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魅羽活佛TXT下载魅羽活佛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魅羽活佛全文阅读

作者:高魅     魅羽活佛txt下载     魅羽活佛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1章 将军的故乡

    境初随魅羽出了宝华殿,见陆锦和卧空在外面东张西望。二人告诉魅羽,鹤琅从山谷回来后就一副浑身冰凉、面色铁青的样子。目前正在禅房里盖着大厚被躺着,还是一个劲儿地打冷颤。何杨在照看他,洛石去西院找景萧去了。

    魅羽听闻,让境初自己回房,便同两个师兄施展轻功赶过去。境初想了想,决定也跟去看看。听描述,鹤琅莫不是中了什么毒?虽然自己上午就提出过疑问,可就算核辐射也不可能这么快起作用吧?

    他和景萧前后脚到达鹤琅禅房。穿过厅堂进到里间,正值大夏天,床尾处的地下却烧了个炭盆。屋里诸人都在不断抹汗,而被窝里的鹤琅依然在紧闭双目打哆嗦。境初和鹤琅虽是初识,可也看得出鹤琅是条硬汉子。如果不是已痛苦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绝不会在众人面前做如此表现。

    景萧进屋后,众人向两旁让开,看着他坐到床边,给鹤琅把脉。之后景萧让鹤琅转身朝里,按住后背不知什么穴道输了些内力给他,鹤琅方始能开口说话。

    原来上午他就下到山谷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日落前又去,见有人在一隐蔽处盘腿打坐,竟然是印光寺的梓溪。鹤琅问他为何会来龙螈山,梓溪也不答话,就跃起出招。

    因为近期去老君那里做过学徒,鹤琅功力大增,让梓溪颇为忌惮。二人过了十几招,均挨了对方几掌。梓溪无心恋战,逃出龙螈山。鹤琅当时以为只受了轻伤,不料回寺没多久,便觉周身越来越冷,成了现在这样。

    “这就奇了,”陆锦听后说道,“他们蓝菁寺一脉相承的,不都是如大师兄一般的纯阳正气吗?为何梓溪能使出如此阴寒的招数?”

    景萧并未答话,只是吩咐同来的小僧人回西院取药箱。之后让众人移到客厅,只留何杨在里屋照看鹤琅。

    “与招数无关,”景萧坐下后才说,“像是中了蓝菁寺的地晶散功毒。这种毒极为缺德,珈宝在世的时候是不许人用的。凡是中了此毒的,功力会一天天消散。鹤琅是因为常年修习纯阳功法,在散功过程中身体阴阳失调,才会产生目前的反应。”

    众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问题是梓溪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洛石不解地问。

    景萧答道:“还有十几天就是蓝菁寺继任堪布的比试了。梓溪应当是为了增强胜算,来这里汲取神龙发散的灵气。”

    魅羽问:“地晶散功毒既是他们蓝菁寺的独门毒药,应该会有解药吧?”

    “丫头不可轻举妄动,”景萧正色警告她,“珈宝离开后,剩下的都是些亡命之徒。再说你大师兄去老君那里虽然时间不长,可也今非昔比。等吃下乾芷丹再看,兴许能保留不少功力。”

    魅羽哼了一声,“这事不会这么算完。我只是想不通,关于神龙灵气发散之事,长老您也是最近才发现的。梓溪离得那么远,又是怎么知道的?”

    境初想起上午摸天脉时的所见所闻。也许是蓝菁寺那伙人从龙螈寺涌过去的天脉中探知到这点?正想着,景萧抬眼望向他,等于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当下景萧也不说破,让陆锦留下和他等药箱,其余人都各自散去。出了门,境初对魅羽说:“这样的话,鹤琅就不去参加蓝菁寺的比试了吧?不去也好。”

    她皱眉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大师兄功力尽失。听说珈宝圆寂后,梓溪一直都在蓝菁寺守孝。目前受了伤,也不知是继续待在那里,还是回印光寺了。我这几日先遣人去打探下情况,之后就去找他。若是弄不来解药,就把那家伙也打到功力尽失为止。”

    境初知道劝她也没用。“这个梓溪和珈宝只是师徒关系吗?听着好像不一般。”

    “私生子,”她说,“这个秘密珈宝一直捂得很严实。”

    境初的心里刺痛了一下。这两天他也在琢磨如何去找他那个孩子。目前不知是在谁手里,只是推测有可能在无所有处天。但即使推测正确,也还是大海捞针。所以境初计划等回空处天后,请皇帝同无所有处天联系一下,让那里的政府部门帮忙查找,或许有希望。

    又听她说:“那帮人没有见过你,你到时还扮作前来捐赠的大香主好了。我虽然也离开很久了,他们还是认得出我,用摄心术也不太保险。还好我们龙螈寺有种祖传的变性秘法,可以短时间男变女、女变男——”

    “等等,”境初站住,打断了她,“你说什么,你要变成男人?一共要变多长时间?”

    “恢复真身得一个月左右。”

    “啊?不行!”

    “为啥不行?”

    “我恶心,”他气冲冲地说。也许别人可以不在乎她做男的——比如那个陌岩——可他在乎。“说好了来度蜜月的,跟一个男人?”

    她盯了他一会儿,柔声说:“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的。灵宝天尊所在的第十九层地狱里,有一个软体罗盘,据说知晓当前六道中所有人和物的所在。涅道姐姐的住处就是它告诉我的。要不然我们去找它,问问你儿子的下落?”

    他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件事。“那当然好了。不过十九层地狱怎么去?用枯玉禅行吗?”

    她摇摇头。“那里戒备森严,之前我是附在别人身上过去的。恐怕只有天庭的人才有办法过去。你要是帮我把这里的事办好,我就替你去天庭求王母,把我们名正言顺地派去。”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也就是说,我得同意你当前的计划,你才肯陪我去找儿子?”

    “没错,”她的神色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伸手摸了下她的脸蛋,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能别留胡子吗?”

    ******

    同一时刻,在修罗皇城的太子殿中,涅道法王正在大宴宾客。夭兹人自从上次战败后,已全军退回第四层和第六层地狱,还没有再来滋过事。涅道心情大好,决定给主要将领们轮流放假。

    当然了,铮引心里清楚,还有一个让涅道心情好的重要原因。截至目前,崇辅及其死党已被清除得七七八八了。其余追随者见大势已去,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件事的功臣是魅羽,但铮引在其中也起了关键作用。现在举国上下都知道铮将军是法王身边的头号心腹大红人。

    然而让铮引的下属们想不通的是,为何他们的长官接连立功升职,却没有一丝春风得意。这并不是铮引故作谦虚。他从小就是个活在暗影中的人,只有在新兵训练营那段日子里,感觉自己被阳光短暂地照耀过。现在不过又回到从前了……

    额头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抬头见涅道坐在上首的桌旁,正朝这边招手。铮引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走了过去。

    身着墨绿无袖紧身战衣的涅道也不知喝了多少杯了,黝黑的肤色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醉意。他先前一直在和身边的女人下军棋,不用问,女人又一次惨败。

    “我说你没事少买些衣服,多研究一下行军打仗好不好?”涅道没好气地冲女人说,“怎么一个个都这么俗不可耐、不思进取?行了行了快回家吧。”

    女人噘着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满,甩着脸子站起来走了。涅道示意铮引坐到他旁边,把一只空酒杯啪地搁到他面前,就算赐酒了。铮引自然不能让法王给他倒酒。虽然感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只得再次给法王和自己满上。

    “你跟我那个妹妹,最近有联系吗?”

    铮引摇了摇头。上次在前庭地战场上,铮引正要和“剪刀”同归于尽,结果剪刀被人一锅端了。那次又是她救了他。之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不知她在天庭做七仙女还好吗?

    “唉——”涅道长叹一声,“看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怎么一点都不随我呢?喜欢谁就主动去争取啊!好东西不去抢,别人还会剩给你?要不然我再和上次那样,把她绑了来?”

    “别,”铮引慌忙摇头。真要那样,他和她以后连战友都没得做了。

    “真没希望的话就别那么死心眼儿啦,”涅道拍了他肩膀一下,“我有好几个大臣都想把女儿、孙女什么的嫁给你,你看都不看。打算一辈子打光棍啊?”

    “我相信奇迹,”不知为何会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连铮引自己都愣住了。

    涅道有些怜悯地望了他一会儿。“接下来你有一个月的假,打算做什么?”

    “我想去南阎一趟,看看我父亲的家乡。”

    铮引的父亲和叔父本是人间箭弩制作的工匠,是被现已退休的镇南将军请到修罗来的,还给每人物色了个修罗媳妇。铮引一直想去父亲的家乡看看。以他现在的身份,也可以私自调用飞船离开修罗了。

    “南阎……”涅道的眼睛眯着,大概回忆起做兔子的那段时光,“等我有空了也想回去看看。”

    ******

    第二日,铮引坐着飞船穿过海洞,来到人间的东海。父亲的家乡说是在滨州一个叫旱城的地方,飞船到滨州时已是傍晚时分。

    旱城看起来民风淳朴,不算富足也没缺衣少食。此刻城门处只有几个零星的农夫和猎户进出,连守卫都没有。两个属下陪铮引进城找了间客栈入住。属下随后就离开了,留下一柄短剑和一把秀珍弩给主帅防身。约好五天后回这里接他。

    修罗人比南阎人要高很多。铮引有南阎的血统,已经比普通修罗男人要矮些了。饶是如此,还是得蜷缩在客栈的床上,伸不直腿。还好他从小吃苦惯了,行军打仗时更是倒地就睡,所以也没埋怨。

    接下来的两日,铮引在城里各处制作或出售弓箭的作坊里打听,看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父亲兄弟俩。虽然穿着人间的粗布民装,但一眼看去就是个异乡人,而且——铮引自己也承认——修罗男人五官都比较丑。因此走到哪里都有些满脸尘灰的小屁孩远远跟着,像甩不掉的尾巴。

    最终在城西的一间老铺子里遇见个佝偻的老头,是他父亲儿时的好友。老头放下手中的活计,带他去找父亲堂弟一家人。

    “你家祖上是干俺们这一行的,”老头边走边说,“不过也算城里的书香门第了。”

    堂叔虽已过世,堂婶及子女看着倒也是厚道人。当日请铮引吃了晚饭,第二日一早带他出城祭拜祖坟。然而修罗人狠勇好斗的名声在外,一家人言谈中免不了有些拘谨。

    在计划离开人间的前一天,铮引决定去旱城附近一个秀葛镇去逛逛,因为听说那个镇历来出秀才和说书先生。修罗没有人干说书这种行业,他原先听魅羽说过几回,觉得蛮有意思,便打算去逛逛。

    坐上马车出了城。行在乡间的林荫道里,听着成片的知了如潮水般起伏地鸣叫着。铮引虽不困,却有些迷糊起来。身在马车中,双目微闭,神游太虚。

    ******

    “大而简,细而繁。小生大,近含远……”铮引见自己手拿一只毛笔,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写字。

    又写了几句后抬起头来,见桌对面站着一个年轻的道士。道士身穿深红色道袍,额头方正,气质清朗,正饶有兴趣地品味着铮引写下的东西。“有意思、有意思……”

    接着铮引便听自己说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不知是否准确。用他们的语言来说,那个世界比我们多了一个‘维度’。而多出来的这个维度究竟是宏观还是微观?这便是蹊跷所在。”

    说着,铮引在屋里踱着步。“宏观多出来的这个维度,虽较难想象与描述,但毕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而微观的维度,可以用一根根小线绳来描述。这些小线绳不是直的,而是在高维上弯曲并振动。怎么形容这种高维弯曲呢?就像人在桥上走,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头冲下,在桥的底下倒着走了一样。”

    说到这里,铮引自己也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对面的道士问:“那这多出来的一个维度,究竟是宏观还是微观?”

    铮引站定,直直地望着道士的双眸:“没有区别,是一回事。宏观即是微观,微观即是宏观。”

    道士愣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先是迷惘,继而恍然大悟。“对啊!若真是无生一,一生万物,物极必反,那最大的结构与最小的结构,必然是紧密相连的。让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去这个异世看看了。”

    “这和我们佛家说的‘芥子纳须弥’也是类似的,”铮引听自己说,同时在心里暗道,莫非他目前所附体的这个人是个和尚?

    “灵宝兄若想去看要及早。据说异世因为多了一个维度,状态更容易变得不稳定,一旦开始塌陷便不可逆转。我现在担心的是,高维人一旦发现自己的世界出现异常,便有可能来侵占六道。”

    “叫他们来,”道士傲然说道,“吾世虽低阶,可也并非各个都是贪生怕死、任人宰割之辈。”

    铮引点了点头。“所以我会再回去。这次的目的是……”

    铮引蓦地回到现实,因为在他灵识中见有二人埋伏在前方的树林中。当即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摸出秀珍弩,想了想,又放低。冲车夫说:“调头原路返回。”

    铮引考虑的是,他有天眼的事鲜有人知,所以此刻出手当是最好的时机。然而这里毕竟不同于战场,前方埋伏的人其目标不见得就是自己。可能是寻常的拦路贼,也可能在等其他仇家。自己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二人干掉,似乎不太妥当。

    车夫依言调头往回赶。结果没行多久,那二人便已离开隐蔽处,从后面追了上来。与此同时在前方不远处也出现二人,向着这边包围过来。

    铮引冲车夫说:“停车。有贼人,你先去路边躲躲吧。”

    车夫把车停下,将信将疑地愣在那里,大概怕铮引偷了他的车跑掉。铮引也不多言,左手拿秀珍弩,右手执短剑,跳下车。接连两箭朝后方射去,听得远处两声惨叫,知道不必再顾虑这二人。车夫见状终于信了,屁滚尿流地逃进路旁的树林。

    铮引转身再对付前方二人时,才发现这二人的修为比先前那两个要高出不少。虽然穿的是江湖人的寻常装束,头上戴着帽子,但身法灵动异常,眨眼间便到了马车前方。

    人未至,两股炽热的掌风已一左一右朝铮引袭来,如山风吹着大火,似要把人烤焦。铮引脚下不稳,跌倒在地。身边的马匹受惊,一声长嘶,挣脱车厢,看情形要沿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铮引心知不是那二人对手,一跃而起跨上马背。骑术乃是修罗军的传统训练项目。虽然目前都是飞船作战,骑兵已派不上用场,依然是军士们的必修技能。

    铮引抓紧马鞍飞速离去,任由狂马如何翻腾也不松手。灵识中见后方二人施展轻功紧追不舍,转身举起秀珍弩,正要射击,却发觉一股针雨扑面而来。连中几十个钢针,铮引惨叫一声摔了下来。一些钢针触到地面后深深地刺入他的骨肉里,让他痛不欲生。

    不多久,便被赶来的二人给拎起来,五花大绑。

    “臭小子!”当中大方脸的中年人抡起一脚踢在他肚子上。铮引又一次扑倒在地,身上嘴里都是血。

    “竟然折了我两名弟子,不给你放放血,难消我心头之恨!”中年人捡起铮引丢掉的短剑。

    “富兄住手,”大方脸身边的同伴拦住了他。是个肤色白净、身材瘦削、满脸傲气的年轻人。身上的白衣虽是粗布,却一尘不染。“不要节外生枝。我师父要他有用,忘了吗?尽快押回去吧。”

    ******

    没过多久,铮引被点了哑穴、粗暴地扔进一辆大型马车。同在车厢里的还有之前被他射死的两个弟子。车厢每上下颠簸一下,铮引周身的钢针就疼一遍。

    擒住他的二人在马车前部一边驾车,一边窃窃私语。铮引的天眼只能看到周遭的情形,不能像魅羽的探视法一般延伸听觉。凝神听了一会儿,只听清“曜武智”三个字,还不止一次。他记起在夜摩天狩猎那次,魅羽曾对他和百石说起曜武智的故事。眼前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为何要绑架他这个外天来客?

    正想着,车厢内的两具尸体上原本戴的帽子随着车厢一颠一颠,现已脱落,露出两个光头。原来这些人是和尚啊。自忖从未与和尚结过仇,更不用说是南阎的和尚。

    马车一路向西疾驰,中间铮引只被喂了几口水。到了半夜,在野外露宿,那两人搭了个简易帐篷。又生了堆火,煮了壶茶,拿出干粮来吃。饥肠辘辘、遍体鳞伤的铮引则被扔到一旁的草丛中,看来今晚要在这堆草里过夜了。

    过了好一会儿,铮引一直也没动弹。两人大概以为他睡着了,便开始低语起来。

    “富兄,说实话,我对师父越来越有点……怕,”白衣青年说道。

    大方脸许久没有接茬。最终叹了口气,“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我十一岁出家来到蓝菁寺,当时也没指望他老人家能亲自收我。不料师父看过我后,说我是块材料。”

    “上师看人一向很准。”

    “欧兄见笑了。反正挺怀念那段日子的,大家生活都很简单,每天就是诵经、习武、打坐。那时我们蓝菁寺没有现在这么风光,可也挺好的。师父对大家一视同仁。然而自从瑶老太把你师父送来,各种糟心事就接连不断。”

    “可不是嘛,”白衣青年喝了口茶,“现在我都弄不懂费这么多功夫,到底是要做什么?若说是为了对付龙螈寺,自从陌岩离开后,他们早就不成气候了。”

    铮引原本迷迷糊糊的,听到“龙螈寺”和“陌岩”,立刻清醒过来。

    姓欧的白衣青年朝铮引这边瞥了一眼。“这小子看着如此不济,你真相信曜武智的阿赖耶识会在他身上?”

    “试试就知道了呗,到时候有他好受的,”大方脸咬牙切齿地说,还在忌恨铮引杀他两个徒弟的事。“具体怎么操作我也不清楚,说是会用到母神罩。”

    “那是什么法器?”

    “是用来魂识分离的。在这之前,还得先找一堆人念《三心妄归咒》,连续十二个时辰不能间断。”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白衣青年说:“对了,听说那个妖女最近回龙螈寺了,咱们可得提防着点儿。几乎次次都被她坏事,真是个扫把星。”

    他们是在说魅羽吗?她此刻在龙螈寺?听这二人的话,铮引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即使不能再见到她,但死前能离她这么近,也算是种安慰了。

    大方脸叹了口气。“要不你劝劝你师父吧?最近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事,他又刚受了伤。眼看比试日期就要到了,不如先把这个修罗人关押起来,别再节外生枝了。”

    “你以为我师父做得了主吗?”白衣青年黯然地说,“他,也不过是别人的一条狗罢了。”

    ******

    第二日依然是草行露宿。由于天热,车厢里那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只不过铮引已经饿得发晕,呕无可呕。

    待得第三天,能察觉马车是由平原进入山区了。听欧富二人谈话,似乎傍晚便能赶到蓝菁寺。

    中午时分,车远远停在路旁一家露天饭馆旁。大方脸在车上看着,白衣青年去饭馆里点菜。然后铮引的心里便泛起一圈涟漪——她也在。她就在附近。

    神识中见她同一男子坐在一张小桌旁,正在吃饭。她此刻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术,变成了个男人,一身深蓝色随从打扮。原本就是英姿飒爽的女将气质,变成男子后一点儿也不娘,只会让人赞叹一表人才。而他身边的中年男人穿得像个富商,仔细一看,是在谟烬滩和修罗见过几次的那个境初公爵。

    白衣青年自然是没能认出二人。叫好饭菜后,便回马车旁等候。直到菜上齐了,才同大方脸离开马车,走到桌边坐下,快速地吃起来。

    魅羽二人毕竟来得早,没过多久便结账起身,朝着铮引来时的方向走了。铮引叹了口气,暗暗同她诀别。随后欧富二人又开始驾车,带着铮引朝进山的方向行去。

    “停一下,富兄,”没过多久,白衣青年突然说道,“我、肚子不舒服,你在这儿等会儿。”

    他刚消失,大方脸也捂着肚子跳下车。“这天杀的黑店,定是用了什么不新鲜的食材。老子改天回去端了他们。”

    外面静了片刻,就见灵识中有两人蹑手蹑脚地出现,正是扮作男人的魅羽和境初。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后面跟着?

    魅羽绕着马车走了一圈,低声说:“里面是三具死尸。我就知道这对活宝不干好事,果然!待会儿他们回来,看我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是啊,铮引心道,自己目前和死尸看着有何区别?

    “不可打草惊蛇,”境初说,“我们迟些也要上山,被他俩认出来怎么办?”

    “就这么放过他们?”她不甘心地说,随后四处看了看。“有了,跟我来。”

    铮引在灵识中见魅羽要拉境初的胳膊,被他躲开了。他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嘟哝:“高僧的忍耐力,就是比普通人强。”

    二人到远处一棵树下躲了起来。不一会儿,欧富二人如厕归来,坐回车上,车子又缓缓移动了。

    却见魅羽悄无声息地从隐蔽处起身上跃,围着头顶一个大马蜂窝纵飞一圈,再横绕一圈。然后伸臂朝着马车前部遥遥一指。

    “啊——”欧富中间骤然多了个马蜂窝,立马手舞足蹈地跳下车。二人功力深厚,自是不怕马蜂的毒。但这一番下来,身上脸上被螫针刺了几十处,如猪头一般,哭爹喊娘。

    “真是邪了门了,”大方脸狼狈不堪地爬上车,赶着马继续前行。“怎么会突然多了这么个东西?”

    铮引蜷缩在车厢里,咧嘴笑了。身上的钢针虽然还未取出,可也似乎没那么疼了。

第122章 同心人

    “剪烛长老,”外间有小僧人报,“梓溪长老又遣人来拿药了。”

    身为蓝菁寺知客僧的剪烛放低手中的账本,紧皱的眉头让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又多了几条褶子。“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啊?”他拖着长腔说。

    “可是,”小僧人怯怯地问,“总不能说不给吧?”

    剪烛将账本啪地一声扔到面前的桌上。“自从上师他老人家圆寂,寺里收到的捐赠就一落千丈。原先我忙起来的时候一天接待四五个香主,现在是四五天也难见到个人影儿。”

    剪烛越说越窝火,已到了晚饭时分,却全然没有胃口。“他印光寺的堪布来这里守孝就罢了,这都多少天了还赖着不走?现在受了伤,不回自个儿家养伤,带着那么一帮打手住在这儿劳民伤财的,谁受得了?家大业大也经不起糟蹋。”

    “长老此言差矣,”小僧人凑前两步,压低声音说,“梓溪长老是最有可能继承上师法座的弟子。您现在要是怠慢了他,将来他若真的搬来做堪布,那可不就……”

    剪烛半晌没说话。“真到了那一日,我还不如转投龙螈寺算了。人家龙螈寺虽说也是一年前没了堪布,现在那个鹤琅,同样是上师带过的徒弟,行事作风稳重又靠谱。再看看这个梓溪,整天都捣鼓些什么呢?”

    剪烛这么一说,小僧人似乎也来劲儿了,又凑上前两步。“可不是嘛。才去上师的密室里拿走了地晶散功丸,听说过几天又要动用母神罩。这不刚刚还派了欧富那俩蠢萌搭档去捉回一个——”

    “你等等,什么搭档?”

    “大家都管那俩叫‘蠢萌搭档’。”

    剪烛的脸笑得挤成一团。正要说话,外间又跑来个小僧人。“长老,有香主来了!”

    剪烛立刻起身,脸上嬉笑之色全无。抚了下衣衫上的褶皱,又从一旁的木架上取了串上等成色的佛珠挂到脖子上,才迈着方步走出里间屋。

    停步,回身冲先前的小僧人道:“给梓溪长老拿药。再同长老说,本寺目前库房吃紧,问长老能否从印光寺运些物资来,接济一下。”

    ******

    剪烛踏着暮色进入知客寮的待客厅,见二人坐在那里,边喝茶边低语。当中一个中年男子衣着讲究、气质华贵、容貌不俗。按说他这个年龄的富人阶层,常见的都是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此男却肩宽背直、目清如水,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世俗权贵。

    他身边坐着个俊朗小生,一身朴素的蓝布随从装束。身材修长矫健,多半是内外兼修的好手,是随从也是保镖。然而眼波流动处,又有些勾魂摄魄之姿。剪烛虽是出家人,可常年接待各色香客,阅人无数。只扫了两眼,就能断定这主仆二男有点“那种关系”。不过这自然不是他所关心的。

    各种礼貌寒暄之后,剪烛也坐下,神色既亲和又不市侩,将千古名寺中一代名知客的角色拿捏得恰到好处。

    “不知朱员外此次来敝寺,除了求福增寿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心愿吗?”

    中年男人腼腆地笑了,快速瞥了他的随从一眼。“其实,主要是他……想给他的祖母祈福。”

    随从闻言略微低头,脸色有些泛红。又像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长方盒子双手捧到剪烛面前。

    果然是那种关系,剪烛心道,面上自然是不动声色。先是按照惯例将捐赠事宜处理完毕,同二位香主讲了明日的安排。随后吩咐手下准备晚宴。

    晚宴还请了寺里两位长老作陪。临近尾声时,剪烛低调退席,将手下小照客唤到另一间屋,仔细嘱咐道:“房间嘛,准备一间就好了,要宽敞点儿的。对客人的需求时刻留意。除此之外,若没有大事,不要去打探人家的隐私,懂了吗?”

    ******

    魅羽同境初来到客房时,已过了僧人们休息的时刻。然而桌上摆着两盘精致的点心果子,壶里的茶是刚沏的。一张大双人床上铺着崭新的竹席,挂着干净的蚊帐,让人看着就想躺上去。

    “今晚我打地铺,”境初生硬地说,“你上下床时可别踩到我。”

    魅羽忍着笑,在桌边坐下,开始大口吃起盘里的点心来。

    “你不是才吃完吗?”他在她对面坐下,不解地问。

    “今天捐出去的银子本来是留着盖楼的,”她恨恨地说,“白便宜他们了。能吃回来多少吃多少。”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一开始你让我故意显露些暧昧关系,我还不赞同。现在看来,效果确实不错。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不屑地撇了下嘴。“大多数人乔装改扮时,会尽量把原有的特色都隐去。以为只有样样普通、不引人注目,才不会被怀疑。殊不知,现实常常比话本更离奇。越是寻常人,越应当有些违背常理的地方,才更可信。”

    他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大学还没读完,说起社会阅历跟白痴一样。一个小姑娘这么多鬼心眼儿,是好是坏?”

    “当你担心的是能否活下来时,就不会在乎好和坏。行了,”她有些不耐烦,“你赶紧探一下天脉的走向,我待会儿就要行动了。”

    “行动取消,”他淡淡地说,“就当是来做善事吧。”

    她停嘴。“你说什么?”

    “之前没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里就跟你们龙螈寺差不多。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一个级别。一旦行动败露,你根本走不脱。”

    魅羽不以为然。“蓝菁寺一向都戒备森严,可我今晚就是去看看,不会被发现,更不会和人动手。先把情况探明白了,制定好相应的策略,才好回去叫大家一起行动。”

    见他不语,又说:“现在打道回府,然后呢?此事就这么算了吗?无论鹤琅做不做蓝菁寺堪布,我都不能眼看着他多年修为化为乌有。况且等梓溪这家伙做大了,迟早还是会打去龙螈寺。”

    境初叹了口气,坐在桌边闭上眼睛。魅羽知道他现在不需要打坐也能感知到天脉了。过了会儿,他睁开眼,指着西南方说:“那边的山峰上有座细长的殿宇,共五层。天脉都是冲着最高层去的。”

    她站起来。“我可能要晚些回来,你先休息。倘若天亮前还没见到我,你就自己离开。”

    他跟到门口。“千万小心。情况不妙就赶紧溜,交由我来处理。”

    她点点头,心里却道,你来处理?你又能做什么?

    ******

    出了知客寮,不多久便转上山路。魅羽抬头看了眼西南方那座尖尖的殿宇,最上面一层透出昏黄的灯光。

    这是她第三次来蓝菁寺,对地形地貌和殿宇布局已有大致了解。前两次来的时候她还不会探视法,得防着人,此刻边走边将灵识扩散在周遭。大部分僧人已睡下,路上偶尔有个把人出现,还未走近她便已知晓。真要躲无可躲的话,使个摄心术扮作刚才的小僧人之一便是了。

    走了一会儿,灵识中听到有好多人在念经。是在一个隐秘的场所,若不用探视法是没可能听到的。按说这里是寺庙,即便深夜有人念经也算正常。可魅羽是鬼道出身,对魂灵有特殊的感应。这经文虽是第一次听到,也能辨别出是用来“魂识分离”的。稍一凝神倾听便觉前额如锥子扎着一般疼。

    奇怪,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念这种诡异的经文是要做什么?又探视了一下,确定声音的来源是个建在地下的殿堂,入口在附近一座小仓库里。要不要进去看看?她今晚行动的目的只是探查天脉汇集的情况。倘若此刻闯进去看个究竟,势必会打草惊蛇。就算自己跑得了,境初难保不落到他们手里。

    于是决定不管闲事,继续上山。不久后便到了那座细长殿宇的脚下。虽是夏夜,冷风呼呼地吹着,同下方的寺院似乎不在同一个时空。抬头见殿宇比远看要高不少,圆筒形,有个尖顶,窗户都很小。正门上方写着“万汇阁”三个字。

    万汇阁?魅羽琢磨着这个名字。这块匾看着至少有百年历史了,难道天脉朝这里汇集并非最近才有的事?

    双目微闭,将神识向殿内延伸,却被什么禁制挡住了。好吧,那就只能进去看了。倘若碰上什么人,她就用摄心术变成欧富二人的样子。

    伸手去推木门,做好准备门是被锁上了的,不料一推就开了。魅羽皱了皱眉,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儿。一个特意设了禁制不让查探的地方,却是谁都能抬脚就进的,似乎不太合理。然而自己若是因此便吓得转身离开,未免也太可笑了。

    入门后的左边是个旋转木楼梯,正前方是本层的大殿。殿里点着香灯,能隐约看到巨大的彩色壁画和几张桌台,上面供着小尊玉佛像,摆着纸笔、木鱼、香炉等。虽然光线昏暗,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于是回到楼梯间,一直上到最高层,都没见人影。既然境初说天脉都是朝着这层涌来的,她便在正殿中多站了一会儿。

    顶层虽点着灯,但好像很久没人上来过了。除了窗户外的风声很大,没啥特别,预想中的汹涌澎湃的感觉也未出现。看来少了那一个“种魂”,是完全感知不到天脉存在的。

    但若是这样的话,梓溪又是怎么从天脉中探知神龙发散的灵气的呢?一边想着,一边从楼梯间走下去。这趟查探可谓毫无收获,就这么回去有些不甘心。想着要不要扮作欧富二人的样子,随便抓个小僧人问问梓溪的所在……

    不对,魅羽止步,前后左右望了望。明明只有四段楼梯,以她上下楼的速度,按说这时早就该到底层了。刚刚她虽然在想事情,可也不至于错过出口。此刻身在的楼梯间和刚才的一样,然而一旁没有殿堂,就是墙壁。

    转身上楼。没走多久楼梯便没有了,头顶是块厚厚的青石板。她抬手敲了下,便知自己绝无可能打开。为何出路会被堵死了呢?是自动的,还是自始至终她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无论如何,现在除了继续下行也别无他法。快走也是走,慢走也是走,干脆施展轻功奔了下去。

    ******

    “南无离勃陀罗尼,南无波具嗡支利……”

    铮引坐在地藏殿中央的莲花座上,耳中听四周的僧人此起彼伏地念着《三心妄归咒》。与其说坐,倒不如说是被绑在靠背上。身上那些钢针已被一根根拔出,当然这并不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只是怕他支撑不到最后一刻而已。

    而他宁肯那些钢针还留在身体里分散他的注意力,那种痛至少是正常的、能被人接受的。咒语带给他的,则是种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一般的眩晕和恶心。

    怎么形容呢?铮引自己是不晕船的,但他在部队时听说过,有的士兵在海上遇到大风浪时必须拿绳子绑起来。否则会难受得一个劲儿要从甲板上跳下去,拉都拉不住。铮引此刻就是这种情形,宁可承受别的痛苦,宁可立刻死掉才好。

    过了不知多久,恶心感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撕裂。像是有只手伸进他的脑壳中,将布袋一样的大脑一点一点往外拽。在这种撕扯中,布袋破了个洞,撒了些东西出来。是些完全无法分辨的过去世的记忆,光怪陆离的景色,重叠在一起的话语和文字。

    就在这片混沌凌乱的灵识中,忽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在那一刹那,所有的痛苦和杂音都被屏蔽了。他看到她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悄悄走过,也知道她的神识曾在某一刻抛向了这边。于是他便追着她,同她一齐上山。

    “你参军前都没和人打过架?”她问,靠在新兵训练场的栏杆上,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头顶,有几根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晃动在变换着色泽。他当时就很奇怪,自己的视力一向很差,但有关她的细节却很少错过。

    “不可能啊,法王跟我说你们修罗人打架是家常便饭。越亲密的人,越打得频繁……怎么你没有很亲密的人吗?”

    不好!铮引突然在法座上睁开血红的眼睛,望着周围一圈圈围着他、盘腿念经的那些僧人。“不要去那里!”他嘶声大喊,“不要下去!”

    万汇阁的禁制只对用法力探视的人起作用,铮引的天眼可以毫无阻碍地看进去。

    念经的僧人们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一片鸦雀无声。

    接着便见铮引身上的绳索一段段滑落。他从法座上站起来,如僵尸一般晃晃悠悠朝前方走去。念经的这些僧人平日多是负责做法事的。刚开始时还有几个武僧在一旁守着,见铮引被绑得结结实实,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早已离开了。现下大部分僧人往一旁让路,有三人跃至他前方,挥拳打来。

    铮引一手握住其中一个人的拳头,手腕一拧,那人便被抛向半空,脑袋撞上一个柱子,额头满是血地摔到地下。其余人大叫,四散而逃。

    ******

    魅羽一口气下了十几层,似乎隐约听到人声,而且像是有不少人。接着便见到一扇木门,伸手推开木门后,一个巨大的山洞呈现在面前。

    里面一眼望去大概有一二百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平民的衣服。在这些人中散落着桌椅、床铺,和日常用具。这些家具之间没有任何屏障,床上也没挂帘子,就是这样零散地摆放着。山洞中央有个温泉池,在汩汩地冒着热气。

    这些人有的坐在桌边吃饭,有的几人围成一圈下棋,还有的在空地上打拳,或者在床上睡觉。奇怪的是,在如此大规模的群居生活中,没有任何人显露不适或不愉快的神色。无论男女老少,似乎谁和谁都很亲密的样子。

    “你好,”站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中年妇女试探地朝魅羽说。女人就是普通农妇的样子,带着和蔼又羞怯的笑。

    “你好,”她旁边的中年男子说。

    “你好。”“你好。”“你好。”……

    大厅中突然都是问候声,所有人都转头向着门口,朝魅羽礼貌地问候道。

    “加入我们吧,小公子,”一个年轻姑娘对魅羽说。

    “加。”“入。”“我。”“们。”“吧。”这一句话的五个字分别出自不同的五个人,却连贯地如同从一张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魅羽打了个冷颤。长这么大遇到的诡异事件数不胜数,还没有比眼下这幅情形更为可怖的。

    “不需要在这儿待很久,”先前的中年女子走近两步,诚恳地说,“头几天刚刚连心的时候,必须住在一起。等过了这几天,我们又可以回到各自来的地方,而我们将不再孤单。”

    她的话还没说完,其余的人便放下手中的事物朝魅羽包围过来。每个人的神色都带着期待,像是羊群找到了那只失散已久的羔羊,又似缺了一块拼图的画现在终于可以凑齐了。

    连心……魅羽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先是在空处天遇到那个“千面人”,每转一次身就变成一个不同的人。其后在少光天怪洞里见到那些连在一起的大型肢体,以及高维世界正在逐渐灭亡的事实。把这些都联系起来,便得出一个结论——

    一些高维人为了逃脱灭亡的命运,决定转到六道来生活。然而因为他们比六道人多了一个维度,一个高维人便需要对应很多六道人。这就像一个三维人在地下的影子并非一成不变的,要变成影子来生活的话,便需要很多个影子。原则上说,这个数目是无穷尽的,不过只要足够多的话,估计也能将就着过。

    眼前这些平民原本在六道中毫无联系。现在都被同一个高维人的灵魂给附体了,言行坐卧便都和一个人一样,心心相通。等“连心”过程结束后,这些人看似是回到了各自原先的世界中生活,灵魂却能时时沟通。这太可怕了!只要想象一下,有这么一支部队,里面所有的士兵都是心意相通的,那这支部队所能产生的攻击力岂非不可限量?

    “都给我站住!”魅羽朝缓慢走来的人群斥道,“我只说一遍——谁碰我一下我就要谁的命,无论男女老少。”

    听她这么一说,人群齐齐站定,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长官喊了声“立定”一样。接着所有人一齐张口,开始乌鲁乌鲁地念一种咒语。魅羽登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按说以她此刻的修为,单是听人念咒不该有如此反应。然而咒语这种东西,念的人越多、念得越整齐,法力便越强。现在是有一二百人在同时念,而这些人一条心、一张嘴,产生的威力是无法抵抗的。

    咒语一刻不停。同时有两人走到魅羽两侧,一边一个将她架起,提到洞中央的温池前。池子里仰面飘着四五个人,都是和尚打扮,看不清容貌也不知死活。眨眼间魅羽便被扔了进去,同时咒语声停了。这池子自然是有古怪,她的身子一沾到水就劲力全失。

    现在魅羽也同另几个人一样,仰面浮在温池上,双目空洞无神地望着洞顶。洞里的人们又恢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继续着刚才被打断的活动。魅羽的心里先是一万个后悔,刚刚真应当听境初的话。她太高估自己一个人的能力了。

    然而过了会儿,愤恨与焦虑随着周身的力气便散去了,越来越感到舒适无比。

    挺好的呀,她想。我累坏了,不如就这么躺着吧……

    ******

    “快走,”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身旁说。魅羽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这池中都是和她一样半死不活的人,怎么会有人说话?

    直到手臂被人狠狠抓了一下,这才把头扭过去,见一个老僧人和她并排漂浮在水面上。老人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悔恨,但她还是能认得出来——此人竟是珈宝!

    原来珈宝还没有死。他大概也是和自己一样,不愿被高维人附体才被扔到这池子里来的。当然看这幅形容枯槁的模样,离死也不远了。可梓溪呢?梓溪应当知道珈宝的状况,为何会允许自己的生父被如此对待?

    “我送你离开,”珈宝费力地说,“救救梓溪,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儿……”

    说到这里,珈宝也不等她应承,伸手托住魅羽的后背。魅羽只觉一股大力将她从水中抛了出来,摔到地面上。还未站起身,先是划了一个阴阳鱼扔向人群中,顷刻间一片鬼哭狼嚎、血肉横飞。

    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她心里暗道。然而陌岩曾在无回河上同她说过,凡是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人,不对他们做善恶好坏的评判。

    站起身后扫了一眼水面。珈宝闭着眼一动不动地漂着,耗尽最后一丝真气后已经归西了。再看前方的民众,慌乱过后似乎又要开始念咒。这次魅羽抢先一步念起了太上老君的咒语,虽是一人对百人,也足够众人头晕目眩、自顾不暇。接着起身从人群上空飞过,出了木门,回到楼梯间,将门在身后关好。

    一刻也不耽搁,冲着门所对着的那面墙,集聚内力使了招木灵掌的“摧枯拉朽”,重重击在面前的墙上。整个万汇阁都跟着震了一下,四周墙壁上纷纷落下灰尘和木屑。

    魅羽想的是,万汇阁是建在峭壁的顶端,之前楼梯一路下来也没偏移过。既然门后是山洞,那门的对面必然是通向外部最近的地方。

    “出什么事了?”背后的山洞中有人在叫,“山崩了?地震了?”

    魅羽又一掌击出。手掌红了,小臂的骨头似乎要震裂。墙上出现了裂痕,有砖石的碎片从头顶往下掉。再来一掌。

    轰!一个半人高的洞在面前出现,魅羽借着出掌的力道飞了出去。

    ******

    突然从憋闷的坟墓中跃入清凉的夜空,想到自己差点儿就阴沟里翻船死在这里了,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

    低头看下方,各条山路上正在不断涌现出手执火把或弓箭的武僧,时不时抬头朝万汇阁和半空中的魅羽指指点点。境初说得没错,蓝菁寺不愧是一代名刹。虽然堪布不在了,听到动静后还是能迅速做出反应,秩序井然,毫不慌乱。

    照理说,魅羽此刻直接从上空飞出龙螈寺,那谁也奈何她不了。但想到境初还留在知客寮,稍稍辨认了一下方位,便冲地面某处俯冲下去。在下落的过程中,地上移动的火龙迅速朝她的降落地点汇集。一排排羽箭呼啸着升空,魅羽连忙在空中翻滚躲避。

    双脚在客房门前落地后,用探视法一扫,发现整个院落都没有他的身影。这时天将蒙蒙亮,难道已经下山了?

    双脚离地,重回半空。这次没升多高,就被一股无形的大力给硬生生压回地面,砸到山路旁的草地上。抬眼看半空,一个铜锅盖一样的事物在头顶上方旋转着,不知是蓝菁寺的什么法器。她整个人被压在地上,别说再飞了,就是站也站不起来,喘气都困难。

    “陌岩的这些徒弟们,真是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魅羽抬头,见梓溪坐在一顶四人抬的小轿中,身边站着面目浮肿的欧富二人。看来梓溪上次被鹤琅伤得也不轻,既是如此,要登万汇阁自然诸多不便。

    “这个妖女屡次坏我们的事,”富鸣忻恨恨地说,“先前没认出她来,又着了她的道儿。不必和她啰嗦,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升空,朝着魅羽所在处飞来。这当中有支箭,虽然外形和其它箭一样,却飞得异常迅疾凶猛。毫无疑问,只有神箭手才能射出这一箭的气势。

    然而这支箭不是朝着她来的,而是射向了她上方的法器。只听叮的一声,法器被弹开,魅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上跃,箭雨纷纷插到了她脚下的地面。

    再扭头四顾,见东方不远处的天空有艘船在全速赶来,正是送她和境初来人间的那艘特种部队飞船。

第123章 老婆

    在半空中看到救援到了,魅羽心定了些,然而事情还未解决。刚才救了她命的那一箭,在认识的人当中只有铮引办得到。可他为何会来蓝菁寺?

    她的目光在下方搜寻。蓝菁寺武僧穿的多是红色僧袍,而此时有一群白衣僧人在围斗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应当就是铮引了。正要冲下去帮忙,铮引已被扑倒在地,刀架到了脖子上。势不容缓,目前对方还没想到拿他做人质来要挟自己。到了那时,局面就难以挽回了。

    扬汤止沸不若釜底抽薪,魅羽转身对准了坐在轿子里的梓溪。按说离得这么远,地上的人应当看不到她脸上的杀气。大概是因为她这个姿势透露出的危险感,梓溪当即跃下软轿。一侧的欧玉擎则跨上一步,挡在他师父前面。同时弓箭手们又一次抬臂瞄准了她。

    没做片刻停顿,魅羽已飞速朝梓溪俯冲下去。见几只羽箭迎面扑来也没躲闪,左手挥开三支箭,右手捉住一支,任由右腿被一支箭射中,瞬间便到了地面。

    欧玉擎原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挡在梓溪面前。然而魅羽如此气势,让他在最后一刻不由得向旁边一缩。魅羽顺势将他一掌击飞,再将梓溪扑倒在地,手中的箭噗地刺入他胸口。

    空中一声惊雷。有那么一刹那,梓溪的面容似乎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但当她定睛细看时,又回复原样。头顶的乌云越集越密,空气湿度在迅速增大。她想起境初曾说过,高维人每次出现前天气总要晴转阴雨。也不知此刻的变化是不是巧合。

    “这箭是我故意偏离了你的心口,”她冲近在咫尺的那张清秀面孔说。语气虽云淡风轻,其实她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右腿上的箭支触地后折断,箭尖将腿骨刺得生疼。“我欠你父亲一条命,刚刚才饶了你。”

    梓溪因痛苦满是冷汗的脸上现出担忧之色。“他、他怎么样了?”

    她没回答。站起身,一脚踏上梓溪的胸口,冲众人扬声说:“都给我听好了——两件事。首先放了那个修罗人,再拿地晶散功毒的解药来。敢耍花样,你们梓溪长老下一刻就毙命于此。”

    “休想!”梓溪躺在地上喝道,“解药可以给你带走,修罗人绝不能放。有种就快动手,杀了我,你也别想活着离开。”

    “妖女不要欺人太甚!”富鸣忻在一旁扶着欧玉擎,冲她怒道,“你今日在此撒野,不怕我们改日端了你们龙螈寺的老窝?”

    魅羽嗤笑一声,“少来这套。我们谦和忍让,难道你们就会放过我们吗?”

    魅羽同师姐妹们入师门的第一天起,兮远就对她们说过,“恶人的共性都是欺软怕硬。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们才会手下留情——当你比他们强的时候。”

    再次俯身,在梓溪耳边低声说道:“倘若我此刻告诉蓝菁寺僧众,他们的堪布是被奸人所害,尸体就在万汇阁下方的山洞里,摸着还热乎。而凶手竟是他的得意门生兼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梓溪的样子又是惊恐又是愤怒,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可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他之前不过是假死,你、你说他……”

    “害死他的人不就是‘你’吗?”她盯着梓溪的眼睛,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总之,只要众人成功找到他的尸体,你觉得大家会信你还是信我?”

    魅羽只顾同梓溪说话了,没留意到僧众在她周围迅疾地跑来跑去,像是在排演什么阵列。她刚一直起身,便觉头脑一阵眩晕,仰面跌到地上。富鸣忻身边的两个手下见状,抢上前将梓溪扶起来,搀至一旁。

    不愧是蓝菁寺,魅羽暗叹。僧众们训练有素,能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就着地势摆出这种对敌大阵。正寻思该如何突围,不远处上空枪声四起,应当是特种兵同伴们在船上朝地面开火了。蓝菁寺僧众虽是第一次见到枪支,没过多久就意识到子弹的厉害,四处躲闪。这样一来大阵顷刻破了,一时间双方成僵持状态。

    “四大监寺长老到——”有声音在人群后方宣布。

    四大监寺?魅羽听说过蓝菁寺有“常”、“乐”、“我”、“净”四位高僧,只不过珈宝在世时,他们极少出来露面。莫非来的正是这四人?

    ******

    人群让开一条路,四个老和尚两前两后走了过来。四老的红色僧袍虽然和普通僧人差不多,但每人脖子上挂着一串夜光佛珠,颗颗大小成色相仿,闪着荧光,甚是难得。

    这四老气度超然、法相庄严,站定后僧袍无风自动,神色肃穆地望向魅羽这边。雨越下越大,众人的衣裳都湿了,却丝毫不能影响僧袍的摆动。

    再远些,特种部队的飞船也在一座小坡上停了下来,静观其变。

    只听打头的一位鹰鼻长老说:“敢问印光寺堪布同龙螈寺高徒,深夜在我蓝菁寺起冲突,毁我殿宇,所为何事?佛门圣地如此大动干戈,传出去成何体统?”

    这话问得有些出乎魅羽预料。她本以为蓝菁寺和梓溪穿一条裤子。现在看来,至少一些老家伙们对梓溪的行为多有不满。只不过一直以来碍于珈宝的面子,不好出来干涉。

    “常长老,这都是……”富鸣忻话刚开头,看到常长老投来的眼色,似乎在说:“这里还轮不到你插嘴。”当即住口。

    魅羽略微思索了一下。这四老爱面子,应当不会任由梓溪扣着铮引不放。梓溪虽不是直接害死珈宝的,但如果她把整件事和盘托出,四老定会和他翻脸。就算不杀他,他今后也便别想在喇嘛国立足,更不用说竞选蓝菁寺堪布了。

    然而此事还牵扯到高维人。可以肯定的是,梓溪目前是听命于千面人的。这些人到底有什么计划?除了附体六道人之外,还打算做些什么?为何要苦苦追踪曜武智的阿赖耶识?总言之,目前还不便给公众知道这些内幕。

    “四位长老,”她心平气和地说,“这家伙为了争你们蓝菁寺堪布之位,给我大师兄下了地晶散功毒。我今日是来找他要解药的,不巧撞破了藏在万汇阁里的机关。”

    这么说,虽是把过错都推给梓溪,但也没做得太绝。印光寺同龙螈寺势不两立,魅羽也曾把珈宝气得卧病在床,这些大家都知道。下毒虽是下三滥手段,但还不至于让梓溪身败名裂。

    现在万汇阁下方破了个洞,四老肯定已差人去查看。不过珈宝的尸体多半已被藏起来了,刚才魅羽那么说不过是吓唬梓溪的。珈宝让她救救他儿子的话言犹在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将他置于死地。

    常长老闻言,问:“梓溪长老,这都是怎么回事?”

    梓溪一手捂着胸口的箭伤处,艰难地回道:“毒是我下的。当时斗到凶险处,不使毒难以脱身。至于万汇阁里关着的,是附近一些入了邪教的民众。我命人给他们好吃好喝,日日派人去教诲,再过两三天他们就可以自由了。”

    这时四老派去查探的人跑了回来,小声汇报了一会儿,估计是印证了梓溪的话。对此魅羽毫不意外。那一二百人既然是一条心,要装傻扮良民的话,最容易不过。

    “真不要脸啊,”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魅羽随众人一齐望向四老对面的一块空地,那里站着陇艮和席宾等七八个特种兵,身穿浅灰色军服,每人怀里抱着杆枪。境初去哪里了呢?她不由得想。如果他也在船上,应当不会待着不出来。

    又听陇艮说道:“都说高僧大德、高僧大德,选堪布可不能光比拳脚吧?德行呢,佛学修为呢?要是谁能打谁就上,那我能不能来参选?”

    咦,魅羽心说,愣小子这次说的话,倒还有些道理。

    此刻已是大雨倾盆。站在常长老身边、较为面善的一位长老说:“关于敝寺继任堪布选拔一事,眼下不是讨论的时候,过几日自会向公众有个交代。解药我已派人去取。梓溪长老若是同意释放俘虏,那就请龙螈寺僧众,连同你们的这些帮手们,都尽快撤离敝寺吧。”

    ******

    本来魅羽还担心梓溪给的解药不保险,现在既然是四老当众派人去取,应当不会有诈。铮引也被放了回来。但是境初呢?抬臂看了下手腕上戴着的那个蓝色手环。本来计划的是如果他自己离寺,二人就拿手环联络。现在按了几下也没反应。

    问陇艮和席宾。原来境初和她离开龙螈寺之前,就已偷偷通知下属们在指定时间赶来蓝菁寺。快飞到这里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境初。看来他的通讯装置要么丢了要么坏了。

    魅羽心急如焚。又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用探视法,从屋外确认境初不在。进去看看或许有别的发现?于是忍着腿伤的疼,回到知客寮。进了屋,果然见桌上的果盘旁边摆着一封信,当即松了口气。

    打开信,却发现笔迹不是境初的。

    “爱妻:

    “灯下疾书,知爱妻在旁出生入死,委实忧虑。然既览此信,定已一如既往大展雌威,化险为夷,可喜可贺。惜我堂堂七尺男儿,终日睹爱妻流连于他人怀抱,个中滋味,委实难为人道。

    “亦曾诚邀爱妻归家,屡遭无情拒绝。每念及此,夜不能寐。现携爱妻男友一同离去,实乃事出无奈。夫今暂居于兜率天旺滩龙琦路五号,日盼夜盼,望早日团聚。

    “百石敬上。”

    混账!什么乱七八糟的!魅羽正想把信摔到地上,又想起里面还写着地址。只得折起信,不情愿地揣进怀里,走出知客寮。

    这家伙居然把境初给绑了。她和境初乔装来此本是秘密,如何被他知道的?不过想想那些被高维人附体的同心人,要远距离传递信息不过是瞬间的事。

    可百石又是怎么潜入蓝菁寺的呢?记得这家伙曾说过,他原来的身份“绝对配得起这幅皮囊”,也许不是吹牛。在少光天怪洞听他和那个老者的谈话,似乎是个颇有身份的人,搞不好千面人还是他属下。

    不管怎么说,现在除了照书信里的地址去找百石、救境初,也别无他法。只是自己目前还未回复女身,不知百石看到他的“男老婆”前来,会做何感想?

    ******

    一众人登船后,魅羽让随船来的医护人员给自己处理箭伤,再查看铮引的伤势。接着同席宾和陇艮讲了境初被绑之事。

    “这个百石是什么人啊?”陇艮问,“你还有个老公?”

    魅羽懒得跟他解释。“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先送我回龙螈寺,把解药给我大师兄。同时我要和景萧长老交代一些事宜。之后送铮引回修罗,再通过前庭地进入兜率天,把我放在那里就行。”

    “你一个人去?”席宾摇头,“那怎么行。长官被劫持,是特种部队全体官兵的失误。”

    “没把你们排除在外啊,”她笑了下,“你们先回去禀告陛下,想想对策。等我摸清楚状况,自会主动和你们联系。到时里应外合。”

    那俩人想了想,似乎也只能这么办了。

    “不过有件事我不确定——兜率天的货币是什么样的?”魅羽没忘了自己刚到空处天时的那段窘迫经历。

    “这倒不用担心,兜率天和我们一直有通商。你在空处天的账号可以直接在那里使用。”

    ******

    飞船没飞多久就到了龙螈寺。铮引虽然之前受了不少身体和精神的折磨,休息了阵后看着状态好多了。当然,魅羽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闷在心里。是不是真的已无大碍,可不好说。

    一回寺,先是去给鹤琅送解药。景萧也来了,等鹤琅服药后给他把了下脉。随后冲魅羽招招手,示意她到门外说话。

    “长老,他怎么样?”

    “你大师兄应当没什么问题了。”

    魅羽松了口气。

    “不过,随你们回来的那个修罗人……”

    “他怎么了?”

    “看他的样子,似乎命不久矣。”

    “啊?”魅羽心里咯噔一下,“为何会如此?难道他也中了什么毒?”

    景萧摇摇头。“不是毒。他身上好像带着些东西,好多年了,在一点点侵蚀他原有的神识。”

    关于曜武智的事,魅羽一直都没来得及同景萧细说,难道和这个有关?“长老,我怀疑铮引从很小的时候起,身上就带着另一个人的阿赖耶识。”

    “哦,那就难怪了。我们每个人的魂灵都只能承受一个阿赖耶识。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两个,那这多出来的一个就会不断损伤本有的那个。时间越久,损伤越大。”

    原来如此。可陌岩之前带着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十八年之久,为何损害却不明显?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长老,可有补救之法?之前在蓝菁寺,那些人围着铮引在念一些什么魂识分离的经文,应当就是想夺走他的阿赖耶识,被我打断了。假如那时他们成功了,铮引是不是就能摆脱厄运?”

    景萧摇摇头。“他们念的可能是《三心妄归咒》。这个咒在夺人神识的过程中,会给宿主带来很大创伤。要是成了,他只会当场毙命。”

    “那目前他还能撑多久?”

    “可能半年,也可能一两年。你先不要多想,去救境初要紧。我在寺里翻翻文献。实在不行我会去旱舸寺一趟,那里的典籍比较全面。”

    ******

    同景萧说完话,魅羽心事重重地去隔壁一间禅房,铮引被安置在那里休息。进屋后,见他坐在一张桌旁想事情。景萧的话此刻自然不能告诉他,只得强打精神,也在桌旁坐下,同他概述了下自己在空处天和高维人作战的经历。

    “虽然目前还没有迹象指明高维人会骚扰修罗,或前庭地,”她说,“但你还是请法王做好准备,以免万一出现状况,我军被打个措手不及。现在高维人的足迹已遍布空处天、少光天、南阎。六道中其余地方能否幸免,都很难说。”

    铮引点点头,问:“我记得你说过,那个什么曜武智菩萨去过异世。之前捉我的二人说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在我身上,真有这么回事?”

    她故作轻松地点点头。“我猜是的。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结果还是被他们找到你了。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你最近这个阶段最好待在军中,不要再一个人出来跑了。”

    正说着,见陆锦出现在门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铮引。“师妹,大师兄请你过去一趟。”

    魅羽知道,过了这么些天,师兄们好不容易接受境初了。现下见她又带回一个,肯定又要在背后嘀咕了。

    她冲陆锦点了下头,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快要出门时,站住,转身望向还坐在桌边的铮引。

    在来时的路上,她本已下定决心,找个二人独处的机会同他摊牌。告诉他她已经找到了那个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人,请他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

    然而一想到景萧刚才那番话,也不知铮引在这世上还有多少时间,伤他的话便说不出口。而且目前她同境初的关系谁都看在眼里。说不说出来,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一直以来,龙螈寺在她心中是婆家,魇荒门的姐妹和修罗人则是她的娘家人。在修罗的日子虽然不长,可她似乎天生同那些狠勇好斗、心性直率的修罗人特别投脾气。那里有视她为亲妹妹的涅道,有老师素辉,和一帮随时能把性命互相托付的战友。

    然而她一直都在回避的一个问题是——铮引在她心中,又是个什么样的位置?倘若自己下次再去修罗,而那里已经没有这么个人,那修罗对她而言,还是家吗?

    越想越乱,转身准备离开了,却听他在背后问:“我只想知道,你屡次救我的命,是因为我同曜武智有关吗?”

    当然不是了!她在心里恨恨地说。这个什么曜武智为何总是阴魂不散?要不是因为他,陌岩就不会被百石所害。这还不够,现在又要搭上铮引。如果有天曜武智复生,她会一拳打到他脸上,再一脚踢他下面,跟着按住他的脖子在罗孜河里灌上两升水……

    然而这些话还是别和铮引说了。既然希望他对她死心,那就不要再燃起他的希望。

    于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心里却在暗暗发誓:等救出境初后,她定会想办法把这个害人精从铮引身上取走。让它爱去哪儿去哪儿,它形神俱灭也不关她的事。

    ******

    空处天的飞船比修罗战舰还要快一些。从东海穿过海洞来到修罗,照例被几艘执勤艇包围。当卫兵们看清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铮将军后,都大吃一惊。铮引在南阎失踪了好几天,整个修罗军的官兵都听说了。

    “你确定不需要我跟你一起去?”铮引在下船前,问她。

    “这件事只能我自己办。”

    她一个人去还有些希望。若是再带上一个“男友”,百石非疯了不可。

    只不过魅羽想不通的是,百石还在陌岩体内时,她在二人面前一直乖巧温顺,百石却很讨厌她。百石取代陌岩后,她几乎是见他一次就想办法恶心他一次,上次还把他毒趴下了。为何他对她反倒似越来越放不下了呢?

    铮引向来听她话,但还是忍不住说:“整天扮男人,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了?你这样迟早会累得七孔流血,倒地而亡。”

    “我知道,”她冲他点点头。二人说话时都很严肃。

    铮引下船后,魅羽又指挥飞船开往换天岛,来到前庭地,再从前庭地的天洞进入兜率天。那边的入口自然也有卫兵把守,不过兜率天和空处天一向交好,船上的特种兵们有空处天皇帝陛下的特别证明。因此没有经过什么麻烦就被放行,还顺便打听了旺滩怎么走。

    魅羽还记得在五天主会议上,兜率天那个黎宰相曾说过,离天洞最近的是两座大型海岛,上面住着不少人。听人说是一回事,现如今在二岛上空依次飞过,魅羽从甲板上俯瞰,不由连连咋舌。

    妈呀!这么些个又高又细的楼房一个挨一个地挤在岛上,中间穿插着弯曲层叠的高速公路,看得人头都晕了。空处天也许在某些方面更先进,但人口密度远不能和这里相比。

    旺滩倒是不远,就在大陆海岸线上。由于和这两个岛最近,人气自然旺得不行,难怪叫旺滩。至于旺滩的主人,还是魅羽在天庭见过一面的那个涟靳公子。她还记得涟靳同她说过,阎王殿的物理所在也是旺滩某处。

    真不错!虽是第一次来兜率天,有认识的人——还都不是一般人——在附近,魅羽心里踏实好多。

    ******

    因为到处都很拥挤,飞船只能停在沙滩上。魅羽同伙伴们又互相嘱咐了一番,便只身一人上路了。有了在空处天的经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并叫了一辆出租车。虽然还穿着那身深蓝色随从服,头顶挽着发髻,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自然的神色。

    “这位先生看着像外乡人,”司机开车后,冲她说,“是来找人的吗?”

    “来找老公的,”她毫不避讳地说。是的,她是个“男人”,但她知道在兜率天空处天这些地方,男人有老公也不是稀罕事。

    司机快速地从倒后镜里瞥了她一眼。“那不知先生的先生是住在何处?”

    “不忙,先去商业街逛逛,”她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女人们见老公前都要梳妆打扮一番。男人,也不例外。”

第124章 豪宅之主

    百石在旺滩的府邸不算太大。然而魅羽知道,这是在寸土寸金的兜率天。周围是一圈摩天大厦的丛林,旁边紧挨着个公园,那这座独立院落的价值就不可估量了。

    这些高维人哪来的这么多钱?她忿忿不平地想。她的陌岩当年修座殿堂都得靠做法事来筹款,被这家伙顶替后居然过上如此豪奢的生活,没天理。

    伸手按门铃之前,先用探视法把府邸扫了一下。房屋是三层的砖石结构,十几个房间。没有安装监视系统,也无密室。地下室是车库,停着一大一小两辆车。客厅和院子里有不少人,像是在搞什么下午聚会。没有境初的身影。至于百石,他的修为比她高,她是探不到他的存在的。

    此刻的魅羽上身一件淡蓝色衬衣,外罩剪裁合身的深灰色马甲,同色长裤让笔直的双腿显得更修长了。原本随身携带的包袱装到了新买的行李箱中,左手腕的佛珠和手环都已取下,换成一块价值不菲的钻表。开门的男佣看到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位先生有请柬吗?”

    “请柬?”她自嘲地笑了笑,将手中的行李箱推给男佣。“老婆回家,还要请柬才能进门?”

    男佣一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神色。百石多半已嘱咐过,“太太”这两天会回来,不过佣人们肯定没料到会是个青年男人。

    不管怎样,男佣也不敢擅做主张不让她进门。入了院门,迎面是个泳池,水中有七八个身材惹火的女人在嬉笑玩耍。此时正是一天中太阳最晒的时候,天色湛蓝,同池水呼应。房子是象牙色,到处窗明几净。泳池一旁的露台上坐满手执酒杯的男女,个个衣着光鲜,但女人的数目明显要比男人多。

    百石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旁,同桌还坐了三个风格迥异的美女,正同他聊得热火朝天。魅羽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没穿僧袍,上身是件柔软舒适的衬衣,下身被桌子挡着。也不再是和尚头,一两寸长的短发偏分,看起来很柔软。

    那可是陌岩的头发!除去在紫午甸变成女人那次,陌岩留头发的样子她这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多看了两眼。

    本想就近找张桌子坐下的,想想又改变主意了。之前她屡次借别的男人来刺激百石。现在这家伙算准了自己要来,就故意搞了这么个聚会来气她的吧?以为她会一身老式仙女的装束,在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中,孤零零不知所措地在这陌生社会里犯窘吗?

    冷笑一声。抬腿迈起悠闲又自信的步子,专挑人群最密的地方穿过,一路引来道道惊羡的目光。期间还瞥了眼左腕上的钻表,面上是一副“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不想做就不做”的任性神情。最终在离主人不远的一张桌旁坐下,冲同桌的二女点头致意。

    “咦?这位帅哥有些眼生,”坐在右边的女人兴趣满满地问。此女青春靓丽,但细看有些纵欲过度的残相。“外乡人吗?旺滩若有公子这般人物,我不可能不认识。”

    百石闻言望向这边,一愣之下赶紧侧身。“噗——”一口红酒喷到地下。

    “不知公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原本站在附近、身穿三点泳装的一个女人也在魅羽桌边坐下。

    “生意……”魅羽寻思,和尚士兵交际花,共同特点是啥?“都是些刀尖舔血的边缘行当,没啥好说的。”

    “那身手一定相当不错喽,”同桌的第三个中年女子说道,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一支烟,却没找到火。问魅羽:“公子身上有火吗?”

    魅羽伸手到她面前,食指上倏地窜出一团小火苗,为她把烟点着。

    “哇——”

    几个女人正要说话,一个侍者端着个大盘子冲魅羽这桌走来,盘子上是十几只玻璃杯装着的饮品。魅羽所坐的露台是光滑的青石地面,由于不断有刚从水里爬上岸的女人来回经过,到处是水渍。侍者走到近前时脚底突然一滑,盘子倾斜,眼看所有的杯子都会摔到地上。

    魅羽抬手伸向盘底。此刻她就算能保证杯子不滑下来,里面的酒水也会洒出大半。于是首先使了招凝水成冰,将倾斜成各种角度的杯子和里面的液体一起冻住。随后才托着盘底,让冰杯一一归位,再送到同桌的三个女人面前。“有喜欢冰饮的吗?”

    三女及一旁围观的人都愣住了,片刻后才开始啊啊叫。魅羽在这一片赞赏声中忽然感到有些悲哀。不过是挽救了几杯饮料,就被人刮目相看。之前在战场上同死神较力,争的是战舰和百千人的性命,却无人喝彩。

    然而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她此刻毕竟还能坐在这艳阳蓝天下,享受美酒美食。和她年纪相仿的灿易以及其他战友们,只在这世上停留了短短十几二十年就离去了。真正有资格抱怨的人,往往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

    “百先生的朋友,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啊,”中年女子赞道。“公子能说说是如何认识百先生的吗?”

    百先生?看来百石在兜率天改头换面,不再冒充佛陀了。

    “我是怎么认识他的?这个问题就复杂了。”察觉到百石投来的灼灼目光,她也不躲不让地回了他一眼。“其实不是自愿的,姑且可称之为——骗婚吧。”

    “骗婚?”她的听众们怔了下,哈哈大笑起来。

    ******

    聚会在傍晚之前结束。魅羽心道,这些世界的风俗可真够抠门儿的。放到人间,哪有在晚饭前让客人离开之理?

    仆人们随后在四处打扫。魅羽接连奔波了这么些天,早就累了,不过不知自己房间在哪儿。偏偏百石也不见影儿,问了两个仆人,都说不知。只得进屋,沿着大厅中央的楼梯上去,边走边喊:“蜈蚣兄——蟑螂大侠——”

    三楼一间屋子的门霍地开了。百石换了套衣服走出来,估计刚刚因为喷那口红酒把衣服搞脏了。伏在栏杆上,皱着眉冲魅羽说:“你这种人真是奇葩。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救我男友,”她仰着头说。

    “知道……还这么嚣?”

    “不嚣,你就会把境初放了?”边说,边沿着楼梯往上走。

    虽然百石之前那封信写得肉麻无比,魅羽可不相信他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自己弄来,纯粹是因为迷恋她。定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

    “做什么?”百石越说越气的样子,“你明知我最讨厌肥果,还故意变成男人过来?”

    “还讲理吗?是我变男人在先。要怪就怪你自己消息不灵通。”

    “那你就先回去,”他生硬地说,“一个月后再来。”

    “好。你把境初放了,一个月后再捉他。”

    二人四目相对,僵持了一会儿。最终百石叹了口气。“我想弄到一样东西,必须有人帮忙。”

    “为什么是我?”

    “佛道双修又不要脸的人,不多。”

    什么不多?魅羽心说,全六道就俩,都在这儿了。

    这时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金属手链,递给她。“带上这个,我就知道你去了哪儿。只要不出旺滩,随便你逛。事成之后我会给你打开。”

    她皱着眉接过来。“至于吗?和狗一样。怕我跑了,干脆叫仆人别放我出门,不就行了?”

    “你会飞!”他瞪了她一眼。“仆人看得住你吗?我可不想整天盯着你。”

    她把手链扣到手腕上,扣子是个微型电子锁。

    他的神色缓和了些。“具体细节稍后会和你说,眼下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之前同仆人说,来的是我太太。女人也好男人也罢,在外人面前,你得把这个人设给演好了。”说完,自顾自地沿楼梯下去。

    “等等,我也有条件!”她冲他的背影喊,“你把头发剃了,我看着别扭。”

    他没理她,找仆人吩咐晚饭去了。

    扮演他的太太……魅羽一边寻思着,一边下到一楼,进餐厅后在长餐桌旁坐下。那该是副什么情形呢?要说她长这么大,认识的男人和未婚女子不少,已婚女性却是屈指可数。魇荒门的前二师姐莺络是一个,嫁到张家后,相夫教子。除此之外,就要属王母娘娘了。姑且不说这俩人自己学不学得来,把这种老式婚姻搬到这儿来,好像也太合适。

    哎对了!一拍大腿,想起在空处天居住的那些日子里,闲来也会看点儿电视。那些肥皂剧里经常出现各种平民太太、豪门太太、官太太。仔细想想哈,她们平常都说些什么……

    正回忆着,百石走进来,在餐桌主位坐下。跟在他身后的是三个仆人,有的端着酒水和餐前小菜,有的负责摆放杯盘刀叉。魅羽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大剧开播。

    “真是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看上你了呢?见过东奔西跑的,没见过这么满世界乱跑的。什么聚会都少不了你,见个生人就塞名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外面挣了多少大钱了,就住这么个破房子?”

    说着,抬手四处指了指,余光见百石和三个仆人都愣在那里了。

    “穿的,倒是越来越人模狗样了。还记得当年在我爹爹公司做小职员那段日子吗?买辆洁田,贷款十年。去大排档次次叫炒尖椒,反正添饭不用加钱。要是没有我爹赞助你的第一桶金,想要做到今天这步,得再奋斗两百年吧?”

    此刻百石的脸已经比面前的葡萄酒还红了。三个仆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以最快的速度把该做的都做完,小跑着出了餐厅。

    魅羽也不看他,自顾自吃了会儿面前一小碟腌制的蔬菜。又端起冰水,喝了一口。“听说兜率天有内外两院,内院住着弥勒菩萨和他的信众。这个内院到底设在何处?”

    百石没有回答,像是还在生闷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内院在何处,不是一两句能交代清楚的。”

    她点点头。“当时阎王也是这么跟我说来着。据说阎王殿也在旺滩,你知道是哪座楼吗?”

    “这个大家都知道。在裕海路尽头,靠山那里。楼顶有个金色塔尖的就是。”

    “那我知道。之前坐车来的时候,司机说那座楼叫仙羽广场。”

    “你弄错了。仙羽广场在南面,也是有个金顶。”

    “境初在哪儿?”

    “他在东……”百石硬生生地住口,有些恼怒地盯了她一会儿。

    这时仆人又进来上菜。等主菜上齐后,百石才又开口说道:“所谓的内院,更像是一种组织。成员都是会员,每人有个固定代号,但相互之间并不知道其他人的真实身份。”

    魅羽停下刀叉。“不知道?是每次聚会都戴着面具吗?”

    “会员遍布兜率天各处,见面是通过一种虚拟的媒体。可以交谈,甚至能看到对方的肢体语言,只不过面容都是假的。”

    “原来如此。那这些人聚在一起做什么呢?不会只是学佛修道吧?”

    百石盯着她——她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些高深莫测的东西。“那,得看你如何定义‘学佛修道’这四个字了。”

    她眨了眨眼。“学佛修道的过程,是一步步揭露世界的真相,探究生命的本源。最终,以找回真我、跳出肉体所在的这个六道为目标。”

    “那不过是初级目标,”他不以为然地说。

    魅羽眼中一道精光闪过,似乎明白了什么。初级目标……另外,百石肯这么耐心地给她讲解,很可能与要办的那件事有关。只不过此刻仆人们进进出出,不是讨论的时候。二人随后便安静地吃起饭来。

    ******

    三楼一整层是个套间。百石带她入内后,把门从里面锁好。随后指了指她的房间,警告地冲她说:“两件事。一旦换了睡衣,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这话的时候快速扫了她一眼。

    “另外,这里不是龙螈寺,没人大清早就起床。你要是早醒了,别吵到其他人。”

    她早就累坏了,才懒得理他,洗漱后上床睡了个好觉。

    早上天还不亮起来,换上一身运动装,跟仆人说出去晨练。果然如百石所说,这个时间的大街上虽然已有车辆,但人行道上人影稀疏。她先跑进一家全天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了份地图,又跑去裕海路尽头的小山上,照着地图研究了下旺滩的地势。

    等回到府上,百石刚起床。魅羽从行李中摸出一包东西,叫他洗漱完后去厅里找她。

    “什么东西?”百石走过来,皱眉看着桌上的包裹。

    “从寺里给你捎的家乡特产,”她坐在桌旁,边说边解开包袱。“看喜不喜欢?”

    “我害怕。”

    她白了他一眼,取出一个纸包递给他。“这是咱们龙螈山特有的虫果茶,你原先最爱喝的。”

    他也在桌边坐下,但没有接。“虫果茶是陌岩爱喝的,我闻着就想呕。”

    “不喝我喝,”她把纸包塞回包袱,又取了一个纸包出来。“曹远记的杏脯,总不会不喜欢吃吧?”

    “这个我喜欢。不过既然经了你的手,还是算了。”

    她嗤笑一声。“我毒你有什么用呢?我的目的是救境初,又不是找你报仇。把你杀了,陌岩也不会复生。”最后这句倒是真心话。

    “你可以拿我的命来要挟我放人。”

    “问题是,你会怕死吗?”她凑近他,压低声音问,“如果一个人同时有好几百个肉体,灵魂可以随便在这些人中穿梭,这个人怕死吗?”

    他的眼睛眯起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向后靠向椅背。“比如当年送你去少光天的那个老者是谁,我就不知道。你们和无所有处天有何瓜葛,我也不知道。”

    百石腾地站了起来。“这些、你……你怎么会……”

    “我只知道你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示意他坐下。“倘若我是你,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先为自己的族人着想,可以理解。我想不通的是,除了附体六道人,你们还有什么别的计划?为何非要找到曜武智?”

    他再次坐下来,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想不到……”

    “我知道你原先挺瞧不上我的——当然了,连陌岩你都瞧不上,我就更不用提了。只不过时移世易,因为机缘巧合,我对整件事牵扯的方方面面都算有些接触。搞不好,现在六道中最能帮到你们的人,就属我了。”

    “这我不怀疑,否则这次也不会找你了。”

    她直视着他。“我要你现在放境初回空处天。告诉我你的计划,我承诺会尽量帮你完成。”

    他没有反应。

    她的音调柔下来。“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个人背负着好些秘密和责任。有个信得过的人替你分担一下,不是好事一桩吗?”

    “少来这套,”他斜了她一眼,“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该你知道的,在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至于境初,拿不到那样东西我是不会放人的。”

    她没有放弃。“别这么死脑筋。虽然我们之前是敌人,但这么斗下去,最后很可能两败俱伤。集思广益,也许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呢,是不是?说到底,不就是让根的实数部分重新变负吗?”

    “你说什么?”百石又一次惊诧地望着她,“这你也知道?”

    她笑了。这点儿她其实是猜的,想不到还蒙对了。“我在空处天看过一些科普的书,说什么非线性系统的稳定性,取决于描述这个系统的微什么方程的根。这个根的实数部分——虽然我不明白实数是什么——如果是负的,那系统在这个根的附近就会收敛和稳定。若是零,原地绕圈儿。正的,则会发散,也就是不稳定。”

    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

    “不知道这么简单的理论,是否适用于一整个世界。假如对低维世界适用,那高维无非是多算一个微什么方程,上面的原理应该也通用。不过让不同系统变得不稳定的原因可能千差万别,所以单是知道了公式,具体问题还是要具体解决。”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过了会儿,摇了摇头。“别再费口舌了,这样东西对我很重要。你男友我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就安心给我办事吧。”

    魅羽脸沉了下来。“实不相瞒,你就是不告诉我,我也有办法在三天之内探知他的所在。只不过到了那时候,我也没理由再待下去了。”

    “这么自信?”他不屑地说,“陌岩是你的老师,我也是,你那些本事我清楚。无非是想等我出门后,拿觅踪术追查我去了哪里。我若是不去看他,你又能奈我何?”说完站起身,两手空空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魅羽在他离开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等他走了才展露出一丝微笑,用手拍了拍面前那包东西。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这次不让你栽个狠的,我倒着走。

    ******

    当天下午,百石将计划的第一步和她粗略说了说,并将行动定在四天后。至于更多的细节,要等第一步完成后才肯告诉她。随后有两个属下来府邸找他,他便随二人一同出去了。

    当晚快到半夜他才回来,那时她已睡下了。确切地说,是已经上了床。一个时辰后,她从床上起来,往怀里揣了把剪刀,来到客厅。先冲着百石的卧室施了个催眠咒,确保他不会醒来。随后走到他门前,调用天地之气将门锁从里面打开,蹑手捏脚地走进去。

    百石躺在床上,仰面睡着。她走到床边,右手从怀里掏出剪刀,左手揪住他的一缕头发……

    一只手将她的右手腕扣住了。他睁开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冷冷地说:“还好你不是来杀我的,否则现在你已经死了。”

    “不可能啊,”她皱着眉嘀咕,“老君的催眠咒,怎么会失效呢?”

    “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他从床上坐起来,已经晚了。刚刚魅羽的手腕虽被扣住,可她张开五指,让剪刀自己飞了出来,将她左手攥着的头发剪下。望着百石的脸,她哈哈大笑。

    “想不到吧?这叫魔高一丈,道高千丈!我现在已经可以调用天地之气操纵剪刀了。”

    他气恼地松开她的手腕,下了床,大步走进卫生间照镜子。

    “怎么样?”她冲着卫生间门口说,“现在想不剃光头也不行了吧?”

    “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他边说边走出卫生间。看得出,留这点头发花了他不少精力。

    魅羽嘻嘻哈哈地出了门,回到自己卧室,爬上床。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将手中那搓头发塞到枕头底下。

    ******

    第二天早上,魅羽没出门晨跑。等百石出门后——应该是去理发店,她便拿上那包龙螈山的特产,去厨房里煮茶喝。

    到了第三天早上,魅羽再次出门晨跑。一直跑到那座小山上,找了个隐秘的地方盘腿坐好。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打开,里面是泡了一整天的百石的头发。

    把头发握在手心,默念了遍少光天国师教的宿心咒。就这么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睁开眼睛。将那缕头发重新包好,放回怀里。再拿出境初给她的手环,同席宾联系。

    “你们目前在哪儿?”

    “旺滩北面的长怡。”听席宾嘶哑的声音,这两天肯定折腾坏了。

    “境初不在旺滩。旺滩以东有个洪牌镇,三十二街,松苑公寓。不知道是哪层。”

    “够了,我们有办法确定。什么时候来接你?”

    “先不要管我,我还有事要办。”

    “他不会丢下你不管,自己回家的。”

    “告诉他,他若不肯离开,我就白来了,”说完,魅羽便挂断,起身按原路返回百石的府邸。

    一进院门就发现气氛不对,仆人们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这么快就得手了?那帮人果然不是吃闲饭的。由于心情好,上楼的脚步都格外轻松。

    又剃回光头的百石坐在厅里的圆桌旁,阴沉地盯着面前她那个装满“土特产”的包袱。

    “既然得手了,为什么还回来?”

    她忍住笑。“不让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栽的,哪来的成就感呢?”

    “我是怎么栽的?”

    “同其他大男人一样,栽在过度自信上了呗。”

    她也在桌旁坐下,从怀中取出那簇头发,还给他。“你应当记得,我们在梅魍谷追踪那批丢失的九疡梅时,仓库曾一度起火。当时陌岩正同灵宝手下的道士过招,你在他身体里坐享其成,我一个人去救火。陌岩和你所不知道的是,我在救火的过程中,已经偷偷藏了一株九疡梅在怀里。”

    “什么?”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你……”

    “因为当时我也不确定那个少主人是否会履行承诺。说好了事成后给我们三株,万一把九疡梅给他运回去后,他又反悔了呢?所以就预先藏了个,以备后患。”

    “你连陌岩都瞒着?”

    “人家可是正人君子,不像咱俩。”

    “别什么都把我扯进去……所以你讨厌我留头发什么的,都是幌子。”

    “你留头发挺好看的,”她眨眨眼说,“来之前没料到你会留头发。这株九疡梅原本是预备给你那些手下啊,跟班啊什么的。”

    他叹了口气。“我附体陌岩二十几年,现在被他老婆附体了一次,也算是报应。”他捻起桌上那簇头发,在手中烧为灰烬。“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因为我也想进内院看看,”她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阎王说过,六道运转的规则就是因果。这件事已经和我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怎么躲,最终还是会找上我。”

    魅羽嘴上这么说,其实还有两个原因,她不能说出来。一是她觉得这件事同铮引,以及境初的儿子,可能都有关系。另外,她对百石也不无歉意。

    百石修为比她高,在异世还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手里资源无限,可谓要人有人,要钱有钱。之所以一次次被她耍得团团转,对她束手无策,根本原因还是他对她下不去狠手。作为一个阅敌无数的女战士,她不至于连这点也想不明白。

    “怎么样?”她问,“要合作就得有诚意。现在肯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给我听了吧?”

第125章 第三位考官

    两天后,百石带魅羽来到旺滩的内院申请处。魅羽换了身较正式的男装,依然是扎一个马尾。

    “下定决心了?”他下车前问她,“我可是要交一大笔申请费的。”

    “尽力吧,”她说,“他们若是刻意刁难,我也没办法。如果申请成功,你得告诉我陌岩转世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可以。”

    二人从车里出来,走进一栋深色大厦。门口安检人员先查了二人的证件——魅羽那份自然是百石想办法临时弄来的——随后又是搜身又是翻携带物,放行后还给每人胸前贴了个纸标签。

    从电梯上到三楼后,世界突然变得很静。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一路经过的木门都关着,没有窗户和门牌号。走廊尽头是个半开着的大玻璃门,前台秘书听清楚二人的来意后,领二人入内办理申请手续。会员申请必须有老会员担保才能提交,要交昂贵的申请费和年费,最后还得通过考试。

    折腾了半天,终于到了考试这一环。百石在外间坐着等,信手翻看一旁的杂志。魅羽被领进里面一间屋子。

    屋子没有窗户,但灯光明亮柔和,布置典雅,并无憋闷的感觉。她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坐下,面前是幅深红色的厚布帘,将屋子隔成两部分。她右边的墙中央有扇关着的小门,不知为何,给人一种神秘感。

    先是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礼貌地同她问好。其后是一个年轻的声音向她介绍考试程序。

    “能进内院的,无论智慧、修为、胆识,都得是一等一的人物。我们先考问答题,共有五道。至少答对四道方可进入实境模拟测试,有三个境要破……”

    从入座后,魅羽就一直在用探视法观察帘子后面。一张长桌,上面摆着两个显示器。桌后有三把椅子,中间和右边的椅子上分别坐着一个老者和一个年轻人,衣着整洁肃穆。最左边的椅子是空着的。当然,她告诫自己,那里也可能坐着个修为比她高的人,她探不到而已。

    “……总之,无需紧张。你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到你。”

    扯谎,魅羽心道,显示器上多半有她的样子。不过她既然也能看到他们,就算扯平。

    “第一题,”坐在中间的老者望着面前桌上的一张纸,说。魅羽注意到,他在看过题目后,快速地暼了眼他身边的空椅子。所以那儿真的有可能坐了个人,而且这些考题搞不好还是那个人出的。

    “为何三世因果的存在是合理的?”

    魅羽听到这个问题后,用手揉了揉下巴。“这个问题的回答角度不止一个。不知考官们希望我从什么层面进行阐述?”

    一老一少两个考官对望一眼。“什么层面的答案?还是第一次有考生问这种问题。你若是有多个答案,不妨都说出来。但凡有一个是正确,就算过关。”

    “如果把六道看做一个游戏的话,有因有果,才能让置身其中的玩家感到公平和合理。恶有恶报,生灵才会生警醒畏惧之心。”

    关于三世因果,魅羽曾和阎王简单讨论过。然而那之后的一些经历,让她对这个课题又有了更深层的理解。

    “话虽如此,若严格按照因果来实施现世报,那每个人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几乎都能预见结果。勤奋才能致富的话,谁再偷懒就成了傻子。作恶无论大小都逃不脱惩罚,世界很快就会单一化,也不存在各式各样的人格了。这是从玩家的角度来讲的。”

    顿了顿,她又说:“从六道设计者的层面来说,必须有一定的规则,设计才能进行下去。比如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会落到何处、正面还是反面朝上,这些看似随机的行为,其实都是注定的。只不过在这当中有太多参数和变量在起作用,以至于让人误以为是无法预测的。事实上,再复杂的公式也不难运行,难的反而是实现所谓的‘随机’。”

    “真正的随机存在吗?”老者问她。

    “不好说,”魅羽摇了摇头,“在我们看得见的宏观世界里,多半不存在。微观世界里如何,就不知道了。总之设计者在创造世界之前,必须先定好一系列规律。这些规律既包括物理世界的运行,也包括人一生的际遇和灵魂多世的轮转。对于这些规律,六道中人虽然可以用科学的方式去观测,但若离开灵修,这种了解终究是有局限的。”

    ******

    一片安静。年轻人在一本本子上写了些什么,随后抬起头,问第二题。“低维钳制是怎么回事?你都了解多少?”

    低维钳制……魅羽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厚布帘,考虑了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不知道。”

    “不知道?”年轻人话一出口,似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面上现出后悔的神色。

    “怎么,我应该知道吗?”

    “还有三道题了,”老者不动声色地打断二人。

    也就是说,这三道题她必须都答对,才有可能通过口试。

    “你认为佛学和道教最根本的差别在哪里?又或者,二者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魅羽将右腿搭到左腿上。“这个问题,又看你从什么层面来比较了。单看教义的话,道教讲的是顺其自然,修炼的至高境界是与天地同呼吸、共存亡。可以粗浅地解释为与六道融为一体。而佛门强调的是看破这个世界虚假的幻象,找回无始劫来如如不动的本心。”

    老者点了点头。“其他人回答到这里,已经算通过了。不过还想听听你有没有补充。”

    魅羽也没跟他客气。“那是因为其他人修为有限。事实上,道家弟子修到一定程度后,眼界自然会发生变化,对这个世界也会重新进行认识。所以到最后,二教并没有太大差别。道门说的无生一、一生万物。这个‘无’字,已经道破了玄机。”

    “第四题,”年轻人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决定一个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若说是性格,有人生场大病或者遭遇车祸后性情大变。若说是记忆,就算彻底失去,我们通常还认为他是原先那个人。至于阿赖耶识,还有天魂、地魂、命魂,这些都不是不可分割的。谁才是那个人?”

    这个问题倘若在一年前问魅羽,她定是要困惑一番,现在却是脱口而出。“你这番话的前提是,人只能被定义为一个独立完整、不可分割的个体。‘我’只能有一个,‘意识’是单一个体才有的东西。无可否认,六道中的生命大多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

    然而她想起那些灵魂相连的同心人,想起铮引背负的曜武智的阿赖耶识,想起佛陀陌岩五个魂幻化的两个分身,以及他曾对她提过的假设——一个人的转世也许能和这个人自己并存于同一时代。

    “目前我们对生命系统的了解,只是基于自身存在方式的一种折射。有没有以群体存在的生命?共享生命?脚下的大地是否有生命?也就是说,倘若独立、完整、单一的前提被打破,那关于人的定义,很可能也得做出相应的修改和延伸。”

    考官们沉默了一会儿,没说对,也没说不对。

    “最后一题,太乙玄合阵中的阵眼是在什么位置?”

    魅羽一愣。这个太乙玄合阵并非初级阵法,但大部分道门的中级修行者都应当听说过。阵眼是在“坎”位。可为何这最后一题的难度要比前面四题低那么多呢?像是生怕她过不了这关一样。

    “我记得,是在‘艮’位,”她说。

    两个考官怔住了,似乎不知该如何进行评判。估计他们接到的指示是要让她过,可又不能如此明显地指鹿为马。

    老者侧头看了看那把空椅子,随后对魅羽说:“参试者有两道题没答对,然而其余三道的回答水平远超过预期。所以我们决定,准予进入破境测试。”

    有工作人员进来,打开右侧那扇小门,做出“请进”的手势。话说魅羽是个惯于出生入死、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可此时望着眼前幽暗的密室,竟有些胆怯了。

    刚刚为何要问她低维钳制的问题,是巧合还是已经知道了她是谁?为何问到最后又故意放水,让她通过?

    无论如何,她做不到扭头离去。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两米见方的密室。里面只有一把躺椅,上方是个头盔,有点像她在空处天见过的那些电发的装置。工作人员让她在上面躺好,戴上头盔,就出去了。密室里一片漆黑。

    ******

    等她逐渐适应了这种黑暗,便开始一点点看清周围的事物。她像是置身于一个地窖底部,只不过这个地窖不是封闭的。更准确地说,她是在一口宽敞的“深井”底部。

    这口井的横截面积大概两丈见方,干干净净,没什么诡异或引起不适的地方。左前方的地下堆着几个麻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右方散乱地摆着些杂物——绳子啊,板凳啊,匕首啊什么的。

    抬头上望,井壁至少有几十丈高。所以天色虽然明亮,井底却十分昏暗。井的四壁有一条盘旋而上的楼梯,然而这条刻在墙上的楼梯窄得不像话,几乎可以算作一个装饰图案。不到一尺宽,还歪歪扭扭的。即使魅羽一身功夫,也不敢保证走在上面不会摔下来。

    之前她一直是坐在一把藤椅上的。此时站起身,捏了个手印诀打算起飞,却发现身子很沉,飞不动。又使了个斗宿诀,想从北方天空借水进来,把自己浮上去,也使不出来。看来法术都被屏蔽了,要想出去,只能沿着这个楼梯爬了。抬步之前想了想,把地上那捆细绳和匕首拾起来,带在身上。

    于是就这么紧贴墙壁,脚底踩着聊胜于无的这条盘旋楼梯,一点点往上爬。按说魅羽成天飞来飞去的,不该怕高才对。或许是因为轻功施展不出来,一跌下去便会粉身碎骨,不由得两腿发软。

    要是摔下去,会不会真的死了呢?

    这个念头不断从心底往上冒,按都按不住。在这一刻,她忽然想境初了。虽然他是个凡人,拳脚轻功一概不会,可她想他了。总觉得他若是在这里,一切麻烦都会迎刃而解。

    只得尽量不去看下方,一步步向上攀。在攀了大概一半的时候,麻烦来了——天色在迅速变暗。之前太阳在头顶的时候,井里已经不算亮了。现在太阳已开始西斜,用不了多久井里就会变成黑夜。这条楼梯窄小倾斜、歪七扭八、毫无规律,到时候一脚踩空,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她几乎后悔决定往上爬了。还不如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井底,最多就是考不过,她可不想经历在虚拟环境里摔死的过程。可原路下去更不现实,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下山摔死的几率更大。

    想了想,站定,摸出那把匕首。实在不行就在墙上凿个洞,把绳子绑在匕首上,再拴在自己身上,在这儿耗着吧。时候久了,就算考官不主动终止,百石也会进来询问情况的……对吧?话说怎么会放心把自己的命交到这家伙手上的?

    不管了,就用匕首开始凿墙。还好墙不是特别结实,稍微用点儿力,灰石碎屑就纷纷下落。这时脑中灵光一闪。

    记起曾和境初讨论过“仿真”这件事。他说大部分模拟世界都有一个规律,就是只模拟用户有可能接触到的部分。比如目前这口井,如果设计者认定玩家只能沿着井往上爬,那么对于井和地面以外的其他事物,可能就不会花心思去仿真了。也就是说,目前这口井可能只模拟了墙壁这薄薄的一层,井外什么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便没有满足于在墙上凿一个洞,而是不断扩大洞的面积和深度。一尺深,二尺深……

    没了,果然没了。洞里出现了个小孔,她把眼睛凑过去,什么都看不到。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她已经触及了程序没有模拟的地方。于是整个深井连带头顶的天空就消失了。

    她破境了。

    ******

    下雨了。怎么下雨了呢?

    魅羽鸟在离窝出发之际,天还是晴朗的。她这次当然还是计划着飞去燃灯佛祖那里,倒不是为了恶作剧。最近燃灯不知从哪里找了些瓜子儿给她,放在他院墙顶部的砖头上。这种瓜子吃了上瘾,一入嘴就停不下来,直到吃光。

    然而魅羽鸟不喜欢在雨里飞。她不喜欢羽毛被打湿、紧贴在身上的丑样子。见下方有座别致的庭院,就俯身下落,打算在那儿避避雨。

    飞到屋檐下,见窗边有人坐在桌旁写字。一身青色僧袍,握笔的那只手皮肤白皙紧致。这里是佛国,住在这儿的当然都是佛陀,她见得多了。然而这位佛陀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为啥?什么为啥这还要原因吗?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还要原因吗虽然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于是她便在窗台上落脚。木窗户被向上支了起来,刚好给她挡雨。起先她以为佛陀没注意到她,因为他继续低着头写字,完全没有反应。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呢?佛陀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吗?连她最初计划去燃灯那里吃瓜子的念头也知道吧?那她昨晚几点睡的觉、睡前拉的鸟屎是什么颜色,他是不是也知道?

    “你识字吗,小红鸟?”他问,但没有抬头。

    “你有瓜子吗?”她问。

    他停笔,抬头望向她,笑了。他的笑让她小小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一头栽进他砚台的墨汁里。

    他想了想。“瓜子没有,不过……”起身,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碟去了壳的松子,摆到桌上。她于是从窗台上跳下来,半卧在桌上吃松子。

    他又开始写字,边写边说:“出了佛国,别人给你东西可不能随便吃。你吃东西,别人吃你。”

    “我不好吃,”她嘴里嚼着松子,含糊地说,“都是毛,没什么肉。”

    “你识字吗?”他又问,“不识字我可以教你。”

    我识字吗?魅羽——不是魅羽鸟——在心里琢磨这个问题。鸟能识字吗?鸟不可能上过学堂。可她为何会说人话呢?

    正想着,佛陀放下笔,朝她伸过手来。“写完了,盖个印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己的两条细腿被他一把攥住。她被抬了起来,移到砚台上方。跟着就从脚底传来一阵湿湿粘粘的感觉,她全身的毛都要倒竖起来了。

    “好——啦,”他看着纸张上那两个三角叉印,满意地说。一边把她放回原处,任由她在桌面上留下各种深浅不一、残缺不全的黑色脚印。

    “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他自言自语,“别人去过那里,我没去过。这可都是拍拍脑袋想出来的,呵呵。”

    魅羽鸟听了,有些好奇,探头去看他写的东西。真是一笔漂亮的小字!一眼扫过有“高维”和“发散”等字样……

    等等,魅羽心里打了个激灵,立刻把目光移开了。直觉告诉她,不要看,也许佛陀写的东西并不想给外人知道。他此刻只是给她这只鸟看,可她不能保证那些考官们能否看到她在虚拟幻境里的经历。

    她甚至开始怀疑百石这次让她来申请什么内院的真实动机。是为了探知她脑海中有关陌岩前世的一些记忆吗?然而考官们是如何将系统连通到她的阿赖耶识的呢?

    于是她把目光从纸面上移开,投向佛陀那双微微泛蓝的眼睛。突然鼓足了劲儿大喊一声:“大帅哥!”

    她又破境了。

    ******

    魅羽站在一处断崖,前方是一片虚空,什么都看不到,就像到了世界尽头那样。此刻她的心里还有些酸酸的。虽然清楚刚才在佛国的经历是过去世的回忆,还是希望能在那里多留片刻。

    低头望崖下,竟然不是深渊。初看是一片片平行移动的云彩。细看云彩中间有一片片平行漂浮的土地。有的宽阔得可以练兵,有的只能容一人居住。咦,她怎么来到赤缟地的方云层了?

    上次是同陌岩和鹤琅来这里的——当然,鹤琅一开始被灵宝拘了魂,来的其实是福如来。这家伙使计谋让陌岩中了毒,所以她来方云层的首要任务是要下到第九层,摘取狼头花的叶子来解毒。

    一边回想着,一边跳下第一层。从双脚着地的力度上判断,在这里她的功力已经恢复了。第一层还是像上次那样,有草地有花丛。当然,现在她知道这些景物虽然是六道中的实地,却不知怎么被施了法,能对人心智产生影响。还好她的修为和定力已比两年前高出许多,所以无需闭眼便可免受干扰。

    看了会儿,又跳下第二层。也是同上次完全一样,一落脚就有种恐惧感。哦对了,在下方某处不是还有那个殁天枢吗?上次她用夹心咒遥封了殁天枢五年,并未下去查看。这次要不要去看看?

    其实她最想知道的是,如果面前的虚拟环境都是从她的记忆里来的,那她能否探查到记忆里没见过的东西?如果是的话,那就不完全是她的记忆。那又是怎么回事?

    正要跳到第三层,魅羽又及时打住了。殁天枢是曜武智设计的、专门用来对付异世的法器。境初在遇见她之前多年,就一直在寻找殁天枢。不用问,百石和千面人这些高维人,肯定也想要。百石既然一直附体陌岩,应该也知道殁天枢的所在。

    可殁天枢被自己封了,别人就都碰不得了,靠太近还可能被拘走魂魄。也就是说,目前六道中可能只有魅羽这个施咒之人才可接近。如果自己去亲眼看了这个东西,那几个考官会不会也能见到?有没有可能只要一见到这个东西的外观,就能对它的构造和原理产生一定的了解呢?她这次探境之所以被恢复了功力,会不会就是为了鼓励她下去查探殁天枢呢?

    想到这里,她一跃上到第一层。又一跃,飞到方云层顶部的半空。转身,丹田提气,再凝气于双掌。接着以高速俯冲下来,一掌“木蛀于空”击落在第一层的地面上。

    这招木蛀于空专用来隔山打牛。第一层被击中后,完好无损地向下方砸去,但凡被它砸中的层面都纷纷碎裂。

    破境。

    ******

    魅羽在躺椅上睁开眼,摘下头盔,起身出了小屋。虽然外间的帘子依然放落着,她还是可以感知到那两个考官。二人在微微喘息着,不时望一下空椅子,就好像刚刚神游幻境的不是她,而是他们一样。

    不等二人开口,魅羽左手向上一挥,布帘顶部被齐刷刷划开,整个跌落下来。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最左边那个座位,几乎可以确定下一刻就会看到那里坐着百石。却发现椅子是空的。

    怎么会呢?想了想,跃上前去摸了下座位——是温热的。看来已经跑了。这个人的修为可真不简单啊!能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的,六道中恐怕只有太上老君和王母这种修为才能做到,连百石都不行。

    那一老一少两个考官尴尬地瞅瞅她,又瞅瞅地下的帘子。最终老者说道:“申请通过,你可以出去了。”

    ******

    魅羽出来后,百石也没问她考得如何。二人一路沉默地坐车回府。一直等到上了三楼,把门关好,百石才开口询问。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她气急败坏地说,“今天那第三个考官是不是你?这真的就是一次普通的考试,还是一个预先设计的阴谋?我好心来帮你,你居然给我下套!”

    “给你下套?”他看神情不像是在说谎,“你先别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把经过仔细讲讲。”

    等听完她的复述,百石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这么说,他也来兜率天了?”

    “谁?”

    “我大哥。”

    之前百石同她说过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年百石被他父亲派来六道,附体陌岩,追踪曜武智的下落,寻找挽救高维世界危机的办法。而他的哥哥和叔叔则不认为他能成功。他们主张直接放弃自己的世界,附体六道人。比如那个什么千面人,其实是百石哥哥的手下,只不过对百石也不得不听命而已。

    “我承认,你说的那些秘密我也很想知道。可我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得到‘说明书’。我既然需要你的帮助,便不会在这紧要关头来破坏同你的联盟。”

    他看起来有些焦头烂额。

    “不怕告诉你,我大哥早就想把你捉起来,像对付铮引那样夺走你的阿赖耶识,直接探知你前世今生的秘密。是我一直在拦着他。之前屡次要带你走,也是出于保护你的意思。”

    魅羽瞅了他一会儿,决定暂时相信他的话。二人总算冷静下来,在桌边坐下。

    “如此看来,内院的管理已经落入我大哥手里。要和他争说明书,这下就更难了。”

    “先别管说明书了。陌岩转世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就告诉我。”

第126章 编外发糖篇:人鸟约会

    “你有十粒松子,若是平均分给三只画眉,还剩几粒?”

    佛陀一边说着,一边在魅羽鸟面前的桌上摆了十粒松子。

    “还剩七粒,”她麻利地说,“每只画眉给一粒。”

    他盯了她一会儿。“不要那么小气嘛。你最多能给每只画眉几粒?”

    “一粒,不能再多了。跟她们又不是很熟。”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

    一人一鸟还在僵持,院外有脚步声传来。佛陀从桌边起身,走出书房,来到外间。魅羽鸟也随他飞了出去,停在一张椅背上。见他冲着敞开的屋门口站定,合十行礼。“师父。”

    燃灯手里拿着封信笺模样的东西走进屋,扫了一眼一旁的魅羽鸟,似乎算定她会在这里,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露出。

    这个老头确实帅,魅羽鸟心道。不过他整天自我吹嘘,说他二徒弟只有他五分之一帅,这就有点过分了。

    “空处天要办个和佛门有关的慈善晚会,想请你师兄过去给撑下门面。你也知道,他被我派去无所有处天了,你就代他去趟吧。”燃灯把手里的请柬递给陌岩。

    陌岩的师兄?魅羽鸟想了想,哦,是释迦牟尼吧。一副五大三粗、方方厚厚的木讷模样,她可不喜欢那种类型的男人。不过释迦名头大,去到哪里都能引来万人朝拜。

    “好的,师父。既然是慈善晚会,我们需要捐些什么吗?”

    “那倒不必。不过你若是有空写幅字拿去拍卖,也无不可。”燃灯说着,又瞅了魅羽鸟一眼。“一个人去怪无聊的。说是每人还可带一个客人,就把她也带上吧。”

    “那我捐些啥?”魅羽鸟问燃灯,“给我一条你的裤衩吧。燃灯佛祖的裤衩,肯定比他徒弟的字值钱。”

    “就你嘴贫,”燃灯哭笑不得地说,“再不老实,我让他把他的宠物鸟捐了。”

    这话说得魅羽鸟有些恼了。拍拍翅膀飞回书房的桌上,开始吃她的松子。当然了,外间的对话她还是听着的。

    “最近有些风言风语,”燃灯的语调像是在试探。椅子吱嘎响,他应当是坐下了。“说你跟只鸟好上了。”

    当时魅羽鸟刚叼起一粒松子,听了这话后整个身子僵住了。

    谁这么无聊?敢拿这种低俗的谣言败坏佛陀的名声?若是给她找出始作俑者,一定会骂到对方口吐鲜血为止……难不成是那三只画眉?瞧她们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又胆小如鼠,谁爱喂她们?嫉妒,一定是嫉妒!

    愤怒过后又开始恐慌。本来她可以每天来这里玩,吃东西的同时让佛陀教她诗词和算术。现在这么一弄,他为了避嫌,肯定不许自己再来了。至于什么慈善晚会就更别想了。

    抬头望向外间,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陌岩的脸。果然,他听了燃灯的话后怔了怔,随即皱起了眉。

    “既然说的都是事实,怎么能叫风言风语?”

    啊?魅羽鸟从上到下一阵电流通过,像被云中的闪电击中一样。这、这、这是……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燃灯呵呵地笑了半天,“不愧是我的徒弟。”过了会儿又说:“你看这样如何?我有种法术,可以把她下世的形貌暂借过来用用,只是不能持久。早上施术的话,天黑时开始生效,能维持两天。”

    下世……魅羽鸟暗自琢磨,她的下辈子会是啥?麻雀?鹰?只要不是鸭子就行。

    “曜武智的阿赖耶识已被我存好。你还有一年就要下凡渡劫了,这些日子好好玩玩吧。”

    “师兄那边怎么样?”

    “他传回来的消息说,空处天和识处天最近一直摩擦不断,还有升级的势头。这两个地方很多年都没打过仗了,武器军备却在互相攀比,搞不好过上几年会来个大的。你确定要把一个分身送去那里?”

    “既然是去渡劫,总不能遇到麻烦就提前躲了。”

    渡劫?魅羽鸟愣在那里。刚刚才高兴地云里雾里,现在又被打入万丈深渊。他去渡劫了,她怎么办?据说凡人的一生长可百年,她就算是仙鸟可以不老死,也会在他回来之前无聊死的。

    于是振翅飞到外间,冲燃灯说:“不行,他不能去。他去渡劫了我干什么?难不成拿他的房子收租?”

    “你,我自有安排,”燃灯似笑非笑地说,“药师佛家养的那只鹦鹉,你觉得怎么样?整个佛国能说会道的鸟儿,除了你就是他了,也算门当户对。到时候把你许配给他。”

    “可以啊,”魅羽鸟点点头,“到时候我每天半夜去你屋外叫。再把蜂蜜洒你床上,让蚂蚁生吃了你。”

    “这、瞧瞧,”燃灯指着她,冲陌岩说,“没大没小,你怎么教的?”

    ******

    三天后,佛陀陌岩提着只鸟笼,坐上飞辇离开佛国,前往空处天。鸟笼上本来罩了块布,魅羽鸟让给撤了,嫌挡着她看光景。

    “我还以为你不想被人看到,”他说。因为是去赴宴,他穿的僧袍比平日要奢华一些,布料的颜色、花纹、质地都是上乘。魅羽鸟嘴里说看光景,大部分时候都在看他。

    “别人看我怎么了?是我长得丑,见不得人吗?”

    魅羽鸟也不知自己目前是几岁、出生地是哪里。她只记得幼时终日同一帮伙伴胡吃海睡到处乱飞,时不时到民居里恶作剧一下。后被移至天庭,又被选中派去佛国——据说燃灯曾亲口说想要些“性格有趣”的来。无论如何,这三处的景致虽然属天庭最为讲究,但建筑物风格和人的穿着都是差不多的。

    空处天就不同了,和她曾经习惯的一切都不同。概括说就是——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从上空看下去,这么高的楼,这么挤的房子,这么多的车和人,到处是噪音。如果她搬来这儿住,会不会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觅食恐怕也不容易吧?

    哼,等回去告诉画眉她们,又好不相信她的话了。

    傍晚时分,飞辇在海——也可能是个望不到对岸的大湖——旁边的一座城镇降落。魅羽鸟被提在笼子里到处走着,原本聒噪的她终于有些胆怯了,在鸟笼里安静地趴着,缩起脖子。

    最终进了一座高楼。地板锃亮,头顶的大吊灯像倒挂的森林。宴会厅是间很大的厅堂,里面有一张张的圆桌和椅子。放着轻柔的音乐,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厅正前方是个小舞台,一张方桌上摆着个夸张的锤子。客人已坐了半满的样子。偶尔有人在席间走来走去,除了侍者外,还有互相串门子的老相识。

    侍者领陌岩在一张二人桌旁坐下。陌岩叫把对面的椅子搬到右侧,把鸟笼和随身携带的行李搁到地上。随后将魅羽鸟安置在椅子上,拾起桌上的菜单。

    “呃,”一旁的侍者不确定地说,“尊敬的佛陀,先说下,这是我们凡夫俗子的菜单。希望不会冒犯到您。”

    “冒犯?”陌岩不解地问,“那我应当吃啥?供品吗?”

    魅羽鸟很想看侍者的表情,可惜她太矮,被桌子挡住了。耳中听陌岩断续地念道:“松子炒玉米。炒花生。菠萝烤饭。黄豆焖猪脚,把猪脚拿掉……”

    魅羽鸟紧张地朝大门口瞅了瞅。厅里没有窗户,但她估计屋外的天色就要全黑了。待会儿她真的会变身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她会变成什么呢?不会是只虫子吧……蛆!老鼠!真要是那样,回去就跟燃灯绝交。

    侍者拿着菜单走了。没过多久又回来,将两杯冰水摆到魅羽鸟和陌岩面前。目光落到她身上时一呆,不过没说什么。

    这杯子可真好看,魅羽鸟想。是水晶的还是琉璃的……不对啊,她不是在椅子上吗?为何能看到桌面上的东西?

    低头,见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人!女人!穿着一件红色长裙,头发微卷地披在肩上。双脚踩在椅子上蹲着。扭头,见一旁的陌岩也在直愣愣地望着她。

    “坐下,”他终于回过神来,冲她说。

    坐?怎么坐?她平日不是站着就是卧着,还从未像人一样两腿前伸地坐过。

    他于是伸手过来,将她的两只脚向前抽出。她屁股挨到椅子后,长长地呼了口气。哦,原来人是这样的!她真大呀,周围的东西看着也像都比之前小了。突然间没了毛,光滑的皮肤有点冷,尤其是露在外面的腿和胳膊。嘴唇怎么这么软?真别扭。

    这时晚会已开始,舞台上有人在讲话。魅羽自是无心细听,还在体验做人的感觉。尤其好奇这头黑发,和羽毛真是很不同的东西。羽毛并不会越长越长,可这头发如果不剪,真是要多长就有多长。一边想着,一边侧头用嘴梳理起肩上的黑发来。

    开场白过后,是舞蹈。魅羽看着台上那八个热舞女郎,心想这些人是在扮鸟吗?每人头上顶着一柄巨大的红色羽毛扇,背上插着紫色的翅膀,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比鸟多多少。

    又看了会儿,发现比起普通女人,台上的舞女们各个都是大长腿。魅羽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她也是大长腿。难道她的下辈子是个舞女吗?

    舞蹈过后是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上台,深情款款地开始唱歌。

    “谁,只存在于被尘封的回忆,

    今,已了无踪迹。

    谁,还在凡间不舍地寻觅,

    只为当初一个誓言无期。”

    这人是刚没了老爹吗?这么伤心?魅羽想着,见侍者推了辆小车过来,把他们这桌的饭菜摆好。

    这可怎么吃啊?她犯愁地想。平日在他那里吃东西都是站在桌上的。现在她的面前只有一个空盘子,旁边放着筷子和刀叉。她知道该用手,可她不会。

    陌岩像是看出了她的窘况,端起一盘松子玉米,用勺子拨了些到她的盘子里。于是她就把头低下,脸几乎贴着盘子,用嘴吃了起来。这么软的嘴可真是不习惯,不过食物的味道不错。心情一好,想起前几天的那道算术题。也许可以分给每只画眉两粒松子,她剩四粒。真的不能再多了……

    但听台上的男人继续唱道:

    “若有来生,

    愿做你的路人甲、路人乙。

    庸庸碌碌,子女绕膝,

    没有开始,也就不必徒劳地去忘记……”

    魅羽吃完后直起背,见周围几桌的客人都在异样地望着她。陌岩则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又拨了些米饭给她。她正要吃,觉得有些渴,低头去喝水,才发现目前的嘴伸不进那个窄口杯。

    陌岩把侍者叫来。“能换个大点的碗吗?”

    侍者的眉毛扬了一下,把水杯端走了。

    ******

    表演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拍卖才开始。这次慈善拍卖会的利润将被用来在空处天各处修建寺庙、印佛经。魅羽望着那些卖出天价的东西,有的一看确实是稀世珍宝,还有的不就是废铜烂铁吗?连残缺不全的书和掉了漆都快散架的木家具都能换那么多钱?有点后悔没去燃灯后院偷条裤衩带出来。

    终于轮到陌岩佛陀了。众人一听是佛陀,都朝这边望过来。陌岩俯身从行李中取出一个卷轴,递到魅羽面前。“你去。”

    “我?”她眨眨眼,“我……”

    “不要担心,你行的。”

    卷轴两头有条丝缎相连。他抬起她的左臂,把卷轴像手提包一样给她搭在左肩上。

    好吧,她站起身,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那股劲儿又回来了。望了望前方的舞台,双臂向两侧平伸,再向下一拍。

    没飞起来。

    “走过去,”他小声说。

    走她倒是会,不过鸟走路和人是不同的。出了座位后,她先是朝左前方快速走几步,停一停。再向右前方走几步,蹦一下。最终来到台上,把手臂伸向拍卖师。

    拍卖师狐疑地从她肩上取下卷轴,打开,朝台下众人亮了亮。

    “哇——”一片赞叹声四起。

    魅羽好奇,也伸头过去望。原来不是写的字啊,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只长着彩色羽翅的小红鸟,那不就是她吗?

    “看那只鸟画得多传神,”有人说,“就跟活的一样。”

    “眼睛好像会动哦。不愧是佛陀,水平和凡人就是不一样……”

    魅羽觉得有些惋惜。早知画的是她,就不捐出来了,留着自己看。

    ******

    晚宴结束后,被请来的客人离开宴会厅,转而从电梯上楼去各自的房间。这些花费都是由主办方承担的。对大部分客人来说,过了今晚活动就结束了。而陌岩作为佛国的代表,第二天还要去参加一个法会。

    陌岩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后,打量了她一下。“你得出去买两件换洗衣服吧?总不能穿成这样睡觉。”

    是吗?睡觉还要换衣服?鸟没有衣服,从生到死都是那一身毛。那就听他的吧。

    二人出了大楼门口,立刻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辆车。魅羽被塞进后座时,不由得怀念起飞辇来。这种小车也太挤了,还有些憋气。在路上走走停停的,速度也赶不上飞辇,还不如自己飞痛快。

    车停在闹市区的一条街道。魅羽下车后,见对面刚好是家服装店,和刚才的宴会厅大小相仿,里面人来人往。心道这个点儿在佛国和天庭,大家应该早都睡下了吧?这些人还在外面玩得兴起,不困吗?

    或许是高僧和红衣女郎的搭配太显眼,二人进门后没多久,便有女店员走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忙。

    陌岩自然也没什么经验,指着魅羽问:“她穿什么合适?”

    “她穿什么都不会难看,”店员逢迎地说,“随便从模特身上扒一件下来就行,试都不用试。”

    陌岩想了想,问:“有类似羽毛质地的衣服吗?”

    “有,有,”店员殷切地说,“都是新流行的款式。二位的品味可真不一般。”

    店员先给魅羽选了一条黑色短裙,上中下三段都有错落有致的羽毛垂下来,看着很蓬松。粉红色无袖上衣,摸起来毛茸茸的,便如鸟的细毛。魅羽很喜欢,好像找回了自己,当即就想换上。

    “她手不好,”陌岩冲店员说,“麻烦你帮她换衣服。”

    之后又在店里买了些睡衣内衣之类,才出门。站在路边等车时,魅羽望着车灯在身边闪过,抬头看看天,有些遗憾地说:“要是能飞,从上空看景色肯定会不错。”

    “那你就飞吧,”他说。

    她低头看看自己。“怎么飞?”她虽然找回了一些羽毛,可她毕竟不是鸟了。

    “平时怎么飞就怎么飞呗,”他不耐烦地说。

    真的?她伸开双臂,向下用力一拍。咦?还真的两脚离地升空了!再仔细一看,他在她一侧,一只手搭在她后背上。于是放下双臂,不再用力。

    二人在夜空中越升越高,刚才满是杂音的世界瞬间变得很静。脚底是一片灯火的海洋,车龙细又密。一旁的大湖则漆黑一片,只有一轮明月倒映其中。

    二人沿着湖岸线静静地飞了一会儿。作为一只鸟,魅羽一辈子都在飞。但今晚这样还是头一糟。她虽然不是个爱感伤的人——鸟,但心里还是有种甜甜又酸酸的感觉。

    “现在是去哪儿?”过了会儿,她问。

    “不知道,”他说,“下去坐车吧。”

    “还坐车干啥?”想起刚才那辆车,她就觉得憋气。“直接飞回去不行吗?”

    “不认路。”

    ******

    回到举办晚宴的酒店,正赶上宾客外归的高峰时期。二人拐入大堂电梯间,见一堆人正涌入电梯,就跟着进去。

    门刚关好,突然闻到一股臭气在电梯里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捂住鼻子,痛苦地皱着眉,同时伸手去按写着“2”的那个按钮。电梯停后,大家都逃命一般跑了出去。

    门关后,继续上升。陌岩也捂着鼻子,难为情地看着她,“你……拉裤子了?我们人类是不能随时随地大小便的。”

    魅羽的脸红到耳朵根儿了。“习惯了。谁知道你们人类的屎这么臭呢?我们鸟的屎基本上没什么味道。”

    好歹出了电梯,来到二人的房间。一进屋后,陌岩就大步冲进洗手间,把淋浴的水打开。“快快,快进去洗洗吧。”

    她立在原地,冲他眨眨眼,伸出双臂。“不会用手,怎么办?”

第127章 编外发糖篇:圣水与尿盆

    “养鸟不给清理鸟粪,不是好主人,”魅羽放低胳膊,说。

    陌岩望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来时头上蒙了块青色的布,把整个脸都遮起来。双手推着她的后背来到浴室,麻利地除下她身上的衣服,将不干净的布件直接扔进垃圾桶。再让她站到浴缸里,拿淋浴喷头给她冲洗。

    “包住鼻子不就行了?”她问,张嘴便呛了口水,“干嘛连眼睛都蒙上?”

    “你没穿衣服。”

    “我今天之前也没穿过衣服啊?”

    “那不一样。”

    冲完开始打肥皂。

    不一样?“你蒙着眼睛,会不会把我洗得满身是屎?”

    “不会,我可以在灵识里感知。”

    “那跟用眼看有什么区别?”

    他握着她头发的手顿了下。“总得做做样子吧。”

    洗净擦净,换上新买的睡衣。他摘掉头套,让她出去,又开始洗浴缸。过后拿起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去屋外倒垃圾。

    魅羽走出浴室,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住处。果然是高阶天界,无论墙壁还是家具都典雅精致。外间有张长餐桌,桌上的花瓶里插着鲜花。桌旁的椅子上有丝绸座垫和靠背。靠墙的壁橱里摆着些她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用途的东西。家具之间的墙上见缝插针地挂满了画。

    里屋主要是两张并排摆放的床,一层层的被褥,一看就柔软舒适。每张床的大小够几十只鸟挤在上面的了。

    选定她的床后,又想,该怎么搭窝呢?树枝是别想了,姑且不说去哪里弄,她现在变得这么大,得捡多少条才能搭成型?

    不经意间瞥见床头摆放的那些枕头。她记得陌岩家里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也不知这里的人睡觉为何需要这么多枕头?每张床上都有六七个,长短不齐、大小不一。于是就给他留了一个,把多余的枕头一个个用嘴叼过来,在自己那张床上围成一圈,上面再铺一层被褥。窝搭好了,她爬进去,蜷腿躺下。

    这一天下来,在陌生的世界里东跑西颠,变成人后还闹了各种笑话,魅羽可着实累了,一躺下便睁不开眼。耳中听见他从外面回来后,到浴室洗漱。随后走进里间屋,在她的窝边站定,像是在思考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她想睁眼,可眼皮太沉了。昏睡中有条柔软的毛毯搭在了她的身上。

    ******

    魅羽不知迷糊了多久,可能有半个时辰?一个时辰?醒来时见屋里还亮着盏台灯。

    她知道他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平日飞去他屋里玩,多数时候是在晚饭前离开。也有几次赶上天气不好,便在那里留宿。晚上他在桌边看书的时候,喜欢把灯摆在左侧,她就在他右边的桌上走来走去。

    现在一闭眼,还能清楚地记起那片桌面上的每道条纹和划痕——有个地方的图案像只独眼的猴子。走累了就趴下来愣神儿,通常会在他没读完时就睡着。他熄灯前,会把她移到窗边临时给她搭的一个窝里。

    此刻魅羽迷糊了一会儿后,比刚才精神了。于是从窝里跳下地,走到他身旁,爬上桌,在他右边蹲下。他给她买的睡裤上有一块块的褐色花纹,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他书桌上的那只猴子……

    他放下书,抬头望着她。“你蹲在这里我怎么读书?”

    她愣了下。“莫名其妙啊!在家读书的时候我不次次都在这里?”

    探身要跃下地,被他伸臂拦住了。

    “说来也怪,”他的眼神落回书页上,“之前那么多年都是独自看书,也没觉得什么。自从多了个人——”

    “鸟,”她纠正他。

    “自从多了只鸟以后,一个人看书反而别扭起来。”

    这句话说得她心里一动。这算表白吗?佛陀们的表白就是这么隐晦的吗?

    过了一会儿听他问:“这里好玩吗?”

    “还好吧,无所谓。家里也好。”

    其实她想说的是,从来都没有一个地方好不好。从来都是伴在你身边的人好不好。这种日子如果能继续,那做鸟还是做人也无所谓。然而想起燃灯说的,他还有一年就要下凡渡劫了。他走了后,她的生活看似回复到从前,但一切又和原来不一样了。就像他已经无法再独自看书一样。

    “你还是别去凡间了吧,”她闷闷不乐地说。

    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看着前方的空气。“有些事,不得不做。尤其是当你周围的人已经做了很多。”

    “你在说谁?”她略带挑衅地问,“你师兄释迦摩尼吗?我听说他在千年前降世过娑婆世界一回,那之后声名大噪。不过瞧他那副四四方方的呆样,家里会有人或者鸟在等着吗?所以不能相提并论。”

    陌岩听后笑了。“怪不得师父和你对脾气,你俩讲话都是一个风格。上次他就指着师兄的肚子说……”说到这里,换成燃灯的口气,“一早要你健身减肥,你不听。你要是有你师弟一半帅,有我老十分之一帅,至于到现在还没人看上你吗?”

    可魅羽笑不出来。“你走了,别人欺负我怎么办?”

    他的手摸着她垂在桌上的一缕头发,就像平时摸着她的羽毛。“你在佛国不是有霸王鸟之称吗?谁欺负得了你啊?”

    “那倒是,”她有些得意地说,“你见过药师佛养的那只鹦鹉吗?有阵子成天在后面追着我飞,嘴里说些不干不净的话。那天我在舍利湖边喝水时,又贴上来。被我一翅膀忽脑袋上,又一脚踹肚子上,再按着他的脖子在湖里……”

    她说不下去了。他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睛里有水光在晃动。

    “你是只坚强的鸟,对吧?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知道了。比你弱的比你强的都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你够狠。没有你学不会的东西,也没有适应不了的环境。所以,我不担心你。”

    他说得对,她暗道,她是打不倒的。为了活下去,她不介意被命运踩在脚下,把亲人、仇人、能忘的不能忘的统统抛到脑后。

    ******

    第二日凌晨,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时,魅羽便从窝里一跃而起。

    “唧唧!啾啾啾啾……”

    先是在屋里来回跑了几趟,又跳上窗台把脸贴在大玻璃窗上,冲着外面的楼房和马路大叫。顷刻间就听到左右两边的墙咚咚响,屋顶也有跺脚声。随即是一串铃声在屋里回荡。陌岩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桌上的一样东西,贴到耳旁。

    “好的,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会安静。”

    他有些责备地望了她一眼,不过语调依然柔和。“是不是饿了?下楼吃饭吧。”

    二人早饭后离开酒店,前往法会举办处。法会是在天荫湖中央的一座岛上,坐飞辇很快可以到。但陌岩说这种风和日丽的天气里,坐轮渡更好。二人于是同其他游客一起上到船顶层的露天舱,在甲板上站好。满眼的湖水蓝中带绿,船开后有湿润的风吹来。魅羽尝试着把手像人一样放在铁栏杆上。正常来说,她应该是站在这上面的。

    “这个法会是干啥的?”她问他。

    “空处天在很久以前是沙漠地质。有一段时间沙漠扩张严重,几乎把百姓们逼得要背井离乡、放弃这个天界了。只有天荫湖周边永远是一圈肥沃的绿地,可以说是空处天得以存活下来的根本。”

    “哦,那这个湖在民众心中的地位一定很神圣了?”

    他点点头。“每年的今天,九月六日,被定为天荫节,是人们感激大湖的节日。这一日,湖心岛上照惯例要举办法会。有意思的是,”他望着湖天交界处,笑了一下,“据说空处天佛教和道教势力相当,谁也不让谁。每年的法会都要一齐在岛上办,明里暗里较劲儿。头天晚上还要举办慈善晚会,双方各自筹了多少钱,第二天都会被媒体拿来做比较。”

    原来如此,魅羽心想。她是只一点就透、举一反三的鸟。想来这岛上空间有限,法会规模总不能越办越大,那双方较劲儿的结果,必然要花大力气邀请权贵人物和高僧大德出席。

    果然,他又说:“我听闻道门今年请了个相当厉害的角色来,所以佛门也托了重重关系来请我师兄。等他们见到我时,估计免不了要失望吧?”

    最后这句话让魅羽颇不舒服。“一群肉眼凡胎,不必跟他们计较。话说你师兄那个四方汉有啥好?若是一不小心把法身亮出来,整个岛都能给他压沉了。”

    他莞尔。“我也能。”

    ******

    湖大,湖心岛也大。岛迎着船的那侧是峭壁,顶部有琳琅满目的各式建筑,包括寺庙、道观、度假村等。可能是节日的缘故,到处是彩带和气球在飘扬。

    关于气球这种东西,魅羽记得儿时和伙伴们远行,有次在某地的一个公园里见过。当时他们这群淘气鸟从四处捡了些尖利的树枝和碎石叼在嘴里,砰砰砰把那堆气球都扎破了,被人轰了出来。

    湖背面则是浅滩。船绕湖半圈登陆,能看到岸边不远处等候的两拨人,一群道士,一群和尚。从这些人的穿戴打扮上看,当中颇有些辈分极高的长老级人物。

    在游船靠岸的同时,魅羽听岸上的道士和游客们一齐喧哗起来。她转身,沿着众人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半空中有七个小点在迅速靠近。再细看时,能分辨出打头一个身穿深红色道袍的老道,后面跟着六个红衣童子。

    “他怎么来了?”陌岩有些惊讶地说。

    “这谁?辈分比你高吗?”

    “三清里排老二的灵宝天尊,我师父都得让他三分。”

    魅羽于是细看老道的样子。五官还算秀丽端正吧,但那对明亮的眼睛太咄咄逼人了。她撇了下嘴。别来惹他俩就行,否则就算是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她也能让他下不来台。

    眼见那边厢一众道士和信众纷纷下拜叩首,这边厢和尚们的神色都有些讪讪的。陌岩虽身着僧袍,然而是随一众游客上岸,身边又跟着个粉衣黑裙的大姑娘,没人当他回事儿。甚至有几个僧人看着他二人时,目光中露着些许不以为然。

    直到陌岩走上前,报上身份,这堆和尚才如梦初醒,纷纷跪下行礼。陌岩回礼,举止恭谨谦虚,但也没有受宠若惊。随后接过僧人递过来的节日法袍,披在身上,在众人拥簇下向法会场所走去,身边有僧人边走边详说法会的流程。魅羽不远不近地在后方跟着。

    “不知这位女菩萨是佛陀的什么人?”走在她身边的一个中年僧人问。

    “他的鸟。”

    僧人脸上闪过一丝红晕,退后几步,不再吭声。

    ******

    岛中央有片广场,明显分做东西两半。道士们在东边,和尚们在西边,两边都站满百千信众。道士那边是一片蓝黄紫白色调,祥云萦绕,仙气升腾,丹鹤飞舞。佛门这边则以红金为主,流光溢彩,天花烂漫,佛号声声。

    “没白来啊,真是没白来!”民众们赞叹道,“虽然门票有点贵。”

    “贵啥?比看演唱会值。”

    除了民众,自然也少不了记者、直升机和闪光灯。魅羽在经过一个记者身边时,听他字正腔圆地介绍道:“说见到神仙了,都不准确。可以说是见到了大神、开天辟地的祖师爷,见到了创造我们这个虚拟宇宙的程序员……”

    此时灵宝和陌岩各自来到己方阵地的首位,盘腿坐到铺着蒲团的法座上。僧人们对魅羽的出现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她毕竟是随佛陀来的,还是给安排了个较为尊贵的侧位,与空处天最有名望的几位长老坐在一起。

    排在长老们之后的,并非僧人。佛门和道门两边都坐了些俗家打扮的人,看衣着气派便知非富即贵。不过当中有个人让魅羽有些不适,甚至可以说害怕。而能让她害怕的人或者动物,一向不多。

    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这种魁梧并非体力劳动者那种结实,而是能对人产生威压感的一种雄壮。短黑的头发,五官端正但透着城府,三四十岁便给人一种老年人才有的狠辣。

    魅羽又望了望陌岩,他好像没怎么注意那个男人。但她很肯定他在心里也对那个人产生了警惕。相处了这么久,对他的心念她已能较为准确地把握。

    法会开始了,一道接一道的仪式,对魅羽来说实在无聊。关于法会这种事物,她曾问过陌岩。他的回答是这就是一种带有布道弘法用途的热闹集会,同修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更希望现在就变回小红鸟,可以在岛上四处飞,去湖边尝尝湖水的味道,再偷偷往道士们的圣水杯里扔石子儿。

    就这么做着白日梦。终于挨到中场休息,看天色已过正午。以陌岩和灵宝为首的些个佛道高僧大德,被请到一旁现搭的凉棚中,一人一把太师椅坐下,好茶好点心伺候着。魅羽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便也跟进凉棚,来到陌岩身边蹲下。

    “我饿了。”

    他从一侧的小桌上拿起一块绿豆糕,放在手心,递到她面前,让她伸嘴来吃。

    坐在对面的灵宝看不下去了,皱着眉说:“陌岩佛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回天尊,我在喂鸟。”

    灵宝定睛望向魅羽。魅羽总觉得他一眼就能看明白自己确实是鸟儿,此刻只是用法术暂借了下世的形貌而已。

    灵宝哼了一声。“喂鸟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能再等等?”

    “不能,”魅羽说,“我记得有这么桩禅宗公案。大珠慧海禅师说,修行的秘诀就在于饿了吃饭,困了睡觉,”说着抬头望向陌岩,“对吗?”

    他笑了,冲她点点头,“你说得对。凡人的问题便在于,该吃饭时不好好吃,挑肥拣瘦。困了又不睡觉,胡思乱想。”说完又望向灵宝,“天尊,这与道门顺应自然的修行理念,应当也一致吧?”

    魅羽知道陌岩虽是佛门中人,可向来涉猎广泛。几乎可算作是佛道双修。

    灵宝像是无从反驳,但依然沉着脸。“男女有别。你二人虽不是那种关系,可也要顾忌一下外人怎么看。”

    “回天尊,”陌岩说,“我和她就是那种关系。”

    灵宝怔住了。魅羽猜大概在过去的千万年中,都没人敢这么和天尊说过话。

    “这……成何体统!”灵宝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回茶几上。“诸佛门弟子若是见你这番做派,还如何修行?”

    魅羽忍不住了。心说如果陌岩是你道门后辈,或者你是他的佛门师长,教训他几句也就罢了。你们既不是同行,人家今日在法会上还和你平起平坐,你管得了吗?

    “大家不信佛不是更好吗?”她说,“都改投天尊您的门下。”

    “噗——”角落里一位长老把茶喷到了地上。

    灵宝瞪了魅羽一眼,不过最终按下怒火,叹了口气,对陌岩说:“你们师门三人,也就你师兄有点儿佛的样子。你那个师父和你差不多,为老不尊,也是个说话做事不顾忌自己名声的。”

    听他提到师父,陌岩当即坐正。“出家人本不应在乎名声。不过师父为人正直、宽厚仁慈、行事不拘泥世俗,做徒弟的不敢同他相提并论。”

    此言差矣,魅羽心道。你自己不也是“为人正直、宽厚仁慈、行事不拘泥世俗吗?”为何不能相提并论?

    可灵宝不依不饶,“你们在佛国里怎么样,别人管不着。但我听闻你过阵子要下凡渡劫。希望你洁身自好,切莫做出让人指摘的傻事,为同道中人耻笑。我们修行者无论到何等境界,都该如履薄冰。古往今来,为情所困而晚节不保、身败名裂的先贤,比比皆是。”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吧?魅羽心说,这个灵宝多半在年轻时失恋过。

    “不让人指责是不可能的,”她站起身,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糕点渣,说,“历来都是不做事的人挑做事者的毛病。什么都不干,当然也不会犯错,可以自我标榜完美无瑕。一旦出来承担责任,就等于给了别人挑刺的机会。”

    她这话既是说下凡,也暗指这次法会。本来嘛,她和陌岩一人一鸟,在佛国终日吟诗作画下棋,优哉游哉。出来参加这次的法会和慈善晚会,纯帮忙不挣钱,还要被人说三道四。

    灵宝从座位里站起来,一副轻蔑的神色,似乎连看都懒得再看二人一眼。“果然是女色害人……”说着便自行走出了凉棚。

    “别理他,”陌岩小声对魅羽说,“师父说他年轻时受过刺激——失恋了。”

    ******

    午休结束后,法会继续。道士那边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无论凡人出家人都齐齐拜倒在地,请求天尊“赐圣水,治病强身,延年益寿”。连原本站在佛门这边的一些信众们都移到对面去了。

    灵宝倒也是个爽快人。从法座上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站定。抬起右臂,朝着头顶的天空左右来回抹了几下。顷刻便见一片云朵在上方成型。

    按说呼风唤雨本是佛道两家看门的本事,并不稀奇。可这片云的不同之处在于,其一,它的形状和道门那片场地完全吻合,连边边角角的弧度都一致。可以想见,待会儿圣雨落下时,不会飘落半滴到佛门这边。

    其二,这并非一片乌云。白色打底,表面有各种绚丽的光和精美的图案。云里穿梭着凤凰等神鸟,口衔神草灵芝。

    不一会儿,圣雨便开始落下。初时只是点点滴滴,后来大雨磅礴。信众和道士们跪在地上,一个个仰面向天,贪婪地张着大口,去喝圣水。场面着实有些辣眼。

    “这……”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望向佛陀陌岩。“我们,是不是也……”

    陌岩想了想,并未起身,只是抬臂向前方一挥。佛门所在的那片广场上,登时出现了几百个整齐排列的红色小瓷盆,上面还印着花纹,看起来甚是喜庆。

    几个僧人立刻欢欣雀跃地跑过去,抱起瓷盆一看。“咦?里面怎么是空的?”

    “当然是空的,”陌岩说,“这些是尿盆。”

    众僧还在愣神儿,见隔壁圣雨已停。刚刚喝得肚子圆鼓鼓、打着饱嗝的众人还在抿嘴回味圣水的味道,已经有人开始说:“哎呀,喝得有点儿多,得去方便一下。”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厕所前方就排起了大长队。

    “怎么办呀,快憋不住了!”

    “再轮不到我,我就尿裤子了。能不能去旁边的树林儿?”

    “在圣岛上随地大小便,不好吧……”

    然而不用多久,大家就发现了佛门这边为他们准备好的尿盆儿。一个个忙不迭地跑过来,一人抱起一个,四散而去。

    “救苦救难啊,真是救苦救难……”

    ******

    一年后的某天,魅羽鸟在清早离开窝,飞去陌岩禅房找他。这几天他都很忙,她几乎没怎么见过他。

    来到大门外,见一个小僧人坐在台阶上。这个小僧人她见过几次,专门负责这处院落的洒扫和供给。看到魅羽这只小红鸟,他就站起身。

    “佛陀让我和你说,以后我会定期来搞清洁。需要添什么食物,尽管吩咐便是。”

    “那就有劳了。”

    魅羽鸟说完,飞进屋里转了一圈。东西收拾得并不整齐,就像屋子的主人不久后就会回来一样。书房的桌上摆着他俩前几天没下完的一盘棋,棋盘边的碗里盛着小米和谷子。

    唯一和平日不同的,是墙上多了一幅画。画中的笔墨并不多,因为画的是一片白雪地,当中有个青色的人影和一只小红鸟。人影很模糊,鸟几乎就是个红点儿。然而毫无疑问,画的是他俩去年冬季在佛国千年不遇的大雪中,去附近山坡上滑雪的场景。

    魅羽鸟望着那副画,在书桌上趴了下来。早点儿认识他多好啊,他俩相处还不到三年,太亏了。现在这一别,也不知要三十年、三百年才能再见。又或者永远也见不到了,谁知道都会发生些什么事呢?连佛都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

    打小就闲不住的她,就这么在桌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彩色羽毛上的光泽似乎在褪去,眼睛里的影像越来越模糊,呼吸也变得轻微起来。

    于是,当燃灯三天后来屋里看她的时候,就见到了下面这幅场景。

    ******

    “出千!我亲眼见他出千!”

    当时是午后,魅羽鸟刚在厨房里吃饱,正打算迷糊一会儿。耳中一听到“出千”二字,立刻清醒了。

    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在姑奶奶的地盘上耍花样?知道她是谁的鸟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扑腾着翅膀飞出厨房,来到客厅。厅原本就不大,现在东南西北摆了四张方桌,更是让人连走路都困难了。还好这里一般也不来人。

    此刻每张桌的边缘上站了七八只不同种类的鸟,有庄家有玩家。桌上有骰子、牌九、食物、赌币等事物。靠墙的椅子背上还立了四五只白腿小隼,是她雇来维持秩序的——当然了,这些小隼很少能派上用场,通常魅羽鸟自己就给解决了。

    此刻她的眼睛在四张桌上扫了一圈,见其他鸟都在望向一只绿头鹦鹉。绿头鹦见她望过来,吓得那小小的身躯不停哆嗦,两腿则伸得僵直。

    魅羽鸟二话没说飞过去,一翅膀忽在绿头鹦脑袋上,将他打翻。又一脚踹过去,让绿头鹦在桌上连滚几个跟头。

    “回去告诉药师鹦,有胆儿他就自己来找我,我敬他是条汉子。别整天派你这个不中用的小弟来恶心人。”

    正说着,三只画眉从屋外飞进来。“燃灯佛祖来了!佛祖来砸场子了!”

    “吵什么?”魅羽鸟瞪了她们一眼,心道真是胆小如鼠。拍拍翅膀飞到门外,后面跟着那几只小隼,成防守阵列。

    老头还是那副帅气又和蔼的模样。“我是来看看,你还好吗?”

    魅羽鸟冷哼一声。“你把我男人搞不见了,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还有脸来见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燃灯笑着说,“我早说了,你,我自有安排——”

    “不用你安排!”魅羽鸟打断他,“我会在这儿等他回来的,不管等多少年。”

    说完,便转身领着她的打手们飞回屋里去了。

    (注:大珠慧海禅师的公案,是历史真实。)

第128章 转世之夜

    “陌岩转世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百石喃喃地说。两眼东看西看,好像在犹豫什么,无法下定决心。“明天就是内院第一次活动了,这次不成又得再等一个月。要不咱们过两天再说?”

    “贵庚?”魅羽问。

    “啊?”他一脸迷惘。

    “两句话说完的事儿,怎么跟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

    他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很难同你讲清楚,你还是自己看吧。”

    “自己看?”魅羽想起刚刚在内院申请处的经历。他是打算用什么设备来连接他的记忆吗?

    “这种技术只能跟内院会员共享。你现在既已通过申请,自然也可使用。待会儿我把那段回忆导出来。先说下,看完不许打人。”

    说完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坐下。“还是别看了,我同你说吧。”

    魅羽抬起手来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面前的杯子碟子跳起来几寸高。“玩儿我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这么遮遮掩掩?”

    “哎哎哎,”他皱眉冲她说,“都说你是涅道法王的干妹妹,我看像亲的。文静点儿好不好?行行我给你看,我先去让仆人开饭。”

    他站起身,再次出门时,又被魅羽叫住。

    “贵庚?你还没回答呢。二十五年前你附体陌岩的时候,听声音就已经成年了。我想大叔你该有五十了吧?六十?老人家火气别那么大。”

    百石望着她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把门重重地在身后带上。

    ******

    午饭后,百石就一个人进了书房。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那样子像刚跑完二里地。之后将魅羽领进屋,让她在书桌前坐下,并递给她一个头盔。

    见她有些犹豫,又说:“放心,这个头盔同你上午破境时戴的那个是不同的。这个只是用来观看,不会把你的灵识收进去。小心点儿用,很贵的。”

    他说完便出去了,魅羽将信将疑地将头盔罩到头上。果然,眼睛里虽然看到一些立体逼真的影像,脑中也能接收到一些冷热等触觉信息,但明显不是像之前那般身临梦境出不来。

    她看到一间屋子,四周只亮着一盏油灯,所以光线比较昏暗。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立刻辨出这是陌岩在龙螈寺禅院的卧房。而且她是在用他的眼睛来观察一切的,因为那时候的百石还在陌岩的身体里。他此刻正坐在床沿上,就着床头桌上的灯光看书。眼角余光见有人从外间探头进来,那个人不就是她吗?

    那时的她是住在小和尚桑净平时住的小屋里。见他屋里的灯亮了——当然,他是被她前后进来几次折腾醒的——有些迟疑地走了进来,在床边紧挨着他坐下。

    我居然和我自己并排坐在了一起,魅羽暗自摇头。随后又想,应当没坐这么近吧?她记得当时他俩之间有大概一尺的距离,而在百石的回忆中,两人却是紧贴着坐的。

    她在空处天读过一些科普书,知道人的记忆有时会下意识地自我修改。可百石不是说一直都很讨厌她吗?难道是装的?刚刚他犹豫要不要给自己看这段回忆,就是不想她发现这个真相吗?

    总之,陌岩没理身边的她,继续读书。过了一会儿听她突兀地问:“你怕死吗?”

    他放下书,冲她说:“我不怕死,我怕被人忘了。”

    嗯,魅羽想,这里记得还算准确,虽然少说了一个字。

    他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回望着他。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察觉到背后一阵寒意袭来。于是他便伸手到她腰间,点了她的睡穴,将她在床上平放好,盖上被子。又站在床边瞅了她一会儿,伸臂在面前一挥,估计是给她设了个什么结界。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禅房,来到前院,见夜色中站着两个人。打头那个三四十岁的年纪,一身褐色绸缎长袍。身材颇为魁梧,但这种魁梧并非练过肌肉那么简单,而是从内到外散发出一种恐怖的力量。肤色偏黑,目光狠辣,厚实的嘴唇如石雕般透着坚忍。

    中年人身后站着个随从,挺普通的面容,像个农夫。就在陌岩要把目光移开时,此人的相貌居然变了,变成一个老头儿。再定睛看,是个少妇……就这么变了十来个样子后,又从农夫开始重复。

    魅羽明白了。这是千面人,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副面孔,而且也不像现在这样能随心所欲地选择一种样子稳定下来。

    “你们是谁?”陌岩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来找我弟弟,”中年人说,“我要带他回去。”

    原来这人就是百石的大哥,瀚泽?魅羽暗忖,也就是今天上午那个隐形的考官?

    “你弟弟……”陌岩咀嚼着这三个字,“就是一直潜伏在我体内的那个人?”

    瀚泽盯着他的眼睛一亮,“果然是个聪明人,居然被你发现了。可惜,太迟了,我现在就得带你们走。”

    说着,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我知道你那只鸟儿替你在这里摆了个阵。”

    “鸟儿?”陌岩不解地问。

    魅羽也有些困惑,莫非这个瀚泽见过陌岩和她的前世?看他的样子也就三四十岁左右,到底活了多少年就不得而知了。刚才她问百石有没有六十岁,难不成是说小了,他才那么生气?

    瀚泽摇了下头,仿佛不愿多讲。“在这个阵里我固然拿你没办法,但你不要忘了,阵外还有你龙螈寺的徒子徒孙。你若能安心躲在这里,看着我把他们一个个杀光,那我对你自然无计可施。”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陌岩皱眉问,“如此处心积虑算计我,目的又是什么?”

    瀚泽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想多费口舌的,还是和你说了吧。我和我弟弟来自一个比你们更为复杂的世界。遗憾的是,我们的世界正在变得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在走向解体的道路。”

    “等等,”陌岩打断他,“一个世界为什么会突然不稳定起来?总得有个诱因吧?”

    瀚泽不可置信地望着陌岩。“果然、真是……一开始别人同我说你多聪明,我还不相信。是的,是有个诱因,我们也是追查了很久才发现。简单说来,是你们六道中的某个天界,不甘于继续留在六道,打算集体飞升。”

    “哪个天界?”

    “无所有处天。你身为修行者也该知道,正常来说,六道人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苦修,才能跳出三界外。可这个天界的科技已经发展到某种程度,让他们自认为可以集体越境。而要大规模突破六道的束缚,就必须先毁灭我们的世界。因为我们是凌驾于你们之上、比六道更高维的一种存在。”

    啊?这番话大大出乎了魅羽的意料。怪不得百石在前去少光天附体陌岩的路上,就提过要打去无所有处天什么的。原来他们都冤枉异世的人了——这场灾祸竟然是他们六道人自己先挑起的。

    那境初的儿子为何会落到无所有处天人的手里,是巧合还是什么?

    “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陌岩问。

    瀚泽正色说:“你本是燃灯佛的二徒弟,三十年前——准确说,是三十六年前,因为这之前你还有过短暂的一世——你下凡渡劫,身上带着某个人的阿赖耶识。这个人曾来过我们的世界,发现了我们的一些秘密。”

    “你说的可是曜武智菩萨?”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的,这个曜武智后来溜回六道,造了一个叫殁天枢的法器,可以瞬间毁灭我们的世界。直到今日也没人知道这个法器的原理。而殁天枢不久前被你屋里那只鸟给封了五年,让我们无法接近去查看。”

    “所以你们打算从我身上攫走曜武智的阿赖耶识?”

    “我们想知道这个法器是怎么造的。但更重要的是,此人的阿赖耶识一定不能被无所有处天的人拿到,否则我们就完了。另外……”

    瀚泽朝陌岩走近两步。“我们也想要你——陌岩佛陀——你的阿赖耶识。”

    “怎么我也去过你们那里吗?”

    “那倒没有。但据说你当年一个人待在佛国里,终日博览六道群书。单靠推公式便想通了一些高维世界的原理,委实不可思议。”

    陌岩问:“什么是推公式?”

    “简单说,就是根据别人已有的发现,闷在家里拍拍脑袋就能想出来。”

    陌岩思考了一会儿。“所以你才派你弟弟来附体我?”

    “不是我派他来的,我并不想他来。他的计划是在你渡劫完成后逼你转世,再由他来冒充你。借着你佛陀的身份可以更好地参与六道决策,并寻找某样东西。”

    “今日便是我下凡结束之日?”

    “应当是。佛国对渡劫有规定,不得少于六六三十六年。算上你短暂的前世,今年刚好是最低限度。所以我弟弟附体你的事,燃灯虽然应当一早就知道,可也不能提前结束。”

    陌岩点点头。“而你却失去耐性了,想现在就取走我和曜武智的阿赖耶识?”

    “我只后悔没早点行动……闲话少说,我们整个世界都快完蛋了,你该不会认为我还在乎你们龙螈寺的几条性命吧?”

    见陌岩没有反应,瀚泽暼了一眼禅院的卧房。“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得到你的阿赖耶识。你那只鸟儿终日在佛国里与你厮混,见过不少你写的东西。虽然她看不明白,此刻也记不起来,但我们只要拿到她的阿赖耶识,也是一样。”

    魅羽虽看不到陌岩的脸,但能感到他是真怒了。“休想打她的主意。”

    “大哥,不可,”百石横里跨出一步,居然从陌岩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就像之前在前庭地掌舵那回。只不过,魅羽心道,他应当没有实体,只是个虚影吧。

    “大哥,我早说了不需要你来。再给我些时间,我保证会想办法解决所有的问题。”

    瀚泽斜睨着自己的亲弟弟,摇了摇头。“你总是这么心软,能成何大事?把我们全体族人的性命都交到你手中,太过冒险。过了今晚你就回去,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说到这里,瀚泽微微侧身,袍袖向外鼓胀。面向龙螈山的群峰伸出双臂,向上猛地一台。魅羽只觉脚下的大地剧烈晃动了一下,接着便看到某座峰的顶部被横里削断,朝这边飞来。远看时还只是个小尖,到得近前时发现竟比大雄宝殿还要大。山尖停在东院僧房的上空。这要是砰地砸下来,死伤不可估量。

    “怎么样?”一旁的千面人走到陌岩近前,冲他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

    ******

    陌岩也平静地伸出手,任千面人扣住脉门。周遭的景物瞬时变了,已不再是龙螈寺的堪布禅院。现在陌岩和千面人是在一座殿堂的中央,百石则立在两丈外。虽然他的视角不在陌岩的身体里,灵魂与神识还是附在陌岩身上的,所以也被一同带了过来。

    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比普通的佛堂要宏伟,有着拱形的顶。四周是颜色绚丽的壁画,屋顶正中央有一圈耀眼的管状灯。此刻这十几盏灯正聚焦在陌岩身上,只过了片刻,他的双腿就站立不稳,噗通跪到了地上。双手捂头,像是十分痛苦的样子。

    千面人早已松开他,向后退了几步,口中喃喃有词。估计又是在念什么神识分离的咒语。魅羽在头盔里盯着千面人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真希望能回到此时此地,她会一跃扑上去,把这家伙身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

    千面人就这么不断变换着面孔,变换着声音。念了一会儿经咒之后,抬起右臂,手掌对着陌岩。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口中的经咒停顿了刹那。电光火石之间,地上的陌岩突然似豹子般跃起,扑向千面人,将他击飞出去,撞到一条柱子上。魅羽和千面人交过手,知道这家伙本不该如此不堪一击。显然是没有料到到手的猎物尚有反击之力,才着了道。

    陌岩不等他起身,又一跃而至,一拳捣在千面人腹部。千面人惨叫一声,口吐鲜血。陌岩随即站直,两手在胸前抱圆旋转,划了个阴阳鱼。

    啊——魅羽简直不敢相信她的眼睛。这不是她最厉害的救命法宝阴阳鱼吗?当年得到那本灵宝心法后,她、陌岩、鹤琅,自是都看过了。所以陌岩会用,她并不奇怪。可——可看看人家划的这个阴阳鱼!

    转第一圈时,黑白双鱼的眼睛处就向两侧射出耀眼的金光。砰砰两声,左右两方的墙壁上各被打出一个洞。第二圈时,沿着阴阳鱼边缘飞出一把无形气剑,向着前方地面上的千面人疾刺。千面人狼狈滚向一旁,气剑竟将地面割出一条深有尺余的大口子。

    接着陌岩向上一甩手,阴阳鱼以螺旋形路线升至屋顶。将十几盏灯击成粉末后,又将屋顶整个削开一个大洞,现出一片陌生的夜空。

    这还只是划了两圈,要是七圈都做足会产生何等威力?魅羽想都不敢想。再回忆她平日使的那些阴阳鱼,一个个相形见绌,成了营养不良的畸形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想着,陌岩已纵身上跃,从空洞中飞了出去。百石紧随其后,留受伤的千面人在殿内。然而来到殿外,却发现殿堂之下并非大地,而是一只巨大的人手。再眺目远望,能看到瀚泽那放大了几十倍的面孔在慢慢靠近。到底是他变大了,还是其他人变小了,魅羽不敢确定。只是记起曜武智那个偈,“大而简,细而繁……”

    此时又有另一只巨手从天空缓缓降下,停在诸人头顶。

    “倘若不是因为我弟弟需要你的肉身,”一个洪大低沉的声音在四周回荡,“我会让你形神俱灭。”

    神经病啊,魅羽心说,陌岩杀了你爹是怎么的?才第一天见面,就跟疯子一样喊打喊杀。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头盔里一片黑暗。她摘下头盔,放到桌上,双目直直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

    现在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包括夭兹人入侵这件事,看来是异世人买通了佛国的一些势力之后——这当中很可能包括那个迦叶——给故意放进来的。以为六道和天庭招架不住了,最终会被以百石为代表的异世人所控制。到了那时,再对付无所有处天的人,自然要容易些。所以百石在上次前庭地交战时,才会故意搞破坏,把翼龙给催眠……

    也不知坐了多久,百石开门进来。“看完了?”

    “后来呢?”

    后来的事一定很惨烈吧,所以他没有录下来给她看。

    “后面的事,还是我同你说吧,”他走到窗边站住,面向窗外。

    “我大哥施法要夺走陌岩的阿赖耶识。就快成功的时候,燃灯赶来,救下陌岩。我大哥自知不是佛祖的对手,而我在陌岩体内他也没办法带走,只得携重伤的千面人离开。”

    “燃灯没有追赶你大哥?”魅羽之前已知道,燃灯就是那个在旱舸寺见过两次的丁长老。

    “他顾不上。当时陌岩已经奄奄一息,而且在之前的撕扯中,他的命魂——就是同阿赖耶识牵连最深的那个魂——受了重创。因此当另两个魂伴着阿赖耶识离开之后,命魂就开始慢慢消散。燃灯为了保住他的命魂,自己也去投胎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都说燃灯也下凡了,原来是被逼的。

    魅羽作为道门中人,知道这叫“以魂养魂”。就是说,如果有人的某个或多个魂快要消散了,单是把它收集起来是无济于事的。必须由另一个刚好要投胎的生灵接住它,由婴儿开始一天天去滋养,这个魂才可能最终存活下来。这也是为何境初目前有四个魂的缘故。

    然而燃灯投胎去哪里了呢?他现在应该是个一岁左右的小婴儿吧。命魂是保存凡人当世记忆的那个魂。以燃灯的修为,即使身为凡人,应该也能读取到陌岩这一世的记忆吧?

    “我现在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百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离开窗户,走到她身边。“明晚是内院每月一次的活动夜,我现在要出去一趟,做些准备。明天白天,我们再把这次的计划过一遍。”

    百石这次请魅羽来帮忙的目的,是要拿到一本说明书。什么的说明书?是关于六道这个构建的说明书。

    据传言,这本书的内容是六道创始人留下的,之后一直被保存在无所有处天的一座寺庙中。当然了,创造者所用的语言和六道后来自己产生的语言,肯定是不同的。

    说明书的内容最初是被写进了一块五彩晶莹的石头里,在寺庙后山的湖里存放了亿万年。找到这块石头的人,是当时寺里的方丈。他常年在集市上购买活鱼,回来在湖里放生。这天在放生的时候不慎一脚踩空,跌进水里。

    湖并不深。只不过水里植藻丛生,从水面上是看不到那块石头的。而方丈在水中挣扎时,看到湖底有团五彩斑斓的事物。待得上岸后,才领人回来打捞。

    当晚方丈打坐时,将石头放在身前的矮桌上。到了子时前后,眼缝里迷迷糊糊看到一团光从石头中射出。他捧起石头,脑海中便快速回放出石头里所储存的信息。那之后的几天,方丈便将之用六道的语言写了出来,此后代代相传于寺中。也就是在最近这些年,不知何故才流传到了市面上。

    “知道六道的产生,对化解你们高维世界的危机有什么用吗?”魅羽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问百石。“曜武智就没有说明书,不也造出了殁天枢?”

    他应该能听出这番话里的讽刺之意。“能有多大用处还不清楚。不过我们的世界是在你们之上建造的,什么东西都是破坏容易建造难。只有了解了两个世界的产生原理,才有可能找出回归稳定的方法。”顿了顿他又说,“只是我想不通,我大哥要这说明书又打算作何用?他是不会有耐心来重建世界的。”

    当时魅羽听了他的话也没觉得如何。现在看过百石那段回忆,禁不住想——那人家陌岩佛陀又是怎么拍拍脑袋就把公式推出来的呢?笨就笨,别不认。不过看在你是个老人家的份儿上,就不打你脸了。

    “那好吧。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百石。”她站起身,离开桌子。这还是她头一回正面称呼他,没用什么蟑螂蜈蚣之类的绰号。

    百石看着她从面前经过,神情像看着刚从狱中放出来的连环杀人犯。“你……没事吧?”

    “没事啊,能有什么事?哦对了,头盔上有条线,不小心被我扯断了。”

    百石一听,忙走过去查看。不料就在触及头盔的那一刹那,整张桌子便崩塌了,散成一堆碎屑。桌上的仪器和头盔自然也逃脱不了摔到地上的命运。

    “这……”

    “抱歉抱歉,”她的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冲目瞪口呆的他说,“改天赔你张桌子,一定会挑个质量更好的。”

    随即转身走出门。

    还会给你大哥准备一副棺材。也是上等木料。

第129章 红衣女与酒糟鼻

    第二天晚饭后,百石拎着一袋东西到魅羽房里找她。见她还在洗澡,便在桌边坐下等。桌上的茶杯里泡着她从龙螈寺带来的茶,于是那两个困惑了他很久的问题又从心底冒了出来。

    首先,陌岩这个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在陌岩六岁的时候,百石便“住进”他的身体里了。说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应该不过分吧?无可否认,那是个聪明好学的人,也挺有天分,然而在某些方面真是傻得可以。

    比如时不时会好奇心泛滥,花精力研究一些偏僻无用的东西。每次他彻夜读那些书、写那些玩意儿的时候,自己就无聊得要死,真想跳出来指着他鼻子说:“把这些时间花在修行和练武上不是更好吗?”

    更不用提堂堂一代高僧,竟爱上个男人,还是个又肥又秃、肚子大眼睛小的类型。虽然后来肥秃变成美女了,那不过是他运气好。

    是吧?运气太好了。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比他年长的、比他年幼的都唯他马首是瞻。尤其是她,原先每次望过来的眼神里,有崇拜,有爱慕,有宠溺。现如今呢?姑且不说她统共没几次正眼瞧过自己,就算有,也带着怀疑,不屑,或者心不在焉。

    为什么?他百石也不赖呀。甚至可以说,在来六道之前的那些年,自己在家乡收获的荣耀与爱慕并不比陌岩少。像她这样的女孩,他根本就不会考虑。

    百石生在一个世袭家族,家中历代都有人在内阁任职。他是家里的老幺,真名叫瀚宇。上头除了大哥瀚泽,还有六个哥哥姐姐,也都已成家。接受这次任务前本来都打算订婚了,母亲知道后哭了几天几夜。一去二十五年,音信全无,估计女友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吧?在高维世界,人的平均寿命是三百年。

    但他不后悔。他要做的事不仅关系着他们那个世界的存亡,也是他证明自己能力的一次机会……

    正胡思乱想,魅羽从浴室里出来,依然是从里到外一副男人样儿。“就这么个破事儿,还得沐浴更衣?”

    “你误会了,让你沐浴是因为马上要睡觉,我们相当于是在梦境中参加活动。只不过和平日做梦不同的是,能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不会忘记真实生活中的身份。”

    他将桌上那包东西的外包装拆开,里面有个柔软有弹性的头套,用手能摸到头套夹层中那些细密的电线。原本计划白天就和她说这些的,结果出了点儿小变故,一整天都耗在外面了。

    “哦,”她接过头套,“我还以为得去内院申请处那样的地方才能联网。”

    “去那些地方不安全,”他说着,又取出个蓝色方盒,盒子跟头套之间有条扁平的线相连。“会员都是用这个盒子直接与总部交换信息,用的是量子加密,绝对安全。你躺好之后,再吃下这粒糖豆即可。”

    他塞给她一个小纸包。

    “怎么从梦境里出来?”

    “刚入梦的时候会看到一扇门。穿过门进入活动大厅,梦就开始了。要是反悔的话,就和平日一样,从门里走出去就行了。一旦行动开始,出梦便只能在胜负已分,或者你自己发生意外被淘汰后。无论如何,糖豆的效力在凌晨时分会消失,到时你就算不想离开也会出梦。”

    “我能选择自己在梦里的身份和样貌吗?”

    “不能。包括性别在内,都由系统随机分配,”他边说边帮她戴上头套。

    “万一有事,我怎么找你?”

    “我会把左手的袖子稍稍挽起,右手袖子放直。”

    “你要是碰巧穿了短袖衫呢?或者……断臂人?”

    这丫头哪这么多废话?

    “不到万不得已别找我,免得暴露,”他没好气地说。“活动通常分组进行,每组多少人根据参加的人数决定。无论我们是否分在一组,努力胜出吧。”

    他站起身,准备走出屋时,又嘱咐道:“还有,尽量低调点儿,少做些引人注目的事。”

    “这我就不好控制了,”她摊开双手,有些难为情地说,“眼长在别人身上,况且优秀也不是错。”

    百石不可置信地盯着她,这就是他刚才在考虑的第二个问题——话说一个人怎么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变化那么大呢?一两年前她还是个天真烂漫俏皮的女孩,虽然偶尔有些世俗,说起话来得理不饶人——当然,对陌岩从不如此。除此之外,可以说心思单纯,是个对生活要求不多的姑娘。

    再看现在?简直是个女霸王。强盗!泼皮!有她在身边,你就得一直绷着根儿神经,否则指不定哪天就长睡不醒了。脸皮比墙后,说话带刺,冷不丁扎你一下。然而不这么表现的时候,你又得防着她是不是在搞什么花样,简直岂有此理!

    看来陌岩的死对她打击不是一般的大。有时百石也想,倘若他一辈子都附在陌岩体内不出来,倘若那天晚上的事永远也不发生,那他俩、不,他们三个,是不是就一直在龙螈寺这么生活下去了呢?一个和尚、一个不伦不类的“住寺媳妇”,外加他这个潜伏在二人中间的异类。奇怪的组合,永远都无法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那段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出了魅羽的卧房,先把三楼的门从里面锁好。宅院的安全他并不担心,不仅院里的男仆女仆都是他从高维世界带过来的,附近的楼层里也有他的耳目。

    他和魅羽这次行动的目的,是要在今晚的预赛中获胜。预赛比的主要是计谋。每个会员在真实世界中的修为和武功虽然也能在虚拟幻境中反映出来,毕竟不太准确。要拿到说明书还得再参加决赛,那时需要真人做一定伪装后,在现实中参赛。

    要知道,整个兜率天内院会员的总数一直是保密的。据百石手下探来的消息,大概在四五百人左右。而对说明书这玩意儿有兴趣的,估计有五十人上下。百石虽是个自信的人,也不敢保证能进决赛。多个人,多个帮手。比魅羽修为高的人也许有不少,但论鬼心眼儿、识人阅人,以及变通的能力,却鲜有人及。

    现在的麻烦是,他大哥也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百石目前不能确定的是,大哥是想自己拿到说明书,帮他这个弟弟拿到,还是目标就在魅羽这个人身上?

    现在陌岩的阿赖耶识他是拿不到了,也只能打魅羽的主意了。而百石毕竟同陌岩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即便对他有诸多不满,总还是有些感情的。之前害他转世虽是逼不得已,心里终归有些愧疚。他不希望类似的悲剧再发生在她身上。

    然而多想无益。百石戴上头套,在床上躺下,也吃下一粒糖豆。不久后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在梦中走进一扇门,来到一个圆形的大厅。便如之前参加活动时一样,大厅里虽然人影憧憧,有四五十人,但真的只是“人影”——每个人都是一团模糊的黑影,能动但不能说话,百石自然也不例外。因为人还没到齐,还没分组。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大厅中央的讲台上出现了个人。是个看起来精明能干又和蔼慈祥的老太太,手里拿着根类似乐队指挥棒的东西,朝众人微笑问好。当然了,这个老太在真实生活中是谁,甚至有无可能每次都是不同的人,就谁也不知道了。根据经验,一旦此人露面,大厅周边的十几扇门就只能出、不能进了。

    老太也没啰嗦,抬起手中的小棒,朝人群中随便点着。“第一组。”

    第一组被点了八个人。

    “第二组……”

    共点了八组,百石被分在一个七人组。分组一结束,所有的黑影便瞬间变成了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真的是鱼龙混杂、三教九流。

    就拿他所在的组来说吧,有个金融家模样的西装中年人,一个憨厚的大嫂和一个高挑的红衣女郎,一个学者气质的长者,一个烟酒过度、大腹便便的酒糟鼻,外加一个削瘦的士兵。

    这里面有魅羽吗?百石忍不住想。而他自己的样子,则像个身强力壮的年轻搬运工。当然了,百石深知这些人在现实中多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老太示意众人安静。“这次你们的任务是要从一座都市中突围出去,最先越过护城河的那组将进入决赛。当然,即便你身在取胜的组中,若是半路被淘汰,也不能进入决赛。”

    老太说完便从台上走了下去,留时间给各个组做准备。百石这组的七个人互相点了下头,说了句“请多关照”。既然不能自我介绍真实的身份,瞎编一通也毫无意义。

    还是大厅中央那个讲台。同一组的人站上去之后,头顶灯光一闪便一齐消失。轮到百石这组,七个人踏上圆台,一晃眼的功夫周遭的环境就变了。在登台的同时,百石悄悄把左手腕处的蓝色衬衣袖子挽了两下。

    他们目前是站在一个废弃高楼中的一层。屋顶不算太高,五米左右,但长方形的大厅相当大,估计整个这层就一个房间。十几根方柱四处分散着,地板墙壁虽光滑平整,却满是灰尘。什么家具摆设都没有。四面墙当中只有一面有窗户,是一个个落地大玻璃窗,有的玻璃破了,多数完好无损。窗外是都市的夜景。两头各有两个楼梯,能上能下。

    七人小心地走到窗前,冲外面看。只能看到所在街道对面的几栋楼房,依此判断都市的发展程度大概相当于兜率天五十年前的水平吧。楼房都不是很新,有的住着人,有的废弃了。下方的街道上有车灯移动,看样子像军用车辆。每个街角都在开火,时不时有流弹飞向周边楼层,不远处还有炮声传来。

    出于安全考虑,七人离开窗户,到一面墙附近站成一圈。

    “我提议,先选个组长,”红衣女说着,指了下百石,“就选他吧。”

    这人是魅羽吗?百石忍不住想。虽说幻境中的形貌都是虚假的,但当前的形势下,照惯性大家也该选老学者或者士兵当头儿,而不是搬运工。

    谁知酒糟鼻看了看红衣女,又看了看百石,也说:“就选他吧。”

    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酒糟鼻是他大哥瀚泽?大哥既然连内院考官都能买通,要指定和弟弟一组估计也不难吧?

    正想着,干瘦的士兵也开口说:“同意,就他吧。”

    这又是谁?呃,好吧,百石放弃了。眼下还是集中精力应付预赛,别的问题迟些再考虑。于是正色说道:“下方街道正在激战,目前首要环节是弄清楚应当冲出去还是在这里等等看。据说所有关键决策都会有线索,其余的要靠自己判断。所以大家现在开始找线索吧。”

    “会不会是从楼顶离开呢?”大嫂问。

    百石想了想,“楼顶若有直升机的话,自然也有这种可能。无论如何,先确定其他楼层里有无枪支弹药,以供防身用。”

    红衣女说:“还要查看有无地道。当然,万不得已时,直接冲下去从交战双方手里夺武器也无不可。人总不能给尿憋死。”

    显而易见,红衣女在现实生活中不是个善男信女,且身手应当不错。

    酒糟鼻想了想,说:“还是先在本层找吧。本层若无线索就汇合,再一起去别处查看。没有武器时,分开行动容易出事。”

    百石点点头。心说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能,还要我这个组长做摆设做什么?

    ******

    于是七人先在大厅里找线索。有的查看柱子背面是否有字,有的敲地板,有的把耳朵趴在墙壁上倾听。金融家比较有意思,每根柱子都去推一推,看是否能移动。

    突听砰地一声,接着是玻璃碎裂和学者的闷哼声。原来刚刚有流弹穿过窗户飞进来,击中了离窗户不远的学者后背。眨眼间,学者的身影在众人视野里消失了,这一组便只剩六人。

    正当大家决定放弃本层,去其他楼层查看时,却听士兵说道:“等等,你们看。”

    其余人望过来,见士兵手中握着个金属烟盒。他伸臂将烟盒举过头顶,然后向上跳。跳得并不高,从身法上看,士兵平日显然是不怎么修习武术和轻功的。然而他在跳高的同时将烟盒松手,烟盒没有落地,却向上飞去,紧紧地贴到了屋顶上。

    金融家仰头望了望屋顶。“就是说,天花板里面有强磁场吗?”

    “不是的,”士兵说,“我这个烟盒是铝制品。”

    “我明白了,”红衣女说着,纵身上跃,同时双腿高抬,便似要后空翻一样。然而腿并未放下,身子也未落下,而是头下脚上地倒着站到了天花板上。

    这时百石和其余人也明白了,一个个向上方跃去,几人的身法都颇为灵活。整个世界在他们双脚触到天花板时便翻转了过来,原来的地板成了新的天花板。只有不会轻功的士兵还在“头下脚上”地站在原处。

    “喂,你们谁拉我一把?”

    士兵高举双臂,向“下”一跳。百石和酒糟鼻同时跃起,一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了下来。现在士兵也和其余人一样站好了,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跑到窗边再次查看。这时候他们所望向的地面本应是原来的天空。然而脚下的夜空已消失,大楼目前是立在一条普通的马路边。深夜时分,行人和车不多,但看着还算祥和。他们应该可以立即“下楼”了。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百石一边随众人走向楼梯,一边好奇地问身旁的士兵。

    “天花板上的灰尘同地板上一样多,而且颗粒较大。正常来说,不应当这样。”

    所以灰尘就是他们要找的线索。百石想,单是这第一关就得淘汰一大批人。不禁暗暗纳闷,这个士兵是谁呢?是魅羽,他大哥,还是另有其人?

    ******

    六人沿着楼梯一路下到大门口,外面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现在问题又来了,往哪边走才是出城?

    金融家说:“城外的灯火通常比城内要少些。我们找个稍微空旷的地方,看看四周的背景便知。”

    于是大家就沿着当前的街道,朝一个方向不断行走。然而没过几个街区,怪事就发生了。两侧的楼房、街景、甚至行人,都是在不断重复的。这就算走到天荒地老也走不出去啊。

    于是七人在一个十字路口站定,重新思考方案。

    “我们刚刚是只往一个方向走,”大嫂说,“试试不按次序胡乱走,是什么情况?”

    百石觉得大嫂的建议并非全无道理,至少可以弄清楚这种重复是事先设定好的,还是根据他们的行动临时变化的。然而即使弄清楚这个问题,还是无益于解决困境。照规定,目前应当有第二个线索,可是应当如何去找呢?

    “不需要再走,”红衣女说,“我上天看看。”

    言毕,也不等其他人同意,身子在细雨中腾空而起,眨眼就到了楼群之上。

    不会吧……百石望着她的身影,暗暗吸了口冷气。刚刚红衣女腾空的身法,怎么看着那么熟悉?难道她才是大哥?虽然二十多年来没生活在一起,但亲兄弟之间不至于连这些细节都辨认不出。

    还在惊愕间,红衣女已翩然落下。“不必再走,四个方向都一模一样,延绵无穷尽。”

    “我有个提议,”士兵说,“重复的不止是楼房,还有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我们不妨先试试打破这种对称重复性,看有何事发生?”

    酒糟鼻闻言点点头。“我们各自去东南西北四条街的尽头,将行人和车辆往这里赶。”

    说完,身形一晃就朝百石左方的街飞去,红衣女自行朝右方飞去。百石令金融家和大嫂去前方,自己去后方。士兵不会武功,就留在原地观望。

    百石在马路中央站定。虚拟幻境的规则,历来是除了本组的人,在幻境中见到的任何其他人都不是真人,所以不必担心伤亡——当然了,即使是真人“死了”,在现实中也不会有事,只不过感官要经历一遍死亡的痛苦罢了。

    此刻面前的柏油路已被雨水淋得尽湿,前方有辆大型公交车正呼啸着冲他开过来。百石先是一掌击在地面上,从自己手掌处开始结冰,顷刻间整条马路都铺了一层薄冰。

    随后向车的左前方冲过去,转身、飞踢,车身立刻偏移了,朝着一侧的高楼撞过去。百石及时赶到又是一脚,车微微调头,以倾斜的角度在路面上飞速向后滑去,把后方驶过来的大车小车如扫地一般往十字路口堆积。

    与此同时,却见前方十字路口上空不断有旋转着的车辆从左右两方飞来、落下,像被巨人抛过来的一般。车辆落地后爆炸,烈火冲天,再吞噬着新来的车辆,导致更多的爆炸,真真如人间地狱。

    百石摇摇头。初时还以为自己就够猛的了,那两个家伙简直是疯子。然而正如士兵预测的,对称重复性一旦被打破,他们周遭的幻象便开始瓦解。最后除了十字路口的这几条街保持原样外,其他街景都变得不再相同。

    百石四顾,看到后方某处空中的楼群数量骤然减少,那里应当离护城河最近。

    ******

    六人汇集到一起,朝城外的方向走去。只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能听到潺潺的水声,眼前的夜雾也在加重,护城河应当就在前方了。百石不由紧张起来。过河肯定也会遇到障碍,不会那么容易。

    然而他更担心的是,如果酒糟鼻就是魅羽的话,他大哥应当一早就知道了,会不会选在这时候对她下手?虽然在幻境中不能真的置她于死地,但大哥肯定不信魅羽会好心帮自己弟弟拿到说明书,所以会尽量阻止她进入决赛。

    六人已站到码头了,能看到对岸的灯光。虽然不太明,但岸就在那里,毫无疑问。再扶着栏杆向下望,雾气很重看不清晰,但也能辨出这河水不是什么好水。闻着刺鼻,还令人眩晕,掉进去后是否立刻尸骨无存都不好说。没有桥。岸上搁着艘破烂的游艇,控制面板和方向盘倒是还在,但船底儿早烂光了。

    “还是先找线索吧,”百石冲其余五人说。

    大家于是在岸边仔细查看。没过多久,突听金融家说:“你们慢慢看吧,我先过去了。”

    话音未落,便离地朝对岸飞去。几乎在同一时刻,河水咕噜噜开始冒泡。其余五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条龇着獠牙的大鱼突然从水中跃起,一口咬住金融家的双腿,将他拖入水中不见了。

    百石还在心悸,又听大嫂说:“下面不安全,走上面。”一跃入高空,结果没飞几下从云里冲下来只翼龙,一口将大嫂吞了下去。这么快就还剩四人了。

    百石叹了口气,继续在码头找线索。忽听士兵在破烂的游艇里说:“找到了。你们不用飞,什么也不用干,我把你们载过去。”

    另三人闻言,跃入游艇。见他手握方向盘,面前的控制面板上闪着小灯,明显已经将船启动。

    “你这是……”红衣女迟疑地问。

    “刚刚我盯着对岸的灯光看,发现我们所在的都市不是静止不动的,似乎在轻微地一上一下。这不是护城河,这是个大湖,整个城市是一条船。希望我手中握的,就是能控制这艘大船的方向盘。”

    其余三人不再说话,屏住呼吸望着对岸。果然,过了一会儿,百石明显感到对岸比刚才要近一些了,长长地舒了口气。预赛这关总算过去了。

    就在他庆幸的时候,红衣女和酒糟鼻同时从游艇里跃出。二人倒不是争谁先去到对岸,而是一声不响就在码头上交起手来。这也难怪,百石想,酒糟鼻应当就是魅羽,而大哥是杀死她情郎的仇人。难得她刚刚忍了那么久,又或者到此刻她才猜出红衣女的身份?

    “你们别打了,”百石说着也跳下船,前去拉架。可二人正打得难解难分,凶险连连,谁听他的?

    “都给我住手!”士兵在船里喊,语气中带着愤怒。

    魅羽毕竟与瀚泽的修为相差甚远,不到十招便被击飞出去,口吐鲜血。

    “不自量力,”瀚泽冷冷地说了句。

    对岸就在近前了,士兵丢下方向盘朝魅羽跑过去,将她扶起。百石呆呆地望着这二人。在他看来,士兵怀里抱着的是个油腻大叔,眼神里却满是思念、爱慕、宠溺。而魅羽也安静地让他抱着,脸上的仇恨和委屈虽未散尽,神情却在渐渐平复。

    百石明白了,这个没有修为、不会武功、但机智聪慧的士兵应当就是她现如今的情郎——境初。

第130章 天价名画

    境初是在三天前被下属们救走的。船一在空处天降落,就径直去见皇帝。当然,之前他被绑架的事皇帝也知道了,一直在和兜率天的黎宰相通话,商量救人的方案。见他平安归来自是松了口气。

    境初同皇帝说,绑架他的事就算了,当务之急是把魅羽弄回来。同时又汇报了下半个月前在空处天的发现——关于那个怪洞,以及自己那个没见过面的孩子。上次离开前他已经把孩子的画像复制给皇帝,这次请皇帝同无所有处天的政府机构联系一下,看能否帮忙寻找。

    随后便返回兜率天。百石之前为何要绑架他?以此来要挟魅羽,目的是什么?境初并不清楚。然而有黎宰相的支持,内院就算再摆谱,也不敢不让他进来找人。当他了解到马上要举办什么“六道说明书”争夺赛时,自然猜到了百石的意图。

    等到今晚,他用院里提供的设备入梦。进来之前已经知道魅羽和百石各自是什么角色了,但他并不清楚还有个瀚泽在里面。至于让魅羽认出士兵就是自己,那太容易了。特种部队成员之间有各种暗语,百石和其他人是无从察觉的。

    此刻怀抱油光满面的酒糟鼻,境初生怕一松手又找不见她。然而四人既已通过预赛,估计很快就会出梦,得抓紧时间办事。

    于是扶着魅羽站起来,冲百石说:“你之前绑架我的事,我不追究。决赛是七天后,明早我会先去你府邸,把她接走。到决赛那日我们自会前去帮忙,当然我有条件。”

    “明天就走?”百石看了一眼魅羽,嘟哝道,“总共也没住几天。”

    他这话一出口,红衣女就扭头瞪了他一眼。随后冲境初说:“要走快走!趁我改变主意之前带她离开。决赛我们不需要帮手。下次再见,你我还是敌人。”

    境初虽不知面前的红衣女是谁,但看这情形不仅是同百石一伙的高维人,身份还不低。搞不好,此人便是一直与空处天特种部队为敌的那个幕后老板。

    于是冲红衣女说:“你们不要太自信。我知道今晚某个队中还有两个参赛者也可能胜出。一个是阎王,另一个是涟靳公子。”

    阎王殿就在旺滩裕海路尽头那座高楼里。境初听魅羽说过,她曾经从第六层地狱去过那里。要说这六道中,玉皇大帝的话你可以不听,阎王的面子你敢不给?活腻歪了吧?而像六道说明书这种东西,对掌管轮回转世的阎王肯定有吸引力。

    至于涟靳公子,境初在龙婴湖上见过一面。知道这是在寸土寸金的兜率天,第一大房地产公司的首席继承人。内院总部和各处的分部,十有七八租的是人家的楼层。至少预赛得让人过吧,否则今后还想不想在兜率天混了?

    百石和红衣女都是何等人物?闻言后互望一眼,这当中的门道自然一想就通。

    “你有什么条件?”百石问境初。

    “倘若我们助你们拿到说明书,今后就不要再来骚扰空处天。”

    “这我不能保证,”红衣女语气生硬地说,“要不要说明书都无所谓。”

    “他们要说明书确实没啥用,”魅羽冲境初说,“就他们那点儿水平,照着说明书依葫芦画瓢,也还是找不出解决办法。到时候多半还得靠那些压箱底儿的绝活,什么绑架、附体、占魂、夺人阿赖耶识。这些歪门邪道是一学就会。给本本子叫推公式?憋一年,把页数填完了。”

    这番话说得红衣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看又要动手,被百石拦下。

    “只要能拿到说明书,万事好商量,”百石冲境初说,“决赛不在旺滩,在内院总部所在地朱雀岛。你们最好提前一天回来,做下准备。”

    此刻船已靠岸,四人朝前方走去。境初望着百石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家伙有点可怜。

    ******

    第二天经过大半天的折腾,还是一副青年男子模样的魅羽终于坐上特种部队的飞船,离开兜率天前往空处天。计划是先飞去天荫湖旁边的挨瑞市,那里有个重要的画展,境初打算带魅羽一同参加。把二人放到那里,其他人回首府布伦堡,几天后再回来接他们。

    自打一行人进了飞船的舰桥,境初就等着找机会和魅羽单独说话,结果陇艮缠着她问这问那,没完没了。“哎,你给那小子下毒了没有?有没有趁他睡着绑起来揍一顿?偷偷搞点儿破坏总少不了吧?……做男人的感觉如何?”

    境初实在忍无可忍,一把揪住陇艮的胳膊,把他按到一张凳子上。“我们现在就停船,把你一个人扔下,你自己想办法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长官?”陇艮愣愣地望着他,“船超重了吗?”

    境初翻了个白眼儿,丢下他,拉着魅羽进了隔壁的小会议室。

    “来来来,先把这个吃了,”二人在桌边坐定后,境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前两天派人去太上老君那里求来的,你吃后能迅速回复女身。”

    她拿起小瓶看了看。“要不等决赛后吧。参加预赛时是男人,决赛时变成女子,会不会引人怀疑?”

    “那就不要去参加什么决赛好了!”他有点儿恼了,撅起嘴像个小孩。本来好好的一个老婆,先骗他去寺庙,随后老婆变男人,现在又要帮敌人弄什么说明书。这种日子还有完没完?什么时候才能过两天正常人的生活?

    “回去后我就辞职,”他赌气地说,“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天塌下来,总有你这种本事大又爱管闲事的人顶着。”

    她瞅了他一会儿,拔开瓶塞,将里面的药一股脑儿灌进嘴里。他登时就气消了,同时暗暗寻思——这个女人看着刚猛,行事作风大大咧咧比男人还粗犷,谁的账也不买。实则与情人相处时心细如发。

    比如她的霸道只会用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关键时刻则会顺着你、照顾你的自尊心。当然了,要是恨上你故意给你下不来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也不知这些都是天性呢,还是从小在魇荒门受的教育?

    “你再忍两天,”她说,“咱们不是一早定好计划了吗?先去接小川,然后就去灵宝老家询问你儿子的下落。我只是有点儿挂念龙螈寺那帮人。蓝菁寺堪布选拔赛,应当就在这两天了。”

    “鹤琅他们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听到的消息是,你那个干哥哥涅道法王刚刚去了趟喇嘛国。之前因铮引被梓溪捉走,弄得死去活来,涅道给气坏了。先把印光寺一窝端了,又去蓝菁寺大闹了一通。”

    “真的?”魅羽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还好我们几个之前把印光寺的藏经阁给搬空了,否则不是可惜了那些书?不过印光寺那些僧人怎么办?”

    “僧人们倒是都被蓝菁寺收留了。只是蓝菁寺的那四个什么长老——”

    “四大监寺长老。”

    “长老们骂梓溪是个惹祸精,认为他若是做了蓝菁寺堪布,日后必定麻烦不断。所以现在看来,鹤琅倒还真有可能坐上蓝菁寺堪布一位。”

    这番话让魅羽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他已经很久没见她如此开心过了。

    “这样啊……可真不错,”她说,“不过龙螈寺空出来的堪布一位——”

    “哎,”境初身子后靠,警惕地说,“别打我的主意,我不做和尚。”

    她收敛笑容。“你武功不会,修为不行,佛学知识还不如寺里种菜的。你以为人家会八抬大轿请你去做堪布?”顿了顿,又道,“说真的,等高维世界的危机解决了,你目前的工作也就没必要了。到时候打算干点儿什么?我记得,你在大学里是学物理的?”

    她这是在计划他俩今后的婚姻生活吗?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有两个学位,物理只是其中之一。”

    她抿着嘴想了会儿,“这另一个,我可真猜不到了。”

    “我还是个画家。”

    这次的画展并非面向公众,只有空处天美术协会的会员才能参加。每个会员最多可带一个客人。

    “画家?不可能,”她想都没想地说,“画家住的地方应当随处是油彩、画布什么的。我在你家可什么都没见到。”

    这下轮到境初敛去笑容。是啊,前妻遇难后,他就再没心思动笔,并把家里的工具及原先的作品都扔了。

    ******

    第二天午后,飞船到达挨瑞市。昨晚在船上睡了一觉后,魅羽基本上已回复女身,只不过还穿着男人的衣服。于是境初先带她在市中心逛了逛,买了身红裙子换上。还让她把头发稍微电了一下。

    “被你膈应了这么久,你得补偿我一下,”他略带撒娇地说。

    随后找了间酒店入住。是家百年老店,店里的装修和设施自是比不上新建的那些。然而境初说这家酒店的菜肴很有名,可以足不出户就享受美食。考虑到二人这些天都精疲力竭,能不外出最好。

    傍晚在酒店餐厅坐下。还未点菜,餐厅部的经理听说境初公爵来了,特意出来问好。空处天原本就有不少民众知道境初,最近被高维人的事情一闹,频繁上镜,更是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餐厅经理是个六十多岁的高个儿老头,举止优雅。同境初寒暄了几句后,不经意间瞥了眼魅羽,似乎吃了一惊。

    “这位姑娘看着很眼熟啊,”他皱着眉说。

    境初笑了笑,没说什么。估计也是在电视报纸上见过吧。

    “我好像……”老头迟疑地说,“好像在三四十年前见姑娘来过本店,当时也是穿了件红裙子。不过这不可能啊!莫非是姑娘的母亲或其他长辈?”

    魅羽笑了。“我母亲没可能来过这里的。她生活的地方,呵呵,说出来吓你一跳。”

    境初这才想起魅羽是鬼道出身,不提都忘了。

    “这就奇了,世间居然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连衣服和头发也都一样,”老头感慨着,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前方。“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时同那位姑娘一起前来的,是位佛陀。”

    境初注意到魅羽的脸色变了。

    “那二人奇怪得很,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头摇了摇头。跟着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抱歉,看我越扯越远,打扰二位用餐了。”

    老头随即把侍者叫来点菜,自己退下了。

    境初开始点菜,这期间魅羽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知道她有事瞒着他,景萧也一样,而且看样子很可能同陌岩有关。虽然这一老一少都不避讳和自己讲陌岩的事,但他总觉得,这当中有个关键地方被隐去了。

    为什么?因为这件事同他境初也有关吗?

    他一直没追问,只告诉自己,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别人不愿意提就不要刨根问底。然而会不会是他已经暗暗猜到答案,只因不想面对,才下意识地去回避?

    比如,他同景萧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何这个早已遁入空门的老和尚会对一个陌生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境初想不通。要不是他比陌岩还大六岁,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陌岩的转世了。难道是因为他俩在某些方面比较像吗?

    那么她呢?她是真的爱他,还是只把他当成了某人的替身?

    ******

    酒上来后,魅羽的神情已回复常态。

    “和我讲讲这个画展吧,”她饶有兴趣地问,“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一定要带我来看?”

    “这个画展里所有的作品,都是有佛学或道门修为的高人画的。听说看过画的人都有些不寻常的体验,有的觉得画里的东西活了,有的看到了画中不存在的景象。甚至还有人说,仿佛一下子被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如被瞬间转移了一样。”

    “这么神奇啊……”她一脸向往的样子,盯着面前的空气。

    “让人想不通的是,同一幅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经历。”

    她点点头。“那你是不是应当抓紧修行?”

    “为什么?”

    “你不也是个画家吗?等你修为高了,一连画上他十幅画。”

    “画那么多干什么?”他不解地问,“一齐摆出来吗?”

    “不用,只摆一幅就够了。当人们看到你第一幅画的时候,就看到第二幅。而既然能看到第二幅,那他们也会看到第三幅。以此类推,你只需在画展上占用一幅画的空间,就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推销出去,”说到这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爱我吗?”他问。

    她的笑声止住了,瞅了瞅周围桌的客人。越来越多的人正走进餐厅,找座位坐下。“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为什么就不能问这个问题?”他的语气很镇定,然而摸着高脚杯的手指在不听使唤地颤抖。

    她又扫了下四周,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眼睫毛像上下翻飞的蝴蝶。微微低头,并冲他招了下手,细声细气地说:“你,靠过来点儿。”

    他没想到还能在她脸上看到娇羞的样子,听话地身子前倾。她好像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楚,于是又把头凑过去一点。

    “爱!”她突然在他耳边大喊一声,把他吓得全身打了个哆嗦。餐厅里的客人和侍者都望过来,而她就在众目睽睽下捧腹大笑。

    这算怎么回事呢?境初不知该作何感想。是闹着玩儿,还是当真的?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这丫头,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没个正经。

    然而转念一想,正经女孩他见过的还少吗?为什么她们就没有一个能让他魂牵梦绕的?明明是自己要问,现在有了答案,又不肯相信。难道非要她当着大家的面吼一声“不爱”,他才高兴吗?

    想到这里,终于幸福了。手中的红酒还没喝,就已经有点两颊发烫、头晕乎乎的感觉。

    ******

    饭后上楼,回客房,境初才意识到他又犯了一个错误。应当先绕道天庭,让她在王母的瑶池里洗个澡,把那个灵力里的什么毒给解了才好。之前浪费了一个假期,现在又浪费一个,造人大计也不知何时才能开始。

    第二天上午风和日丽,二人坐车前往湖边的会展中心。是个占地很广的亮色大理石建筑群,分古典馆、现代馆、雕塑馆等多个固定展区。

    这次的画展则是在一个向来不对公众开放的特殊展区内。没有大的展厅,只有一间间小屋,二十几幅画就占了二十几间屋。每幅画在墙上拿防弹防盗的大玻璃罩着,一个屋在同一时间不能多过一个观赏者。有工作人员时不时在屋外走来走去,以防观赏者入魔后做出一些无法预期的举动。

    二人到来时,大概有一半的屋子是空的,便各自挑了一间。境初看到的这第一幅画,画的是一片广袤的大海。海水是深灰蓝色,天空是浅灰色,因为正在下暴雨。这场雨可真大呀,大到让人怀疑天上的水比海里的还多。

    整副画里除了水,只有两样实体的事物。一是近前的一只木船,只有船头部分在画里露出来,感觉这幅画就是站在船上的人画的。船身是黄褐色,船头镶了一圈银边。第二样东西是前方海面上一个黑漆漆的小岛,因为距离加上暴雨看不真切,只能模糊地辨出个轮廓。

    这幅画有什么稀奇呢?嗯,是幅很不错的画,海浪很生动,但也就是一幅静态画呀。想了想,境初决定用上一点魅羽和景萧教他的站立入定法门。于是双脚与肩同宽,双臂自然下垂,舌顶上腭,两眼平视着面前的画,但也没有使劲儿盯着看。

    果然,没过多久异样就出现了。先是觉得屋里有风,还有什么东西在断断续续落在身上。凉凉的,是看不见的雨点,越来越密。随即脚下的大地开始缓慢地一上一下,就像站在船上一样。

    然而境初突然感到身后站了一个人,大概离他后背还不到一尺的距离。刚开始他还奇怪,不是说每个屋里只能有一个参观者吗?难道是魅羽,等不及来找他了?

    转身,却见背后什么都没有,下雨和行船的感觉也一并消失了。原来都是画产生的幻觉,有意思。要说画画得好,能让人身临其境也就罢了。居然还能感知到画中不存在的东西,委实不可思议。

    另外,都说法术是一种高维世界的现象。而他当下的经历,似乎也只能用高维来解释——他看不见的东西存在于他掌控不了的那个维度上。然而画家们又是怎么画上去的呢?这是个问题。

    ******

    出了这间屋,境初在外面的大厅里巡视了下,没看到魅羽。无论如何,待会儿得让她也来看看。她是鬼道出身,自称能直接看到魂灵的存在,兴许她会有不同的认识。不过既然一时找不见她,总不至于挨间屋去搜寻。于是他就随便选了间空屋进去,看第二幅画。

    这间屋子里挂着的画,乍一看很温馨。是间小木屋的内部,画的左半部分有张摇椅,一旁立着个小茶几,上面放着盏点亮的油灯和一个果盘。画的右部是扇敞开的大窗户,窗外是夜空。虽然不能直接看到月亮,但能感到月光从上方照下来。

    他看了会儿,没感到什么异样,于是又开始入定。这次他似乎是亲身来到那间小屋中了,除了画里的景物,他能看到整间屋子。空间比他想象得要大,看四周应当是有人长住,但听动静此刻并没有人在家。

    等等,那又是什么声音?海浪声?

    他走到窗边,朝下望去。这间小屋建在一座石头岛上,下方便是海岸。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月光的照耀下很平静。咦,刚刚才看了大海,现在又见到了。

    正要离开窗边,视野中某处亮光一闪。是岸边系着的一艘木船,随波涛晃悠着。刚刚应当是船头镶的银边把月光反射到他眼里。

    这是怎回事?也就是说,两幅画里是同一个海,船也是同一艘船吗?那这屋子的主人和之前站在他身后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当然了,也许这第二幅画的画家根本就没画什么海,而是用什么方式勾起了境初的回忆。可对他来说,海有什么特别的吗?记忆中好像没有吧,除了前妻是从夜摩天海底去到高维世界这件事……

    就在此刻,他感到身后又站了一个人。这次他没有立刻转身,怕一转身人就不见了。他想弄明白这个人到底打算对他干啥,或者有什么话要说。然而只是一瞬的功夫,周围的幻象就全都消失了。他又回到那副画的前方,身在展览屋里。

    境初摇摇头,走了出去。虽然只看了两幅,已经有些精疲力竭的感觉。希望能尽快找到魅羽,去附近的咖啡店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这次倒是没费力,正赶上她从一间屋里出来。然而她脸色苍白,神情似乎比他还要疲惫。疲惫中透着怅然若失。

    “你没事吧?”他迎上前,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没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这里的画卖吗?”

    “卖?”他想了想。应该不会卖吧,都是无价之宝。即使卖他也买不起。身为公爵的他虽然算个有钱人,但绝非涟靳公子那种富可敌国的类型。

    然而让她这么一说,他的好奇心上来了。“哪间屋?我去看一眼马上出来,你在这里等着。”

    见她指了一下十三号屋,他便信步朝那里走去。刚好屋里没人,他就站在门口往里瞅了一眼。

    这幅画里既没有风景也没有静物,是只长着彩色羽毛的小红鸟。

第131章 良家妇女和社会名流

    境初走进展室,在画前停步。既然承诺了魅羽会快些出来,他便不打算用入定法门,只是如平时一般观赏着。

    会展中的其他作品多是油彩画,而这一副是画在纸上的水彩画。画中的红鸟儿并非站在树枝或屋檐上,而是一副从半空中降落的姿势,就像正在飞去谁家的庭院里一样。眼神无畏中带着俏皮。并非猛禽,但看样子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作为一个绘画专业的毕业生,境初没费多大工夫就看出了门道。这幅画的奇特之处在于,画家不像是一笔叠一笔作画的。整幅作品更像是个编织物,相邻的笔画之间是种相互缠绕、相互依托的关系,因此才能产生如此强烈的鲜活感和立体感。

    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什么人画的呢?境初一边走出屋,一边赞叹。若非亲眼所见,想都不敢想还能有这种创作方式。由于这些画的作者多是有佛道修为的高人,不喜欢留名,所以此次画展上统一隐去了画家的名字和年代。

    不过境初猜,这又是一种高维现象。他记得一些作家这样说:“不写第一句话,就无从写第二句话。然而直到写完最后一句话,才知道该如何去写第一句话。”这对文学作品来说并不难,只要反复修改几遍就可以了。

    可纸上的画,每一去就不能再改了,如何达到这种效果呢?毫无疑问那只能用法术了,而法术就是种高维现象。之前魅羽老督促他修行,可境初一直不太上心。只要有她在旁,他会先想到他们的终身大事还未办妥。看完这次的画展,倒给他的修行添了些动力。

    她不是想要这幅画吗?倘若有天他的修为够了,说不定便能依样画出来。那时她一定会很高兴。

    ******

    本来境初的计划是,离开前再去附近的湖边走走。没料到看画展看得如此费心劳神,又想到第二天是天荫节,还要去湖心岛上玩一天,便决定直接坐车回去。魅羽自然没有意见。

    回到酒店,一进客房,二人便各自爬上自己的床,昏睡过去。

    境初刚开始睡得很沉。中间有次迷迷糊糊睁开眼,似乎觉得床在一上一下地浮动,就像整个人躺在一艘船上一样。

    等他再次睡着,便做起了梦。梦里的他坐在画里的那只木船上。雨已经停了,但船舱里都是积水,而且越积越多,看来船哪里漏水了。他抬头望向前方的小岛,比画里大好多,能看清尖利的石头和岛顶那栋木屋。得尽快划过去。

    于是拾起身边的船桨,奋力划起来。离岛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船彻底沉了,他只得游过去。

    离水上岸,所谓的岸并没有多少站脚的地方。沿着参差不齐的石块向上攀,石头上尽是滑溜的苔藓。不多时,膝盖、胳膊肘、下巴,多处都磕过磕碰过了。然而总算给他爬上去了。他现在已经扒着小屋的窗户在朝里面看。

    屋中央站着个人,背对着他。一身黑袍,长发及腰,但明显是个男人。奇怪的是当男人转过身来时,黑袍已然变作白色僧服,一头长发一根儿也不剩。原本清秀的面容,此刻布满阴狠之色。红红的双目不知是否刚哭过。这张脸境初并未亲眼见过,然而上次在千面人的录像中出现时,魅羽告诉过他,是印光寺的堪布——梓溪。

    “我知道你是谁,”梓溪说着,缓步朝窗边走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大概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你想到我的次数可能屈指可数。然而我却时常想起你。我想的是,如果六道中压根儿就没有你这个人存在过,我和我父亲现在的生活——还有我母亲——又会是怎样。”

    听起来好大的仇啊,境初心说。“我跟你不熟,你认错人了吧?”

    话音刚落,就有一双手如铁箍般扣住他的脖子。境初呼吸困难,只得双手松开窗沿,想要扒开梓溪的手,却徒劳无功。

    “为什么?”梓溪的脸近在咫尺,瞪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怨毒。“你一个人毁我还不够,还让你姘头害死我父亲,你徒弟夺走我的未来,把我赶得四海之大无处容身。你不是死了吗?死干净点儿吧,别老是阴魂不散。否则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们这伙人一个个遭到应有的报应……”

    境初听不到他后面的话了,他的神识正在慢慢离身体而去。这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干什么?快醒醒,干嘛掐自己的脖子……”

    ******

    境初猛地呼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屋里光线很暗,只能看到眼前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跳得很快,慢慢忆起自己是在酒店,现在也不知几点了。

    她按亮床头的一盏小灯。“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有,”他冲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头疼。”

    其实也谈不上疼,只是刚才自己掐自己太过用力,手指有些酸痛。他希望她能握住他的手,帮他揉一揉,或者放到嘴边吹吹。

    她瞄了一眼他的手指。“切掉就不疼了。”

    他把手放下。臭丫头,就不能温柔点儿吗?

    虽然做了个噩梦,不过起床时精神比白天好多了。已是晚饭时分,看来又要在酒店餐厅里用饭。二人下到大堂时,发现客人比昨天多了不少,估计都是来庆祝天荫节的。餐厅里放着优雅的音乐,灯光恰到好处地把杯盘照得晶莹剔透。

    侍者领着他们到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境初随后将刚才的梦境同魅羽讲了一遍。

    她听后想了半天。“为什么会这样?这件事不寻常。”

    他笑了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白天那副画给我留的印象太深了。”

    她摇摇头。“你没修过法术不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我看这段日子,你晚上要尽可能与我同睡。”

    这我当然没意见啦!境初暗自开心。

    点完菜后,他问她:“之前你也去看了那副画,在那间木屋里都发现了什么吗?窗外也是海吗?”

    她摇摇头。“我根本就没进到画中。我看到的景象是那间屋子后来被海啸给摧毁了。”

    哦?居然会这样……

    二人正说着,听到一片喧哗声。境初扭头见六个青年人朝这边走来,一女五男。同时有两个侍者正在把隔壁两张方桌拼成一张长桌。这几个年轻人穿的都是空处天的衣服,扎着马尾或辫子。然而看举止和气质更像魅羽那个世界来的修行者。一个个目光锐利,英气逼人,修为都不低的样子。

    魅羽没转头,但境初知道她有探视法,显然也已注意到新来的这伙人了。这时刚好侍者来给境初这桌上餐前菜,二人便一声不响地吃起来,听那波人入座后闲聊。

    “缚元怎么还没下来?”当中一个少年老成的道士问。

    “他不舒服,”身穿明黄衬衣的年轻男子答道。此人背对着境初,所以不知长什么样。“听说这次法会请的是天……呃,师父,为何他老人家自己不肯来?”

    “师父说他几十年前来过一次了,”坐在那人对面一个高大伟岸、声音洪亮的男子说,“也不知那次都发生了什么事,问过他,似乎不愿提。当然了,也许他就是想给咱们机会出来透透气儿。”

    此男身边坐着个气质冰洁、不拘言笑的女子,这时开口问他:“育鹏,师父不是让你也去今晚的慈善晚会吗?你怎么不去?”

    育鹏一听是她问话,神色顷刻间变得温柔起来。“我不是要陪你吗?有无涧师弟去就可以了,他什么都能应付。况且启娅肯定也不想我去做电灯泡。”

    “什么是电灯泡?”一个圆脸小道士问道。

    育鹏用手指了指餐厅的天花板。“这些应当都是吧。”

    “不知道佛门明日请到的,会是什么人物?”

    最后这句,是个低沉有磁性的男声。境初一听之下,扭头多看了两眼。嗬!此人可以说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帅的小伙子,比空处天那些影视巨星还要养眼。五官已然很美,外加儒雅古典的气质。可惜此刻穿的是本地装束,要是换上天庭或者南阎那类衣饰,定会美得让人头晕目眩。

    “说是兜率天弥勒菩萨的门下,”黄衣道士阴阳怪气地说,“佛门那边请的原本也是菩萨本人。但菩萨听说咱们师父不来,自然不想同晚辈们平起平坐。其实菩萨多虑了。有无涧师弟在,甭管他们来的是谁,道门也不会输了风头。”

    育鹏哼了一声,“佛门目前是一年不如一年喽。喇嘛国里先前最有威望那几个——珈宝、陌岩、梓溪,可谓死的死倒的倒。现在就剩了个鹤琅,之所以能出头,还不是因为跟着老君学了些我们道门的功夫?”

    原来这些人都是道士,境初心说。再看魅羽貌似在若无其事地吃饭,实则目光不善,估计同这帮人一早认识。

    “听说佛国也好不到哪儿去,”圆脸道士说,“燃灯下凡了。释迦整日外出,不知忙些什么。他徒弟迦叶则鬼鬼祟祟的,说是和异世人搅在了一起。目前佛国的日常都是靠药师佛来打理。”

    育鹏身边那个道姑叹了口气,“照这样子下去,佛门起码百年内缓不过劲儿来。盖楼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毁楼可容易得很。”

    这话境初是赞同的。珈宝、陌岩、梓溪,同那些独善其身的世外高人可不同。这三人既是名寺领袖,同时还收了不少徒弟。徒弟们成才后,再收徒孙,一代接一代,这个传承的作用是相当重要的。

    之前境初随魅羽去龙螈寺,已然发现问题。景萧长老的修为虽深不可测,毕竟年事已高。鹤琅长兄为父,既要指导几个师弟,又要管理寺中事物,还得应付外患,难免殚精竭虑、力不从心。等鹤琅坐上蓝菁寺堪布,龙螈寺固然没了外患,但多半也就这么一直平庸下去了。

    境初对龙螈寺虽谈不上感情,但他知道那个地方对魅羽来说非同小可。她是道门出身,可似乎和佛门缘分更大一些,这些道士们这么说定会让她不好受。

    “相比之下,”育鹏又说,“咱们道门这几年可谓蒸蒸日上。姑且不说师父收的这三个班,连魇荒门那几个女徒弟都个顶个的,深得王母和玉帝信任。”

    终于说到魅羽身上了,境初想。果然都一早认识。

    “哎我说,”黄衣道士压低声音,“你们觉得乾筠和无涧,谁更有可能做玉帝接班人?”

    境初注意到那个道姑在听到乾筠这个名字时,神情一动。

    乾筠?这个名字境初也有些熟悉……想起来了,魅羽同他说过,此人可是她的正牌未婚夫。看这样子,道姑虽和那个叫育鹏的好了,和这个乾筠也有些纠缠不清。

    育鹏听到乾筠的名字后,也不说话了。刚好侍者来给那桌人上菜,之后便没有人再吭声。

    ******

    主菜吃完,上甜点了。境初见魅羽闷闷不乐,想了想,把侍者叫过来,泛泛地指了下四周。“你们这放的什么音乐?听得人昏昏欲睡。”

    侍者愣了。“不知公爵想听什么音乐?”

    “有佛堂里唱诵经文的录音吗?”

    “啊?这……”侍者揉了揉下巴,“都是联网的,当然可以弄到。不过客人这么多,放这种音乐也不知合不合适。”

    境初按了下桌面上镶嵌的一个小屏幕,是结账用的。屏幕亮了后,他在“小费”那一栏里用手指填了个数字。侍者看了眼数字后走开了。没过多久,大厅里便回荡起几十人一同唱经的声音。

    “炉香乍热——法界蒙薰——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

    隔壁桌的几个道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齐向境初这边望过来。大概见境初既不是光头,更非熟人,有些疑惑,但也没说什么。

    这时魅羽抬起头来,冲他一笑。“你之前说手疼,要不要我喂你吃?”

    “好啊,”境初立刻把叉子扔下,双手从盘边移开。

    她拾起他的叉子,切了块蛋糕,刚要送到他嘴边,又放下了。“这块形状不好看,换一块。”

    “怎么不好了?”

    “像个牛鼻子。”

    那几个道士一听“牛鼻子”三个字,又齐齐望过来。这下终于有人认出了魅羽。“咦?那个不是……不是、那个谁?”

    魅羽也不看他们,重新切了块蛋糕。境初冲她张开嘴,发出“啊——”的声音。一块又甜又糯的东西入口了,让人心满意足。

    “喂,”育鹏冲魅羽说,“你不是在天庭做七仙女吗,怎么跑这里来了?王母知道吗?”

    “正是娘娘派我来的,”魅羽说着,放下叉子,又端起境初的咖啡。

    道姑问:“娘娘知道你在这里私会情郎?”

    “知道,这也是娘娘吩咐的。”魅羽把咖啡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

    这话倒是真的,境初有些得意地想。王母想笼络他,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菜搁辣椒了吗?”圆脸道士边吃边问同伴们,“连眼睛都辣到了。”

    一旁的黄衣道士说:“想不到王母一门现在也堕落成这样。咱们道门的振兴,看来只能指望师父了。”

    魅羽闻言,放下咖啡。转身,正色冲那几个道士道姑说:“目前时局未明,强敌环伺,你我当同心协力保卫六道。佛门道门无论那边儿倒了,都不是件好事。”

    境初暗自点头。夭兹人只是暂退,不知是否有后招。百石和他大哥眼下把注意力放到了说明书上,这要是不成,最终还得大规模来附体六道人。更不用说又多了个无所有处天。那里的高科技人到底有何打算还是未知数,但自己的儿子若真在他们手上,就不是个好兆头。

    “佛门倒了,又不是我们动的手,”黄衣道士不以为然地说,“丫头你自己是道门出身,却吃里扒外。之前悔婚那件事已经把师长们气得够呛,后来还屡次冒犯我们师父。要不是他老人家大人大量,十个你也早没命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育鹏边说边摇头,又望了境初一眼,“只不过这节操也忒差儿了些,前夫才死就傍上有钱人。”

    他身边的道姑跟着叹了口气,“真替陌岩和乾筠不值。”

    境初能感到魅羽有点儿火了。“别把话说得太满,”她沉声道,“你们天尊指不定做梦都在盼着能给娘娘喂饭。”

    “你……大胆!”道士们脸都变色了,圆脸和黄衣还从座位里站了起来。神色依旧平静的是那个老成少年和古典美男。后者显然家教良好,轻易不会动怒。

    境初不理这些,盯着魅羽面前的咖啡,张开嘴,“啊——”

    她这才想起来,端起咖啡送到他嘴边,一边说道:“成日家道貌岸然地教训这个、指责那个。以拆散同行们的姻缘为乐,自己却千万年来暗恋有夫之妇、师弟之妻。收一堆名门出身的武学精英、情商巨婴为徒,打着他的旗号招摇过市,专门欺负社会名流和良家妇女。这没节操的也不知是哪个?”

    说“社会名流”四个字时,魅羽扫了一眼境初。“良家妇女”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境初还在喝她手中的咖啡,差点给呛着。

    “成心找打是吗?”黄衣道士离开座位走了出来,看样要动手了。

    “唉唉,”育鹏拉住了他,“别在这儿动手,打烂东西要赔的。我们出门花的可是师父账上的钱。”

    黄衣道士涨红了脸,冲魅羽说:“光会耍嘴皮子救不了同行。明日湖心岛的法会,就等着看你们佛门代表如何出丑吧!”

    “擦嘴,”境初说。

    魅羽一笑,拿起桌上的餐巾,给他擦了下。

    ******

    第二天上午,二人随其他游客一起买票坐船去天荫湖的湖心岛。关于这个天荫节,境初只在很小的时候同父母来过一回,早就没印象了。祖母虽然疼他,毕竟年纪大,不怎么离开首府。

    婚后的三年中每年都和艾祖说要来要来,总是有别的事走不开。艾祖死后倒是一下子有时间了,却又没了心情。

    轮渡开得很慢,因为周边不时有各式各样的私人船只出没,帆船、游艇、摩托艇……境初曾在杂志上读到过,天荫湖自古以来不对私人船只开放的。因为这一代算是有着沙漠地质的空处天大本营,历史上曾多次成为本天界最后一片绿地,必须保证水质不受污染。

    自打进入现代社会以来,人们已经不太可能被沙漠打败了。经过民众的多次抗议,从二十年前起这片水域上才允许私人游船航行。

    “怎么老觉得好像来过这里呢?”魅羽站在甲板上,迎着风说,“之前在酒店里,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境初想起餐厅经理说见过魅羽一事,也觉得不可思议。生命本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人类对它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等船慢慢接近湖心岛的时候,境初忽然察觉到异样。抬头望了一眼上方的蓝天白云,呼了口气,双目微闭,尽量忽略周遭各种声光干扰。

    一条、两条、三条……七条!他睁开眼。怪不得天荫湖一代是风水宝地,其他地区被沙漠肆虐,只有这里亘古常青。原来这里同蓝菁寺一样,也是天脉汇集处。只不过蓝菁寺只有五条天脉,这里却有七条之多。汇聚的焦点便在湖心岛的上空。

    船靠岸,总算上了岛。人真多啊!经过高能物理研究中心那次事件,境初现在一看到集会就有些下意识地紧张。还好百石和他大哥还指望他和魅羽回兜率天帮着拿说明书,不至于挑这个节骨眼儿来惹事。

    岛中央的广场上在同时举办两场法会。东边是道士的,西边是和尚的。两边在入口处都摆着多张桌子,后面坐着和尚或道士。桌上有功德箱,零售的香烛、纪念品、书籍,以及免费任拿的宣传册等。

    大部分游客手里提着两个方布袋,一个红金色,一个白紫色,逛完东边逛西边。看得出来,现今的民众很少有只信一家的,通常是两头都供奉着,谁也不得罪。

    境初左看右看,由于人太多,还没瞧见昨天那几个道士。东西两边各有一个高台,此刻上面供着鲜花香烛,并没有人。

    又过了一会儿,人群突然静了下来。原来东边的高台上出现了个白胡子老道。

    “今日我道门有幸,请来了上清灵宝天尊的九位高徒,代天尊为大家赐福!”

    众人刚开始时鸦雀无声,看着九个身穿道袍的年轻人鱼贯而上。随后突然炸锅了。

    “都这么年轻啊!个个一表人才,可了不得。”

    “的确是仙风道骨,让我们这些凡尘俗子自惭形秽、望尘莫及。”

    “比电视上那些娘炮男和网红脸们强多了……”

    境初伏在魅羽身边,一个个问姓名。原来除去他知道的育鹏,那个美男名叫四颍,道姑叫冰璇,圆脸道士是泉生,黄衣道士是黎青。较为老成持重的是篆晋。这是昨晚见过的六人。

    此外还有因为不舒服没去吃晚饭的缚元,是个娃娃脸。因参加慈善晚会而没出现的是对情侣——启娅和无涧。启娅是个明眸善睐的女孩。无涧则黝黑瘦小,其貌不扬,然而看风度和气场,却是这堆人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境初还在观察中,场外已风云变幻。但见除了无涧之外的八个道士分别指向八个方向,从他们手指的远方各自飞来一股水流,成弧形停在半空。这八股水流显然是从湖里调出来的,里面有各色鱼虾水藻在游来晃去。这些水同周边的空气之间并无阻隔,却不落下来,鱼也似被封在其中一样。

    而无涧则朝天一指,一条赤目银须碧鳞的神龙从云层后探出头来。

    民众沸腾了。“好一个龙腾鱼跃啊!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再看佛门那边的高台,几个中青年和尚也在上面施法。虽有各种天花散落,彩凤飞舞,祥音悦耳,但气势上明显矮了一截。

    “要不你也上台,”境初低声对魅羽说,“助你的佛门同行们一臂之力,如何?”

    她想了想,“对付别人我都有把握,但这个无涧的功力已然在我之上。”

    “别担心,”境初抬头望了望上方明亮的天空。周遭虽然寂静无风,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七条天脉在汹涌澎湃地奔流而至。

    “尽管上,我帮你。”

第132章 一触即跳

    “你帮我?”魅羽问,“怎么帮?”

    境初压低声音,“这里有多条天脉,我可以往你身上引导一下走向——不能改变太多,但稍作偏移是可以的。”

    “不公平,”她嘟哝道。

    她辛辛苦苦那么多年,才积累了这么点儿可怜的修为。这家伙呢?一下子继承了陌岩两个魂,还可以直接操纵天脉。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啦,”他无奈地说,“你看有些人一辈子都要打拼,还有的一生下来就有封号和家产。”

    她想了想,“你的爵位和家产是世袭的吗?”

    “好像是吧,”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翻了个白眼儿,迈步朝西边的高台走去。

    按说像她这样一个身着红裙、长发微曲的时髦女郎走进和尚的道场,当会让人感到诧异。然而魅羽毕竟在名寺里受过正规训练,同高僧们朝夕相处、耳濡目染。还记得陌岩在讲经堂和法会上诵经说法的一个个片段,他那飘逸的风姿,稳重又华贵的举手投足……魅羽抬步稳稳地踏上楼梯,腿脚带动的似乎不是红裙而是法袍袈裟。

    登上高台后,双手合十,朝面前的几个弥勒菩萨弟子行了个礼,俨然也是一代高僧的气度。

    几个和尚见状立刻恭敬回礼。“不知女菩萨前来,有何指教?”

    “不敢。在下南阎龙螈寺俗家弟子,同另一边的道友们也算老相识。今日想借此机会,同道友们切磋一下。”

    几个和尚原本正愁下不来台。现在有人自愿来撑场子,自是求之不得,客气了几句就退台了,只剩她一个人。这时台下也有越来越多的民众注意到她,好奇地望过来。魅羽转身面向公众,尽量做到心无旁骛。只是疑惑为何高台边缘摆放的香烛和花束间会有八个红色的尿盆。这里礼佛兴摆尿盆的吗?也不知是个什么由头。

    魅羽虽是佛道双修,此刻却只能用佛家的功夫同道士们较量。还好她初到龙螈寺不久,便开始研习手印延伸出来的心法,后来还得到过手印名家景萧的亲自指导。自那之后,一直未断下用手印来实现种种宏大或细微的操作,且水平在日益精进。然而为何结手印能产生这种力量?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她自己一步步摸索出来的。

    首先,在得了老君那本咒语书后,让她发现手印同咒语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或者说,本质就是一回事。就像手语和口语,虽然一个靠看一个靠听,但都是用来沟通和传递信息用的。

    其次,在她接触了高阶天界的电脑和虚拟环境等技术后,反观佛教的世界观,又有了更深的认识。管理过藏经阁的魅羽知道,佛教经典虽浩如大海,其根本思想却可以用《金刚经》的四句偈来概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简言之,世界是虚幻的,六道是被创造出来的,所以才会有“六道说明书”这种东西存在。

    然而这种创造不可能只是实物的堆砌,还得有一些类似计算机代码之类的语言和规则。手印和咒语之所以能产生神奇不可思议的威力,很可能就是直接调用和操纵了这些代码。

    ******

    此刻站在高台上,魅羽并不着急施法。双手合十,目光低垂,上身微微前倾,想先感知一下天荫湖这一带的天地之气。不料突然一阵眩晕,同时一股大力从左方袭来,将她一个趔趄掀翻在地,险些滚落高台。

    台下的和尚们发出一声惊呼。魅羽双手撑地想要站起身,但背上如负千斤重担,将她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便是连扭下头都不行。

    “台上那姑娘怎么了?”人群中有人叫了起来,“要不要叫救护车?”

    一个东道主和尚闻言想上台来查看,没爬几步楼梯也被掀翻下来。

    还好魅羽会探视法,朝东面的高台扫了扫。当即发现那九个道士虽然还在伸臂指挥头顶的龙腾鱼跃,脚底方位已变。这九人站的是一个臼夭玄扰阵,阵口正对着自己这边。这个阵她曾在那本灵宝心法里读到过,否则纵然是正统道门出身,也未必能看出蹊跷。

    无涧啊无涧,魅羽心道,忘了你自己曾因口吃而自卑那时候了?当年要是没有陌岩附在你身上,助你开智、给你信心,你就算拜在灵宝门下,又焉能有今日的成就?现在就这么恩将仇报么?

    “姑娘快算了吧,”台下的和尚们劝道,“你的心意我们领了,你不是那帮道士的对手。”

    魅羽费力地喘着气。自己眼下被对方的阵势压得连手指都动不了,该如何出围并反击呢?目光在高台上扫了一圈,看到那几个尿盆——有了!她之前既已能暗调天地之气来操纵剪刀,搬移几个尿盆还不是轻而易举?于是悄悄将尿盆拖了起来,在灵识中瞄准那边的八个脑袋,呼啦一下扣了过去。

    尿盆虽无甚杀伤力,但变故徒生。除了无涧之外的八人,见头顶骤然飞来个东西,大惊失色。手臂一松,半空中的几条水带便夸嚓跌落下来,连着里面的鱼啊虾啊,全都砸到台下看客们的身上,到处是一片狼藉。

    “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东道主和尚们立即命人拎了水桶,去场间收集鱼虾放生。

    这么一来,阵就散了。魅羽借机爬起身,两手在胸前结了个仁王经之印。此印可以把敌人打过来的力道翻倍再打回去。刚站稳,又一股大力从左方袭来。只听砰砰几声,高台上的道士们东倒西歪,有两个靠近边缘的还从台上跌了下去。

    自作自受。魅羽静气凝神、目不斜视地站在台上,开始入定。咦,这里的天地之气可不是一般地强!头顶上空像是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在向她身上汇集。她睁开眼,见境初在不远处的台下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感动。论修为他才刚入门,但有他在她就有安全感,就觉得踏实。

    再看道士那边,一个个神色有些讪讪的。无涧倒还沉着,打了个手势,让其余八人重新站好。跟着从腰间拔出宝剑,朝着天空由南往北划了一道。此刻还未到正午,原本蓝白澄明的天空顷刻间分为两半。东边那半中有太阳,依然是灼灼白昼。而西边的天空竟变成寒夜,星光闪烁,凉风四起。

    这招魅羽倒是听兮远提过,是道家正统法门——阴阳剑。要使出这一剑,断法摩至少要练到第三层。想不到无涧的修为已然至此。

    但看下方众人都是穿着夏日的衣服,寒夜乍临,一时难以适应。除了几个本就怕热的大胖子,都纷纷跑到东边的道场中。与此同时,道士们背后的空气中出现了一面三层楼高的大圆镜。从镜子中接连显现出一个个远古神兽,有三个头的九色鹿,有羽毛比宝石还绚丽的神鸟,有背上长着倒刺的深海巨蟒……民众们这下开眼了,欢呼声此起彼伏。

    和尚这边彻底冷场。

    ******

    魅羽强作镇定。头顶倾斜而下的天脉能量越集越多,丹田在向外鼓胀,两手心滚烫得似乎要燃烧起来。她知时机已到,将原本并在一起的双手微微分开,五指交错,结了一个“六道轮印”。片刻后,在她身后便呈现出一只巨大的轮子。

    “哎,你们快看,那是什么?”场中有人叫道。

    “像是摩天轮哎。”

    “我在书上见过,那叫六道轮……”

    一堆人叫着朝西边的道场走过来。

    这个轮子的大小和施法者的功力是紧密相关的。照魅羽平日的修为,轮子最多和车轮那么大。现在有七条天脉相助,当真和公园里的摩天轮一般壮观了。

    轮子结好后,魅羽松了手印,两手开始在胸前缓缓打转。她的手这么一动,脚下的大地也跟着转。夜空和岛屿都消失了,观众们如置身虚空,只见一个个如歌剧院般大小的圆球迎面扑来。每个圆球里的景色都不同,有的黯淡无色,有的光怪陆离。虽然没人解释,但众人也能猜到这是六道中不同的世界。有被大海覆盖的夜摩天,有沙滩棕榈树载歌载舞的大梵天,有锈红色天空的赤缟地和遍布环形山的梅魍谷……

    “原来六道是这样的啊!”众人赞叹道,“活了这么久,才知道自己所在的宇宙长什么样。”

    道士们见西边的法会热闹起来,也不甘示弱。无涧双臂一振,收了阴阳天和圆镜,右手向空中一指。一支苍天大树般的拂尘出现在众人头顶,尘尾一直垂到场间。

    “敢问天尊高徒,”台下的道士们问,“此拂尘有何妙处?”

    无涧朗声答道:“有祛病强身、延年益寿之效。”

    台下有几个游客听了,试探地钻进尘尾中。片刻后出来,个个大叫神清气爽、筋骨舒畅。其他人蜂拥而至。

    魅羽见状,也收了六道影像。想起景萧长老在某次法会上使过的绝活——佛手摸。这个手印并不难结,难的是要有足够修为来配合。此刻既有天脉在输送能量,她便决定试上一试。

    手印结好,她的面前出现了只两人高的金色大手影像。

    “这叫美白生发手,”她向众人介绍道,“被摸到脸的,美白祛斑。摸到头的,护发生发。”

    其实佛手摸的真实功效是滋养元气、强肾健脾,美白生发只是其外在表现。但魅羽觉得这么说更有噱头。大手随后在台下扫过,凡被摸过的人果真容光焕发。还有几个秃顶男在场中追着大手跑,希望能被多摸几次脑袋……

    “我佛慈悲,法力无边,”台下的和尚们露出欣慰之色。当中一个老和尚眯着眼睛望向台上的魅羽,喃喃自语道:“怎么老觉得曾经见过这位女菩萨?就在此处,我那时还年轻。她还跟我说,她是佛陀的鸟……”

    ******

    魅羽松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境初站的地方,却不见他的身影。又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番,无果。方才众人东奔西跑,可能他换地方了,或者去了厕所?

    等了片刻,心里那份不安越来越强烈,总担心稍后便会看到他倒在血泊里的情形。于是用上灵宝心法,将探视法瞬间扫遍整个道场。

    “我把境初丢了,”她睁开眼,失魂落魄地说,心里真是一万个后悔。明知梓溪和千面人对他图谋不轨,应当一直守在他身边才对。来这儿给一群素不相识的和尚们撑什么门面呢?

    “哎,快看那片云,”人群中有人叫道。

    “怎么回事,要刮龙卷风了吗?”

    “龙卷风的云不可能这么小吧?”

    魅羽抬眼望天。其它地方依然是蓝天白云,只有岛的上空有一朵密实的乌云在旋转。她记起在研究中心遇见高维生物那次,也是有片翻滚的乌云,不过比这大得多。后来受伤的千面人就是从云里离开的。当即撇下地面上众人,一飞冲天,直奔乌云中心而去。

    魅羽因为经常飞行,知道无论看着多厚实的云层,内里都是松散的水汽。而这朵云不同,里面是比夜还漆黑的存在,名副其实的伸手不见五指。用探视法巡视四周,也是一片虚无。毋庸置疑,云层确实有古怪,但境初不在里面。

    从云里钻出来,正要返回地面,又有了主意。记得在龙婴湖上曾和辕德夫妇讨论过这样一种高维现象,就是两个低维人看似是紧挨着的,其实在他们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那个维度上,有一段距离,那这两人就永远走不到一起。那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境初貌似不在这里,但其实又是“在这里”呢?她该怎么把他找出来?

    低维钳制。现在她唯一能想到的策略便是使用低维钳制。

    关于这个低维钳制,境初说过,其包涵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共同特点是通过影响高维物体在低维上的属性,而对其实现的一种整体操控或限制。此刻也无暇多想,直觉告诉她,将这片云层强行移到别处试试看。

    于是绕着乌云纵向飞了一圈,又横向一圈。云从下方看着小,但真实体积也很可观,飞这两圈花了她不少时间。随后向着脚下的湖面一指。

    “移!”

    乌云瞬间从头顶消失,被砸到湖面上,散成一团水汽。当中有两个人影噗通跌入水里,正是境初和千面人。

    成功了!魅羽当时只是直觉,事后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千面人是在这云中凭空造了个高维空间,云的周围还是低维世界。而云只能存在于空中,强行搬至水中令其消散,那云里的高维空间也就不复存在,所以二人被迫落回了低维世界。

    当然这些都是她事后的推测。身经百战的魅羽在看到二人落水的那一刻,便一头直奔千面人俯冲下去,一掌将对方深深击向湖底。因为千面人在突然掉出云层时肯定会有片刻的迷惘。这时若是犹豫,给他反应过来制住境初,再要救人就困难了。

    一击过后,也没有追击,只是携上一旁的境初从水中跃出,朝岛上飞去。她没必要和千面人纠缠。两天后,让他主子亲自教训他。

    ******

    天荫节后的第二天,魅羽和境初坐特种部队的飞船回兜率天。决赛是在海上的朱雀岛举行,之前已同百石约好,提前一天在朱雀岛一家酒店会合。决赛场地同酒店隔两条街。

    二人办完入住手续后,照约定于下午四点来到酒店的一间会议室。只有百石一人,手里提着两包东西。瀚泽显然不想见这二人。

    三人在桌边坐下。百石先是瞅了一眼已经回复女身的魅羽,叹了口气,“我就说你之前是故意变成男人恶心我的。”

    魅羽抬起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先说到底还要不要合作了?要合作就让你大哥管好他的狗!”

    百石显然也听说千面人行刺境初的事了,神色颇不自然。“抱歉抱歉,这还真不是我大哥吩咐的。嵘鑫先前一直不在兜率天,我们也没告知他合作的事。没想到他会擅做主张,跑去空处天做出这种事。我想可能是他的、他的某些……人里,有谁同你们有私仇吧?”

    原来千面人名叫嵘鑫,魅羽暗想。这个嵘鑫一下子占了这么多人的魂,当中便有梓溪。现在看来,正主和他的成百上千个同心人之间并不完全是主仆的关系。梓溪的修为本就不弱,夺走曼珠沙华后更是功力大增,显而易见他对嵘鑫也有一定的影响力。

    境初摆了下手,“先说正事吧。”

    百石将两包东西分别递给对面二人。“这是内院发给每个参赛者的衣服、面具,和变声器。六名选手分三个组,每组一种颜色。进入参赛会场前必须穿戴好,否则取消参赛资格。”

    境初用手摸了摸布包。“比赛项目打听到了吗?”

    百石摇摇头。“先前我大哥使了不少钱,才打进旺滩分部。可这次的两个对手——阎王同涟靳公子,便是借内院一百个胆儿,他们也不敢得罪。”

    魅羽道:“我们六个参赛者中,你同你大哥修为最高。内院多半会避免武斗,来给那二人增加胜算。”

    百石点点头,“话虽如此,内院成立的宗旨是堪破六道、共同越境。而且比赛过程会直播给全体会员。四个项目中,会有两项由举办方事先拟好,另两项则由全体会员当场投票。这么一来,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接下来是沉默。魅羽想起还在龙螈寺的时候,六大寺为争夺曼珠沙华参加的那次殿试。当时梓溪是如何同三王子沁峦勾结,而她又如何利用了沁峦的弱点进行“反勾结”。心说没有攻不破的城墙,还是你们这些高维人比较死脑筋罢了。

    然而这些话又没必要告诉他们。说明书拿不拿得到毕竟是他们的事,更不用说那么些新仇旧恨还压着没算呢。若是换成她魅羽,直接关系到她的世界和她的爱人,那她绝不会在此刻听天由命。

    “比赛我们自会尽力,”耳中听境初说,“但你们那边也该表示下诚意吧?”

    “诚意?”百石愣了下,看了看魅羽,冲境初说,“我把老婆都让给你了,还不够诚意?”

    “什么?”“什么?”魅羽和境初异口同声地说。

    “说话注意点儿,”境初语气不善,“我需要你让吗?”

    百石哼了一声,“你认识她才几天?我要是一早把她让给铮引,现在还有你什么事?”

    “铮引?铮引怎么了?”境初像是要从椅子里站起来。

    “哪儿那么多废话?”魅羽按住他,冲百石说,“决赛前我们要看到千面人被打屁股的录像。否则各走各路,一拍两散。”

    同百石谈完,离开会议室,二人坐电梯上楼。一进客房,关上门,境初就握住她手臂,问:“铮引那个是怎么回事?当初他要娶你,百石不肯放人,对不对?”

    “什么呀,”她没好气地说,同时挣脱他的手,“哪有这回事?人家铮引可老实了。”

    心说姑奶奶我要是打算嫁给谁,别人拦得住吗?

    境初不依不饶,“他老实,那就是说我不老实喽?”

    她叹了口气,“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修罗,拉上几个评委,你俩当面比一比,看谁更老实好不好?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不讲理。”

    最后这句话起到了应起的作用。听到之人总算恢复了理智,神色放缓。“不急不急,等生完孩子再去比也不迟。”

    不急……魅羽想起临别前景萧说的,铮引因为常年带着别人的阿赖耶识,大概活不过一年半载了。而她又已经答应了境初,接下来同他一起去找儿子。她很想对他说,她早就下定决心同他在一起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总不能为了避嫌就对铮引的厄运坐视不理吧?

    然而以境初目前的状态,在这件事上一点就着,根本不会冷静思考。当然这也不能怨他,之前陌岩在铮引的问题上也是一触即跳,陌岩还是有修为的高僧呢。

    这可如何是好?还是及早通知涅道吧,让他去想办法。

    ******

    决赛是在第二日午后。境初和魅羽在客房吃过早饭后,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果然看到百石发来的录像。魅羽凑头过来,二人边看边指指点点。

    兜率天是文明社会,当众打下属是不行的。录像中的千面人嵘鑫被罚天不亮便去人来人往的仙羽广场派传单,逢人就问:“要不要洗头?”不派完两千张不许回家。这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武学宗师嵘鑫来说——当然还牵扯到梓溪——魅羽和境初都认为惩罚得当。

    二人随后换上参赛者穿的衣服。还好并无搞怪之处,就是普通的衬衣和裤装,他俩这组分到的颜色是蓝色。再戴上卡通松鼠的面具,将小巧的变声器在面具下部装好。准备妥当,在酒店门口坐上内院派来的专车前往比赛地点。

    只隔两条街,几乎是才上车就下车了。由工作人员领进一座大楼,里面有个能容四五百人的演奏大厅。有意思的是,每个座位里都坐着一个身穿西装或礼服的硅胶人。有的扭头在和身边的人说话,还有的一动不动,毫无生气。

    现在对这些高科技魅羽也司空见惯了,估计“活的”那些硅胶人每人连接一个不知身在兜率天何处的内院会员。会员可以通过硅胶人的眼睛和耳朵感知现场发生的事,同时也能用硅胶人的嘴巴和肢体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比看屏幕敲键盘有更强的临场代入感。而不动的那些则代表某个会员今日没有参加。

    正前方是个大舞台,两侧各摆了几张桌椅。一侧坐的是主持和评委,另一侧是六个参赛选手。魅羽是六人中唯一一个和其他五人都认识的,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谁是谁。百石和瀚泽一身褐色,头戴狼狗面具。阎王和涟靳公子穿浅灰,戴兔子面具。

    主持人依旧是个锐利又和蔼的老太,不过和上次预赛里的虚拟老太自是不同。手里拿着本旧式蓝皮书,走到舞台正中央,冲台下说:“今日的比试,奖品是这本六道说明书。有不少人私下里询问,为何不能把这本书多复印几本,给更多的人看?”

    这个问题一出,场间一片鸦雀无声。魅羽也有同样的疑惑,便竖着耳朵听对方怎么说。

    老太见没人吭声,不无得意地说,“答案嘛,当然可以多印几本。等比赛结束,到了赢家手里,他爱给谁就给谁。只不过如果还没比就人手发一本,那咱们还看什么?”

    此言一出,场间一片哄笑。魅羽发现自己很喜欢这个老太太。人都有老的时候,她只希望自己能一直做个诙谐的人。

    老太也不多啰嗦。“这第一个项目,是内院定的。比的是唱歌,还得是情歌对唱,一人一句那种。只有一人唱的组,算出局。现在给参赛者五分钟时间准备。”

    魅羽和境初闻言,互望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忧虑。这个题目看似容易,实则不然。她二人认识至今才三个多月,之前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虽然共同语言有不少,但她敢保证她会唱的歌他都不会,反之亦然。这可怎么办呢?第一局就败下阵来,还如何见人?

    再望望百石兄弟二人,也目露难色。这对兄弟二十多年没在一起生活了,情况好不到哪儿去。只有阎王和涟靳那组气氛轻松。二男之前有没有来往不知道,但既然都住在旺滩,要找几首共同熟悉的情歌出来还不容易?

    “哎,有了,”境初突然低声说,“你记得特种部队饭堂里经常放的那支歌吗?”

    魅羽想了想,“哪一首?你说的是冬菇鸡大婶喜欢跟着哼哼的那首吗?”

    “对对对,就来那个。”

第133章 自投罗网

    “大统领,探子回来报,来的不像是夭兹人的船。”

    张羿闻声,将手中的地图搁到桌上,皱眉望着面前的助理。“那会是什么人呢?继续监视,不可掉以轻心。”

    张羿半辈子都在领导泥天军抗击外道人,日夜操劳。先前爱妻为救自己而牺牲,让他不到四十岁头发便已全白,原本帅气的面容掩盖在沧桑之下。蓝灰色的衬衣上到处开线破洞,但这批服装是蓝珺在世时领着一众妇女们缝制的。除非见客,他平日穿的都是这一件。

    助理像是准备退出去了,却又迟疑着不肯走。

    “还有什么事吗?”张羿问,态度和蔼得不像领导,像个大哥哥。

    “呃,我觉得……大统领不要怪我多嘴啊。我总觉得程总参最近有些不太对劲儿。”助理目光低垂,望着破旧的水泥地。

    “怎么个不对劲儿?”

    程峰是张羿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他俩已经算不清谁欠谁多少条命了。

    助理快速地抬头瞥了他一眼。“有些失魂落魄、神不守舍的样子。”

    “那可能是太辛苦了吧。我再见着他,会让他多休息。”

    助理出去后,张羿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第六层地狱那永远是一片灰白混沌的天空。夭兹人自打在两个多月前的战役中被六道盟军重创后,一直猫在第四层和第六层休养生息。泥天军和百姓们也跟着过了段太平日子。

    不过张羿太了解这些冷酷狡诈又贪婪的外道人了。入侵六道以来,这帮畜生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用不了多久定会发起反攻。事实上,第四层地狱已经传来消息,那个通往六道外的山谷一直都有船在进进出出。

    万幸的是经过前庭地一役,天庭总算开始重视地狱道众生和泥天军。位于都城鄢朗的阎王殿入口处,目前有专人随时候命,将泥天军的情报直接送至主掌前庭地的修罗军手中。比如最近这次,夭兹人不知将什么重要物件大费周章地从第四层运来。由于地狱与前庭地的接口只在第六层和第十三层才有,所以很有可能与战事有关。

    “只是不知小川目前怎么样了……”

    除了特别忙的时候,张羿每天都会想起儿子。小川出生没多久就被魅羽领走,他这个父亲总共没抱过他几次。事实上,今天就是小川的生日。一岁生日,人生的第一个生日,却要在没有爹娘的陌生世界里度过。然而小川已经比其他地狱道的孩子幸运多了,至少将来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至于蓝珺,希望她降生到第七层地狱后少受点儿苦。

    想了会儿家人,不知为何又想起琴鹤来。这家伙在前庭地战役前突然失踪,大家都说他投敌了。张羿对此不置可否,只觉得有些惋惜。琴鹤原本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少年,坏在功利心太重,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正想着,又有人敲门,这次来的是程峰。

    “羿哥,已经搞清楚了,是修罗派来的飞船。”

    程峰看着倒是三十来岁应有的样子,只是三年前在交战中腿部中弹,现在走路还有点儿一瘸一拐地。此刻面上疲惫尽显,双目布满血丝。“他们出来得急,无法事先通知我们。领头的是个校尉,说想见见大统领您,有要事相商,但又必须待在船里待命。问大统领肯否屈尊前往?”

    “没问题啊,”张羿说,“我也早想见见他们。你先下楼吧,我换身衣服就去。”

    出了办公楼,院子里停着备好的马车。在张羿上车的那一刹那,他觉得站在一旁的程峰似乎有话要同他说。但抬头望过去,对方只是沉默。

    “阿峰,最近很辛苦吧?从明天起休个假,在家好好陪陪孩子。”

    张羿注意到,在他提到“孩子”二字时,程峰的脸抽搐了一下。果然有问题,他一边想,一边上了马车。

    张羿虽是个实诚人,这么多年刀尖儿舔血的营生,什么没经历过?不过既然是好兄弟,不能只把上刀山下火海挂在嘴边。从加入泥天军的那天起,他这条命就随时准备交到敌人手里。若是兄弟要拿走,又有何不可?

    ******

    “将军,您真的要亲自去?”副官给铮引牵过马来,又一次问道。

    一身银灰色盔甲的铮引站在飞船外的草地上。铮引偏瘦,皮肤也一直不大好,可能是小时候家里太穷、营养不良的缘故。然而最近这些日子面色格外黯淡无光,有时照镜子甚至怀疑自己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印堂发黑”。

    “莫非我命不久矣了吗?”他忍不住这么问。

    此刻铮引踏前一步,抬手拍了下马背。上次骑马还是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那之后都是飞船作战,后来升为统帅更是出入有车辇。这次来地狱探查敌情,照理说派个小分队即可,绝无可能动用到修罗三军统帅、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铮将军。

    是铮引自己提出要来,因为收到泥天军的情报,说敌人往第六层运了样东西。不知是什么,但体积不小。之前敌人几乎倾巢出动,被己军和盟友重创,现在弄这么一样东西来是要反攻吗?难道这玩意儿比几百艘战舰都厉害?

    铮引有些不安,可也知道派探子来是没用的。泥天军在情报里说了,东西被敌人藏在基地。连土生土长的泥天军都探不到的消息,修罗军派人来也是白搭。然而铮引有天眼,他的天眼甚至比魅羽的探视法用途还广,应当不需要离得很近就可以观察到。

    “我不去,那我来这里做什么?”他一边说,一边跃上马背。

    副官望了望天。“听说这鬼地方冷不丁什么时候就会下酸雨,搞不好毁容的呀。”

    这话提醒了铮引。那次魅羽带着小川从地狱里出来,皮肤就像受过伤的样子。这其实是他来这里的另一个动机——因为她也来过,而且在这里生活过。

    他很想她。

    话说这一年多来他什么时候不在想她呢?可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况且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他不可能去找她,无论多么想见她也得作罢。命运就是这样,看似每个有手有脚的人都是自由的,但谁又能真正随心所欲?能到她去过的地方转转,也算种慰藉了。

    不过副官说的也有道理。盔甲虽不怕酸雨,战马总得拿什么东西遮下脸。于是铮引让人取了几块雨布,给自己和七个下属带上。每人再背上金刚弩、箭筒和炸药,便出发了。

    “将军!”副官在背后叫,“泥天军总部离这里不远,需要叫他们来见个面吗?”

    铮引想了想。“我回来再说吧。就算见面也该我过去,人家毕竟不是咱们的下属。”

    ******

    东XZ在夭兹人第六层地狱的基地。此处是泥天军的领地,离基地有大半天的路程。现在出发,去到时刚好夜幕降临,不易被发现。

    铮引这队人飞快地骑在荒野中。修罗军原本就是虎狼之师,他这七个下属更是精挑细选以一当百的勇士。此时个个全幅盔甲,威武煞气,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可惜周遭无人,若是穿梭于闹市,定会引来民众围观。

    泥天军目前的首领就是小川的父亲吧?铮引一边骑着马,一边胡思乱想。小川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在夜摩天的七仙女预选赛上,他还抱过他。然而小川似乎对他颇有敌意,为什么?是因为他和魅羽的关系比较亲密吗?那么点儿的小孩就会吃醋了?

    万幸一路没下雨。快到基地时,白茫茫的天空居然放晴了。有那么一刻,铮引几乎怀疑走错路了。前方是座青翠的山,山下远看像是个大型公园或高尚居民区。中间有个湖,湖心岛的铁塔顶部亮着五彩琉璃灯。这是夭兹人基地吗?想不到地狱中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八人下马,将马在树林里拴好,接下来开始步行。铮引一直在用天眼探测四周,所以不太需要担心危险突至。没走多久,附近一条小路上有辆马车驶过,也是朝着基地而去。铮引仔细“查看”了一下车内,有个人倒在车厢里,双手被捆绑着。赶车的也是个六道人,看来是绑了同伙投敌去了。若是没有任务在身,铮引定会把车拦下来,不过此刻探秘要紧,不可打草惊蛇。

    来到花园外面,几人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隐藏好。天空是一片深蓝色,就要全黑了,基地中倒是越来越灯火通明。铮引反正也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就在灵识中追着那辆马车。车子在入口处被两个夭兹人仔细搜查后,径直驶入基地中的一处小院落。昏睡的人随后被抬进室内一个房间,搁在地上,用冷水泼醒。

    铮引的天眼原先是只能看不能听。在敌人微缩舰队入侵、魅羽携霹雳蛇相助那次,又获得了遥听的神通。于是便静气凝神,听屋里的人说什么。

    ******

    “张大统领,晚上好啊。”

    张羿还未睁眼,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但他一点都不吃惊。一切都在预料之内,包括上车后不久就被人打晕这一环。

    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等眼睛先熟悉了室内的光线。这是一间审讯室,四周靠墙处摆着武器和刑具,面前的桌后坐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如果夭兹巨人也能算人的话。矮的那位,不用说自然是琴鹤。还是一头直硬的短发,敦实的身材,只是面上的稚气不复存在。

    “你们把我峰弟的家人怎么样了?”张羿问,发现自己喉咙很干。

    琴鹤似乎吃了一惊。“你、原来你知道?呵,知道还肯前来送死,真是迂腐得不轻。”

    张羿心中冷哼了一声,和琴鹤这种人是讲不明白的。“程峰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放心,”琴鹤在椅子中向后靠去,“我们是言而有信的人,程峰也不是吃素的。不把他女儿完好无损地还回去,他不会送你来。”

    张羿暗暗松了口气。程峰的女儿,等于是他的侄女。其实当年他狠心把小川送走,也是不想有天自己的孩子被敌人捉去做人质。

    他不怨程峰,没有一个父母能在亲生子女被掳走后还无动于衷的。他也不怨所有曾经背叛泥天军的同伴。在真正的酷刑下,没人能扛得住。都说为了事业可以牺牲一切,都说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朋友,实则不然。人,毕竟是血肉之躯。

    “张羿,”琴鹤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你既然敢来,想必也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过我们不会让你那么容易死的。这些年来有多少夭兹人栽在你手中,想必数都数不过来了吧?所以他们无论多恨你、要怎么样折磨你,都不算过分吧?”

    琴鹤故意顿了顿,大概是想让自己的话在张羿脑中发酵一会儿。然而张羿坐在地上,神色依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睡完午觉。

    琴鹤讨了个没趣,又不得不说下去:“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你完好无损地放回去,让你继续做你的大统领。哼,泥天军算个屁!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你那个什么干妹妹还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琴鹤已经咬牙切齿无法自已了。他蓦地从桌后站起身,看样子是想把桌子上的事物一巴掌扫到地上。然而瞅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夭兹人,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桌子上是人家的东西。只好从桌后绕出来,从一旁的长桌上随手抄了件铁器,抡起来砸到张羿头上。张羿倒地。

    “那个臭小娘皮多次坏我的事,当初要不是她在,你现在的统领之位还不是我的?后来又在船上把我打晕不说,还毁了多艘战舰,玺勒将军的死也是她一手造成的。真是见了鬼了!走哪儿哪儿都有她,杀人放火坑蒙拐骗装痴卖傻的本事连我都自叹不如。世上居然会有这号人?”

    张羿伏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嘴边却浮起微笑。自己大限将至时,听到琴鹤这么一番话,觉得好有喜感。

    之前他让程峰先行下楼,自己换完衣服,又往嘴里塞了个蜡包,里面包着毒药。地狱道的众生每死一次,就投生到下一层地狱,直到爬完所有十八层。如果自尽,就又得把当前的层再爬一遍。张羿不想再重活一次了,他想去第七层找蓝珺。然而若连累到其他人,那他也不在乎服毒。

    琴鹤俯身,一把将他揪起来。“你给她写封信,她应当认得你的笔迹,是吧?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只要能把她骗来,我不仅放你回去,还能保证今后都不再找你们泥天军的麻烦。让你们同那帮贱民自生自灭,如何?”

    ******

    这家伙是在说魅羽啊。因为担心,铮引收了天眼,便错过了之后张羿突然从地上跃起、同琴鹤搏斗——准确说是同归于尽——的场景。

    转念一想,既然现在给自己知道了这件事,就算张羿被逼就范,他只需通知魅羽,让她不要来便是了。张羿还是要救的,不过眼下得先找到那样东西。于是便不再关注审讯室,开始在基地其他地方搜索。船只、货仓、弹药库、关着好多民众的监狱……没看见到什么异样的大型物体。

    正当他要得出“目标不在此处”的结论时,想起上次被绑架去蓝菁寺的那段经历。当时他是被关在地下的一座殿宇中,听几十个和尚不间断地念那个什么魂识分离咒。会不会这个东西也藏在地下?

    于是又开始凝神在地下搜索。果然,湖底下方有个巨大的空洞,和大礼堂一般大小。可那当中放着的是个什么事物呢?按大小来说,有中小型战舰那么长,一骨节一骨节的,背上有四五对翅膀。外壳看着结实坚固,可又不像是纯钢铁铸成的,从头到尾都在轻微颤动着,难道是个活物?嗯,像只大虫子。

    又将神识从虫子身上移开,观察周遭。见不断有夭兹巨人压着六道人走过来,将俘虏送至大虫燃着熊熊火焰的口中,而另一队夭兹人则往大虫肚里倒钢水。每隔一阵儿,大虫尾部便排出一个卵样的东西……

    铮引一口酸水涌上喉咙,差点把早饭呕出来。这是只巨型“蚁后”,且是钢与肉的混合体。产出来的卵之后会变成什么还不清楚,但肯定是种比血肉之躯更坚固、比铜墙铁壁更灵活的怪物。毋庸置疑,这将是他的兵士们今后要在战场上面对的东西。他现在能做点什么?

    “将军,有人来了,”下属低声说道。

    铮引转身四顾。刚才全神贯注地观察基地,竟连背后的远方出现了大队人马都未察觉。灵识中见夜幕被一片火把照亮,看样子来了一二百人,打头的举着面暗色的旗帜。蹄声隆隆,尘土翻扬,似是不在乎被夭兹人发现。

    再看基地中,警笛声四起。原本在湖心缓缓旋转的五彩灯转而发出一片耀眼的白炽光。战舰在一艘艘苏醒,广场上充斥着四处奔跑的高大兵士,和用陌生语言喊出的指令。

    顷刻间那队人马的前锋已冲到基地围墙外,喊声震天。围墙是高高的铁丝网,上面偶尔有电光划过。铮引因为曾照魅羽建议制造过“电龙”,知道这些玩意儿不能碰。然而此刻的入侵者便如倾斜而下的山洪般势不可当,轰隆一声便冲开一个破口。基地中跟着枪炮声四起。

    若说修罗军是虎狼之师,那此刻的泥天军不是疯子就是恶魔。但即便如此,也只有送死的份儿,铮引心说。一对一硬战的话,连修罗战舰都不是夭兹人的对手,这些血肉之躯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钢铁巨人和机枪火炮的。

    转身冲下属说:“目标藏在湖底的地洞里。湖的东西岸各有两个出口。你们封住出口,将地洞炸掉。我去救人。”

    “将军不可!”下属拦在他身前,“说好了只查探、不动手的。”

    铮引知道,他的下属中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只不过在临行前同法王立过生死状,誓要保证统帅的安全。

    遂咧嘴一笑,“一两年前我还是个新兵蛋子呢,修罗那么多年的胜仗都是谁打的?出发吧。”

    铮引从背上取下金刚弩,一边朝着关押张羿的小院飞奔,一边将火箭搭好。这时夭兹人和泥天军已经在地面上交火了。夭兹人武器先进,穷凶极恶。泥天军土枪土炮,但一个个已杀红了眼。

    几艘小型战舰也已升空,在铮引右侧不远处有一艘正在低空朝这边飞来。铮引朝右方举起金刚弩,头也不歪一下,在灵识中瞄准战舰。正如一年前在前庭地同魅羽并肩作战时一样,他的目标是船侧那几个枪炮出口。

    船先是直直地飞来,接着开始左转。机会来了,铮引一箭射出,箭在离开金刚弩的那一刹那尾部划着了火,以骇人的速度直奔战舰一侧的某个小孔,像长了眼睛一样倏地钻了进去。

    在他跃入小院的同一时刻,船在空中爆炸了。

    ******

    审讯室中到处都是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手握长刀的夭兹人,仰面倒在地上,看样子已然断气。他的胸前插着把弯弯细细的铁器,脸上被斜里一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刀砍的。

    靠右边的墙前面有个铁架子,上面插着一排兵器。一个身形结实、个子不高的年轻人伏在架子上,一柄长矛穿胸而出。他的脚下蜷伏着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人,浑身都是血。右臂已被削掉,不知去了哪里。这个中年人显然就是刚才在马车里的那个。铮引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探了下鼻息,还活着,但不知能支撑多久。

    照说出了这种事,动静肯定不小,换作平日一早就惊动周围的夭兹人了。幸好泥天军突袭才没人顾得上这边。铮引将张羿背到背上,走出小院。

    这才过了没多久,基地中已四处火光冲天。背着张羿没走几步,脚下大地剧烈一震,铮引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跟着是断续的抖动和湖水蔓延的声音。看来几个下属已经得手了,基地中的夭兹人彻底陷入混乱中。铮引迈开大步向来时的方向冲过去。

    大地的颤动越来越剧烈。突然一声巨响,湖中掀起滔天巨浪,一个庞大的躯体破水而出。蚁后显然很愤怒,原本灰白的躯体已变成红色,背上的翅膀狂躁地拍打着。远处不断有中大型战舰在不断升空。

    不好,铮引暗叫。敌人见阴谋败露,这是打算弃了基地,转移至别处。若是就此飞回第四层地狱,他当然没有意见。可敌人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到前庭地?这个蚁后究竟有何杀伤力还不清楚,但敌人既然如此重视,定然非同小可。至于那些泥天军,夭兹人本来也没把他们当回事。

    此刻湖水已蔓延到基地各处。铮引同几个下属汇合后,派两人去联系泥天军这次任务的首领,又派剩下的人去监狱释放被关押的民众。他自己则把张羿轻轻放到没有水的草地上,对方悠悠转醒。

    “你是张统领?”铮引问,“你觉得怎么样?”

    张羿摇了摇头,“我的时间不多了。”

    “挺住,我立刻带你回修罗疗伤。”

    张羿还要说话,铮引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回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满身是血的男人扑过来。此人的一只眼睛估计是被流弹击中,在一刻不停地汩汩流血。

    “羿哥!我对不起你!”来人扑倒在张羿身前,“我不配做你的兄弟,我也对不起其他的战友……”

    张羿用还剩下的那只手握住对方也满是鲜血的手,奄奄一息道:“说什么呢,阿峰?以后泥天军就交给你了。做哥哥的其实存了私心,想去下一层找你嫂子,又不能自尽。早就盼着死在敌人手中这一天了。”

    此刻夭兹人的飞船已经陆续飞离基地,泥天军也在护送着被关押的民众离开。下属将马都牵了过来,铮引看张羿的样子似乎支撑不了多久了,单膝跪地,冲着他说:“你是小川的父亲吧?”

    张羿听到小川的名字,双目一亮。“你知道小川?你、见过他?”

    “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比我小时候胖一倍,”铮引勉强笑了一下,“目前在天庭,说是拜了玉帝王母做干爹干妈。”

    “天庭……玉帝……”张羿呵呵地笑了,这一刻他的样子像是突然年轻了二十岁。“好啊,好。小川……蓝珺……”

    张羿闭上了眼睛,一旁的程峰顿足捶胸、嚎啕大哭。铮引望着第六层地狱泥天军的一代领袖就这么与世长辞,想起刚才听到的琴鹤与张羿的对话。怎么这个张羿还是魅羽的干哥哥吗?不管怎么说,他双膝合并,给张羿磕了个头,算是代她磕的。

    随后站起身,望着空中夭兹人离去的方向,冲下属说:“你们留三人,帮泥天军料理一下后事。看他们有何需要,让阎王殿的人通知修罗。其余人和我即刻回前庭地。”

    魅羽还在兜率天吗?铮引一边上马,一边寻思。听那个琴鹤的口气,夭兹人对魅羽恨之入骨、志在必得。前庭地同兜率天也是有接口的,就在两个地狱接口附近。希望他不要回去得太晚。

第134章 法王与桌子

    第一个项目是情歌对唱,参试顺序靠抽签决定。首先表演的是阎王和涟靳公子,二男面戴兔子面具,分别在舞台两端站好。

    魅羽在记忆中勾勒着二人的相貌。阎王看起来比涟靳大几岁,当然实际年龄是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同是高挑修长的身材,没有明显的肚腩,二人倒是挺般配的一对儿。

    表演厅中光线转暗,只有舞台顶部的几盏彩灯在闪烁。音乐声响起,是种低沉但节奏鲜明的曲调。涟靳踏着节拍,先向舞台中央迈了几步,抬手指向舞台另一端,用略微短促的吐字法唱到:

    “再给你,一次机会,

    “不要假装,那晚只是喝醉。

    “我知,你心中,都是负罪,

    “害怕,被人看出暧昧。”

    魅羽偷偷咧了下嘴。反正戴着面具,不怕给人看见。

    这时涟靳停步,轮到阎王出场。

    “我承认,早已心领神会,

    “却只能,选择步步后退。

    “我心曾被撕碎,无人安慰,

    “害怕痴傻情思枉费。”

    魅羽扭头看境初,他已经在拿手遮住眼睛了,估摸着再有东西给他塞住耳朵就好了。忍不住暗笑。

    这时二男在舞台中央相遇。都侧着身,肩膀挨肩膀,四目相对,目光中在冒火。

    “你的眼神,让我夜不能寐。”

    “你的浅笑,让我食不知味。”

    脸越贴越近,同唱:“这段情,到今日已难分错对。”

    魅羽也不得不拿手捂住眼睛。涟靳公子和女人的绯闻,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在兜率天的媒体上。阎王离婚后,据说也有过多个女友。虽然参赛者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她敢打赌一旦决赛结束,六个人的身份就会被翻个底儿朝天。这俩人为了说明书也是豁出去了……

    第一组退台,给观众们几分钟时间打分,总分要等到三组都演过才能显示。魅羽估计得分不会太低。

    接下来是百石和他大哥。大概因为高维世界的歌曲六道中搜不到,所以没有配乐,是清唱。二人戴着狼狗面具,在舞台中央并排站好。瀚泽原本是个魁梧威严的男人,此刻头微低,十指交叉放在身前,像个未及笄的小丫头。

    百石:“春绿阡陌河满鸭,小丫来我家。”

    瀚泽:“哥哥捧出两只瓜,瓜藤连着花。”

    百石:“何时小丫坐轿来,我家变你家?”

    瀚泽:“待得青松遍山崖,彩云做婚纱。”

    魅羽耳中听这两个大男人唱着如此稚气的歌,心下一片黯然。百石的大哥应当比他大不少,高维人的寿命是六道人的几倍,更不用说有修为的了。百石还未成年时,大哥估计早已离家,之后兄弟二人聚少离多。况且百石之前的二十几年都潜伏在六道。两人共同熟悉的歌曲,也只有儿时听过的一些小调了。

    轮到魅羽和境初。二人一左一右在台上站好,中间隔了丈余。音乐声响起,是那种节奏轻快的民俗曲调,让魅羽又闻到特种部队饭堂里米饭、冬菇鸡,和红烧豆腐的味道。

    前奏结束,她铆尖了嗓子,挤着眼睛唱道:“有一种痛,叫风筝离了风。跌跌,那个撞撞,飘落树丛中。”

    唱完这两句,脑中突然浮现出“痛风”二字,差点笑出声,还好戴着面具。

    境初单手捧心,接着唱到:“有一种梦,叫千年做不醒。迷迷,那个糊糊,眨眼就一生。”

    二人唱到这里,一齐原地转了个圈。魅羽随后侧身,冲着境初的方向,做兰花指。“对你的爱,是五月的风。随你西,随你东。”

    下一句轮到境初了,她记得歌词应当是:“有你的梦,像漫步彩虹。我的心,你都懂。”

    结果见他身子僵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忘词了。随后便听他唱道:“孩子的妈,我又忘买葱。改放蒜,中不中?”

    魅羽噗嗤一声喷了出来,台下也是一片哄声四起。心想这下完蛋了。

    唱完后由评委和观众们打分。没过多久,舞台后方的屏幕上便显示出每个组的成绩。第一组,9.7分。第二组,9.2分。第三组,9.3分。

    咦,魅羽心说,居然还不赖。虽然被阎王组领先了,但还是松了口气。

    ******

    这第二个题目,照规定由观众们也就是内院会员们共同出,然后选出次数最多的那个。

    “相声,还得是原创。”

    这下六个参赛者都傻眼了。要是说评书还好,魅羽能连说一天一夜。相声这种东西,还是她去到空处天之后听过那么两回。形式并不难把握,关键是说什么好呢?

    “我不管,我做捧哏,”她冲境初说,“这我搞不来。”

    “我不舒服。”

    她闻言,转头细看。他的脸被面具遮住,但耳朵、脖子上都有冷汗,手捂着肚子。

    “怎么,吃坏肚子了?”

    他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想了想,哦对了,景萧好像这么跟她说过,普通法门的修习,是靠自身内力的积累,一点点转化。而境初修的这种天脉法门,因为是把天地之气直接纳入自身,是外来物,容易产生类似水土不服的反应。

    具体会是什么反应,景萧也不清楚。境初自己看样子是知道的,但有外人再场,不方便说出来。之前在天荫节上他刚接触了新的天脉,看样子修为要晋升了,只是这节骨眼儿选得!

    “有多疼?”她问。

    “跟生孩子一样疼。”

    她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他生过孩子一样。

    “所以,”他说,“耍嘴皮子的事就靠你了。”

    “你还能说话吗?要不退赛吧。”

    “没关系,还能支持一时半会儿。”

    “可我想不出来什么好笑的事。”

    “不一定是事,也可以是个人。”他侧头想了会儿。“我看涅道就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你就按照他的原型来发挥。”

    “我编不出那么多东西。”

    “别担心,我引导你。”

    好在抽签的结果是百石组先来,能多点儿时间给她考虑。

    只见百石二人垂头丧气地走到台中央,站了半晌也没吭声。最后瀚泽叹了口气,说:“我过去的这些年,就是一个大笑话。”说完,便领着弟弟退场了。

    魅羽二人硬着头皮走上台。她目前有个模糊的构架,但具体说什么,哪里来得及细想?只能讲到哪儿编到哪儿了。

    “今天要跟大家说的段子,叫《涅道法王与桌子》。”

    境初问:“这涅道法王是什么人?”

    魅羽答:“关于涅道法王,诗云——远看像瘟神,近看三瓣唇,开口龙虎啸,抬手摘星辰。”

    “听着不错。不过为何是三瓣唇?”

    “因为他的化身是只兔子。当然,想进一步了解法王,你得去修罗。话说修罗有座冠翔山,山下有个铁匠铺,铺里有个人高马大的主儿……”

    “就是涅道法王?”

    “就是神耳一郎。”

    “我找他干什么?”

    “不懂了吧?神耳一郎又叫‘包打听’,凡是修罗发生的事儿,没他不知道的。还给法王做过桌子。”

    “他不是铁匠吗?”

    “你有所不知,法王天生神力,且脾气暴躁。早些年南征北战时用木桌子,每次在中军帐里开个会,外面得站一圈儿木匠。”

    “要那么多木匠做啥?”

    “讲着讲着,法王火了,一拍桌子,碎成一堆木头。赶紧有人跑过来,把碎木抱走,换张新桌子。再拍、再换。行军打仗哪能带那么多桌子呀?”

    境初点点头,“所以得随时有人砍树、锯木头、做桌子。这开一次会得毁一片树林吧?”

    魅羽摆了下手。“这都不算啥。据神耳一郎说,法王有次去酒楼吃饭,酒席在二楼。上楼梯上了半天,没上去。”

    “怎么没上去?”

    “迈一步碎一截楼梯。”

    “这是来吃饭还是来拆房子的?”

    “坐船就更有意思了。有次船刚出海不久,哎呀!法王一跺脚,想起忘带酒了。”

    “那就回去拿吧?”

    “可不是得回去拿嘛,都游回去的。”

    “跺个脚把船震碎了。”

    “总之后来换上了铁桌子。”

    “这下问题解决了?”

    “旧的问题是解决了。那天开会,法王又怒了——我之前是怎么告诉你们这群笨蛋的?都聋了吗?一拍桌子。”

    “桌子又碎了?”

    “这回桌子倒是没事儿,本来没聋的也震聋了。”

    “铁桌子太响。那就换成石桌吧?”

    “石桌倒是坚固无声,可太沉了,赶路带着不方便。”

    “金桌怎么样?”

    “你给钱?”她望向他。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关我什么事?凑合着用吧。”

    “那不行。众人一合计,得再想办法。于是大家分头出去找。”

    “荒郊野外的,能找到什么?”

    “你还别说,找到只跟桌面一般大小的乌龟。”

    “乌龟能行吗?”

    “常言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会动的桌椅不用推。”

    “还活动脊椎。”

    “乌龟壳的坚硬度,在自然界可是数一数二的。即便是法王,一巴掌也拍不碎。”

    “是拍不碎,可人家乌龟招谁惹谁了?”

    “大家合力把乌龟抬上车,运回去。总共用了一整天,法王很是满意,晚上睡觉都跟桌子在一起。”

    “既然满意,为啥只用一天?”

    “睡着后乌龟跑了。”

    “原来龟兔赛跑是这么来的。”

    “众人又没辙了。一琢磨,金木水火土……有了!试试造张水桌。”

    “这水桌怎么个造法?”

    “找一大铁桶,到点儿开会了就灌满了,摆到法王面前。”

    “水桌能行吗?”

    “水桌好啊。拍一回桌子溅大家一身,大夏天的凉快。”

    “那天冷了怎么办?”

    “天冷还能难倒法王?以他的功力,手伸进桶里,水就咕噜噜滚开了。大家围成一团,把什么羊肉片啊,金针菇啊之类的统统倒进去。”

    “得,改涮火锅了。这下总算解决问题了吧?”

    其实段子说到这里,魅羽已经找到感觉了。但考虑到境初不舒服,便决定收尾。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一路打到一个坐落在沙漠里的小国。”

    “沙漠里没水了。”

    “小国势单力薄,哪敢和骁勇善战的修罗大军对抗?便想办法把上帝给请了下来。”

    “上帝是不是给了修罗人三个愿望?”

    “上帝说,只要你们肯退兵,愿望随便提。于是法王就说了,这第一个愿望,先在我面前造个湖。”

    “沙漠里造湖,可谓利国利民。”

    “法王又说了,再在这湖边,种一圈树。”

    “这叫沙漠绿洲。那最后这个愿望是什么?”

    “给我空降五十个木匠下来,我要开会决定。”

    “还有完没完?”

    二人鞠躬、退场,台下掌声雷动。

    ******

    第二项比试之后,魅羽这组的分数便遥遥领先其他两组了。第三项的内容又是由举办方定。正当主持人老太走上前来,要宣布本项的内容时,脚下的大地剧烈晃了一下。

    老太登时住口,留意周遭的动静。要知道决赛所在地是个不大的岛屿。若是大陆内部发生地震,情况可轻可重。海岛周围一旦发生海啸,可谓逃无可逃,后果不堪设想。

    魅羽坐在座位里,双目微闭,将灵识向外延伸。岛上并无异常,除了户外的行人也都在驻足观望之外。四周的海面总体平静,只有岛西侧的水域中像是刚刚落下了什么重物,翻滚的热浪上方还残留着大片水汽。

    再看天空,上方有两艘战舰在盘旋。以魅羽对夭兹人的熟悉程度,立刻判断出这是他们的飞船。而且不只这俩,西边地平线处有火光闪烁,像是有两支舰队在激战。

    瀚泽兄弟以及阎王的修为都比魅羽高,显然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瀚泽起身,走到老太面前。“敌人来袭,比赛终止。能不能现在就把说明书发给获胜的组?”

    “敌人?”老太愣了下,“说明书非同小可,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能暂停赛事,胜负择日再议。”

    老太说完,匆匆招呼参赛者和评审员们离开演奏厅,来到户外。还好台下的观众都是硅胶人,真人并不在岛上。

    魅羽搀着境初出来,见大家陆续除下了面具。境初看着腹痛更严重了,身上忽冷忽热。伸手把他和自己的面具也摘了下来。

    “原来是你们?”涟靳望过来,惊喜地问道。他在天庭的龙婴湖上见过她和境初。“公爵怎么了?没事吧?”

    阎王也冲魅羽笑笑,他应该是一早就知道魅羽是谁了。

    魅羽冲二人点头致意,顾不上多说,扭头问境初:“你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找个接……呃,那个郎中?”

    他摇摇头,抬起左臂,用手环和飞船上的诸人联系。席宾陇艮等人在旺滩附近待命,原本计划赛后过来接二人。现在出发的话,大概一个多时辰可以赶到。

    那边厢,瀚泽还在追着老太不放。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魅羽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罢休的。

    “喂,你跟着我干啥?”老太抱着书,边呵斥边四处张望。

    瀚泽也没好气,“你万一死了怎么办?知道这本书关系到多少人的命运吗?”

    “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还要动手抢不成?”

    “你以为我不敢?”

    “兜率天是法治社会,容不得你撒野!”

    阎王之前一直在打量瀚泽,这时冲老太说:“把书给他们吧,我们不要了。”

    魅羽心想,阎王毕竟是掌管六道轮回的,估计已经看出瀚泽兄弟是什么人物了。

    “大哥不必担心,”百石劝慰道,“嵘鑫正在赶来。”

    魅羽一点也不怀疑,到了紧急关头瀚泽肯定会动手抢。不过这不是她要操心的。夭兹人是被谁放进来霍霍六道的?倘若瀚泽因此而得不到说明书,那真是报应不爽。

    抬头望着头顶那两艘盘旋的战舰。岛上虽然已有多处起火,警笛声此起彼伏,但直觉告诉她这两艘战舰只是前哨而已,过不了多久大队人马就会赶过来。之前五天主会议的时候,兜率天宰相黎竺曾说过,离天洞最近的是两个居民众多的大岛。朱雀岛离其中一个岛近些,远处的交战双方估计就有那个岛上的驻军。

    问题是兜率天的部队实在没有战斗力可言。论科技发展这里比修罗要领先得多,然而直到两年前,兜率天和前庭地之间并无通道,历史上和其他天界也未发生过大的冲突。军事力量薄弱,可谓硬件软件都不行。

    就拿之前那次来说,魅羽突然造了个接口出来,兜率天自认为比修罗和他化天先进,急匆匆赶去分一杯羹,结果几个月后便灰头土脸地退了回来。以至于在最近一次夭兹人侵略时,还得仰仗修罗和他化天军队的保护。

    “敌、敌人为何会突然跑来兜率天?”境初结束通话后,闭着眼问她,“前庭地有重兵把守。一头闯进来,不怕被瓮中捉鳖吗?莫非带了什么大杀器?”

    “别担心,顾好你自己。”

    说是这么说,魅羽心知他的话有道理,敌人不会没有准备就来送死,只不过目标是什么呢?莫非是他们这六个参赛者?是百石兄弟放夭兹人进来的,涟靳和阎王应当也没和夭兹人正面冲突过。六人中只有她和境初参加了上次的战役,而且还起了扭转战局的作用。

    ******

    正想着,头顶有片乌云在越滚越黑,看样子是千面人来了。瀚泽哼了一声,指着怀里紧抱着书的老太,冲弟弟说:“看好了她。”一跃升至半空,同一身黑袍、长发披散的千面人汇合。

    这一主一仆并排停在乌云之下。千面人双臂一振,天地间便由东往西刮起一股大风。这股风刮得!海上巨浪滔天,岛上大树的枝丫在纷纷折断,小树的树干几乎贴到地面。建筑物的玻璃齐齐碎裂,不断有各式各样的物体在半空或沿着地面高速飞过。

    魅羽赶紧护着境初在地上伏倒,只觉背上被风扫得生疼。又一想,老这么趴着看不到周遭的情形,太危险了。想起老君的咒语书中有个“定风咒”。抬左手在胸前捏一个定风诀,念了遍咒语,身边的风立刻减弱了。

    查看境初,他已经疼晕过去了。干脆让他躺在脚下,自己站起身来。这才发现一旁的百石护着老太,阎王护着涟靳,也各自有个保护罩在外面。心道还好会咒语,否则就丢人了。

    又抬头望天。空中那两艘绕岛盘旋的敌舰,冷不丁被大风朝西吹移了几千尺,现正费力地迎风往回赶。瀚泽哪容他们回来?双手缓缓上举,敌舰前方的海域骤然升起一面水墙。墙迅速窜高,片刻间便如一座壮丽的水山,朝两艘敌舰碾压过去。

    敌舰见状不好,急急调头转身。晚了,瀚泽双掌向前猛地一推。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排山倒海”,敌舰由高空中被瞬间砸入海里,不见了影儿,只余水面上巨浪翻滚。若说只是落水,钢铁战舰本身不会有多大损伤。然而里面的夭兹人船员毕竟是血肉之躯,从这么高的空中坠海,定已集体毙命。

    魅羽这才知道先前为何要刮风,将敌舰吹远些。这座水山要是在岛附近拍落,那就真的会像海啸一样吞了岛屿。随即叹了口气,想不到瀚泽修为如此之高。还是保佑他们拿到说明书、找出解决高维世界危机的办法好了。空处天若是一直有这么个敌人,觉都睡不踏实。

    风停,瀚泽和千面人落回地面。千面人怨毒地朝魅羽境初这边瞪了一眼,大概还在记恨今早被罚去给洗头房派传单之辱。

    瀚泽走到老太面前,老太目光呆滞地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书。“给我吧,”他伸手去拿。对方毫无反应,任由他把书拿走,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人不能惹。

    魅羽眼睛盯着西方的天空。看似交战已结束,一支舰队正朝这边飞来。想起刚刚境初说的大杀器,有种不好的预感。再看那三个高维人,拿到书后露出欣慰的表情。心想这仨人目的已达到,看样子是准备开溜了,果然都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主儿。

    遂冷笑一声,一边俯身查看境初,一边阴阳怪气道:“我早说了,你们拿到说明书也没用。就你们那点儿学识和脑瓜,想成功的话得去空处天读四年本科,再留校读五年博士。当然了,要考上物理系的本科,还得先从小学补起,哈哈哈哈……”

    千面人气得一张脸瞬间变换了十几副面孔,冲瀚泽说:“主人别中她的计,她无非是想我们留下来帮她御敌而已。”

    “就你机灵?”魅羽若是还给那俩兄弟留颜面的话,对千面人可不会客气。“我打是打不过,跑还跑不了吗?等夭兹人把六道占了,也不知着急的会是谁?到时你就跟你那些同心人们一辈子给夭兹人洗头好了,外加洗脚、按摩、剃毛、修指甲。”

    “你……”千面人要动手,被百石拦下了。后者又扭头冲他哥笑了下,“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瀚泽将书揣入怀中,皱眉打量着魅羽。“放心,我们要是真找不到办法,会直接来取你的阿赖耶识,看看你前世在佛国的记忆是否有帮助。所以暂时不会让你死。”

    魅羽心说,佛陀就在我面前,还要我的,什么眼神儿?不过也顾不上斗嘴了。敌军舰队越飞越近,领头的那艘不像普通战舰,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邪恶,”她听阎王喃喃自语地说,“不是一般地邪恶。”

    境初摸起来浑身冰凉。她握着他的手腕,给他输了点内力。心道能有什么东西让阎王爷都觉得邪恶的?看来接下来又要长见识了。

第135章 失踪的娘娘

    “也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副官冲铮引连说带比划,额头上挂着汗珠。“一个大的,呼啦放出来一堆小的,都长着翅膀。刀捅不入,炮打不死,火烧不着。身子可硬可软,扒在军舰外壳上见缝就钻,逮着人拿嘴猛吸。受害者有的眼睛没了,有的内脏被掏空。十四舰队有三艘船的兵士无一幸免,船自然也坠毁了。”

    之前铮引连夜从夭兹人基地骑马回飞船。等赶回前庭地的修罗基地,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很想一落地就转乘不远处的旗舰前往兜率天,但他不能这么做。作为三军统帅,他的行为和决策不仅关系到手下将士们的安危,还可能影响整个六道的时局。

    当即命将官们来降落地点开会。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十几个舰队司令就出现在他面前的空地上,在四周庞然大物的军舰中间整齐地列成两排。修罗的军纪是不容许借口的。

    先是由副官汇报经过。说几个时辰前突然发现一支夭兹人舰队,大中小船共有二十多艘。虽是意料之外,也没太让人担心。当值的十四舰队前往阻截,不料损失惨重。

    刀砍火烧都没用,这点铮引不奇怪。这些怪物应当就是自己昨晚在夭兹人基地看到的那个“蚁后”和她的孩子们。当时属下把地洞炸了,蚁后还完好无损。而正如他预测的,这些东西如钢铁般坚不可摧,又是活的,形体变化自如,当真让人头疼。

    “还好当时有夜摩天的棉族人在场,”副官又道,“那些怪物似乎不喜棉族人凄厉的叫声,这才放过了余下的战舰,随夭兹人自己的舰队朝兜率天去了。当然我们前后也击毁了他们五艘舰。”

    “走了多久了?”

    “一个半时辰。”

    还好,铮引冲他点了下头。

    之所以会有依空而生的棉族人来助战,还是铮引半年前同魅羽去夜摩天狩猎那次,代表涅道与荆宇将军谈的条件。之后棉族援军们便肩负起前庭地两个地狱天洞的岗哨一职,一有敌人入侵立刻报告给修罗军。

    眼下无暇多想,决定带上第二舰队尽快赶去兜率天。第二舰队是前庭地唯一的重盔甲全武装舰队,船也更密闭,去了不至于白白送死。同时命人通知容祯王做好准备,必要时会请盟军来助战。估计过了这么些时候,兜率天的部队已经遭遇不幸。

    ******

    正要出发,从南方天空飞来一艘船。船头除了五角怪兽的铜牌,还有一只鹰的标记,应当是涅道四大护法之一鹰裘的座驾。铮引连忙带着几个将官迎了过去。

    鹰裘依然高大如神庙中的塑像一般。让众人眼前一亮的是,在他身后跟着橙、黄、绿、青、蓝、紫六个仙女。最美的青衣仙女照例是斗笠青纱遮面,但其余几个已经让人目眩神迷。还好修罗女人普遍貌美,将士们倒没有失态的表现。

    铮引心里咯噔一下。七仙女中除了魅羽奉命不在天庭,其余几个应当不会轻易离开王母身边。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吗?

    又注意到青衣女怀里抱着个胖胖的婴儿,可不就是小川吗?手中举着个风车,风车一转他也跟着发出“呜——”的声音。想起小川的父亲昨夜才过世,眼下尸骨未寒,可惜,都没能见上一面。

    “哎,”当中的绿衣女子指着铮引问身边的姐妹,“那是咱家小妮子的前夫吧?”

    “准确说,是前夫之一,”黄衣女子纠正道。铮引隐约记得,她叫兰馨。

    “你们说话注意点儿,”青纱遮面的大师姐斥道。

    鹰裘与铮引相互见礼,让到一旁说话。

    “什么?王母失踪了?”

    这个消息若不是由鹰护法亲口说出,铮引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王母那是何等人物?不要说身份之尊贵,单以她的修为,等闲“坏蛋”也奈何不了她。怎么可能失踪呢?

    鹰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望了一眼铮引身后的将官。“将军像是有军务在身?”

    铮引也没跟他客气。“兜率天有敌情。还请护法和众仙女在基地稍后,战事结束我会尽快赶回。”

    鹰裘瞅了一眼那几个女人,大概是宁可和铮引在一起,也不愿陪她们。“我与将军同去前线。”

    法王四大护法之首的鹰裘,那可是名副其实的“一个人抵一个师”。铮引本就和他相熟,自是不会反对。吩咐手下女官仔细安置几个仙女,便要带鹰裘上自己的旗舰。

    “我们也去、我们也去,”仙女们从后方追了上来,“是去找魅羽吗?”

    “是去战场,”铮引迟疑道,“她或许在那里。不过你们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打仗我们正好帮忙呀,怎么看不起人吗?放心,你死了我们都不会有事。”

    “顺便帮你把老婆抢回来。”

    “你不同意我们也可以自己飞过去。”

    几个女人一人一句,铮引头嗡地就大了。这些姑奶奶们他怎么惹得起?当下只好请她们上船。

    “你们几个少在这儿撒野,”大师姐抱着小川走上前来。虽是训斥,并没有反对师妹们的意思,只是冲铮引点头致意,“给将军添麻烦了。”

    “不妨事,”铮引回礼,却见小川冲着他吐了下舌头。

    ******

    原来王母失踪那天是在四天前,也就是玉帝生日的第二日。玉帝一早吩咐过,这次不要大操大办,几个家人一起乐呵下就好。不仅七仙女算家人,连小川也被带去了。一行人在瑶池边摆了个酒席,当中也许有简单的歌舞,总之据六个仙女说是其乐融融。虽然大家都知道玉帝和广寒宫嫦娥有那种关系,但至少当晚玉帝是在王母的寝殿留宿的。

    第二日清晨,玉帝回圣帝殿办公。王母的仙仆没听见传唤,不敢进屋打扰娘娘休息。眼瞅着快到正午了,大家都觉得不对劲儿,进屋后发现人没了。什么东西也没少,只字片语也未留下。瑶池宫门口有天神把守,天庭外也有天兵当值,愣是没人见过王母的身影。

    “无论如何,”铮引站在旗舰的船头,望着暮色笼罩下的天空,对身边的鹰裘说,“都是玉帝嫌疑最大。”

    “那是自然,”鹰裘说,“他现在也没洗清嫌疑。只不过据几个仙女说,当他得知消息后,表现出来的惊讶和担忧不像是装的。你也知道,这代七仙女和以往不同……”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并扭头暼了铮引一眼。

    铮引当然知道他是在指魅羽,心里也说不出是甜蜜还是忧伤。

    “这几个姐妹天不怕地不怕,呵呵,当即轮番逼问玉帝。玉帝反正是叫屈不绝,说清早离开的时候王母还在熟睡,昨晚二人也没发生过争执。这点仙仆们可以作证,都说偶尔听到王母屋里有说有笑的。再说了,以王母的修为,便是玉帝在她沉睡时动手,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得手。”

    铮引一想,这对夫妇在一起至少上万年了吧?便是再不和,也都忍了那么久了,突起杀意似乎说不过去。再说玉帝就算有心加害,也不会专挑自己留宿时动手,就不能想点儿别的办法吗?

    “会不会是王母自己走了?”他问,“这些神仙都会遁术吧?”

    鹰裘皱着眉说:“让人担忧的是,玉帝书房后院里有个叫牵引石的东西,说是能查到六道中所有人的下落,却问不出王母在何处。”

    铮引皱眉。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不在六道,要么形神俱灭了。王母总不至于跟着夭兹人走了吧?难道还真的遭了不测?

    “总之天庭目前乱成了一锅粥,天官们各施神通也一无所获。几个姐妹一合计,一边派人去鬼道请她们的兮远师父,同时自个儿出来找那个见多识广、鬼心眼子又多的二师姐。”

    当然了,在离开之前,少不了要去广寒宫闹一顿。吓得嫦娥又是法器又是结界,将寝宫层层防护起来。

    “此事与我无关,你们找错人了,”她用真气把话送了出去。

    “怎么会与你无关?”六姐妹的声音震天动地,“若是你把娘娘搞不见的,你就是主谋。玉帝搞不见的,你是帮凶。倘若娘娘因为生你二人的气,自己走了,那你是罪魁祸首!”

    “多说无益,”大师姐走上前,长袖一挥,广寒宫四周跟着青光一闪。“在我们回来之前,此宫只能进不能出。找不到娘娘,你就一辈子待在里面,看陛下肯不肯进去与你陪葬。”

    铮引听到这里,暗暗吐了下舌头。果然是魅羽的好姐妹,行事作风相差无几。同时纳闷,这些话鹰裘是怎么知道的?七姐妹们应当不会自己复述给他听。想起修罗常年在天庭安插眼线,天庭也知道,只是畏惧修罗的武力,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七仙女问罪并软禁嫦娥这么大的事,估计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

    接下来的事铮引也能猜到。姐妹们要找魅羽不知从何着手,定是想起法王和她关系非常,修罗又掌管四通八达的前庭地。这才去到修罗皇城,又被涅道转送此处。

    “魅羽之前去了兜率天,”他说,“敌人这次行动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她。”

    接着将之前在地狱道的见闻,以及这次的战事同鹰裘简略说了一下。

    鹰裘听后,沉默了半晌。“你说的那种东西,害怕尖锐的声音?”

    棉族人的叫声铮引曾远远听过。起先会刺得人耳朵疼,音调不断升高最后听不到了,但头疼反而加剧。铮引没上过那些天界的学堂,不明白这种声音是怎么回事,但他估计魅羽或者她认识的那些人也许有办法用机器制造这种声音。

    “是的,不过就算能用声音驱赶这些怪物,它们也会跑去别处祸害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些东西岂非杀不死?”

    鹰裘摇了摇头,“天道自然,有生就有灭,世间怎会有杀不死的东西?等去到再想办法吧。对了,有人向法王汇报,说将军最近的气色不太好。法王让我在你这里多留几天,查探一下你的情况。”

    铮引闻言心下感动,转身冲鹰裘抱拳躬身行礼。“多谢法王和护法厚爱。护法的神通在整个修罗,除了法王无人能及,肯屈尊降贵——”

    不料他还没说完,鹰裘就笑着打断了他,“你说得不对,我夫人的修为就比我高,在家事事都得听她的。”

    “啊?”铮引一向性情温和,都忍不住大叫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不过这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鹰裘虽然从不提及夫人,但他的行事作风是个威严老派的大男人,所以铮引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夫人会是个贤良淑德的类型。况且修罗还有谁能比鹰裘的本事还大?看来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呵呵,”鹰裘笑着摆摆手,“所有人听后都是这么个反应。当年她在乡里摆擂台比武招亲,连摆了一个月都没人能打得过她。你猜我怎么样?”

    铮引不猜。既然说了打不过夫人,一定被揍得很惨。

    “我根本就没和她打。我每天跑去她家磨她老爹。送米送面,挑水运肥料,喝酒钓鱼唠嗑。一个月后,她老爹把她许配给我了。”说到这里,鹰裘得意地笑了半天。

    铮引也低下头,抿嘴笑了。真好,真幸福。别人都有他们的幸福。

    “不要气馁哦,”鹰裘话中有话地说,“有些事就和战场一样,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说自己就是赢家。”

    随即转身,冲铮引伸出一只手。铮引也把手伸过去,让鹰裘把了一下脉。看鹰裘逐渐凝重的神色,心知自己定是病入膏肓了。

    “怎么会这样呢?”鹰裘喃喃地说,“不应该啊……”

    “生死有命。”铮引想起战场上那些牺牲的战友,有些比自己还年轻,什么荣耀都没得到过。没什么好抱怨的。

    船在渐渐减速,离兜率天天洞已然不远。他望着前方密密麻麻的军舰,心想自己的“最后一刻”或许不太远了。唯一的遗憾,是他还没好好爱过。

    ******

    舰队在天洞之外停下。鹰裘进屋喝茶,铮引一人留在甲板上。正当前锋的几艘船陆续通过天洞时,他灵识中有蓝光一闪。

    在右方远处的空中,有样东西停在那里。扁球形的,是艘小型飞船。通体透明,这种透明不是说可以看到飞船的内部,而是直接看到船另一侧的天空。准确地说是隐形,不仔细看的话不会发现那里有艘船。若是盯着看,能隐约辨出船的轮廓那层淡淡的蓝光。

    这是哪里来的?铮引收了天眼,暗忖。以他对六道的了解,兜率天他化天空处天都造不出这种隐形船,夭兹人也不行。莫非是那些更高阶的天界,比如那个什么无所有处天,或者非想非非想天?可他们来这里干什么?

    于是决定再去探一下。这次凝神静气,将天眼投射到飞船内部。里面倒是一点儿也不透明,只不过机械都去哪里了?铮引曾在修罗飞船的各个舱室里看过,总少不了罗盘、转轴、拉杆、绳子什么的。这艘船里到处简洁干净又明亮,且只有一个船员。

    此人坐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伏在桌上不知在读什么还是写什么。令人奇怪的是,在如此先进的装备中,这个五十来岁、身板儿结实的人留着光头,穿着一身僧袍。铮引之前才去过南阎,觉得很像喇嘛国武僧的装束。

    还待细瞧,和尚像是察觉出什么,突然抬起头,朝铮引的方向望过来。此人的相貌并不诡异,脸方方的,眼睛大而有神,两条眉毛很浓。只不过因为感到了异物的存在,如镇鬼金刚般怒目而视。铮引一慌,灵识从船里退了出来,眼看着船像流星般在天上划了一道便消失了。

    太不可思议了,他喘了口气。飞船军舰他见得多了,哪有从静止突然就加速到这么个速度的?莫非整个船连同里面的人都是个幻影吗?此时脚下的旗舰已启动进入天洞,只能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集中精力应付当前的危机。

    ******

    进入兜率天后,飞船下方是大海,南部海域的远处有座大岛。侦查舰回来报,往东五里左右的海面被血染红了。上面漂浮着战舰碎片,以及抱着救生圈等待救援的士兵。看来那里的空中曾是战场。

    于是大队人马向东行。果然,没飞多久就能看到远方一座小岛的上空在交战。身边的兵士拿着地图介绍,那是朱雀岛。不知为何,铮引的心突然就提到了嗓子眼。战场他去得多了,这并非他一贯的反应。

    “铮将军,”背后有个悦耳但严肃的女声叫他。

    转过身去,见是魅羽的大师姐。一只胳膊抱着小川,另只手里捧着面圆镜,婴儿则搂着她的脖子。她此刻已把斗笠和青纱取下,乍一看让人怀疑是脚下这片海的女神来了。不过铮引曾在七仙女预选赛上见过她的真容,况且除了魅羽外,再美的女人也不能让他心动。

    “我看到师妹了,”大师姐把手中的圆镜呈给他看,“这次因为是出来找人,带了天庭的宝贝。”

    铮引朝镜子里瞅了一眼,见一个身穿蓝色衬衣长裤、满脸泥灰的女子倒在地上。头发胡乱在脑后挽了个髻,看姿势像是刚从空中摔落下来。不过嘴里既然还能骂骂咧咧的,应当问题不大。

    “给我们一艘快些的小艇,”大师姐说,“我们马上赶过去。鹰护法也和我们一同去。”

    铮引闻言,急忙传令。

    大师姐又说:“小川就交给你了。他现在能跑能跳了,仔细着,可别有什么闪失。”

    铮引伸手去接小川。对方把头扭到一旁不看他,胳膊依然死死地绕在大师姐脖子上。

    “小川乖,”大师姐的语气温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你魅姨有难,需要我们帮忙。过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好不好?”

    铮引总算把婴儿抱了过来。嗬,比上次抱的时候重多了。担心他挣扎,就离开甲板回到舱里。

    ******

    境初同涟靳公子坐在岛上的一处空地上,二人四周是个透明的保护罩。主持人老太同岛上其他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的腹痛已经轻多了。浑身湿透,像大病初愈,毫无力气。

    敌舰本来有十六七艘,还好兜率天的后援也到了。虽然兜率天部队的战斗力不怎么样,好歹也帮着击沉了两艘敌舰。瀚泽、百石、千面人、阎王,还有魅羽,这五人刚才一直在空中作战。徒手用法术对抗钢铁战舰和机枪火炮,虽然险况迭出但也没落了下风。

    比较难缠的是只随敌舰一起飞来的巨型白蚁以及她放出来的孩子们。看着像是种将机器和生物体糅合之后的产物,凶残、灵动、刀枪不入。见缝插针地钻进兜率天的军舰,用不了多久一整船人就玩完。

    刚才阎王被惹恼了,在空中放火,半边天都给烧着了,真真是地狱来的鬼火。有三艘敌舰里的夭兹人当场毙命,剩下的敌舰远远躲开。然而这只大蚁和她的小蚁们依旧在火中穿梭自如,眼看着兜率天的军舰一艘接一艘被祸害。而蚁后吃了活人后,没多久又生出新的小蚁。

    眼下有只半人高的小蚁就在境初的保护罩外面,冲着他和涟靳不断撞过来。一次不行又来一次,境初很担心迟早会被它撞破结界。小蚁背上有长长的翅膀,嘴很大像个吸盘,里面藏着一圈尖牙,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我有个问题,”身边的涟靳突然问境初,“这些东西是怎么分清敌我的?”

    境初一愣,考虑了下他的问题,笑了,“你问的可真是个好问题。”

    区分敌我,这对人类来说,看似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实则背后牵扯到复杂的机制。先是图像识别,由视网膜中的感光细胞将图像送入大脑,进行识别和归类。这种识别需要有较强的容错性,并能对不完整的画面进行补全。这当中还牵扯到一定的记忆机制,需要事先对敌我双方的外观有一定的预期,才能最终进行对比和归类。每做一次新的识别和判断,又会对原有的记忆进行修正。

    对动物,尤其是低等昆虫来说,如何让它们区分外形看着都差不多的军舰,从而只去攻击敌对方的战舰呢?要么需要严格的训练,更直接的方法是在个体体内植入芯片,由机器来实现类似于人脑的图像识别。然而有这么多小蚁,每一个体内都植入芯片,还要保证这些芯片能准确控制它们的行为,似乎不大现实。

    更有可能的,是通过某种无线的方式发送某种它们天生就熟悉的语言,以此进行遥控。

    境初打开手环,开通和特种部队的通讯。

    “长官,我们就快到了,”席宾说。

    “你们捕捉一下我这边的背景声音,做个音谱分析,看看有什么超声波或次声波之类的东西。”

    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长官,有很强的超声波。”

    “明白了,”境初点点头,“等你们待会儿靠近这边的时候,就开始发送超声波干扰波。”

    话音刚落,见魅羽从天上摔到一旁的草地上。他想走过去扶她,见那只小蚁还在罩外窥伺,只得作罢。问她:“你没事吧?”

    她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瞥见附近的小蚁。四目相对均红了眼,在同一时刻离地跃起,扑向对方。魅羽一掌将呲着獠牙的小蚁击飞,又扑过去按住它的背,将两只翅膀咔嚓掰了下来。

    “飞,叫你飞!”她一脚踹过去。小蚁嘶鸣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朝她脖子咬过来。又被她一拳打落地,跟着不断拿脚踢。

    “有灵性还打不死是吧?我把你送去空处天的动物园,每天给几万个游客观赏,照张相收十块。再给你找只普通公蚁强行配种,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后代智商回归均值……”

    一旁罩里的二男听得直摇头。

    “你老婆也忒恶毒了,”涟靳冲境初说。

    “她、呃……”境初虽然护妻,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该如何反驳。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4530/ 第一时间欣赏魅羽活佛最新章节! 作者:高魅所写的《魅羽活佛》为转载作品,魅羽活佛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魅羽活佛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魅羽活佛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魅羽活佛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魅羽活佛介绍:
饿鬼道中的魇荒门,七个师姐妹都以绝世美颜著称。然而这次的任务中,牙尖嘴利、迷死人不偿命的二弟子魅羽却要化作一个中年油腻肥秃僧,卷入六道人与高维世界的冲突。在现代科技与修仙法术的冲撞中,寻找轮回转世的爱人,挽救两个世界灭亡的命运。魅羽活佛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魅羽活佛,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魅羽活佛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