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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txt下载     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黑翳(2)

    三个月后,伊斯站在了又一个陌生的星球上。

    这个星球有两颗靠得很近的卫星,即使是在夜晚也亮如白昼,干旱而少雨,绝大多数植物都贴地生长,并且呈现出一种艳丽的蓝紫色,看得伊斯眼睛痛。

    虽然有些贫瘠,但矿产丰富,而且这个星球的人生性坚韧,科技发展得也很不错,在布瑞坦人的探索队发现它之前,就已经拥有相当的实力,因而在与布瑞坦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也算是有比较平等的地位,并因此而得到了更加快速的发展,甚至有了自己的殖民星球,一副要与布瑞坦人分庭抗争的架势。

    是的,在这个“时间”里,布瑞坦人才刚刚开始征服星海的漫长旅程。

    安克兰并不能给出那位“逃犯”的准确定位,只能给出几个他大概会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想要找到他的踪迹并不很难,毕竟那家伙对自己想做的事十分执着,一次失败,多半会再来一次。

    像在做实验……事实上,他就是在做实验。

    用一个人,一个星球,或者一个星域的未来,来寻找掌握时间的方法。

    安克兰手下的“执行者”们不止一次地找到过他,却只抓到过他一次,还很快就让他给逃了。三位执行者因他而失踪,一位殉职……算得上是个相当危险的敌人。

    在伊斯得到的资料里,这个人根本无法用“善”与“恶”这样简单的标准来评判。他所做的事都只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最可怕的是,为此,他根本不计后果。

    拿到资料时伊斯忍不住问了安克兰,埃德有没有接受过这个任务,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并不适合这个任务。”

    但他偏不告诉他为什么不适合。

    伊斯觉得那家伙刻意隐藏了什么,并且不介意被他看出来——虽然不像从前那么阴沉,安克兰的性格里还是有相当恶劣的部分。

    有时伊斯难免会想起他们之间那个还没有完成,而且连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契约”……埃德之所以成为执行者,大概也与此有关。

    ……他应该要求更高的报酬才对的。

    尤其是,这件事比他之前所想的要麻烦得多。

    虽然有些线索,他还是得跑来跑去地找那家伙的踪迹,即使安克兰给了他一个很方便地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戒指,还有一个能探测到“时间异常”的探测器,他也已经在虚无之海无数的星辰间找了几个月,却连那家伙的影子都没抓到。

    安克兰表示,这很正常。一个知道自己会被更加严密地追捕的人,再肆无忌惮也会稍稍收敛一点。

    一条没什么耐心的龙,真的不适合做这种工作。

    而且,他也好久没有这样一个人到处跑了。因为不可以预料的事太多,他连娜娜都没带上。

    浩瀚无垠的星海里,形只影单的一个人,真的会有一种近乎恐惧的、巨大的孤独感。

    所以,即使这是个陌生,且据说并不十分友好的星球,到了一个有人气儿的地方,伊斯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一些。

    他要去的地方,迪亚卡城,是整个星球的最重要的城市之一——这个非帝制的统一星球由联邦政府统治,而迪亚卡则是其中最富裕的塞德拉纳州的首府,据说一座城就集中了整个星球十分之一的财富。

    但伊斯溜进去的时候,却并没有见到太多人。

    整座城宏伟而整洁,林立的高楼在两轮明月之下闪烁着金属和玻璃的光泽,各种型号的飞行器穿梭往来,无人行走的大路边一样繁花似锦,大大小小的全息影像里传出来的,却几乎是整个城市唯一的声音。

    这里的人似乎没有逛街的爱好。又或者,是他来得不是时候?

    但伊斯没有空闲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直奔目的地——威里奇家族的豪华宅邸。

    一个天才诞生在这个巨富之家。尽管如今才七岁,那个名叫瑞斯塔特的男孩儿将成长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在他的带领之下,以这个星球为首的新势力,将与布瑞坦人进行长期的战斗,并最终成为这个星域的霸主。

    但在个人的威信和权力都膨胀到了顶点之后,瑞斯塔特所追求的“至高之位,至强之力”,最终让他成为了一个残暴的独裁者,而整个星域都沦为了他的实验室。

    与安克兰所讲的那个故事截然相反,在这个故事里,那位危险的逃犯在瑞斯塔特十一岁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杀了他,避免了将来所发生的一切——但其导致的结果似乎并不能让那位逃犯满意。

    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样的效果,总之,他在几个不同的世界线上,针对瑞斯塔特进行了好几次不同尝试,让安克兰和他手下的执行者们大为头痛。

    在被盯上之后,被称为“黑翳”的逃犯似乎终于放弃了瑞斯塔特,但伊斯的探测器告诉他,他又重新出现在附近。

    在比之前更早的时间里。

    他真的能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个七岁的男孩儿吗?或者,这一次他又有别的主意?

    当然,他也有可能并不会出现……伊斯已经这样扑空过好几次。

    怀着并不太多的希望,伊斯守在了威里奇家族的宅邸附近。十几天后,当威里奇家准备着为了瑞斯塔特的七岁生日大宴宾客的时候,伊斯准备离开了。

    安克兰给的探测器也做不到准确定位,只能给出大概的方向和距离。黑翳如今的确是在这条时间线上,但这些天里,他似乎是离得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

    伊斯觉得他或许应该寻找其他的目的地。

    这种总是徒劳无果的感觉相当憋屈,伊斯甚至忍不住喃喃地骂出了声。当探测器突然发出警告时他才反应过来——那家伙真的来了!

    他瞬间移动到了男孩儿的身边,却还是晚了一步。

    这一次,黑翳倒是没有直接杀了他,却不知将他带去了哪里。

    男孩儿的书房里空荡荡的,桌上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散发出某种不知名的植物的香气。

    不用伸手去摸伊斯也能感觉到,连椅子上的坐垫都还带着体温——瑞斯塔特刚刚从这里消失。

    也许他该庆幸,他没有看到一具小孩儿的尸体……不,他庆幸什么?!男孩儿失踪了,而他的命运未必就比死在这里更好!

    伊斯用力握了握拳,转身观察四周。

    黑翳的目标十分明确,方法也十分简单。他要带走男孩儿,那就直接带走,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玩任何花样……对他来说,这也的确用不着玩什么花样。

    房间里还残留着魔法的气息。那家伙似乎并不在意留下一点踪迹,像是笃定了就算如此,也没人能抓到他。

    而伊斯也的确不能就凭此抓到他。

    他甚至试着使用了自己的精神力,想要探出那家伙去向了何方,但或许是对方已经跑得太远,又或许是他的意识还不够强……总之,他找不到。

    ……他该在男孩儿的身边设个陷阱才对!

    从未被如此轻视过的巨龙怒不可遏。他毫无意义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如他所料地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直到有人敲响了房门,请男孩儿去参加宴会,伊斯才怒气冲冲地离去。

    一个已经一无所获的他,可不想被当成凶手。

    而从这一次开始,伊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大概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而且很可能是故意在钓着他。

    他总会被他抓到点线索,而他总是晚他一步。

    有时甚至相差只有一瞬,他都能看到对方传送时留下的残影……却就是追不上,抓不住。

    而在此之外,伊斯还从安克兰那里得知,那家伙还有余暇跑到他没找到的地方干他想干的事。

    伊斯简直要气疯了。

    但同时,他也能越来越准确地找到对方的行踪,甚至预判出对方的下一步,而不是只能跟在他后面跑。

    离开独角兽号之后五个月,在与那人的距离近到探测器开始提醒他的时候,他反而掉头进入了一片混乱的战场。

    在这片区域,这个时间,人们所推崇和掌控的不是科技,而是魔法的力量。

    然而所有的战争,其原因不过大同小异。两个不同的势力为了争夺一个巨大的力量旋涡大打出手,让整个区域的力量都变得极不稳定,一不小心,便会招致彻底的毁灭。

    而这是黑翳的偏好——势均力敌的两方,毁天灭地的灾难。

    他会选择其中的一方,帮助,或破坏,而这选择似乎完全是随机的。

    身处各种混乱的力量之中,连伊斯也受到了一些影响。内心涌起一种毫无来由的暴戾,仿佛迫切地想要摧毁些什么。

    他定了定神,将破坏与毁灭的本能压了回去。

    在这种地方,寻找一个人的力量波动并不容易,连他的探测器都开始失灵,不断地发出奇怪的闪光和声音。

    他索性关掉了它,靠自己去寻找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就像在一片复杂的水域里寻找一条小鱼游过的水波,连他自己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黑翳(3)

    灰白色的石塔拔地而起,如直指天空的利剑,塔身缠绕着藤蔓般的纹路,七彩的流光闪烁其中,水一般向上盘旋,在高塔的顶端聚集成喷泉般的光柱,又向下扩散,笼罩住整个城市。

    是保护,也是禁锢。

    塔中最高层的大厅里,巨大的圆桌边围坐着十三位法师,穿着一模一样的灰白长袍,长袍上如这座高塔一样,有彩色的丝线绣出奇异的装饰。

    在这个城市之外——在这个星球之外,他们与另一方势力的战斗进入了胶着的状态,谁也占不了上风,谁也不肯放弃,就在这样的僵持里不断地消耗着。

    而他们经不起这样仿佛无止境的消耗。

    “他们也一样经不起。”有个年轻些的法师不服气地开口,“谁先放弃,谁就输了。”

    “如果在分出输赢之前我们就已经损失太多,”有人反驳,“不但得不偿失,也很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这些问题谁都知道,他们也已经在这里争执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争不出个结果。

    “也许我们可以暂时与南慕人结盟。”有人提议,“他们与古德尔的仇怨可一点也不比我们少。”

    “然后等着他们回头反咬一口吗?”

    “还是……”

    越来越高的争吵声里,坐在首位,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法师,忽地睁开了眼睛。

    “谁在那里?”他开口,声音低哑,却轻易压过了所有人。

    大厅里一片寂静,有人疑惑地看向老法师,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无人处。

    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而且,在重重法阵的防护之中,也不可能有谁能毫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

    片刻之后,老法师轻轻咳嗽了几声,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

    “继续吧。”他说。

    然而语音刚落,便有一道耀眼的光芒从他的法杖上迸发出来,闪电般直劈向他刚刚所看的方向。

    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如雪花飘落。

    老法师的攻击并没有落空。光箭无声地炸裂开来,自空气中炸出一个黑色的影子。

    一个单薄、暗淡的影子,像从残破的黑色皮革上裁下的一片,散发着陈旧而衰败的气息。

    但他毫发无伤。

    他黑袍上的破损是明显的磨损而不是魔法的伤害,他露在长袍外的持杖的手苍白如枯骨。

    老法师没有流露出他的惊讶——他看不透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本能告诉他,他们或许不该与之为敌,但他的威严不允许他低头。

    “你……”他吐出一个字,然后再没了声音。

    低低的惊呼不由自主地响起,即使衰老也依然在这个世界中站在顶端的老法师,眨眼间变成了一具灰白的石雕,微微张开的嘴甚至还来不及露出惊恐的表情。

    无论是看得见的法阵还是他身上看不见的防御,都没有丝毫动静就完全失去了用处。

    黑色斗篷遮住了来者的双眼,但当感觉到他的视线,从来高高在上的法师们在莫测高深的对手面前失去了冷静。

    有人试图反击,有人试图逃离,有人开口怒叱,有人寻求支援……一片混乱之中,那神秘的入侵者像是觉得无聊般随意挥了挥手,周围的一切便开始以他为中心,全然静止。

    无论是人,是物,还是击向他的魔法。

    然而在所有的“静止”之中,却有几支似乎燃着火光的冰刃,虽然稍稍减缓了速度,却依然在向他逼近。

    斗篷之下,唯一有光的一只眼睛,瞳孔猛然一缩。

    无形的力量向四周爆开,将周围一切死物和活物都化为齑粉,唯有那几支冰刃,握在了入侵者抬起的左手间。

    他的左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无名指和小指像被烧灼过一般,只是两个扭曲丑陋的肉球。

    像是不想让自己的残缺露于人前,他迅速地将左手收回了斗篷里。

    而发出那几支冰刃的人,也已破窗而入。

    金发的年轻人在半空中展开雪白的双翼,疾冲而来的速度甚至快过他发出的武器。

    大概没料到他的出现,那刚刚毁掉了一方势力的全部首脑的家伙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像也中了自己的石化术一般呆在那里不动。但在伊斯的手中的金属环几乎已经触及他皮肤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像是随风飘了起来,没有重量的鬼魂般向后荡去,倏忽之间,已经出现在大厅的另一边。

    伊斯如影随形,转瞬又逼至他眼前。

    意识到塔上的法阵已经被破坏时他还以为这一次又要晚上一步,却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赶上!

    ……但“赶上”,也并不等于能抓到。

    他很快就感觉到了那种令人火大的力不从心。眼前的逃犯像个影子……或者,更像是一层黑色的膜,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你眼前,却飘飘荡荡,怎么也抓不住。他最厉害的当然是法术,但作为一个看起来瘦得弱不禁风的法师,他身体的反应速度也极快——很有可能是在无数次被追杀的过程中锻炼出来的。哪怕动作并不怎么优雅,活像块在狂风里乱舞的破黑布,他却总是能成功避开伊斯的攻击。

    “黑翳”这个名字,还真是挺形象的——伊斯现在就很想一爪子撕了他。

    他未尽全力,毕竟他的任务是“抓捕”而不是“格杀”……虽然他大概更擅长后者。

    但对方似乎也同样未尽全力。

    伊斯有种被戏耍的恼怒。那家伙会时不时地故意凑到他眼前来,却又在他攻击时鬼魅般逃开。而如果他停下来不动,他也不会动。

    奇怪的是,他也能感觉到对方强烈的杀意,可那家伙似乎又努力克制着,始终没下杀手。

    而且,打着打着,他莫名地有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

    仿佛……他们也曾经这样战斗过。

    但他很快想起,安克兰提到过这种所谓的“时间的错觉”——你觉得自己仿佛经历过某件事,事实上你也的确经历过,但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所以,这意味着他会跟这个家伙打上许多次吗?!

    他把那怪异的熟悉感扔到了一边,更加猛烈地攻击着。

    反正安克兰也没说要他完好无缺地把人抓回去!

    当他放开了手脚,那凌厉的攻势也终于逼得对方认真起来。

    黑翳的法杖像一根烧焦的木头……或者事实上就是一根烧焦的木头。它散发着死气的力量似乎能让一切像瞬间被抽干了水分一样失去生机。

    伊斯不小心中了一记,皮肤上泛起的白色鳞片都失去了光泽,变成毫无生气的灰白,一片片剥落。

    被迫蜕皮的巨龙痛得咧了咧嘴,而那个明明可以乘胜追击的家伙,却不知为何突然一僵,嗖一下退出了老远。

    伊斯的速度并没有因为疼痛而减慢。他风一样疾扑过去,左手冰刃上撩,格开那见鬼的手杖,右手趁机将一个半开的金属圈往对方的脖子上套。

    黑翳的动作慢了一拍,仓促地往后一仰,几乎拉到下巴的斗篷被划过的刀尖劈成两半,露出斗篷下扭曲变形的脸。

    伊斯不自觉地停了一下。

    他见过许多长得古里古怪的家伙……可他没见过烧成这样还能活着的。

    要不是安克兰确定这是个活人,他简直要怀疑这家伙是从一场大火里爬出来的亡灵。他的头脸被烧焦了大半,连左眼都被烧没了,也就那么焦着,泛着暗红的皮肉翻卷在黑色焦痕之下,让人望而生畏。而没有被烧坏的另一小半,又苍白得发灰。

    可他完好的那只眼睛,是极其深邃的蓝色,像晴朗夏夜的天空……像微曦的天空下无垠的大海。

    即使失去了波澜,凝固成一片死海,也依然浩瀚无边。

    被那只眼睛盯住的一瞬,伊斯整个儿僵掉了。

    他太熟悉这样的一双眼睛。

    “……埃德?”

    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本能已经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黑袍的逃犯猛地一拉斗篷,眨眼失去了踪影,快得伊斯甚至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那张烧到扭曲的脸,似乎也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

    伊斯呆在那里,心脏在片刻的停滞之后,猛烈地跳动起来,带着沉沉的钝痛和无尽的恐慌,几乎要撞出胸腔。

    “……安克兰!”

    他打开了通讯器,放声怒吼:“你最好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翳(4)

    “这么快就发现了吗?”安克兰似乎有些意外。

    在伊斯的怒火几乎要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烧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十分淡定地承认:“是的,‘黑翳’就是埃德·辛格尔——另一个埃德·辛格尔。没有你认识的那个那么幸运,他最好的朋友与他反目成仇,不死不休,他也没能挽救他的世界,结果成为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而他当然想要挽回这一切。他是所有时间线里最绝望的一个埃德,最疯的一个埃德,却也因为毫无顾忌,成了最强的一个埃德。”

    在怀疑得到确认的这一刻,伊斯的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脑子都是那张被烧到扭曲的脸。

    他一点也不想承认那是埃德,不想承认,唯有永恒之火的火焰,才能造成那样无法被治愈的伤口。

    他跟埃德打过好几场,打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尽了全力……可是他知道,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绝不可能用永恒之火,去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他,会因为什么,对埃德恨到这种地步?

    他甚至都不愿去想。

    “他逃走了吗?”安克兰问。

    伊斯闷闷地点头。

    “这是个好消息。”安克兰说,“在我的推测中,在他跟你正面对上的时候,有两种可能,一种,因为你是伊斯却并不是他的朋友伊斯,所以他很可能会不计代价地杀了你——如我所说,他疯得有点厉害。另一种,因为你不管怎样都是伊斯·克利瑟斯,他也可能会对你格外手下留情,或至少有所犹豫。现在看来,是后一种……恭喜,你有更大的可能抓到他了。”

    “如果我不想干了呢?”伊斯冷冷地回应。

    他讨厌用这种方式被利用。

    “如果你实在不想干的话,我也不会勉强。”安克兰心平气和,“只是,我想提醒你,一条时间线的崩溃对另一条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而因为他而崩掉的时间线已经不止一条。我并不能确定,他的所作所为,不会影响到你所在的时间线。”

    “……你威胁我?”伊斯的怒火轰一声炸开。

    “只是‘提醒’。”安克兰重复。

    伊斯有好一会儿没有开口,安克兰也不再出声……直到伊斯恨恨地掐掉了通讯。

    他不能放弃。并不只是因为安克兰所说的“影响”,也因为……那只熟悉又陌生的蓝眼睛。

    他再一次开始仿佛没有尽头的追踪,而这一次,埃德……黑翳,却似乎开始有意避开他。

    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时间,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星球,却比之前更难抓到对方的踪影。他试图用他所了解的埃德·辛格尔去推测那家伙可能的行动,却没有一次成功,让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即使拥有同一个名字,他如今所寻找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埃德。

    “你对他来说总是特别的,所有多少有点优势,但不要把他当成你认识的那个埃德,否则你会犯错,甚至依然有可能死在他手上,而且,在时空中穿梭往来,原本就是十分危险的。”

    安克兰如此警告他。

    他总是会给他这样或那样的提醒,不能否认地有用。可伊斯觉得,他的“任务”,对安克兰而言就像一场游戏,而他旁观得兴致勃勃。

    他从暴躁得每天都要骂安克兰或黑翳几十上百次,到闷声不响耐下性子地一遍遍分析所能得到的任何一点线索,努力去学他之前以为他根本用不上的追踪法术……却仿佛都是徒劳。

    他甚至渐渐忘记了时间,忘了计算他已经离开独角兽号,离开娜娜和他的朋友们有多久了——安克兰承诺会让他回到距他离开时不算太久的时间,可他所经历的一切并不能被抹去。

    时间和空间的混乱像一层越来越浓重的黑雾,缓缓笼罩在他的灵魂之境。

    他越来越沉默。毕竟除了安克兰,也没什么人能跟他说话。他匆匆走过一个个世界,无望地寻找着他似乎再也找不到的人。

    如果这就是埃德的“工作”……他能坚持多久而不崩溃呢?

    反正,伊斯觉得,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他没法儿忘记那只仿佛已一无所有,又仿佛还期盼着什么的蓝眼睛。

    即使那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他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燃起篝火,默然独坐,半点不在意那燃烧的植物发出的刺鼻的味道。

    光……火,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给人带来一丝安慰,而现在的他,实在很需要那一点安慰。

    或许是太过疲惫,即使明知周围并不很安全,他也还是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猛然惊醒时,篝火已暗淡,他的肩头却栖着一条小小的火龙。

    永恒之火。

    它的火光也不似从前那样明亮——上一次为了保护他而受到的伤害,并不那么容易恢复。

    它探过头来,在伊斯的脸颊上蹭了蹭,在他唇边蹭起一丝许久未有过的笑意。

    无论如何……他终究不是孤独一人。

    他并不是真正孤独的那一个。

    当从安克兰给来的资料里已经找不到黑翳的踪迹,伊斯用了另一种方法。

    黑翳的执念,无非是救回他已经毁灭的世界,和他已经死去的朋友们。就像他所认识的那个埃德所做的一样……大概每一个掌握了些许时间之力的埃德,都会在失败时去做这样的尝试。

    他会寻找与他的遭遇相似的世界,试着改变其中的某些因素,来看看最终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伊斯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因为他的世界里,成功了的那个埃德·辛格尔完全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成功的。他忘记了一切,也失去了所有曾经拥有的力量,彻彻底底地从头开始,并且幸运地得到了几乎是最好的结果。

    这样的方法,或许并不是可以复制……或不是每个人都敢复制的。那等于抛弃了所有自己可以掌控的东西,去寻求一个不可掌控的未来。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在不停的尝试之外,黑翳也在不停地提升自己的力量——理所当然地,当他越强,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

    那么,伊斯可以寻找的,就不止是他想要改变的世界,也有他可以得到力量的地方。那些地方或许并不在安克兰和他的执行者们的监察之中,因为那其中的变化与时间无关。

    他让安克兰帮忙寻找这些地方,而安克兰告诉他,他们也曾经考虑到这个,但“可能”的地点实在太多了。

    “虚无之海没有尽头。”他说,“而黑翳哪里都能去。”

    “……告诉我是哪些地方就可以了。”伊斯说。

    他知道这是个笨办法,但总好过毫无头绪地到处乱撞。

    过了一段时间,他收到了他几乎看都看不完的资料,让他沉默了好一阵儿,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从其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整理资料的人十分细心。哪些地方所隐藏的是魔法之力,哪些危险性最高,哪些与时间之力多少有点联系……全都列得一清二楚。

    但黑翳可能出现的地方,依旧多得让伊斯头皮发麻。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拧着眉思考了许久之后,他使用了最简单的一种——随机。

    或者也可以称之为,碰运气。

    他的运气,一直以来,似乎也……不算太差?

    他继续独自跑来跑去,在希望与失望中不断反复。唯一能算安慰的是,他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了不少好东西。

    他当然想变得更强,却并不执着于无人可比的强大,所以并不会冒险去摄取那些力量,但趁机摸点东西,还是可以的嘛。

    ……他是不是,不知不觉地受到了泰丝太多的影响?

    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快要崩溃的世界里寻找它的核心。

    这个世界,像燿星一样,并不是一颗天然形成和发展的星球,而是个被创造出来的世界。它的创造者已不可寻,却有一位类似神明般的守护者。

    可是,每一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终结之时。

    当这个世界的力量被消耗殆尽,而这个世界的生命并没有找到其他出路,它便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末路。

    而作为守护者,这个世界的神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其实可以离开,却固执留在了这个注定毁灭的地方,直至自己的力量和神志也随着这个世界的崩溃而逐渐混乱。

    她依然足够强大,却失去了理智,甚至渐渐失去了智慧,最终变成了一个,被安克兰称之为“女妖”的存在。

    除了守护所有她还能守护的地方,她没有其他的意识——她,以及她所在之处,依然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所以,尽管被认为“疯狂而危险”,在靠近她的巢穴时,这个世界也会一点点接近它繁盛时的模样,绿草茵茵,繁花似锦,碧树如盖,溪水潺潺。

    女妖就住在一颗巨大的树上,缠绕树身的藤蔓开着大而艳丽的花朵,却会在有生物接近时翻出噬人的利齿。

    在巨树的范围之内,魔法的效果会变得很不稳定,对法师来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但从植物间残留的痕迹判断,伊斯并不是这里唯一的造访者。

    原本以为又要失望而归的年轻人变回了巨龙,避开巨蛇般舞动的树藤,直飞向上。

黑翳(5)

    这并不是一棵笔直的大树。它虬曲盘旋,蜿蜒向上,如果有时间,甚至可以踩着树干,一步步走上去。而粗壮的树干上,也的确残留着一道长长的、被反复踩踏过的痕迹,已经没有了树皮,也长不出其他植物。

    那或许是很久之前人们来此向神明祈祷和膜拜时走出的路,在所有人类都已不复存在的如今,依然残留在这里。

    越接近树顶,树枝和藤蔓就越是繁杂,那种过了头的茂盛,更像是衰败的前兆。藤蔓之间还卷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乍一眼看上去,简直像是成堆的垃圾。

    冰龙忍不住飞低了一点。

    它能感觉到,那些“垃圾”,多半都是蕴含着强大力量的魔法物品,是应该被好好收藏起来的宝物……却被这样暴殄天物地乱捆在这里。

    但它还记得它是为什么来的。

    它在女妖巢穴的入口处落下。被藤蔓围绕的入口是个歪歪扭扭的椭圆形,大得足够让它展翅飞进去,也没有任何屏障。

    它感觉不到女妖的存在……她或许,确实已经不存在了。

    伊斯保持着巨龙的形态,小心地一步步踏入巢穴之中——这粗陋的栖身之地,在它看来,只能称之为“巢穴”。甚至,巨龙的巢穴都比这个讲究无数倍!

    它怀着一点小小的嫌弃谨慎地向前,不停变幻的微弱天光穿过静止不动的树叶,将它的影子投在身前,

    这里的气息也是混乱的,它不太能确定自己的判断。外面留下的痕迹太多,反而让它怀疑在它之前来到这里的到底是不是黑翳。

    虚无之海中,会觊觎强大力量的存在,并不是只有黑翳。而黑翳那个家伙,通常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留半点痕迹。

    他从无意彰显自己的力量,只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女妖的巢穴里弥漫着淡淡的光晕,不知从何处发出,带着一种纯净的……或者算是神圣的生机,却像是失去了方向的鸟儿,茫无目的地袅绕盘旋,然后一点点消散。

    冰龙停下了脚步。

    永恒之火在它的灵魂之境里发出警告……但它没允许它出来。

    它发出连续的低吼,浑厚低沉的龙鸣在整个巢穴里嗡嗡地撞来撞去,寻找着存在于此,却无法用双眼看到,也无法用意念感知的……

    敌人。

    声波迅速在黑暗下来的巢穴里散开。在它找到敌人之前,那隐藏了身形的对手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有趣的小把戏。”他说,语调铿锵。

    古老的龙语在冰龙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另一条龙?!

    他跑过了那么多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世界,却在这里撞上了另一条还活着的龙?那是不是证明,这个虚无之海里,还有更多他的同族?

    巨龙并不是那么看重“种族”,可如果能有更多的同族……当然也没什么不好。

    它按捺着那点兴奋,可血液中突然升高的温度,却在看见对方显露出的形体时迅速冰冻。

    那不是龙。

    “……列乌斯!”

    它脱口叫道。

    坐在树藤扭结而成的宽大椅子上的,是个皮肤苍白如雪,黑发却浓如夜色的……恶魔,额头伸出两支如黑曜石打磨而成的角,没有眼珠的纯黑双眼里仿佛闪烁着星光。

    但它立刻意识到,这个家伙与列乌斯并不完全一样。

    虽然外形与安克兰的“父亲”,那位创造了地狱、又灭亡于自己的造物之手的“神”,实在很有些相似——同样极致的黑与白,撞击出一种异样的美丽和危险。只不过,脸和五官的轮廓,双角的形状,都并不相同,而且列乌斯身上,也不像眼前这个一样,爬满纠结的黑色血管般的纹路。

    “……在我为自己取名的时候,‘列乌斯’的确是其中之一。”“恶魔”有点好奇地歪了歪头,“可我事实上从未用过。你……”

    他打量了冰龙几眼,恍然大悟:“你来自另一个时间。”

    冰龙的心沉了下去。

    所以……这真的是列乌斯。

    有一刻它差点忍不住要召唤一下安克兰。它是条骄傲的巨龙,但并不蠢,在完全看不出对方的底细的情况下,它几乎可以确定,它并不是这家伙的对手。那么,召唤一个帮手过来,也算不上丢脸。

    何况,这个“列乌斯”似乎比它在地狱见过的那个还要强。

    当然,那种傲慢与自大似乎也比那一个要更加明显。

    “这世上有龙这种生物存在的地方,我只知道一个。”那家伙兴致盎然地向前倾身,“而那里与这里相隔无数个世界……不过,如果你已经能跨越时间,跨越空间当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来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冰龙下意识地怼回去。

    眼前这种情况,跟列乌斯起冲突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可要它忍气吞声虚与委蛇……它又做不到。

    列乌斯笑了一声,带着轻蔑与不悦。

    “你们最初的创造者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他说。

    这话冰龙可不信。星燿那种臭脾气,才不会对她不喜欢的家伙假以辞色。

    而它十分自信地认为,星燿不可能喜欢列乌斯。

    “我知道一条炎龙……不,不止一条,它们想要拥有能与神明匹敌的力量,却都以失败告终。你不会,也打着这样的主意吧?”列乌斯不屑地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伊斯,“你,一条冰龙?”

    伊斯被他的语气给激怒了。

    冰龙怎么啦?!它们虽然不是巨龙之中最强的,而且通常都有点懒洋洋,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什么能持久的热情……但它们好歹也是龙!

    “而你,”它反唇相讥,“一个被流放的神,又来这里干什么?你的同伴们知道你偷偷溜到这里来,只为了吞噬一个已经快要消亡的守护者的力量吗?——说起来,她应该也算是你的同类吧?”

    这个列乌斯知道耐瑟斯和炽翼的存在……那么,他应该已经被放逐于地狱许多年了。但是,当然,不管是哪一个世界里的列乌斯,一旦能够离开,一定都曾经像这样偷偷离开地狱,寻找可以被他所吞噬的力量。

    他不敢找上他那些依然强大的同伴,就只敢跑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欺负一个衰弱得快要跟自己的世界一起崩溃的女妖。

    虽然看起来不像它知道的那个列乌斯一样喜欢装腔作势,却还是一样的欺软怕硬……一样的令人厌恶。

    它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而列乌斯的脸也彻底沉了下去。

    当他挥手时,早有准备的冰龙敏捷地一闪。几道如长鞭般盘旋的黑火错过了目标,在原地扭结成一团愤怒的火球,穷追不舍地直砸过来。

    在冰龙像只上窜下跳的猫一样躲避这那个危险又灵活、甚至还能瞬移的火球的时候,列乌斯阴恻恻地开口:“看在星燿的份上,我不是不能放你一马,只要你……”

    “想也别想!”

    冰龙咆哮着打断了他。

    一个发蓝的冰球在它极寒的喷吐中成形,准确地迎上黑色的火球。

    虽然颜色和力量运转的方式都不一样,但黑火球也依然是火球,它混乱而灼热的力量与冰球的纯净与冰冷截然相反,在两者相触的那一瞬就轰然炸开。

    伊斯借着冲击之力整条龙撞向列乌斯——凭什么它这么可笑地跳来跳去,这家伙还能这么安安稳稳地坐着!

    一条巨龙把自己当成武器呼啸而来的声势还是颇为惊人的。即便是列乌斯,也没办法再端坐不动。他骤然自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冰龙的上方,向下挥出的双手间多出了一柄黑色巨剑,重重斩向巨龙的脖子。

    冰龙早就料到了这一招——这些家伙总喜欢把它相对细长的脖子当成它最大的弱点。

    它头也不回地甩开长尾,带着棘刺的尾巴柔韧而有力,准确地甩向列乌斯的脸。

    被彻底轻视和侮辱的神明发出了一声怒吼。

    这一击其实并不会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但他绝不可能容忍一条龙的尾巴抽到他的脸上!

    巨剑改变了方向,横劈向冰龙长长的尾巴。

    但冰龙操纵自己的尾巴,可比操纵任何武器都要灵活。

    那条尾巴几乎是贴着巨剑的剑刃滑开,还趁机卷向列乌斯的腿。

    黑火自堕落之神的脚下无声地燃起,滑溜溜的尾巴只好遗憾地收回,冰龙在半空中回身,双翼一展,已经飞到了列乌斯的头顶。

    幸好这里的空间够大。

    就算是神,也不能踩在它的头上!

    发动攻击的时候它就想好了,最不济,它也还有逃生的办法——安克兰给的戒指,启动起来还是挺快的。

    总之,就算赢不了,它也绝不会在这个所有神明里最没用的家伙面前低头!

黑翳(6)

    冰与火,一条横冲直撞的龙和一个肆无忌惮的神,很快就把女妖的巢穴打得一片狼藉。

    然后……他们被“吐”了出去。

    整个巢穴像个柔软的布袋似的突然扭动翻腾,那些分不清是树枝还是藤蔓的东西像数不清的触手一样胡乱地飞出来,劈头盖脸地抽向他们。

    这些东西不怕火,也不怕冰,即使是会枯萎或冻结,巨树强大的再生能力,也让它们能似乎无穷无尽地快速复生,抽得他们不得不抱头鼠窜,逃之夭夭。

    看着跟自己一样狼狈的“神”,冰龙忍不住笑出声来。

    它有点怀疑,列乌斯是靠着偷袭灭掉了女妖……又或者女妖并不在这里。

    巢穴所在的这棵巨树,是这个世界最后的生机所在,而即使是一个快要崩溃的世界,显然也还有着强大的力量。它似乎有一些自己的意识,但它的力量必然与女妖相连……而看列乌斯现在的样子,不像是能靠光明正大的战斗获得胜利的。

    他可能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被一棵树赶出来让冰龙也很不爽,但有人比它更不爽,又让它很是幸灾乐祸。

    列乌斯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显而易见地暴躁起来。冰龙甚至没来得及嘲讽两句,铺天盖地的黑火便向它翻卷而来。

    更加开阔的空间,对列乌斯也同样更加有利。

    冰龙收起双翼,向下急坠,在脱离黑火的范围之后又转而向上。

    也许,它也可以借助巨树的力量来解决列乌斯这个麻烦?

    它想着要如何让这棵巨树明白,他们其实有着共同的敌人——毕竟它并不觊觎这个世界的力量。但当它试图连接上这棵树微薄的意识,却感觉到一层黑雾,正无声地弥漫开来。

    那黑雾极淡,像一层淡淡的灰霾,不动声色地一点点附着在巨树仍闪烁着生命之光的灵魂上。

    冰龙一惊。它无法确定那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的衰败,还是列乌斯在与它战斗的同时也正试图控制这棵巨树。

    又或者……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不过一时的分神,速度稍慢了一瞬,黑火凝成的巨剑便骤然劈开虚空,直直地落向它的长颈。

    它本能地往后仰,双翼急速向上挥出,挟着凌冽的寒意,险而又险地在被击中之前凝出一面坚实的冰墙,随即双爪一掀,直接将整面冰墙当成了武器,砸向刚从半空里冒出来的列乌斯。

    它已经发现了,简单粗暴的方式更适合这些所谓的“神”——因为力量强大,他们本身似乎就没有什么“战斗技巧”可言,而绝大多数的战斗技巧,对他们也没什么用处。

    谁能更快更狠地攻击到对方,谁更能挨得住对方的攻击,谁就能赢。

    而在“更快”方面,它觉得它还是有优势的。

    扔出冰墙的那一瞬,它已经化为人形,在冰墙的遮掩下,闪电般直射向敌人。

    因为速度太快,半空里甚至还残留着冰龙巨大的虚影。列乌斯不屑地挥开了冰墙,却没能避开冰块崩裂时当胸刺来的冰刃。

    看见冰刃上缠绕的金色纹路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倘若只是一条冰龙凝结的寒冰,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什么伤害……可扎进他胸口的冰刃里,蕴含了永恒之火的力量。

    千万年前曾经感受过的灼痛从他的身体里爆开,让他发出一声恐怖的怒吼。

    伊斯的头晕了一下。那声音就像龙吼一样,有着直击灵魂的力量。

    他险些以为眼前漂浮的黑影只是他眼花……但当那黑影如鬼魅般飘飘荡荡地贴向列乌斯,他终于认了出来。

    ——那是黑翳。

    不知道在一边偷偷旁观了多久的法师在无法继续隐身时直接将手杖抵向列乌斯的后背。

    他原本就擅于隐藏自己的气息,而受伤的列乌斯在疼痛与怒火之中也失去了防备,居然轻易而举地被他得手。

    伊斯知道他应该先帮黑翳收拾掉列乌斯再说……或者退开让他们狗咬狗也不错,可骤然升起的怒火让他不假思索地一拳挥出,直直地揍向黑翳依然隐藏在斗篷下的脸。

    大概是太过吃惊,黑翳的动作不由自主地一顿,法术也因此受到了影响,列乌斯在那一刻挣脱开来,眨眼间退出去老远。

    只那么短短的一瞬,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像是破了一个洞,蕴含其中的力量被另一种怪异、又有几分熟悉的力量抽水般抽了出去。

    伊斯的手指擦过斗篷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可惜已经来不及。

    而他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认错。

    这一拳他并没有打中,对方的反击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身上。

    虽然多少算是手下留情——至少黑翳没有用他那根诡异的法杖来对付他,但被闪电击中的滋味自然不算美妙,伊斯心中的怒火也挟着难以控制的委屈喷涌而出。

    这人居然还敢还手?!

    他甚至差点忘了是他先动的手……反正他又没打中!

    但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正如安克兰所说,他不能把眼前这个人当成他认识的那个埃德·辛格尔……他也的确不是。

    既然黑翳反击得毫不犹豫,他也没什么可迟疑的了。

    另一拳带着沉重的冰甲又一次砸向黑翳的脸,巨龙的怒吼让被丢在了一边的列乌斯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他游走在他莫名其妙打起来的两个敌人周围,寻找着可趁之机。他倒是想等着他们打得两败俱伤时再来捡个便宜,那个一身黑袍的法师却不肯放过他,一边应付着冰龙的攻击,一边锲而不舍地找他的麻烦。

    而他能感觉到,原本胡乱挥舞的树藤,竟开始配合法师的行动。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控制了他的猎物?

    远道而来却一无所获的地狱之神黑着脸加入了战斗。

    伊斯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混战,却打得意外地得心应手——总之,就是揍谁比较顺手就揍谁嘛。

    天赋的敏捷和天生的双翼让他在混战之中颇有几分优势。他一脚踩在黑翳的头上,借势以更快的速度冲到列乌斯面前,伸缩自如的冰刀斜劈而出,在那骄傲的神明腹侧拉出长长的一道伤口。

    列乌斯并不会流血,伤口只冒出缕缕黑色的火焰,然后又渐渐恢复如初。

    他的本体仍被封在地狱,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他一个分身,但分身所受的伤,对他也并不是没有影响。

    战斗之中,他更加防备的其实是摸不清底细的黑袍法师,没想到一再伤到他的却是这条冰龙。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受过伤了。

    极致的愤怒让他纯黑的双眼深不见底。伊斯一眼望过去,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会被吸入其中。

    他的心猛跳了一下,放弃了用他的精神力来对付敌人的打算。

    能用自己的意识来创造万物的神明,在这方面显然只会比他更强。

    他转而向后,寒冰凝成的长鞭卷向黑翳的双脚,直接将他整个人拖过来,砸向列乌斯。

    被当成武器的法师顺势而为,一手扔出不知多少飞弹,一手抡起法杖,像抡一根木棍一样砸了过去。

    在瞬移之前,已经有不少飞弹撞在了列乌斯的身上。再次出现时,原本就只有黑白两色的神明,像被水洗过一样稍稍褪了点色——但他的怒火却更加实实在在地烧了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在他们的脚下和头顶,层层燃烧的黑火像无数骤然绽放的巨大花朵,扭曲变幻的花瓣在一瞬间生长蔓延,将他们包裹在其中。

    列乌斯的身影因此而淡成一道虚影。他似乎打定了主意,即使是放弃这一具分身,也要把眼前这两个胆敢冒犯他的、可恶的家伙,彻底毁灭。

    而在黑火之内,伊斯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连他天赋的魔法之力都像是被压制般难以施展。

    他与列乌斯之间,果然还是有点差距的。

    他一边去摸安克兰给他的戒指,一边忍不住看向黑翳。

    如果列乌斯的力量能够影响魔法的流动……那对主要依靠魔法制敌的法师,可是相当危险的。

    他看不见黑翳藏在斗篷下的面孔,可他飘在半空的身形看起来依然冷静。

    伊斯的手指停了停。

    翻涌的黑火急速逼近,那种连灵魂都能感觉到的灼热令人窒息……他应该尽快离开,却不知为何迟疑不去。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觉得黑翳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

    下一刻,数不清的藤蔓蜂拥而至。

    它们在黑火中燃烧,迅速地枯萎断裂,却也更加迅速地生长着,狂乱地扑向列乌斯。

黑翳(7)

    仿佛群蛇扑向自己的猎物,那画面竟让伊斯也有一瞬的悚然和……恶心。

    在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的时候,列乌斯的怒吼随着漫天黑火一同爆开。

    声势固然骇人,却失去了该有的威力。

    黑火大半的伤害都被钻进包围中的树藤所吸收,再加上伊斯下意识地为自己撑起的防御,让他几乎毫发无伤——也就烤掉了几块鳞。

    最近掉鳞掉得有点多……还好他长得快。

    痛得呲牙的冰龙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而当黑火消散,列乌斯的身影也已经消失无踪。

    在他们脚下,整棵巨树正飞快地衰败下去,仿佛千万前就已腐朽,只轻轻一触,便瞬间萎烂成泥。

    战胜了一位曾经的神明或许值得骄傲,但黑翳付出的代价也实在不小。

    这棵树的力量,原本已属于他。

    而列乌斯却不会因此而真正地“消失”。无论他是逃了还是失去了这一个分身,他都不会放过让他承受这种屈辱和损失的人。

    伊斯并不很在乎这个。如果列乌斯真敢找到他的世界里去……他们弄死过他一次,就能再来第二次。连地狱里那群终于得到自由的大恶魔们,也不会喜欢从另一个时间而来的“创造者”,再一次压在他们头上。

    但黑翳……可以算是孤立无援。

    意识到自己在为他担忧时伊斯狠狠地唾弃了自己。

    他飞向黑翳,并且刻意放慢了速度。他不想让对方再像只被猫追的耗子一样,眨眼又逃之夭夭。

    这一招似乎有点用处。黑翳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处,甚至抬头看着他。

    ——这一次,他们或许有机会谈一谈。

    才刚刚跟对方乱七八糟打过一架的冰龙满意地想着。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沙哑的低语:

    “……你不是他。”

    伊斯愣了一下。那简单的一句话里包含了太过复杂的情感,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恨,是遗憾和失望,悲伤与怀念……还是冷漠与憎恶。

    “你……”他开口。

    又一次,他话都还没能说一句,黑翳后退一步,像被身后骤然裂开的缝隙吞噬一般,消失在他眼前。

    “……埃德·辛格尔!”

    巨龙的怒吼响彻整个天地:“你给我等着!”

    隔着无数的时间与空间,另一个埃德·辛格尔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他有点呆——他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打过喷嚏,这个喷嚏简直让他感动得有点想哭。

    他到底还是个正常人呢!

    正在跟他说话的安克兰,一向平静无波的面孔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

    “你最好尽快出发。”他说。

    埃德点头,恢复到那种冷静到冷漠的“工作态度”。

    但走出几步之后,他有些狐疑地回头。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他问。

    “我有无数事情‘瞒着你’。”安克兰淡然回答。

    埃德无话可说了。

    这是事实……而安克兰并不需要向他交代什么与眼前的工作无关的东西。

    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他就觉得安克兰瞒着他做了什么与他有关的事,而他的直觉通常还是挺准的。

    干完活儿回来他得查查这件事。

    他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通道。

    而在他身后,安克兰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他希望伊斯能尽快完成任务。否则,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对付无数个时空里,无数个不一样的埃德·辛格尔。

    ——以及无数个伊斯·克利瑟斯,和无数个他那位不省心的“父亲”。

    “你最好别让那家伙来给我添麻烦。”

    将列乌斯意外的出现告诉安克兰的时候,伊斯加上了这一句。

    他当然不怕列乌斯,但如果有人能对付他,他也乐得轻松。

    安克兰稍稍沉默了一阵儿才开口。

    “你更应该担心的恐怕不是这个‘麻烦’。”他说,“黑翳很可能已经吞噬了那个女妖的力量……伊斯,如果他强得超出了某种界限,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你最好说清楚是什么样的麻烦。”伊斯要求。

    “虚无之海能够容纳无数个不同时间线的存在。”安克兰告诉他,“而时间之河也允许无数条支流的存在……只要它们流往同一个方向。到现在为止,黑翳已经破坏了不知多少条支流,却还无法完全逆转它们的方向。如果有一天,他能够让支流的河水逆流而上,冲击时间之河,就会影响到时间本身……‘时间’,和空间,都会变得相当混乱。你可能会在同时面对许多个埃德……或许多个列乌斯,以及许多个你自己。那应该不是你想要的吧?”

    伊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嘴角一抽。

    确实……不太想要。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抓到他的……但你们好歹也有点用吧!这原本可是你们的活儿!”

    他又一次失去了黑翳的踪迹,而这一次恐怕更难再找到他。

    “有消息的话,我会尽快告诉你的。”安克兰也只能如此回答。

    不知是不是错觉,伊斯似乎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疲惫。

    想一想,从前那个冷漠寡言的半神变成现在这样唠唠叨叨各种操心的所谓“管理者”……好像也挺惨的。

    也不知道安克兰为什么会接受这个,而在他之上又还有怎样的存在。

    这种事想起来就让人头痛,伊斯觉得,他还是做好眼前的事再说吧。

    他不再计算时间——像他这样不停在不同时空穿梭的旅行,时间本来就很难计算,如果非要算个清楚,反而让自己变得十分焦躁。

    他甚至不再跑来跑去,而是找了个很像燿星的世界,停留下来,重新查阅手上所有的资料。

    他已经试过了“碰运气”,也成功了一次……自信如他,也不会觉得幸运之神会总是眷顾他。

    也许他该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那家伙自己找过来。

    他也真的想到了一个。

    “锚石。”他再次联系上安克兰,“如果以此为诱饵,他应该会上钩的。”

    拥有时间之力的锚石是黑翳志在必得的东西。他与执行者们最初的冲突,也正是因为在执行者收回锚石的时候屡次破坏,甚至抢走了其中的一颗。

    而这东西他绝对不会嫌多。

    但想说服安克兰以锚石为诱饵,也不那么容易。毕竟那些石头都是执行者们千辛万苦才找回去的。

    伊斯之前已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而安克兰也并没有隐瞒。他知道了锚石原本一共有二百三十六颗,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法阵,用于维持“时间”的稳定。

    那时候,所谓的“多重时间线”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时间之河也没有任何一条“支流”。它的规则比如今更加稳固而不可违背。

    然而,一场巨大的灾难几乎摧毁整个虚无之海,被称为“最初的创造者”的古神,与他们当时所创造的许多世界,都在那一场灾难之中不复存在。维持时间之河的法阵也因此而崩溃,二百三十六颗锚石散落在了虚无之海中。

    其中有一些已经损毁,而执行者们千万年里也只收回了一百多颗,还剩下多少谁也不知道。乐观地推测,大概一百左右,听起来似乎很多,但放在整个虚无之海无尽的时空里,找到它们的希望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

    而且,被收回的每一颗锚石,在其力量稳定之后,都会被重新放回新的法阵之中,想要再把它们取下来,可不止是“费力”那么简单。

    所以,伊斯也没打那些锚石的主意。

    “如果发现了新的锚石,”他说,“那就是很好的机会……当然,我知道你们找到一颗也很不容易,所以,我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听看?”

    ——他想伪造一颗锚石。

    说真的,他还是太单纯了,如果是泰丝……或者白鸦的话,大概一早就想出这个主意来了!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安克兰问他。

    “当然。”伊斯信心满满,“我正好认识一个家伙,很擅长伪造这种东西。”

    有斯凯尔·蒙德的经验,加上安克兰的力量和对锚石的了解,想要伪造一个出来,应该也不那么难吧!

    “这不是擅长不擅长的问题……”安克兰欲言又止,最后只好告诉他:“我知道了,让我考虑一下。”

    “尽快!”伊斯毫不客气地催促,“是你自己说时间很紧的!”

    安克兰默默掐断了通讯。

    没过太久,他重新联系上了伊斯。

    “用不着伪造了,”他说,“我们找到一颗大概有些破损但还有残余的力量的锚石……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地方。”

    “哪里?”伊斯眼睛一亮。

黑翳(8)

    暗红色的恒星抛出巨浪般的烈焰,一波又一波,像是在黑暗的虚空里燃着一场绚丽的烟火。

    然而那炽热的风暴能让一切生命瞬间化为灰烬,无所畏惧的冰龙也只能徘徊在远处,等待风暴暂息的那一刻。

    安克兰所说的那颗锚石,就存在于这个小小的星系里,一颗被恒星风暴侵袭的行星上。

    那个也曾经拥有生命、孕育出文明的星球已经完全被烤干……而它的存在不曾在其他文明的星图上留下一点痕迹,它最终的毁灭亦无人在意。

    它的末日与锚石的存在或许并无关系,但冰龙深深地觉得,这种蕴含强大力量的石头,带来的似乎多半是不幸。

    ……这清醒的认知,并未能阻止它暗搓搓想要弄一颗来仔细研究一番的打算。

    眼前就是难得的机会。无论黑翳会不会出现,冰龙都打定了主意要把那颗锚石弄到手,虽然最终或许还是得把它交给安克兰,但在那之前,它总能想办法保留它一段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其中的奥秘。

    正如白鸦所说,要“谨慎又大胆”!

    再加上泰丝的那一句,“脸皮厚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它真的是一条很擅长学习的龙了。

    它慢吞吞地飞着,像深海里一条巨大的鱼,试探着靠得近一点、更近一点……

    它压抑着永恒之火的力量,判断着以自己被强化过的躯体,是否能承受恒星风暴的伤害。

    事实证明,不能。

    甚至只是靠近风暴的边缘都让它觉得自己的血都已经变成了熔岩,沸腾在它的血管之中。它最终还是得靠着永恒之火,才能在受到更严重的伤害之前迅速逃离。

    在虚无之海,最强大的并不是所谓的神明。

    或许传说中的古神拥有更强的力量……可伟大如古神,如今也唯余些许残骸。

    拥有漫长生命的巨龙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生命”的脆弱,又把它抛到一边——它才懒得去想那么复杂的东西。

    好好活着,尽力去做它想做的事,也就够了。

    恒星风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最危险的其实是,就算是安克兰,也无法准确判断下一次喷发会是什么时候,又是否能突破行星原本就已经相当稀薄的大气层和磁场,对冰龙造成威胁。

    他只能给伊斯一个“大概的规律”,并且附送了两个可以用于预警的小仪器。

    他和他的执行者们,也不是只会用魔法的。

    风暴停息之后,冰龙将其中一个仪器送入恒星与行星之间的空间,然后直接开启通道,转瞬便出现在了那颗干涸死寂的行星之上。

    广袤的大地一片灰黄,崩裂的山峰倾倒在干枯的河道上,漫天风沙里,炽热的空气扭曲颤抖,烫得冰龙爪子一缩。

    这样的热度还不至于能伤害它……可它到底是一条冰龙,天生就讨厌这样又干又热的地方。

    其实,换做另一种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执行者们通常会回溯时间,在一个更加安全的时间点上带走——他们并不会冒无意义的险。

    但对本身蕴含着时间之力的锚石,却不能用这种方法。它对时间的影响玄妙而难以预测,他们只能遵循时间的规则,在什么时间点发现,就在什么时间点之后带走。

    安克兰给的定位倒是十分详细,而且,执行者们所使用的那种探测器,冰龙现在手上也有一个。

    ……如果能不还就好了。

    它循着定位找过去,找到了一个……博物馆。

    整个建筑倒塌了大半,看起来被火烧过不止一次,黑乎乎烂成一堆,有些地方甚至像蜡烛一样融化,又凝固成奇怪的形状。金属铸成的牌匾掉在地上,虽有些扭曲变形,上面的字迹却还依稀可辨——“奥汀城历史博物馆”。

    这个世界的文明,原本已经发展到了相当不错的程度。

    变回人形的冰龙,就在那一片狼藉里,很轻松地找到了那颗锚石。

    它被放在一个展示柜里。那也是整个博物馆唯一一个还完好无损的展示柜,连上面罩着的玻璃都只是蒙上了灰尘,而没有融化。展示柜里的金属牌上刻着简单的介绍,因为镌刻其上的神秘符号,这个如安克兰所猜测的一样已经破损的黑色石球,被当成了某个已经失落的文明的遗物……而从摆放的位置判断,也并没有被看得十分重要。

    而此刻,一片废墟之中,看着这唯一还能“欣赏”到的展品,多少有种荒谬的感觉。

    伊斯打开展示柜,把锚石捧在了手心。

    ……它倒是没有咬他一口什么的。

    大概是因为破掉了,这颗石头并没能像冰城那颗一样产生自己的意识,力量也很微弱,弱得让伊斯有点怀疑它是否能引来黑翳。

    安克兰同意拿这个当诱饵,多半是打着“就算没了损失也不是很大”的主意吧?——他忍不住怀疑。

    当然,所谓的“微弱”只是相对而言,而且,这毕竟是难得的时间之力的承载之物。

    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收了起来,并不打算久留。

    只要把消息放出去,就算知道这是个陷阱,黑翳应该也会盯上来的……吧?

    满意地转身时,他脚步一顿,猛地侧身闪向一边。

    无形的力量擦身而过,刺破空气,发出奇异的空响。

    如果他没能躲过去,这一击会直直地刺穿他的心脏,甚至会在他的胸腔里爆开,炸得他死无全尸。

    ……这不像是黑翳的风格。

    “列乌斯!”他叫道。

    “如果你非要如此称呼我的话。”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他。

    从虚空之中一步踏出的,并不是那个黑发白肤的恶魔,而是个高大健壮,皮肤发红的巨人。

    没有真正的巨人那么大,却比野蛮人还要高上两个头,没有角,额头两侧生着乌亮的鳞片,一头白发蓬松地散开,依然纯黑的双眼映出天空之上血红的太阳。

    ……这位被放逐的神,还真的很喜欢给自己创造出各种不同的形象。

    但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这家伙的小心眼儿也是真的一成不变。

    “你跟着我?”

    伊斯问道。不然没法儿解释这样的“巧合”。

    同时他也有些疑惑。如果一个实力被削弱了大半的神都能轻松穿越时空,他所知道的那个列乌斯,怎么会输得那么惨?

    “我并不需要‘跟着’你。”列乌斯轻笑,“只要我想,我就能知道你在哪儿……难道你觉得,与我作对还能全身而退?”

    “不能吗?”伊斯随口回答。

    他可全身而退了不止一次了。

    这一次,列乌斯倒没有被他的轻蔑轻易激怒。他伸出手,伊斯立刻感觉到那颗被他好好收起的锚石开始蠢蠢欲动。

    “你拿了属于我的东西。”列乌斯说,“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伊斯低骂一声,迅速把锚石取了出来——他该把它藏进另一个空间才对!

    破损的黑色圆石上,金色的符文飞快地闪烁,某种冰冷的力量针一般扎进他掌心,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即使并不很了解锚石的力量,他也本能地觉得不妙,甩手就想把石头扔开,那玩意儿却像是黏在了他的皮肉上,怎么甩都甩不开。

    而后冰冷变成了灼热。像是有细丝从他掌心蔓延向全身,蛛网般迅速伸展开来。

    ……他想给别人设下的陷阱,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给他设的陷阱。

    伊斯感觉到被拉扯的痛楚——从身体到灵魂。

    他骤然反应过来,列乌斯想要的不是他的命……至少现在不是。

    他想要的是他体内的永恒之火。

    “那原本就是属于神明的力量。”列乌斯一根根握起手指,胜券在握般悠闲地开口。

    “放屁!”

    伊斯怒吼一身,反手紧握住锚石,抡起来朝着列乌斯的头砸了过去:“它是我的!”

    是它自己选择了他……已经属于他的东西,谁也别想夺走!

    何况,他也不能确定,如果剥离了永恒之火,是不是……会造成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伤害。

    列乌斯向后一闪,避开了这粗鲁的一击,脸上高高在上镇定自如的神情却有点维持不住。

    永恒之火的确是属于神明的力量,而锚石的力量与之同源。利用锚石将永恒之火从一条冰龙的体内引出来,原本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却感觉到了强烈的抗拒。

    ……这不过是一条龙,是星燿创造出来的小玩意儿,又不是星燿本身,怎么可能拥有反抗他的力量!

    很快,他意识到,反抗他的并不只是冰龙,还有永恒之火本身。

    过于强大的力量很容易生出自己的意识……但那一点脆弱的小东西,在真正从“意识”之中诞生的神明面前,只会轻而易举地被碾得粉碎。

    他忍不住冷笑。

    卷起的风沙里,金发的年轻人已经变回了巨龙,咆哮着向他撞了过来。

    这个干旱炎热的星球对冰龙并不友好。它天赋的力量缺乏永恒之火的加持,更难对列乌斯造成什么伤害。

    但它的爪子和牙齿可以。

黑翳(9)

    第三次被轰出去的时候,冰龙变回了人形,爬起身来,抬手抹去唇边溢出的鲜血,微微压低了身体,仰头向那依然喜欢高高在上的神明,露出一个几乎有些狰狞的笑。

    如他所料,与列乌斯正面对上,时间稍长,他就会落于下风。他的右翼被撕出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不但不能让他继续飞翔,反而变成了他的负累。

    他只能变回人形。

    就算是一个已经半残的神,也不是他能独自对付得了的,这还是在他用上了最近弄到手的不少好东西的情况下……但他可没有半点要认输的意思。

    永恒之火已经从他体内被抽了出来,却仍在奋力挣扎。它没有再变幻出任何形体,只以纯粹的一团火焰的模样,围绕着升上半空的锚石左冲右突,虽然没能挣脱锚石的牵引,却也拖着那块石头在半空里飞来飞去,甚至时不时地努力给列乌斯制造一点麻烦。

    连它都还没有放弃,他又怎么会仍下它独自逃走?

    他深吸一口气,让断裂的肋骨回到正确的位置,把剧烈的痛楚燃成滔天的怒火,弹出指尖的利爪,在列乌斯试图摄住永恒之火的时候,再一次冲向对方。

    身形变小的好处是,能够被打到的面积也小了许多——他未必就没有胜的机会。

    列乌斯也并非毫发无伤。一条死缠烂打的龙能造成的伤害并不小,他腹部那五条深深的抓痕已经不再冒出黑火,而他事实上也感觉不到疼痛,但“受伤”这一事实,以及他发现他并不能用自己强大的意识让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冰龙屈服,都让他恼怒又暴躁。

    还有那团不肯受他控制的永恒之火,它本该只有微弱的意识,却居然也能够反抗他。

    本以为唾手可得的胜利,竟浪费了他这么长的时间……而他并不能在这个时空里久留。

    他阴沉着脸抬手,从手心拔出了一柄长剑。

    森白的骨剑简洁到粗陋,不是列乌斯会喜欢的风格,看起来更像是连刃都没有开,伊斯却并不会轻视它的攻击力。

    ……但他觉得他可以轻视一下列乌斯用剑的技巧。

    速度和力量让列乌斯事实上并不需要太多的技巧,但习惯了与技巧高超的同伴们对打的伊斯却能在对方的动作之中找到些许漏洞,甚至能趁机反击一二。

    当他空手从列乌斯的小腿上挖下一团质感奇怪的肉来,有一瞬竟有把它送到嘴边的冲动。

    本能告诉他,吞下这团肉对他很有些好处,可这许多年来的习惯却让他嫌弃地把那团肉扔到了一边。

    ……扔掉了又有点后悔。

    这小小的纠结并没有影响他的行动,猝不及防地被永恒之火甩着锚石当头砸了一记的列乌斯却在极端的愤怒之中再一次选择了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

    他不闪不避,在伊斯的利爪直插进他胸口的同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抬剑朝着伊斯当头劈了下去。

    剑风拂动金发的那一瞬,伊斯意识到,他躲不开这一击。

    据说人临死的那一刻会想起许多事,他这一刻脑子里却只有一个粗鲁得绝不能让娜娜听到的词。

    他不想死。

    他得到了那么多,他活得好好的……比他曾经以为的要好无数倍。

    他还有一条小龙要养大。他更不能让娜里亚在失去了埃德和艾伦之后,再失去他。

    他低吼一声,竭力扭动着,让长剑落在他肩侧而不是头顶。

    虽然他不确定身体被劈成两半还能不能活下来,也总比头被劈成两半要好。

    而他没有被抓住的另一只手,也凶狠地抓向列乌斯的咽喉。

    想要他的命,任谁都得付出点代价!

    右肩被长剑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又忽地一花,像是有火光一闪,却并没有一只火焰凝成的小龙飞到他的身前。

    只有一柄火剑,摇曳着熟悉的形状,挟着无尽的怒火,猛劈向列乌斯的手臂。

    伊斯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一松,却又在下一瞬陷入巨大的恐慌。

    “不……”

    他开口,那声音弱得无人能听见。

    金发的年轻人拖着长长的血痕,自半空中无力地坠落。

    风沙扬起,一片黑影于沙尘中浮现,卷起那重伤的躯体。藏在黑色斗篷下的人,却怔怔抬头,看着天空中斩断了神明一条手臂,却没有趁胜追击,而是反身扑下来的火影。

    那分明是个人的影子。

    沙哑的声音发出喃喃的低语:

    “……斯科特……”

    伊斯觉得自己沉在黏糊糊的泥沼里。

    黏腻,沉重,冰冷——当他觉得“冷”的时候,总是意味着事情有点糟糕,可他的意识就像被泡烂了的面包似的,被水流拍打着向四面散开。

    他甚至想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恍惚意识到,他大概快要死了。

    以及,他好像,弄丢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渐渐漫开的恐慌与不安比寒冰更冷,生生刺出了几分清醒。

    ……他不能死。

    他想着,本能地试图挣脱这过于沉重的、痛得让他想要尖叫的躯体,却似乎有谁在警告他,如果此刻他抛弃这重伤濒死的身体,即使他的灵魂还能继续存在,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会变成一个幽魂……或者一条亡灵龙。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应该冷静下来,可那真的有点难。他不停地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无数记忆的碎片像水底被搅起的泥沙,在巨浪中被抛来抛去,泛起又落下。

    他却一片也抓不住。

    直到一点温暖而明亮的东西,像归巢的小鸟一样,飞回他的灵魂之境。

    那黑暗而混乱、几乎快要倾覆崩塌的世界,重新有了光。

    狂暴的风雨就此停歇,无声的巨浪偃旗息鼓,温柔地向后退去,露出金黄色的沙滩。

    ——别怕。

    有个声音轻轻地告诉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在昏迷中不停抽搐的年轻人终于安静下来,摇曳的火光中,一片黑影悄然退开。

    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近时,伊斯的眉头皱了皱。

    他还没有睡够——受伤的巨龙需要用漫长的睡眠来愈合伤口……但他好像有点饿了。

    受伤的巨龙也需要充足的食物来愈合伤口。

    肚子咕噜噜的巨龙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另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

    一只奇怪的小动物正蹲在他面前,看起来像是把兔子的头安在了老鼠的身体上,然后把它满身的毛都变成了一簇簇小小的、彩色的晶体,被火光照着,稍稍一动,简直能晃花人的眼。

    在他睁眼的那一瞬,小东西惊跳起来,一溜烟地跑掉了,浑身的晶石哗啦啦地响着,动静能有一百只老鼠那么大。

    伊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视线里依然很花——他所在的这个洞穴就很花。

    洞穴里的岩石应该算是黑色的,但光滑的表面像涂了一层油脂,泛着五彩的流光,看得伊斯越发头晕眼花,甚至有点恶心。

    他晃了晃头,觉得自己很有可能爬起来就滑一跤,但还是努力爬了起来。

    他想起了他的任务。而洞穴里那团没有任何材料却一直在燃烧的魔法火焰……总不会是列乌斯好心燃起的。

    虽然失去意识之前,他一直都没有看到黑翳的影子,这会儿却十分笃定,就是那家伙。

    在他跟列乌斯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那家伙可能就偷偷躲在一边,等着他们两败俱伤时出来捡便宜……想到这一点,他还是挺不爽的,但只要安慰自己,那不是埃德……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傻瓜,心情就会略好一点。

    ……当然也并没有好太多。

    站起来的时候他扶着墙壁缓了好一阵儿。他的右半边身体完全不能动,肩头那道巨大的伤口已经切到了他的肺里,让他连呼吸都痛得要死,但至少没有再冒血。可是,在他把阿尔茜塞给他几瓶治疗药水都灌下去之后,伤口似乎也没有恢复太多。

    列乌斯那柄长剑,应该有点问题。

    看来只能靠他强悍的自愈能力了……但某人好歹也给他包扎一下伤口吧!那么大个伤口裂在那里,连他自己看一眼都有点心慌。

    他咬着牙一步步挪出洞穴。

    ——连洞外的天空都是花的。

    黑色天空上闪动着奇异的光幕,波浪般起伏不定,颜色也变幻不停。换做平时,他大概也会觉得这是难得一见的美景,现在却只想吐。

    他是真的有点晕了,只能靠在石头上急促地喘着气,视线却已经捕捉到不远处飘忽的黑影。

    “……我看到你了!”他有气无力地叫,连说话的这点震动都痛出他满头的汗来。

    “躲什么?!”他没好气地继续吼,“我现在又抓不住你!”

    片刻之后,鬼影般藏到岩石之后的黑翳又默默地飘了出来,掩在斗篷下的面孔上有几分茫然。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躲起来。

    他们在异星的天空之下默然相对,直到伊斯的肚子开始发出不容忽视的巨大响声。

黑翳(10)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黑翳掉头飘走了。

    他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仿佛脚不沾地,一团黑雾般,风一吹便忽地一下不见了。

    伊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艰难地挪回洞穴,决定再睡一觉。

    再睡一觉,这么尴尬的事,他就可以忘掉了!

    至于黑翳……就算他要跑,他现在也没什么办法。而且,他本能地觉得,既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家伙就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

    躺下的时候他又渴又饿又痛,一边告诫自己下一次出门一定要带上食物和水,不能再嫌麻烦,一边把身边剩下的给娜娜准备的小零食——除了各种宝石之外——都吃掉,然后勉强睡了过去。

    醒来时鼻端浮动着难以形容的味道,又腥,又臭,又有点香。

    他慢慢坐起来,觉得自己像个半死不活的小老头儿。隔着火堆,另一边的黑影动作一顿,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头继续收拾地上那只巨大的野兽。

    已经被剥了皮开膛破肚的野兽几乎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只能看得出脖子很长,身体却有点圆滚滚,粗短的腿已经有两条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

    伊斯怀疑它不怎么好吃,毕竟这味道实在是有点冲,但他空荡荡的胃却做出了诚实的反应——如果不是被他迅速按住的话,它大概又会自顾自地发出响亮而充满渴望的声音来。

    黑翳目不斜视地切着肉,伊斯就捧起身边装在石碗里的水默默地喝。看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翻面!”

    再烤下去一边就成炭了,另一边还没熟呢!

    他不算挑食,基本什么都能吃,但在口味和火候上还是有点要求的。

    黑翳没理他,用一柄小刀一下一下地割着肉块,割一块往火堆上丢一块。那些肉块被某种魔法托起,像大锅里的炖肉一样渐渐堆成了一大堆。

    然后他扬手往哪看不见的锅里倒了大半锅的水……在伊斯分明已经闻到焦糊味儿的时候。

    ——这是什么可怕的吃法!

    伊斯忍不下去了。

    他挪过去,抽出他的直刃剑,在岩石上切出几根石锥,把肉块在水里飞快地抄了几遍清洗一下,然后挑没糊的肉穿在石锥上,架上火堆。

    这种闻起来就不对劲儿的肉,用白水煮怎么能入口!只有烤一烤才勉强能下肚好吗!

    他稍稍一动就痛得直抽气,但还是坚持用单手把他觉得还能吃的肉全部串好才停下来。

    黑翳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切肉,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

    伊斯看不懂他的眼神,也懒得再去猜,只是嫌弃地问他:“你平常就是这么乱来的吗?娜里亚没有告诉过你不能浪费食物吗?!”

    黑翳干瘦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抖。

    娜里亚……娜里亚……已经有多久,未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我不是他。”他说,内心烧着不知名的怒火,一字一句,冷硬却又无力。

    “知道了,知道了。”伊斯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愤怒,只是不耐烦地挥手,“你不是我认识的埃德,我也不是你认识的伊斯,我认识的娜里亚也不是你认识的娜里亚……但她绝对说过这句话!”

    不管是哪个世界的娜里亚,都绝对不会允许浪费食物!

    莫名的怒火无力地熄灭。黑翳重又低头开始切肉,不言不语。

    伊斯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

    黑翳猎来的野兽比一头成年的牛还要大一些,但对一条饥饿的冰龙而言,也就是稍稍填了填肚子。感觉恢复了一点精神之后,伊斯随口问道:“那家伙呢?”

    过了好一会儿,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意外地听到了答案。

    “……跑了。”

    黑翳低声说。

    伊斯点了点头,虽然十分遗憾,倒也并不惊讶。他……和永恒之火,当时虽然没能给列乌斯造成致命的伤害,但也让他伤得不清,那家伙绝不可能舍得再费掉一个分身来彻底摁死他们,多半是要跑的。

    “你一直在那儿吗?”他这才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黑翳抬头看他一眼,倒是十分诚实地回答:“是的。”

    伊斯突然就觉得自己接下来想问的实在没什么意义——他想质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起对付列乌斯,可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黑翳是逃犯,而他是追捕者……他们原本就是敌人。

    即使他们一个叫埃德·辛格尔,一个叫伊斯·克利瑟斯,他们事实上,不过是陌生人。

    ……真的就只是陌生人吗?

    伊斯用力地按了按额头。即使见识过了时间的魔法,他也依然不怎么明白不同时间线上的同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

    “你想让我死在列乌斯手上吗?”他憋着一口气问道,“你想让我死,是吗?”

    他没法儿不在乎他感觉到的杀意。

    “……我们是敌人。”黑翳回答了他,“现在是……过去也是。”

    “什么?”伊斯疑惑地反问,“我们……你们,至少曾经是朋友吧!”

    “曾经……”黑翳脸上掠过一瞬的恍惚。

    那些太过遥远的“曾经”,他几乎都已经记不清了……不,那是他刻意遗忘的过去。

    他记得的,只是,也只能是那一双燃烧着恨意的,金黄色的眼睛,是永恒之火不息的灼痛……那痛苦至今仍折磨着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条幸运的、未曾经历过所有伤痛和绝望的冰龙不屈不挠地追问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纯净又执着,仿佛将要唤醒许多年来他深深埋葬在心底的过去。

    那些一旦想起,只会让他更加痛苦的记忆。

    莫名的,他只想让那过于美好的冰蓝,染上黑暗与血色……那才是,他熟悉的伊斯·克利瑟斯。

    “……我杀了斯科特。”他回答,带着某种惨烈的快意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撕开给他看,“我也没能保护娜里亚……当她在你怀里停止呼吸,你告诉我,从此以后,我们只是敌人……你告诉我,在我死亡之前,你绝不会原谅我。所以我只能杀了你,在你试图和耐瑟斯一起吞噬我的世界的时候……可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如果他能早一点放下那段脆弱又无用的友情,他或许至少还能救回他的故乡。

    他直视着伊斯在震惊中僵硬的面孔,异常冷静地承认:“我的确想杀了你……伊斯康提亚·艾伦·克利瑟斯,即使是一个人类给了你名字,你也依然是一条龙。你能活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你足够幸运……可一旦世事不再如你所愿,你的本性会让你变成另一个耐瑟斯,贪婪,暴戾,疯狂……你终究会毁掉一切。在你强大到那个地步之前杀了你,也许对你如今的‘朋友’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而他不想承认的,卑劣到让他在这种情况下都说不出口的,是深藏心底的嫉恨——他已经失去的,凭什么还有人能拥有?

    “……放屁!”伊斯粗鲁地骂出声,抬手就把没啃完的骨头砸了过去,压下如坠深渊般的心悸:“我才不会……”

    ……他真的不会吗?

    黑翳轻声笑了起来,沙哑的声音像濒死之人破碎的呼吸,只剩一只的深蓝眼睛里盛满伊斯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恶意。

    “瞧。”他说,“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伊斯冷冷地问他,左手死死握紧,“即使你现在动手,我也没什么反抗之力。”

    黑翳凝视他片刻,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只是想看看你还能带给我多少惊喜。”他说,“那颗锚石,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多谢。”

    他所说和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那包含讽刺的一声谢更让伊斯气到发晕。

    他直直地瞪着那片黑影,脑子里已经将他用无数种方法撕碎了无数次,他应该踢翻面前那些臭烘烘又难吃的肉,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洞穴……

    但他最终只是撕下另一块烤肉,埋头狠狠地咬上一口。

    ——他才不会跟一个一无所有的疯子计较!

    但今天的黑翳却像是以激怒他为乐。

    “我看到了斯科特。”他说。

    伊斯浑身一僵。

    “你把他的灵魂跟永恒之火融在了一起?”黑翳嘶嘶地笑着,“他看起来已经失去了大半的记忆,连意识都没剩下多少……这就是,你对待所爱之人的方式吗?把他死死地捆在自己身边,即使他已经支离破碎?不过,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你们都是一样,任性又自私……”

    低沉可怕的咆哮从伊斯的喉咙里冲了出来。他猛跳起来,直冲过火堆,指尖探出的利爪直挥向黑翳的胸口,骤然变成金黄的双眼怒火熊熊,亮得像洞穴外的天空之上,那颗正喷射出灼热风暴的恒星。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并不真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不在乎另一个世界里的自己在失去可珍惜的一切后无望的生与死,却不能不在乎他小心翼翼护在手心的珍宝。

    即使那珍宝只剩了碎片,也容不得半点侮辱。

黑翳(11)

    在击中目标之前他改变了方向,尖锐的爪子掀飞了黑翳的斗篷,擦过他暗红发黑,疤痕扭曲的脸,深深地插入他身后的岩石。

    “……他为救他所爱的世界而死。”

    他逼视着那只深蓝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黑翳,“如果你没有杀掉另一个斯科特,或许还有机会在最后的战斗里与他并肩而战。如果你能对他多一点信任,像他对你始终如一的信任一样,你或许不会失去亲人、朋友和爱人,也不会失去你的故乡……黑翳,你如今的结果不过咎由自取,别把你犯的错都推到别人的身上!”

    ——他怎么会觉得他的眼睛像埃德?

    那分明是一滩已经干涸发臭的死水。

    他抽出手,转身离开了洞穴。

    这地方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即使是在伊斯冲过去的时候,黑翳也一动未动,而当他离开,黑袍的法师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他坐在那里,一只手还紧握着割肉的小刀,视线茫然地垂落,随着刀尖凝聚的血滴坠至地面,直至无人理会的烤肉冒起阵阵黑烟,发出难闻的焦臭,才受惊般猛地眨了眨眼。

    ……像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他扔下小刀,用满是血污的手捂住脸,低低地笑出声来。

    离开洞穴没多久,天就黑了。

    漫天光幕又一次开始流动变幻,绚烂如梦,伊斯却无心欣赏。

    他胸口痛,肩膀痛,头也痛,根本没吃下几块肉的肚子还在发出更加强烈的抗议,整个身体又软又沉,让他恨不能仍下这个壳儿,至少灵魂能得以自由。

    但他不能。

    最终,他脱力地坐在了地上,满心愤怒和沮丧。

    他觉得安克兰大概是弄错了,他其实并不适合这个任务,他暴躁又没耐心,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个破碎不堪,在无尽的孤独与悔恨中不知徘徊了多少年的埃德。

    他知道他是故意激怒他……他能够理解,却不能原谅。

    如果是娜里亚在这里,或者,哪怕是是泰丝在这里,大概都有办法找到黑翳心底依然存在的柔软,说服他放弃那些疯狂的念头。

    是的,在知道他要抓捕的逃犯到底是谁之后,他就没有再将那个“任务”放在心上,即使给埃德的那五十年的长假确实相当有吸引力……但埃德自己,大概也并不想要这样得来的“假期”。

    他只是想让黑翳放弃他那些疯狂的计划。

    那家伙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也没有任何底线可言,这样下去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他已经失去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的故乡……即使某种意义上黑翳并不是埃德,但想到埃德那个蠢货也有可能陷入这样的境地,他就无法置之不理。

    不管安克兰警告了他多少次,他也没法儿把他们分得一清二楚。

    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他索性躺在了地上,望着天空,在他几乎快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的时候,他听见了奇异的、敲击岩石的声响。

    很有规律的声音,像是……脚步声。

    他手指一缩,在骤然扑来的疾风中就地一滚,避开了从天而降的黑影。

    突袭而来的是一只老虎大小的野兽,像他刚刚醒来时看到的那只奇怪的小动物一样,身上的鳞片像是无数不规则的晶石拼接而成,背上一溜凸起的棘刺一直延伸到尾巴,倒是跟他有点相似……

    ……呸!他才没这么难看!

    那野兽长了一张像鳄鱼的脸,嘴大得出奇。漫天流光之下,当它晃动浑身的晶石,那细碎的声响和闪烁的光芒让伊斯感觉到一阵晕眩。

    在他忍不住微微摇头时,那野兽又一次扑了过来,大张的嘴直咬向他的脖子。

    伊斯气笑了——连这种东西都敢来把他当成猎物了吗?!

    但事实是,他这会儿确实没什么力气。

    他抬手,不假思索地施展他天赋的力量,右肩的伤口却骤然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只能趁势一把按住那野兽的头,用力往下压。

    即使变成人形,他身体的重量也堪比同等大小的金属,压得那野兽哀嚎一声,身子往后一缩,迅速逃开。

    他的速度太慢了。

    伊斯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也无法再更快。

    他踉跄着后退。列乌斯那一剑似乎封住了他天赋的魔法之力,而他肩头的伤口也让他的动作失去了灵敏……虽然很可能真的连这么一头野兽都打不过,他也没打算掉头就逃。

    他观察着周围,一边寻找着有利的地势,一边拔出了他的单刃剑。

    但战斗眨眼间就已经结束。

    一道风刃从他身后划过,轻而易举地割开了野兽的脖子,腥臭的血液差点喷到伊斯的脚上。

    他并没有收回剑。

    回身看过去,黑翳的影子在异星的风沙里飘着,像荒地上的一抹孤魂。流过夜空的光在他的独眼里印出一个小小的光点,快要熄灭的蜡烛般奄奄地摇动。

    想要冷硬起来的心,不争气地又软了下去。

    野兽的尸体漂浮起来,随着默默转身的黑翳一起漂向洞穴。伊斯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收了剑,慢慢跟上。

    不管对方到底是为什么救他,重要的是,他现在需要养伤——他可一点也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再一次回到洞穴,没人再开口。他们沉默地合作,一个人切,一个人边烤边吃,吃饱就睡,完全不担心另一个人会趁机对他怎样,或悄悄地消失无踪,让他再追上不知多久。

    ……反正,担心了也没什么用。他才懒得在无用的事情上花费力气。

    然而他醒过来好几次,每一次都能看见坐在火堆边的黑袍法师——他好像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伊斯扔过去一块碎石,想要确定那是个活人,而不是留在那里欺骗他的幻影。

    石头停留在半空,失去方向的甲虫般左右晃了晃,才啪一声掉到地面。

    不知道为什么,伊斯忍不住就笑了一声。

    不是讽刺,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很单纯地,突然有那么一点点高兴。

    尤其是在看见黑翳脸上真切的茫然时。

    他憋着笑扭过脸,再一次睡了过去。

    可他的伤口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好转,反而隐隐开始腐烂发臭。

    看着自己烂掉的感觉实在糟糕之极。伊斯试图用剑削掉那一层开始腐烂的血肉,却被黑翳所阻止。

    “没有用的。”他说,“那力量已经侵蚀了你的身体,如果你不是一条龙……还拥有永恒之火,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滩烂肉。”

    伊斯恶心地皱起了眉——这还真是列乌斯能使出来的招数!

    他瞪着自己的伤口,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对抗这种带来衰败与腐朽的力量。黑翳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可以……离开这里的。”

    伊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即使会失去一个机会,他也没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如果可以离开,他当然会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养伤。即使不去找安克兰帮忙,他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时间线,如果阿尔茜给的治疗药水有那么一点效果,那牧师们应该也有办法治好他的伤口……

    可他没法离开了。

    是他不够小心。在与列乌斯战斗的时候,那枚能打开时空通道的戒指被黑火所破坏,而列乌斯砍下的这一剑,又封住了他的魔法之力。他甚至都没法进入“花园”,也无法打开通往远志谷的传送阵。在生命力被缓缓吞噬的现在,连这个星球恶劣的天气他都渐渐无法承受,弱弱地开始发烧。

    他倒是还能联系上安克兰……但如果还有其他办法,他可不想让那个家伙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以及,如果黑翳还没有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说不定……他还有那么一点点机会?

    “……我已经失去了治疗之力。”黑翳看着他,似乎想要确认什么,“我救不了你。”

    “我知道啊。”伊斯不耐烦地翻了更大的一个白眼。

    即使这家伙明明白白地承认了他想让他死在列乌斯手里,他依然莫名地笃定,如果能救他,他不会不救。

    哪怕他真想让他死,也绝不会就这样看着他缓慢地死去——这种变态的兴趣,埃德就算再疯也不会有。

    他的想法就这么简单,但他不知道黑翳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什么,那只暗沉沉的蓝眼睛里,仿佛有一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

    “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说。

黑翳(12)

    伊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下一句。

    “……所以?”他问:“到底什么办法?”

    他真的没什么精力猜来猜去,或者玩什么言辞上的游戏。

    “时间之力。”黑翳回答他,“治疗术,是让人体迅速修复受到的伤害,让人自身的生机在短暂的时间里爆发出来,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将你身体某些部分的时间加快了许多倍。但当人体受到无法自愈的伤害……在很久之前,还有一种法术,是让身体的时间倒流,回复到没有受伤的时候——这种法术,并非只有牧师才能施放。”

    两种法术听起来似乎没有很大的差别,但后者其实比前者要困难和危险得多,也容易造成各种意外。有人的身体因此而扭曲变形,有人的记忆出了问题,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最严重的情况下,它甚至能让被治疗者的身体整个儿化为乌有,就像没有出生过一样。

    因此,这种法术诞生不久就很快被封禁,法师们也终于放弃了“觊觎神力”,不再试图掌握治疗类的法术。

    此时听黑翳提起,伊斯居然也能隐约想起这个禁术。

    “你学会了这个?”他问。

    “我重新创造了这个。”黑翳回答。

    伊斯点点头,并不觉得奇怪。他曾经亲眼看着伊斯修复了快要碎裂崩塌的克利瑟斯堡……那事实上也是一种回溯时间的法术。那时他还担心会因此而对埃德有所影响,不过换成黑翳……这家伙完全是债多不愁嘛。

    “那就试试。”他说。

    或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轻松随意,黑翳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上一次我尝试这个法术的时候,”他诚实地表示,“结果并不怎么好。虽然我又一次地改进了它,但是……”

    改进之后的法术,伊斯算是第一个“试验品”。毕竟,他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随便打伤一个人,然后拖过来做试验的地步。

    “哦。”伊斯说,想了想,谨慎地多问了一句:“所以你有多少把握?”

    “……一半。”

    ——那完全可以试一试嘛!

    他用神情表达了他的态度,而黑翳明明看懂了,却依然迟疑。

    “你……就这么相信我吗?”他低声问道。

    伊斯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哪种“相信”,干脆一起回答了他:“我相信你法术上的天赋。以及……你是觉得我应该担心你会趁机对我做点什么吗?可我现在这样,即使我不答应,你不也是一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我实在想不出你拐上这么大一个弯来‘欺骗’我的理由。就算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埃德……应该也没有这么无聊才对。”

    黑翳怔了怔,片刻之后,一丝微弱的笑意在他唇边若有若无地晃了晃。

    “那就,”他说,“试一试。”

    真正要开始施法的时候,伊斯又有点紧张起来。

    “你,”他警惕地确认:“不会故意让我变成小孩子吧?”

    他曾经变回了小孩子还变不回去,就真的被他的朋友们当成小孩子抱过来抱过去……那简直是他一生的耻辱和阴影。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黑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你最该担心的可不是这个。”他说,“需要我告诉你上一个试验品变成了什么样子吗?”

    “……还是不了吧。”伊斯说。

    黑翳的左手缩了缩。长袖的遮掩之下,手臂上残存的血肉微微蠕动着,在被烧到半焦和恢复鲜嫩之间反复——在两种不同的力量之间反复,那种痛苦让习惯了疼痛的他,都不得不屏蔽掉手臂的知觉。

    他也并不想让伊斯看到如此不堪的东西。

    他低声念出咒语。

    已经有许多年,他不曾在施法时念诵。他也不需要太多的动作和材料,他的血脉……他失去的故土残存的力量,和他这些年来一点点吸收的力量,让他强大到动一动念头,就能完成许多复杂的法术。

    他其实……根本用不着与伊斯近身战斗。

    那些混乱的情绪都被他摒除在外。他将右手覆盖在伊斯的伤口之上,感觉着流动于体内的力量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甚至不敢使用他刚刚得到的锚石的力量,那东西他尚未能完全掌握。

    伊斯最近其实已经痛得有点麻木,但当伤口缓慢地收缩,那种尖锐的刺痛还是让他差点跳了起来,不得不伸出能动的那只手,死死抓住身后所靠的岩石。

    ——还好他现在的力气没那么大。

    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而在失去意识之前,这也是他脑子里最后的念头。

    醒来时第一眼所看到的东西,相当影响人的心情。

    伊斯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里光与影所奏出的辉煌乐章正是激昂之时,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笔,用各种颜色的发光颜料在夜空上涂涂抹抹,挥洒出一幅变幻不定又璀璨夺目的巨大画卷。

    温度很低,但对正浑身发热的伊斯来说堪称清凉宜人,原本沉重而疼痛的身体也轻得像是要飘上天空。即使脑子里空空荡荡,有一瞬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他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惬意的叹息。

    然后所有的记忆才开始急哄哄地往他脑子里挤。

    在他试图将它们排好队的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影向他微微倾过身来,斗篷之下,一只独眼仿佛深黑的宝石,闪动着隐隐的光芒。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他,微僵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伊斯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他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不,他其实不知道为什么黑翳要把他搬出洞穴。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你把那个洞弄塌了吗?”

    正在慢慢恢复、有些迟钝的感知,让他突然抽了抽鼻子:“这什么味道?”

    焦臭难闻,像放烂了之后又烤成了焦炭的肉。

    黑翳又僵了一下。

    “我……”他说,“不太擅长烤肉。”

    伊斯不可思议地瞪着他——这人难道是把所有的肉都烤坏了,然后薰得连他自己都没法儿再洞里待下去吗?

    一个能掌握最精细复杂的魔法的人,不会最简单的烤肉。

    虽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真的有点好笑。

    他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控制不住地越笑越大声,笑得浑身发抖。

    黑翳紧绷的嘴角一点点放松下来。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他说。

    “是不错。”伊斯满意地检查着自己毫无无伤的身体,“但还是建议你尽量少用这个法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我这么强悍的身体。”

    不止是身体,他的灵魂之境里也曾天翻地覆,像煮着一锅粘稠的什锦肉菜汤,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都胡乱地搅在一起。而他就像其中一颗小小的肉丸,身不由己地浮浮沉沉,弹弹跳跳。

    如果不是永恒之火的火焰温柔地包围了他,他就算不会变成个傻瓜,多少也会记忆混乱好一阵儿。

    黑翳没说什么——他原本也不会轻易使用这个法术。

    “我睡了多久?”伊斯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问,完全无视了他并不是睡过去而是晕过去的事实。

    “这个星球的十七个昼夜。”黑翳回答。

    伊斯呆了一下。

    “……这个星球的昼夜很短吧?”他问。

    “与……你所熟悉的世界相比,还要长一点。”

    “……”

    难怪他觉得浑身发软,不渴但简直饿到心慌。

    “我去打个猎。”他说。

    雪白的双翼在夜幕中展开,像是莹莹地发着光,巨龙难掩兴奋地低吼一声,冲上天空。

    冰冷的夜风水一般从光滑的鳞片上快速流过,分明是熟悉的感觉,却让冰龙忍不住在半空里连翻了几翻。

    它莫名地觉得,它好像又变年轻了一点……虽然它原本就很年轻,甚至只能算“年幼”。

    不知道黑翳到底把它的身体“倒回”到了什么时间,它隐约觉得自己小了一圈,但它的记忆还在,完完整整,它这些年所学到的一切战斗技巧也还在……那可能“丢失”的几年,对一条龙来说完全不重要。

    它很快就找到了猎物,但这个星球的动物,除了外皮都坚硬如岩石,肉也格外地腥臭,即使饿得厉害,巨龙也没法儿生吞下这么难吃的东西。

    它把那只野兽提回去,黑翳也已经非常有默契地点燃了篝火。在伊斯变回人形边烤边吃的时候,法师又默默地离开,带回了更多的猎物和水。

    终于吃饱喝足之后,伊斯满足地瘫回了地上。

    这一次,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不再有莫名的尴尬和驱之不散的紧张。他们一坐一躺,安静地仰望着天空,不知过了多久,黑翳突然开口。

    “娜里亚……”他声音艰涩,“她过得好吗?”

黑翳(13完)

    “挺好的。”伊斯回答,“你知道,她一直都很坚强,即使埃德不在她身边,她也会让自己过得好好的……何况,她还有威利。”

    “威利?”黑翳低声重复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心中瞬间升起莫名的敌意。

    “……她跟埃德的儿子。”

    说出这句话的伊斯感觉到奇怪的尴尬和错乱。

    短暂的沉默,仿佛时间被冻结。

    在努力消化了这个让他心情复杂的消息之后,黑翳才问道:“他为什么不在她身边?”

    “……因为他扰乱了时间的运行,所以不得不付出代价。”伊斯回答,“他现在……是个执行者。”

    “而他就这么逆来顺受地认了吗?”黑翳冷笑,“他扔下了她……该他付出的代价,为什么要让她承担!”

    伊斯看着突然愤怒起来的法师,有些无奈:“不然你要他怎么办?在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时故意推开娜里亚,宁可让她伤心也不让她陷在长久的等待里……还是像你一样,为了得到一个对所有人来说都完美的结果,放弃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胜利,继续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来过’?即使知道那可能会导致更糟的、再也无法挽回的结局,也要赌那不知多少分之一的可能?”

    摇动的火光里,法师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沉默地垂下了视线。

    伊斯觉得他应该听懂了。他并不擅长说服他人——用冰刃和利爪“说服”除外。他只希望他能明白,所求越多,需要付出的就越多……无论那代价是由他自己,还是其他人来承担,他所做的,都已经超过了界限。

    “如果换成是你,”黑翳突然开口,轻声问他,“你会放弃吗?”

    伊斯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回答。

    他是条龙……他是条斯科特·克利瑟斯养大的龙,他贪婪又固执,如果换成是他,除非他死,否则他绝不可能放弃。

    即使会毁掉一切又怎样?反正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他甚至可能比眼前的人还要疯狂。

    “你想让我放弃,因为我的行为会伤害你所守护的世界,可我……”法师的声音低下去,渺渺地散在风沙里:“我已经一无所有。”

    让他坚持到现在的,已经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可你真觉得你有成功的可能吗?”伊斯忍不住叹气,“你应该知道,你所求的东西,不可能是没有代价的吧?”

    “如果我能完完全全地掌握‘时间’,”黑翳抬头看他,深蓝的独眼里闪着比漫天流光还要明亮的火焰:“我就能让一切按我的心意重来。如果是古神创造了时间……为什么我就不能?而如果我能重新创造时间,我曾经造成的一切伤害,也会不复存在。”

    ……这大概算是真正的“胆大包天”。

    就算是伊斯也不禁为之惊叹……但他觉得其中似乎有另一个问题。

    “可是,”他问,“到那时,你所创造的时间里的埃德和娜里亚……以及伊斯,真的还是你想要挽回的‘过去’吗?”

    黑翳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却不敢给自己答案。

    如果不是,那他所有的努力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他只是想要一个“好的结局”,无论那结局里有没有他……那么,他想要的,分明已经在他眼前。

    眼前这个金发的年轻人……这条独一无二的冰龙,简单,直率,愿意付出信任,会为他人着想,缀着碎金的浅蓝眼眸明亮又清澈,连那一点天生的骄傲和任性里都没有半分戾气与阴影——一个一直被好好爱着长大的人……一条一直被好好爱着长大的龙,才会长成这样的性格。

    曾经,在他最美好的梦里,都不曾有过如此美好的伊斯·克利瑟斯。

    “……可以告诉我更多吗?”他低声问,“更多……你们所经历的。”

    伊斯讲了一整晚的故事,并且努力在他干巴巴的叙述里加入一点生动的、有趣的东西——给娜娜讲故事的时候他都没这么努力过。

    他甚至因此而想起一些早就忘掉的记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他们第一次去“冒险”时,埃德兴致勃勃地显摆他从父亲的收藏里偷出的精灵武器的样子,想起娜里亚没什么威力却似模似样的挥剑,想起他们回家时黑着脸堵在门口的艾伦……

    “……艾伦死了。”他告诉黑翳,“就像凯勒布瑞恩所说的那样,活到两鬓苍苍,寿终正寝。”

    他很想他……他也很想斯科特,他多希望他能真实地存在于他身边,而不只是与永恒之火融合的一点灵魂的碎片……

    他终究学会了接受“失去”。但那也是因为,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

    他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说服黑翳。那么,他还是得“抓捕”他吗?……

    他等着黑翳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一次,他不会再急着追上去,他需要花点时间好好地想一想……或者回去拐弯抹角地向泰丝他们求教一番说服别人的方法。

    但黑翳一直没有离开。

    “我需要确定法术没有什么遗留的问题。”他说。

    而伊斯当然也不想几天之后突然变成个婴儿什么的。

    于是他们在这颗荒凉的星球上待了好几天,彼此之间的相处虽然不像最初那样僵硬,却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

    伊斯本身就不多话,而这个“埃德”,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啰啰嗦嗦的家伙。

    当伊斯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星球糟糕的食物,他也意识到,黑翳留下的理由,并不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实验的结果。

    “你不想再逃了吗?”他问他。

    “……你并不是执行者吧?”黑翳反问他。

    伊斯点头:“我跟安克兰做了个交易。”

    黑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多少交流了一些信息。有趣的是,不管在哪一个时间线上,安克兰最终都成为了时间的管理者。

    而当他成为管理者,无数的时间里,也就只剩了一个安克兰。

    关于时间的各种悖论依然让伊斯头晕脑胀,难以理解,但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黑翳。

    “那就,带我回去吧。”他说。

    至少现在,他的确是不想再逃了。

    到了这种时候,反而是伊斯忍不住要提醒他:“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你关在什么地方,但那必然不是那么容易逃出来的……他们甚至会干脆杀了你也说不定。”

    “他们不会。”黑翳对此倒是十分笃定,“让我活着的价值比让我活着的危险更高,而让我死掉的危险并不比让我活着的危险更低。”

    伊斯嘴角微抽。

    但如果黑翳如此决定的话,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联系上了安克兰,却并没有把那个能够抑制魔法之力的金属环套在黑翳的脖子上。

    如果他后悔了……说不定还有逃走的机会。

    接到消息的安克兰来得很快,对伊斯能够成功完成他的任务,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打开另一道门,黑翳什么也没问,从容地走了过去,走到门边时脚步微顿,却终究没有回头。

    他一步跨了进去。

    那单薄的黑色身影消失时,伊斯的心也仿佛随之一空。

    他从未想过他的任务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一点说不出的怅然渐渐涨满整个胸腔。

    “……你没打算杀了他吧?”他不由自主地向安克兰确认。

    “如果事情可以如此简单地解决的话,我倒是想。”安克兰回答,“可他与许多条时间线都有着相当复杂的关系,直接切断的话,麻烦并不比他能惹出来的麻烦小。比如,我并不能确定,你所在的时间线,是不是他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后重新创造出来的一条,如果我杀了现在的他,你,以及你的世界,都会彻底消失。同样会消失的还有埃德……而他所完成的那些任务,也会变回没有完成的状态。”

    伊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这种事情,你难道不该早点告诉我吗?!”

    如果他没有发现那是谁……如果他不下心弄死了黑翳……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可能因此而顾虑重重,不小心死在他手上,然后,因为你的死亡,他也很可能会有所改变,最终导致他并没有创造出那条时间线……你和你的世界,依然会不复存在。”安克兰说。

    伊斯哑口无言。

    “很有趣,是吗?”安克兰向他微笑,“无数个时间线里有无数个你,他们既是同一个,又不是同一个,彼此独立,又彼此影响。一点小小的改变会造成无数难以预料的变化,或许只是影响了一朵花开的时间,又或者会创造无数世界,毁灭无数世界……如果将空间视为画纸,‘时间’才是涂抹出所有色彩的那只笔。”

    伊斯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只觉得头疼。

    他把他那被无数个无数充满的脑子清空一点,向安克兰讨要他的报酬,而安克兰告诉他:“等埃德完成他手上的任务。”

    “那不会需要花上五十年吧?”伊斯警惕地问。

    “这就要看埃德自己了。”安克兰气定神闲,让伊斯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又被骗了。

    “你就不能让完成任务的他回到这个时间吗?”他问,“比如,就现在?”

    “完成任务的执行者会回到原点,”心情不错的安克兰耐心地解释,“你去过那里……在那里,某种意义上,时间是静止不动的,但是,当他们离开原点,去往某条时间线时,却也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

    “……能不能说得简单一点?”

    “……等着吧,不会太久的——或许还会有点惊喜也说不定。”

    “……”

    伊斯衷心希望,他所说的“惊喜”,不会变成惊吓。

界限 上(1)

    “请走这边。”

    身着制服的年轻人笑容灿烂,声音清朗,流畅的布瑞坦语全无口音:“餐厅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午餐,除了燿星的特色风味,也有花湾城的传统美食……”

    伊斯远远听见声音,立刻拐了个大弯,从岔路快速溜走。

    船上有客人——来自花湾城的商会成员,受邀来与独角兽号确认接下来几年的合作计划,顺便参观一下这条大名鼎鼎的星际帆船。

    他们来的时候伊斯刚回到船上,正好撞到,想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地逃走时被伯特伦眼疾手快地拖过去对客人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毕竟,作为这条船的半个主人,见到客人掉头就跑显然不是正确的待客之道。

    伊斯勉为其难地营业了一小会儿,接下来可不打算再跟那些笑纹里都透着算计的商人们打交道。

    察觉到离餐厅越来越远,娜娜拍着他的手臂表示不满:“饿!”

    伊斯没好气地伸手捏住她的嘴。

    他也很饿!只想大吃一顿然后瘫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他身上的伤是治好了,但整条龙疲惫无比,也不知道是因为黑翳的法术,还是因为安克兰压缩时间,把他送回了他离开独角兽号不到半个月的时间点上。

    这样挺好,时间再长,泰丝他们就要开始担心了,但过大的时间差让他很有几分混乱,脑子里浑浑噩噩,活像一坨干到搅不动的土豆泥。

    眼看前面走过来一个熟人,他厚起脸皮请求帮助:“艾莉克多!……能叫人帮我拿点吃的去我房间吗?越多越好……要肉,很多肉。”

    娜娜连连点头:“很多肉!”

    总是冷着脸的精灵驾驶员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一翘,点头。

    伊斯放心地抱着小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艾莉克多并没有找其他人帮忙——反正她也闲着。

    她直接在后厨打包了足够十来个人吃的各种肉,又特地挑了一堆娜娜爱吃的水果,推着一辆小车离开,抄近路送去给伊斯。

    正是午餐时间,通道里没什么人,让拐角处突然出现的布瑞坦人显得分外醒目。

    “……先生。”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没有其他人来处理这个问题,不爱说话的精灵只好礼貌地开口问道:“您是迷路了吗?”

    “是的,是的!”东张西望的中年布瑞坦人看起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我只是停下来欣赏了一下船上的装饰花纹,就跟大家走散了……你知道去餐厅怎么走吗?”

    艾莉克多为他指了路,看着他脚步匆匆的背影,眉头却不自觉地皱起。

    有点奇怪……独角兽号已经接待过许多客人,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疏漏。

    这船上,客人们可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随便乱跑的。

    而那位客人刚才看她时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把小车拉到墙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但没走出多远,便听见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加快脚步,向左拐过一个弯,便看见刚才那位客人倒在了地上,而在他身边,一位年轻的船员半跪下去,有些惊慌地呼唤着:“先生?先生!”

    看见艾莉克多跑过来,他赶紧向她解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就倒下去了!”

    精灵俯身探向布瑞坦人的颈部。男人双目紧闭,脸色也很难看,感觉到的脉搏平稳却微弱,仿佛濒死的老人。

    ……也不排除突发疾病的可能。

    她打开传音石联系医务室,然后又告知了大副詹西。

    因为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她将更简单的任务交给了那位不安地守在一边的年轻船员,让他帮忙将那一车吃的给伊斯送过去。

    船员如释重负地点着头跑开,推着车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脚步却越来越慢,直至停止。

    握在扶手上的手指一点点松开,他脸上的神情也一点点淡下去,变得空洞茫然。

    “斯万!”远远的,一群走过的船员里有人高声叫出他的名字,“你在那儿干嘛呢?”

    年轻的船员抬起头,脸上是同伴们熟悉的、有点傻乎乎的笑容,只是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

    他推着车追上了同伴,不好意思地小声请求:“能帮我个忙吗?……我肚子有点痛……”

    装满食物的小车又一次被转手,被叫做斯万的年轻船员转身走进了另一条通道,迈出的脚步沉稳又规律,连敲在地上的每一记声响都似乎没有丝毫区别。

    他快速地穿过几条通道,在接近动力室的时候,却突然踉跄了一下,眼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显出一丝怪异的狰狞。

    “你怎么啦?”一个有些缺乏起伏,听起来却又奇怪地情绪生动的机械声从不远处传过来。

    船员猛地扭头,看着一个型号颇老的机器人摇摇晃晃地走近。

    它腿很短,但脚步轻快,虽然总像是下一刻就会把自己绊倒的样子,却又奇迹般地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哒哒哒地很快就走到了他面前。

    “你……”它抬头,又突然顿住,猛地朝后跳出了老远。

    “你是谁?!”它叫起来,“……敌袭!敌袭!”

    它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同时也转身逃得飞快。

    年轻的船员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距离最近的动力室里已经有人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

    泰瑞一只手里还拿着工具,看见外面的情形,微微一怔——敌人在哪里?

    躲得远远的机器人抬手指向船员:“他不是斯万!”

    船员抬起头,一脸无辜和茫然:“这是怎么……”

    他连话都没说完,就被泰瑞毫不迟疑的一发飞弹轰倒在地,动弹不得。

    船员的脸扭曲了一下,眼中微光一闪,收缩的瞳孔忽地扩散开来。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还有别的机会。

    看不见的微粒从船员的后脑窜了出来,直扑向小小的机器人。

    机器人发出的尖叫震动着整个通道,让泰瑞都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又怎么啦!”

    “它想控制我!”达里埃尔不可思议地挥舞着双手,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它居然觉得它能控制我!这个……这个……不自量力的坏东西!”

    虽然网上得多,但实际使用的机会几乎没有——它骂人的词汇并不怎么丰富。

    泰瑞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抓住他……它!不管是什么,抓住!”他叫道。

    “呃,”达里埃尔呆了呆,“可它散掉了……好弱啊。”

    这会儿已经有其他人赶了过来,对着眼前这一幕,不禁面面相觑。

    泰瑞正想着要如何解释,达里埃尔过来扫了扫晕倒在地的年轻船员,立刻又有所发现。

    “他后脑被植入了一个小东西。”它说,然后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斯万的意识还在。”

    泰瑞仔细查看斯万的后脑,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极小的红点。

    “……先送医务室吧。”他说。

    被植入船员后脑的东西只有针尖大小,而且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船上的仪器根本探测不出来。

    但没有人怀疑达里埃尔的能力——它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过自己。

    最终,在它的指引之下,他们终于成功地把那个小东西弄了出来。

    而医务室里另一位昏迷不醒的患者,那位突然晕倒的布瑞坦人,也终于被找到了“病因”。

    他的后脑被植入了同样的东西,而且恐怕已经有一段时间,连那点细微的伤口都已经消失不见。

    斯万很快就醒了过来。他甚至记得在与那个布瑞坦人擦肩而过时感觉到后脑有一瞬针刺般的疼痛,也能回忆起意识被压制、身体被操纵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愤怒。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后怕。

    闻讯而来的伊斯和泰瑞交换了一个眼神,而艾莉克多显然也已经想到了。

    这种转移意识的方式,像极了他们在梅夫瑞遇到的那位冒牌国王,机器人兰迪27号所使用的方式。

    起初他们对此并没有多少了解,还是伊斯又一次在沃图星遇到兰迪27号,才知道他们的“意识”必须得有一个承载的仪器,并不能像伊斯和娜娜那样,能以另一种形式独立存在。

    但是,兰迪27号和他的追随者们所选择的躯壳,其实本身就是空壳,对他们来说,就跟把一个机器人的数据输入另一个机器人的身体里差不多。而此刻他们所面对的这种技术,又更加先进——毕竟人类本身复杂的灵魂并不那么容易被压制,而他们自然进化而成的神经系统也不那么容易被控制。

    斯万就反抗过,也正因为他的反抗,让对精神力的波动特别敏感的达里埃尔迅速地发现了问题。

    这技术或许还不是很成熟,却也已经足够可怕。

    而现在的问题是,这又是谁想找他们的麻烦?

界限 上(2)

    在伯特伦与花湾城的客人们说明情况的时候,伊斯试着联系了一下兰迪27号,但并没有成功。

    对方的通讯器根本就没有打开。

    他在沃图星时与机器人交换了联系方式,但他在沃图星的遭遇,以及与机器人,甚至阿米斯特的合作,并没有对外透露,甚至独角兽号上都没有太多人知道。尽管他们所遇到的瓦提埃和兰迪27号并不像大部分人所以为的那样想要“征服整个星域”,但对机器人的忌惮和恐惧,自风临城大爆炸之后就深入人心,也难以消除。

    让外人知道独角兽号与机器人有如此堪称“友好”的联系,会惹来许多麻烦。

    但他们并没有隐瞒在梅夫瑞发生的事,有维维尔那位新上任的年轻国王现身说法,关于机器人能够将自己的意识转移到其他躯壳中的事,其实早已经传开,却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毕竟这事儿听起来更像是诡异的民间传说,而且结局事实上又并没有谁受到真正的伤害。

    大概,除了那位从来没有得到过应得的父爱的小公主。

    很多人无法理解机器人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因而对事情的真实性也十分怀疑,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的警惕。

    但这一次,事情落在了自己身上,布瑞坦人就显得积极多了。除了让人详细调查那位依然昏迷不醒的商人最近的行踪之外,他们也迅速把消息递到了曼宁帝国高层。

    伯特伦也同时发去了消息,很快,一直负责双方联络的摩拉娜就赶到了独角兽号。

    此时那位布瑞坦商人已经在牧师的治疗下醒来,但他的大脑受到了影响,记忆破碎不全,虽然不至于变成个傻子,也没办法给他们更多的线索。

    而从他的背景和经历判断,他也实在没有跟机器人合作的必要——他多半只是倒霉地被挑中为一个借用的“壳”而已。

    谨慎起见,船上所有人都经过了检查,确保没有人脑子里还有那种被植入的小玩意儿。而泰瑞在研究了那小得几乎看不到的芯片之后,则叹为观止。

    “这东西真的很厉害。”他说,“只要被激活,它能迅速压制和接替人的大脑的几乎所有功能……燿星的亡灵法师们花了千百年也没能做到的,这东西的发明者做到了。只不过,以它储存的能量,能够使用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再大一点,又很难如此不被察觉地迅速植入……我怀疑这东西他们会有许多不同的型号,以对应不同的情况。”

    他甚至忍不住向伊斯打听更多关于兰迪27号的事,一副很想与对方好好交流一番的样子。

    不止是伊斯,独角兽号上的知情者,都并不认为这件事是兰迪27号策划的。

    正如泰丝所说,就凭它帮过伊斯和娜娜,想要了解更多独角兽号的秘密,实在用不着这种方式。保持良好的关系,徐徐图之,绝对是更好的方法。

    那个机器人可一点也不蠢,甚至相当擅长审时度势……而且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野心。

    但摩拉娜并不这么认为,即使是在伊斯表示了对机器人相当不错的观感之后,她也只是摇头。

    “我大概明白你们的意思。”她说,“你们原本就不是敌人,在接触中也没有受到它们的伤害,能够保持客观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不算错……但我不觉得机器人就不会撒谎。尤其是,它们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自由的灵魂’一旦诞生,也就拥有了‘说谎’的能力。”

    伊斯点头承认这一点。他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但也并不反对摩拉娜的怀疑。

    他们会共同调查这件事,两种不同的想法可能会互相冲突,却也有可能会互补。有伯特伦在,伊斯并不担心情况会发展为前者。

    在伯特伦开始与摩拉娜商议具体的行动时,伊斯很快就开始走神。

    因为没有时间休息,连艾莉克多特意为他打包的食物都只吃掉了一小半,他现在累得几乎能睁着眼睛睡着。在他努力避免自己当场打瞌睡但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成功的时候,坐在另一边的阿尔茜捏了捏耳边的传音石,低声说了几句话,神情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小铃铛欢快地冲入星空之中。

    但“欢快”只是魏特上一刻的美好希望,下一刻,他便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猛地拉起操纵杆,与一片不知什么飞船的残骸擦肩而过。

    小铃铛的外壳都冒出了火星,魏特吓出一身的冷汗,前后左右却还有更多的飞船碎片撞来撞去,有些甚至还在爆炸。

    但有了准备之后,像小铃铛这样小巧的飞船,在无数碎片之间找到一条路,倒也不是那么难。

    虽然如此,魏特也难免骂骂咧咧。

    超光速飞行偶尔会发生这种情况——脱离光速时你无法判断前方是不是有什么障碍。但星海浩瀚,如此倒霉的飞船算起来并不是很多,尤其他脱离光速的地点还是已知的“安全地带”。

    “有谁在卡瑞基附近干了一架吗?”

    赏金猎人打开协会的内部通讯,向同伴们打听消息:“这里炸了好多船,简直像个垃圾场!”

    “没听说啊,什么情况?”

    “我不知道卡瑞基那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说,就几天前,我在契亚那儿亲眼看见了一场大战!我觉得新布瑞坦就要跟加德莱特打起来了!”

    “是哪只倒霉的船队被星际海盗盯上了吧?”

    “呃,我感觉里面没货船,都是小型战斗机。”

    “哪有什么船队会从卡瑞基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过……”

    “又是哪个大家族的内斗也说不定!”

    同伴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即使并没有从其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魏特也很享受这份热闹,还时不时地插上一嘴。

    脱离危险区域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徘徊在附近,想看看有什么便宜可占。

    听起来好像捡垃圾……但他的养父也常干这种事,就是在碰到飞船残骸的时候,凑上去看看还有什么零件儿可以拆下来卖的。

    这并不丢脸,星域里甚至有人专门干这个。魏特就近观察了一下,觉得这些飞船都还挺新的,有两条损毁得也不是很厉害,说不定能弄到点儿值钱的东西!

    他绕了几圈,在确定残骸里都没什么动静之后,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小铃铛钻了进去。

    漂浮的残骸并没有停止运动,也很难判断它们会撞向哪里。魏特好不容易才靠近了他看中的目标,正想换上防护服过去看看,小铃铛尾部就传来一阵震动。

    它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赏金猎人低骂一声,赶紧换好衣服钻出去,认真考虑着要不要给自己买个维修机器人。

    作为一个一直在星海之中面对各种危险的、风一样的男人,装备还是挺重要的。

    然后他就发现,他的飞船尾巴上挂了……半个机器人。

    大概是撞击时卡在了哪里,机器人一条腿连在小铃铛上,随着飞船轻微的震动,一下一下地轻敲着外壳。

    魏特没见过这种型号的机器人,但那银灰色的金属身躯看起来就很高档,虽然没了头,甚至连身体都没了一小半,依然能给人一种“值钱!”的感觉。

    这样撞上门来的好处,魏特当然是毫不客气地笑纳了。

    把机器人塞进飞船小得可怜的货舱之后,他又从另两条还算完整的飞船上拆了不少小玩意儿,全都卖出去的话,能买一个很不错的维修机器人了呢!

    忙着搜罗好东西的时候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驾驶飞船的是布瑞坦人,被炸开的碎片削掉了半个头。到处都找不到任何标记,完全看不出是哪一方的人。

    也许真是什么大家族的内斗吧。

    他喜滋滋地哼着歌儿离开,向同伴们询问着附近有没有什么靠谱的交易点,准备先去卖了东西再来完成这一次的任务。

    这次他受托寻找一种珍稀的植物,卡瑞基只是其中的一个目的地,反正任务的时限挺长,他一点儿也不用急。

    他确定了交易点,再一次进入光速,飞了没多久,货舱里哗啦啦一阵乱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魏特赶紧去检查。要是摔坏了什么就不好了!

    然而货舱门一打开,便有一只手直直地向他伸了过来。

    魏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手就是一枪,正中对方胸口。

    然后他才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敌人”,居然是那个破破烂烂的机器人!

    中枪的机器人踉跄着向后倒去,栽进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里,却还是顽强地高举着唯一剩下的一只手,细长的手指动来动去,像是努力想要“说”点什么。

    这一幕诡异又恐怖,魏特打个哆嗦,毫不客气地想要补上一枪,一时却不知道该打那里。

    这个机器人已经连头都没了,胸口也破了个洞,怎么还能动!

    他寻找着对方的要害,却看见一个小小的、熟悉的东西,从机器人破开的胸腔里滚了出来。

    ——那是独角兽号特有的通讯器。

界限 上(3)

    “所以他联系了我。”

    阿尔茜告诉伯特伦。

    赏金猎人知道,这种通讯器并不会轻易给人,无论那机器人是从别人手上拿到的,还是用其他方式得到的,这种仅能用来与独角兽号联系的通讯器,都让他意识到,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而且有可能与独角兽号有关。

    作为独角兽号的朋友,这种事当然要谨慎处理,即使会因此损失一些财物,他也没有丝毫犹豫。

    刚与摩拉娜谈好了合作的伯特伦忍不住咧了咧嘴。跟阿尔茜一样,从魏特的描述,他大概能猜到那个机器人是谁……而这件事,不能瞒着摩拉娜。

    成功的合作需要诚意和相互之间的信任,即便是没有恶意的隐瞒也会破坏许多东西。

    “派条船去把机器人接回来吧。”他说,“另外派人去查探一下魏特所说的那片战场,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得到消息,因为手上没什么急事,魏特干脆直接飞到了独角兽号上。

    “有个小问题。”他有点尴尬地告诉前来迎接他的阿尔茜和泰丝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给了它一枪……它原本还能动一动的,现在完全不动了。”

    泰丝看一眼损坏严重的机器人,抽了口气:“……都变成这样,即使能修好,还……会是原本的那个机器人吗?”

    “如果大脑芯片没有……”泰瑞开口,又停下——可怜的瓦提埃,根本已经连头都没有了。机器人的大脑芯片基本也都装在头部,一旦没了头,差不多也就算死透了。瓦提埃之所以还能动一动,大概是中枢系统的反应还没有停止……就像没了头的鱼一样??

    “我其实回去找了找,”魏特摸摸自己的头,“但没找到它的头……看你们的人能不能找到吧。”

    当他们把机器人送到维修室,另一队的消息也已经传了回来。

    魏特所说的地方,已经被又一次巨大的爆炸,彻彻底底地破坏了。剩下的残骸都被炸得稀碎,或崩得老远,根本拼不回什么有用的线索。

    赏金猎人不自觉地张大嘴。

    “……我是不是逃过了一劫?”他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泰丝点头,祝贺他:“幸运的你!”

    魏特便又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独角兽号对机器人已经有一些研究,但像瓦提埃这种不知改造过多少次的机器人,就连曼宁帝国那边的技术人员都没有把握修复——他们也并不觉得需要修复这个机器人。

    把它彻底拆开,寻找线索,了解机器人目前所掌握的技术,这就够了。

    伯特伦有点犹豫。如果瓦提埃已经“死”了,无论以什么理由,把它拆开以掌握更多的情况,显然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但泰丝觉得,机器人说不定还能救一救。而考虑到它可能掌握的消息,给这个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一点尊敬,不要把它的“尸体”弄得太难看,也是有必要的。

    而在魏特勉强模仿出了当时机器人用手指试图比划出的姿势之后,泰瑞眼睛一亮:“……它的意识还在!它的芯片不在头上!”

    虽然不太准确,但那不像是无意识的动作,更像是手语的“我没有恶意”。

    “……都快没了还说这个。”泰丝摇头,“它能‘活’到现在也挺不容易的。”

    听说有一个十分先进的机器人可以研究,连扭扭都赶了过来,把修复机器人的活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并不拒绝曼宁帝国那边的人旁观,摩拉娜便也没说什么。

    为了掌握瓦提埃的内部结构,扭扭其实也把它拆得相当彻底,但既然是以救回它为前提,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诟病的。

    瓦提埃的芯片果然不在头上,也不在胸口,而是藏在腰部,而它之所以不能动,事实上是因为体内的能量耗尽。扭扭在把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个遍之后,才用心修复了机器人损毁的部位,甚至还用颜色近似的金属给它重新做了个头,恢复了它的“视觉”系统。

    当伯特伦与摩拉娜达成一致,同意唤醒机器人之后,扭扭才给它换上了新的能源。

    重新被激活的机器人直挺挺地坐起来的时候,周围的布瑞坦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摩拉娜微微皱眉——布瑞坦人对机器人的恐惧,在这几十年里似乎被酝酿得有点过了头。

    瓦提埃缓缓转头,在看见笑眯眯地冲它挥手的泰丝的时候,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如此“人性化”的表现,对布瑞坦人而言只是显得更加危险。

    但机器人对他们的警惕一点也不比他们对它的少。意识到这一点,摩拉娜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维修室。

    她相信,如果伯特伦问出了什么,不会隐瞒她——她也乐于表现出这种信任。

    机器人向独角兽号,也向魏特表示了感谢。尽管他是把它当垃圾捡上船的,但他的的确确救了它。

    它十分郑重地提醒魏特,让他最近小心一点,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换条飞船——那些追击它的人很可能找上他。

    他们追着它跑过了几个星系,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虽然它在无力反抗之前灭掉了所有的敌人,但即便是那些已经被毁的飞船,也说不定有什么探测装置,能将魏特飞过的景象摄入其中。

    “不用担心。”魏特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如果真被抓到,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你的消息说出去的……所以,”他意味深长地眨眨眼,“最好不要让我知道太多。”

    这其实只是个不太成功的玩笑。如果瓦提埃只是个机器人,魏特大概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卖掉它的消息,但如今,它是个跟独角兽号有关的机器人,自然会得到不同的待遇。

    他可是个讲义气的赏金猎人!

    但瓦提埃当真了,却反而因此对魏特更有好感,同时对它不得不做的事充满愧疚。

    “你是个诚实而坦率的人。”它说,“但为了我的朋友的安全,恐怕我不能再让你离开。”

    魏特沉默了一会儿,求助般看向泰丝:“它是在开玩笑吧?是吧?”

    泰丝一脸严肃地摇头:“机器人不开玩笑。”

    魏特的脸迅速垮了下去:“开什么玩笑!”

    泰丝噗地笑出声来,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放心,看在你这么可爱的份上,我也会保护你的!”

    魏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保护。作为一个赏金猎人,逃命的本事他还是有的,但他也是真的不想知道太多。在大家谈起正事之前,他开开心心地逛去了餐厅。

    泰丝没有追问瓦提埃那些追击他的人是谁。她先把船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了它,向它确认,它和兰迪27号所使用的这种算是“意识转移”的方法,是机器人自己研究出来的,还是基于几十年前它们所得到的布瑞坦人的研究结果。

    如果是后者,如今掌握这种技术的人,或许并不止机器人。

    瓦提埃欲言又止,似乎无法在它应该透露的和它不想透露的消息之间做出准确的判断,最终它还是告诉他们,布瑞坦人的确研究过意识转移——因为无法创造出不死的躯体,他们花了许多代价,暗中研究将一个人的所有记忆转移到他的克隆体之中。

    机器人如今的科技水平固然发达,但大半仍建立在它们几十年前从布瑞坦人那里得到的各种资料之上。不单是意识转移,连它们所使用的“空壳”的制造,都脱胎于布瑞坦人的克隆技术。

    虽然如此,它却没有趁机试图洗清机器人的罪名。

    “如果我们的技术没有外泄的的话,”他说,“在你们的飞船上所发生的事,多半与机器人有关——基于同一理论发展出的同一技术可能有相似之处,但绝不可能一模一样。”

    它轻按腰侧,一个小小的金属格弹开,里面看似空无一物,却装着好几个极小的芯片。

    背着双手站在一边的扭扭瞪大了眼睛——这个小装置,他之前修理机器人的时候居然都没有发现!

    泰瑞拿了一个去做对比,很快就得出结论,这东西与他们从那个布瑞坦商人和斯万后脑取出的一模一样。

    “而追击我的有布瑞坦人,也有机器人……虽然从外表或许看不出区别,但我能从他们之间的交流方式,和他们过于恒定的体温分辨出来。”

    机器人语气平静——它其实只有这一种语气,泰丝却似乎能从其中听出失落与沮丧:“从两件事发生的时间来判断,它们之间或许也有某种关联。”

    “……你跟兰迪27号有什么冲突吗?”伊斯很自然地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又自己摇了摇头,“就算有,它也不像是那种会联合它并不信任的人类来对付自己的同类的家伙。”

    “……但机器人之中,并不是没有其他势力的存在。”

    片刻的迟疑之后,瓦提埃终于还是开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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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龙和一条小小龙,以及一条三桅帆船的星海迷航。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虚无之海的龙与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虚无之海的龙与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