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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魅     魅羽活佛txt下载     魅羽活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1章 情人的频率

    “狗绳?”姚诚一头雾水地问,“公仔要什么狗绳?”

    允佳也莫名其妙地望过来。只有大魅羽会心地笑了,侧过身来,抬手将小羽滑落至脸颊前方的一缕中长发拨到耳后。

    “小羽你听我说,狗这种动物就和男人一样,他要是不想跟你,你拿链子拴着、拿笼子关起来,迟早有一天还是要跑路。反过来,他若对你死心塌地,你就是撵他走他也不愿离开。所以呢,对那些哭着喊着要出去见识世界的,开门放狗,走好不送。只需记住一点——浪子回头让别人拿金换去,咱不做那回收垃圾的。”

    姚诚听到这里像烫到一样吐了下舌头,回烧烤炉忙活下一轮食材。小羽食不知味地吃着烤串,思绪沉浸在大魅羽那番话里,心下的迷雾时浓时淡。

    也就是说,情爱中的狗绳既非指天画地的誓言,也不是白纸黑字的契约,而是让爱人对你心甘情愿、不离不弃的那份牵引力。大羽姐姐说得对,咱们不当收破烂的也不做狱卒,手铐铐回来的老公有意思吗?然而小羽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两个行为自由的成年人甘愿在一个个清晨黄昏的胶着与锅碗瓢盆的碰撞中长相厮守的呢?

    转眼姚诚已烤完第二轮,把食物端上桌后自己也坐下同大家一起吃。大魅羽瞅了他一会儿,不解地问:“你怎么光啃萝卜青菜?”

    “我吃素,”姚诚笑了笑。

    “呦,敢情这一大桌子都是为我们忙活的,”大魅羽过意不去地说。

    下次烧烤应该准备些面筋和香菇,小羽在心里说。见大魅羽吃得差不多了,问:“大羽姐姐,我一直有些好奇,你和铮引哥哥怎么能那么相爱,能跟我们大家讲讲吗?”

    大魅羽不是扭扭捏捏之人,拿湿纸巾擦净嘴,防脱色的口红一擦之下更为艳丽,比前方湖水还要明媚的眸子里荡起春色。小羽似乎能感受到时光的齿轮正在迅速退回十几二十年前。

    “我俩是在修罗新兵训练营认识的。那时他的视力很差,比瞎子强不了多少,然而却是修罗军史上少有的神箭手。只要把箭弩搁到他眼前,就像变了一个人,能将周围空间的一切细节尽收眼底。”

    “我猜,”小羽插嘴道,“他在看你的时候也能看得很清楚。”

    大魅羽扭头报以赞许的一笑,“真机灵,就是你说的那般。我俩都认为,看清一个人不是靠眼睛……除了视力不好,那时的铮引由于父母早亡,内向孤僻,很少与人交流,就算开口说话别人也往往弄不懂他的意思。要说我跟他的性格几乎是反着的,我俩却总是心意相通,在战场上是配合默契的神搭档。”

    原来是这样啊,小羽心道,这是说两个人是否对路全凭运气吗?

    “只是那时的我还有别的爱人,”大魅羽突然话风一转。小羽闻言心中一动,这个爱人会是陌岩吗?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在他身边。后来他告诉我,在他成为前庭地统帅之后曾短暂地有过一个女友,是个美丽的修罗女兵,因为仰慕他的英雄事迹和他在一起的。可没过几天女人就受不了他了。”

    “因为她不明白铮引心里都在想什么,”小羽快速抢答道。

    “没错,”大魅羽肯定地说,“她甚至认为铮引是个奇怪的人。事实上,在我长大的那个世界里,也有很多人当我是异类,不能理解我的某些观念和做法,可我和铮引就相处得自然而然。或者说,我俩要都是奇葩,那就奇到一块去了。”

    最后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却给小羽内心带来了震荡。也就是说,俩人能成为灵魂伴侣并不在于他们被世人普遍接受的成就和闪光点。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换个人也能一起过日子。将两股绳拧到一处的恰恰是二人各自不被大众欣赏和理解、而只有彼此能共情的方面。

    以此论点反观允佳和咏徽,上午出门前小羽还认为允佳是谁都会喜欢的“百搭女友”,然而莱瑞公学里那么多优秀的追求者,允佳也没看上谁。她和咏徽这对身份显赫的俊男靓女之所以拉扯不断,不在于二人各自光鲜亮丽的那些长处,反倒是因为罕见的嗜血贵族背景,乃至两家祖上冤冤相报的世仇。

    “大羽姐姐这话,”物理尖子生姚诚也跟着小羽叫起姐姐来,“让我想起共振这种现象。纵观我们的宇宙,大到行星小到量子都有一个或多个共振频率。这些系统平时看起来是宽谱的,只有触及自身的共振频率时才能爆发截然不同的能量。就像姐姐前面说的,像换了一个人。甚至有种说法,没有共振就没有宇宙的产生和演变,世界万物都是非线性的,一加一并不等于——”

    “你有完没完!”小羽打断了他,“我们是来听大羽姐姐介绍恋爱经验的,不是来上你的物理课。”

    姚诚口中像被塞进个鸡蛋,鼓着腮帮子不再吭声。小羽禁不住想,她和姚诚之间又是怎么联系上的呢?同大魅羽一样,她小羽无疑也是个异类,不要说别人,有时连她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任性与霸道,姚诚却视为理所当然。两周前他俩在歆茹屋里照燚叒镜,她在镜子里照出了姚诚,而姚诚照出一只小红鸟,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漏掉了。

    ******

    吃饱喝足,咏徽同允佳去桥那边散步,小羽和姚诚随大魅羽去小树林里的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冬日的草地寒冷坚硬,让小羽想起同陌岩在夭兹国流浪的那大半年。

    “我们都很好,”大魅羽被问及她和谦宝这几年在前庭地过得怎么样时,说,“要说前庭地你还没去过呢,要不明年暑假我带你去玩?最近不行,出了些麻烦事。”

    “好啊,”小羽说。前庭地是铮引麾下的修罗军这些年来驻扎的六道军事要塞,而修罗军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师,她早就想去见识一下了。“出什么事了?”

    “前庭地同外世界共有八个天洞接口,”大魅羽伸手在草地上画了个梭子的形状,再指着梭子的东部,“这里是通往大梵天的接口。大梵天一向是几个世界中军事力量最为薄弱的,气候炎热,据说当地人三句话不和就开始唱唱跳跳,所以这些年我们对他们有些疏于防范了。”

    大梵天?小羽心道,最近好像刚听人提到过这个地方,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三个月前大梵天女王前来求助,说莎班群岛那一带出现一股军事武装力量,飞机轮船显然来自科技先进的世界。你兮远伯伯上任这些年已同各个世界达成约定,跨世界的武力支援必须到他那里报备,再由他通知修罗军,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那帮人显然没把天庭放在眼里,胆子不小。”

    “莎班群岛,”一直在眺望湖景的姚诚若有所思地问,“大梵天有个炽幔岛是不是属于那一片?”

    “这我不清楚,”大魅羽说,“这个岛有什么特别吗?”

    炽幔岛?小羽记起来是怎么回事了。歆茹曾告诉她,东华帝君每年夏天都要去炽幔岛住上几日的,莫非这件事又跟东华有关?遂将在龟峪山遇上歆茹的经历讲给大魅羽听,讲得很仔细,只是照魔镜那段被她略掉了。

    大魅羽听后深吸一口气,“竟然有这种事?我原计划着回去后陪铮引亲自去大梵天查看情况,到时我会留意这个岛的方位……听探子说莎班群岛附近的时空有些紊乱,而且每次还没接近对方就似乎就已知晓,到现在连那帮人哪儿来的都没弄清楚。我就怀疑不止是高科技那么简单,叫你们一说,搞不好背后还真藏着大神。最近几年你兮远伯伯确实有几次同东华闹得不太愉快,连灵宝都被请出来调停,劝东华顾全大局。”

    是吗?小羽知道灵宝是三清之一,但是否见过面她没印象。每次去年夜宴都被七姐妹围着嘘寒问暖,顾不上踅摸其他人了。

    “我看、还是别去了,”姚诚期期艾艾地冒出一句。他的手指抚摸着地上的一棵枯草,但没有把草撕坏或拔出来,“听着不像你们能对付的人。”

    你也太小看人了吧!换成原先小羽肯定会这么怼他一句。然而这两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能体会到生而为人的牵绊与顾虑。除了谦宝,大羽姐姐家里还有个她没见过面的小妹妹,不是谁都能像她小羽那样光杆独叶地活。

    “是要小心,”小羽嘱咐道。

    ******

    当晚大魅羽和两个女孩聊了半宿的私密话,第二天全用来逛街购物买衣服。大魅羽对年底这次宴会显然很重视,给两个女孩买到的吃酒席时穿的礼服和头饰还算称心,但没有见到让她惊艳的舞裙。于是请裁缝给小羽和允佳量了尺码,带回修罗后她会找人精心设计。

    吃过晚饭后大魅羽便告辞了。女孩们舍不得她,好不容易来一次,她也希望能多住几天。然而明日周一还要上课,她自己则惦记着铮引同大梵天的事态发展,连夜赶回前庭地。结果船一落地便听说莎班群岛有异动,不知是军事演习还是要来真格的了。

    “将军已携第七和第二十三舰队前往大梵天,走了四五个钟头了,”属下说。

    大魅羽闻言也没顾上回家看孩子,立刻跳上一艘鬼影舰追了过去。先前铮引被俘带去异乡,大魅羽跟去寻他,二人在那儿一住就是八年。回来后发现修罗在前庭地的总基地改头换面,师父兮远上位后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为前线将士们改善住宿环境,军舰与武器连翻升级,自是不必说。

    原本是修罗军中装备最为先进的十几艘鬼影舰,目前已成为唯一没被淘汰的旧船型。钢筋铁骨的外壳还是坚固的,缺点是热,无论春夏秋冬在太阳底下一晒跟蒸笼一样,装了新式空调作用也不大。因为船在设计的时候追求的不是密闭性而是通风,不像现今那些新型战舰。还好速度够快,用作运输舰没问题,况且大魅羽对这些老船有感情,那是她同铮引和修罗战友们并肩战斗过的所在。自从赶走了夭兹人,修罗还没和谁开过战。

    ******

    同一时刻,修罗前庭地第七和第二十三舰队已穿过天洞,进入大梵天的地界,下方是肉眼可见的辽阔大海、金沙滩和棕榈树。行驶了半个钟头后,铮引便吩咐随行的上百艘舰船降落到海面上待命。小船倒也罢了,大船空降入海时掀起的巨浪有十几米高,附近沙滩上若是有游人,搞不好以为要海啸了呢。

    一等就是四五个钟头。等什么?还要等多久?铮引不说,下官们也没人敢问。并不是他信不过手下人,真正的军事机密就得捂在怀里,只给必须知道的人知道,别不服。

    事实上,这次随主帅前来的两支舰队都是幌子,这么大的动静敌人不可能不知道。计划中给敌人致命打击的是修罗这几年秘密打造的潜艇部队,在刚得知敌情后已从修罗帝国进入距离莎班群岛八百海里的海洞,要赶到目的地还得三个钟头。

    若问在没弄清敌人是谁、有什么意图的前提下,有必要搞这么隆重吗?有。只有久经沙场的老将才明白,任何一次行动都不能掉以轻心,常胜不败的秘诀便在于以虎搏兔时都要全力以赴,否则指不定下一次就会埋骨沙场。

    “第七舰队第五分队,往东移三海里,”铮引命令道。

    此刻的铮引坐在舰桥一侧的主帅指挥室里,除了他身前的大办公桌还有两张小桌给副官和传令员。家具与四壁都是浅色新型合成材料,然而三个男人身上穿的依然是修罗传统式样的战袍和软甲——将官穿深红色,校官及以下是褐色。无论到了什么时代,有些东西不能变。

    铮引胸口的软甲上别着个小巧的无线通话机,他说的话除了舰桥里这些属下,另两个舰队司令部里的人也能听到。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有十几个小点随即缓缓朝屏幕右侧移动。铮引抿着嘴笑了,倒映在屏幕上的那张脸笑得挺迷人的。算真实年龄的话他明年就四十岁了,只是这些年大魅羽时不时从天庭顺点儿仙桃仙丹带给他,当然作为战功赫赫的修罗主帅他也没少获赠奖励,所以看上去还是二十八九的样子。

    笑是因为刚有艘鬼影舰降落在他的旗舰附近,他在灵识中追着一位女将登上他的船。修罗男人丑,女人多数美若天仙,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个女兵能把老式军服穿出类似的风韵。当然了,他能感知到她,修为比他高几个级别的她自然也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我去休息一下,”铮引对副官说道,随即站起身走出舰桥。先是连下两层楼梯,再走去机器和管道紧密排列的船尾。中途有间小舱,里面虽然摆着多个仪表,通常不需要入内查看,两夫妇已经不止一次于军事演习的时候在里面幽会了。

    在小舱里等着,灵识中见魅羽上将进厨房不紧不慢地喝了杯水,随后下楼。目光低垂,不施脂粉的脸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步伐也不快,然而腰肢却扭得比平日要明显。没学过物理的铮引不懂什么叫共振,只是不自觉地感到自己的胸腔在做同步运动。

    装!他有些咬牙切齿地想。

    仿佛过了半个世纪,魅羽中将终于扭扭捏捏地来到小舱外的通道,脚下却没停,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铮引从门里探出两步,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小鸡一样地拎进舱里。

第332章 现场直播

    “身为一名修罗女将,”铮引关上小机舱门后松开手中的妙龄女,让她背贴舱壁而立,神色严肃地盯着她。他的左手支在她右肩上方的墙上,既有堵死出路的意味又迫着她的站姿压低,使她穿着深红色战袍裤的双腿无法站直,膝盖成微屈之势。

    “对敌作战之际不在岗位上候命,一个人在舰艇里瞎逛荡,还有军纪吗?”

    上身前倾,这后半句居高临下的问话是冲着她的头顶说的,让染成灰紫色的柔亮短发随他的呼吸而波动。坦白说,铮引不是善言辞、懂创意之人,每次质问她的开场白都差不太多,而她的应对却总能不重样,他认为“巧妇常伴拙夫眠”这句俗话安在他俩身上最为合适不过。

    面前的妙龄女其实也有三十六岁半了,那对下弦月型的眼睛通常带着妩媚与喜庆,哪怕下一刻便会丢出一把阴阳鱼刀割破敌人的喉咙。此刻的她如孩童一般无辜地望着他,同人吵架时那两片比机关枪还能突突的粉唇装模作样地抿了片刻后才说:“主帅失踪了,我奉命出来找人。”

    “找到了吗?”他的气息从她头顶移至睫毛处,右手在她胳膊上捏了一把。忍不住第一百次感叹,怎么会有人这么软?这还是人吗?

    她浑然不觉地摇头,目光转了几圈后落在他身侧的仪表盘上。“不好说,刚找到一个形似主帅的,只是还没验明正身。”

    果然又有新花样,“验明正身”这四字让铮引感觉自己像只热气球,已经吹涨后又被人从肚脐处硬鼓进一股热浪,酸绵无力的双腿随时可能漂离地面,头顶撞到上方纵横交错的钢管上。

    “说说,你想怎么个验法?”后面还有句话未能出口,只在心里想想作罢。铮引是兵,但非兵痞,老夫老妻也有羞耻的底线。

    “还能怎么验?”对面的无知少女忽然杏眼圆睁,“猪肉上都有蓝紫印章,统帅的身上自然也会印着‘统帅’两个字,难不成写‘传令兵’或‘炊事员’?一看便知。”

    言毕双臂环绕他的腰,两手伸到他后背的腰眼处,将嵌有青铜豹头和“骁勇护国大将军”几个金字的宽皮革捍腰解开。这么做的时候她的头脸不可避免地像小猫一样拱进他怀里,需要他不小的毅力才能忍着不动。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时候乱动的后果是让接下来的退甲进程变得更为艰难。

    捍腰被扔到地上,那双涂着与灰紫头发同色蔻丹的小手伸到他左肘下方,麻利地将他左护臂的带子解开,再解开右护臂的。然而这套暗金色披膊坠在肩处的长带是交叉于胸前再绑到腰上的,带子全部解开后才能将披膊取下。

    可惜护臂之下还包着战衣,不能立刻展露他那两只粗壮的臂膀。回想他俩在新兵训练营的那段日子里,他曾经是多么瘦弱啊!面色枯黄,皮肤坑坑洼洼的,再加上高度近视的无神双目,只有身高算值得一提。也难怪最开始她看不上他,那时的他站到陌岩身边简直是惨不忍睹。

    而没有战事的近些年里,夫妇俩有大把闲暇时间泡健身房。她常说最喜欢他的胳膊,尤其是位于肩膀处的三角肌,前、中、后束各有各的美。双臂下垂时三角肌前束于胸大肌的斜上方形成优美有力的弧线,平伸时中束将胳膊和躯干紧密连在一起。最难练的是三角肌的后束。

    “然而只有当后束练好了,男人的双臂才具备保护女人的力度,”这是她的原话。

    铮引将思绪收回,丢在地上的甲衣让他有种笼子里的猛兽等待被放归原野的焦躁。还好修罗军服现已淘汰两腿外侧的裙甲,此刻他的战袍外只剩一件长度及大腿根部的胸甲了。往常她都是踮着脚抬着胳膊解开他肩处吊住胸甲的两条带子,今天大概为节省时间,整个人像热气球一样浮起来,头顶升到比他头顶还高几寸的位置。这个高度正合适,他在心里盘算着……

    盔甲内的深红色丝质战袍分衣裤两截。正当她手指蝴蝶翻飞地依次解着他衣胸前的一排小扣时,一股不祥的预感将他笼罩,仿佛敌人下一刻便会打到船头。

    铮引的天眼来自曜武智菩萨,等闲修道者的探视法都不如他运用自如,敌人是否有异动只需将灵识投放出去扫一圈便知,比雷达好用。然而此刻的他将神通关闭在眼前的小舱室里,不想看也不想知道。一把将她的两只手都攥进右手掌心,将这只悬浮的气球贴墙按住。

    魅羽上将虽也在战袍外披了软甲,式样要简单得多,类似于无袖短马甲背心,不脱也不会碍事。铮引右手禁锢着她的双手,左手抚摸着她的后背。他一直认为决定女人精气神的不是前胸而是后背。她的肩虽不似他那般壮阔,可也练得宽平有力,不仅不含背且微向后仰,使得后心处有少许内凹。T型台上身材出众的美女们都是这种宽挺但不粗壮的肩背。

    ******

    “等等,”她小声叫住他。由于他的脑袋正杵在她脖颈前方,她被迫仰着头,费力地从他手心抽出一只手,指向他肚脐。“还没验章呢。”

    “别闹了,验什么章?”一向温顺耐心的他没好气地说。

    “你自己看呐,”她快速地说。

    难不成还真有什么印章?他将信将疑地低下头,在自己肚脐一侧找到两个用蓝紫色防洗笔写着的小字——“统帅”。是她的笔迹,可这是啥时候写的啊?真让人哭笑不得。要是改天泡公共浴池,被将士们发现统帅身上写着“统帅”二字,那才叫尴尬。

    嘴巴重又贪婪地贴回她的脖子上,鼻子在细细分辨周遭的气味——哪样是属于她的,哪样是属于他的。尽量不让牙齿随嘴唇触碰她的血管,生怕自己没来由地变成吸血鬼。心道怪不得某些文化里的人们对吸血鬼有种畸形的迷恋,确实跟他儿时听过的鬼故事中出没于坟墓间的那些魑魅魍魉不同。吸血鬼们的形态和习性似乎带着种邪美的性感。

    “我、我也有字,”耳中又听她献宝一样地说。

    他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好吧,反正他这一世的耐心早已预支给了她。再次低头查看,也不无好奇她会在自己身上写什么。统帅的老婆?统帅的老板?

    嗯,顺产过两个孩子的皮肤还是凉滑紧致,马甲线清晰可见。那行小字由于是她自己写的,字是倒着的,费了半天眼神才读懂——“看我的人是小狗”。

    真皮!他无奈地笑了,十二岁的谦宝都不稀罕玩的小把戏,爱情让人永远长不大吗?岂料这么一走神气球便脱离了他的掌控,滋溜一下升到他头顶后,面朝下横在那里,背贴着天花板下的管子。

    “唉呀别闹了!”他抱怨道,叹了口气,右脚踩着身边的仪表盘,腰一挺,将自己送到她下方,胳膊环绕她的腰想把她抱下来。她纹丝不动。唉,这么背朝下地在天花板处抱着自己的老婆是挺好玩的,古往今来有过这种经历的男人不多吧?然而接下来该怎么进行呢?要是一不小心摔下来砸到后脑勺……

    “铃——”

    代表敌人来袭的刺耳警报声在主帅旗舰中响起,那一刻铮引真想松手把自己摔死算了。大魅羽当然也知道是什么情况,带着他缓缓落回地面,弯腰去捡地上的盔甲。

    “别动,”他伸胳膊将她抱住。

    “不行,要回去了”。

    铮引将灵识朝莎班群岛的方向投放出去,见一支由二十几艘飞舰组成的小型舰队在离我军两海里左右的空中马蜂一样停住。看飞舰尖锥般的外形和光滑密闭的外壳就知科技领先我军至少十来年,还好暂时没有进一步行动。

    “来都来了,”他催促道,“就一分钟。没我在他们也能应付。”

    ******

    一分钟倒计时开始。周围不再是密闭的小机舱,铮引发现自己身在一间黑暗的客厅里,身旁壁炉里火苗晃动。除了炉火没有别的光,隐约能看清一排松软的皮沙发,以及沙发前的小桌上立着的酒瓶和两只高脚杯。这一切被壁炉的火光在对面墙上投下放大的忽闪的暗影。

    暗影中有他,独坐在单人沙发上,身上穿着件无袖紧身军装背心。他的座位后方有个窈窕的女人,女人穿着及膝连衣裙从他右肩处鱼一样地扑落下来,头下脚上……

    铮引瞬间回到小舱里,大概过了十几秒钟了吧?最近她在修炼一种能产生幻境的法术,每晚又是打坐又是念咒的,他还以为是用来对敌的。也许吧,反正现在用到他身上了,用得好。

    这个念头还未结束,周围的场景又变了。他俩半躺在一艘木船上,木船随着浪头一起一伏,应当是海上?湖没有这么大的波浪。他的视野中有她灰紫色的短发,有玻璃一样清澈的天空。几只海鸥偶尔从他俩上空飞过,好奇地转上一个圈,再害羞地飞往别处。

    起——降——没有人划桨,船就这样被浪头推进着,这种缓慢的节奏看似是种重复,每一次起落却又略有不同……

    十几秒钟又过去了,他俩现在是在战舰上吗?当然,不过不是在战舰底层的小机舱内,而是在顶层的落地大玻璃窗前。她伏在玻璃上,窗外不是蔚蓝的大海而是黑底嵌着数不清钻石的外太空。他依然贴在她身后,不得不说浩瀚的虚空让他惶恐,那种孤寂和死后被埋进坟墓还不一样。

    还好他的怀里有她在。他不是一个人,但也不是两个人。像天生的连体人,心连着心……

    雪山之巅。他俩脚踩同一块滑雪板沿着山坡向下滑。当高度与速度都达到人能承受的极限时有种从内到外、从下往上涌的兴奋,是在日常其他运动中感受不到的。速度在继续增大。二人下方是个椭圆型的大盐水湖,不出意外的话他俩会一同冲入湖中,溅起滔天的水花……

    他被她一掌推开。一分钟已结束,魅羽上将一刻不停地开始给统帅穿盔甲,等于是把刚才的程序反着来一遍。先套上胸甲,系上肩膀处的带子。然后是批膊,系好胸前和肘下的带子。最后是捍腰,当她两只手臂环绕他的腰给他扣扣时,他闷哼了一声。

    再次分开,松了口气,互相粗略检查了下仪容。然而就在二人打算离开小舱各自回岗位时,“啪嗒”,一个小树枝般的事物从铮引胸前的软甲落到地上。

    夫妇二人望着地上的无线通话装置,但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便是拉开引线的手榴弹搁在面前也没那么恐怖。这个不起眼的小东东不仅连着主帅舰桥里工作人员的耳机,随行两个舰队司令部里的主要将官和通讯兵必然也都听到了主帅和夫人方才说的每一句话、发出的每一下动静。

    铮引知道那俩司令部里原本就有几个老家伙平日喜欢开主帅和夫人的玩笑,这下子可不乐坏他们了?老天爷……真想左右开弓扇自己几十个耳光!刚才光想着和太太幽会了,怎么把这玩意儿给忘了?报应啊报应,常在河边走还真以为自己能永远万无一失?

    眼瞅着大魅羽双腿一软坐到地上,眼眶里白眼珠多过黑眼珠。铮引连忙扶起夫人,想对她说“没事、没事,”又怕再被听到,只得在她背上轻拍了几下。

    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小舱。铮引灵识中见敌舰已开始行动,只得丢下大魅羽,自己朝楼梯口跑去。她肯定不会有事的,估摸着他还没爬完楼她就已经回味着刚才的场景喜笑颜开了。这就是娶个皮实老婆的好处,呵呵。

    ******

    铮引匆匆走进舰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姿势立马变得不自然起来。低着头在桌上画舰队调度图的大胖子于副官把头压得更低了,原本在查看电脑屏幕的徐副参谋整个脸都快贴到了屏幕上。

    “鱼雷监测情况如何?”铮引在一张椅子里坐下后,问。凭借多年的作战经验,他预测敌人的空中小分队也是虚招,想趁我军忙于应付空中前锋部队的时候于水下进攻才是他们的真实意图。

    “暂时还未发现鱼雷或潜艇,”通讯长汇报,“已令各艘舰的舰长做好随时升空的准备。”

    “先不要升空,”铮引在灵识中扫了一遍敌我双方的阵列,说道,“叫我军两支舰队朝东西方做反方向行进。”潜艇部队还没到目的地,这边的战事不能过早结束。

    随后又用父母给他的那双眼睛扫了一下舰桥里的八九个属下,无可奈何地说:“想笑就笑吧。”

    “嘎嘎嘎……”主帅话音刚落,在场的将士全都笑弯了腰。

第333章 人间地狱

    “报告将军,第七舰队前锋第二、四分队送回消息,所有舰艇均无法移动!”

    “报告将军!第二十三舰队第三、四、七分队在行进中因不明原因停止,无法继续行进。第二、五分队有若干飞舰尝试升空失败……”

    铮引刚才下达命令让两支舰队各自朝东西方反向行驶,敌人的空中小队虽然看起来颇有战斗力,可毕竟在数量上落了下风,铮引不相信那十几艘小型敌舰会兵分两路同时和他的两支正规军开火。这样一来,一支舰队先同敌军交手,另一支根据观察结果再决定采用什么战术和武器应敌。

    谁承想命令下达后五分钟不到,各种从未出现过的异状便纷沓而至。什么叫无法移动?铮引几乎以为他的耳朵出了毛病。这是在海面上,难道所有船只的动力系统同时瘫痪?更奇怪的是敌人那支小分队竟然在空中朝四周散开,不像前锋突击队更像广场上的卫兵,这种打法真是闻所未闻,让久经沙场的铮引心中颇为不安。

    “航母上的飞机呢?”铮引问。

    “飞机能升空。”

    那看来是海水出了问题?“命所有飞机起飞,船只启动人力划桨,”铮引咽了口唾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目前这些新型战舰上除了主动力系统外,还有一套备用动力系统及人力系统。战舰的行驶能力是至关重要的,再高深的科技也有失效的时候,性命攸关时能否手动操作往往起决定性作用。

    “已经试过了,将军,”通讯员的额上汗如雨下,“船桨也划、划不动。”

    铮引从座位上起立,走到舰桥前方的操纵台让舵手移开,自己试着转了下船舵。按说以他的力气绝无可能扳不动船舵,这是被什么东西给锁住了吗?

    说起船的操作系统,修罗军在接收这批新型战舰时全体老船长联名上书——不能接受触屏式操作系统。“开船就是要手握操纵杆嘛,转弯就是要抱着船舵往左边拧、往右边拧。拿指头在玻璃面板上按这个、点那个,这种船俺们开不了!”

    铮引认为属下们的抱怨非常合理,将原本直观化的机械操纵系统改为面板式控制是典型的“玩科技玩成脑残”的表现。科技是为人服务的,只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作为手段如果不能服务于目的那就果断地舍弃没商量。

    “我的丈夫是真正的聪明人,虽然没上过大学,”他知道大魅羽经常这么对人说。如果对方有任何不以为然的表露,她就会再添一句,“我也没上过大学,怎么你觉得你比我聪明吗?呵呵,要不咱俩比比……”

    铮引甩开这些无关的念头,船为什么会动不了呢?先前他认为敌人的空中舰队是虚招,真实意图是要从水下进攻,这点也许没错。然而他所预测的潜艇和鱼雷并未到来,毕竟他还是按照传统战争的思路来考虑问题,并不知道敌人背后可能有法力高强的大神存在。

    而大魅羽一回来就发生了“那件事”,自己一个人羞得躲起来了,还没机会将东华帝君与兮远作对的事情仔细讲给丈夫听。更糟的是,小羽在最近的故事中并未提及囦神,倘若大魅羽得知这位上古海神同东华是一伙的,肯定会建议铮引的舰队早早飞离海面。

    ******

    闭上眼睛,铮引将灵识瞬间移至自身所在旗舰的下方。船下应当有什么?有海水呗,或蓝或绿或灰,或咸一些或淡一些苦一些,但应当是能让船桨在其中畅通无阻的液体。然而此刻托起铮引这两支舰队里大大小小上百艘舰艇的,已不再是他和任何将士们记忆中那哺育了世间万物的大海。

    初时如肮脏污浊的下水道,但至少还能泛起一个个旋涡。水温定是在不断升高,蒸汽弥漫在船与船之间,肉眼能见度为零,只能听到脓疮一样的气泡在水面咕噜噜爆裂的声音。靠近军舰的水域里有网状的红色细丝伸出,像毛细血管一样紧紧地扒在舰身上,正是这些细丝让舰艇无法升空。

    脏水继而便成粘稠的黑色浆糊,并泛起液态金属的光泽。旋涡不复存在,波涛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还好随铮引来的那些舰船都是隔热耐高温的合成材料,即便如此与水面接触的舰身像遇到强酸一样变得坑洼不平。

    “啊——”

    最惨的是大魅羽搭乘的那艘老式鬼影舰上的士兵,钢铁做成的船身如同烤制黑椒牛柳的铁板,将士兵们的肉体呲呲地煎烤着。虽然上方有多架飞机在盘旋着放下绳索救援,还是不断有人因为耐不住煎熬从甲板上跳入海中,在入海的一刹那化为白骨,继而连骨渣都不剩。

    与此同时头顶的天色在转暗,夜晚于半分钟内降临大地。还好新式舰艇上配有自动感光系统,白的、蓝的、黄的,密密麻麻的灯光在漆黑的夜空下一艘接一艘地点亮战舰。然而铮引和他的修罗兵们正置身于人间地狱,谁有心情去欣赏灯光的瑰丽?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水底下有什么?铮引将灵识朝水面下方投放出去。

    要说铮引的天眼不同于普通修道者的探视法,他的天眼是曜武智菩萨在去过高维世界后悟出来的时空穿越技能。曜武智菩萨和陌岩佛陀是当今佛国里最出色的两位物理学家,据大魅羽说,当年曜武智将死时陌岩就是为了挽救他阿赖耶识里的宝藏才下凡渡劫的。

    后来陌岩被追踪而至的高维人附体,燃灯师父发觉后立刻将曜武智的阿赖耶识随机转入一个凡人的体内,那个凡人就是他——铮引。所以之后那些年铮引算是一直带着曜武智留下的宝藏生活,几次差点儿因之丧命,而每次能奇迹生还都是靠的大魅羽。

    可惜今日他的天眼却破天荒头一回遇上屏障。铮引终于意识到,对方固然有着比我军更为高超的军事科技,但最为可怖的是一个在修为上登封造极的大神,法力比铮引迄今所见过的任何神佛包括道教三清只高不低。

    “轰——”

    一阵嗡鸣声由前方海域传来,铮引的脚底传来接连不断的震动。原本平静无波的黑金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三座黑水组成的小山隆隆升起,水破后现出三艘与城堡一般大小的石青色巨舰。

    “开火!”铮引一刻不耽搁地命令道。

    己方的火力能否击退敌人不好说,但他知道一旦给敌人机会朝自己开火,对他手下那上百艘无法升空也无法躲闪的修罗战舰而言便是灭顶之灾。一时间各种导弹激光炮对准敌军暴雨而至。而那三艘巨舰纹丝不动,虽不能说毫发无损,却并无大碍且也不做还击,高昂着船头对修罗军做赤裸裸地蔑视。

    只是铮引认为没人会在战场上傻乎乎地浪费时间去蔑视敌人,因为这么做的后果很可能最终横尸疆场的就是自己。不对,哪里不对,他的背上开始冒汗。比起方才所有舰艇失去行动力、鬼影舰船员坠海而死的惨剧,他感觉即将到来的只会更糟。于是闭上眼睛再次将整个海域扫了一圈,发现最开始赶来的那十几支小型敌艇中位于东北方的一艘开始通体发出淡绿色的光,船身的前半部在缓慢旋转。

    再将灵识投入飞艇内部——这哪里是什么飞艇?里面不仅没人,连坐人的地方都没有,竟然是一支伪装成飞艇的重型核弹头,且弹头所指的方向正是第七舰队的旗舰。

    “第七舰队旗舰全体船员立刻弃舰!”铮引咆哮着,眼泪奔上眼眶,内心绝望到极点。弃船也没有用啊,海水早已变成炽热的钢水,跳下去的后果也是尸骨无存。可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接下来的一刻整个世界陷入沉寂,灵识中看到那艘旗舰中上至舰队司令下至守在甲板上的每一个士兵都纹丝不动,面色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开战前他还担心司令部的老家伙们会拿他和大魅羽今天的糗事开玩笑,不会了,这下不会有机会了。除了这艘船,接下来恐怕所有的战舰都要一艘接一艘地迎接灭顶之灾。

    铮引一只手还握在船舵上,坚固的仿木纹合成材料已被他捏变形。自打他参军以来就没有陷入过如此绝望的境地,无论对方多么强大他们修罗军都有能力还击,就算己方全军覆没也不能让敌人讨了好去。现在他才明白,敌人这次盘踞在莎班群岛一带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等修罗军,就是为了消灭他这个主将……

    等等,那是什么?此刻东北方半空中的导弹发出的光芒已和太阳一般炽热,但他还是能用天眼辨清一个妖娆的身影围着导弹横着飞了一圈又纵向一圈,随后伸出胳膊朝敌人三艘巨舰当中的一艘指去。

    “移!”

    导弹瞬间消失于空气中,而被大魅羽指向的那艘敌舰内绿光大炽。铮引知道怎么回事了,大魅羽这招“移山术”还是从灵宝天尊那里偷学来的,当年在他和夭兹人战斗时就曾多次发挥过扭转乾坤的作用。

    他将两只手都扶到船舵上,并命令全体士兵做好迎接震荡的准备。要说那支弹头威力虽大,若是从外部打中敌人的先进巨舰也未必能造成致命的损失,可大魅羽是把它移到了巨舰内部。

    铮引命令才发出,就见一条火山口从巨舰顶部裂开,直径十几米的光柱直冲云霄的同时巨舰轰然爆炸,数不清的碎片朝着四面八方弹射出去。铮引的旗舰被保护在第二十三舰队的中心地带,即便这样船身被高速碎片雨袭击后还是像痉挛一样抽搐起来。

    “主帅夫人好样的!”舰桥里东倒西歪的将士们扯着嗓子喊道。修罗军中这些年一直流传着“魅羽上将一人顶一支舰队的说法”,不算夸张吧?铮引骄傲地想。

    ******

    待震动停止后铮引刚松一口气,灵识中却见敌人余下的十几支核弹头同时发出了绿光,当中有五支对准的正是铮引所在的旗舰。呵呵,还是逃不掉吧?大魅羽再怎么能耐也无法同时转移五支分散于不同方位的导弹。

    要说他铮引这辈子也值了,早就该在战场上死过无数回。更重要的是以他的出身和能耐原本娶不到女神的,不仅能如愿以偿并恩爱地过了十几年还生了两个孩子,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眼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身边人影一晃,大魅羽出现在他一侧,她大概也知道他难逃一劫了,急急忙忙赶回来同他一起赴死。

    “怎么能不守约定呢?”他略带责备地说。低头想推开她,却见她紧紧地箍住他的腰,紫灰色的短发窝在他的心口。他俩一早约好无论谁要是在战场上难逃一死,另一个必须坚强地活下去,为了孩子。然而即使在做约定的时候他也知道那不可能实现,如果将死的是她,他必不能一个人离开。没事的,他和她从小都不是在父母身边长大,他们的孩子最终也会长成为像他俩一样坚强、有正义感、对社会有用的人。

    “将军,”一旁的于副官和通讯长怀里各抱一副单人喷气式飞行装置,铮引冲他俩摇了摇头。他要想离开只需大魅羽带着他飞走就行了,但那样做他就会成为修罗军史上第一个全军覆没情况下独活的将领。而于副官和通讯长也不会“充分利用”这两套装置的,导弹随时会袭来,他俩要是想逃根本就不会把装置送到他面前。

    “大而简,细而繁,”铮引耳中听怀里的太太小声念着曜武智菩萨那四句偈。

    “小生大,近含远。

    “越聚越少,越减越宽,

    “看尽画中千百面,不知身在画中间。”

    一道灵光从铮引脑海中划过,天、海、人全都消失不见,铮引的眼前和脑海中尽是一段段小线头在做看似杂乱、实则极有规律且极为重要的振动。

    铮引没读过大学,事实上连中学物理课都没上过一堂,所以曜武智为他留下的那个宝藏始终闲置在他灵魂深处,只是某次在同夭兹人决战时成功预测过对方的脉冲跳跃轨道。然而架不住大魅羽一天到晚在他耳边念叨那些“超弦理论”。

    什么弦的振动决定这种基本粒子的属性,改变这种振动,光子就能变成电子。

    什么宇宙是十维空间加一维时间,多余的维度我们感知不到仅仅是因为在微观层面它们被卷曲蜷缩起来了。“大而简,细而繁,”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夫人,”铮引低头说,“帮我一个忙。”

第334章 第N次毁容

    同一时刻,小羽正在上周一下午的物理课。

    站在讲台上的是花甲之年的徐老师,两条眉毛平时看着就有些不对称。此刻因为讲到了物理学中有名的“观察者效应”,左边的眉毛仿佛正举着胳膊将右边那条枪决。

    “……过了这么些年,按说量子理论发展得也挺成熟了,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量子的不可观测性,物理界至今也没达成共识。很显然,人的观测干扰了量子的状态,但这种干扰是怎么产生的,同学们有想法吗?”

    坐在小羽左后方的向槐举手,“徐老师,我认为至少可以确定人的意识与量子以某种方式相连。这明明是再明显不过的结论,之所以争吵这么久是因为大部分人不肯接受现实而已。”

    “哦?”徐老师饶有兴趣地问向槐,“能展开说说吗?”

    “要说清这个问题,我想先举个化学制药的例子。锂元素能治疗某些精神疾病,这是老早就被验证了的,可没人明白机理。后来人们发现不同的锂同位素其药效不同,这点让人费解,因为这些同位素的化学反应特征都是一样的。”

    同位素?小羽最不喜欢化学,在脑中费力地思考着同位素的产生——是因为它们具有同等数量的质子和不同数量的中子对吧?

    眼角扫过右侧坐着的姚诚,见他伸出一根食指在空气中下意识地画着小圈。想起他周六送她的那只大公仔狗,这两天晚上纵然没抱着睡觉,然而白天会让大狗坐在自己身边,一起做功课,如同此刻坐在她右边的那只癞皮一样。

    耳中听向槐接着说:“同位素由于具有不同数目的中子,有的能自旋有的不能。而我们知道人的大脑中有非常多的磷元素,磷元素是可以自旋的,甚至有人认为不同磷元素之间可能处于纠缠叠加状态。那些含锂药物能对人的精神起调节作用,也许正是干扰了磷元素的自旋和量子状态。”

    小羽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开始自旋了,举手问徐老师:“我想他的意思是,反过来人脑也可以干涉别的量子系统,对吧?要是这样的话,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客观事实’这种东西存在呢?唯物主义理论岂不是受到了挑战?”

    徐老师闻言上身前倾,目光闪烁地冲小羽说:“我可从来没和你们说过世界是唯物的啊?更有意思的是,人的观测对粒子的影响似乎并不遵从因果关系。实验证明假如我们延迟观测,那么粒子早期的行为就像是提前预知到了我们会观测它一样。有种理论就叫‘参与式宇宙’,意思是这个宇宙在早期产生时的状态,已经被我们这些百亿年后的生物所影响到了。”

    啥?连因果关系都被打破了?好吧,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学她的数学吧,至少是个有逻辑、有理性的学科。物理和哲学那两样,学多了怕变成疯子。

    “要是这样的话,”前排的孟琪问,“为什么我们肉眼可见的桌椅、星球这些大的物体不受观测者的影响呢?”

    “也是受影响的,”姚诚说,“只不过宏观物体的量子特性受万有引力的约束。可以说,量子的不确定性产生万物,万有引力则保证世界不会散掉,两种作用相生相克。”

    台上的徐老师这时欣慰地舒一口气,“都是些了不起的孩子啊!”

    下课铃响后,姚诚伏在桌上急匆匆地写些什么。小羽转身对着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轮廓鲜明的侧脸。半分钟后,姚诚抬起头来时吓了一跳。

    “干、干嘛这么瞪着我?”

    小羽嗤笑一声,“我盯着你观察,你就被我影响了呗,这很难理解吗?嘁!”

    他呵呵笑了,“确实是这样。”

    小羽心知他这个物理尖子生不当她回事,想着唬他两下,便信口说道:“你们这些物理奇才整天琢磨什么量子和意识的关系,你们明白意识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要我说,量子行为就是意识行为,这两者原本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如同时间与空间。所以宇宙万物皆有意识。”

    这番话让姚诚大惊失色,身子后仰冲她竖起大拇指:“原来老大是泛心论流派的高人?失敬失敬。”

    什么泛心论?小羽听都没听说过。心道由此可见,学问的终极不就是瞎编乱造吗?

    ******

    “夫人,”铮引对怀中的大魅羽说,“帮我个忙。”

    说这话时,灵识中那十几个远远分散于修罗军外围上空的巨型导弹通体散出淡绿色的荧光,导弹的前半部分在缓慢旋转,估计最多再有一分钟就启动完毕,将铮引和他的舰队送上西天。

    大魅羽抬起头望着他,“快讲。”

    他伸出一只手掌,“把你从灵宝那里学来的异世功法输一些给我。”

    每个物理世界都有其运行规则,处在其中的事物必须遵守,是因为规则被写进了行成基本粒子的那些微小的“弦”里面。当今物理界和修仙界普遍认为法术是种高维现象,而曜武智菩萨和灵宝天尊的“异世功法”不止是多扩展出一个维度那么简单——那只是常见的法术。需将这些维度中的一个或多个逆转了,才能实现“小生大,近含远”的反常规效果。

    铮引本身不算修行者,他的天眼是从曜武智那里继承而来的,相当于从多出的一个维度上来“观察”他所在的世界。他希望大魅羽的异世功法能从高维反其道而行,将万有引力的约束力改为发散力,使他的“无干扰观察”变为“有干扰观察”。

    大魅羽二话没说,将手掌对上他的,一股饱满的热力输进他的丹田里。铮引松开手掌,在天眼中搜寻正前方那支巨型导弹的内部。这些年来不同类型的导弹他也见得多了,无论什么设计结构、无论是核弹头还是普通弹头,统一必备的是遥控自毁装置。因为万一错误发射或者情况有变,得有那么个备用方案。

    没费力气找到正前方那支的自毁装置,用意念启动开关,导弹果然于空中爆炸。不幸的是导弹还有十三支之多,全部位于即将弹射的临界点上,还剩半分钟的时间,这样一个个地关下去肯定来不及。当中有五支瞄准的是铮引的旗舰,于是便从另外的八支开始炸起。

    “你……”她轻轻地说了声,他没有理会。在他堪堪解决完第八支的时候,剩下的五支已全部启动,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的旗舰俯冲而至。

    铮引长长地舒了口气,抬头望向前方。放心的原因是在他刚才用功的时候,大魅羽已离开他的旗舰。看来她终于想通了,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好好活下去。

    然而这个念头刚起,就在舰桥前方的大玻璃窗外看到一个“黑鬼”。夜色提前半天降临,要不是那对雪亮的眼睛根本发现不了。矫健的身型与妩媚的身姿是他老婆无疑,然而从头到脚一团漆黑,头发、眉毛和外衣几乎都被烧光。她抬臂朝远方一指,黑影中那副雪白的牙齿中吐出一个字:“移!”

    铮引明白了,她刚才定然也意识到他优先搭救其他的舰艇,自己多半是没有脱险的可能。她的移山术不光能移开导弹,若是她绕着他的旗舰横向飞一圈再纵向一圈也能将整条船移走,要不怎么叫“移山术”呢?

    只是这么做就必须从船下炙热的钢水中穿过。大魅羽的修为虽日渐精进,能保护住自己的血肉和皮肤已经不错了,头发和衣服免不了要遭殃。身上残存的这套内衣乃是涅道法王送他这位干妹妹的宝物,知道这丫头平均每隔几年就要毁容一次。据说这原本雪白的面料是世间罕见的雪凤凰毛织成的,比火凤凰还耐烧,只是现如今也成了漆黑一团。

    铮引只觉脚下船身微震,窗外景色已变,旗舰被搬到了敌我舰队群的外围。

    “准备迎接震荡!”他放声命令道,心知那五支导弹均已射入水中,海水虽已变为钢水,对几支导弹而言其阻力可忽略不计。导弹必然会在撞到海底后相继爆炸,引发海啸。

    果然,一阵不自然的寂静掠过海面,随后便是海底爆炸产生的气浪从旗舰原先所在处冲破水面,将附近海域的战舰猛烈地朝外围掀翻出去。正常说来体型稍小些的船只会被抛入半空,还好被海水中那些怪异的细丝给吸附住了。即便如此,这些全封闭式新型战舰在浪头上像拨浪鼓一样摇晃着,里面的士兵可遭罪了。

    铮引的旗舰由于是被搬移过来的,没有细丝吸附船底,这艘排水量过万吨的巨舰尾部被巨浪冲得向上翘起,有那么一刻船身几乎与水平面成九十度。铮引双手紧紧握住船舵,他身后——现如今是头顶——的大胖子于副官原本抓着一只桌子腿,舰艇里的桌椅都是固定在地板上的。因为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于副官手一松跌落下来,路过铮引身边时被他抓住。

    接下来船头上升,船身在浪顶拉平,如同被支在一座小山顶部。下山时船身后仰,整艘船变为倒行的过山车。

    这次的仗打得真叫一个狼狈啊!铮引在心里说。然而两次死里逃生也值得庆幸了,就是不知道接下来敌人还会有什么动作?此刻他只想快些见到他那位黑鬼太太。

    ******

    “有两下子嘛。”

    海面恢复平静后,天也亮了起来,铮引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冰冷地说。这个声音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又像根本就是在他脑子里产生的,把他的颅腔震得嗡嗡响。

    战舰外侧安有全方位摄像头,很快锁定了声源,舰桥一侧墙上的大屏幕上出现蓝天白云,位于舰队群高空的一朵五彩祥云里现出两个男人。左边是个穿毛背心和宽松裤的老头,额头上折叠着海浪,头发和胡须是海浪泛起的泡沫,眼神中既有老船长的睿智又有海盗的贪婪。

    他身边高一个头的中年男人则让铮引不敢逼视。即便不站在云端,那张清雅俊秀的脸也会让人高山仰止。一头黑发披散在背后,比月白蓝色的丝质长袍还要柔顺。

    “二位阁下是何人?”铮引发问。虽然没接通任何通讯装置,他敢肯定他说的话对方都能听到。铮引虽不喜与陌生人交谈,这时候也只能由他这位主帅同敌军对话。要是太太在身边就好了,这么会儿的功夫估计连对方的祖宗八代都给起出来了。

    高个儿男人的脸上带着不屑。“没弄清敌人是谁就冒冒失失地打过来,修罗军可真是浪得虚名。”

    “不不,都弄清了,都弄清了!”

    听背后一个女声响起,铮引转身迎向他那位黝黑没头发的太太,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搂进怀里。多少年的夫妻、多少次类似的场景,早就分不清是爱慕怜惜感激还是敬佩,他只能笼统地拿幸福和幸运来形容自己。

    小黑鬼从他怀里探出头来,蹭得他盔甲上都是黑灰,呲着白牙冲他一笑。随即将他推开,一边走向大屏幕,一边对近旁的于副官说:“给我接通咱家的每一艘船,同时拿所有频道往敌人那两艘船里送。”

    来到屏幕前,站定,小黑鬼那只比机关枪能突突比散弹枪覆盖面大的嘴巴便开始了:

    “这位不就是五方五老中的十洲三岛仙翁之一,与九天之上玉帝齐名,教化众僧脱俗缘、指开大道明如电,包养二奶成百上千,杀自己两个孩子的母亲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东华帝君吗?”

    铮引听到最后这两句愣了一下,细看屏幕中的东华,雍容华贵的面上恼羞成怒。“泼妇,不要以为你师父是当今玉帝,就可以在这里信口开河?”

    大魅羽伸出食指朝天,“少来这套!你敢否认我说的是实话吗?世间事当不得一个‘理’字,要不要我报上受害人的姓名住址,叫大家自己去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说的不就是你吗?别以为没人知道你那些烂事儿,民间都忙着出书拍电视剧了,据说要找那个什么……因出演《旺滩富婆俱乐部》和《我是一只鸭》声名大噪的妖艳小鲜肉来扮演你,怎么样,满不满意?”

    虽然隔着屏幕,铮引被来自东华的愤怒压得喘不过气,耳中听他说道,“信不信无需任何舰艇和武器,我今天就能让你们所有人葬身于此?至于你那个师父,我半年之内会把他从现在的位子上拉下来。”

    “信!信!”大魅羽肯定地点着头,“你比我们拳头硬,干了坏事怕我们说,就把我们集体灭口。这就是一代帝君的风范?你跟街边抢老太太钱包的小流氓有什么区别?啐!”说完冲地上吐了口唾沫。

    “呵呵,”东华身边的老头干笑几声,“我几年前见过你那个小妹妹,跟你真是一模一样。”

    铮引听到这里走上前去,站到太太身边,神色平静地冲屏幕说:“帝君,我不明白你忽然同我们作对,为公还是为私。但现任玉帝上台之后一直在兢兢业业地为众生服务,赶走外敌,为我们修罗军改善装备,这些都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我夫人嘴虽贫,有句话你无可反驳——拳头再硬当不得一个‘理’字。”

    说到这里,无视大魅羽投来的惊诧目光,铮引抬起手臂泛泛一指,“我这些船里的士兵虽个个是凡人,面对侵略者时从不后退,对父老乡亲绝不欺凌。我尊敬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大能耐。帝君既然身负教化仙佛的重任,可别让我们这些凡人看扁了。”

    一阵死寂过后,云端之上的两个人影隐去,海水变回清凉的蓝色液体。敌军剩下的那两艘还没开过火的巨舰也调头朝远方驶去。

    注:本章物理课上的所有案例与理论都是现实中存在的,战场上的事为杜撰。

第335章 主唱与伴舞

    期末,莱瑞公学高一级的学生们不仅要准备各科考试,还要抓紧闲暇时间分组练习,争取在辩论、击剑、歌舞和绘画这四项中为各自的班级拿到名次。

    早在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常泽就将原本最有希望在辩论和击剑两样中胜出的小羽给分去了歌舞组。在这之前的十几年,皮打皮闹上房揭瓦的小羽只在一年级时短暂地入过校舞蹈队,那之后同大部分女孩喜欢的活动都未沾过边儿。这一学期下来被强按着脑袋接受声乐和舞蹈训练,别说,行走时那种大开大阖的军人步伐里多了分韵律,女街霸式的举手投足也被蒙上一层柔和的滤镜。

    “教育的作用,可不仅是知识的灌输,”有天常泽在结束历史课之前忽然不冷不热地吐出这么一句,坐在小羽右侧的姚诚随即跟着点头。小羽总觉得那俩人是在特指她。

    同属歌舞组的四班同学还有孟琪、蓓蓓,和包括姚诚在内的三个男生。期末竞赛的规矩是一人主唱其余伴舞,曲调自己选,但填词必须是原创。主唱的是孟琪,歌词呢是姚诚帮她填的,由于孟琪的样子像那种精雕细琢的珠玉娃娃,歌名就叫《玉娃娃》。确定主题之后,再在舞蹈老师的帮助下将伴舞卡着节奏编出来,到比赛前早都练得滚瓜烂熟。

    然而小羽不指望自己这组能拿奖。三个男生连姚诚在内,怎么努力看着都像健美操,压根儿不是这块料。

    竞赛定于期末考试前的那个周六于校体育馆内举行。体育馆是座绿色的建筑,因环形外墙上一圈圈的外置走廊像蛋糕的分层,被学生们戏称为“夹心抹茶糕”。竞赛只在高一学生中举办,允佳等高年级学生因课业负担重,平日自己选择上兴趣班,无需参赛。

    上午第一场是辩论赛,小羽和允佳一同坐家里的车来观战。莱瑞公学平日要求学生必须穿校服,连书包都得用学校发的,玩具公仔那些自然是不许带进校门了。而周末的竞赛活动没有这些规定,年轻人们立刻变得时髦花哨起来,乍一见面相互之间都认不出谁是谁。女生们,尤其是已经暗中有了心上人的那些个,更是如明星名媛走秀一般,鞋子、包包、首饰均为现今奢侈品的潮流顶端。当然以大部分女生的家世来说,本就算得上名媛,无可厚非。

    小羽则同允佳一样,虽未穿校服也只做平日里的休闲装束,让她开心的是终于可以把大狗带出来一起看节目了。一向不爱玩公仔的小羽对姚诚送的这只却情有独钟,每天都要摸摸它雪白的绒毛,或者揪下它黄褐色的耳朵,搞得允佳时不时在家里逗她道:“不如不叫大狗,就叫大宝算了。”

    “大宝哪比得上大狗听话?”这句可是小羽的真心话。

    当日二女抱着大狗在体育场里找了较为靠前的一排坐下。按照个性,允佳是习惯坐后排的,小羽一般坐前排,除非有比前排还好的位子。而俩人一同出行时都是允佳就着小羽。

    辩论还未开始,观众们都在看手机。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拿着手机通常是在社交媒体上聊天,要么刷短视频,小羽则是在读世界新闻。说是一个月前大梵天莎班群岛附近发生两军交战,打得天昏地暗的。双方身份不明,但显然都不是善茬。之所以过了这么久才传出来,是因为大梵天女王亲下指令,禁止本国媒体报道此事。然而国外的媒体她管不了,民众当日从战场周边拍的照片最终陆陆续续地流传出来。

    此刻小羽看的这张应当是在一座小岛上拍摄的,只见远方的海面上一团漆黑,午后的天空居然同黑夜差不多。那一大团黑雾当中能隐约辨出橘色的火光,隔这么远都能瞧见,小羽猜,多半是重型导弹引起的爆炸吧?记得大魅羽上次来访时提到过莎班群岛一带的紧张局势,没想到这么快就打起来了,希望她和铮引都没事吧……

    抬头,见姚诚出现在身边。这家伙已经提前换上了下午比赛穿的男士舞衣——黑色紧身长袖长裤,上衣前胸镶着V型的两排亮片。小羽到时穿的也会和这差不多,只不过把裤子换成同色的裙子,还会有专业人士将他们的脸涂成油腻腻的猴屁股。

    姚诚瞅瞅她左边的允佳,又瞅瞅她右边座位里的大狗,叹了口气,坐到大狗另一侧。

    “典型的人不如狗系列,”小羽听孟琪在后排某处对其他人说道。

    ******

    辩论赛开始。先是一班同二班的辩论队较量,小羽在聆听的过程中时不时发出轻微的一声“哼”。之后轮到三班对阵小羽姚诚所在的四班,辩论的题目是《多思考比多做题更重要》。三班是正方,四班为反方。

    “当然是思考更重要了,”三班代表信心满满地说,“常说的题海战术也许对考试有用,可现实生活中遇到的难题各式各样,是超乎我们想象的。试问将同一种类型的题重复做几十遍有意义吗?还不如把这些时间拿来思考,将这道题以及相关内容彻底理解透了,才能做到举一反三。”

    “说得容易,”四班代表反驳道,“问题是好多时候我们认为自己理解了,其实并没有真的明白,所以考试的时候老师变变花样就不知该如何下手了。只有多做同一类型的题目,熟能生巧,才真的有可能理解这道题讲的究竟是什么。”

    “熟能生巧了也还是不明就里啊,呵呵,”三班代表游刃有余、似笑非笑地说,“多做题后固然能轻松应付考试,那也不过是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而已。题目是题目,解得再快、再正确,一旦在现实中碰到照样睁眼瞎,就是因为缺乏深度思考的缘故。”

    四班无言以对,裁判宣布三班胜出。就在两组队员走下台的时候,小羽忍不住在台下说:“做题的时候都不肯思考,不做题的时候就有空动脑去想了?一个个成天打游戏、玩手机、谈恋爱都还忙不过来呢。”

    这话的声调并不大,然而此刻场中一片寂静,坐在前排的观众都清清楚楚地听进耳朵里去。台上的裁判们面面相觑,正在走下台的两组队员步伐顿了顿,面露尴尬之色。而小羽身边的姚诚则低着头,双肩颤个不停。

    接下来是五班对六班,期间小羽多次拿手捂着嘴。等这两队辩论结束时,听姚诚自言自语地说:“这几天要留神,有人的特长没得到发挥,搞不好会找茬跟人吵架的噢。”

    小羽白了他一眼。下面由七班和八班上台辩论。这两队分到的题目是《文科生和理科生,谁更适合管理世界》。

    “当然是文科生了!”七班为自己抽到的立场感到高兴。“文科生并非只专注文学,对历史、哲学、法学,教育等都要有所涉猎,这些正是管理世界所需要的知识和能力啊!相比之下,理科生只会摆弄一下仪器、接个电线推个公式什么的。社会运作又没有公式可推,对吧?呵呵。”

    “社会运作还真有公式可推,”小羽听姚诚小声嘀咕道。

    八班的学生选手闻言,正中下怀似的笑了下,“听着似乎有些道理,可纵观历史上的祸事,还不都是喜欢勾心斗角的文科生整出来的?世界发展到今天的程度,试问哪行哪业没有形成足够细的规矩和规律,需要什么人来“管”才能运作吗?理科生是逻辑思维,头脑清晰,知道让事物按照自己的运行规律来发展就是最好的管理方法了。”

    双方又辩了一会儿,这期间小羽还是捂着自己的嘴。最终裁判们宣布理科生赢,这第一项辩论赛就算结束了。中间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接下来比击剑。

    然而就在观众们准备起身离席的时候,姚诚隔着大狗冲小羽说:“依我看,应该让经济学家来管理。等大家都有钱了,各种矛盾自然会解决。”

    “胡说八道!”小羽大声反驳他,“当然是叫物理学家来管了。这个世界是被别的智慧创造出来的,咱们都在任人摆布而已。只有当物理学家仔细研究出世界的破绽后,咱们才有可能师夷之技以制夷,甚至反客为主。”

    这番话一出,整个体育馆内鸦雀无声,观众们齐齐朝小羽望过来。当中有三道目光尤其凌厉,一道来自班主任常泽,剩下的两道来自向槐和司榆。还好小羽向来不怕人看,跟着允佳神态自若地出去喝饮料。半小时后比击剑。由于四班有向槐和涟笙两位高手,轻易地拿下了冠军。而小羽直到同允佳坐到饭堂里吃午饭的时候才回过味儿来,猛地一拍桌子。

    “臭小子!他物理那么好,我能想到的他会想不到?这是故意把我推到风头浪尖上。”

    允佳不做声,快吃完饭时才低声对小羽说:“我看他的目标并不在你。”

    嗯?什么意思?小羽心道,不在她在谁?当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说话吗?还能瞧出什么道道来?

    ******

    午休后是大家最关心的歌舞比赛。体育馆都快被挤爆了,连搞卫生的阿姨们都跑来看热闹。

    小羽等六人一直在后台待着,换衣服化妆。等二班的舞蹈队上台表演时,六人站到舞台后方一侧的幕帘之后,偷偷观望。不料二班的表演即将结束时,盛装打扮成公主模样的孟琪忽然捂着肚子蹲到地上,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

    “怎么了?怎么了?”三个男生躬身问。孟琪紧咬着嘴唇,只是摇头。

    小羽和蓓蓓互望一眼,心知这是来了脾气不太好的大姨妈了。小羽身子骨结实,又是修行之人,自己倒没怎么经历过类似的不适,但这些常识还是有的。当下知会守在附近的教工人员,很快便有担架过来将孟琪抬走。然而马上就到四班表演了,主唱却不在,剩下的五个伴舞都傻眼了。

    “小羽,这下只能你来领唱了,”蓓蓓说,“你嗓音嘹亮中气足,你也知道我是唱不了的。”

    小羽摇头,“我不干那种取悦人的事。”

    “这怎么能叫取悦人呢?”姚诚不以为然地说,“这是艺术!是表现——”

    “你看看我的样子,”小羽打断他,“我从头到脚哪点儿像易碎的玉娃娃了?”

    姚诚不需要看她便噗嗤笑出声来,“确实不像易碎的玉娃娃,你是结实的母夜叉。”

    小羽瞪了他一眼,“你去主唱。”

    “我?这是女孩的歌呀……”

    这时三班的音乐声也已结束。姚诚的目光在舞台后方搜索着,看到用来盛放道具的一只白色塑料大箱子时眼睛一亮。

    “行,那就由我来领唱,你们还按照之前编的动作顺着跳就好了。”

    ******

    轮到四班的《玉娃娃》,报幕员给临时改为《寄居蟹》。前奏响起,小羽等伴舞排队站在舞台入口处,将信将疑地观望着。只见姚诚上半身倒扣着那只白色的塑料箱,双脚踏着节奏蹦蹦跳跳地来到舞台中央。小羽几人随后跟进去,照原计划该伸胳膊、该踢腿照做。反正本来也没指望拿奖,现在只求把这场表演应付过去算完。

    但听那只寄居在箱子里的小蟹唱到:

    “名字虽然叫某蟹,

    “长得却像虾。

    “东奔西跑闯天涯,

    “我就为一个家——哎!

    “螺壳、椰子、酒杯、瓶盖,

    “扛在背上爬。

    “哎呦,来了只大鲶鱼,

    “咬掉我一只爪。”

    唱到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姚诚在箱子下做了个断胳膊的动作,台下笑声一片。

    “生来就是独行侠,

    “谁是我爸妈?

    “坑蒙拐骗编瞎话,

    “哪管人背后骂?

    “梦里的我是大白鲨,

    “东西南北、称王称霸。

    “就怕遇上那母夜叉,

    “非要把我嫁。”

    啥?正在蹦蹦跳跳的小羽身形一僵,而同一时刻姚诚刚好将箱子举过头顶,上身后拧,目光堪堪落到小羽身上。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小羽真想冲上前去踢这家伙一脚。

    等八支舞蹈队都表演完毕,裁判们打分。真没想到,原本毫无取胜希望的四班由于创作题材新颖,居然同舞蹈强队七班打了个平手,需要加赛来决定胜负。

第336章 东北二人转

    “加时赛的规矩是这样的,”裁判宣布道,“我会用面前的这台手提电脑在网上随机搜索图片,搜到什么主题,参赛者就需要根据这个主题来即兴作词和编舞。这次七班先来。”

    台下的观众席里一片嗡嗡声。“这也太难了吧?”蓓蓓对小羽说。两个女孩由于刚上台表演完舞蹈,周身还在散发热气。

    小羽不以为然,“从逻辑上说,只要参赛双方难度一样就没问题。谁出丑的次数少,谁就赢呗。”

    “那是因为就你不在乎当众出丑,”姚诚嘀咕了一句。

    怎么这么嘴贱?小羽在想象中乎了他一巴掌,眼见裁判已将电脑连通了正前方的大屏幕。屏幕被分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图片在快速翻动,有人像,有风景,有电影剪辑……冷不丁屏幕静止下来,当中有个格子被红框标出,格子中的图片也被放大。是副乡村画,一群农民伯伯正在热火朝天地收割金黄色的庄稼。

    “既然是即兴填词和编舞,”裁判体谅地说,“伴舞只需一人即可,毕竟要让多个人跳得协调统一太难。给每个班三分钟做准备,挑选伴奏。”

    七班的六个人小声商量了几句,有四人走下台,剩一男一女留在台上继续讨论。三分钟到,七班汇报选好的曲调,是高一音乐课上大家都学过的一首歌。

    表演开始,曲子节奏明快又喜庆,倒确实适合为体力劳动做背景。七班这次为了夺冠也是豁出去了,女生站在舞台前方声情并茂地唱,男生脱掉上衣光着膀子,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条白毛巾搭在脖子上,在后方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

    “金色的麦田,嘿!

    “泛起千层浪,

    “涌上碧云天。

    “粒粒麦穗比蜜甜,

    “乡亲们喜滋滋庆余年。

    “大丫我站在麦浪间,

    “不稀罕与那蜂蝶舞翩翩,

    “不在意被泥尘抹花了脸。

    “只愿同我阿哥齐挥汗,

    “肩并肩,两心连——”

    伴着甜美的歌声,后方的男生假装卖力地挥舞镰刀,又突突地坐上收割机,时不时用脖子上搭的毛巾擦下汗。曲终时还做出粮食卖出去后喜滋滋数钱的动作,观众席里是笑声一片。

    “十分!十分……十分!”五个评判都给了满分,“即兴创作能有这样的表现,就是专业人士也没多少能做到的。”

    站在后台的几个四班学生互相交换了眼神。七班这一下子拿了满分,四班可就半点儿失误都不能有了。即便也拿满分依然是打个平手,还要再来一轮加时赛。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全力以赴。

    ******

    轮到四班上台,无需讨论人选,大家知道填词非姚诚不可,跳舞也非小羽莫属。

    随机图片又被调上大屏幕,这次被选中一张乍看像歆茹住的鬼屋图片,只是屋子结构略有不同。石青色的窗玻璃透出朦胧的光,非灯光非烛光,更像头顶上空缺失的清冷月光被装进屋里。大门前的石阶上站着个梳马尾的中年男人,黑色燕尾服的前襟上有金线绣着的花纹,手里捧着盏油灯。灯光将煞白面孔上的五官照得起伏有致,微张的血唇中露出两只尖牙。

    吸血鬼?小羽和姚诚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咏徽一族。

    沉默片刻后,姚诚低声说:“就照着音乐课上学过的那首《暗夜行船》来编吧。记住——艺术诠释。”他的脸由于化了浓妆,整个人近距离看起来有些陌生。

    小羽将曲调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舞台中央,姚诚在麦克风那里站好,小羽则直挺挺地躺到他身后的地面上。音乐声响起,原曲描述的是入夜后在海上行船时遇上暴风雨,前奏的主旋律由管风琴演奏。听完前奏小羽就知道姚诚选对曲子了,管风琴气势宏大,音色庄严中带着种悲壮,十分适合吸血鬼这种暗黑文化。只听姚诚唱到:

    “百足的蜈蚣,掠过廊前红毯。

    “蝙蝠的翅膀,划过古堡之尖。

    “泪烛忽闪,几滴残血犹挂唇边。

    “家财万贯,栖身只一口棺。”

    在姚诚开口唱的同时,地上的小羽抬起胳膊搭在看不见的棺材壁上,闭着眼睛,僵硬的上身缓缓坐起。单是这个动作,没受过舞蹈或武术训练的普通人便做不到。

    “艺术诠释,”小羽脑中想着这四个字,将自己置身于姚诚所描绘的诡异世界里。

    “不腐的血肉,行走于千万年。

    “尘封的记忆,停在旧日某天。

    “猎物眼中,我是死神降世,

    “情人怀里,我辗转艰难。”

    姚诚唱这第二段的时候,小羽已经从地上站起,像僵尸一样在台上四处移动。因为是有功夫之人,两条腿不需要怎么摆动,身子却能平稳地在地上滑行。期间还故意摔倒一次,在身子离地两寸时又直棱棱地弹起。台下观众的惊叹声此起彼伏。

    “见惯了楼起楼塌,眼瞅着沧海桑田,

    “推政治为棋盘游戏,演历史做轶事花边。

    “饮一杯血酒,叹世间威名终化为泥土,

    “埋几副荒骨,悲迷途知返找不到家园。”

    听姚诚唱到此处,小羽心中一动。歌中的主人公固然可以是不死的吸血鬼,安到其他长生不老的神佛身上,似乎也说得过去啊?想到这里,尽量用狂放的舞姿来诠释内心的绝望。

    待尾声渐近,管风琴的调子趋于平淡,台下已是寂静一片。小羽也收了舞步,回到虚拟棺材所在处躺下。

    “也曾纵马逐日,也曾绕膝承欢,

    “当永生变为诅咒,

    “那一缕魂魄,为谁,

    “才不肯消散?”

    歌唱与音乐戛然而止,人们像被施了魔法般定在座位里,半晌后才掌声雷动。四班的得分当然也是满分。

    ******

    “看得出,两支劲敌队伍是较上劲儿了,”裁判不无激动地说,“再次加赛必须大幅提高难度,否则今天有可能比到天黑也分不出胜负。”

    台下一阵附和的笑声。

    “即兴二人转!”裁判宣布道,“这回该四班先上,给十分钟准备时间。”

    观众和参赛者都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过味来。先前虽然也要求即兴创作歌词和舞蹈,但毕竟是两个人各管各的,可以提前在心里打个草稿。

    这二人转则要你一句、我一句,连珠炮那么接下去。由于每个人事先不知道对方的下一句会是什么,对自己的下一句也无法提早进行规划,只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随机应变。这要是能成功,不仅要求两个人在诗歌方面有同等强悍的造诣和创作功力,还得默契到心意相通的地步。若非已经合作过几十年的老搭档,委实难以办到。

    小羽不说话,她知道一到紧要关头,姚诚的主意比谁都多。果然,这家伙只是转了下眼珠就有想法了,在她耳边简要说了下计划。随后二人去后台换装,小羽于一排各式各样的女装中挑了套小花褂和黑裤子,同她小时候在蓖理县穿的那身差不多。再麻利地将原本在脑后挽成髻的中长发扎成两支麻花辫。同姚诚在舞台入口处会和时,那小子怔了一下,望着她的瞳孔骤然放大一圈。

    报幕员介绍,二人表演的二人转曲目叫《准女婿上门》。

    小羽手执两只红色舞扇,姚诚左右手各抓一条翠绿的方手帕,二人上台并排站好。传统二人转中嘹亮又婉转的唢呐声随即响起,小羽摆着扇子,姚诚举着两只食指将手绢转成两只布盘,音乐厅里充溢着欢快的节奏。

    姚诚:“嫁出的闺女,”

    小羽:“泼出的水儿,”

    姚诚:“待嫁的翠桃,”

    小羽:“已有心上人儿。”

    姚诚:“油嘴滑舌的小白脸,”

    小羽:“一打一个准儿。”

    姚诚:“老实能干的壮小伙,”

    小羽:“今日领上门儿,哎——”

    俩人一边“哎”,一边舞着扇子和手帕在台上转了个大圈。红扇子像花间纷飞的蝴蝶,绿手帕如顺水漂流的荷叶。

    姚诚:“集上买条小黑褂,”

    小羽:“黑褂不好,显人老,”

    姚诚:“外面罩件皮夹克?”

    小羽:“不像那正经人儿!”

    姚诚:“还得翠桃你帮我挑,”

    小羽:“就这件,小衬衣儿,”

    姚诚:“衬得小脸像扑了粉儿。”

    小羽:“水洗裤,不打褶儿,”

    姚诚:“身材笔挺,显精神儿哎!”

    小羽:“上门儿可不能空着手,”

    姚诚:“野生的人参来一斤儿。”

    小羽:“我娘问,你哪里人儿?”

    姚诚:“土生土长本地人儿。”

    小羽:“家里头是松还是紧?”

    姚诚:“有田有猪,放宽心儿!”

    小羽:“我爹问,可懂诗文儿?”

    姚诚:“上学门门考满分儿。”

    小羽:“百斤的担子挑多远?”

    姚诚:“东村、南村、十里屯儿。”

    小羽:“娶俺家闺女,”

    姚诚:“过日子儿,”

    小羽:“遍山的野花,”

    姚诚:“不去闻儿。”

    小羽:“挣来的钞票,”

    姚诚:“给媳妇儿,”

    小羽:“吼你骂你,”

    姚诚:“甜在心儿呐。”

    小羽:“爹妈这就忙着,”

    姚诚:“选日子儿,”

    小羽:“大红的蜡烛,”

    姚诚:“插两根儿。”

    小羽:“左边的那根,”

    姚诚:“招财宝呀,”

    小羽:“右边的那根,”

    二人齐唱:“明年就添一个白白的胖小子儿啊,哎嗨、哎嗨呦——”

    一曲唱毕,台下已笑得东倒西歪,连裁判都无暇打分,相互间挤眉弄眼又摆手。最终给四班打了满分后,七班两个参赛者审时度势,直接选择了弃权。

    ******

    傍晚时分,小羽怀中捧着奖杯,同允佳和大狗坐进自家车的后排。允佳上车后就开始咯咯地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扭头面对小羽时,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凄哀。

    “小羽,我也很希望你能和我爸爸在一起,可我还是不得不说——你和姚诚真的很般配哎。”

    陌岩?小羽忽然意识到,她最近想起陌岩的次数确实不如前几年多了。这是俗语说的远水不解近渴吗?又或者,是因为“近渴”已经被“远水”解掉的缘故?

    耳中又听允佳说:“不过,今天听姚诚唱《寄居蟹》的时候,我忽然有种想法……寄居蟹,生活在别人的躯壳里,我总觉得……”

    “你想说什么?”小羽警惕地扭头问她。

    允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只知道,人,有时候容易被事物的表象欺骗。所以大羽姨才说,眼睛看不清,要用心来看。”

    小羽点点头,然而她想到的不是《寄居蟹》,而是《吸血鬼之歌》的最后一句词:

    “那一缕魂魄,为谁,才不肯消散?”

    注:本章(以及前面所有章节)的歌词诗词均为原创,未经许可请勿转载使用。

第337章 千年古刹的来客

    “炉香乍热,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

    随着早课开头的这一段《炉香赞》,龙螈山上的万物于晨雾中吱鸣着苏醒,位于山顶的千年古寺在下方大地还是一片漆黑时被旭日镀上一层金光。当中有一缕日光平直地穿过坐落于寺中央的大雄宝殿那敞开的殿门,掠过盘坐在殿内众僧光秃的头顶,在触到佛祖释迦牟尼金像之前骤然柔顺,并朝下方散开。老僧们会说,这是太阳在向佛祖行屈膝礼,不信你看,佛祖那张阔脸上的笑意是不是比平时要浓些?

    同一时刻,龙螈寺的西院,一个三十来岁的僧人正离开层叠的宝殿群,穿过僧众居住的禅房区,朝一片杏树林走去。从青色玄边僧袍的质地与式样判断,僧人在寺中地位不低,多半是执事或以上的职位。虽剃了光头,饱满莹润的五官和皮肤却如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小儿子。也不知是不是这副长相的缘故,十来岁他上山拜在师父门下时,师父便给他起了“陆锦”这个法号。

    师父……

    距陌岩被害也快二十年了,陆锦和四个师兄弟每每想及他,胸口处仍免不了一阵酸痛,以至于走在路上需要脚步微停、喘上一口气才能继续行进。那之后虽也听闻陌岩曾于其他世界转世,然而并未继承龙螈寺这一世的记忆。否则为何从不见他找回这里,来看看这几个思念他的徒弟,这些僧众,以及他那位九十多岁高龄的师叔、喇嘛国里目前唯一一位金刚上师——景萧长老?

    至于那对师妹,听闻大魅羽这些年一直在修罗军中任职,每年陌岩忌日前后会派人过来送一批捐赠,顺便给景萧长老带些特产或补品什么的。她自己有了孩子,也抽不出身来看望大家。妹妹呢?就不清楚了。

    来到杏树林一旁的禅院外,陆锦中规中矩地扣了下门。片刻后,木门被一个十来岁虎头虎脑的小和尚打开,见是陆锦连忙合十行礼,叫了声“堪布”。

    陆锦入院后并未进屋,径直奔屋子后方。这么些年来除了西院和中央宝殿群被外敌焚毁、大家伙儿一齐搬去蓝菁寺暂住那回,他这位师叔祖每日清晨起床后会穿上一件脏兮兮的布袍,来禅房后园里打理菜地,喂野生的小动物。其实种的这些菜主要就是拿来喂动物的,然而他老人家若不亲自动手,小动物们都乖乖地等在外围,不会自行进园放肆。

    眼下正值岁末,景萧的户外园子却不受四季影响,一年到头满满的蔬菜与果实。只是今日这位老人家有些反常,竟然罕有地批上本寺都监那套红色镶金边的僧袍,脚蹬黑金色慈航宝靴,立在园子边上一动不动地眺望远方,陆锦向他请安他也毫无反应。

    “师叔祖,”陆锦惊疑不定地走上前去,站到景萧一侧,打量他的脸。景萧原本就长了两副大眼袋,再配以松弛的皮肤和耸拉的两道白眉,称得上“老态龙钟”四个字。

    “来了,”半晌,景萧才吐出两个字。

    “谁、谁来了?”

    “俩人都来了,早就该回家的,呵呵……”

    俩人,哪两个人?师叔祖这是老年痴呆了吗?陆锦心下有些焦急,也不管老人家有没有在听,倒葫芦一样报出龙螈寺正面临的危机。

    “今早寺门还没开,瑟塔寺又派人来了,说明日就要开会决定六寺合并一事,叫每寺的堪布或者派代表连夜赶去蓝菁寺。师叔祖,您说,这可怎么办呢?”

    要说喇嘛国这几百年来的空门都由六大寺占主导,风头无两。论资历以龙螈寺最老,然而蓝菁寺一直以来有皇室的支持,无论人力财力都堪称六寺的老大哥。大约十九年前,龙螈寺堪布陌岩与蓝菁寺堪布珈宝相继离世,印光寺堪布梓溪阴谋败露后不知所踪。因种种际由,陌岩大徒弟,也就是陆锦的大师兄鹤琅接任了蓝菁寺堪布一职。

    然而鹤琅最终决定去天庭任职,并与魅羽的大师姐、七仙女中的青衣仙女喜结连理,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回来了。那之后蓝菁寺的堪布又换过两任。

    而瑟塔斯在六大寺中原本是说不上话的,近些年却又不知从哪里攀上高科技大财团的靠山。这次六大寺合并一事就是瑟塔寺挑起的,将六寺合为一寺,“总部”还设在蓝菁寺,其余五寺为分院。

    “这样一来,”瑟塔寺堪布常树说,“六寺就是一家人,有困难互相帮忙,再也不会像原先那样你争我抢了。”

    常树的私心昭然若揭。作为老大哥的蓝菁寺当前人才凋零,空余一副基业。“常”、“乐”、“我”、“净”四位长老先后圆寂了三位,现任堪布曲莲长老又不够强势,合并后一应大事定然是常树说了算。上个月陆锦已经被请去商讨过两次,发觉除了他自己的龙螈寺,其他几寺已经被常树重金收买得差不离儿了。

    而且蓝菁寺有件代代相传的宝贝,叫“世尊意”。二尺来长的一块小石板,据说是释迦牟尼留下来的。空门若是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诚心请教世尊,石板上就会显示出答案。陆锦私下里不认为身居佛国的释迦佛祖会有工夫管这些闲事,可他担心那帮始作俑者们会搬出宝物,再使些小伎俩逼他就范。世尊的旨意都不听?那他这位现任龙螈寺堪布今后也别想在喇嘛国混了。

    “你就放心地去开会吧,”景萧忽然转身面对陆锦,昏花的老眼中精光闪烁,“他俩就快回来了。有他俩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景萧说完就不再理陆锦,走去园子里摘菜喂动物,剩下一头雾水的陆锦原地发愣。

    “谁呀?这是,谁要回来?”

    ******

    “喂,你们走慢点呀!”

    一身天蓝色冬季远足装的小羽正兴致勃勃地跟在允佳和曼虹姐身后上山,听落在下方的姚诚叫道。

    转身,目光沿着蜿蜒陡峭的山路搜寻,在一溜儿攒动的光头中找到姚诚毛茸茸的头顶和背后的旅行包,从身子晃动的幅度判断,这家伙离扑倒在地不远了。也难怪,她和允佳都是修行之人,曼虹姐来自天庭,道行更是深不可测。若不是因为山路上满是和尚,三女直接飞上山顶都行。姚诚一个凡人,再健美也不可能追得上她们。

    当下叹了口气,沿着石阶蹬蹬地下山,灵活地穿过爬山的人群。话说哪儿来这么多的和尚?看僧袍式样还不是一个庙的,莫非今日山顶上的蓝菁寺有什么法会节日?

    到了姚诚身边正要接过他背上的行李,这小子屁股一扭,坐到路旁一块大青石上。平日炯炯有神的双目已开始散光,风衣里的针织衫领口早被汗水打湿,看来是真累坏了。小羽哪肯让他在这儿休息?走到他面前后转身、半蹲,揪起他的胳膊,连人带行李拽到自己背上,三步并做两步地再爬一遍山路。

    “呦,瞧那对小情侣,”同路的和尚们啧啧称奇,“女人背男人,还是头一遭见。”

    姚诚在小羽背上自是得意至极,嘴巴贴在她耳边上说:“人家是八戒背媳妇,咱们是媳妇背八戒。”

    “是背猪,不是背八戒,”小羽生硬地说,“八戒会三十六变,你行吗?”

    冬日的蓝菁山景色算不得秀丽,然而枯木与怪石交错林立,倒是别有一番苍凉原始的美。更不用提远方山巅那一栋栋直插云霄的金顶蓝墙楼宇,让人禁不住就要双膝跪地、一步一膜拜。

    要问这几人如何会跑到蓝菁山来?考完期末,距兮远的年夜宴还有二十来天。允佳说很想回家乡看看,她自从一岁多随陌岩离开西蓬浮国后还没回去过。咏徽虽然也要回家,可目前白家和朗顿家明面上势同水火,两个年轻人便无法结伴同行。

    于是曼虹去请示兮远,要求派人派船送允佳和小羽过去。兮远大概是意识到孩子们终究年龄大了,有曼虹和汤琥二人陪同,问题不大,便同意了。而西蓬浮国与喇嘛国同位于人道、也就是南阎浮提,当中隔着座将世界一分为二的玄黄山。小羽听说大魅羽姐姐当年在喇嘛国的六大寺出过家,便提议顺路去那里瞅瞅,权当旅游了。等去完西蓬浮国,几人就直奔玉清宫找兮远。

    而小羽去哪里,姚诚也会跟去哪儿,这几乎已成了天经地义,认识的人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离开西蓬浮国后姚诚也要跟去见兮远吗?这个,还没考虑,到时再说吧。

    背着姚诚快到半山腰时,上升之势放缓,山路也渐渐宽阔起来。小羽二人追上了放慢步伐等他俩的允佳和曼虹,没走几步眼前一亮,一座宏伟的三门五柱大理石牌坊出现在前方。正中央的牌坊顶部写着龙飞凤舞的“蓝菁寺”三个金字,柱子下方守着石狮子。几个知客僧肃立在山门两侧,冲其他入门的僧人合十行礼,却将小羽等人拦下。

    “几位施主,万分抱歉。今明二日敝寺有紧要事宜,无法接待香客,施主们请回吧。”

    “什么?”小羽扔下背后的姚诚,朝说话的知客僧走近两步,“我们山长水远地赶来,又爬了半天的山路,你们说不接待就不接待,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今天既非节假日,也无自然灾害,非要关门的话得提前俩月在你们的网站上通知才行,否则人家买了车票怎么办?”

    “网站?”知客僧们面面相觑。

    姚诚走上前来,笑嘻嘻地从背后的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金属盒,手掌大小,递给知客僧。“我们世界的钱,估计在这里也用不了。这个……”

    知客僧打开盒子,见里面整齐码放着三只金条,每条上刻着金铺的字号、成色与分量,脸上的神色即刻变了。“失礼失礼!不知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请随贫僧入内……需要坐轿吗?”

    小羽心疼地望着姚诚送出去的金条,嘴角都快扯到耳朵根儿了。“你这是出来住店,还是交房子首期?至于嘛?”

    姚诚冲她挤了下眼睛,拉着她的手腕一同朝山门里走去。小羽耳中听背后的允佳问曼虹:“你看他俩,像不像上山还愿的地主和地主婆?呵呵。”

    ******

    在去知客寮的路上,姚诚不断地同知客僧闲聊,对方热情地有问必答。小羽听了一会儿在心中暗笑,这家伙问的问题看似浅显无知又随意,但从知客僧嘴里套出来的答案可谓信息量丰富。

    哦,原来喇嘛国六大名寺的长老明日要在这里开个十分重要的会议,怪不得不想外人打扰呢。现在他们四人虽然进了寺,估计明日一整天都会有人陪着参观、上香什么的,当然不会邀他们去参加会议。怎生想个办法去瞧瞧热闹才好呢?之前大羽姐姐给她的那本老君咒语书里,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

    在踏入知客寮大院的那刻,小羽灵光一闪,总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还不止一次。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想起在电视上也见过类似的寺院设计,便不觉得奇怪。

    四人每人分到一间优雅舒适的客房。僧人将丰盛的斋饭送到各人屋里。没电,没电视没电脑也用不了手机,待在客房里着实无聊。然而四人长途奔波也都倦了,简单洗漱后早早地吹熄油灯和蜡烛,上床睡觉。同来的客人虽多,但都是出家人,即便不早睡的也是各自在屋里念经打坐,没人来回串门子。

    真静啊,小羽闭眼躺在床上感叹,这种还未被电器和汽车污染的世界,其夜晚的静谧是难以描绘的。没有噪音,但也不是啥动静都没有。事实上,被夜色笼罩的大山热闹得很,有枯叶被小动物踩到的声音,猫头鹰的翅膀扑打空气的声音,大蛇窸窸窣窣盘成一团的声音。而这些声音都不影响睡觉,反而有助于入睡,因为它们来自大自然。

    “肥果……”

    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小羽耳边呼唤。小羽想睁开眼睛,但她太困了,眼皮同井盖一样沉,意识在睡眠的深渊里不可救药地下坠。

    “师父,我出去散个步,”那个声音又像蚊子一样在耳边叮咬。

    小羽倏地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睡意全无。不知为何,此刻的她确实想出去散步。来的时候曾路过一座拱形的殿宇,当时也没怎么在意,现在却忽然想进去看看。

    小羽起身穿好衣服,开门,一头扎进清冷的冬夜。

第338章 六合彩

    出了知客寮,小羽将脑后披散的秀发高高地捆成马尾,脚蹬轻便的旅行鞋踏上一条山路,身上的深色紧身远足装有股子盗墓夜行衣的劲儿。兜里揣着没信号的手机看时间用的,钱包匕首都没带。当修行者炼至飞花摘叶均可伤人的程度,东西带多了反而是累赘。

    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带着种莫名的使命感在夜色下朝前走着。路的左侧是一座接一座的殿宇,这些白日里金顶蓝墙的彩色照片因天色幽暗蜕变为黑白照片。右侧是沿路而建的一排槐树,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又上来了——槐树在多年前是不存在的吧?路的右边本应连接陡峭的山壁,后来被改造过了。由于是冬季,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一棵棵于夜色之下朝小羽姿态各异地伸出胳膊,如索命的冤鬼。

    小羽忽闪着猫头鹰般的双目,冲它们撇了下嘴,“我这条命送给你们,你们也受不起。”

    和尚们睡得早,这个点儿路上见不到人。然而经过一座屋顶中央穹起的大殿时,小羽眼角见殿门处人影晃动,有两个僧人像是正在开锁。心中冷笑,明日六大寺的代表们要在这里召开什么重要会议,这俩人不睡觉跑进大殿里,多半是在提前使诈,想要左右会议的结果吧?她小羽最喜欢帮助那些搞阴谋的人获得失败了,等那二人进殿后,几个起落便追至门口。

    无声地穿过门廊。殿中央宽敞的佛堂中只点了两盏香灯,昏暗的光线下也瞧不清前方供着的是哪尊佛菩萨,反正方才那二人不在里面。小羽见右手边的偏殿里透出烛光,估摸着是去那儿了。双脚离地,身子缓缓浮至屋顶之下,再横着朝偏殿飘去。屋顶有七八米高,除非下方的人刻意抬头望,否则发现不了她。

    偏殿里的二僧大概四五十岁年纪,背对着入口处在躬身查看桌上的一样事物。白色僧衣那位背影孤高冷峻,正用手掀开一只雕花红木的精致盖子,搁到一旁的地上。身边的红衣僧人年龄应当比他大,身形宽实臃肿,手里不知握着什么东西在胸前。小羽赌他长了张大方脸。

    “欧兄,要、要不你来写?我不知道世尊的笔迹是什么样的。”

    白衣僧人嗤笑一声,“富兄既然不知,别人又如何知道?再说世尊未必会亲自动手,叫门下弟子来写不成吗?”

    “呵呵,说得也是。”

    世尊?世尊不就是释迦牟尼、小羽的师伯陇艮吗?俺认识他的笔迹,小羽在心里说。缓缓飘至二人头顶,见下方的富姓僧人手中提着支寸粗的毛笔,面前的长桌上铺着一条二尺来长的石板,石板一侧摆着蜡烛和一罐无色透明的液体。富姓僧用颤抖的手将毛笔在液体中蘸了一下,看得出还是有些紧张,提笔开始在石板上写字。

    一旁的欧姓僧忽然叹了口气,“富兄还记不记得,早些年咱俩只要一有行动,准被那小妖女给破坏掉,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现在总算摆脱她了。”

    “怎么,欧兄莫非还想她了?”富姓僧打趣道。

    小妖女?小羽虽不知二人说的是谁,下方的事见不得光,这条已是板上钉钉。嗬,居然还敢假传她陇艮师伯的旨意?瞧她怎么收拾这对活宝!

    当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关掉音量,先给下方的二人拍了张罪证。等揣好手机后再看,“墨汁”固然是水一样的无色液体,刚写完还是能在烛光下映出亮晶晶的“六合”两个字,等干了估计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富姓僧松了口气,将毛笔和罐子收入靠墙的一只放杂物的落地柜里。欧姓僧则拾起地上的盖子将石板罩住,二人轻手轻脚地走出偏殿,将大门从外面锁好。小羽不怕他锁门,还有窗户呢,从里面拔开插销就可以跳出去。待二人走远才从屋顶一跃而下,将柜子里的毛笔和罐子取出放回桌上,再打开石板的盖子。

    六合,六合是什么意思?不管了,小羽将毛笔蘸饱了液体,在两个字后面又加了个“彩”字。一边呵呵笑着一边物归原处,从窗户里跃出大殿。

    ******

    做了这么一件刺激又好玩的事,想象着明日欧富二人阴谋当众败露的情形,小羽开心得不得了。今晚真是没白出来,现在可以回客房睡个好觉了。姚诚和允佳他们应该早睡熟了吧?

    不料一脚踏入知客寮的大院,迎面一人挡住她的去路。此人穿着小羽世界里的西装长裤,虽是半夜,喷了摩丝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冰雕的五官冰雕的神情,眼睛是专门用来检查学生大脑异常的X光机。那一刹那小羽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居然会在这么个地方、这么个时间碰上她和姚诚在莱瑞公学的班主任,常泽?

    “这么晚出去做什么?”常泽粉薄的嘴唇动了动,似乎不确定该不该问接下来的这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常老师好,”小羽镇定自若地说,“原来常老师假期还要外出兼职,来古寺里当客房管理员啊,辛苦辛苦。我是来这里旅游的,我这么晚出门是睡不着出去散步的。现在困了,想睡觉所以就回来了,常老师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是不是也睡不着,想找人聊会儿天?呵呵……”

    “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别这么皮糙肉厚?”常泽脸上那副不可救药的神色小羽已经见识过多次,蛮不在乎了。“每次我一句你十句……旅游也不找个安全的地方?”

    最后这句话被小羽逮住了尾巴。“咦?怎么常老师认为此地不安全,所以就跑来维持秩序了是吧?不过既然有您在,学生们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晚安。”

    常泽又一次拦住她,“你跟谁一起来的,不会就你自己吧?”

    小羽不回答他的问题,“现在学生我要回房睡觉了,请常老师不要阻拦女学生回房睡觉。”话说到后来已经近乎无耻了,还特意加重了“女”字的发音。不过小羽就是喜欢看这家伙哑口无言的吃瘪样,今晚上可真是双重痛快呀!

    常泽只得放她通过。岂料没走几步,小羽隔壁那间客房的门被推开,姚诚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的不是白天那件被汗水浸透的松木色针织衫,改为一身栗色软绒长袖衣裤,既可出门见客也能回屋睡觉。头发比白天要整齐,眼神儿更是没有丝毫困意。小羽心下着恼,这小子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挑这时候露面,这不是给她找麻烦吗?

    姚诚无视一旁的常泽,先冲她满满一笑。是那种能让人记一辈子的笑,有始有终,专注不敷衍,带着明白无误的欣赏与宠溺。还没正式谈过恋爱的小羽从这个笑里可以体会到——姚诚是真的很喜欢她。

    他随后才走到常泽面前打招呼。常泽也不说话,大概是不想深更半夜在院子里同学生理论,迈步朝姚诚的客房走去,两个年轻人急忙跟在后方。小羽今年十四岁半,姚诚明年年初就十六岁了,二人的个子比起刚开学时都窜了两公分,不过还是不及常泽高。

    “你们俩怎么又混在一起?”进屋后关上门,常泽居高临下地问,“不是警告过你们,要注意保持距离的吗?”

    那次在常泽的办公室里,小羽着实被他的警告吓着了。现在过去这么久,常泽那番话早被她拆开了揉碎了琢磨透了。当下在心里哼了一声,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冲常泽说:

    “常老师,寒暑假学生们一同外出旅游不算违规吧?又不是只有我俩,还有允佳师姐和我家的阿姨。常老师是偷听到我俩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亲眼撞见我们住同一个房间?话说老师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没带个伴儿,男朋友什么的?可别老顾着帮别人减肥,再把自己给饿着喽,呵呵。”

    “卫小羽!”常泽这回是真火了,“别不识好歹,你们两个小毛孩净喜欢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又不是第一次了。上回你们一帮人去龟峪山野营,没过几天警察就追到学校来了解情况,还是我给挡下的。此处不是你们待的地方,明早赶紧下山吧。”

    哦?小羽心道,上次在歆茹的鬼屋闹出那么大动静儿,虽然没被逮个正着,出山的一路上可是有不少目击证人。她也曾担心警察最终会锁定他们几个学生身上,毕竟都有野营登记。

    “常老师,”姚诚面无表情但语带真诚地说,“你信命吗?或者说,三世因果?”

    小羽和常泽都被姚诚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懵了,不知所以地望着他。

    “我和小羽是要护送允佳师姐回老家探亲,路过喇嘛国,顺便来六大寺最出名的蓝菁寺逛逛。既然不在一个世界,无论如何不可能提前探知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如果真是该着我俩被卷进什么乱子,那也是宿命、老天爷的安排。只不过,”

    姚诚说到这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常泽的眼睛,那副神情不像学生应对老师,倒像长辈指点晚辈。“老天爷偶尔也会使坏。常老师,身为凡人固然要顺应天意,还需睁大眼睛、开动脑筋,选对队伍才能避免成为老天爷的炮灰。”

    “你都知道些什么?”常泽压低声音问。

    姚诚却半眯着眼低下头,像是打定主意不再吭声。

    小羽走上前去,站到二男中间。“我知道他困了,我也困了。常老师若是不困,可以在他床边坐着看他睡觉,他蹬被子了还可以顺便给他盖被子。”

    小羽说完便一人朝屋门走去。门打开时,听背后气急败坏的脚步声跟上来。

    ******

    第二日清晨,小羽等人吃过早饭便有两个知客僧前来,领四人外出观光上香。这个蓝菁寺看来是时常接待香客的,站在知客寮大门口,僧人递过来一本本子,上面有画好的四种路线图给客人挑选,同那些先进世界的职业导游差不多。

    姚诚不看图,抬起胳膊指着其他外来僧人都在赶过去的一个地方,“要、要去那边玩,那边瞧着热闹。”

    “小施主,实在抱歉,”知客僧冲他合十,“彼为空门内部议事,外人不便在场。”

    “那就第二种路线吧,”小羽豁达地说。第二种路线离昨晚的大殿最远。允佳和曼虹原本也是随和没啥主意的人,当下便一同随两个知客僧出发了。

    一众人朝集会的反方向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座尖高的佛塔前方,姚诚表示想爬到顶瞅瞅。佛塔内的旋转木楼梯较窄,只能供一人行走,两个知客僧一人在最前方领路,另一人殿后。等上到塔尖上才发现,二人中间只剩下允佳和曼虹,年龄小的一男一女不见了。

    由于佛塔每层都有阳台,二僧估摸着是落在某处阳台了,倒也不着急,下塔时一层层出来找,却哪有人影?出了佛塔后四处张望,天上地下都不见两个年轻人。“乖乖,这可怎生是好?”

    允佳温润大方地一笑,“长老们不必焦急,他们都是叛逆期的孩子,出来玩不喜欢被人盯着。等疯够了自己会回客房的。”

    两个知客僧无法不急,然而事到如今又能怎样?难不成跑去六寺长老大会上嚷嚷自己弄丢了人?也只能先按下,期待两个年轻人玩够后自己出现了。

    ******

    “龙螈寺堪布,陆锦长老到——”

    随着大殿门口的朗声通报,陆锦身着祥麟瑞凤妙华法袍,头戴砗磲玛瑙法冠,步态庄严地迈入世尊殿。通常释迦牟尼的金身是摆在大雄宝殿正中央的,两侧是阿难与迦叶两位尊者,供信众们膜拜。而这座世尊殿更像释迦的内事殿,平日不对外开放,是弟子们有心事同佛祖汇报、请示的场所,犯了错的也要在这里罚跪、忏悔。

    每到这种重要场合,陆锦总是在心中默默回忆二十年前师父的庄严法相。最多也就学个皮毛吧!陌岩那时只有二十六七岁,比此刻的陆锦还年轻,然而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是面前这尊释迦佛唯一的师弟降世,陆锦又怎敢指望能效仿师父的神韵?

    待六大寺的堪布连同随行者几十号人在世尊像前站好,殿外塔楼传来钟声,众人伏地顶礼膜拜。礼毕,六位长老分座于大殿中的六把太师椅内,随行者立于身后,靠殿门口处还站了蓝菁寺的一些辈分较高的长老及待命的杂物僧。

    陆锦入座后扫了一圈其余五寺的代表。东道主蓝菁寺堪布、慈眉善目的曲莲长老坐在首位,他的下方一侧坐着陆锦,另一侧是瑟塔寺的常树。六大寺都有各自的修行与武学法门,瑟塔寺向来以外家硬功夫见长。常树今年快七十了吧?魁梧的身形依然铁板一块,不似高僧更似金刚,只是茂盛的眉毛和胡须里杂了些霜色。

    常树身后站着个异装男子,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帅,但是那种扎人心、凉人肺的“冰帅”,陆锦惊讶于自己居然即兴发明了这么个词汇。他一早听说过常树早些年曾收养过一个男婴,这在喇嘛国都不是什么秘密了。男孩后来在别处养大的,估计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了吧?

    想到这里,又记起昨日景萧师叔祖说过的话——来了,那俩人已经回来了。陆锦禁不住用目光在大殿里的人群中搜寻,在哪儿呢?

第339章 高僧与丫头片子

    陆锦瞅了一圈儿,目之所及都是光脑袋的本地僧人,没见有外人在场啊,莫非景萧师叔祖真是老糊涂了?唉,昨日来这里的路上还期盼着天降高人、出手相助,现在看来只能在其他寺长老们沆瀣一气的形势下孤军作战,能挺多久挺多久罢了。

    “阿弥陀佛,”坐在首位的曲莲长老冲其余五位长老合十行礼。曲莲是已故珈宝上师的徒弟,今年六十五岁,双目清明中正不斜视,就是苹果肌松塌,嘴又有些内凹,乍看像老太。人品还过得去吧,管理蓝菁寺的俗务也没出过什么差错。然而同为名寺堪布的陆锦明白,坐这个位子的人只知与人为善、洁身自爱是不够的。当然他陆锦也好不到哪儿去。

    耳中听曲莲接着说:“各位长老事务繁忙,老衲也不兜圈子了。自打老衲十来岁出家,拜在珈宝上师他老人家门下……”

    听曲莲提到珈宝,陆锦下意识地瞅了眼曲莲头上那顶梵天七宝法冠。回想珈宝声名显赫的一生,最终栽在自己心术不正的私生子梓溪手里,让人无法不唏嘘。

    “……这几十年来眼见咱们六寺纷争不断,内耗惊人,将佛门清静之地搞得剑拔弩张,实在有违出家人本分。现如今,便是江湖门派都能和睦相处,身为寺院长老,我等一面教导弟子名利皆为镜花水月,一面指挥他们抢地盘、四处巴结有钱的香主,实乃误人修行,百年后又有何颜面去见列位尊师和佛祖?”

    这番话说完,在座的长老以及站在后方的随行者都纷纷点头,除了陆锦和他龙螈寺的弟子们。陆锦禁不住又一次想起陌岩。师父,徒儿要是弄丢了您辛苦经营多年的家业,将来可确实没有颜面再见到您。

    “所以老衲赞同常树长老的提议,将六寺合为一寺,成立联合长老会作为主管部门。无论每寺原有库藏、封地和僧众人口是多是少,一律统一口粮,每人每月的单金按照职务和级别发放。谁都可以去其他寺里的藏书阁借书,有香主请做法事,去哪个寺做都是一样的,捐款归公,再由联合长老会平均到每个寺。

    “最妙的是,各寺可大幅削减武僧人数。本来嘛,寺庙又不是武馆,将大量人力物力投入到习武中,还能剩下多少时间和精力来修行?人生苦短,每日勤劳精进还未必能悟道呢。”

    听完这番话,陆锦一颗心凉凉的了。他不相信口才平庸的曲莲自己能想出这么些道道儿,还不都是常树背地里给他吹的风?眼见其他人都在频繁点头,陆锦连忙将自己一路上想好的论据和盘托出。

    “曲莲长老的话有道理,贫僧也感谢长老为佛门和僧众所做的考量。然而六寺虽同属喇嘛国,各寺的历史、宗派、教务多有不同,想要统一管理实不可行。举例说来,我们龙螈寺以唯识宗为主,僧众多是善于思辨,注重逻辑推理之士。尊卑辈分不甚严明,晚辈们可以自由挑战长辈的理论。寺里鼓励外出云游,与外寺甚至民间多做交流。

    “印光寺为律宗,从上至下谨守清规戒律,僧众私人物品极少,以消除欲望为终极目标。贵蓝菁寺为净土宗,终日香火法事不断。而白驹寺修禅,需远离纷扰。瑟塔寺则以习武为传统。这种情况下,整齐划一的管理实难进行。”

    陆锦说完他的反对理由后,似有不少听众对他的意见也表示支持。

    “陆长老此话差矣!”对面的常树扬了一下那对金刚眼上方的粗眉,声如洪钟地说,“具体事务,还是由各寺自己说了算嘛,外人又不干涉。只有关乎所有人的大事才由联合长老会决定。”

    你现在说得好听!陆锦在心里嘀咕,等钱财和封地都上交了,那还不是任人拿捏?但这话要是公开来说,就等于撕破脸了。

    “合为一体也没用啊!”忽然间,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殿内响起。和尚庙里怎么会有女人?众人自是一齐循声望去,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站在入门处,一身运动装,梳着高高的马尾。女孩的相貌嘛,陆锦一个出家人不好多做美丑方面的评论,只能说在周围一圈光头的簇拥下,如鹅卵石堆里冒出朵兰花。

    那对线条明晰的眼睛怎么能如此灵动呢?看人时全无这个年龄的女孩应有的羞怯,几乎是一把将对方从人堆里提溜出来,转一个圈,从外到内看个通透再给扔回去。两条细长的眉毛各自有着鲜活的生命,粉嫩没涂唇膏的小嘴没来由地让人心生畏惧。

    “没听过老话吗?”女孩接着说,“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离婚。”

    “啥?”从女孩背后蓦地窜出来个男孩,貌似被最后那两字惊到了,紧张地盯着女孩的脸。从陆锦坐的方位只能看到男孩后脑,据衣着和背包判断也是先进世界来的游客,且家境相当不错的。

    场中几位长老交换了眼神。六寺讨论内部事务本不该有外人在场,然而长老们自恃身份,不至于亲口出言驱赶。曲莲遥望了一眼站在女孩附近的一名杂务僧,对方会意,正要做声。不料女孩机灵得很,不给那人开口的机会,自己就连珠炮般地开讲了。

    “头些年争来争去的,为了什么?地盘、香主、谁当老大哥、自家佛堂里的金身是18K还是24K的。合着突然之间这些就都不重要了,一个个由仇人变亲家、俗人变圣人?比谁的拳头硬,至少还光明磊落。直接把对方家里的封地加自己的名,积蓄装自己腰包里,这不是耍无赖吗?话说都几十岁的高僧大德了,要点儿脸行不行?”

    “噗——”她身边的男孩笑喷了。依旧是眼中只有她一人,在场的其他人对他来说形同不存在。

    “卫小羽!”一直站在常树身后的那个外来年轻男人朝门口的方向训斥道,“不是告诉你们别来掺和的吗?”

    陆锦见女孩双目半眯,预知接下来有人要倒霉了。

    “常老师,我们学生出来游山玩水,遇上不讲理的事在一旁说句公道话,就成了‘瞎掺和’。您作为全职高中老师,假期不备课跑去乌烟瘴气的寺庙里挂单,与和尚们烧黄纸拜兄弟算计同行,这难道算为人师表?学生看不懂了。”

    “哪来的目无尊长的野丫头片子?”常树火了,于座位中站起,一身武僧服的袖口和腰带束得紧紧的,僧袍被自身散发出来的罡气鼓胀,像是随时会爆开,将在场僧众炸个血肉横飞。“给我轰出去!”

    “瞧瞧,瞧瞧,”女孩佯装委屈地冲身边众人说,“他仗着年长、比我力气大,就敢公然欺负我。我好办呀,随时拍屁股走人。你们大家可是要跟他相伴到老的,合并之后还不得被他按到地上蹂躏?好日无边呀,真是想想就酸爽。”

    随后冲身边的男孩说:“把你手机拿出来,将这位德高望重老前辈接下来暴打小姑娘的全过程录成视频,到山下广为传播,我看以后谁还敢去他庙里烧香?”

    见场面快要失控,曲莲长老于座位中起身,平摊双手。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常树也坐回原位。

    “双方均有道理,然而你我空门遇上难决之事,不妨请求佛祖指点……请‘世尊意’!”

    ******

    下方的几个僧人似乎早就在等这句了,立即转身朝偏殿走去。片刻后抬出一张长桌,桌上有个红木雕花的罩子。僧人将桌子摆到大殿正中央,罩子取走,露出一块二尺来长、三寸来厚的青石板。

    曲莲步态庄重地走到桌前,双膝跪地,朝桌子顶礼膜拜,其余长老们于座位中肃立。曲莲起身后朗声说道:“我等喇嘛国六大寺弟子,不知应否将六寺归一管理,今日诚请本师释迦牟尼佛祖指点。”

    场中先是鸦雀无声,随后有僧人开始窃窃私语:“诶?好像有字了?”

    “真的有字,是、是个六字……还有一个字,六合!”

    陆锦伸着脑袋望向石板,果然是“六合”二字,当下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万念俱灰。莫非佛祖也认为他陆锦不配做一寺之主,倒不如将龙螈寺拱手让人,方不糟蹋了祖宗基业吗?

    “哎,等等!”有人叫道,“后面还有一个字,是、怎么竟是个‘彩’字?什么意思啊?”

    人影一晃,常树身后那个常老师蹬蹬几步走到大殿门口,指着那对男女学生道:“卫小羽,姚诚,是不是你俩捣的鬼?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六合彩这种彩票存在。卫小羽你昨晚深更半夜外出,那三个字是你写的吧?竟敢假传佛祖旨意,这是活腻歪了吗?”

    女孩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正中下怀”的坏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片薄薄的长方形平板,伸手将晶晶亮的一面呈现到老师面前。“常老师,这俩人你认识吗?就算不认识,也该知道我和姚诚都不是光头吧?”

    常老师望着女孩手中的平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怎么?陆锦心想,莫非宝物还真被人动了手脚?女孩这时已将平板递给一个僧人,僧人一溜儿碎步来到曲莲面前。曲莲仔细审视罪证后,和善的面孔泛红,气得打颤的双唇里吐出一句命令:“把欧玉擎和富鸣忻二人叫来问话!”

    陆锦觉得曲莲的愤怒不像是装的,所以欧富二人的把戏多半是常树指使的。

    “回堪布,”立在曲莲身后的一名寺中长老探出一步,道,“那二人今早去各个田庄收租去了。”

    常树呵呵一笑,“对这种舞弊的小人,回来后定要严加审问。只是眼下长老们难得聚到一处,合并一事还是应尽快有个决断。”

    “这不很简单的事儿吗?”门口的女孩收回平板时说,“喜欢睡在一起的,就让睡一起报团取暖呗。不愿意的,还硬把人绑到炕上来吗?你们五个寺合并,叫他们龙什么寺来的单过就是了。将来你们一帮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馋死他们不好吗?呵呵。”

    常树这回当没听见,正色冲陆锦说道:“我这人说话直,陆长老莫怪。若是陌岩长老或者鹤琅还在贵寺,合并一事不提也罢。只是自打陆长老上任以来,龙螈寺的光彩便大不如前啊!我也是替你们千年古寺忧心,莫要毁了祖宗基业,误人子弟。”

    陆锦明知常树刻意污蔑,被他当众这么一番羞辱,却也少不得面红耳赤,几乎就要夺门而出。

    常树坐回座位,却还没完,“陆长老的佛学修为我是信得过的。然而身为一寺堪布,首当其冲是佛学的传承。不才手下有名俗家弟子,想向陆长老的高徒请教佛学,不知陆长老肯否赐教?”

    不用问,常树口中的这名俗家弟子,便是他身后当了老师的养子无疑。陆锦见那人天生一副咄咄逼人的精英模样,又是常树从小培养大的,佛学功底不可能差。自己这次带来的几个徒弟虽然也都是勤奋正直的好孩子,口才上怕是敌不过那些能言善辩的外来人。

    “不公平啊!”与女孩同来的男孩这还是首次公开发话,“俗家弟子就该与俗家弟子较量才合适。巧了,不才我正是龙螈寺俗家弟子,要不然怎么会大老远跑这儿来呢?常老师,咱俩今日就当着诸位长老的面探讨一下佛学,好吗?”

    “姚诚!真以为我治不了你了?”

    “师父,这……”陆锦身后的大徒弟凑到他耳边,问。

    陆锦打量着正迈步走向佛堂中央的男孩。蓬松的短发下是洋气的眉眼,一身松柏叶色的新式服装陆锦叫不上名堂,依稀听人说过,男孩手上缠的物件叫“手表”。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看似与佛门毫不沾边的公子哥儿,却让陆锦没来由地想起了师父。

    那一世的陌岩六岁出家,八岁时没去其他佛门新秀争相加入的昊渊佛学院,而是执意要去民办学堂,学那些俗世的知识。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五年后通过佛学院会试,一个人辩八位考官也没落了下风。

    陆锦自打跟了师父后,但凡师父在公众场合亮相,哪次不是气压全场、风华绝代?眼前这个俗世少年乍看养尊处优,一心系在小女友身上,于众位佛门大德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佛堂中央,却为何让陆锦悬着的一颗心踏实下来,胸中重拾旧日那份高山仰止的崇敬感?

    “姚诚,”他假装熟稔地冲少年说,“那你就跟常老师和各位师伯们好好讨教吧。”

    坐下后,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场中两个青年男子的身上,陆锦脸一歪,两股热泪夺眶而出。

第340章 玄奘的徒弟们

    “既然你们龙螈寺主修唯识宗,”常泽依然是课堂上老师指导学生的口气,冲姚诚逼近两步,二人身高的差异让他的目光自带居高临下的威压,“今天咱们就只探讨唯识宗的内容。”

    “他可能也只学过唯识,”站在一旁观战的小羽低声冲身边的和尚说,这句话常泽和长老们自然都听到了。这倒不是她嘴贱,小羽向来喜欢以心理战术帮助正在对敌的亲朋好友。

    常泽的语调果然生硬了些,“唯识宗,又叫法相宗,是玄奘法师取经归来后创立的。据我所知,玄奘幼时随二哥入住净土寺,仅用三年时间便获得‘沙门俊杰’的美誉。二十七岁时,有‘释门千里驹’称号的玄奘开始了西行之路,一个主要目的是要取回《瑜伽师地论》。姚诚你说说,《瑜伽师地论》都涵盖了哪三个重要的范围?”

    “嘁!”小羽不屑地叫了声,“还以为常老师要考较什么精妙艰深的不传之秘呢,如此浅显的问题我都能答得上来。”

    常泽没好气地转身望过来,“那你说?”

    小羽冲他伸出一只手,手心里还握着把去了壳的瓜子。“先声明啊,我的佛学知识都是平日从姚诚那儿不经意间听来的。不多,只记住点儿皮毛而已。我要是赢了,常老师就不是败给姚诚,而是败给了姚诚的徒弟、陆长老的徒孙,到时可别不认,呵呵。”

    “贫嘴。”

    小羽的话自然不尽其实。她和姚诚平时哪里讨论过半句佛学?是她原先住在陇艮和吴老师家里那几年,听陇艮见缝插针地给她灌输的佛学知识。陇艮是谁?可不就是此刻佛堂正中央供着的那尊释迦摩尼,他的话能有错?只不过那时的小羽还是个小学生,好多专业术语她不懂,陇艮是用深入浅出的大白话来为她讲解的。

    “《瑜伽师地论》涵盖的三个方面,”小羽摇头晃脑地说,“怕你们听不懂术语,我举例来说。你们一屋子和尚在这儿开会,正热火朝天地讨论该如何巧取豪夺、坑害同行。哎呦!忽然屋子着火了,门窗外也都是火海,这可怎么办?大家都纳闷儿啊,这是哪个缺德的要上演‘火烧秃驴’的?这时候一个身材魁梧、脑袋像狮子头的大和尚站了出来……”

    小羽说到这里时还特意瞄了常树一眼,场中央的姚诚则捂着嘴笑弯了腰。

    “一掌就把屋顶打了个洞。然后你们猜怎么着?他自己从洞里跑了,没管你们大家。而常老师受了启发,有样学样,也从屋顶那个洞爬了出去。就是打个比方啊,别当真别当真,嘿嘿……只有陆长老轻松使出他的呼风唤雨绝技。常言道,天水落下来,和尚笑口开。这才把你们大伙儿给救走的。”

    小羽说到这里便闭口不言。在场的长老们佛学修为深厚,稍一琢磨就想通了,均点头并露出赞赏之色。而那些资历浅的弟子要么一脸迷惘,要么神态不屑,大概认为小羽就是在胡诌。

    “女施主说的是小乘、中乘,和大乘佛法,”坐在首位的曲莲长老正色解释道,“前二者均为罗汉道,又叫自了汉。修习此道的沙门畏惧生死,对三界六道起了厌离之心,但求自己解脱,并未发菩提心去救助其他人。然而二者又有不同。中乘佛法修的是‘缘觉’,又叫辟支佛,独自一人开悟证果,类似于女施主故事里的第一个和尚。小乘佛法又叫‘声闻’,是以佛陀为师,靠学习佛陀的言传身教证果的,类似于故事里的第二个、这个……”

    由于常泽并非出家人,“和尚”二字曲莲便无法说出口。

    “而最后的陆长老将所有人救走,行菩萨道,自然是指大乘佛法。”

    僧众们闻言,这才恍然。

    ******

    “多谢长老指点,”常泽谢过曲莲,不再理会小羽,继续问对面的姚诚,“说起取经,史书中记载的是玄奘一人西行。开创唯识宗的除了玄奘,还有他归来后收的徒弟窥基和圆测,没有提到过其他主要徒弟。然而在小说和民间故事里,陪伴他的有孙猴子、猪八戒、沙僧和白龙马。这些徒弟到底存在过吗?”

    姚诚听后吸了口气,在场中缓缓踱了几步。“这个问题说起来就复杂了。在学生看来,一同取经的几个徒弟,代表的是玄奘自己的多重心性与品质。孙行者神通广大,但狂野难驯,行事浮躁缺乏耐性,争强好胜杀业重……”

    哎哎?小羽心道,这简直就是在说她嘛,怪不得从小便有同学在背后里管她叫“女孙猴子”。

    “八戒懒惰好色,然而言谈有趣,关心人、热乎人。沙僧嘛,很多人认为他可有可无,是个‘酱油徒弟’,其实代表玄奘自己那份任劳任怨、锲而不舍,少了这种品质,再聪明也做不成大事。白龙马说的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当然是长途跋涉取真经必不可少的条件。所以取经的过程,同时也是玄奘一一驯服自性的修道过程。”

    “也就是说这些徒弟都不存在喽?”耳中听常泽不无讽刺地说,“最多算人格分裂。”

    “常老师,”姚诚朝着常泽迈进一步,“唯识宗的中心教义是?”

    常泽脱口而出:“诸法唯心所现,唯识所变。‘心法’是识的自相,‘心所法’是各种心里活动,有六类五十一种。而‘色法’是我们所在的这个物理世界包括它的运转规则,都是心的变现和识的转变,所以才说色即是空。”

    “对,”姚诚接着他的话说:“概括说来就是‘唯识无境’。世界是我们的心性幻化出来的,如同所有人共同做的一个梦。然而每个人的世界又各有不同,会与这个人的八识相互作用。当玄奘法师遇上妖魔,他心性中的悟空是否能像佛的千千万个化身那样独成个体,替他去降妖捉怪呢?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那到底是有悟空,还是没有呢?”常泽不耐烦地问,“所有人的共梦,这个比喻不恰当,梦只能自己做。”

    小羽忍不住插嘴:“那电脑游戏为啥又能多人一起玩呢?常老师,唯识无境里的‘无’,并非什么都没有啊。就像你买了一盘游戏,在你没玩它的时候,里面的世界确实是不存在的。只有当你去玩,当你用感知和意识去接触它,房子才幻化为房子,马路成了马路。然而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吗?那你不如把钱给我,我卖你张空盘行不行?游戏公司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来开发这款游戏,完了还要找人通关调试,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这种‘有’并非一成不变地立在那里,需要与我们的意识发生相互作用才能呈现出来。”

    小羽说这段话的时候,姚诚望过来的眼光像是在说:“怎么、就能、这么、聪明?”随后才严肃地回复常泽:“关于唯识无境的这个‘境’,玄奘法师按其性质分了三类——性境、独影境和带质境。头一个真实不随心,第二种是依能缘之心而起的虚幻影像。值得一提的是第三种带质境,是我们的第七识末那识执着于自我而变现出来的一个‘似我之相’。不是纯粹的影像,而是依托于阿赖耶识里实性的性境。玄奘法师的四个徒弟,很可能就是最后这种情况。”

    乖乖不得了,小羽心道,你要是拽这些,别人可就没法和你辩了啊,呵呵。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常泽不为所动地说,“玄奘的徒弟窥基将唯识宗依据的佛典归纳为六经十一论,除了前面提的《瑜伽师地论》,《解密深经》以及融汇了玄奘与窥觊个人观点的《成唯识论》是最重要的三部。然而普通人若是不想读这么多经论就了解如何修大乘佛法,姚诚你能用几句话来讲明白吗?”

    小羽听了这个问题也不敢嘻哈了。无论佛学还是其他学科,什么叫“真懂”?就是既能够将一个深奥的理论用浅显的故事来阐明,又能把海量的知识做提纲挈领的归纳。能做到这两条的人,才算是有体系地掌握了一门学科。

    “还是方才玄奘取经的那个例子,”姚诚说,“常老师您也说了,在取经前玄奘就是个悟性极高的人,如果他没有取经而自悟成佛,走的就是中乘‘缘觉’的路子。假若取经后自己留在了天竺,在那里悟道但没把经书带回来,是小乘声闻的路子。严格说来,如果成佛是玄奘的唯一目的,那他根本没必要再长途跋涉地把来路重走一遍,万一这次运气不好,中途就挂了呢?

    “可玄奘没有满足于自己一个人得道。甚至可以说——将经书带回中土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在行大乘菩萨道。这也是为何小说里写到的玄奘,第一次取到手的是无字的空白经。有一种说法,无字的经才是真经,或者说,它并不比有字的经书更假。便如释迦佛祖说的,他自己讲经几十年,实则未说一字。因为真正让玄奘成就大乘佛法的,不在于他取回来的知识,而在于他的这种‘体证’。”

    姚诚这番话说完,场中已是鸦雀无声。小羽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了,总觉得姚诚这番话的目的不是在评论玄奘,而是在借机会敲打常泽以及在场的其他长老和僧众们——佛学知识懂得再多,如果离开了性命双修、身体力行,那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最终离成佛只能渐行渐远了。

    ******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对小羽来讲一片模糊,只是隐约记得大堂里的僧众们被遣散后,几个长老又密谈了一会儿。看陆长老出来时那副精神焕发的样子,估计六大寺合并一事就这么搁浅了。陆长老随后陪着她和姚诚去知客寮取行李,在院门口见到焦急等候的允佳、曼虹和早上那俩知客僧。

    陆长老随后邀请一行人去他的龙螈寺做客。允佳和曼虹表示去够寺庙了,二女想去布巴城里自己逛,约好三日后的正午在布巴城南门会和。下山后陆长老请姚诚和小羽一同乘坐的他那辆宽敞马车,一路上热情地和姚诚聊个没完,跟几十年没见过的亲人一样……

    小羽之所以神情恍惚,是因为她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个重要问题——姚诚究竟是谁?随着与他交往日深,毫无疑问这绝不是个普通人,在今天之前小羽甚至怀疑过姚诚就是陌岩。然而先前在佛堂里的那通辩论却改变了小羽的看法。

    陌岩可是已经证道的佛陀啊,用姚诚的话来说,悟道需要“身体力行”。回想小羽儿时相处过的那个陌岩,虽然不似其他修行者一般死灰槁木墨守成规,毕竟还是有个修道者的样儿,对她小羽也是谨守礼数。再看现在的姚诚?

    事实上,刚才姚诚在描述八戒的时候,小羽心里就咯噔一下。“懒惰好色,然而言谈有趣,关心人、热乎人,”除了懒惰这样谈不上,其余的姚诚几乎每条都中啊!尤其是对她小羽,几乎是在他俩刚认识的第一天就把她给缠上了。那之后可谓嘘寒问暖寸步不离,挥手即来、怎么赶也赶不走,能沾她便宜的时候绝不会要脸要皮。这还不算好色?而陌岩又岂是这种人?

    关键是昨日她背着他上山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什么来着?别人家是八戒背媳妇,他俩是媳妇背八戒。当时她只道那是玩笑话,想不到竟一语成谶。唉!小羽坐在晃动的马车里,心灰意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陌岩看样子是铁了心不想再和她有瓜葛了。难不成她小羽这只母猴子,这辈子注定要和一只猪在一起了吗?

第341章 没有猪味

    出发时就早过了午饭时间。小羽坐在陆长老的马车里,变戏法似的不断从姚诚的背包里掏出各种干粮和点心,都是她从蓝菁寺知客寮的厨房里顺来的。为何是姚诚的背包?小羽爬山不喜欢带行李,用姚诚的话来说,谁见过背包的孙猴子?她的东西都规整为一个小包,再塞进姚诚的大包里。

    “没有沙僧,只好让八戒把行李一起扛了,”小羽取食物时嘴里咕哝着。

    然而从蓝菁寺坐马车去龙螈寺,中途不眠不休也要十个多钟头。陆长老一合计,反正也没啥急事儿,还是别委屈了客人。于是在傍晚时分路过一个小镇时,命徒弟们找了家宽敞的客栈。一行人入住后,再请两位小客人去对面的酒楼用膳。

    “喂,”三人刚要迈出客栈大门,小羽拽住姚诚,“咱俩穿得这么异样,之前去寺庙也就罢了,和尚们不理会这些。现在到了人家集市上,还是换身衣服入乡随俗吧,免得吓着相亲们。”

    姚诚还未答话,陆长老主动请缨,“有道理,请二位在房间稍后,我去置办两套衣服。”

    “那就有劳陆长老了。”

    “别客气,叫我陆锦就好。”

    小羽姚诚也没法同他客气,因为二人身上除了金银,没有可以在当地通用的货币。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陆锦就回到客栈,给姚诚带了一袭书生们穿的石青色长袍,深蓝色镶边的斜襟,腰间的绸面宽束带上还绣着几棵竹子。姚诚是现代男人那种起伏有致的五官,换上长袍后不大像书生,更像是微服出巡的年轻官员。

    给小羽买了套未出阁的姑娘家穿的红裙。想不到啊,一个出家人竟晓得买如此艳丽的女装。小羽接过裙子时多瞅了陆锦几眼,虽是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了,白皙姣好的皮肤,嘴比她小羽的还小,像个大户人家千般宠爱于一身的小儿子。心道这位陆长老出家前莫非有个爱穿红衣的女友么?

    小羽只在幼时喜欢穿颜色鲜艳的小花褂,自打上初中离开篦理县就改为素色系运动风格的装扮。换上红裙后的小羽很想知道自己看起来如何,可惜客栈里没有落地镜。

    “你拿手机给我拍一张,”小羽出了房门,来到客栈前厅后冲姚诚说,“我看看合不合适。”

    “这容易,”陆锦伸掌在空气中上下拂动,一块落地镜大小的薄冰便竖立在小羽面前。正常来说,湖上结的冰面都比较粗糙,反射影像的效果不如平整的水面。陆锦凭空造的这块薄冰却比水面还要光滑,当镜子用完全没问题。

    小羽看到镜像中的自己身穿石榴裙,肩部和袖子是桃红色的薄纱质地,一条绸带当胸打了个结,下方为深红色印花厚布制成的裙摆。虽只是扎了个马尾,没有挽髻,通身看起来倒也不违和。

    又想起大魅羽,平日里五颜六色什么时髦穿什么,然而每次去玉清宫赴宴必然会换上一身红裙,因为大羽姐姐原本是七仙女中的红衣仙女嘛!小羽再过二十来天也要去玉清宫,到时换上这身给大羽姐姐瞅瞅。

    “哎呦,穿成这样还怎么上房揭瓦呢?”姚诚捂着嘴笑道。

    “这样子也不妨碍她上房揭瓦,”陆锦像是在评论一个自己熟悉的人。手一挥,冰面消失不见,地上也没留下水痕,只是厅里的空气比方才要略微湿润了些。

    “这法子真好用!”小羽感兴趣地问陆锦,“容易练吗?”

    “这招叫‘凝水成冰’,”陆锦亮晶晶的目光直穿过客栈大门,望着外面漆黑的街道,“好不好学,要分人。当年我有个胖师弟,后来还有个小师妹,属他俩使得最好。”

    当年?听这话那位胖师弟和小师妹似乎早已不在。另外,和尚庙里哪来的师妹?小羽说话一向口无遮拦,却也明白这种情况最好别再多问。

    ******

    既是出家人与未成年男女的组合,点了一桌素菜也没人喝酒,晚饭很快吃完,小羽打着饱嗝回客栈房间休息。没电的夜晚可真无聊啊,昨晚还能在寺庙里瞎逛荡恶作剧解闷,现下瞪着大眼睛躺在客栈的床上,满脑子都是“像猪吗?不像猪吗?”最终决定起床,去姚诚屋里探个究竟。

    来到隔壁屋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又改变主意。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才更容易显现真面目,是吧?蒸锅大的肚子蒲扇一样的耳朵圆柱形的鼻子才有可能暴露无遗。于是猛地一推门,门倒也没锁,开门后就见姚诚坐在桌旁,正借着油灯的光看书。

    小羽和陌岩在白鹅甸那大半年住的是老平房,当中的客厅还算宽敞,两侧的卧室小得堪堪放下张床,陌岩那间能再勉强塞张床头几。有时小羽晚上有事去他屋里找他,他就是像现在这样在台灯下看书。柔和的黄光勾勒着他鼻子和嘴唇的轮廓,书页在灯光和目光的双重照射下显得格外静谧。那时的她都有些什么问题呢?

    “陌老师,有只心术不正的壁虎在我床底下不出来。我想用水枪把它滋出来,枪坏了你能不能给我修?”

    或者是,“为什么章鱼打不过吸血鬼乌贼?章鱼有八条腿,还有大眼睛。不是说章鱼是外星来的吗?”

    而无论多无聊的问题总能得到认真解答。小羽心知即便自己将来有了孩子,也不会有如此耐心。

    “那支水枪我修不好,过几天去买支新的行吗?你的电动拖拉机不是很吵吗?搁床底下跑,过会儿准能把壁虎赶出来。”

    “因为吸血鬼乌贼其实不是乌贼,也是章鱼的一种,只不过八条腿被蹼状物连在了一起,像只伞。每条腿的内部有尖刺,可以用伞把猎物包裹起来再吃掉。”

    为什么陌岩不再来找她了?他俩曾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又或者正是因为这些童年回忆的存在,才让他无法面对长大后的她?

    此刻,捧着书坐在油灯前读的姚诚也有着类似的轮廓与静谧。反了,小羽心说,本应是佛陀陌岩借着油灯读书,姚诚在电灯下读书。这个世界有点错乱。

    “你怎么还没睡?”姚诚侧头朝她这边望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和几个世纪的耐心。

    小羽心中一动,“我想好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决定嫁给常泽。”

    “什么?”姚诚手中的书在空中连翻两个跟头,落下时差点将油灯打翻,还好被他扶住。

    绝对不是佛陀,小羽在心里叹息,连个普通修道者的定力都没有。现在要确认的是——姚诚是不是那位“二师兄”。

    小羽进屋后将门在身后关好,走到房间中央,指着地面的一块砖头说:“你站到这里,不许动。”

    姚诚一脸迷惘地走过来,站到指定的地方。“干什么?”

    “把手放到两边,不许动。”

    她把他的双手按到大腿两侧,先打量他的身材。这么修长笔挺不像猪啊?是啦,姚诚平日只吃素食,且吃得还不如她一个小姑娘多,根本不像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应有的胃口。闹了半天是“易胖型体质”,要是放开了吃恐怕立刻就被打回原形,是吧?嘿嘿。

    随后开始研究他上衣的纽扣。傍晚那套长袍已被换下,现在穿的是种质地特别绵软的衬衣,高档货,有着不细看无法辨别的淡褐色花纹,同陌岩常穿的粗布乡村教师服不是一样的风格。纽扣小得比绿豆大不了多少。她把手指伸进他的第二粒和第三粒纽扣间,抠开一个洞,露出一块胸部的皮肤。再把鼻子凑过去,使劲地吸了一口气……

    咦,没有什么猪味呀?小羽是乡下娃,猪的体味她还不熟悉吗?且公猪比母猪还要臭一些。可姚诚闻起来不臭,还挺好闻,是她长这么大没有闻到过的一种气息。

    “你在做什么?”他轻声问,“为什么要闻我?”

    她抬起头,见他的脸被昏暗的油灯照着,眼鼻处似乎浮着一朵红晕。片刻前用来读书的那对清澈的目光敷在她的脸上,变得迷蒙起来。

    “你离我这么近,”他嘴里说着,似乎还嫌不够近,又朝她靠过来几寸,“就不怕我……”

    “怕你什么?”她瞪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问,“你打不过我,也不稀罕我的钱,为什么要怕你?”

    他沮丧地吐出一口气,“耍流氓的先决条件,是要被耍的人明白——什么是流氓?”

    “别说话,还没完呢,”小羽不耐烦了,后退半步,将左手抬起搁到离他的脸不到一寸处。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中回忆白天在佛堂里听到的唯识宗教义。

    诸法唯心所现,唯识所变。也就是说,姚诚的鼻子之所以看起来是人的鼻子,不过是因为她和其他人的意识被什么东西左右了,简言之就是“障眼法”啦。现在她必须先改变自己的意识才能发掘事物的原貌。

    于是在脑海中想象一根粗短的圆柱,侧面都是黑毛,但粉白的横截面还算光滑吧,除了一左一右并排的两只深洞。这么冥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把握了,将左手五指渐渐合拢……还是捏到一只人鼻子。

    “你到底在干什么嘛?”他已经开始抗议了。

    没道理啊?小羽睁开眼睛后,不甘心地望着那只毛孔不粗大也不油腻、鼻头不外翻也不蒜头的“人类优秀男性”鼻子。

    对了,还有耳朵。这回也不冥想了,两只手各揪住一只耳朵,朝外一扯。

    “嗷!”他叫道。

    “好了,没事了,”她丢下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还是不知道姚诚是谁,不过至少可以肯定,是个允许她对他放肆的人。

    在她握住门把手,就要拉开门的时候,门板被肩头伸过来的一只胳膊给按住了。

    “折腾人家半天,好歹给个说法嘛!”

    她转过身来,诚恳地说:“没啥可说的,你挺好的。”

    对面的男孩眼角下弯、嘴角上弯,把胳膊放低。“真的吗?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喜欢!”小羽忙不迭地点头。她和人交往的准则就是,喜欢谁一定要让对方知道。因为抹不开面子、开不了口而平白无故产生误会,她才不吃这种亏呢!

    他对她的回答好像不太满意,“丫头,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这怎么就不正经了?”小羽委屈道,“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爽快地回复了你,不好吗?非要搞一堆言不由衷呼天抢地才算数?”

    “说得也是,”他点点头,“那我这个备胎现在能转正了吗?”

    她抿着嘴考虑了片刻,“目前还不行,不过我感觉快了。别放弃啊,据我的分析,你希望挺大的。一定要再接再厉,我看好你的,兄弟!”说完还鼓励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没见过这样的,”他朝右侧翻了下眼睛。

    她转身拉开门,想想又于心不忍,扭头对他说:“要是、要是实在饿得不行了,就放开了吃!没事,没事的。”

    这才丢下一头雾水的男孩,一个人回房去了。

第342章 与船同沉的船长

    “二位请,”铮引站在修罗军事博物馆入口处,冲一同前来的两位客人做了个邀请入内的手势。铮引一身正红色古香缎武将常服,胸前绣着暗铜色五角兽军徽图案。脑后的发髻是太太早上亲手给梳的,到现在似乎还留着她手上的护肤品余香。

    修罗虽为军事大国,历史上并没有“博物馆”这种事物的存在。那么是谁率先提议在前庭地建造军事博物馆的呢?说来没人相信,是陌岩佛陀。七年前,陌岩在坐船返乡的途中和铮引聊起这件事,是这么对他说的:

    “博物馆的妙处有二。凡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事物都自带魔力,能将人瞬间搬回那个年代,再逼真的赝品也起不到同样的效果。另外,人们在史书里读到的大多是重大事件与伟人领袖,殊不知那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留下来的日常物品,往往更能打动人心。因为参观者多数是普通人,谁没有兄弟妻儿?谁又不是血肉之躯……”

    有些人就是什么都在行啊,铮引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赞叹。二人说这番话时是坐在虚空船舰桥内的一张小方桌旁,还不到八岁的小羽扎着两只辫子,手执一根钢条在四周玩耍。听陌岩提到博物馆,那丫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事物,跑过来塞到铮引手中,问他:“铮大哥,我这件玩意儿能摆到博物馆里展览吗?”

    铮引细看手中的事物,由上下两部分组成。上部分是条彩色硬带,被金色拉环固定着,下方吊着只雕工精细的金马头。这是夭兹军人一等功勋章啊!是之前小羽操纵机器人“锤子”立战功后,察雨亲王为她颁发的奖章。

    铮引冲她微笑,“当然,敌人发的奖章可谓史无前例,比什么都值钱。”

    “那我就捐给你的博物馆了!”小羽扬着头,大方地说。在白鹅甸被陌岩喂了大半年,小羽的两只腮帮子都快鼓成球了。

    铮引揉捏着手中的奖章,低头问她:“说吧,有什么条件?”

    小羽严格说来算铮引的小姨子,接触不多,可铮引对自己的太太还不了解吗?这对姐妹哪可能随便浪费手中的资源?

    小羽有些胆怯地瞅了一眼坐在附近的陌岩,压低声音对铮引说:“要是有天陌老师不见了,你们全体修罗军人都得出去给我找!”

    铮引咯咯地笑了,“怎么会呢?你陌老师怎么舍得跟你玩失踪……”

    回到修罗后,铮引便开始筹划军事博物馆一事。军中虽未刻意保存过历史文物,好在民众们基本上每家每户都出过军人,祖传下来的军服军刀、真人画像、家书等还真不少。当然铮引也不会白要人家的,向军部请示后设立了专门的机构,按照年代和稀有程度定价购买。没多久一座军事博物馆便建成了,本地、外地来参观的游客还真不少。

    那么今天这两位客人又是怎么回事呢?前不久修罗军在大梵天海域与一支来路不明的舰队起了冲突,幕后操纵者为东华帝君与囦神。过后事态也逐渐明朗起来,确实是天庭那帮老家伙对非名门正派出身的兮远不服,想要联合起来弹劾这位靠手段上位的玉帝。

    然而以东华为首的这帮仙官最顾忌的便是修罗军,且不说铮引的夫人是兮远一手带大的弟子,兮远上任以来接连不断地为修罗军更换装备,不是嫡系部队也培养成嫡系部队了,是吧?

    几番商量、权衡利弊之后,老家伙们决定跑去科技发达的无所有处天“借兵”。早些年无所有处天同上任玉帝张坚做交易的瞿少校已经退休,但张坚等人的关系网还在。而张坚十几年前被灵宝天尊抢走老婆王母,丢了玉帝之位,还不全都是拜兮远所赐?

    总之,几伙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从无所有处天调来一支舰队,其军舰性能和武器装备都是修罗军望尘莫及的。再加上东华和囦神两位大神背后施法,上次修罗军没全军覆没也算奇迹了,靠的是铮引夫妇各自的神通以及大魅羽那条“东华帝君包二奶并杀人泄愤”的八卦消息。

    老家伙们事后自然不会承认肇事的目的是想重创修罗军、干掉主帅铮引,只说想借这次“会演”向世人证明,肩负保卫六道一职的修罗军完全是色厉内荏、不堪一击,这支老牌军队是时候退出历史舞台了。

    ******

    所以铮引此刻接待的这两位贵客——天官朱雀陵光神君和随行的武器军备专家华上尉——面上说是想来修罗军中交流学习,其实就是来收集第一手资料的。铮引也不说破,上午先领客人去参观了两艘军舰,午宴后再来博物馆转一圈。哦,午宴可没敢叫上太太一起吃,怕她说多两句将那二人噎死。

    “这是修罗最早的一批驱逐舰之一,”铮引指着一只木船的模型,冲两位客人说,“被击毁时有九十年的船龄,刚巧船长司空上将那年也满九十了,船与人都是修罗军史上服役最久的。大部分船员得以逃生,据他们说司空将军是面带微笑赴死的,认为陪伴了一生的老船就是他这个老船长最好的棺材。”

    “大部分逃生?”朱雀陵光神君皱眉问道,“司空将军为什么不走?”

    朱雀陵光神君,人送外号“彩髯君”。小眼睛,五官平平,最得意的便是自己那束光亮柔顺的长胡子,每天变幻着不同的颜色,由心情来定。大家都说他把胡子看得比他那几千年修为还重要。

    铮引心道,“船长与船同沉”这种文化,没有自己做过船长的人很难理解。遂解释道,“并不是说能跑也不跑,非要留下陪葬。而是当逃生机会有限时,船长主动将生还的名额让出来,给乘客或者船员们。当然无论军史还是民航史上,心甘情愿与船同沉的船长也有不少。”

    另二人不置可否。铮引走到下一个展台,指着一副画像里的四个年轻男子,说:“这四人是兄弟,一同在黄蜂号上服役。黄蜂号是军资运输舰,被剪刀击毁时满载几十枚炮弹相继爆炸,滔天大火将半边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一家四个儿子,唉……那之后军部才颁布法令,禁止亲兄弟在同一艘船上服役。”

    “剪刀?”武器专家华上尉不解地问。

    “是两艘长条形的巨型战舰将尾部锁在了一起,”铮引边回忆边说,“战舰头部射出两道强光后,光会向中间汇拢,我军凡是处在光照范围内的战舰全被剪成两段。”

    “这么厉害?”神君和华上尉都倒吸了口凉气,“那最后怎么解决的?”

    铮引想起大魅羽,那时候她还和境初在一起。“最后,是我和我太太联手行动,当然主要是靠她。”

    那时铮引已锁定巨舰内部的核动力装置,正坐船赶去破解。然而时间上是来不及了,剪刀的两道强光已然射出,而铮引的坐舰在射程以内。多亏大魅羽背着两袋剧毒的竹叶灰,用移山术将毒药投进两艘敌舰内……

    那次的经历最让铮引得意的并非攻破敌人的大杀器,而是他与未来的太太是在完全没有事先协商的前提下,心意相通地联手完成了这次任务。谁敢说他俩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然而他看得出,两位客人对他的说法是有疑问的。倒也习惯了,很多人都认为大魅羽在军中的地位靠的是老公和涅道法王那位干哥哥,其实哪一次不是她实打实地立下战功?应当反过来说,他铮引和法王是多亏了她才有今天,这话一点儿不为过。

    三人随后来到一面挂满了勋章的展览台前。“这些勋章,有些是从牺牲将士的遗体上取下的,有补发的,有本人或家属自愿上交的。”

    “这枚为啥与众不同?”华上尉指着当中的一枚勋章,问,“别的都是五角星,独独这颗是马头。”

    铮引脸上绽放出自豪的笑容,“这是我小姨子从敌军主帅那里领取的。当时我俩同在夭兹国为平民,敌人被别的军事力量入侵了,请我们去帮忙。那年她才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驾着一只矮小破旧的机器人打败了敌人的高大壮,敌将统帅察雨亲王给她记了一等功。”

    “敌、帮敌人御敌?”神君捋着他的胡须,小心翼翼地问。

    “敌人国土被侵,民众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保卫自己国家算正义之战。”铮引抬手指着桌上的一艘罕见的半球形战舰,说:“这艘船叫‘绿洲号’,是我回乡后凭记忆让工匠手打造的。因为当时得知与船同沉的船长也是位老人,让我想起司空将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并没有区别。”

    铮引离开展览台,在大厅里缓缓踱着步子,明知两位客人无法理解,有些话还是不吐不快。

    “下官在敌国那八年是名普通的木匠,太太是理发师,儿子就是在白鹅甸出生的。虽然思乡,可要是让我就那样终老一生,我会十分满足。便是现在,我也盼着随时脱下这身戎装,过普通人的日子。”

    说到这里,止步,挨个儿望向两位听众。“如果天庭认为有哪支军队能比修罗更好地肩负起保卫六道的职责,我在这里承诺,可以带兵撤回修罗,将前庭地这个六道大门口交与他们驻扎。只是有一条,在我做回平民之后,我希望我的家园依然是安全的,不必担心某天会流离失所,要靠自制的土枪来保护自己和家人。如果接替我的主帅做不到这点,那至少我希望他能同我一样,在家园沦陷时也能选择坚守阵地、与船同沉。”

    这一点,不知那些先进世界的军官们,做得到吗?

    ******

    同为古寺,龙螈寺与蓝菁寺风格大不相同。后者所在的蓝菁山脉地势陡峭,奇峰怪石迭起,庙宇均为高尖瑰丽的蓝金色建筑物,伫立在离天不远的山巅,让人一看之下便有匍匐膜拜的冲动。前天一行人登山的时候,姚诚最后是被小羽背上去的。

    相比之下,龙螈山一带更为敞亮大气。平缓的山坡用小羽的话来说,“连老太太姚诚都能自己拄着棍儿爬上山,太亲民了!”

    进寺门前的山路被风味小吃和手工艺品等商贩排得满满当当的。身穿红色石榴裙的小羽在山脚下问陆锦借了十文钱,买了顶镶有青色面纱的草帽戴在自己头上。等快到寺门口处自己往路边袅袅婷婷那么一站,口中叫道:“既能遮阳又能变漂亮姑娘的草帽,只要二十五文钱喽!”

    转手就卖了出去,将赚来的钱交还到陆锦手中,说:“这是我俩买门票的钱。”把陆锦乐得直摇头。

    姚诚也摇头,“哪天会不会把我也转手卖了?”

    “你太瘦,按斤卖就亏了,”小羽抬手指了指下方山路某处的一个西瓜摊,“我渴了,你去买西瓜。”

    姚诚被她气得翻白眼,“刚才路过的时候问你吃不吃西瓜,你说不吃来着!”

    “刚才不渴,”理直气壮的回答。

    看着姚诚被她支开、垂头丧气地往山下走,小羽抓紧机会问陆锦:“对了长老,还未请教尊师的法号,待会儿拜见时可别闹笑话。”

    其实小羽关心的不是闹笑话的问题。昨天在佛堂里,她隐约听那个什么常树大和尚冲陆锦说,要是陌岩和鹤琅还在龙螈寺……她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陌岩的名字,当然重名重姓的情况也不排除。难道陌老师年轻的时候还在这里修行过吗?

    陆锦听她问起,将脸背转向路边的一棵大榕树,“我师父法号陌岩,二十年前被歹人夺舍,灵魂投胎转世去了。”

    二十年前死了?小羽调出记忆中陌岩的样子,除了一头银发外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比她小羽大六岁。姚诚也是十五六岁的样子,总之全都对不上号,有可能真的只是同名同姓。

    等姚诚捧着两片西瓜满头大汗地归来,小羽吃着西瓜,心里有了主意。她认识的陌岩是不是陆锦师父无所谓,关键是姚诚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关于这点,一定要尽快弄清楚。

    三人进寺门后继续登山,路边不再有商贩,前来上香的人流虽不减,但香客们都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快到山顶时有一段石阶稍微陡峭了些,还好一侧的崖壁上隔几米便凿了支长钉进去,钉子之间有绳索相连,可以给需要的人当扶手用。

    “这个想法很妙啊,”走在最前方的小羽转身赞道。

    “是我师父命人建的,”三人中间的陆锦说。

    “对了,你师父叫什么来着?”小羽问,同时脚底下做好快速移动的准备。

    “陌岩。”

    小羽耳中听到这俩字,腰一扭,绕过陆锦就到了姚诚面前,跟他几乎是脸贴脸。姚诚“啊”地后退两步,差点儿摔下石阶,还好及时抓住了绳索。

    “干什么呢,丫头?你吓死我了!”

    失策失策,小羽在心中叫悔不迭。刚才应该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就好了,干嘛蹿那么近呢?白浪费了一次大好机会。

    注:美军二战时真的发生过一家五兄弟同在一艘舰艇上牺牲的悲剧。

第343章 回婆家串门

    时值岁末,一行人于午后顶着和煦的日光登山,待步入山顶寺庙时天色却忽地转为灰蒙。云雾擦着头顶快速略过,紧随其后的是零星飘落的雪花,在下落过程中顺带屏蔽了山下传来的噪音,让离天不远的一座座白色大理石殿宇越发显得纤尘不染、与世隔绝。若不是那一磬磬法乐、一声声佛号,真让人怀疑置身于九重天上的玉清宫。

    龙螈寺分东西二院,当中的圆形区域为宝殿群,游客们排着队进殿烧香磕头,小羽和姚诚则跟在本寺堪布陆锦身后转入西院,说是去拜见已九十多岁高龄的景萧师叔祖。

    气温比山下低了好几度,然而小羽在穿过僧人们歇息的禅房区、遥见前方的杏树林时却莫名其妙地脸红脖热起来。如同寒冬腊月回家过年,初进家门时迎接她的是烘热的炭炉,大锅卤的猪头猪下水,和儿童不让碰的飘香白酒。当然,最重要的是牵挂着游子的亲人。

    此处自然不会见到这些了。这是寺庙,她和姚诚还是头一回来,又非逢年过节的,更没有亲人在等候。然而为何大羽姐姐上次与小羽和允佳分别时,曾郑重其事地对小羽说:“记住喽,道门永远是你娘家,佛门也必须是你婆家。”古今中外能有这种组合的,也没谁了。

    正胡思乱想,见杏树林旁的一座禅院外探头探脑地杵着个小和尚,仆一见到仨人身影就撒腿奔回禅院,疯了似的大叫大嚷着:“来了来了!客人要进门了,都赶紧摆盘子上菜喽……”

    这、这什么寺庙啊?况且还没到晚饭时分。小羽和姚诚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陆锦长老却加快了步伐先行冲进禅院,在里面低声吩咐着什么,像是有多人在内。

    小羽心中一凛,难道陆长老是“坏的”,得知姚诚给过蓝菁寺三根金条,竟是要谋财害命吗?当下抓住姚诚的胳膊,将他护在自己身后,口中忍不住数落道:“都说出门远行不能‘露财’,常识你都不懂吗?”

    “有了厉害老婆,谁还管它常识不常识?”那家伙在她脑后嬉皮笑脸地说。小羽却不敢大意,先前在客栈里陆锦露了一手凝水成冰,看样子功力不浅。她一人逃走不难,就怕姚诚磕着碰着的,现在有些后悔没把允佳和曼虹叫上了。

    小心翼翼地踏进院门,小羽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群小动物。最前方站着三只小棕兔,当中一只嘴里还叼着根青菜,见她进门,原地蹦了一下。兔子后面有松鼠、刺猬、左摇右摆的小鸭巴,都瞪着好奇的眼睛望过来,一个个的神情不像动物,倒像家里最近添的小屁孩们被指挥着前来拜见远行归来的小叔小姑。

    不知为何,见到这些动物后小羽紧绷的神经就松弛了。再抬头望向前方的几间屋子,方才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正搀着一位老态龙钟的白眉长老走出房门,二人背后跟出来四位中年僧人,陆锦也在其中。

    “爷爷!”小羽冲老和尚大叫一声,随即用手捂住嘴巴。这是怎么了?她都还没看清老人家长什么样,居然就亲热地叫起爷爷来,这可不像平日对尊长们爱搭不理的那个小羽啊。

    老和尚应当就是陆锦口中的景萧师叔祖了。听小羽叫他,穿着褐色僧袍的身躯一颤,挣脱了小和尚的搀扶,腿脚麻利地出现在小羽和姚诚面前,“吃饭,快、快进屋吃饭!”

    景萧言毕转身,一手牵一个,拽着两个年轻人朝屋里奔去。于是小羽便在她十四岁那年的冬季,一个之前从未涉足的世界,高山顶上的寺庙后院,被一位初次见面的老人家领着,从冬日的风雪中一头扎进温暖的室内。迎接她的有烘热的炭炉,满桌自家种的蔬菜做成的精美斋饭,专门给未成年人准备的热汤热茶,还有叫不上姓名的一屋子亲人。

    客厅原本就不大,当中的厚木圆桌一看就是临时支起来的,再加上七张围桌的木椅简直就没法走人了。

    “坐、坐,”景萧颤巍巍地招呼着两个小辈入座,叫门口的小和尚拿脸盆和毛巾过来给客人洗手、擦脸。脸盆里的热水温度正好,小羽洗过后水已有些脏了,姚诚倒也不嫌弃。

    “想吃啥就吃啥啊,”景萧指着盘子里五颜六色的蔬菜,“都是自己种的,不知道合不合口味,我就不给你们夹菜了。就跟自己家里一样,不用客气。”

    小羽原本也不是会客气的人,小时候在篦理县吃的大多是自家和邻居种的农家菜,在寄宿初中和莱瑞公学里吃的是新奇讲究的高档菜,心里不知多怀念眼前这些接地气的红薯、老实巴交的土豆,和坦诚无欺的大饼。双手齐下,很快将每样菜尝了个遍。

    “好吃好吃!爷爷家的每样菜都好吃!我每年过年在那上头吃饭呢,”抬手朝天空的方向指了指,“不比那里的差。”

    “呦,”姚诚撇着嘴,不无嘲讽地说,“这丫头还是头一回在外面吃饭,不先拿别人‘试毒’。”他和景萧一样,入座后基本上没动筷子,只是专注地看着小羽吃。至于另外四位长老,一直留在院子里小声交谈,并未进屋。小羽估计陆锦在向其他人汇报前两日在蓝菁寺的遭遇吧?

    小羽白了姚诚一眼,问他:“你不饿吗?”他俩方才在小雪中穿梭了一阵子,小羽的石榴裙看着像被雨雾打湿的花瓣,姚诚的青色长袍是瀑布附近的岩石,他那头修剪艺术的短发亮晶晶的,眼眶眼角也有些亮晶晶的。再看景萧长老,那对大眼袋之上的眯缝眼看完这个看那个,如同老人家在疼惜自己的孙子孙女。

    见姚诚不答,且平日不是挑食的人,小羽便每样菜夹了些放他碗里,再给他盛汤倒茶,剥掉红薯皮。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院子里的四位长老相继入内,在桌旁坐下。大家很随意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是陆锦的三个师兄弟——洛石、何杨、卧空。陆锦眼见被女友服侍的姚诚一脸幸福,凑热闹道:“要说这来上香的小情侣啊,我们和尚们也没少见,还没结婚就这么贴心的女友就稀罕了。”

    “不不,还不算情侣,”小羽放下筷子澄清,“他目前只是我的备胎。”

    想起喇嘛国里没有汽车,又添了句,“就是候选的意思。”

    “真的呀?”陆锦最年长的师兄、一脸风霜的洛石长老问,“这么说,还……还有位正主儿,他人呢?”

    “找不见了呗!”小羽平摊双手,脸上的表情像是百年不遇的倒霉事砸到自己头上,终于能找人倒苦水了,“你们说万一最后这正主儿没寻着,备胎也跑了,我不是竹篮打水、鸡飞蛋打吗,我找谁说理去?……他嘛,反正也挺不错的。”

    抬手拍了下姚诚的胳膊,又说:“先搁身边好好哄着,再骑驴找马,嘿嘿。”

    姚诚当时一根芹菜正要往嘴里送,听完这番话成了玩具店里的塑胶模型人,半张的嘴合不上,眼珠也转不动。半晌才放下筷子,委屈地对小羽说:“我说丫头,我、我人还坐这儿呢,这话你放背后说不好吗?让我感觉自己像头正在过称的猪。”

    “互相坦诚才好啊,”小羽嘴里咕哝着,听到“猪”字却突然又想把鼻子伸进他衣服里闻一闻。

    “我看当备胎挺好的,”景萧笑呵呵地对姚诚说,“我们佛家讲成、住、坏、空,一旦成了,想要长住不坏是最难的。不是今天这个病了,就是明天那个被人害了,依我说还不如‘不成’,韬光养晦方能长久。”

    咦?小羽心道,这话听着信息量很大呀,只不过一时之间想不明白。眼见姚诚也神情严肃起来,冲景萧点头行礼,“长老所言极是,多谢长老指点。”

    ******

    饭后,原本就精通佛学的姚诚坐在长椅上同长老们说话,小羽站在景萧的橱柜前,研究里面摆着的小玩意儿。有木鱼、扇子、白瓷莲花座什么的,看起来都不像值钱的东西,远比不上蓝菁寺法物流通处里贴着昂贵标签的商品。不过也难说啊,小羽并非天生的富二代,自己对古董没有研究,待会儿可以问问姚诚。

    “看上什么就拿走,”坐在姚诚身边的景萧冲她背后说。

    又吃又拿是不是太过分了?小羽心道,她和姚诚也没买啥礼物来。也不知姚诚包里还剩多少金条?今晚去他屋里,叫他再吐些出来,怎么着给好爷爷的要比给蓝菁寺那帮贪心和尚的多才行。

    橱柜最下层那格里摆着一叠文稿,小羽抽出一张来看,上面写的满满的毛笔字。这是景萧写的?这笔字,可实在是……

    “爷爷,你的毛笔字写得还不如我呢!”小羽转身,也不见外地对景萧说。景萧笑而不语。

    “拿过来给我瞅瞅,”姚诚说。

    小羽拿着文稿走过去,递给姚诚。这家伙捧在手中看得很仔细,仔细到小羽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最终抬起头来盯着小羽说:“这笔字写得相当不错啊!”

    嘿呦!小羽心道,跟了她这么久,武功没学到一招半式,拍马屁的功夫可以出师了呢。“那你说说,都怎么个好法?”存心想看他出洋相。

    “我也想听听,”景萧附和着说。

    姚诚指着当中一个“木”字,说:“要炼精化气必须修三昧真火,这当中重要的一环就是打通骨脉。照阴阳五行的说法,木为骨,金为筋,土为肌,水为血,火为气,而爷爷这个‘木’字的写法,就是在演示如何打通骨脉。”

    “真的假的呀?”小羽咧着嘴问。作为高端修行者,小羽当然熟知骨脉的打通过程,然而她早就探过,姚诚体内是没有真气的。“你又不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不是玄奘迷吗?”他冲她挤挤眼睛,“医学研究的经脉同修道者依仗的经脉理论并不完全一致,前者由《脉灸经》、《黄帝内经》和《难经》开始,经历了后世的各种补充。而民间流传的修道经脉学说来自玄奘法师从西天取回的《无名经》,后被盗,只剩半本为原著,另半本是凡间修道者们体证后补充的。”

    好吧,小羽心道,且看他接下来能否自圆其说了。

    “爷爷这个木字之所以看着丑,因为不是从上到下按正常比划写的。修骨脉要从脚趾骨开始观想,再由拓骨、跗骨、跟骨等往上走,就像中间这条竖的写法。胳膊这里要从指骨、掌骨、腕骨这样最终向上汇集到头骨,所以这个木字的横撇捺都是从外往内写的。除此之外,修骨脉的关键所在是命门穴。你们看对应着命门这里,是不是有重重的一顿?其余每个字,也都有各自的玄机。”

    姚诚这话说完,其他人包括小羽和那四位中年长老都瞠目结舌了。

    “师叔祖,”陆锦重重地吐出口气后,说,“这么些年大家都在背地里嘲笑您老人家字写得丑,没想到竟有这么深奥的学问在里头,您、您也能忍着不说破?”

    景萧依然微笑不语。姚诚将文稿仔细折好,收入自己上衣口袋里,对小羽说:“爷爷既然让你随便拿,这张我就替你先保管着,回去后再和你细说。”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儿,考虑到远道而来的客人多半疲倦了,请客人去东院歇息。说是给小羽在知客寮里预备了最好的客房,给姚诚住的居然是之前某任堪布住过的禅院。

    “不在一起啊?”小羽心下犯嘀咕,倒不是她信不过龙螈寺的长老们。姚诚毕竟不会武功,在这异国他乡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比如着火了或者被蓝菁寺、瑟塔斯那些坏和尚找上门来呢?保险起见,她还是要守在附近。

    又想起景萧禅院一角还有间小屋,里面住的是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和尚,这应当是所有高端长老住所的标配吧?遂冲陆锦说:“不用麻烦客房,我就住他那间禅院里的门房就行。”

第344章 一起睡觉

    小羽、姚诚与四位长老辞别了景萧,出禅院时寺里晚斋时分已过,空气中残存着白菜炖冻豆腐的香味。雪早停了,只留薄而松散的一层白絮浮在青石路上,等待明晨的旭日将它们送回天国。

    身为本寺堪布的陆锦长老这几日舟车劳顿,还攒了一堆杂务要处理,在众人的催促下先行回禅院休息,由另三位长老送两位小客人前往东院前任堪布禅房旧址。随着一行人的移动,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也一盏盏亮了起来。深蓝色的天空下,前方大殿群灯火通明,宛如天上的都市。

    洛石与何杨一左一右傍着姚诚走路,脑袋一直扭向他这边,像是在珍惜每分每秒与姚诚共处的时光。排行老五的卧空长老陪在小羽身侧,卧空和她一样生性活泼、喜爱打架,俩人很快就聊到了一块儿。

    “咦?”在踏入东院后,姚诚诧异地问身边二人,“为何这边的建筑比西院看着要古老得多?”

    “小公子你有所不知,”洛石道。小羽估计这位洛石长老都快六十了吧?同姚诚说话的口气倒像被外人欺负了的小孩子找长辈诉苦。“若干年前,西院和中央殿宇群被一伙坐着飞船的士兵给毁了。重建一事多亏我们大师兄鹤琅,他去天庭任职后资源多,一直没少出钱出力,否则还遥遥无期呢。”

    “千年古寺毁于一旦,着实可惜,”姚诚说,“然而龙螈寺还是龙螈寺,对吧?恰如凡人转世,虽然换了副筋骨,也不再具有前世的记忆,实则此人的性情、爱好、甚至修为与智慧,并没有因生死变迁而改变多少。”

    “师、小公子所言极是!”

    小羽看得出,姚诚的话让三位长老备受鼓舞。她小羽一向自认为能说会道,遇到这家伙后不敢再拿大了。当然,姚诚厉害的不是嘴皮子,是折射出来的思想和境界。

    ******

    东院的堪布禅房许多年没人住了,几位长老的陌岩师父过世后,继任的两位堪布都主动住到别处。然而来到禅院门口,无论庭院还是屋舍丝毫看不出荒弃的意味。一扇扇窗户里透出油灯柔和的黄光,院中央的大槐树下摆着把藤椅,似乎每日下午仍有人坐在此处静思。

    小羽既然坚持住门房,卧空就领她去院子一角的小屋。从外面看巴掌大的青石砖房,进去后空间倒不小,还分作两间。除了摆着单人床和衣柜的卧房,另一间里有烧火的大灶,灶边整齐地码放着劈好的柴火。

    “我待会儿派人来给你俩烧水,”卧空说。

    “不用了,”小羽撩起石榴裙的红袖子走上前,抓过灶台上的火折子,“乡下长大的,这些活儿熟着呢!”

    “无论哪一世都是最能干的那个,”卧空盯着她的背影说,“不舍一切世间事,成就出世间道。”随后走出门房,去找大屋里的仨人。

    小羽生好火,又去院角的井里打了两桶水上来。灶上的铁锅真够大的,一锅热水倒进木澡盆里,再兑点儿凉水就够一个人泡澡了。自己洗完后,换上家里带来的长袖格子睡衣。又烧了锅热水,期间去卧房里铺床,在枕头下找到一张出家人的度牒,是龙螈寺发给“桑净”和尚的。看来这是那位陌岩堪布的门房,也不知这小和尚后来怎么样了?

    将澡盆抱进大屋里时,三位长老已然告辞。姚诚站在书架前正专注地翻看什么文稿,听到背后的响声转身回望,“呦,这么大的木盆,够重的吧?……这是为我烧的洗澡水?唉,备胎就备胎吧。”他朝她走过来,感动得有些手足无措。

    小羽不理他,在屋里来回走动着。陌岩长老故居,同她认识的那个陌老师到底有没有关系呢?嗯,靠墙的黑漆案台挺像在白鹅甸他俩吃饭学习用的那张,不过白鹅甸的家具是房东给置备的,说明不了什么。笔迹呢?有没有书稿?

    “喂,”姚诚尬站在澡盆边,修长健美的躯干如菜青虫一样蠕动着,“你待在这里,我怎么洗?”

    小羽依然不理他,在墙上挂的一幅画前驻足。是幅颇有年头的彩画,各种颜色都处在朝褐色共同演变的过程中。画中满满的都是人,还有燃着火的大海。飘在天上的那些人衣着华贵、面容秀美,沉到海底的丑陋狰狞,海面上有人和动物在挣扎。遥远的空中隐现出一尊神佛的面容。

    “这画好奇特,”她说。

    “长老们告诉我,这画名叫《浊降日》,”姚诚从背后走上前,站到她身边一同赏画,“画的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不同的看法。她问:“你认为呢?”

    “我认为,从人类社会出现的那天起,不就是这么划分的吗?升上天的,沉入底的,还有在边界苦苦挣扎的,”姚诚这短短两句话中不无悲天悯人之意。

    这样啊,小羽回想着姚诚昨日在蓝菁寺同常泽的辩论——诸法唯心所现,唯识所变,问他:“所以心才是决定一个人升上天还是坠入底的根源吗?”

    “丫头有慧根,”他赞道,“普通人看到的多半是一个人的经济状态。事实上,一念善便身在天堂,很多有钱人也在内心的地狱里挣扎,不是吗?除了心,还有行为上的差别。只求自己内心的解脱,是小乘之道。同时还为解救他人奔忙的,是大乘菩萨情怀。”

    原来如此。水快凉了,小羽撇下他走进卧房,继而探头出来说了句:“待会儿你洗到一半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是浮在面上还是沉在水底,嘿嘿。”

    ******

    卧室里的床看着有年头了,却没多少磨损,可见使用者是个仔细人。大小介于单人床和双人床之间,纯青色的床单被褥崭新,自然是今天才换的。

    小羽在床沿坐下,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耳中时不时听到外屋的水声。床头桌上套着挡风琉璃护罩的油灯原本同电灯一样平稳地发着光,灯芯却不知何故忽地一晃,将小羽所在的时空搅起层层波纹。

    她的身边多了个人。是个和尚,同她一样坐在床边,离她有一尺的距离,正扭头望着她。窗灰色的僧服像是家居睡觉穿的,气质儒雅但不羸弱。奇怪的是她看不清此人的脸,如同自己患了高度近视。

    “你怕死吗?”她听自己问他。

    “我不怕死,”能为电视剧主角做配音的男中音答道。还是看不清脸,却能让她感受到模糊滤镜之后的目光,如同今早在来路上,陆锦带她和姚诚参观过的萨月湖。平静的湖面下是清澈的湖水,然而再往深处瞧,有玄妙瑰丽的暗流遮掩的一整个世界。

    “我不怕死,”他说,“我怕被人忘了。”

    卧房入口处响起脚步声,小羽身边的影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白朴朴、香喷喷的姚诚,同她穿着差不多款式的格子睡衣。

    “想什么呢?”他坐下后愉悦地问。

    “你怕籽吗?”她反问。

    “当然怕了,”他说,“死了又得从头来一遍,就像打游戏退回第一关,关键是下次陪你玩的指不定是什么猪队友。”

    “没问你怕不怕死,”她狡黠地眨了下眼,“问你吃无籽西瓜的时候,怕不怕籽?”

    “哦,”他抬手挠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谈不上怕吧,然而无籽西瓜吃到籽,会有种突兀。”

    “刚才卧空长老对我说,‘不舍一切世间事,成就出世间道,’那是什么意思?”

    “思维别这么跳跃好不好?”他思考了片刻,说,“是句老话,《华严经》里的,最近几年随着‘人间佛教’的兴起又开始被频繁引用。这个流派崇倡在人间建立净土,反对消极避世。生而为人就要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为人父慈,为人子孝,为人夫就要……嘿嘿,勤交公粮。”

    “交公粮是说把工资都带回家给老婆吗?”她问。

    他没回答,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这样同不修行又有什么区别?”她心不在焉地问,目光停留在他开合的嘴唇上。

    “当然有区别。严格说来通过离群索居获得的解脱只是假解脱,因为经不起考验。真正的修心是在人世中认真接人待物的同时,还能让自性超然不受牵引。能舍能放,但又非薄情寡义之人。”

    小羽这回算彻底明白了。刚才看画时说的是修心的重要性,现在讨论的是如何修。见时候不早了,起身对他说:“超然不受牵引,简言之就是人生如戏,你我都是演员是吧?备胎只是一种角色,最终能否转正都无所谓,有盒饭领就行了。晚安。”

    “哎,怎么无所谓?”他紧张地拉住她的胳膊,也站起身。“我老实回答你的问题,你倒给我下起套来了……还真的去门房睡啊?夜里闹老鼠怎么办?不如就在这里挤一挤?嘿嘿。”

    跟你这只大老鼠挤在一起吗?小羽转身瞅了一眼比双人床小比单人床大的木床。到底姚诚是不是陌岩她已经没耐心去猜了,记得大魅羽送她的那本咒语书中有这么一个“真话诀”,等人熟睡后念这个诀,再问一个问题,这人就会在梦中吐露实话。

    “好吧,那就一起睡。”她跪到床上,将堆在脚底的被子铺开,自己钻进去躺好。

    姚诚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气,那神态像是被一群警察押着进金库里,让他随便拿。愣了片刻后小跑着出了卧室,床上紧闭双目的小羽听到外屋闩门、吹灯的声音。又是一溜小跑,卧室的灯也灭了,她身边的床铺微微陷了下去。他应当是在用手支着头近距离观察她,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头脸的什么地方。

    小羽说不窘迫是假的,只能让自己赶快睡着,还好这一天下来她也确实累了。正要沉入梦乡的时有只老鼠尾巴在扫她的脖子,她抬手将老鼠尾巴拨开。过了会儿,又有只爪子在捏她的鼻子,她干脆转过身去,面朝墙睡。

    等再一次被挠耳朵的时候,小羽火了,从床上坐起,杏眼圆睁地问身边男孩:“你老碰我干啥?”

    “我……”仰面躺着的男孩浓密的睫毛上翻,快要贴到眼皮了。

    她左手掐腰,右手指着他的鼻子,“不是说好了一起睡觉的吗?我刚要睡着就被你戳醒,刚要睡着就被你戳醒,手怎么那么贱?还好没把你这个备胎转正,合着谁要是做了你老婆,晚上连安生觉都不让睡了?倒霉吧真是!”

    “可是、可是……”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

    “可是什么可是?没听过老话吗——成仙成佛,光看别戳。”

    “哪有这么句老话?”姚诚沮丧地坐起来,“丫头不讲理!”

    “我不讲理?我可警告你啊,不许再动我了。”

    她说完这话后,又跟没事人一样躺下,开睡。他在她身边坐了会儿,将腿转到床边,打算下床。“那我去看书了。”

    “等等,”小羽忽然蹦起来,一只手扯过他的后领,把鼻子凑到他脖子处深吸一口气。“好闻……你可以走了!”

    被她一把推下床的姚诚左手掐腰,右手指着她的鼻子,“太过分了丫头!君子欺之以方,你、你也就是碰上我。”

    躺在床上的小羽忍着笑,目光追着他的身影出卧房,冲他叫道:“不用去外面,我不怕光。”

    片刻后姚诚捧着本书回卧房,也不看她,点燃床头桌上的油灯,在床沿坐下开始看书。古老的禅院恢复了宁静,连一直在户外献宝一样鸣叫的双斑蟋似乎都察觉到了气氛的转变,一只只偃旗息鼓地退出舞台。

    头枕枕头的小羽一动不动,却没合眼。灯光里背对她而坐的人形似乎在变大,又或者是她在缩小,退回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禅房在她的灵识中幻化为白鹅甸那座灰瓦平房,出院门后应当是条小巷,再过个路口有卖鱼蛋的潘大爷。

    在小羽即将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在脑海中对自己说,要不今晚还是别念那个什么真话诀了?不知道,就还有希望。倘若姚诚被证明真的与陌岩无关,这出戏,她又该如何收场呢?

第345章 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

    “……随此咒心,能于十方事善知识。四威仪中供养如意,恒沙如来会中推为大法王子……”

    小羽还未睁眼,先隐约听到远方僧众们诵读《楞严咒》的早课声。也不知睡了多久了,屋子被窗帘透进来的日光照得亮堂堂的。禅房里的窗帘自是不怎么挡光的,人家高僧们天没亮就起床了,哪用得着遮光窗帘?

    小羽随后意识到自己是横躺在床上的,她的头枕着姚诚的肚子,双脚高高翘起搭在墙上,上身盖着被子。扭头见姚诚早醒了,正静躺着看书,没起床大概是不想把她弄醒。这要是换作别的女孩,要么起身下床要么移回自己枕头上。小羽眨了下发涩的眼皮,感觉还有点儿困,就闭上眼又睡了会儿,直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喂,起来了,”姚诚拍她的肩膀,他的肚皮随着话语声在她头下颤动,“人家找上门了。”

    二人这才下地出屋,穿过空气清新的院子去开前门。是景萧院里那个叫乐楣的看门僧,年龄比小羽看着还小两岁。乍见穿着方格子睡衣的两位客人,乐楣的小嘴张成O型,配上光光的脑袋和干净的皮肤,活脱脱一个旧式动画片里用水笔勾勒出来的小和尚。

    “长老说,请、请小公子和小丫头过来吃饭,”乐楣平日估计也接触不到外人,还不怎么会称呼各色人等。

    小羽和姚诚回屋换上昨日那套淑女书生服,跟着乐楣一路去到西院。景萧正手捧一只簸箕在后院喂鸟,听见二人脚步声也没回头,问:“听说你们明早就走了?人老了,睡得早醒得早,打扰你们睡懒觉了。”

    “爷爷不老。我能睡,”小羽抬手指着姚诚,“他不管睡多晚也能起大早,不知是不是特异品种。”

    “没心没肺的人觉都特多,”姚诚小声又快速地说了句,被小羽瞪了一眼。

    “也不是非要明天走,”小羽眼瞅着龙螈山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鸟儿都汇集到景萧这里,争先恐后地从簸箕里啄食。她认为食物只是一方面,鸟儿们都爱跟老和尚亲近,便如同她和姚诚一样。“我们约了两个同伴明天中午在布巴城会和,叫姚诚去把那俩人接来。爷爷想让我们住多久都可以。”

    景萧扭头朝小羽望过来,一张老脸笑得像个皮松的孩童。“数这张嘴甜!你们还有正经事要忙,我瞧着你们都好,就放心了。进屋吃饭吧,别凉了,我吃过了。”

    二人自行入内。昨天那张大圆桌已被撤走,小方桌上摆着豆浆、油条、白粥和咸菜。小羽和允佳在首府的家中入乡随俗,早餐通常吃面包火腿,一见这些久违的美食顿时胃口大开。

    “再有个鸡蛋或鸭蛋就好了,”小羽说着,给姚诚和自己的粥碗里夹了几根咸菜。

    他捧起白粥,“这里是寺庙。”

    小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对对,鸡蛋是母鸡排出来的卵子。”

    姚诚的嘴已经凑到碗边了,听完这话将碗搁回桌上,苦着脸对她说:“丫头,说话注意点儿行吗?还好我本来就不吃鸡蛋,否则一辈子的阴影。”

    小羽喝了口粥,正要抓起大油条来吃,瞥见屋角摆放的一盆金桔。说来也怪,这棵金桔上的果子都是成对生的,每两颗共用一根小细枝,看起来倍儿整状。小羽其实昨天就注意到它了,当时人太多,没好意思去扒拉。此刻自然是不客气地走过去,摘了一对下来,将当中一颗塞入口中。

    “好奇怪的味道!嗯嗯,刚入嘴时像石榴,吃到后来又有荔枝的味道……你尝尝。”她走回饭桌,将剩下那颗递给姚诚。姚诚接过金桔时眼中似有亮光一闪。

    “这个味道分明是猕猴桃嘛,大概我这颗比你的酸。”

    “这叫同心桔,”景萧从门口走进来,在小桌旁陪二人坐下,“是陆锦他大师兄鹤琅送的宝株,本寺近几年来的生财之道。情侣们求得一对,吃后可以增进缘分。我怕本寺有那不老实的僧人偷吃,就给搬到我屋里来守着。”

    啥?小羽僵住了。说好了只是结伴出来旅游的,这、这一不小心还结婚了吗?眼角余光见姚诚笑得肩膀微颤,想起这家伙一向见多识广,多半是吃之前就知道金桔的妙处了。然而当着景萧的面也不便发作,何况还有比这重要的问题。

    “爷爷,你跟我们这么亲,是因为认识上辈子那俩人吗?”

    小羽问话的同时留意姚诚的反应,见那家伙也露出关注的神情。通过这两日的观察,她认为姚诚对龙螈寺的一切毫无记忆,不像是装的。

    “那是自然,”景萧毫不避讳地说,“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就是因果相生,性空缘起。不光我们,所有人降世时已然与其他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旧业会于今世了,还有新缘被打造。若不这么设计,世界岂不乱套了吗……只不过凡人因生死中断了记忆,看不出联系罢了。”

    小羽边吃边点头。她记得计算机课上的老师曾说过,编程中最难实现的不是规则,反而是“无规则”。就拿随机数来讲,大多数计算机只能产生伪随机数,也就是让用它的人无法预测而已,其实还是有规律可循的。为了加大其不可预测性,有的算法甚至把硬件参数拿来使用,比如此刻计算机的温度、今天的日期等。真的要实现随即数只能借助于量子效应。

    “量子效应,”小羽记得那天下课后,坐在她同排右边的姚诚脸上扯出一丝讽刺的笑,“量子效应就是真随机了吗?也许咱们所在的宇宙就是一台被什么人建造的超级电脑,那么量子这种玩意儿也不过是让宇宙外的程序员们头疼的伪随机而已。”

    ******

    “爷爷说的有道理,”小羽接过姚诚递过来的第二根油条。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我身边这小子就是你那位已故的陌岩师侄吗?唉,真想把姚诚一脚踢回东院去。

    景萧干吃了口咸菜,“说实话,我都这把年纪了,无儿无女也无徒,一直赖着不走就是想再见上你俩一面。今回了却了我的心事——”

    “爷爷快别这么说!”小羽慌忙打断景萧,六岁那年失去母亲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你等着,我再过几天就去那上面。”

    她用油条指了指天空的方向。

    “我去给你偷颗桃子。他们就算知道是我干的,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有大魅羽姐姐护着我。”

    景萧欣慰地望着她,“鹤琅也说过要给我拿桃子回来,被我婉拒了,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十来岁出家,念了一辈子的佛,若是到老还参不透生死,那还不如凡夫俗子。现如今这副破旧的皮囊对我来说只是累赘。”

    “可是我还没跟你待够啊!”想到下次再来这里旅游时,此间禅院便和东边那家一样空空荡荡,小羽的眼眶便刺痛起来。她求救地望向姚诚,希望他也能帮自己劝劝景萧。

    姚诚一反常态地没听她的话,伸手拍了下她的胳膊,问景萧:“爷爷可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景萧与姚诚对视,口中却在问小羽:“丫头,你也是学佛修道之人。在你看来,佛门到底是要人做什么的?”

    要是换个时候,小羽又不知该怎么耍嘴皮子了。此刻她猜想景萧的问题定有深意,便也认真思索起来。她自己的佛学修为大部分来自陇艮,好在天性聪颖,反应快,尤其擅长举一反三。当下拿桌上的湿手巾擦干小油嘴,站起身来在禅房里走了一圈。

    “自古以来,多数民众认为佛教是门宗教,一些内行将之归为哲学。当代也有些学者认为在世界观和生命观上,佛学与科学是殊途同归的。我么……”小羽止住脚步,便是平日胆大包天惯了,下面的话要出口也需要勇气。

    “在我看来,学佛无异于参与了一场战争。”

    从桌边两个男人的反应判断,小羽知道他们认可自己的说法。她也是在这两天来龙螈寺的路上才有了这么个模糊的概念。

    “佛典中说,众生于无始劫前便已成佛,只因迷失了自性、以假当真,才堕入六道这个机制中,轮回不息。可能有人要问,既然都是圆满智慧的佛,为什么会迷失自性呢?也许是无聊了,又或者被逼的。我所关心的是——谁造的六道这个机制?”

    小羽这个问题是冲着两个男人问的,那俩人只是用明亮的目光回望着她,没人回答,可小羽直觉他们知道答案。先头几年和陌岩作对的加藤、无涧那些坏蛋们,是不是就同六道创始人有关?

    “所谓四大皆空,”小羽有了底气后,坐回桌边接着说,“空,并非什么都没有,是指本性是虚假的。前天在蓝菁寺的时候我曾用电脑游戏来打比方。游戏中的虚拟世界固然不是真实的,可给你一张空盘你也没法玩,是吧?‘万法唯识所现’,哪怕只有一个人在玩、用这一个人的识去感知,这个虚拟世界就生成了。修行者们看似悲观厌世,实则却是最积极好斗的一群人。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彻底跳离六道这个机制,不再受因果轮回的约束,得大自由大解脱,多么狂妄的一群人啊!”

    想来释迦牟尼,也就是她的陇艮师伯,曾在两千年前说过:“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并非将自己封神,让世人都来膜拜他。想要表达的是不受欺骗、不被愚弄,活着就要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这么一种精神。

    景萧听到这里,赞许地点头,“那么小丫头认为,怎样才能打赢这场战争呢?”

    “嗯,首先当然还是要修行啊!咱们不说游戏了,拿做梦来打比方。梦里你再怎么扛着机枪突突突,也不可能打赢梦外的人。所以先要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并找出使自己醒来的方法。无论大乘小乘,都是在教醒来的方法对吧?只不过若是能行大乘菩萨道,帮助所有还陷在梦里的人一一转醒,这场战争就算初战告捷了。要问那之后怎么样,我、我就不清楚了,我自己还没到那个境界。”

    小羽说到后来噘起嘴,像个被考问高年级知识的低年级学生。

    景萧站起身,走到书橱前取出一本灰皮书。线装的,但比常见的线装书要大,有小羽世界里杂志或图画书那般大小,走过来交到她手中。

    小羽打开来看,确实有不少图片,下方有少许注释。有的画的是一整个人,有的画的只是一双手,十指捏成各种形状。她记得佛堂里有不少佛菩萨的手也是摆成类似的姿势。

    “我曾经传给你那个大魅羽姐姐一些手印心法,让她拿来习武防身用的。以她那时的见识,说多了也不会明白。我这辈子没收过徒,外人只道是为了避免同我师兄那一支争权夺利。实则我所要做的事,非有先进世界的物理基础才能明白。”

    小羽听到物理二字,将书稿转交给姚诚。

    “我同大魅羽说过,手印使到极致,可以调动天地之气来做任何事,大到移山倒海,小至穿针引线。事实上,这些也只是细微末节。手印之所以有这些力量,是因为它触动了这个物理世界的隐秘机关。”

    “机关?”小羽想起电脑游戏中的彩蛋。

    “这个世界的机关分两种,一种由声启动,就是常说的咒语。另一种由形启动,但并非只要形状对了就能发挥作用。”

    “还要用到真气,”小羽说。她记得大魅羽将老君的咒语书交给她时说过,同一句咒语,从修为高的人口里出来,比凡人念的威力要大得多。哎呀!这么一来,宇宙中的两大法宝岂不是都在她手中了?

    景萧问她,“丫头知道真气的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吗?”

    这个小羽可就答不上来了。她隐约知道法术是种高维现象,这是当前修道界和物理界都认同了的。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威力无比的真气呢,又什么玩意儿?和基本粒子有关吗?

    姚诚一直在静静地翻书稿,这时抬头说:“气,差不多等同于物理界的‘熵’,不过是种反熵,或者逆熵。”

    熵?小羽回忆着课本里学过的知识。最早是热力学的一个状态函数,其后被引申至数学、物理、生命科学等各个方面,据说是宇宙发展必须遵循的规律,一个“悲剧性的”规律。怎么个悲法呢?比如能量是好东西,但并非所有的能量都能被使用,这当中分有用和无用的能量。热力学中有用的能量需要“温差”的存在,有差别才能用来做功。所以宇宙虽然总能量守恒,但随着熵值的增大最终会进入永无差别的状态,成为死翘翘的一个大烂摊子。

    “逆熵,说的就是违反宇宙规则的东西吗?”小羽问,“若希望宇宙不灭、生命不息,就要有这种挽救熵值不断增大的机制,是吗?”

    “没错。我一生致力于手印的研究,”景萧在屋里缓慢踱着步,“其实早在这生之前就开始了,到现在也只是堪堪摸着了门道,离操纵世界最根本的那个机关还差得远。接下来要靠你们了,不是我撂担子,到了这一步,单靠禅定内修已经很难再往前进。丫头刚才不是说过,修道与科学是殊途同归的吗?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不妨借鉴另一条路的法门。佛法即世间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小羽听到这里恍然了。景萧的话从头到尾是对着她说的,其实只是怕她不懂,借以引导而已。所谓的“担子”,当然是要交给姚诚这位佛学、物理学双拿。

    让小羽欣慰的是,景萧说自己早在此生之前就开始研习手印,那他保不准也是陌岩和陇艮那种下凡渡劫的佛陀,圆寂后也会回佛国的吧?她曾手握陇艮给她的舍利,跟着陌岩去过一趟佛国。将来也许还能再见到景萧爷爷,对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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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羽活佛介绍:
饿鬼道中的魇荒门,七个师姐妹都以绝世美颜著称。然而这次的任务中,牙尖嘴利、迷死人不偿命的二弟子魅羽却要化作一个中年油腻肥秃僧,卷入六道人与高维世界的冲突。在现代科技与修仙法术的冲撞中,寻找轮回转世的爱人,挽救两个世界灭亡的命运。魅羽活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魅羽活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魅羽活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