋里走。阮慕贤看着这一幕唇边掠出一点笑影,知道阮慕华是有些拉不下面子来,从善如流的跟在后头。

    早上的风还是有些凉,萧冀曦钻进屋子时立刻打了个寒噤,发现自己离冻僵已然差不太远。他站的离门很近,打算如果这哥俩打起来立刻就跑。

    就他所知的往事看来,两人打起来的几率相当之大。

    “你还知道回来?什么事能劳你大驾?”

    果然,平静下来的阮慕华开口就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阮慕贤想,这要还是二十年前,单这一眼就能让他们重新鸡飞狗跳起来。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能再故地重游令他无比的感慨,也就不在乎大哥讥刺几句。

    况且还算有事相求,虽然他敢肯定这事就算在二人打过一架之后再提起,阮慕华还是会答应。

    “大哥听真话还是假话。”阮慕贤十分自然的走到桌前替自己倒了杯水,轻声说道。

    阮慕贤的神色很严肃,让阮慕华立刻警觉了起来。

    阮慕华从少年时起就习惯于被自己弟弟惹出来的各种麻烦拉入各式各样焦头烂额的处境,一看到阮慕贤这样的神色便条件反射式的汗毛倒竖。

    尤其是他现在自己也处在一个麻烦的境地里,这让他本能的不大想接着问下去。

    然而不问是不行的。阮慕华颇感疲惫的叹了口气。“都听,别跟我卖关子。”

    阮慕贤要开口时,忽然停下来看了阮时生一眼。萧冀曦接触到阮慕贤的目光立即明白过来,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头疼归头疼,事还是要办的。

    “你能带我在你们家转转吗?”他扭头问阮时生。

    萧冀曦这个年龄,总是乐意将小自己五六岁的人看做小孩子而不是同辈人,似乎在年轻人之间几年的时光就足以划出很分明的界限,然而这界限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化为乌有。

    阮时生倒是显然对萧冀曦充满了兴趣,一直想要和萧冀曦说话却苦于在大人面前有些放不开,闻言两眼发光。“当然可以!”

    门被兴高采烈的阮时生关上了,阮慕贤站在原地听着阮时生的声音渐渐远去,才开了口。

    “假话是我回来看她,真话是我要杀一个人,他可能在沈阳,也可能在长春,被日本人藏的很好。”

    阮慕华本来倒了杯茶给自己,听到这话差点把碗砸了。

    符合阮慕贤说辞的人倒是有不少,但阮慕贤这个郑重其事的表情让阮慕华觉着事情绝不会太简单,他瞪了阮慕贤一眼,示意他赶紧把话说完。

    阮慕贤苦笑了一下,他故弄玄虚的习惯在兄长面前显然是没有什么用。

    “溥仪活得太舒服了。”阮慕贤的声音有些冷,他很担心遭到阮慕华的阻挠,因而直直的看着阮慕华以叫他看清自己的决心。“他想当清朝的皇帝,因此他不在乎日本人做了什么也愿意挂这样一个名。可是清朝已经下地狱去了,他只该去地狱里当这个皇帝。”

    阮慕华的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他下意识的担心有人把这话听去。

    “我要你做联络人。”阮慕贤继续向下说,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那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突兀而炽烈。“日本人的障眼法让我们不能确定溥仪是在沈阳还是长春,所以我们要兵分两路。我拿到了萧福生的发报机,到长春后我会把动手的日期发给你,两处共同举事,无论日本人怎样费尽心机的保护他,他都要死。”

    阮慕华先前就看着萧冀曦有些眼熟,这会听到萧福生三个字才恍然大悟。他意识到阮慕贤是已经知道他在冒险做传讯的事情了,这或许会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兄弟俩联手做事。

    “你是怎么把他的孩子骗到手的,那可是个犟种。”阮慕华想起自己之前替萧冀曦说话反而挨骂的场景,下意识感慨道。

    阮慕贤不想为详述这件事情而转移话题,只简短的回答了四个字。

    “时移世易。”

    他注视着阮慕华,是要一个答案,而阮慕华没有立即回答他,兄弟两个彼此对望着,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的拉长了。

    “上一次看到你这种表情还是二十年前。”

    阮慕华的声音蕴含着某种悲怆和怀念的意味,让阮慕贤变了脸色,这个时间节点让他知道阮慕华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了,那是兄弟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与创伤,二十年的时光亦不曾消弭这一切。

    “那时你清朝该下地狱去,连说的话都和今日这样像。”阮慕华摇了摇头叹道:“而后小羽就死了,这次死的又会是谁?是我吗?”

    这话让阮慕贤脸上残存的血色也褪尽了,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唇角隐隐渗出一丝血迹。

    过了好一阵子阮慕贤终于平静下来,声音有些沙哑。“这么说你是要拒绝了?”

    阮慕华笑了。

    “不,我答应你。”他迎着阮慕贤惊讶的目光笑了起来。“世上总有一些事,令人甘愿赴死。我已经做了这么多,也就不在乎离死亡更近一步。但如果你我兄弟能活一个下来——照顾好时生。”

    阮慕贤上前了两步。他头一次这样仔细的审视起自己的兄长,打从记事起他就觉着哥哥和自己不像,性子太软,胆子也太小,甚至于还有些隐秘的不屑,认为自己这样才能算男子汉。

    然而此刻看来他们是如此的相像,无论是样貌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好。”阮慕贤没有用后方很安全或是我一定会死在你前面之类的话来安慰阮慕华,在眼下这个充满了变数的情景里他无法给任何人任何保证,只能拿这个字来表示悍不畏死的决心。

    此时此地依旧敢于反抗的人是不在乎生死的,他们是想拿自己的死去换国家的生,并甘之如饴。

第六十九章 旧事

    阮时生全然不知他离开后发生的一切,但萧冀曦是可以猜到的。他看着阮时生雀跃的背影,心里发出了一声老气横秋的叹息。

    无知的人总是快乐的。而在这样的年月里能保有快乐,足见阮慕华将他保护的很好,想到这里,他有些羡慕阮时生。

    “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眼下都是城里的人想尽办法往外跑。”阮时生带着他到了后院里,这时节的花开得很好,庭院里栽着的樱花和丁香层层叠叠开着,地下铺着一层粉白的花瓣。

    萧冀曦迅速的把说过无数次的谎话拿出来又说了一遍。

    “师父带我回来祭拜师娘。”

    没想到阮时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今年是二十年,怪不得二叔要回来,只是也太冒险了。”

    萧冀曦惊诧的看了阮时生一眼,而后意识到这个眼神不大合适,掩饰的驻足去看那一树的樱花,那树已经有些年龄了,枝杈高高的越过院墙去,半树的繁华都展现在外头,他状似随意的问道:“你知道的怎么这么清楚?”

    人总是有好奇心的,希望阮慕贤能原谅他这点好奇心。

    “我爹记着呢,每年三月十五都替我二叔去扫墓。”阮时生见萧冀曦把目光落在那棵樱树上,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我原先也很喜欢这树的——现在我爹说要不是太显眼,就该给它砍了去。”

    萧冀曦愣了一瞬,失笑摇头道:“和一棵树发什么怨气呢。”

    阮时生耸耸肩。“我也是这么说的,我爹叫我别多嘴。”

    萧冀曦不吭声了,他可不敢跟师伯唱对台。

    而屋里兄弟俩的对话仍在继续,按理说最沉重的话题已经过去了,然而此刻二人之间的气氛却显得更加凝重。

    “那么,你还打算去吗?”阮慕华说的语焉不详,而阮慕贤则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脸上划过一丝黯然。

    “时间来不及了,我要即刻启程,他在长春的可能性更大。”

    沉闷的一声响,是阮慕华一拳擂上了桌面。他从来少发这样的脾气,也不习惯与家具对命,一拳下去震得满桌杯盘乱响,他自己的拳头也眼见着红了起来。

    “二十年了,你真就不去看她一眼?”阮慕华沉声问道。

    阮慕贤露出一个悲怆的笑意。“没有时间了,二十九号有大事要发生。那之后再想动手,难如登天——我今天下午就要走。”

    阮慕华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他知道劝不住阮慕贤,从来劝不住。二十年前就是这样,他一意孤行的要去到上海去,去跟着闹革命,锁上的房门也能叫他撬开,院墙也没能拦住他,他到底还是去了,小羽到底也还是死了。

    听到这动静屋门被急急忙忙的推开,阮慕华以为是阮时生在外头听着眼神一凛扫过去,却发现进来的是他的妻子,联想到自己说了些什么,面上便不由得有些尴尬。

    阮慕贤倒是看起来很镇定。“嫂子和小时候长得可大不一样了,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

    ——实话是他对自己哥哥的娃娃亲从来没任何了解的兴趣,只顾庆幸这事儿没落到自己头上,因此从来都没有仔细看过陆芸儿到底长什么样,虽然他小时候被陆芸儿欺负过不少回,但那点记忆早就被这么漫长的时光冲刷的只剩一点惨痛教训了。

    陆芸儿淡淡的瞥了阮慕华一眼,于是得到了阮慕华一个心虚的表情。“我刚才看时生在后院和人说话,才知道是有客人来了,没想到是稀客。”

    阮慕贤便也跟着心虚起来。

    稀客是如假包换的稀客,二十年未曾登门那种,且一来就带着大麻烦来。他只知道阮慕华替反日的部队搞联络是瞒着阮时生,但不知道陆芸儿了解多少,一时间竟不敢乱说话。

    倒是陆芸儿一边收拾地上的水渍,一边相当淡然的打消了阮慕贤的顾虑。

    “我向来知道你哥要是都到了玩命的地步,你便只有更出格的份儿。要不是你带来那个小子嘴还挺紧,我肯定得把你俩一块打出去。”

    阮慕贤心想,自己教出来的徒弟糊弄人当然得是一把好手,但面上只敢赔笑。小时候被陆芸儿拧耳朵的疼痛感在他见到陆芸儿面之后隔着时空呼啸而来,让他现在的耳朵也感到有些疼。

    “这回你得听我的了。”陆芸儿转向阮慕华,叉着腰道。阮慕贤在后面露出迷茫的神色,而阮慕华的表情则有些难看。

    “不成,现在乡下那边说是新冒出来一股专打日本人的胡子,日本人成天往山里钻,胡子加上日本人,你们两个就算出城也过不上安稳日子。”

    阮慕华叹了口气,陆芸儿是不反对他干这么危险的事,但总说是要保住时生躲出去,也不想想乡下那样消息闭塞的地方日本人行起凶来还不是有恃无恐。他倒是一直在找门路将母子两人送出东北去,但苦于求告无门。

    阮慕贤在后面咳了一声。“萧福生是不是打被日本人通缉之后就没联络过你。”

    夫妻俩的谈话被骤然打断,阮慕华却乐得绕开这个令他头疼不已的话题,很干脆的答应了一声。

    “那你还是放嫂子和时生去乡下吧。”阮慕贤憋笑“萧福生现在占山为王还挺威风的,护他们一段时间不成问题。等我要是能回来,就带他们去上海租界去。”

    他知道阮慕华不会走,因此提也没提带阮慕华一起离开的事。阮慕华是彻头彻尾的读书人,倔起来比他还要命,哥俩打的架已经够多了,犯不上为这事再多打一架。

    阮慕华的眼睛亮了,他一直拉不下面子去求阮慕贤把阮时生带出东北,眼下阮慕贤自己倒是开了口。当然想让他道谢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哼了一声:“你得先能活下来再说。”

    陆芸儿听哥俩斗嘴,忽然开了口。

    “要是时生有你看着,我到时候就不走了。”她依旧是那个平平淡淡的声音。

第七十章 偶遇

    阮慕华猛然看向陆芸儿,但陆芸儿没有看他。

    “我活得也算久了,犯不上背井离乡。是生是死,我跟他在一起。”陆芸儿的语气平静的不像是在讨论生死,仿佛只是在安排中午的菜单。

    阮慕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前他最不喜欢陆芸儿这个永远平静的态度,就好像世上没什么事能叫她上心,但现在他又发现是这份态度最难得。

    阮慕贤看着这两个人也有些动容。他从来以为兄嫂是一对父母之命促成的怨偶,到今天才明白其中还有些旁的。

    “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中午留下来吃饭。”就在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陆芸儿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阮慕贤眼尖,看见她眼角好像有点泪光。

    萧冀曦发誓这是他吃过最痛苦的一顿饭,整张饭桌上只有阮时生是认真的在吃饭,其余人全部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场。

    但好在他们没有把饭碗扣在对方脸上的打算,因此饭吃的还算太平。

    阮慕贤没有久留,他赶着回去汇报好消息。阮时生同萧冀曦依依惜别,只可惜萧冀曦因为一整个上午为把他拖住听了两耳朵的唧唧喳喳而感到头疼,所以对这个别不是那么惜。

    回来的路上萧冀曦依旧是埋头走路,然而半路上却出了一点岔子。

    “萧哥,你回来了?”对面撞过来一个青年,一眼看见萧冀曦便露出了些意外的神色。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也是怕旁人听去。

    萧冀曦定睛一看,认出是高中时的同窗。令他感到头疼的是如果他记得不错,这人毕业后去了东北讲武堂——虽然在事变中学堂倒闭了,但四散的学员在日本人眼中肯定属于高危人物。

    这时候他可不想为这么点事就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阮慕贤耳朵动了动,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但是他没有上前询问,目不斜视的朝前走了。

    他信萧冀曦能解决眼下的麻烦,而萧冀曦也明白既然自己被人认出来了,与自己同行的人就越少越好,不然看在别人眼里指不定要出什么问题。

    “是,回来看看。”他迅速的扯出一个夹杂着担忧和羞赧的笑容。“我有点担心我爹,回家来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听到这话,程起飞快的环顾了一圈四周,而后做个噤声手势。“不能叫别人听见这个,会找你麻烦的。”

    萧冀曦听他这么说,心下稍安。至少眼下看来程起的话里有些真情实感的担忧意味,这就说明自己不用太担心回沈阳的事被他揭露出去。

    “我就想着回我家一趟。”

    “你家被炸没了,现在上头重建了屋子,给日本人当商会用。”程起似乎是生怕萧冀曦执意要回去,赶紧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白家也是,你赶紧走吧,回上海去,白家大哥已经去了,你回上海总有个依靠。”

    萧冀曦听着程起这样郑重其事的与他说一些他早就知道的消息,心下也有些感动,他用力拍了拍程起的肩膀。“好兄弟,你这些日子怎么样?”

    程起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能信你,你也不要信我,我说的越少越好,你知道的也越少越好。”

    萧冀曦皱了眉头,听出程起的弦外之音,知道程起估计也是不甘心就此亡国那一拨。这很好理解,毕竟他差点就成了军人。只是眼下沈阳城里的势力错综复杂,他也不能确定程起是哪边的,就像程起说的那样,两个人对彼此知道的越少越好。

    于是他笑了笑。“我今晚就想办法出城,回上海去。多谢你了。”

    萧冀曦匆匆的离开了,他不知道程起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他敏锐的感觉到萧冀曦的力气大了很多,也感觉萧冀曦之前说的似乎不全是真话。

    等萧冀曦七拐八拐,确定没有人跟踪而回到住地的时候,阮慕贤已经把事情跟范明交代的差不多了。

    范明听阮慕贤出去转了一圈就搞定了那个神秘的联络人,又是十分敬佩。阮慕贤不打算听恭维话,直截了当的对他说:“我认为溥仪在长春的可能性更大,我跟去长春,今天下午就动身。”

    范明脸上倒没什么为难之色,他是王亚樵手下的得力干将,离了阮慕贤而筹划一场刺杀计划不是难事,也深知时间的紧迫,没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

    “李太监说了些婉容的起居习惯,我们撒了人手在城里四处打听各处采买有没有与之符合的。因为怕日本人发现,没有大张旗鼓的铺开去查,现在还没什么结果。”范明拿出些手写的资料交给阮慕贤,是用铅笔草草写的,字也很丑。

    “这是他写的?”阮慕贤拿来略翻了翻,问道。

    “是。”

    “他不用去长春了,就留在沈阳。如果事情败露,想办法保他一条命。”阮慕贤当即道。他看过这份资料便知李进财没耍什么花招,其上的东西彼此呼应十分紧密,若是编一时半会编不到这么详细。

    起初李进财的态度倒是没这么的合作,估计是萧冀曦与他套近乎起了作用。想到此处他朝着一头雾水的萧冀曦露了个笑脸:“你做的不错。”

    萧冀曦没联想到之前的事情,还以为阮慕贤是表扬他早间把阮时生的注意力吸引的很到位,于是感到自己受之无愧,没说什么话。

    到现在为止阮慕贤依旧没见过范明手下的全部人马,那些人暗中一路随行从沪到沈肯定是受了不少苦,不过他们都是要豁出命去的,不必在乎这些事情。范明前去联络了尚藏在暗处的手下,定下兵分两路的一应事宜。

    阮慕贤要去长春,范明便留在了沈阳坐镇,临行前阮慕贤才将阮家的地址给了范明,叮嘱他一定要想办法保全联络之人,不要让这事被旁人发现。范明见他说的郑重其事,自是无不应允。

第七十一章 三月十五

    阮慕贤说到做到,钱德兄弟俩又忙着把车队组织了起来,将众人伪装成一支商队。

    现下通商倒也不容易,但越靠近长春日本人管控越严,贩卖烟土所冒风险越大,获利也就越多。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混在商队里向城门走时,萧冀曦又遇见了程起。

    程起的表情十分惊讶。“萧哥,你这是......”

    “花了点钱,混出去再说。”萧冀曦含含糊糊的回答,心中已经敲响了警铃。

    他也看见阮慕贤脸上已经浮现出一点凝重的神色,而陈杰状似无意的挠了挠脖子,实际上已经探寻的向萧冀曦比划了一个手势询问他要不要把人解决掉。

    萧冀曦幅度极小的摇了摇头,看起来像是在发出一声自嘲。“你不会真以为我靠着自己能进出东北吧?”

    程起看起来神色有些疲惫,没有和萧冀曦多说什么,扔下一句多加小心就风风火火的走了。而萧冀曦盯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程起家不住在那个方向。”他低声说,心中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他不想看见程起死。但他此刻突然想到,一个军校肄业的学生能安然呆在如今的沈阳城里,有很大的可能是——他已经叛变了。

    如果是那样,程起就不得不死了。他见了萧冀曦,见到了萧冀曦和一支商队在一起,这支商队会进入长春城,长春城里有人会遭遇刺杀,程起要是投靠了日本人,这一连串的事情组合在一起就足够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阮慕贤挥挥手,陈杰心领神会的走到阮慕贤身边。

    “你留下来跟着他,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动手。”

    陈杰也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应了一声将帽子压得低了些,不动声色的跟上了程起。

    萧冀曦叹息一声,在心里默默的祈祷事情不要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程起和他在高中时关系还算不错,有一次有不长眼的招惹白青竹,彼时白青松出去跑商还是程起跟他一块去打的架。

    最初见到程起时他还是惊喜于程起活了下来,但现在那点惊喜已经是荡然无存了。

    出城去就意味着继续的风餐露宿,众人赶路的速度很快,车子里实际上没拉多少东西,那些看起来是为了运违禁物的暗格实际上都是空的,而在长春的青帮所得到的消息是,暗格里装着的都是烟土。

    当晚陈杰居然就快马加鞭的带着消息回来了,萧冀曦打量他的神色,他所担心的事情好像是没有发生。

    “我派人继续盯着了。”陈杰赶上车队也并未下马,只是放缓了速度得闲擦擦脸上的汗。“那小子好像是带着点秘密,他去的是阮家。”

    陈杰是队伍里少数知道阮慕华秘密的人,因为他会摩斯电码。阮慕贤听到这里很讶异的挑起眉毛来,示意陈杰赶紧接着往下说。

    陈杰为了赶路是显然是很拼命,这会慢下来忙不迭的从马背上摘下水壶喝了一气,抹了抹嘴继续往下说。

    “是哪边的我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不是日本人那边的。他跟阮家大爷说了什么我已经让范明寻时间去找大爷问了,要是有什么问题,范明会接手处理。”见阮慕贤流露出很关心的表情,陈杰不敢再开小差干些别的,一口气把得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阮慕贤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别的不说,如果阮慕华发现这消息与他们要做的事情有冲突,首先就不会把消息递出去。

    一路上阮慕贤都显得有些郁郁,队伍里其他人是不明所以只是小心的不去触阮慕贤霉头,萧冀曦却知道是为什么。

    来了沈阳,却终究还是没能做想做的事情。

    农历三月十五那天,他们还在路上奔波,只是这一天阮慕贤坚持要骑马。打换了马后他一直呆在马车里,萧冀曦不知道阮慕贤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他记得这个日子,于是小心预备着如果有什么不好就把队伍喊停。

    但阮慕贤只是神色显得有些恍惚而已,他沉默的策马前行,腰背挺得笔直。清隽消瘦的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下却透出无比萧索的气息,让人觉着他是秋日里逐渐凋零的一枝竹。

    萧冀曦跟在阮慕贤的身后,他知道阮慕贤是不敢露出异状。

    他们只剩九天的时间了,九天后遥远的上海会发生一起震惊全国的刺杀,他们要做的就是也在那一天动手。

    他们一直赶路到深夜,直到灯火在浓重的夜色里闪现出渗人的影子,众人才在山林里寻了个背风处停下来修整。

    阮慕贤在马背上被风吹了一整天连水都没有喝一口,身形显得有些摇摇欲坠。萧冀曦把烤热的干粮递给阮慕贤,阮慕贤接在手里,看着火堆发呆。

    “师父,您先喝口水。”萧冀曦觑着阮慕贤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的递过一只水袋。阮慕贤也接在手里,但是他没有吃也没有喝,专注的看着火堆,就好像火里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萧冀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聒噪。阮慕贤的身体他比这群人清楚的多,要是出点什么岔子就真的来不及赶到长春了。

    “师父,咱明天还得赶路呢。”

    阮慕贤动了动,机械的仰头喝水,累了一天的人们彼此低声交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会没有人注意到师徒二人。

    “你师娘头一次遇见我,就是在街上。我偷偷骑我爹的马,有孩子扔炮仗惊马。我蹦下去救人,她和我找了大半天的马。”阮慕贤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以怀念的语气讲起旧事。

    他其实不是在和萧冀曦说,是在自顾自的回忆。

    “你师娘最喜欢看我骑马。”阮慕贤说了两句就不肯说了,长久静默之后才又开口。他突然笑了起来,这笑让萧冀曦只觉得瘆得慌。

    然后他就看见阮慕贤身子颤了颤,吐出一口血来。

第七十二章 长春

    “师父!”萧冀曦失声惊呼,而阮慕贤只是摆了摆手。他吐完血之后脸色反倒好看了很多,估计是今天白日里一直郁结在心头的一股气终于抒发了出来。

    “师父,您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了。”萧冀曦从没见过像阮慕贤这样不省心的病人,眼下风餐露宿本就不适宜养病,他还这样折腾自己,让人不免心焦。

    阮慕贤苦笑一声。“让你担心了。”

    他的认错态度总是很好,让萧冀曦想再劝也无从开口。这会他开始想念沈沧海,因为阮慕贤显然是害怕沈沧海的。

    “我胎里带来的弱症,当初练武就是为了弥补,没想到比不练还要让人费心。”阮慕贤似乎回过一点神,开始变得鲜活起来,他捡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开始拿牙与硬成石头的干粮对命。

    萧冀曦心想你还知道你不省心,这真是不容易。

    阮慕贤从表情上就判断出萧冀曦没敢说出口的话,也不拆穿他,毕竟是他自己理亏。

    “按这个速度,我们五天后能到长春。”萧冀曦很快止住腹诽转移了话题。

    阮慕贤点头,忽然又想起一桩事来。陈杰接到了范明传过来的消息,这很不寻常—因为每传递一次消息阮慕华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生面孔频繁出入阮宅很容易引起他人的警惕。

    也足够证明这消息的重要性。

    “在沈阳两次遇上你那个,是什么人?”

    阮慕贤的语气很严肃,尽管萧冀曦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是在转移话题,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俩关系还算不错。他有问题?”萧冀曦很急切的追问道。

    “不是敌人。但以后遇见他要小心。”阮慕贤见萧冀曦焦急,安抚的拍拍他手背。“尤其以你的志向来看,最好不要再和他有交集。”

    “他——”萧冀曦听出点不对来,坐直了身子。

    阮慕贤证实了他的猜测,把声音压得很低。

    “他和瑞金那边有关系。”

    萧冀曦起初感到不可理喻,而后又想明白了。彼时在东北最活跃的抗日势力还真不是国民政府手下的,刨掉草莽英雄,剩下也就是那一边的人。程起家里不是那么宽裕,否则当年也不会去讲武堂而是会一同去上大学,做出这个选择不算奇怪。

    他一直不大懂为何国民政府视内忧重于外患远矣,况且那算什么内忧?又不杀人放火。

    但这话不能和外人说,只能搁在心里慢慢琢磨。不过他看不上那边的人也是实话,在湘赣发生的事他零碎听了一点,一群人上下嘴皮一碰就把人家祖上的基业夺走了瓜分,这好人充的倒是容易。

    “不理解?”阮慕贤自己也是个薄有资产的,自然不会觉着被抢劫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但看萧冀曦表情有些郁郁,轻笑了一声。

    萧冀曦老实不客气的点头,他满以为自己能得到答案,但只得了一句高深莫测,叫他忍不住磨牙的话。

    阮慕贤慢悠悠道:“不理解就算了,以后你就明白了。”

    萧冀曦想拿干粮把自己砸晕。

    许是日子过去了,又许是萧冀曦的苦劝起了点作用。第二天阮慕贤就不再折腾自己,老老实实的坐回车里和货物为伴。其实坐车也不是个轻省的活,被马拉着狂奔在山路上且行且颠簸,只是免于吹风罢了。

    接下来几天倒是一路平安无事,队伍的气氛有些紧绷也有些悲凉,每晚停下来的时候都能听到队伍里的人互相交代一些类似于托孤的事宜。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趟旅程不可能叫所有人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但去还是得去。

    连上海都被那个混账天皇的生日搅得不得安宁,被日本视为第五州的东北自然也被这件事大为困扰。到了长春还没进城就远远看见城门口排着长队,几个面色不善的关东军事无巨细的挨个盘查。

    萧冀曦正在盘算自己的那几句日语能不能套套近乎,顺便再次怀念起沈沧海。却看见钱德脸色不太好看的走过来对阮慕贤挤出一个苦笑。“待会来的不是咱们的人,您要是不乐意看见,就略在车里坐一会。”

    这就是说来接他们进城的,是已经投靠日本人那一拨,以为他们进长春是贩烟土的。

    钱德估计以阮慕贤的性子不会乐意见一群汉奸,但阮慕贤只是把帽子压了压在车边站好了尽职扮个车夫,淡淡道:“叫他们看见车里有个人更麻烦,有些事也总得受着。”

    萧冀曦便知道这话是给他说的,做好了对着倒霉汉奸放低姿态的准备。

    来的人有些富态,但白胖的一张脸上巨然也能透出贼眉鼠眼的气质,长得也真是很不容易了,不知是不是心里因素萧冀曦是怎么看他怎么觉着不顺眼。

    阮慕贤再次北上的时候自然是隐姓埋名了,所以名义上现下队伍里辈分最高的是钱德,阮慕贤亲自出演自己的徒孙,萧冀曦跟着降辈分之后终于体会到一把和同龄人同辈的感觉。

    那人很趾高气昂的先来查了一遍车,暗格里如今是已经放上了成包的土,是入城前在乡下几个大烟馆现搜罗来的,看着倒是没什么破绽。及至看到车上的武器,他皱了皱眉头。钱德很会察言观色的立即说道:“路上不太平,这么几支枪也就是防胡子用的。”

    来人是吕万滨的徒弟,青帮通字辈里也算有名的一个。吕万滨算晚节不保,他就算半路折腰。他眼里这是一群最高不过悟字的小辈,眼睛恨不得翻到天上去,且也有些轻视之心。看了一遍见除了几支枪的确没旁的东西,便挥挥手示意几人跟上。

    不得不说这人的面子还是有一些的,关东军的人上来查车时对烟土是视若无睹,并很快的予以放行。于是一行人跟着入城的人流缓缓进了城,这就算是过了头一关。

    只是没人露出喜色,人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第七十三章 又见麻烦

    及至将人塞了钱打发走,钱德才略略松了一口气。那人一路上颐指气使的对着阮慕贤指手画脚,他是真担心阮慕贤一个不好就发作出来。

    但他是多虑了,阮慕贤惟妙惟肖的演出了个小辈诚惶诚恐的模样,看的钱德都几乎信以为真。而萧冀曦更是觉着论演技自己还差师父远矣。

    阮慕贤自己倒觉得是没什么,他那张看着十分年轻的脸给了不少便利,扮小辈扮的容易,加上自视为前辈那一位压根没拿正眼看他,还没等他把自己本事拿出来这一关就已经过了。

    当年他进制造局时可不是靠着杀出一条血路,实际上直到他把枪掏出来,陈其美还以为他是来杀人而不是来救人的。

    萧冀曦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他赶紧低下头去,心脏砰砰乱跳。这时候在这地方被人发现,麻烦是第一位的,而伤及无辜则是第二位的——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谁认出他来,谁就八成得当那个无辜。

    唐锦云认出来了,但她一点也不想说破。

    她也飞快的低下头,心想这群人怎么阴魂不散的。她本来是想过两天消停日子的,但在老家叫人认了出来,给她介绍了一桩价格十分让她心动的生意,让她去偷一个黄釉描金足杯,据说是从前清宫里带出来的,牵扯到一桩大秘密。

    那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说那黄釉描金都是后人填上去的,里头的胎乃是明官窑的瓷器。明官窑的瓷器倒没什么稀罕,关键那是崇祯帝时的东西,花纹里似乎藏着点什么前朝宝藏。

    唐锦云一个字也不信,就算皇宫里往上数三百来年住的都是一群傻子,这么长时间也该把那什么宝藏啊密道啊都研究透了,哪还轮得到后人来找。

    总之她只管偷东西拿钱,东西究竟值多少钱不重要,她能拿到就行了。

    唐锦云是一边动身一边感慨自己十足的人为财死,因为一路上走的坦坦荡荡,速度居然比萧冀曦等人快了不少,已经在长春城里待了几天。本来是计划从那些前清的遗老遗少身上下手套情报,没想到还没开始动手先撞上了这么一群煞星。

    但已经晚了,阮慕贤察觉萧冀曦动作反常望了过去,已经看见了唐锦云。唐锦云低着头,每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欲盖弥彰。

    他也有些诧异,并对唐锦云来到这里升起了一点警惕之心,从火车上偶遇到分道扬镳,阮慕贤不想节外生枝因此并未让人去查唐锦云,但再见面,他就不大相信这是巧合了,因此他不能就这么放唐锦云走。

    “唐姑娘,又见面了。”阮慕贤的声音隔着人潮已经十分细微,唐锦云生平第一次恨自己耳朵这么灵,顺带痛恨起闲不住的自己来。

    留在承德哪里还有这么多事儿!

    钱德不认识唐锦云,但看见阮慕贤微微凝重的神色,对着手下使了个眼色。众人分散开隐隐围住了唐锦云,但唐锦云没用他们费事,她一向是识时务的。

    唐锦云磨磨蹭蹭走过来干笑两声。“又见面了,真巧啊真巧。”

    “我也希望这是个巧合。”阮慕贤饱含深意的说了一句。

    唐锦云暗叫不妙,这人的多疑她可领教过,现在听他这么说,不知道自己又怎么引起了他的怀疑,赶紧诚恳的道:“就是巧合,就是巧合。”

    “既然这么巧,那便不能不留唐姑娘好好说说话了。”阮慕贤没从唐锦云的表情里发现什么端倪,却绝不会就此放心,笑吟吟一伸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于是唐锦云只好垂头丧气的跟在众人后头。

    在长春的落脚地也是一早就找好的,十分隐蔽。唐锦云一见这个曲径通幽的架势就觉得头大,不用问,这群人北上的目的地是长春,且又不知道要在长春做什么大事,而自己被带到这里,又是不到事情结束别想脱身。

    “你怎么跑来了?”萧冀曦一路上脸色都黑如锅底,等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忍不住便发问。他是全为唐锦云好,但唐锦云最不怕他,被他训斥的语气激起了一点脾气,反唇相讥道:“腿长在我身上,我乐意去哪就去哪。”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唐姑娘还是得给个令人信服的说法。”阮慕贤笑吟吟的一开口,就把唐锦云的气焰压得荡然无存。

    唐锦云宛如耗子见了猫,声音立马低了下去,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有点担心这些人的目的和她一样,或者更进一步,直接冲着那所谓的宝藏去,要是他们一插手自己可就什么也不剩了,虽然说命更重要,但不到最后关头她还是不甘心。

    阮慕贤看到这个样子,心下有了些猜测,问道:“是这虎山里有什么宝贝?唐姑娘但说无妨,阮某此行不为求财。”

    他虽然不大理解唐锦云对赚钱的执念,但对她这一特质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果然他这么一说唐锦云的态度立刻转变,极为合作的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都说了出来。

    “据说那东西被宣统帝带出宫,现在应该跟他在一块。”末了她这一句,把各怀心事的一群人差点吓个仰倒。

    萧冀曦决定奉唐锦云为他所见过最要钱不要命那一个,他甚至都有点敬佩唐锦云了。

    阮慕贤也愣怔半晌,末了揉了揉眉心,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不知道让她做这单生意的人到底有什么企图,能拿出那么多钱的人应该不是傻子,居然会信这种虚无缥缈的宝藏一说,这显得十分可疑,他怀疑是有人给唐锦云设局,但唐锦云一个小飞贼,怎么会有人花这么大力气就为除掉她?

    “如今想找溥仪麻烦的人恐怕如过江之鲫,他无论住在哪里都会是层层驻守,唐姑娘竟然也有信心。”阮慕贤挑了挑眉。

    他身后,一屋子的鲫鱼有点心虚的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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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整肃乾坤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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