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乡祉落泪
炎兴四年的八月中旬,在天子诏书下,汉军与袁军和议。正如此前约定的一般,袁军每拆一营南归,汉军便紧跟着拆一营北退,虽然这般撤军用时不短,但也确实令人放心,河北紧张的大战氛围也因此削弱了许多。
虽说诏书令霸府议和撤军,但刘备自己却不急于回去,毕竟距离全军撤完还大约有半月时光。而目睹着全军将士因能归乡而产生的放松神情,刘备也很难不生出几分感触。于是他决定回家乡看看。
屈指算来,自光和四年(公元181年)离开幽州后,刘备已足足有十五年没有归乡过了。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人生又能有几个故乡?回答不言自明。当刘备兴起这个念头,再看周遭的山与水,其中的意味也就全然不同了,这是家乡的山与水啊!秀林的高木多为他砍伐殆尽,巨马水的周遭也因他挖出了数条深堑,即使是广袤无垠的大地,此时看起来也伤痕累累。这让他情不自禁产生了一种自责的情绪,好似自己亵渎了什么。
而后刘备一个转念,又想到自己来涿郡也有近两月,却全然没有回乡看过,乡人们会怎么看他?会不会私底下说自己薄情?这个念头很快占据了刘备的所有思绪,他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当即就派人去给在沮阳驻防的张飞传信,让其把防务转交给段煨,迅速前来涿县。
虽然相隔数百里,但张飞也能体会兄长的心情,他收信后不过一日,便骑着紫霜马赶完了三百里的路途,见面便问兄长说:“大哥,我们怎么走?”
刘备显然都想好了,他给张飞递上刚热好的饭食,边看他吃边答说:“先去修武里,待两日后,我们再去桃阳里,去看看伯父。”张飞知道回乡不易,点了几下头便继续狼吞虎咽,吃完了就趴在桌案边,只歇息了两个时辰,便精神抖擞地要求起行。
幕僚们这时才得知刘备要回乡省亲,荀攸提议他多带些护卫,刘备却笑着婉拒了,说自己身边有翼德在,当年桑干大战,他全军覆没,鲜卑有数千骑追赶,是翼德背着他逃出生天,现在只不过是回一趟乡祉,有什么可惧的呢?
次日,他俩人身着猎装,各带了一匹马,些许财物,两把佩剑、一弯弓袋还有一合箭囊,便启程回乡。如刘备此前所言,他们第一个目的地是修武里。
修武里是刘备的家乡,隶属涿县白水乡中丘亭,地处涿县南郊约八里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个约有百来户人家的村子,光看布置,修武里在乡亭之中可配得上一句富贵,坞堡、乡祠、书院、马廊、酒垆一应俱全,但真说及乡人的自傲之处,还是里中的里民姓刘的多达三百人,皆是中山靖王之后。
比如刘备正勉强走着归乡的路,远远地看见修武里的坞堡时。忽然遇到四个男童,他们赤着脚在阡陌间嬉闹追赶,手中挥舞着木剑,身上的麻衣占满了泥灰,但笑容极为灿烂,胜过夏雨过后的菡萏。刘备俩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孩子们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停下来调转方向,跟着两匹宝马的尾巴,为首的男童问刘备说:“客人是游侠吗?从何处来?是要到我们里吗?我们这里都是宗亲之后哩!”
剩下几个男童想抓留影的马尾,这让黑龙驹有些许不适,刘备抓着它的脖颈安抚情绪,而后用久违的乡音对孩子们玩笑道:“我就是县里人,专门来这里找人呢!”
“找谁呢?”
“刘元起。”
为首的男童一下蹦起来,高声说:“啊,我知道了!你是大将军的人!”他见刘备的神情紧张,以为自己猜中了,立马笑了起来,自豪说道:“元起爷听说大将军来了,整日都说,大将军一定会回乡看看。但叔伯们都说他昏了头,玄德叔做了大将军,已经是神仙中人了,十五年都没回来,怎么还会回乡里来,肯定是派人接他过去!”
说罢,他用祈盼的眼神看向刘备,寻求他的认可。刘备说不清楚心中是何滋味,只是含笑对男童颔首,问他道:“你说得这么清楚,是乡里谁家的孩子?”
这男童自豪说:“我名叫刘邈,刘仲明是我父,刘子敬是我爷,说起来,大将军还是我的四代族亲哩!”
刘备闻言吃了一惊,不意他竟是叔父刘子敬的孙子,他不禁打量着刘邈的面容,明明这孩子才六七岁模样,样貌没张开,和叔父半分也不像,但渐渐地,叔父那时而严厉时而小心的面孔竟从中浮现出来。他又问剩下三个男童的出身,其中两个的父亲都是自己的儿时玩伴。
心中沉淀几丝落寞,但面上的笑容却不由自主,他蹲下来说:“你们既是此间的主人,那就帮我引路吧。”
孩童们自然非常乐意,只是原因却是另外的,“你能让我们骑马吗?长这么大,我还第一次见这么高的大马?”刘备说好,把这些男孩抱上马鞍,令两人同乘一马,他与张飞则牵着缰绳走在前面,男孩们在马上极为新奇,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刘备倒很有耐心,“小心,掉下来我可负责不起。”
乡祉近在咫尺,他的脚步也就慢了一些,打量着阡陌两盘的田陇,此时毕竟已过中秋,小麦和糜子都收获过了,田里农人极少,到处是捆绑成堆的秸秆,间或看到些还有绿意,都是些刚种下去不久的莱菔、白菜。只有在极远方,才能依稀看见几点黑影,那大概是乡人在牧牛。
又走了一会,河水从远方流近了,他看见几个女子在水边相互闲聊着浣衣,其中有刘邈的母亲,刘邈当即叫了出来,妇人们从河边望上来,见到刘备不由一愣,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了,刘备只是笑笑,没有在这驻脚,继续往前走。
在大多数乡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走到里中的主院,这是里中里长与族长所待的地方。敲开门,迎来的面孔果然露出吃惊的神色,还未等他反应,刘备已经笑说:“伯贞兄,好久不见,元起叔在家里吗?”
刘伯贞下意识说:“在,他们都在呢!”而后他睁大眼睛,又打量了一遍玄德,说:“玄德,你真回来了。”
刘备说:“我又不是忘了回家的路。”说罢,他把孩子们从马上抱下来,将马缰系在门前的树上,与翼德一起走进去拜见族长。刘元起本来在午睡,见他回来,一下又醒了,刘备扶着他到堂内说话,才发现元起叔已经很老了,老人只问他什么时候走,又说他家中一直有人照顾,可以回去看看,不过他家中无人,最好事先说清用几餐,这边可以多给他做两份。
刘备本来想和刘元起说说刘德然的事,刘元起却没什么想说的,只是摆摆手说:“你们求富贵,本就是拿命换的,没什么奇怪,但上了疆场,还是要自己惜命才是。”说罢,他就又微眯双眼,看上去快要睡着了。元起叔老到这个地步,刘备也觉得难过,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还是陪他坐了很久。
到下午申时,他与刘元起一家告辞,来到自己的故宅。说起来,刘备儿时虽然贫困,但故宅却不小,毕竟是他祖父刘雄时便留下来的。一靠近过去,刘备就看见刘子敬一家正在门口等着,见到刘备不住地寒暄。
这些年,刘备的祖宅便是他们在清扫,刘备发觉家中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后院里被种了一些枣树,如今都已枝繁叶茂,结出了不少果实。但这都比不上刘备院中的一株桑树。
十五载过去,这么多人的样貌都为岁月所摧残,唯有这桑树仿佛没有变化。自刘备记忆里,谁也不知道它长了多少年,只说此树非凡,仿佛自古这桑树就是现在这般葱郁参天,童童如车盖的模样。
刘备指着古桑对张飞说:“当年阿母尚在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与同辈游玩,练剑、读书,一直到十三岁,亏得元起叔支助,让我与德然去找老师求学,这才离开乡里。这么多年过去,阿母也过世了,元起叔也老了,德然也战死了,若不是此树仍在此为证,真以为做了一场大梦。”说罢,他抬起手背拭泪,又笑说感想道:“游子悲故乡,我今日才知高祖之哀。”
一旁的刘仲明看他这模样,不胜唏嘘,又借机吹捧说:“玄德不必如此,我还记得当年与你一起斗狗时,你指着此树说,你一定当乘此羽葆盖车。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玩笑话,现在看来,你当上天子,也不过是早晚罢了。到时莫忘了我们这群乡人呢!”
刘备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对刘子敬说:“麻烦子敬叔帮我杀头牛羊,我既然回到乡祉,父母祖先还是要祭拜的。”
刘备的祖坟就在乡西一里的地方,世宗孝武皇帝时,为削减国中强藩,便以所献酎金成色不足为由大肆夺爵,其祖陆成县侯刘贞也在其列,此后刘贞安家于涿县,故而成涿县刘氏之共祖,而在修武里埋着的,是包括刘备父母在内的六代先祖。
刘备在墓前酎酒祭祀,俯身跪叩,哭诉道:“不肖子孙十五载外方得归来!我今已封侯拜将,在晋阳开府成家,已有妻妾两人,子嗣繁衍。又有结拜兄弟三人襄助,略有薄名。今日征战之余,方才祭拜,不得久留。望列祖列宗之灵保佑,他日更进一步,必率子孙前来祭祖。不肖子孙刘备顿首!”
第十七章 阔谈矢志
祭拜父母先祖之后,刘备又到叔父家中就食,因乡里人都知晓他已是柱国大臣,故而全里男子都来族长院中就食,院中很快坐了百余人。刘备不因自己身份尊贵而自矜,与他们一一问候,又拿了些随身携带的金饼交给元起叔,麻烦他救济里内的鳏寡孤独。
宗人们又是一通恩谢,不过他们更看重的不是金银,还是刘备身上的权势,有人问刘备说,能否带几个里中子弟去京中做官。刘备摇首谢绝了,回说如今不是常侍执政时,他主政总要有些公允,如果族中有志仕宦的,他可以安排他们先入太学求学,若真有才能,再拔擢不迟。
乡人们听得麻烦,就说做京官确实不易,但蓟侯是玄德好友,能否就在州内安排几个闲职。刘备也回绝了,他解释说,这两年幽州与冀州连年大战,现下公孙瓒落了下风,去其府下恐多有灾祸,还是等上两年较好。这让乡人们大为失望,有人私下说:都以为玄德做了大将军,权柄赫赫,予取予求,想不到倒比不上我们县里的乡长。这话很快流入刘备耳中,但他不以为意,只是对宗人频频敬酒说:“军中多不能饮酒,今日方得痛快。”
酒到酣时,他拔剑至前院中,此时已到掌灯时分,月辉洒落下来,正好照亮了刘备手上的御剑。乡人们见刘备的剑锋萦绕着一层清白的光,都不禁有些失色。亲人在侧,月辉满怀,刘备不禁长啸出口,其啸非似虎声,非似鹤声,乡人只觉清越激昂,如神光倒转,光阴逆流。
而后刘备对月剑舞,如电光驰骋于至夜之中,其间,他悠悠吟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一首诵罢,他收剑回鞘,再看周遭众人,族人面上的慕与怨俱都散去,只有一种愕然残留,渐渐化为敬畏,再无人对刘备提起提携一事。
到了半夜,刘备才回居所休息。由于多年未回故乡,他竟对床榻颇有些不习惯,又想起朝中的杂事,一时间有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仔细琢磨此后的种种前途,心中既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激动,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慢慢模糊。
刘备渐渐觉得自己身处在云雾弥漫的荒原找那个,四周浅坡起伏,远处的树林在雾中若隐若现。他孤零零一个人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而走。随身物除了腰间的一柄剑,其余什么也没有。他倍感孤独,想要呼唤三个兄弟,刚刚张口,顿感一股呛鼻的味道钻进喉咙。骤然远望,才发现四周浓烟滚滚,竟不知何时着了或。马儿惊恐地跳起来,却找不到避火的出路。火苗越逼越近,热浪袭来,令人几乎窒息,脚上的皮靴在融解,一股皮毛烤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刘备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伸出手在空中使劲乱挥,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而刚刚的梦中场景,仍旧历历在目。他不禁反复思索:梦到云雾面和大火焚原,自己无从逃脱,难道是一个凶兆?亦或是父母之灵有所别的暗示,特意托梦告诉归乡的游子?
他披衣起来拨亮了灯,把斫刀放在大腿上,想前往长安的心已经非常躁动,刘备于是打开了门,秋风刮进来后,他神识一清,看着院中的古桑,又想起龙山的旧梦,浮躁又都消逝了。他默默念道:天命当在我。
两日后,刘备与族人告别,又去与张飞拜见张浑。秋日的桃阳里已有些破败了,但张家的庄园却是又大了不少。再见张浑时,他们都很吃惊张浑体貌上的变化,年过五十,张浑自然没了年轻时的见状,但现在却显得过于臃肿了,即使衣带宽松,他的肚子很明显地腆起,远看就像是冬眠着的熊。
但张浑的精神还算旺盛,他一见面就让张飞脱了上衣,细数儿子身上的伤痕,面上又难过又自豪,然后对刘备行礼说:“小子这些年多亏大将军照顾了。”刘备赶忙还礼说:“伯父是翼德的阿父,便也是我的阿父,何必如此多礼。”
张浑只是笑笑,说:“你们都忙于事业,估计在这也待不了多久,但还是给我些时间,让我给翼德整理套衣裳。”说罢,当即让人去量了张飞的尺寸,去隔壁的布店去裁布做衣。到了第三日,张飞就被迫换上了一身青靛色紧身戎装,这颇让张飞不乐,毕竟他性喜宽袍,却又不好拂了父亲。最后又带了一壶张浑陈酿的老酒,这就又离去了。
等这一趟来回走完,两人回到营垒时,巨马水左的汉军还剩万余,右岸的袁军倒是撤得差不多了。燕军也陆续从范阳、易京二城中撤出来,回归各县。奋武将军行幽州牧公孙瓒受徐庶邀请,也已在汉军营中。
刘备原本计划和公孙瓒商讨此后幽州的战略,但甫一见面,刘备见到同学面上为难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然丧失了与袁绍争胜的信心了,故而刘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劝慰他说:“伯圭但守易京两三年,待我削平中原,必率数十万王师横扫河朔。”公孙瓒的面色这才好了些,两人又以六博为戏联络旧谊,次日相互告别。
于是这一支汉军也要撤走了,但在拆营的时候,卫兵忽然通报说,有一个人自称是大将军的旧识,名作牵招,特意来此投奔。刘备大喜,连忙跑出门接见,而卫兵则是惧怕孔贞刺杀之事再现,也紧跟着跑了出去。但这次的担心确实是多余的,牵招是刘备雒阳求学前结识的旧友,一见如故,相交莫逆。此次久别重逢,刘备极为欢喜,连带着原本议和的不快与噩梦的彷徨都因此消散了,留下来的只有坚定的信念。
在这信念的驱使下,刘备回到晋阳后,只是稍稍交代事务,令军队各自休整,又与妻儿报了平安后,当夜便领了十余亲信秘密前往长安。于九月初五,刘备抵达司隶校尉府,深夜在小筑与陈冲相见。
刘备开门见山地问道:“皇帝应当是动了心思吧,庭坚,朝局还能稳固耶?”
陈冲见他如此直白,知晓刘备今天恐怕打算说些剖腹之语,他叹了口气,颔首说:“天子对霸府确实已起了忌惮之意,此事说是朝局不稳,其实无非都是他的授意罢了,我也没想到,在昆明池待了一段时日,他的想法竟变得这样快!”
天子对刘备的不满,陈冲是知晓的,但此前天子也碍于师生情面,大体遵从于他。可此次的政治攻势却来得过于突兀,天子的不满忽然爆发,又与朝中的反对相配合,这绝非临时起意就能做成的。
陈冲隐约察觉出有一股势力在长安暗中行事,将天子与朝局串联在一起。但偏偏行事极为隐秘周全,自己竟查不出分毫。而自己身为宰相,正是推行新政的关键时期,也没有精力久缠于此事上。故而他便决定先让几步,看对方如何行事,再做应对。
刘备则没有这种想法,他已非常明白天子对他的恶意,也知道历朝来大将军几乎都不得善终,所以在他心中,所需要做的只有一事而已,他只瞑目片刻,就说出最深处的想法道:“若是如此,可否效仿伊霍?”
陈冲摇首说:“天子是灵帝唯一血脉,废立能换何人?何况今日若行废立,你我便与董卓无异,河北袁绍、辽东公孙度、荆州刘表、益州刘虞,或许还要加上吕布,这些人都只是忌惮朝廷大义而已,若给了借口,恐怕顿时便会兴起叛乱,所以绝不能行。”
刘备知道这一点,方才所说也是气话,此时才说自己深思过的想法:“便是不能效仿霍光废立,但必须得表明我们的态度,他能够坐稳天子之位,本也是我们将士拿血拼出来的,他所用所食,本也是三辅百姓的膏脂。结果我却听说,他在昆明池避暑时,还一度封山,百姓旅人皆不得入,何等荒唐!”
陈冲其实也赞同这一点,他说:“我想与你商议的本也是此事。”按陈冲的想法,他打算调走此次风波中的一些朝臣,送到刘表与刘焉处,如此一来,即可加强朝廷对荆益二州的影响,也能加强对朝中的掌控。
刘备听罢,颔首说:“这个法子虽然不错,但不治本。庭坚,我觉得还是得找个由头,把董承伏完这两人也送走,若连此二贵也能打压,才能叫其余小贼偃旗息鼓。”
以辅臣之位针对外戚,其背后含义不言自明。刘备索性手指上苍,对陈冲说:“庭坚,我自儿时起,便早已立誓,今生今世,虽遇九死之难,也必为皇帝。你是我生死之交,情甚手足,一定要助我相成。”
陈冲与其对视,从中看出熊熊烈焰,他不禁一时叹惋,伸手握住刘备的手说:“玄德的志向,我怎会不知晓呢?”
刘备闻言也不禁失笑,他说:“是啊,你我朝夕相处多年,我心即你心,怎么可能瞒住呢?”他又说:“我也知道你难,这次的恶人,就由我来做吧。”
陈冲听闻此言,略有放松,又随即警醒,随后生出的,又是无言的悲哀。他其实早就想过这件事,但因为太过复杂,自己也不愿往深了去想。自从董昭提起此事后,自己才不得不面对。
这几月,陈冲便一直思量此事的解法,最后的答案也是无可奈何,世间本就没有双全之法,天子之位,从来只有一人。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让此事的风波更小一些,伤害的人更少一些,也就仅此而已了。
第十八章 丙子之变
九月初七,汉大将军刘备忽然出现于长安城郊的北军大营,令北军于龙首原前大肆操练,检阅其军容。于是长安安门与西安门封锁,北军二万将士列成十营,手持刀枪,高擎大旗,金鼓之声震震如滔,兵卒在城前往来如云。
长安城中不知所以,百官只听到城南高喝如雷,击鼓不绝,都揣测是北军生乱,于是大为惊恐。虽然没有诏令,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未央宫前,上奏尚书台,等待司隶校尉与天子的命令。
天子也是不明所以,也只能请陈冲出来主持大局。是时陈冲方出尚书台,以为北军忠贞,绝不会反,必是事有突然。故而提议简雍出南门打探情况,一来一回下,百官这才得知,是大将军忽然进京,在城南检阅北军。
听闻并非兵变,百官略松了一口气,但随后转念一想,又生出一阵更深的恐惧。刘备既未上表,朝中也未下诏,却唐突进京,且直接调令北军操练,其意如何,无非是上月朝中强令其罢兵,他已心生不满,以此向朝廷示威。偏偏他总管天下兵权,又无法叫人指责。
只是现下声势闹得如此之大,最后将会如何收场呢?恐怕少不了几条人命吧!便是天子得闻消息后,也一时无言,只说叫百官静待,等大将军检阅之后,一起入朝议事。
由是百官皆目视陈冲,除司隶府各官面色尚且如常,其余官僚神色各异,或谄媚或嫌恶或惶恐,令陈冲以为置身于戏坊。陈冲当众劝慰说:“请诸位毋忧,大将军公忠体国,定不至有何乱事。”
这一阅阅了三个时辰,直到当日午时,刘备这才检阅完毕。而后他领着数十人,乘留影至未央宫前,剑履入朝。此时天子与百官都已坐在殿中,已等得有些木了,听到宫人唱刘备之名时,陡然一惊,转头望去,正见刘备高首阔步而来,其目中含光,嘴唇紧抿。双眉如飞,自有一股英气逼来,仿佛虎步羊中,令人心生畏惧。
刘备行过一礼后,天子问其来意,刘备直言说:“臣知朝中有窃国之贼,扰乱圣听,故臣来除之。”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议郎赵彦出列讪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满朝皆是忠臣,为朝廷效力,哪来什么窃国之贼?”
刘备冷笑道:“便不是窃国之贼,恐怕也与窃国之贼勾结吧!”
天子闻言也难以安坐,起身说:“大将军有何言语,不妨直言。”
刘备直视天子道:“陛下,是哪些人向陛下进奸佞言语,令我罢兵回并?又是何人以为,袁绍这等窃国巨寇,竟还是朝廷臣子?”
朝中众人多不能料刘备如此直白,闻言无不惊愕,天子也一时无语,他说道:“令大将军罢兵,是为民安康,减少兵灾罢了,如何能是奸佞谗言?大将军所言,朕听不明白。”
刘备答说:“陛下明识,总应听过扁鹊论医,疾之居腠理,汤熨之所及;在血脉,针石之所及,在肠胃,酒醪之所及;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他将这段名言念罢,又说道:“袁绍此等巨寇,之于朝廷社稷,便若疾病之于人身,今岁已然过甚,可谓病在肠胃,若再行放纵,则是病入骨髓。到那时国家倾覆,岂能悔耶?”
天子听罢,本想说“纵尔霸府,便并非骨髓之疾乎?”,但他还是克制了下去,毕竟刘备话虽难听,但他此前已听诏罢兵,此时若是论起高低来,能称得上“相忍为国”,而自己却不能将心中忧虑挑明,如此下来,即使再论上三天三夜,自己也站不住道理。
他忍下怨忿,假做沉思状,而后缓缓说道:“大将军说得有理,是朕失言了。只是此次下诏,都是朕考虑不周的错,与他人无关。”
刘备则慢慢说:“陛下元服未久,平常不过旁听政事,圣躬谦谨,内外誉之。可朝中有贼暗通袁逆,以陛下至诚可欺,陛下今日似以大局为重,实则是为社稷存大患于明日,绝不能纵!”
说罢,他转首向简雍说:“文和,不是说当时有人联名上表吗?你去台中取表书来,让我看看便是。”简雍当即应允,出殿去尚书台取联名表。
随着简雍的脚步声渐渐隐去,朝中如华歆、伏完等人都不禁面色发白,角落里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自发抖。
正此时,孔融从坐席上起身,对刘备说道:“玄德如此也太失臣本,莫非你拿了名录,便要以此罪人?朝臣因言获罪,又岂非荒谬?”
刘备说:“国家本就有妖言之罪,出妖言者,可罪及九族!而我等罪及常侍,无非也是其谗言先帝?孔公,若言辞无罪,则常侍何罪?我必除此贼子,以正朝纲!”孔融一时哑口无言,百官闻此言语,更是胆战心惊。
渐渐地,殿外又传出脚步声,百官目不能及,但心中都知道,是简雍已取得书表,向殿中缓步而来。回头再看刘备如铁般的眼神,都不得不心生敬畏,便连殿上的天子也感到颓然无力,在心中痛苦地想道:或许眼前之人才是皇帝,自己不过是一傀儡罢了。
刘备等简雍到身前,接过书表,见书表颇厚,他不禁又是一声冷笑,尚未打开时,陈冲起身说:“玄德且慢。”
他走到天子与刘备之间,先向天子行礼,而后对刘备说:“玄德,或许朝中确有居心不良之人,但人毕竟不是圣贤,谁能没有犯错的时候?若是其中有人并非真心坏事,而是为局势所惑,不能明辨是非,故而联名上表,因此而死,岂非冤枉?世人论及,亦会非议。”
刘备却高声说:“庭坚,当初你与我说,治国之道,当宽严并济,上下有节。我深以为然,今日却不稳至此!可见是你放纵过甚,我才不得不如此行事罢了。”
陈冲顿时露出伤心之色,他仍坚持说:“所谓宽严,宽乃济民之宽,严乃执法之严,如此方能并济。大将军今日之严,却是刑罚之严,并非冲之所言。望大将军明察!”
刘备闻言,注视陈冲良久,而后缓缓说:“庭坚既然如此说,那便说个法子吧。”
陈冲低首说:“可先行于地方,委以实职,观其行事如何,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如此而已。”
刘备环顾周遭,见不少公卿露出关切之色,知道这出戏火候已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便如你所说罢!”而后以乌桓鲜卑势大为由,声称要将这些人迁到幽、并之间,好抵御胡虏。而陈冲则称诸官文质,难御强敌,故而力主将名录中人派到豫、荆、益、扬、交五州,一则治理民生,二则与州牧交使固好,使南面不至生变。刘备假意为难不许,又沉默几次,与陈冲理论几次,直至天色变暗,方才让步应允。
这一下,朝臣中被改任地方的官员多达七十四人,其中不乏华歆、士孙瑞、王子服这样的天子近臣,朝野几为之一清,本来就不多的无党朝臣此时愈发稀少,从上到下都几乎为刘备与陈冲所把持。
便是贵为国舅的两大外戚董承与伏完,此次也受到牵连。建平将军董承因其军职而被复用,令其至右扶风整军。此举名义上是让他领军讨伐武都凉人,实则与董卓余部胡轸、董越作伴,负责屯田而已。而后又以司徒赵岐镇抚冀州不力为由,免去其司徒之职,并借此机会,将执金吾伏完拔擢为司徒。司徒有名无实,执金吾却掌宫省禁军,这便是明升暗贬,将要害职权收回手中。而天子所能熟知的近臣,只剩下赵彦、吴硕等寥寥几人了。
此事过后,刘备威赫朝野,长安中对刘备的不利言语,几乎一朝而空。偏偏此事又无损陈冲之令名,不少官员出任地方前,都还要前来司隶府上特意向陈冲致谢辞行,以示自己不忘陈冲在朝上据理力争的恩义。
但此事的影响深远,却是当下众人难以想象的。
这日董承正督促家奴收拾行装车辆,一时有些乏了,便回房打算斟酒浇愁,忽闻后门怪声,三声过后,董承开密门迎入一人,正是董昭。
一见董昭,董承心中怒火顿时抑制不住,朝他低声怒喝道:“是你建议陛下趁机发难,如今却弄成如此结局,你居然还敢来!”
董昭听闻责难,面上的笑却如同铁铸的一般,他等董承怒气过去,才慢慢说:“我这次来,是来恭贺董公的,董公今得外放,莫非不是董公重夺自由的大好时机吗?”
而在武都郡内,一人正不断鞭打快马,在山林间迅速穿行,他越过故道,直抵河池,终于将一封信件送到一座木屋前,并喘着气朝里禀告道:“将军,长安的密信。”
屋中的人缓缓走出,从信使双手取过信件,撕开细细信使抬头去看贾诩的反应,却见贾诩面上露出郑重之色,而后渐渐消散,化为一丝笑意。
将信使挥退后,贾诩负手将信纸置于灯火前,点燃,化为灰烬,而后他叫来几名令兵,吩咐他们说:“去通知各部,我有军议召开。”说完,他伫立在原地,如同石化的雕像。
良久,他自言自语道:“从现在起,人心已不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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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写不完这卷了,就先把一个完整的阶段放出来吧,其实就这些来说,自己还是不够满意。
第十九章 陈登献图
此后几日连绵秋雨,九月的天气,乍寒还暖。涉事官员草草离京后,朝野上下没有任何反响,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只是当月月末,本来春秋鼎盛的天子忽然生了一场大病,虽然没有生命之危,但也折腾了好些时日,病情一直到十月中旬才有所好转。看病的御医说,是心火煎熬所致,多喝些药汁,在宫中静养就好了。但究竟是何心火,太医不说,大家其实也都知道。
刘备倒老神在在,天子生病的时候,他就在尚书台内参与议事,一连十几日调动人事。牵招来投奔他,他就安排牵招为执金吾,简雍在朝中得罪了人,刘备便将他调回霸府,改召孙乾前来助力陈冲。而在扶风的董越胡轸已屯田超过六年,按照约定,应当将他们官复原职,所以刘备和陈冲协议之后,打算把他们与部分凉军调入霸府,其余的凉军士卒酌情返藉为民。
还有霸府历年作战里立下功劳的一些策士将领,刘备也趁此机会,为他们讨要爵位,封侯赏爵。
段煨奇袭张饶,抵御鲜卑,先当袁军,功劳卓著,封为云中县侯;
张羡带军出投,公忠体国,东镇徐州,被封为彭城县侯;
孙策自袁术军中反正,南平扬州,封为吴侯;
法正、荀攸、徐庶作为谋主,屡出奇策,封乡侯。
除此之外,又有乡侯十三人,亭侯二十六人,关内侯四十九人。
待封赏名录公布之后,朝臣极为轰动,并如此大规模的论功行赏,自世祖中兴汉室以后再未有过,但偏偏无可指摘,毕竟高祖曾立下誓言:“无军功者不封侯”,霸府主持朝廷征战,接连大胜,封侯本也是理所应当的,刘备因此积威更甚。
等这番事忙罢,转眼已是十月末了。忽然间天朗气清,阳光放晴,天地间一片簌簌秋色。陈冲与刘备久违地一齐出行,沿着渭水寻觅深林,到其中漫步射猎,只是毕竟已是秋冬之交,候鸟都已南飞,熊罴也准备冬眠,连野兔大多也钻进土窝里,他们逛了两个时辰,除去一头怀孕的母鹿外,竟什么野物也没有看见。
好在两人本意也不是射猎,干脆将母鹿放了,就地坐在渭水南岸垂钓,边举杆边商议以后的打算。
“虽说袁绍是心腹大患,但要从居庸南下平定河北,山路狭长难行,且又有鲜卑乌桓在侧,实在是难上加难。而且一旦失利,便连撤退也难以成行。”
刘备将鱼饵扔下后,看浮标在水面随波纹沉浮,而后说起自己在此战中的心得,他总结说:“庭坚,现在看来,若真要克复冀州,居庸一行是不能走了。”
陈冲坐在刘备身旁,聆听他说完,微微颔首说:“确实如此,现在看来,大军出征河北,最好还是从雒阳出发,自河桥北上攻邺城。这样有漕运运粮,也方便骑士往来。只是此时时机尚不成熟。”
陈冲所言时机之不成熟,主要还是青、徐二州未平。河南连番交战之下,袁绍与伪朝有勾结的传闻早已传遍朝野,但是毕竟拿不到实据,故而朝廷也无法对袁绍发难。但在战事中,却不得不将此考虑进去。
毕竟冀州乃是大州,一旦开战,整个大河南北都将卷入战火,若是袁军能从青徐方面另出奇兵,只插中原心腹,那对战局的坏影响将不可估量。陈冲的意思,自然还是建议刘备于明年先平青徐。
刘备赞同他的建议,但也有为难之处:“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原本也是这般打算。只是平定青徐后,该以何人安抚,你有没有想法?此二州为黄巾肆虐多年,民心久不附,不是轻易能治理的。”
陈冲略有些诧异,问道:“徐州不是早已说好,以张羡为方伯么?其人无能乎?”
“若论战阵之才,还是不错的,但谈及民生,并非高人,所以要有贤人辅佐。”
陈冲笑答:“那便够了,徐州尚有不少大族留存,只要能与其联合,并不算什么难事。”
只有青州治理确是难事,黄巾自此传教兴盛已过二十年,要想让百姓膺服,非得派经世之才不可,这等人才,在当今朝廷中也寥寥无几,能改任的更是一个也无。陈冲忽然想到荀彧荀文若,论才能,文若自然是天下中有数的宰相之才,论声望,文若在兖州的政绩也已足够。唯一的问题是,文若如今是孟德手下的第一重臣,若是将其拔擢为青州牧,恐怕孟德会心生不满。
不过陈冲转念一想,从另一方面讲,孟德野心日益增长,已有逾越之状。而文若与自己自**好,又已嫁女于长文,两家已是姻亲,其志又忠于朝廷,刚好现下与孟德有多年情谊,若能使文若出镇青州,孟德虑及前后,其野心也会稍稍收敛吧。
陈冲将此想说与刘备,刘备也非常赞成。此次东征本来也少不了动用兖豫之兵,既然先有了打算,便可在征战途中做相关布置,想来也不至于酿成大错。不过两人聊得高兴,连有鱼咬钩都没有注意,等随从提醒时,鱼线都已被扯落了,结果两人在岸边干坐了两个时辰,一无所获。
陈冲跟刘备玩笑说:“玄德丢了小鱼,还能钓关东的大鱼乎?”
刘备也不在意,回笑道:“我钓鱼是效仿太师姜望,从来是愿者上钩。”
孰不料这句玩笑话很快成了真,到了十月底的时候,彭城的镇东将军张羡传来一则消息,说是徐州有使者秘密前来,想求见刘备,而且因为事关重要,所以在信中不予说明,只说已派人护送使者前来,不日便将抵达京师,望大将军妥善安置。
刘备莫名其妙,但也知道张羡不会妄言,于是便在使者抵达后,假意去圆觉寺礼佛,实则在侧殿中与使者秘密相见。使者进门后,言语一出便石破天惊,只听他说:“大将军,徐州五郡生民危如累卵,百姓皆将置水火之中,登受五郡名望所托,特来向大将军求救!”
刘备不料使者忽出如此言语,对此也不敢不严阵以待,连忙碎步靠前将其扶起,而后将他拉至案旁细细询问详情,原来使者本是下邳陈氏的子弟陈登。
陈登不过小刘备两岁,但在徐州极有文名,他二十五时便举孝廉为东阳县长,陶谦到任后又表举他为典农校尉,可以说极受重用。但在管亥攻陷徐州后,陈登也因名声过大受管亥胁迫,不得不入临淄朝廷为官,待到临淄之乱时,才得到机会,逃回家乡。但徐州随即为白波军所占领,韩暹、杨奉便征召各郡大族名士入府,其中便有陈登之父陈珪,不过徐州各族多知其无才无德,并不打算为其尽心尽力,不过虚以为蛇而已。
只是去岁汝颍、泗水两次大战后,齐汉精锐覆灭,袁术国土沦丧后,白波军的环境恶化到极致。杨奉、韩暹、独孤去卑三人数次商议此后对策,都以为不能再与汉军决战。若要想求一条活路,要么南下割据江东,要么弃军北上,只身去投奔鲜卑。众人都有与鲜卑交战的经历,故而都不愿北上,而赞成渡江南下。
结果今岁四月时,韩暹自广陵进至丹徒,意外遭遇孙策军截击,孙策先掳其船只,再破其陆军,韩暹只得丢下六千精锐,率十余骑仓皇逃回广陵。
丹徒一战后,白波军明白水战不是孙策敌手,故而南下的心思也绝了。于是整日在城中饮酒作乐,只求今朝一醉,再不管明日何愁。若是军中财赀米粮用尽,便纵马到乡间劫掠自取,浑然不管民生民心。如此到七月,百姓存粮被掠夺一空,田中青苗也为人践踏,全不知明日如何。
若是如此倒也罢了,只是八月时,袁军与汉军僵持月余的消息传来后,九江袁术忽然派使者联系下邳。向白波军提议说,原本以为天下无人能与汉军相抗,可现在看来,华夏尚还有袁绍。如今河南之地已成死局,而他与袁绍又是一门兄弟,所以想去投奔袁绍。他这次派使者来求见白波军,便是希望他们能顺带说动临淄,随袁术一齐北投。
袁术的这个提议在杨奉韩暹看来,原本是无稽之谈,毕竟袁术与袁绍兄弟之争端,天下皆知,当年讨董之时尚且互相掣肘。如今袁术势力不过一郡,麾下不过万人,袁绍岂肯接纳?
孰料袁术又传信说:他手中竟有传国玺!只要以此献给袁绍,无论过去有何恩怨,想必也能获得其谅解。杨奉几人终于心动,商议之后,答应下了此事,在袁绍与刘备撤军的时候,他们派使者到邺城联络,已然获得了袁绍的允许。
就在九月十四那日,袁绍派出的使者抵达下邳,对袁术与白波军提出条件:让他们在冬春之交间举众北上。不止是携军,要他们连治下百姓一齐北迁,绝不留一人于汉军。
徐州士民多不愿北迁,但白波以斫刀弓矢相逼,数日间已杀数名名士立威,州中因此破家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州中可谓一片大乱,故而陈珪与当地各族商议后,写下一份血书请求刘备出军相救,并附上徐州各郡的地图与袁术北投的路线。
刘备听罢,不禁面色肃然,他本来还预想着明年如何平定青徐。不料袁绍的行动更快,若是真让他迁民得逞,那未来河北实力大增,天下的胜负归属,恐怕真的就不可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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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返晋
听完陈登的密陈后,刘备的心中卷起惊涛骇浪,但他的面色依然沉着,表现出来的动作只是微微的瞑目,而后睁开眼睛,对陈登俯身说道:
“唔,元龙,你我初次相见,我能信你几分?”
陈登遇到这种诘难,没有露出半分犹疑之态。很显然,自己这数年的经历着实让人起疑,先是任职于临淄,后又屈于白波,说是忠于社稷君主,未免不让人哂笑。若说他现在仍听命于白波,前来西京不过是要诓骗刘备,为他设一个陷阱,相信的人恐怕大有人在。但陈登只说:“我与大将军虽是初次相见,但大将军之名传于九州,我心生倾慕已有数年了。”
刘备闻言畅怀大笑,而后说道:“我担任东平校尉的时候,也曾听过元龙的贤名啊,这么说起来,你我都是神交久矣了。”陈登见状,神色也稍稍放松,但见刘备又收敛颜色,肃然说:“但我给元龙交个底,现下我刚自幽州撤军方才一月,军心思定,不过年关,我恐怕很难出兵。”
刘备说的是实情。今年他出兵河北,靡费颇多,与袁军的长久对峙也令军中士气低弭。若是不让士卒稍作休整,而在冬日远赴数千里作战,若是无法取得大胜,恐怕有损于朝中声望。特别还是朝中刚刚发生大变的前提下,他不得不慎之又慎。所以他这句话,是希望徐州郡望们能为他拖延些许时日,如此一来,他才能对其信任,也能做好明年出征的准备。
陈登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这是不可或缺的诚意,故而心中为难,但还是艰难允诺道:“若是拖延一月,我家还能做到,但再晚却也不能了。望大将军能于明年二月前迅速出兵,否则人已北走,我等也只能以死明志。”
这便算是谈妥了。但刘备也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就在圆觉寺中就食。他确实在东平时就常听说陈登的才能,此次相见,他对陈登的风姿与胆识也极为欣赏,故而情不自禁想与他多加了解。当夜,他与陈登秉烛夜谈,从徐州此数年的风土变迁谈到临淄朝廷的政局变动,发现许多见地与想法都不谋而合,双方可谓一见如故,说到最后,刘备拉住陈登的手,感叹说:“待徐州事罢,元龙便是我的刚侯啊!”
所谓刚侯,指的是世祖时胶东侯贾复。其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三,多次随刘秀左右征战,屡立战功,虽无冯异邓禹这样的方面之任,但在刘秀麾下可称得上第一战将。刘备如此比喻,显然是要让陈登直入麾下,陈登亦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承诺说:“愿效犬马之劳!”
最后,刘备赐予陈登一块广陵太守印作为信物,与他约好,明年元月,汉军定然出兵于徐州,他可以以此物来与自己相见。陈登将印玺收好,再对刘备拜道:“那陈登在下邳静候佳音。”而后在清晨迅疾离去。
陈登一走,刘备却也不准备歇息,当即去与陈冲谈论此事。陈冲也一直在等待刘备的消息,一宿没睡,刘备来时,他还在计算来年的用度。
刘备将昨日言语与陈冲和盘托出,陈冲原本倒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听说到袁术握有传国玺,他眼神跳了一下,等刘备说完后,陈冲问道:“伪朝的反应如何?袁术不是说要与其一起北上吗?”
陈登也谈过此事,他说临淄的管承其实也有过打算,但袁绍貌似不愿背上暗通伪朝的骂名,所以并未打算接纳。但袁绍私底下也许了承诺,一旦汉军进攻青州,他可以发兵南下援助,唯一的条件便是将平原郡内、大河以北的县城都割与袁绍。如此看来,袁绍是铁了心要全据河北。
“庭坚,你如何看?若是明年正月出战,我应调出多少兵马征战?”
陈冲思量片刻,很快给出回答说:“不算孟德兵卒,你最多能调七万。”
这个回答说出来,刘备先是一愣,而后便是不解。毕竟这四年他带兵少则八九万,多则十余万,按理说如今朝廷控有四州之地,应当国力更加充实才是,如何能调用的兵力却减少了?
而陈冲的言语却非虚诞,而是实情。眼下公孙瓒在河北稍获喘息,但已不能力敌袁绍。袁绍既然有余力,一旦得到刘备出征的消息,必然会多路出击,要么趁机从壶关攻入上党,要么攻伐河内,以此夺取山险,故而两地都需要兵马留守,而考虑到上党是霸府根基,河内是南北枢纽,绝不容有失,故而守军最少也要三万左右。
而鲜卑日渐猖狂,乌桓也倒向袁绍,雁门的两万驻军也不能轻移,一旦幽州有变,恐怕还要向雁门增派兵马,所以十万霸府军中,恐怕只有两万能随刘备出征。而剩下能与刘备共进的,只有关羽的三万河南军,张羡的两万荆南军罢了。
刘备大为恼火,敲案问道:“北军不能动我明白,可皇甫郦那不是还有三万人马吗?也不能用?”
“汝南匪患良多,今岁平乱便有三十九起,成英(皇甫郦)现下还在剿贼呢,若是调其同去,恐怕豫州生乱。”陈冲无奈笑道,“去年豫州灾荒如洗,而且还需看管四万袁术俘虏,玄德你亲眼所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刘备闻言也无法反驳,只能找一张马扎坐下,暗自生着袁绍的闷气。陈冲看得好笑,便随口激一激他道:“怎么?好歹你也是七万大军,而即使白波与袁术合兵一处,了不起也就是四万人罢了,玄德你赢不了?”
刘备自然是张口便答道:“袁术盲目,韩杨小憨,破其如摧瓷瓦,易如反掌。”他说到此处莞尔一笑,又叹气说,“只是袁术握有传国玉玺,一旦其奔入山林,天地茫茫,若无大军,教我如何搜寻?若国之重宝因此而失,便是你我之罪过了。”
陈冲恍然,他其实心中对此已有计较了,倒没料到刘备对传国玺如此在意,故而也就没说给他听,此时他道:“这无关紧要,我只需要给在江东的伯符修书一封,与你南北响应,还怕他能逃到哪里去?”刘备这才拊掌释然。
到十月底,刘备与陈冲告别离开西京,沿渭水向东直至郿县与陈仓之间。召集凉人的命令下达后,董越、胡轸及其麾下屯田的四万余凉人都汇聚在刘备面前,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审判。
而刘备宣布他们劳役结束,将对凉人分田安堵,现场一片欢声雷动。很难想象,当年威震天下的凉人铁骑,如今已乐于安事农桑。而最终仍愿意继续征战,加入晋阳霸府的凉人,竟只剩下五千余人,一日便将名录统计出来了。便连董越与胡轸也非常感慨,他二人对刘备说,若是天下真能平定,希望大将军能赐予他们五百亩免税田地,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稍作休整后,刘备把分田事宜交接给陈群,自己则领着五千凉人北归晋阳。当他们动身的时候,天气忽然的冷了,天色也随之变得阴暗,并州山脉连绵如浪,如今难辨踪迹。而山间谷地中,开始飘起极小的细雪,大队人马哈出股股白汽,使得行进路途上更加阴冷逼人。
一连几日,他们都沿着汾水宿营。气温仍在骤降,刘备出发时,渭水的波涛仍然滚滚,但眼下的汾水上方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晶,随着波浪起伏飘荡,周遭连片的长草上也有一层白茫茫的霜雪,山上的枯枝无边无际地延伸开来,穿过尖啸着的北风。刘备看这寒夜想:今年的冬日看来比往常要冷一些。
等刘备行至祁县时,久违的太阳终于在西南的山头上出现,发出昏黄无力的光芒。刘备的右手边地势低缓,天边似乎有一条大河,隐隐闪耀波光。刘备知道那是昭余泽,当年他入并后的第一战,就是在这附近进行的。
徐庶早早的得知消息,已在昭余泽附近为凉人准备了营垒与粮食,刘备便让胡轸领军在这里休息。自己则领着董越等数十人一路往北,直抵晋阳。
经过几年的扩建,晋阳也不再是一座孤零零的巨城,而是拥有了南北集市,人气旺盛喷发。刘备抵达时正是夜里,而此时已是十一月中旬,还有一个月便是年关了,城南的夜市格外热闹,只见灯笼火红如花,集市便花团锦簇,到处可见夜市里欢庆的人们,喜悦之情洋溢可见。他们看见刘备骑马从市集中走过,不少人都认出他,向呼唤父亲那样呼唤他道:“是大将军啊!”刘备便也回以高兴的笑。
在集市里买了一些果脯后,刘备终于进了城。城中的街道倒没有这么热闹,大部分人已经歇息了,但还有少量灯火在点缀。刘备的心情极为轻松,到了府门前,他刚刚下马,忽然一个矮小的身影跑了出来,一把撞在他怀里。
怀里人高声说:“阿父!”
刘备揉了揉刘燮的头,把他举起来,问他:“想骑马吗?小子。”五岁的刘燮高声说:“真男子就要骑大马!”刘备大笑,将他架在脖子上,吁吁地模仿马儿的嘶鸣。跟在刘燮身后的几个侍卫见此情形,也不禁有些瞠目。
回首间,妻子刘笳又抱着长女阿卢出来了,阿卢是刘笳去年所生,如今也会说话了,但看到刘备却只会大声说“哈”。刘笳放下阿卢,一边给刘备拍去风尘,一边接下刘备马鞍上的果脯,低声问他:“今年能在家待多久?”
刘备当众牵住妻子的手,哈哈笑说:“每年总还是能过年的。”
入府洗漱之后,刘备于榻上搂着刘笳,意识很快便陷入昏沉,可在彻底入睡之前,一股神光莫名窜过他的脑海,他想:任何所得都是有代价的,也不知道登上那帝位,所要付出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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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陈珪说迁民
就在晋阳霸府筹集兵马,暗中运送粮草,准备来年战事的时候。杨奉对此仍一无所知,或许其中有一些蛛丝马迹能够显示异常,比如往日冷淡的陈珪近日莫名来得勤了些,比如彭城的张羡部忽然撤去了武原监视用的驻军,又比如民间开始多了些非议,说什么“星宇西来,白波入海”。但他没有心力也没有想法去思索这些事了。
因为他沉溺于饮酒。
酒这种东西,杨奉并非是在徐州才开始接触。实际上,早年白波军在西河纵横的时候,军中几乎人人酗酒,便连郭大也不例外。毕竟并州的风雪凌冽又狂暴,仿佛能吹僵万物,而疆场上的刀剑、鲜血与嘶吼又是令人晕眩与疯狂的,那些在白波谷中提着斫刀与州府厮杀的时日里,唯有酒后的酣眠才能让人心灵沉静。
可杨奉早已不在白波谷,也很久没有再奋力砍杀过了。自归顺董卓后,杨奉只记得自己一直在逃窜,从上郡逃至武关,从武关逃至陈国,从陈国逃至临淄,再从临淄逃至下邳,虽然势力越来越大,但心中的惶恐却也随之膨胀。虽说在并州时不是没有惶恐,但那时并不多,中间还包裹着纯粹干净的怒与恨,让他神思澄澈。
但在现在,这些怒与恨都消散过了,他待在一个看不到未来的地方,惶恐便像是一团不受控制的浪,将他推向不可知处,原本他还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但在现在,他连来时的路也记不清了。
所以杨奉酗酒,特别是从去年泗水之战后开始,他开始没日没夜的酗酒。温香软玉在怀,丝竹轻音萦绕,杨奉不断地换着各色各样的杯中物。
原本他爱喝热酒,热酒温和又有一股清香,入喉不至于那般辛辣,余醉时只觉身体飘忽,醒来后头脑也不至于发痛,以至于影响了平常视事。
可现在他爱喝冷酒,冰凉的酒水饮下去后,就像是吞了一把剖腹的刀。尖锐的酒气瞬间就贯穿全身,仿佛刺穿了所有的血脉,明明酒是冷的,可身躯却莫名烫得惊人。像是一团火,燃烧掉了躯壳,燃烧尽了宇宙,在茫茫无尽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存在着。而醒来之后的头痛,让杨奉恍惚的同时也给了他一种感觉,他还活着。
因此杨奉衰老得极快,他才四十出头,作为一名武人,其实还是春秋鼎盛、当继续建功立业的时候。但他的面容已经有些枯槁,像是被抽取了精气,而更叫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神,冷得像坟前的磷火。
当然,变化得也不仅仅是杨奉,与他同行的韩暹也在变化。
韩暹并不如杨奉一样酗酒,相反,比起以往,韩暹变得极为节制,他不再饮酒,也不再碰女色,甚至连话也很少说了。但这并非是说他在为麾下的前途所忧虑,而是他已心向佛法。
笮融虽然南逃,但徐州境内还是留下了一些胡僧,韩暹听他们讲述过几遍佛法,听到胡僧说《法镜经》中“道意者终而不离。所受者终而不犯。大悲哀者终而不断。异道者终而不为也。”四句,忽而幡然醒悟,意识到人世苦厄,只有修行才能得到解脱。
于是韩暹开始每日听僧人讲经释道,继而打坐念经、禅定修行。至炎兴四年九月,韩暹又捐献两亿大钱,在徐州重建被自己毁坏的佛寺金身,企图从中求得解脱与涅槃。
故而现在的韩暹寡言少语,眼神安定平和,举止之间都犹如得到老僧,全然看不出当年韩帅半分的洒脱自在。
东行的三人中,唯有匈奴人独孤去卑仍然不变,他每日都在发怒,在境内率部纵马奔驰,稍有不顺便鞭挞劫掠百姓。故而下邳的所有人都认识这个马上插着羽毛、头发结成辫索的胡人,但百姓敢怒不敢言,只能在私底下称呼他为“大索虏”。
杨奉看着同伴如此模样,即使在醉酒时又怀有不甚清晰的悲哀。其实原因自己也知晓,无非是走投无路,要么麻痹、要么疯狂罢了。
不过现在的情形已变得好转了,袁绍是名门望族,久孚天下人望,如今占据河北,接连当下汉军与燕军的攻势,又与鲜卑、乌桓为援,足以与刘陈对抗。而他们也与袁绍立下盟誓,只要来年尽迁徐州百姓,便可北渡大河,入其怀抱。杨奉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能重得安稳,若是袁绍真有天下之才,说不定自己还能重返故土,落叶归根。
于是杨奉一度想振作。但人变过去容易,变回来却很难。每日饮酒的习惯是戒不掉了,这导致杨奉视事未久,便觉头晕目眩,上马去营垒阅兵,不过半周便气喘吁吁,便是下马杨奉也险些摔倒。
他颇为无奈地对麾下说:“人之将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诸位不要因此松懈,还是要同心同德,共克时艰。”因此负责迁民的事宜也耽误下来,最后只得交予徐州各郡的名族来办。
几日之后,杨奉再去广陵视事,却见风雪之中,百姓仍安居屋内烤火饮食,牛马都入栏歇息,米粮都仍屯于地窖之中,似是毫无迁移的打算。这引得杨奉大发怒火,直奔当地的县府,质问令长为何行事不利。
令长口中唯唯诺诺不能应对,引得杨奉更加愤怒,他当场下令,将此人拖至府外,鞭笞两百以儆效尤。行刑前,杨奉特地暗示士卒下重手,结果两百鞭罢,那令长不止皮开肉绽,甚至能隐隐看见脊背的骨头,衙役将其抬下去后,其双目圆睁,气若游丝,不到两个时辰便死了。
此事一罢,没几日广陵就出了乱事,数百不愿迁居的百姓与县府官员相勾结,竟在广陵堂邑起事,一夜之间便夺了城池,而后便卷了城中的辎重粮草,与城中数千饥民南投扬州去了。
杨奉得闻后,胸中怒火一下就泄了,连忙拉着韩暹、独孤去卑还有州府中的僚佐一齐议事,商讨如何能把百姓迁到河北又不出大乱。
韩暹说:“能迁就迁,不能迁就不迁,没必要强人所难,北上路途不止千里,我们本也带不了那么多人。”
独孤去卑闻言大为不满,高声说:“若是如此说,徐州哪还有人愿走?到那时,袁绍还肯让我们过河?”韩暹本就无心争论,独孤去卑一反对,他便不再多说,只瞑目自言自语。
独孤去卑紧见韩暹不言语,冷笑了一声,拍刀说道:“还是杀少了,平日里若多让他们见见血,哪里还有人敢闹事?不如把此事交给我,先去广陵迁一两个县,杀得人头滚滚,看谁还敢说不!”
在场的其余僚佐听得眼皮直跳,但杨奉却也想不出别的主意,他想,反正恶人是独孤去卑去做,与我也没什么关系,那就答应吧,也省了我的心。
正要张口赞同,忽然陈珪上前急声说道:“单于是昏了头哇!万万不可如此做!”
这一句使所有人都望向他,独孤去卑几步上前,抽出刀对他比划道:“你一个老儿知道什么?我知道啊,是你家中也有人不愿走吧!”
陈珪看着眼前的刀光,冷汗涔涔,但仍强自鼓勇,挺直了脊梁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不过是为使君与单于尽忠言罢了,单于即使杀了我全族,我魂魄犹在,有些话,也是要说与单于听的。”
独孤去卑不料他这般大胆,也不禁愣了一下,他收回斫刀,俯视陈珪说:“那你说吧,若是不合我意,那便如你所愿!”
陈珪俯身行礼,而后对杨奉说:“使君以为我等北上之后,是以何为根本?”
杨奉听得奇怪,答说:“自然是军卒为本,袁绍有帝王之志,少不了要连番大战,不然如何得有天下?”
陈珪摇首说:“使君却是说错了。”他见三人都露出不屑神色,缓缓说:“若只有强兵,而无钱粮民心,即使是有项籍之勇,也不过是无根之水罢了。”
他着重阐释说:“若使君但逞军士之勇,那袁绍不过一使君为斗将罢了,他麾下的将军还少吗?况且使君年过四十,还能在战场拼杀几载?而若百姓思慕使君,非使君不得治理,那袁绍别无他法,便只能委使君以诸侯之任。故而使君北上,须以徐州百姓为本啊!”
这番话语让杨奉颇觉熟悉,仔细想来,他忽然记起,这仿佛是陈冲会说的言语。一时间有些恍惚,他念及陈冲的功绩,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或许这些年诸事不顺,都是我背弃陈冲的缘故吧。心中不由得对陈珪言语有几分认同。
只是他也感到为难,又问道:“你的意思是缓缓迁民吗?但如此一来,恐怕会失期于袁绍吧!”
陈珪说:“袁绍的本意是让使君迁民,而不是定让使君按时北上,若使君麾下无有许多百姓,恐怕他会认为失约吧。使君,失期与失约,孰为重,孰为轻呢?”
杨奉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独孤去卑也无话反驳,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十二章 霸府东来
杨奉听从陈珪的劝谏,最终决定缓迁、尽迁徐州之民,相关事宜也都交给提议的陈珪处理。
转眼到了十二月,他再去广陵视察迁民进度,发现陈珪办事果有成效。
陈珪效仿秦商鞅之连坐法,召集广陵诸县里长,下令以各里中每十户为一什,最富有者为什长,让什长负责迁居一事,若是有不能迁居者,必杀什长为追责,如此传令下去。
虽说组织选用什长颇费时间,花了二十余日,才算是准备周全,但制成之后,不过十日,广陵就已迁出二万余百姓。按此进度,到明年元月,广陵百姓就能尽数迁出了。
杨奉为此大为宽怀,回到下邳,他当即从珍藏中选出一对金凤,命侍从连夜给陈珪送去,以示宠渥之心。而后,他便继续沉迷酒色,整日醉生梦死之间,不知何时,炎兴五年悄然而至。
广陵迁民数万,其声势浩大,数年未有,加之百姓行动迟缓,彭城的汉军也不能装作熟视无睹。年关一过,每隔一日,杨奉便能收到几封军情,说沛国地方似有汉军斥候窥探,间或有游骑在淮河两岸徘徊,只是未能深入,但显然已发现了白波迁民的动向。恐怕要不了多久,汉军就会有所行动了。
一想到恐怕要与汉军交战,杨奉因醉酒而浑噩的神识顿时惊醒了几分。但他到底不是当年纵马塞北的杨奉,如今之杨奉,既无胆气与汉军迎战,又无妙策与汉军避战,在府中枯想了半日,最后还是得求问同伴与僚佐有何计策。
可破胆的又岂止他一人而已?枭恶如独孤去卑,一听闻将有战事,也不免露出胆怯姿态,他提议说,不如先率军入青州,至大河南岸,而后接引迁民。言下之意,是要将迁民之事尽数甩出去。杨奉闻言哭笑不得,若是他们弃徐州而去,哪里还能迁民?能全身而退尚且难得了。但如此计议竟然赢得了不少赞同,他在心中悲叹道:军心士气都丧尽了。
剩下的一些计策也都是些中庸之策,杨奉也无法采用。思来想去之下,他又想起迁民卓有成效的陈珪,以为他智谋与忠心兼备,连忙去信请教。
未久,陈珪回信连夜送回。他的回信别出心裁,开头不谈今日之困局,却特意提及炎兴三年的汝颖大战。信中说,袁术大败后,杨奉率白波军自河南撤走,当时深入豫州敌境,南北皆有大军环伺,险象更甚于今日,但为何杨奉能够全身而退呢?
随后他分析说,这是因为霸府受刘备陈冲影响,作战前后,除去战场胜败之外,还会思量民生民心等影响。故而其合战虽好用险,却少有袭民之事。当时杨奉沿路掠夺民口财物,其众一度近达十万,有汉军一路尾随,迟迟不敢发起进攻,这大概就是虑及一旦发起合战,波及误杀的百姓难以估量,而霸府徒好这种虚名,才使得杨奉安然而退。
如今徐州正大肆迁民,杨奉不如效仿旧事,令大军与民众同行,可达以民为质之效,汉军投鼠忌器,必然不会贸然与白波大战,剩下的应对之策,无非是两条,要么寻机封锁道路,要么派人暗中招抚逃民。只要白波军能先一步抢占北上要道,大军严加看管民众,汉军也就无可奈何了。
若是还不放心,可以放出消息,说九江袁术手中握有传国玺,传国玺乃国家重宝,霸府一旦得闻消息,无论徐州有何举动,必然要先攻袁术。袁术虽然兵寡,但有淮河之险,也有寿春奸臣,总能为白波拖延一段时日。
阅完陈珪回信后,杨奉与韩暹几人商议,对除去以民为质一事尚有犹疑外,对其余谋划皆大加赞叹,当即着手实施。
先是固防北上要道。既已下定决心弃土,要控制的要道倒也不多。徐州北上只有两条道路:一是取道泰山郡,自奉高过历城,自高唐过河;二是取道琅琊,环泰山而至乐安,自蓼城渡河。两相比较下,泰山郡旁有曹操虎伺,道路又险峻难行,自然不如取道琅琊。虽说绕了一个大圈,但东有东海阻隔,西有泰山高耸,汉军无非是率路尾随罢了。
而后是祸水东引。虽说袁术此时也算是同盟,但形势急迫,杨奉他们也顾不上了。除去派士卒放出消息,说袁术有传国玺外,韩暹还从与袁术的通信中精挑细选,挑了一张袁术亲笔的信件:其上不仅说有传国玺一事,还有袁术隐晦建议袁绍称帝的字句,且信后加盖有后将军印,绝无可能伪造。杨奉遣人将这封信送入彭城后,后果可想而知。
诸番事罢,杨奉又派曹豹率两千骑士至夏丘,对外日夜派斥候刺探汉军的动向。对内则继续重用陈珪,将全州大小迁民事宜都交予其处置。杨奉交付重任之时,还对使者感叹说:“若非是陈公襄助,我近日定是睡不安寝,怕连酒味都尝不出来了!”
未久,西方果然传来消息,说大将军刘备得知关东变故,已率数万霸府军南下河内,而河南尹关羽亦已点齐兵马,两军合众十万,号曰并伐袁术、白波二贼,旨在收复山东、淮南二地,不日便将率军东出。
于同一时刻,袁术对此一无所知。自汝颖一战后,袁公路难得有这样的时日,虽说他采纳郑浑建议,通过向临淄献降表,勉强与白波军议和,得一夕安稳。但毕竟受人所制,南面是正于江东纵横驰骋的孙策,西面是正大肆围剿山匪的皇甫郦,东面是战场背义夺地的白波军,三面包夹下,袁术常怀大恐怖。
深夜里,他常梦到干戈亮锋,从硝烟中直刺向自己,一进一出下,顿时血流如注,随后他便从榻上惊醒,炫目良久,却迟迟不能再度入眠。他受此种噩梦困扰一载,食不甘味,精神恍惚,原本健康的体魄很快日渐消瘦下去。有时候他去军营中视事,也仿佛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嘲笑自己在汝颖之战中的种种丑态。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最近,他与袁绍、白波军都谈妥北迁之事之后。这才长抒了一口胸中之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所适从的痛苦。
将玉玺送出的计策是长子袁耀提出的。七月时,他对袁术说:传国玺虽然至贵,但到底是一座死物,若能换得阿父半生安定呢?袁术虽说心中不舍,可还是答应下来。可现在细思,袁术却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好像前三十年的争强好胜都只是梦幻一场,而自己所争所抢,又似毫无意义。
想到此处,袁术像是断了暗处的一根弦。于是又生出新的毛病来,在每日深夜里,他都会独自一人静坐,然后在灯光下摩挲玉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有一日,袁耀端着火盆来为父亲送暖,却看见袁术一人已放下了玉玺,而是拿着匕首在卧室发愣。还未等袁耀说话,袁术忽然说:“汝南袁公路,为何落得如此境地?”不待长子回答,他便闭上双目,高握匕首,往心口奋力刺去。
孰料一刺之下,袁术并非感到半分苦楚,想要拔刀再刺,却发现刀刃陷入一双手掌之中,他从中拔出,听到一声长子的呻吟后,他这才反应过来。
袁耀端来的火盆已洒倒在地,烧红的木炭洒落在周遭,也照红了其手上淋漓的鲜血。袁耀关怀地问袁术道:“阿父何至于此?”袁术听此言语,泪水竟满溢而出,滚落衣襟,他随即扑倒在儿子怀中,嚎啕大哭,以至于声音喑哑,而后不断喃喃自语道:“袁公路何至于此!袁公路何至于此啊!”
自此事后,袁术总算是放下心结。他将传国玺封入函中后,将自己的三儿二女召至膝前,对他们说:“我袁公路儿女皆孝,那上天也算不亏待我了。”于是趁着这最后的年关,他与儿女一齐欢宴。而后又下令麾下,让他们整理财赀,聚集兵士,夙夜等他消息,一旦有所命令,便即刻准备北上。
在袁术看来,他如今局促一郡,兵不满万,在汉军眼中,不过是林中一羽,而徐州的白波军,即是汉军叛贼,又拥数万之众,显然是汉军首要大敌。
袁术继而生出计较,他不必着急北上,而应先拖延一段时日。等汉军东来之后,与白波军稍一接战,任汉军有多少兵力,也必然顾此失彼。他便可趁这个良机,忽而率众入徐,继而昼夜北上,投奔于袁绍。
他想得挺好,而且局势似乎也正如他想的那般变化。元月十八,刘备抵达雒阳的时候,袁术探得消息说,彭城张羡部处有辎重出入,显然不久就要有动作了。而豫州的皇甫郦仍在安阳一带剿匪,并无东来的意思。
彭城与下邳白波毗邻,与自己所在的九江则隔有沛国。如此看来,汉军不日就要进攻徐州了!
多可悲!帝王梦醒了,可袁术还在做着苟且偷生的美梦。
然而就在元月二十日晌午,袁术正与妻儿用膳的时候,一封军报无情地将这梦也打碎了。信中说,一队汉军忽出钟离之北,一队汉军忽出义成之东,他们都打着张羡旗帜。而两队动作间,已然截断了袁术自淮河东逃的路途。
第二十三章 袁术投水
袁术收到军报时,一遍阅罢,不敢置信,又展开读了两遍,三遍,连读五遍后,袁术身躯摇摇欲坠,犹如苍风凭空刮过,一时目眩耳鸣,五官六识都好似纠葛一处,难以视事。
等他再清醒过来时,已是一刻钟后的事了。袁公路发现自己俯撑在案上,手中还攥着那封军报,而儿女们围在身边,眼神中满是焦虑与哀愁。
袁术咳了一声,挥手让他们退下。转而又将手中的军报扔到案上,把传报的信使叫过来,他问道:“朝廷派了多少人马?东边没有什么动静吗?”
信使如实禀告说:“钟离那边人少些,义成这边人多些,虽都不满万,但也差不了多少,纪将军说,应当是彭城张羡尽数南下了。”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露出一股难堪的神色,继续说白波的举动,“东边没什么动向,只是如上月一般迁民,只是……”
却是说不下去了。
袁术继续追问之下,使者才吞吐说道:“只是义成那边的人说,朝廷派军征讨,是听说了使君私藏传国玺。纪将军以为,这怕是东边放出来的消息。”
闻言,袁术先是怒不可遏,大骂道:“白波竖子!无我,他岂能有生路?!我誓啖其肉!”
可盛怒未久,他转念又想到:自己如今弱国寡兵,如何能与白波相抗?眼前受汉军所迫,能活得几日都难以预料,也难怪杨奉将自己视若敝履。乱世之中,信义本也难测,他不也是指望白波挡住汉军吗?只是杨奉走在前面罢了。
这些念头使袁术泄了气,他认命般地问:“纪将军有无言说,两城还能守几日?”
使者低首回话道:“将军说,钟离或许还能守两旬,但义成在淮水北岸,恐怕是守不住的。将军建议使君,早做打算。”
袁术自嘲地笑了两声,挥手让那使者退下。他心里明白,纪灵所谓早做打算,实际上是明言劝告,让众人各安天命,奔逃江海。可眼下这般情形,自己到底能逃到哪里去呢?
于是九江还剩下的僚佐都聚集到府厅里,与他一起议论此事。说起袁术如今的后将军府,其府中人才已大不如前,前年的袁术麾下,既有青年俊彦,也有高名郡望,可在汝颖战后,有大半被汉军俘虏捕杀,其中不乏师宜官、阎象这样的老臣,而剩下的也多投奔孙策而去,如今的府中只剩下舒邵、梁纲等寥寥几人。得闻汉军来攻的消息,诸人各自对视几眼,无不泛起苦笑。
袁术问梁纲道:“若是我们现在就走,能带走多少人?”梁纲叹说:“回禀明公,城内城外,大约还有三千余人。”众人都不禁默然,三千余人,在当下之世,能为之奈何?若是再丢了城池,堂堂四方将军,恐怕与草寇山匪一般无二了。
但自己还有传国玺,袁术这么想到,只要有这数千人相伴,寻出一条北上的道路,自己将传国玺献出去,总能为儿女留下一条退路。
故而袁术思量对策,觉得还是要让白波牵制汉军。只是淮水的路途被断,走陆路去广陵也不会被接纳,就他只能另辟蹊径。
袁术忽然灵光乍现,自己倒可以先去巢湖。巢湖多水贼,他平时多有交往,此时正可利用旧情,用重金收买一些。有了水师,便能护送他南下大江,而后浮舟到大江尽头的扶海洲上。扶海洲正坐大江中心(今如东县),为东海所环绕,汉军必不能来攻,他便可在此等待良机。一旦白波有与汉军对峙接战的迹象,自己也可按原本计划,趁机北上了。
他将这个想法说与众人,大家虽然有些担忧,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都决心这么办。当夜,寿春全城高举火把,做出受汉军惊吓草木皆兵的样子,实则在城中搬运财物行李。虽然城中只剩下三千军士,但忙着要搬运的东西却是极多,驴马成群牵出来,偶或夹杂女人的哭叫声,乱糟糟一团。结果三千人的队伍弄出了六七千人的声势,全城人都被吵醒了。他们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默默听着袁术队伍在城门处争吵到最后,袁术的佯装连一人都未能骗过。
而此时袁术站在南门上,监督着队伍往来搬运辎重。此行要远去扶海洲,也不知要待多久,故而粮米辎重最为重要,舒邵领人装卸了有两百来车,转眼间夜色都稀薄了。就在他们装运完毕的时候,梁纲领着几个亲兵走过来,面上带着为难的神色。
袁术知晓是自己的家事让他犯了难,便询问道:“是谁还在闹?”,梁纲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他便自己从城上下去看。原来是夫人冯氏正和几个姬妾争吵,抢着车马好装自己的绫罗绸缎。袁术下得楼来,冲着几人吼道:“都什么时候了,吵什么?你们要是不想走,就留在这里好了,我还少几张口吃饭呢!”
这句话将几个女人说得面红耳赤,想要与他争吵,却又忍住了。袁公路虽对下属比较苛责,但对家室一直很温和,女人们在这里争吵,未尝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如今态度一下子转变,倒把他们搞懵了。女人们有点害怕,都只嘟囔了几句,就由家奴们扶着上马出城去了。
此时已然破晓,袁术换上戎装,看着队伍缓缓起行,再回看在天际中渐渐隐去的寿春城,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他知道自己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但日后能走到哪里,那也是说不上的。
因为财赀极多,军士较少的缘故,袁术这一路走得很慢,一日往往只能行四十里,接连走了四日,他们才从寿春走到合肥,且已经疲惫不堪了。袁术便让队伍在合肥小憩,而后则派人去巢湖联系水贼们。
巢湖的水贼原本极多,鼎盛时期一度有过万人,他们以巢湖为根本,又占据芍陂了,依据两湖之间复杂的水网,有人自大江围剿,他们便北上遁入淮水,有人在淮水围剿,他们便南下遁入大江,因此多年来无人能制,成为扬州一霸,无论是袁术、陶谦还是白波军都只能选择招安。
可此次袁术派人去联络,却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毫无音讯,别说重金收买,就连一次回信也没有。在合肥一连等了五日后,袁术最终终于忍耐不住,亲自领着千余人到巢湖边,打出旗号欲与水贼面谈,水贼们这才出面,不过却是在水上与袁术遥遥相对,隔空喊话罢了。
来的水贼头领高声说:“后将军可回矣!雎鸟已入南苍,不复袁姓矣!”说罢,前来的水贼都打出破虏将军的旗号,绛红的旗帜立于艨艟之间,与湖面的倒影连成一片红光,令袁术瞠目而不知所言。
而后为首的船只中又走出一青年人。只见其半着甲胄,外裹披风,上戴纶巾,下着绣履,手持一青色羽扇,半掩下颌,只露出一双卧蚕眉,一双瑞凤眼,即使一字未吐,一股风流神采已溢然而出。
袁术认得那是周瑜,一时间胆气寒丧,只闻听周公瑾在船上朗声说道:“袁公,芍陂东西,巢湖南北,其中水师都为我招降了。袁公何必再案劳牍行?不如就此回去,再颐养几日天年,伯符自会来南上与公相见。”
周瑜说罢,袁术得知此行必无所得,不由灰心至极,又想起孙策周瑜在汝颖大战时背信弃义,不禁胆怯渐去,怒火腾起,高声回骂道:“背信儿!我待尔等若血亲,尔等便是如此回报的吗?!”
周瑜闻言冷笑道:“欺君篡逆之徒,人人得而诛之!袁公,你的传国玺来自何处?恐怕不用在下多言吧!”
此言一出,袁术顿觉理亏,而周遭的士卒也是一阵骚动。周瑜见状,也并不准备开战,他要给孙策留下报仇的机会,于是就率众退去。袁术也只能随之退回合肥。
此时已是二月,冰雪消融,春风渐起,杨柳的枯枝上渐渐生出绿芽,但落在袁术眼中,却让他黯然神伤,他默默想道:春日已至,万物复苏,可这天地之间,竟没有袁本初一点容身之处了吗?
如此在合肥过了几日。忽然一夜间,他对妻妾儿女说:“我派人在历阳找了艘大船,可以容纳百来人,这里待不下了,我们还是赶紧走!”说罢,不容妻儿反对,他就扔下部众与城池,只把传国玺裹在胸怀,带着舒邵等老友急急乘马向南奔逃。
马蹄飞踏如雨,袁术一夜急行七十里,直到历阳之前。替他买船的亲兵见了他,丝毫不敢耽搁,立马就引着一行人来到江边密林中。远远望去,确可见一处浅滩上有艘四丈高的船只,袁术大喜过望,对那亲兵说:“等我到了河北,定为你记功!”
可话音刚落,那亲兵反手一刀砍断了袁术的左臂,将他擒拿在地,而周遭的密林忽然传出喊杀之声,数百人从中包抄而来,将袁绍一行人团团围住。原来袁术的买船离众之举已被孙策料中,派出的亲兵也为孙策策反了。
袁术剧痛之下,浑不知发生何事,等意识稍稍清醒,才发现一人站在自己身前,袁术仰着头不知所措,良久才看出来,眼前之人是破虏将军孙策。
孙策将袁术的落魄情形看在眼中,想起这几年他对自己的拔擢重用,又想起父亲的枉死,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见袁术露出哀求的神色,他才缓缓说:“我不会株连袁公家人,对袁公,把传国玺交出来,我可以让袁公自行了断。”
袁术苦笑一声,用剩下的一只手勉强解下胸前蘸血的玉玺,将其托举到孙策面前,而后哑着嗓子说:“既然是乱臣贼子,留下尸首恐怕还要遭人鞭尸,便不受这般罪了,就让我投入江河吧。”孙策微微颔首,接过玉玺后,他用双手亲自托起袁术,大步走至岸边,将他放入水中。
袁术就像是一片叶子,在江水中微微漂流至数十丈外,才缓缓沉入水内。
随行的老友舒邵见之落泪,不禁说道:“奈何穷金玉,自弃如尘埃。”随后也一齐投江。
炎兴五年二月,孙策将袁术家眷尽数收纳,继而率众向北,成功接管九江全郡,而后又下令,在袁术投水处造一座衣冠冢,总算最后尽了一点昔日的君臣之情。
第二十四章 相望十里
在发布讨贼檄文之后,刘备率军渡过河桥抵达雒阳,其部与关羽军汇合,后整军几日,使五万人马缓出旋门关,后沿鸿沟水东南而行,待抵达梁国雎阳,他再改道挝水,以日行三十里的速度义成开进,估计到二月中旬,就会与围攻义成的张羡汇合。
在下邳的杨奉得到消息,自以为霸府已然中了陈珪的祸水东引之计,便更加信任陈珪,原本军中有些老人反对裹挟民众,取道琅琊的策略,此时也陷入犹疑,觉得陈珪确有智计,未尝不能听信一二。
而陈珪得知霸府东来的消息后,心里则是另一番计议。虽说去年陈登面见刘备,早与其约好行事,只需要他设法拖延时日,如今拖延一月的承诺已然完成,可陈珪仍不满意,私底下却与嫡长子陈登商议说:“无论是何理由,我家总算是曾仕伪朝,家声上已不再清白。若只是如约拖延,立下的功劳也不过仅保家财,再过两年,也难免事后清算。还是要想个办法,再立些功劳,家中富贵才能安稳。”
这与陈登想得一般无二,他其实心中早有谋划,此时便说:“阿父如今已将广陵十万民众尽数迁至淮北,又为杨奉韩暹他们出谋画策,不是已得贼人的信任了吗?我们何不借此机会,更进一步,令贼子复做彭宠!”
彭宠乃是新莽时渔阳太守,光武帝受更始命平定河北时,正是吴汉劝说彭宠支持刘秀,立下拥立大功,但却因刘秀封赏不公,故先降而后叛,正与白波杨奉韩暹此前事迹相同。彭宠叛乱后,不敢信任他人,最后被家奴弑杀,而后国师叛乱,灭其满门。陈登的意思,便是欲刺杀韩、杨、独孤三人,率其众反正。
陈珪怦然心动,但思量前后得失,又连连摇首说:“不可,不可,杨奉不用我携民缓行之计,说明我还未得其全信,若是动手,胜算不到三成。”
“若未得全信,那便更近一步,取其全信,不就成了?”
“如何做?”
陈登呵呵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指点西方说道:“大将军既然已到沛国,相隔不到百里,那我们请他演出戏,还怕这群北贼不入套吗?”
一番计议后,陈登秘密发信于义成。两日后,信使便顺利带来回信,为了保密,信上的内容极为简洁,除了盖上的大将军印外,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余已传令于彭城,望君从速。”
这一日,杨奉难得的早起,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窗外还有几声清澈的莺啼。杨奉想道:“如此良辰美景,若不出门玩乐一番,倒像是辜负了。”于是便策马到韩暹住处,想与老友一齐到城郊游猎。
孰料还未到韩暹住所,他便远远闻到一阵檀香,熏得他流出眼泪,再靠近几步,便隐隐听见一堆人的密语,像是蚊子震动翅膀的声音,似无处不在,却又无际可寻,其中还夹杂着“咚”“咚”的脆响。杨奉这才记起来,原来是胡僧在韩暹府上敲打木鱼,吟诵佛经的声音。
果然,杨奉走到府门前,便为韩暹的亲卫所拦下,说主人正在随僧人们一齐斋戒念佛,举办法事,若将军没有军机要事,还是别去打扰。杨奉大为扫兴,站在门前对内高声叫了几声,内里诵经之声如故,并无甚反应。
杨奉感到老大没趣,连狩猎的兴趣都丢了大半,他想,难道去找去卑那个蛮子吗?还是算了吧。虽说与独孤去卑相处近五载,平常也多与他商量计议,但杨奉心中总有成见,以为若非铁弗匈奴反叛,自己也未至于此。所以游猎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杨奉原路回府,又从军中唤来几名故旧,显然是打算饮酒作乐一番。
孰料刚搬来席案酒具,门外的亲卫进来通报,说广陵太守有派使者求见。
来者正是陈登,他一进堂内,便闻到一股酒气,这使他眉头微皱,但又强自平复下来,神色如常地向杨奉跪礼道:“陈登奉大人之命,见过明公。”
明公二字,非君臣之谊不得妄言,故而陈登此言,颇有吹捧之意。杨奉自然听得出来,心中也极为满意,但又有几分忧虑,他问道:“陈公平日轻易不派人通信,今日派元龙前来,莫非是迁民出了乱子?”
陈登摇首说:“非也,大人迁民一切如常,今日派陈登来,是听闻到一个消息,故想与明公商议军事。”
“军事?”
“大人这几日虽说在迁民,但也时时关注西边动向。结果发现,西边攻城不利,直到昨日都未能拿下钟离。大概是因兵力不足,西边便行事操切露了破绽,貌似连彭城最后的守军都抽调南下了。”言及于此,陈登微微一顿,又朗声说道,“如今彭城空虚至极,不正是明公夺回边防的良机吗?”
不料杨奉闻言,却露出犹豫之态,他先是问:“此言当真?”确认无误后,又摇首说:“即使是真,我等不日便将投往袁绍,要此土地何用?还是莫要招惹,让西边放过袁术,先打过来。”
陈登连忙为杨奉陈述利害,如今汉军既然攻打九江,仓促不得解围,但袁术毕竟兵寡,撑不了几日便会败亡。到那时,白波正携民北上,为汉军所尾随,难免没有伤亡。可若能夺回彭城,白波以少量兵力驻守,便能收到以泗水为险要,汉军大部不能进攻的奇效。而且彭城作为张羡根基,定然有大量财赀辎重,一旦攻下,即可收获大量补给,还能迁走彭城百姓,可谓一举多得。
杨奉听到这里,才不禁怦然心动,可他为难道:“可军中能调动的兵卒并不算多,也没有善攻城的好将。”
陈登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当即抱拳请命道:“陈登不才,愿为明公分忧!只要明公与登三千兵卒,登定能攻下彭城,若有不成,登提头来见!”
杨奉大喜,忙上前扶起陈登道:“徐州五郡,唯君家知礼啊!不管成败,只要我得至河北,必以君家为倚重!”而后唤来徐州部曲曹豹吕由,令其领四千人,与陈登同攻彭城。
彭城与下邳相隔不过百余里,陈登领了兵马后,不过一个昼夜,便抵达彭城东郊。说来彭城也是徐州大城,其原本是楚霸王项羽建都之处,其高达四丈,地囊数十里。曹豹等人望而胆寒,不禁问陈登该如何破城。
陈登笑答说,自己已有消息,现下城中守卒不满千人,何必强攻呢?于是让士卒停驻在城郊密林中,直至深夜。估计城中守卒多已入睡的时候,他令兵士忽点火把,除去每人手中拿着的两只外,又在地上插上许多,远看宛如繁星。继而又在城郊二里处立起三十面大鼓,一边擂鼓壮威,一面令士卒高声呼喊。这种如潮的声浪一直坚持到破晓,陈登这才令军士向前进军,直攻彭城城门。而城中压根无人防守,找城中百姓一问,果然,城中守军听闻如此声势,还以为是白波主力来攻,恐慌之下,已经弃城而逃了。
一夜之间,陈登得以兵不血刃地收复彭城,顺带收获麦面十万斛,新钱六百万,箭矢刀弓不计其数。杨奉即使心中已有准备,但得到消息,仍有几分不敢置信,良久才喃喃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后立即遣使去信彭城,封陈登为彭城太守。陈登婉拒说:“不日将弃之地,何必要此虚名?明公勿忘当日承诺便是”,而后开始着手迁徙彭城民众。
于此同时,纪灵收到袁术投水的消息,决定开城投降,刘备接纳,并将其转置于豫州皇甫郦治下。这也宣告着曾威赫豫、荆、扬三州的袁术势力,至此彻底沉入历史的长河之中。
此时方是二月十四,刘备兵锋方才小试,士气正值顶峰。得知彭城失陷的消息后,他并未有退兵之态,反而兵分两路,一路三万余众,由关羽率领,攻入广陵,一路由自身亲率,四万人将进围彭城。
而此时的广陵几乎已被迁空,下邳东海之民也正取道东海北走,近六十万徐州百姓为兵士所驱,不得不背井离乡,驱车向远,如今多已抵达在厚丘以北、沮水以东的狭小地域内。若按如此迁民进度,不肖二十日,他们便能进入青州,汉军也就无可奈何了。
不过杨奉等人仍不敢放松,他们对霸府骑军深为恐惧,见汉军逼迫而来,当即着手率军撤离。
然其速远不及汉军迅疾。白波十六日离开下邳,方行至郯县,便听闻河南骑士已至。原来魏延竟不顾彭城,自率河南骑士乘马泅过泗水,以日行两百里的速度在徐州内狂奔,也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竟就在此处白波的后军相撞!
两军仓促遭遇间,河南骑士气势如虹,马蹄如电,第一个冲锋便凿穿了敌军后阵,魏延身着赤甲在前,犹如雷火飞驰,于疆场上所向披靡,继而大破白波后军,斩级千余,连追白波五十里。待其过沭水遁入迁民之中,魏延才领众缓缓撤退。
杨奉经此一战,惊悸至极,但对汉军之退,他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数日之后,陈登携数万彭城百姓冲破霸府重围,与自己汇合,他才恍然大悟:原来陈珪以民为质的计策,竟真有奇效。
汉军自此与白波相望十里,触手可及,却迟迟不进。
第二十五章 海曲忆旧
都说霸府爱惜民生,以民为本,但杨奉一直以为,霸府还不至于迂腐到眼前这个份上。明明是坐拥数万大军,兵力物力都远在敌军之上;明知敌军是携民为质,将要北上投靠袁绍,一旦放其渡河,恐怕整个局面都将不堪设想。可眼前的霸府居然当真能够不动刀兵,只是一路维持着两军间十里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当然,这并非是说霸府毫无手段。一旦白波在前面停驻,霸府便随之停驻,派人在前军埋锅造饭,后又骑士在其后军大肆游弋。他们向百姓宣传说,只要其向南奔逃,自有朝廷王师接引,还有粥饭相待。
徐州百姓本就是为白波所胁迫,听闻此消息,自然是千肯万肯,但白波早有布置,大部分士卒都在南翼相守,一旦有难民骚动,意图脱逃南归,军卒当即将其斩首示众,这导致所携百姓始终不敢大肆南归,只有在深夜里寻得一二间隙,才能逃出营垒。几日下来,成功逃脱的不过万余人,对于白波近七十万人的队伍,实在是微不足道。
杨奉韩暹等人一开始还提心吊胆,自己与亲随都宿营于北面。他们私下里已有了打算,一旦霸府发起总攻,他们就弃其大部,向北方昼夜奔驰,总能逃得一条性命。可到了现在,他们却反而要嘲笑刘备了:“妇人之仁,如何能够成得大事?”于是放下心来,如在下邳一般随意度日。甚至暗地里还有歌谣流传,说:“刘公仁,望十里。霸府勇,送东海。”
待到二月二十七,白波携众行至海曲,距离北面的北海郡仅有百余里的路程,预计再过三日,霸府也只能据白地而兴叹,无能所为了。
而在这一日里,杨奉他们也收到袁绍的回信。信中说,其已遣军至平原南岸,在蓼城备下了上千船只,只要他们行至大河南岸,当即便能渡河向北。
至于渡河之后的安排,袁绍也有明言,趁现在霸府南下的良机,袁绍也在调兵遣将,预计月底便能率大军再围易京,此次无刘备襄助,袁绍对攻下易京志在必得,易京一失,幽州也将为袁绍所有。所以袁绍打算封杨奉为渔阳太守、韩暹为北平太守,独孤去卑为东单于,并将部分乌桓划拨其统帅,令他们率领徐州百姓安置在这两郡内。
虽说不如临淄朝廷的官职,但杨奉一行也清楚,自己是远来投奔,又是叛贼出身,能有如此待遇已属难得,故而都还算满意。连日行军,军中的士气也有些低靡了,杨奉便趁此机会,把信中内容都宣扬出来,僚佐将士阅览之后,果然士气大振。
趁此机会,陈珪忽然提议说:虽然脱险在即,但军中毕竟多是徐州人士,一想到不久便将离开家乡,远赴河北,更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大家的思乡之情难免泛滥。故而他打算在此地举办一场宴迎,并邀请杨奉等人参加,望君臣在此联络情谊,后能齐心协力共克时艰。或许多年后天下一统,此事也能成为一桩美谈。
杨奉与独孤去卑欣然应允,只有韩暹拒绝,他说:“饮酒令人痴妄,还是少饮为好。”众人知他是念佛修行,也就不强求了。
于是在落日由黄转红的时候,陈珪找了一座路边的亭院,作为宴饮的场所。也不知此亭此前由谁治理,亭院打理得颇为雅致,院中有修竹成丛,亭前有团团藤花,道路的另一侧便是一条两丈余宽的河流,柳荫之下,流水潺潺有声,令人不觉间怡然自乐。
大概是上游下过雨的缘故,此时河流水位正高,几名善水的士卒拉网下水,几个来回间,他们竟拉了满满一篓,抛去其中才手指大小的鱼苗,其中竟还有十余条鲈鱼。陈珪得闻后颇为高兴,一边派人安置桌案,一边让人去取些莼菜。鲈鱼味鲜,只有莼菜的甘甜才能与其相衬。
时光就这般飞速流着,等到杨奉等人前来落座时,天边如染的红霞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天色自然冥暗了,因陈珪安排人在亭外施粥,不少难民簇拥着在亭院排队,杨奉从中传过来,远远地看着案席间正点起近百盏灯火,仆人们将这些灯盏高举着,为军中的贵人们引路,前后移动间,红色的火焰闪烁交错,好似星河在人间流淌。
邀约的众人其实都已到齐了,作为联谊的宴席,这里不只有白波的将士,还有自徐州随行的各望族名士,加起来约有近两百人,不过其中有不少人杨奉都不甚相熟。因为与宴者过多的缘故,宴席干脆便分为两个场地,六百石以上军官及郡中名望到亭内用宴,六百石以下军官及县望到亭外宴饮。而后百余亲卫看护庭院,令常人不得往来。
宴席就此开始。
杨奉坐在主席,见院中济济,气氛和煦,又尝菜肴鲜美,酒水甘甜,饮过三巡后,他心中颇为欣慰,有些言语也到喉中,似不吐不快。恰好陈珪此时上前走来,举杯敬酒后,缓缓对他说道:“明公既到此处,不妨说些什么,诸君在此,都乐于恭听。”
这正与杨奉所想相同,他微微颔首,便端起酒盏,起身四顾。众人见状,都知晓他有话要说,于是宴席安静下来,只有春夜的风穿过竹林时,才发出簌簌的声响。
杨奉说:“说来惭愧,初平乱时,我与韩兄、独孤兄不敌刘备陈冲,不得已离开并州。当时举目无亲,仓皇南奔,自以为走投无路,不日便将渴死。而后听说临淄有王气,故而过武关,逃南阳,横穿豫州,落户广陵,至今已有五年了。起初,我等受张饶之命,只为抵御袁术,孰料临淄乱起,天命衰微,州中推韩兄为牧守,我为将军。不料我一西河乱民,竟有今日之贵。说起来,诸位都是我的贵人。”
说到此处,众人都连说不敢,但听此言真挚,也难免有一些唏嘘,又听杨奉继续说道:“只叹我才德浅薄,不能与诸君共守此土,背井离乡之人,又连累诸位背井离乡,还望诸位勿怪才是。”
在座的无论是西河老兵还是青徐名士,闻言无不情动,以手拭泪,忧伤不止。杨奉见众人情绪已到,便一转声势,朗声说:“在离开关中时,杨某便曾立誓,终有一日,我要奋兵挥戈,重回故土。今诸位与我同为落难,同向北渡,杨奉也愿立誓,渡河之后,将与诸位同德同心,以图南返,不斩刘备,誓不罢休!”
说罢,他将酒水一口饮尽,当即掷下酒盏,正要继续说些豪言壮语,却忽然听得不远处有一人说:“却不知刘备有何负于杨兄?”
杨奉一愣,只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但还未来得及反应,突然有百余甲士从亭院后的房屋内涌出。只听见铁甲兵器撞击之声响作一团,如洪水漫堤一般,百余人将亭院团团包围,霎时间将出入口尽数封锁。
门外的士卒们听到亭院内有动静,心中知道是出了变故,当即有人领着大部要往亭院内冲,还有人招呼说:“谁敢劫持杨帅,上前杀了他!”但还未冲到门前,就听到身后传来冷冰的声音道:“你们若是冲进去,就与杨奉等人同罪!”
白波士卒们回身一看,只见一名八尺大汉持刀立在身后,而后又有数百人从难民中走出,他们要么持斫刀,要么持弓弩,锋芒在火红的灯光下,如血一般澄澈。其中有老卒认出来大汉的身份,失声说:“是魏文长!”
魏延的名声如雷贯耳,守门将士听了,都束手不动。只有几个匈奴人拿刀起来,明知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仍要做困兽之斗。他们持刀从人群中冲了过去,途中连中数箭,一直到魏延前数步,然后又为汉军围砍数刀,才倒地等死。军人们并不马上结果他的性命,而是将之提起,留下半数人看守大门后,跨过亭门走到亭内。
院中徐州名士见里外遭遇数百甲士合围,不由都暗自心惊。然后,他们看见一人从甲士中施施然走出,众人穿着皮甲,只有他一人穿着铁甲,其做工精巧,花纹美昳,显然是极尊贵的人物。而那些西河老卒们看见他,无不面露惭色,低头不敢相看。
来的正是刘备。
此时杨奉已为数人围住,想要反抗,却被汉卒们按住了肩膀,抽不出刀,只能双手不断挣扎,用头去撞,用嘴去咬。有一人看准时机,一脚揣在他的小腿,杨奉吃痛不住,汉卒们趁机发力,终于将其按倒在地。这时再有人压倒在他身上,杨奉再无力反抗,只能任由汉卒将其捆缚,并卸下他的武器刀具。
院中其余诸将如独孤去卑、郑宝等人也都被如此拿下。
刘备走到杨奉跟前,先是对不远的陈珪轻轻一笑,而后低首对杨奉说:“杨帅别来无恙乎?”
第二十六章 白波覆亡
杨奉被人压倒在地,仓促不能呼吸,继而头晕目眩,难以视事。直到他双手为人捆缚,身上的汉卒站起后,他喘着粗气,才缓缓看清眼前的刘备。
几年过去,刘备的容貌并未有多大改变,除去标志性的大耳外,他的身材依旧高挑瘦削,下颌依旧未能长出多少胡须,几年的荣华富贵并未能让他变得迟钝肥胖,反而赋予其一股威严,使其亲和的面容中自有一番凛凛风采。特别是他黑褐色的双瞳,杨奉从中看不出恨与喜,或许它们此前有过,现在都褪去了,只剩下深沉的凝视。
杨奉不敢与他对视,转目看到陈珪直立在汉卒里,心中不禁冷了下来,他已知晓因果:陈珪所谓出谋划策到底是一场骗局。他明面骗取自己信任,而后用计拖延迁民时日,暗地里却早与霸府有所联系,所谓以民为质,实际上是遮掩霸府,令其藏匿其中,然后在今日一举发难,将首脑擒获。
念及于此,杨奉不由大骂道:“陈珪老贼!我以赤诚待你,你便是如此回报的?”
陈珪躬身不答,只对刘备说:“大将军,韩暹尚在北营,此时尚不知形势,大将军给我五百人,我定能捉他归来。”刘备挥挥手,从汉卒中拉出一个人,示意他随陈珪一起离去,而后又转过身,对杨奉笑道:“杨帅原来也会以赤诚待人吗?”
杨奉自知理亏,梗着脖子说道:“成王败寇,何必多言?今日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备闻言,缓缓从腰间拔出剑锋,抵在杨奉的脖颈上,杨奉察觉到一股凉意,心中恐惧不已,身躯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刘备见状,又挪开剑锋,对杨奉笑道:“看来杨帅也没有说得这般硬气。”
他掠过杨奉不谈,又转身走向独孤去卑,对他缓缓说:“我听人说,在豫州掠民东奔,是你出的主意吧。”
独孤去卑则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厉声回喝道:“是又如何?你杀我大兄速可兰!沙陵之战,是你无能,害我二兄力微!诸王都瞎了眼,竟还以你为尊!若不是你有陈冲这类奸贼襄助,不过是龙山上一条狗!我恨不得生啖尔肉,何况这些汉狗!你要剐便剐,我独孤去卑绝不叫一声痛!”
说罢,独孤去卑仰头大笑,霎时间面色一变,当即咬下了自己舌头,将其吐在地上,而后他吞咽着鲜血怒视刘备。众人皆不料有此变化,一时都露出惊骇之色,唯有刘备面色依旧,他颔首说:“如此说来,你与我确实血海深仇了,那我也不便多加责问,便给你个痛快罢。”
说罢,独孤去卑被几人架起提到亭外人群前,他虽口中流血,仍不断呜呜做声,显然是在心中不断咒骂刘备,但至于是何污言秽语,就不得而知了。军士将他强行嗯伏在地,一人拽住他的头发,将脖子伸直。早有汉卒在一旁提刀准备,独孤去卑又大叫一声,霎时颈血飞溅,身首已然分离。
刘备见独孤去卑已死,又转首看向白波众人,朗声道:“还有哪几位有这般骨气?我刘备必然成全。”众人战栗不敢回答,只有杨奉心知自己一叛再叛,与独孤去卑已脱不了干系,下场必然更惨,于是高声说:“那就杀了我!”
刘备知道他心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我给你个机会。”说罢,他令人在亭前立了一根长柱,而后将杨奉拖出来,卸去身上的甲胄,头上的冠冕,将其披头散发地绑缚在长柱上。汉卒再招来本在周遭围观的难民,说柱上那人便是白波杨奉,如今任由大家处置。
难民得闻后欣喜若狂,杨奉数年的治理不过是劫掠屠杀,令多少人倾家荡产,如今强制徙民近七十万,稍有粮食供给,又不知令多少人饿死途中,积怨成海难消,现在得了报复的机会,皆一拥而上。或用石掷打,或用火烤烙,或用口撕咬,不肖一刻钟,杨奉便已断气死亡,尸体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如此可怖景象,任谁人看了都不禁惊心,只能说民愤极处,非人所能设想。刘备见其死状,也略有感慨,但杨奉流窜天下十余载,转投五主,连战连败,竟能苟活到今日,也确实是出人意料了。
只是白波众人更加胆寒,叩头在地,连举目仰视都不敢了。刘备对他们早已计较,事后将让他们终生屯田,故而也不再看,而是与本地的徐州郡望们说道:“诸位莫慌,今日之事,刑止叛贼。诸君皆是名士,也是受其所迫,我心知肚明,故而不加追究。只是事后迁民回乡一事,还是得麻烦诸君。”
说罢,刘备将他们一一扶起身,与其问候姓名出身,士人们也都一一相答。除去下邳陈氏外,在场的还有琅琊诸葛氏诸葛丘、琅琊徐氏徐奕、下邳周氏周逵、东海麋氏糜竺、东海王氏王朗、彭城吴氏吴通等人,徐州郡望可谓云集于此。
士人们听闻刘备言语,知道自己不为追究,且仍有机会重用,心中无不松了口气,喜悦之情自然也溢于言表。
孰料刘备与人问候完后,又缓缓说道:“只是这几岁来民生多艰,杨奉治理无方,州民无有余财,一来一往,今岁又耽误了春种,恐怕更是难熬。孝成皇帝曾有诏言:‘制节谨度以防奢淫,为政所先,百王不易之道也。’诸君既然归顺王化,也要谨从此道。”
他说及此处,忽然拔剑出鞘,信手斩去身边案角,正色说:“若有趁机虐民并田,广置奴仆,罗裳华衣,以致州中怨望者,皆如此案!”
众人不料还有此变,只见刘备持剑凛凛,锋芒逼人,冷汗皆涔涔而出,低首连称不敢。刘备见其畏惧,这才消去严色,对众人宽解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乎诸君等高士?我对诸君多有期望,百代之后,且莫让人嘲笑说,‘肉食者鄙’”。
而后又下令,代张羡任命郡守,以陈登为广陵太守、陈珪为彭城太守、王朗为琅琊太守、糜竺为下邳太守、徐奕为东海太守。其中以陈登、陈珪功大,特赐马百匹,允诺进爵乡侯。
宴席就此结束,汉卒取下杨奉与独孤去卑的首级,到流民与白波军中传播消息,令他们止步琅琊,不再北上。徐州百姓本为人强迫,得知此消息后,无不念刘备恩德,后山呼万岁,原本挟持百姓的白波军卒闻之面色大变,他们原打算向北直往青州逃窜,却早以为刘备派人堵住出路,南方有霸府主力,走投无路之下,除去少部分人要么逃入山林之内,大部分兵卒选择束手投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陈珪领兵抓捕韩暹时,被韩暹察觉出踪迹,韩暹严令士卒交战,自己却丢下亲卫部众逾墙出逃,待陈珪攻入其营中,只能搜出他的甲胄财物,但其人已不知去向。估计他是换上了平民衣物,趁乱逃亡了。
而陈珪在北面布置的关卡也未能发现韩暹,这让他的去向成了一个谜题。陈珪不得不面向刘备请罪,刘备不以为意,他宽解陈珪说:“如今白波大势已去,逃走他一人又能如何?不用再追。”
虽说当众处死了杨奉与独孤去卑,可对已是大将军的刘备而言,他并未将这几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最令他敏感的反而是袁绍的动作:他策动青徐动乱在前,等霸府一日东进,袁绍便立刻举兵包围易京,时机把握得如此敏锐,实在是霸府的好敌手。
可易京相隔数千里,霸府实在难以救援。如今的上策,还是当层白波覆灭之威,乘胜攻克青州。但若攻坚不利,拖延时日,以至于不能在袁绍攻克易京前平定青州,那袁绍一统幽燕的意图便无法阻止了。
故而刘备很快将韩暹抛之脑后,思虑的反而是青州诸事。荀攸提议说,既然白波已与临淄有言,打算借道齐国北上,不如趁消息尚未传到齐国,派一支奇兵乔装打扮,北上青州境内,只要能沿路夺得一二城池,便能以为后继,兵锋直指临淄之下。
刘备大为心动,当即从士人中选出名声最大的王朗,又从军中挑出东莱出身的太史慈,点出两千军队,让他二人相互配合,从白波军中拿上一些旗帜甲胄,稍作补给,便趁着夜色北上骗城去了。
荀攸此计果然成功,王朗曾在临淄任职,颇与青州守将相熟。两日后,他们穿过穆陵关,行至齐国临朐城下,王朗上前言语,齐人见是他,也并不加以防备,当真开城放他们通过,结果太史慈趁机夺下城门,占领临朐,霸府距离临淄,也就只有百里之遥了。
临朐一下,齐人无穆陵三山之险,刘备得以自此长驱直入,将大军压入青州。而后其一面整军等待关羽北上汇合,一面传令于东郡曹操,令其领军进攻泰山济南二郡,好使朝廷大军自东西两侧逼近临淄。
直至此时,管承才得知白波覆灭的讯息,但他无人可用,也无兵可派,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一面令各地固防驻守,一面飞书于蓼城袁军,望他们如约襄助。
第二十七章 唯死复仇
管承与袁绍未能料到,曾经纵横关东的白波军,竟会于一夜之间突然覆亡。继而临朐沦陷,汉军大军入驻,几乎将临淄与北海、东莱两郡的联系完全切断。这导致青州人心摇曳,整个青徐局势都在向霸府倾覆。
整个三月,关羽部因要助难民回乡的缘故,仍未与刘备部汇合,但泰山贼各部收到消息后,诸如臧霸、昌豨等刘备的老相识纷纷来投,向霸府请命归降。
虽说这几年泰山贼迫于形势暂投齐汉,但也只不过坐守泰山一郡而已,并未为齐汉效力多少。加之数年前他们在讨董时立有旧功,故而刘备对他们都极为宽大,除去将昌豨直接划拨到自己麾下外,其余诸人都为其任命为青州郡守:其中臧霸为齐国相、孙观为北海相、孙康为东莱太守、吕虔为乐安太守、尹礼为平原太守、吴敦为济南太守。
刘备如此布置,主要是在考虑战事之后,究竟以何治理青州。除去陈冲建议的调荀彧为青州刺史外,他还打算以泰山贼为根本,构筑朝廷在青州的影响力。不过现在想这些,显然还为时过早了。
即使大势已去,齐人依然在猛烈抵抗。泰山贼投降之后,齐人在泰山郡中的城池便只剩下奉高一座,据臧霸所说,城中人马不过六千,曹操领三万兵马将其团团包围,大立土山,昼夜猛攻,竟不能攻克。这并非是曹操攻城不利,而是齐人抵抗意志有如顽石,纵使城中不少人手足已残,却仍坚守城上,冒矢雨而不下,掷木石不绝。便是曹操麾下猛将如典韦,也难以蚁附而上。
而刘备这边也不顺利。徐庶原本与他定下剪枝弱干的策略,打算先平定临朐以东的两郡,安稳侧翼,再图攻克临淄。孰料派使者去说降北海、东莱二郡诸县后,前后使者八人,皆空手而回。
其中去招抚即墨的公孙方尤为不幸,说降齐人不成,又为其割下一耳。归来时,齐人还特地附上一封白布帛书,以血写道:“泗水一战,举州缟素,人人批白,所欲者何?仇深似海,唯死能报!”刘备读后,不觉为之夺气,故将此信传阅于军中,对众将感慨道:“都说关西人才有胆气,可拿杨奉之流与齐人相比,也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而后刘备默然良久,斟酌着对徐庶说道:“人心不在我,故此战不可免,但决不能滥杀!元直,你替我草拟军令,说若有民众至军前生事者,不可杀之,皆送还其乡,派人看管便是。若有违抗者,削爵为民!”徐庶允诺而退。
只是既然如此,原定的剪枝弱干的策略便不能再用了,霸府谋士们重新谋划,很快定下“据水围都,东西张网”的新策略。即令大军主力直驱临淄城下,利用周遭水网,将临淄守军困死城内,在围城的同时,另在东西两路设置伏兵,引诱齐人救援,一旦有所斩获,便可借此威慑临淄,沮丧其心志。到那时,再施以猛攻,不怕不能下城。
计划虽好,可惜天公并不作美。等关羽前来与刘备汇合,正要出兵围城时,天地间忽然下起了雨,开始只是绵绵的雨丝,但一连下了十余日,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汉军只是前进了四十里,道路便已泥泞难行,而放眼四周,天地朦胧一片,只能看见大大小小的水洼嵌满了山原,山上山下的树木草石也都湿漉漉的,好像它们也都化作了水,外表泛着阴暗的水光。
这种环境下,汉军很快有人头昏发热,而后头晕目眩、呕吐不止。几日间,霸府军中出现了大量热病,粗略统计已有三千余人。刘备见此情形,纵使心中焦躁,也只能令全军暂且休驻,在军中大量熬煮热水药汤,等待雨水的停歇。
可越是如此想,天色却越加严峻。在四月十二日的上午,刘备正在帐中与僚佐们研究围城需做的工事,谈话间,众人隐隐听到一阵杂音,非是人声也非是雨声,但却不可忽视,紧接着便是脚下大地微微震动,有人说,莫不是齐人趁机劫营?但话音刚落,众人便知晓不是,因为声响继续上扬,仿佛隆隆的雷声,随后一连串巨大的声响自西方驰过,似是洪水大潮拍击大地。
刘备掀帘西望,正见山上有一股黄流压入营垒中,连推翻十余座营帐,这才缓缓止住流势,倾泻的砂土堆积在一起,也不知其下的军卒下场如何。此次山流对汉军的军心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虽然山流只压死了百余名汉卒,但如此死法,难免不会让人联想到天意,故而有人私底下说:既得东海,何望北海,贪不知止,苍黄不休。
这种流言很快流传开来,令刘备大为恼火。但他也知晓,这种情绪并非是凭空而来,堵不如疏,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军中疫病。他听闻兖州有名医华佗,便打算派车马去兖州请来。孰料峰回路转,使者还未派出,张羡却带人前来求见,说他有法子治病。
原来张羡有族弟张机,字仲景,他天资聪颖,且自幼学医,不止研读过《素问》、《灵枢》、《难经》等各式医书,而且能融会贯通,另有机杼,尤善治伤寒之病,如今年才三十,已有神医之名。只是多年来,他跟随张羡左右,在长沙、零陵等地治病,只是江南远隔中原,所以众人知之甚少,声望不如华佗远甚。
刘备大喜过望,当即请张机入军中看病行医。张机与刘备随行一圈,看过百来个病人,替他们把脉之后,张机对刘备笑说:“明公不急,军中尚无什么大病,七日之内,我便能让将士康复。”
说罢,他率数十人在军中熬制麻黄汤,病人饮入之后,再辅以药汤浴足。病人们发了一身热汗后,张机又用羊肉放入桂枝汤中焖煮,待其熟后,将羊肉切碎,与药材混杂做成肉馅,用面皮包了做成饺子,煮熟供病人食用。如此三日,军中热病大为好转,虽说大部分人仍旧虚弱,但下地行走已是无恙,想必再过数日,便能恢复体力,舞动干戈了。
趁热打铁,刘备趁机召集军士,在众人面前进行一次占卜,他用黄黑蚂蚁进行阵斗,以预测胜负,黄蚁代表齐军,黑蚁代表汉军,双方在碗中斗了两刻钟,结果黄蚁尽死,黑蚁也损失惨重。刘备便当众说:“此战必胜!”世间都传说蚂蚁怀有神力,汉军军卒得见此结果,也都信以为然,此前的犹豫胆怯都尽去了。
等到四月二十四,雨水终于停歇,霸府再次重整旗鼓,进军向前,广县的守军早已被撤入临淄城内,此刻不过是一座空城,继而被霸府占领。再向北跨过浊水,往东约十里,临淄便赫然可见了。
自周之替商,姜氏获封于齐来千年,临淄便一直是齐地一都,因其北有渤海鱼盐之利,其西有大河济水之险,东有即墨东莱之援,南有泰山、穆陵阻绝。是故虽处中原五战之地,仍能结险自守,为齐人之根本,成东帝之大名。
即使眼下霸府占据穆陵,把握青州南门,但想要进攻临淄,却并非一件易事。临淄为黄巾经营六载,数次大规模扩建,如今的临淄已然成为占地数十里的巨城,莫说外郭、内城、瓮城等工事一应俱全,他们还沿着妫山、高山修有散堡山营,又在除淄水外的三面起高墙深沟。据汉军侦查估计,若是算上民夫与老幼,城中恐怕能容纳近二十万人。
更别说在淄水以东,还有一座东安平城,东安平中的防御也一应俱全,只是城不若临淄之大,墙不若临淄之高,但其中仍有万人坚守,与临淄城隔水相望。还有船只能相互相往来。
刘备率众刚渡过浊水,远远地望见如此巨城依水而立,南扼群山,北临沼泽,只觉心惊肉跳。他转首与徐庶等人说:“定策之时,说要据水围城,可以如此巨城,非二十万大军焉能围之?”一时间心怀踟蹰,竟有撤军的想法。
徐庶见临淄也不免咋舌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庶尚不以为意,今日见此大城,才知道何有此言。”但他转眼间也坚定决心,对刘备说道:“明公,既然已到此处,便不能再退,否则今岁不战,明年也会更加难战。今明公率王师至此,有讨贼兴复之任,江南诸侯皆谓天命在公,若我军退让,幽燕失守,形势便大变了。”
刘备闻言,这才稳定心神,鞭指临淄说道:“元直说得不错,纵使是千难万难,我也必破此城。”他随即下令各军,在淄水江东扎营,而后派兵上妫山扫灭山堡,再攻打东安平城,如此将临淄外围一一拔除后,最后再总攻此城。
是夜,在汉军营垒中向四周极目望去,只见山上山下,河东河西,遍地都是移动的火光,似是有人要纵火烧云一般。
第二十八章 贾诩入狄道
炎兴五年的初夏,天气尚未转热。来自关东万里之遥外的海风,等到了临洮之后,已没有了半丝水汽,只有洮水两岸山岩的气味,与树脂的芳香相纠葛,缓缓地向陇上飘去。这使得一支沿着洮河河谷溯流而上的人马颇感惬意。
当他们从下辨出发的时候,高山间尚有山雪消融的寒气。每到清晨,天地之间裹着一层灰暗阴冷的薄雾,清风徐来,吹得人皮肤发麻,足底冷得让人不住跺脚,使行旅之人们仍旧穿着皮衣皮靴,在山石间踏足远行。一路上人们每日煮着热水,让马匹也跟着饮用,而人和牲口依旧瑟瑟发抖。
哪知从羌水出发,自羌道抵达临洮后,气候渐渐升了起来,石崖间的绿意渐渐兴盛,沿路竟可看见不少盛开的玉兰与红杏,黄涔涔的太阳挂在天边,渐渐将温度沁入人体内。于是众人将皮衣皮帽都脱了下来,换上适合行动的单衣,即使在现在稍显清凉,但适量的清冷能让行人保持振奋,他们就这般走进洮水上游的深谷。
深谷逶迤而上,所谓的洮水如今也不过如一人宽阔,遇到岩石密集处,便在脚下化作不尽的小溪流,在黄土和石头之间像蚯蚓一样蜿蜒流走。到了晚上,四周的山头都卫山崖遮断了踪迹,也显得天空中的星星格外璀璨。
向导的氐人说,这里是望曲谷。大概在一百多年前的时候,伏波将军马援的次子马防便在此处与羌人大战,斩首千余级。只要在此处一直向北,翻越青石山和莲花山,就到狄道了。得知到了望曲谷,人们议论道,传闻在望曲谷尽头有天音响起,能遇到的都是贵人哩!
第二天早上,他们便特地从低谷走上山道,刚好赶上一阵疾风在崖石间穿梭,尖啸中又划出点点弹筝般的轻音,回头望去,洮水仍在河谷内轻轻地流淌着,能在四曲的河流上看清晴天的流云,天地间晴朗极了,众人看到这幅景象,都说此生无憾。
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一行人牵着马,翻越青石山前几个山峰之间的山口,这是数百年来,人们开辟的狄道小路。即便如此,翻山至路也是极为艰难的,他们的吗驮满了武器辎重,在黄土小路上以之字形曲折上行。马蹄过处,细碎的黄土簌簌而落,噼噼啪啪地掉落在下面的人头上。从岭上看,山腰尘土飞扬,谷间可以听见黄土滑落的唰唰声,宛如半山处下起了一场土雨。
这时候,有一行人站在岭上,观看后续队伍过岭。他们虽然还气喘吁吁,但神色却十分的从容。一些着戎服斫刀的从人左右簇拥,居中三个武人,都着轻便猎装,除佩刀外并无武器,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当中一人年约四十上下,身材削瘦又高挑,皮肤呈黄红色,长脸细眼,下颚精心打理的胡须垂至脖颈,在武人之间,倒显现出几分文人气质。
他身边的两人就显得年轻不少,但却比他膀大腰圆,肩宽背阔,可谓极为壮硕。而更引人注目则的是他们背后角弓,都有七尺大小,即使在他们这等孔武之人身上,也显得大而有力。
正是贾诩、张绣、王昌三人。
张绣指着正上山的队伍说:“几年没有打大仗了,山间行军竟慢了不少。”
王昌则在一旁笑答:“陇上难行,本就是如此,何况这条路少有人行,在陇道中也称得上险峻,若是再多两百人,我们恐怕都走不过来。”
只有贾诩没有说话,他抬着手遮挡阳光,极目远眺东北边,只见群山层层叠叠,一直延展到天之尽头。向导就站在他旁边,抢着说:“往东数十里都是大山,几乎无法穿行,最近的便是三十里外的鸟鼠同穴山,常人抵达狄道,便是从那里行走。”
贾诩“嗯”了一声,将目光收回来,看向身边的两个青年人,说道:“估计明日就要到狄道了,我们从羌道而来,韩遂他们怕没有准备,你们谁去知会他一趟吧。”
张绣闻言,立刻领命说:“文和叔,我可以去,都说韩遂是世间枭雄,不下董公,可我还未见过他颜面哩!”
贾诩闻言有些失笑,他说:“什么英雄、枭雄,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人罢了,不披甲也挨不了几刀。”笑罢,他从胸中掏出一块白玉,交到张绣手里,对他说:“这是韩遂上次传信后给我的信物,你交给他,他就知道我们到了。我们在安故城前等你。”
张绣收下玉石,哈哈笑道:“文和叔乃是智者,自然看不起他。不过也是,韩遂哪里想得到,我们能走羌道过来,恐怕见我之后,心中不知何等惊疑呢!”
贾诩闻言微微皱眉,正要训斥张绣,但张绣说完之后,连忙牵马往山下走去,很快就只剩了一个渺小的背影,他绕过几个弯,连背影也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叹了口气,贾诩转身继续观察行伍行军,一直到四百人全部抵达山口后,他们才在阳光下悠悠歇了一个时辰。而后一路下行,抵达莲花山山脚,竟发现到了洮水中游的一处旧驿站。
所谓的旧驿站,其实就是原本汉羌战争时的驿站废墟。如今只剩下基础倾颓土墙,可以看出当年它兼具了军事堡垒的部分作用。墙内的地上,废弃的陶瓦随处可见。行旅之人,不论是汉民或是路过的游牧人,往往都在土墙内避风过夜。当夜,贾诩一行就宿于此。在来的路上,其实每走一段便能见到类似的废墟,就连百年前边疆重镇临洮、龙桑、索西三城,如今也一般无二,都成为羌人游牧时闲居的避所。
第二天,大队从这里继续往北,翻过莲花山后,地势逐渐开阔,两边的群山夹着中间一条河谷,此刻也缓缓向前延展开来,这就进入安故地界了。
安故城在洮河以北,为常家山与索林峡所夹,依山傍水,历来是陇西征羌的枢纽,而在此城更北处,两山走低,形成一块约十里宽、百里长的狭长盆地,其核心便是狄道。其北连金城,东系汉阳,是除沿泾水上陇外的唯二要道。
时值午后,安故城已跃然于天边。城垣不大,质朴肃然,俨然一座军事要塞矗立在群山与洮水之间,城墙东边的原野上,散步村落,田野延展直至河边。
他们稍稍靠近,城前便有十来人前来迎接。为首的乃是韩遂之子韩纪韩士则,匆匆跑过来,以晚辈身份向贾诩行礼。贾诩看韩纪身材不高,黑红脸庞,脸上极为粗糙,看似年近三十。他头戴风帽,身上穿交直领子的胡服,脚下也穿胡靴,衣服上多是风尘。看得出,他显然是刚得到消息不久,临时赶过来的,与贾诩握手时,他的手心还留有汗水。
韩纪见到贾诩后,又打量了他们一行的人数,见人数不是太多,这才松了一口气,对贾诩问道:“贾公何不走祁山道来?羌道偏僻难行,几乎十数年没通过人烟了。我家大人在首阳久等贾公不到,还以为贾公不来了。”
贾诩笑笑,答道:“霸府派董承封了散关,又屡派斥候刺探消息,我若是走祁山道通过,恐怕难以遮掩行迹。而我与韩兄正有大事相商,绝不能露分毫马脚,还望韩兄体谅才是。”
韩纪听闻他智谋之名,如今得见后,心中更为佩服,连声说不敢。而后又谈及今夜贾诩一行的休息之所。韩纪说,城中准备不周,恐怕不能让他们一行入城,只能在城东的村子里让他们暂时歇息,等到了明日,韩纪便会领他们前往狄道。
说到此处,韩纪面上露出惭愧之色,连连向贾诩道歉,又说:“若是贾公不弃,我在城中设有宴席,贾公可带四五人入城歇息,让我略表心意。”
稍作考量后,贾诩婉拒道:“在军中当与士卒同甘共苦,士则的好意,我就心领了,等我们到达狄道之后,再饮酒也不迟。何况在武都之中,我也不过是睡在村中罢了,早已习惯。”
不过他还没有结束对话的意思,毕竟初来乍到,他还要再打探一些消息。他向韩纪继续问道:“对了,士则,韩兄上次回复我说,说我的提议,凉州诸公都已应允,此时诸公可都到齐了?”
韩纪微微沉默,以为此事也不必隐瞒,便如实相告说:“诸公从来未曾心齐过,虽说都已应允,但总要整个高低。马扶风(马腾)、梁蓝田(梁兴)、张武威(张横)识得大体,早就到了,成宜、杨秋、马玩、李堪这四人只是慑于大人兵威,一路磨磨蹭蹭,前两日才到。宋帅(宋建)自从自称河首王后,其实也懈怠了,大人百般催促,他也还在路上。”
说到这,他忍不住抱怨道:“最难办的还是安定、北地那些羌胡,当年兴乱是他们,如今张昶张猛来后,归降吕布的也是他们,能如约到来的恐怕不到一半。若是......“韩纪意识到自己话有出格,赶忙停下话语,对贾诩致歉。
贾诩微微颔首,倒也没有点破,但韩纪的未尽言语他也能猜出:若是此次狄道会盟不能成事,恐怕凉州诸雄也就将分道扬镳了。
第二十九章 西凉鹰隼
次日天刚刚亮的时候,贾诩就醒来了,他用村中的井水洗过后,便把随行的部下们也叫起晨练。到辰时,火头用韩纪留下的糜子熬了三锅粥,又将腌好的羊肉煮了一锅汤,一行人便双手各拿着一只碗,蹲在地上吃饭。
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韩纪刚好骑马赶来,对贾诩通报说:“贾公,可以走了。大人那边都已安排,贾公今夜先到狄道那边休息,等明天宋公到了,就是大会的时候。”
于是众人又收拾行礼,继续北走。因地势平坦的缘故,这下他们终于可以乘马奔走了,五十里的路程,在马蹄下不过等闲,两个时辰便快速走过。
狄道城乃是陇西郡郡治,因其曾是平羌的最前线,故而也是凉州中仅次于高平的重镇。在人们的想象中,狄道毕竟已经战乱多年,所谓的昔日重镇,如今恐怕也只是一座冷清少人的高城罢了。
但当狄道城当真出现在眼前时,他们发现,此处竟是未能想象的热闹,城野外到处可见操练比射的武人,食草漫步的群马,以及营垒中飘扬着的各色旗帜,胡服的人们在城间来来往往,看不出是汉人还是羌人,但是贾诩一行路过时,他们大多会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贾诩一行的旗帜,显然此前都从未见过。
贾诩的旗帜乃是一面黄鹄,旗色蓝底,仿佛高飞于天。但细细观之,却觉得黄鹄失之于雅,并无战场的杀伐之气,在靛蓝之中,反而显出几分孤独寂寥。但在这些豺狼虎豹的旗帜之中,也算得上独树一帜,过目不忘了。
张绣早在城门相迎,远远见到贾诩,便牵马迎上来说道:“文和叔,都说凉州豪杰无数,我今日可算得见了。”贾诩只是笑笑,然后又听张绣说:“据说河首王的行伍今日晚上就到,说不得明日上午便能议事。故而韩公说,让我们先行歇息,等明日的消息。”
贾诩“喔”了一声,表示知晓,但心中其实有些诧异,此次招人议会本是自己提议的,按理来说,韩遂应先与自己私下商谈才是。可韩遂却让自己歇息,这实在并不符合常理。他心中略微思量,已然便得到答案:不止是凉州联盟接近分崩,便是韩遂自己,意志也并不坚定,看来明日的议事,他打算把压力全抛给自己了。
这让贾诩略有失笑,毕竟这也是一种示弱。也好,贾诩这么想到,这正是我把握主动的良机。
昏沉的一夜过去后,次日卯时,便有使者来营中告知,说韩遂召集众人议事。众人都做好了准备,参会的人全都到齐,如安定的梁兴腿上还带着箭伤,即使不能行动,也还是由家人用辇舆抬着来了。
与会者约有三十余人,要么是西凉各地乱军的领袖中最佼佼者,要么便是羌氐各族中最有名望者。
汉人们久居凉州,与羌氐同进退多年后,他们也多着胡服,只是发式仍是汉人打扮,或戴幞头、头巾,或用簪子挽住头发,腰缠锦带或是金带,或跪坐或盘腿坐在席子上。
自领凉州牧、镇西将军韩遂一身红色武服,头戴头巾,在居中上首而坐。
其余坐在上首的是:
自领右扶风、征西将军马腾。
自号河首平汉王宋建。
酒泉太守黄衍。
自号汉阳太守梁兴。
自号武威太守张衡。
自号金城太守成公英。
列席下座者有:
自号张掖太守马玩。
自号北地太守成宜。
自号安定太守杨秋。
自号南部都尉刘雄鸣。
自号西部都尉李堪。
原华阴校尉、现自领武都太守贾诩。
各人所带的随从都被隔在院外,屋内担任护卫的是韩遂之子韩纪和马腾之子马超。马超跪坐在门口,把大刀放在右侧席子上。韩纪要护卫父亲,因此抱着大刀坐在韩遂身后。虽只有两人护卫,但马超是凉人中众所周知的百人斩,非常得人信任。他虽年纪轻轻,但去年曾在战场上与吕布生死搏杀,两者竟不相上下。
因吕布在敌军中有飞将的名称,故而众人便称马超为“小霍侯”。实际上马超今年二十出头,同岁的霍去病已然封狼居胥了。
其余的羌人首领们因语言不通的缘故,就坐在堂屋两侧身,身旁有通汉语与羌语的族人为他们进行翻译,显然是打算聆听他们议事的结果,并不准备发言。
韩遂亲自主持会议。
众人落座,注意到坐席间有贾诩这个新面孔,而贾诩安之若素,任由他们的目光在身上上下打量。实际上众人都知晓他的身份,只是他们态度却并不分明,没有一人主动向贾诩问候。
韩遂也是初次见到贾诩。他眯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在假寐,实际上是暗中打量贾诩的神态,但贾诩的面孔上只有淡然与从容,令他一无所得。这使得他不得不先开口向众人介绍贾诩。而后又向贾诩介绍身边诸人,而后直接说道:“今天请大家聚集,我主要是想商议一下北地之事。”
虽说心中都已知晓,众人听闻此开场言语,都不禁有些神伤。
炎兴元年的时候,吕布率两万军士入凉,双方在上邽、陇坂前后数次大战,吕布都因兵少而失利。故而众人都以为虽不能再于关中争雄,但仍足以割陇右以自守。
而炎兴二年后,形势却陡然一转,吕布入驻贫瘠的北地郡内,一心在宁武、泥阳屯田练兵,看似不再欲与凉人争雄,实则暗地里派人大肆招抚羌人。在陈冲的全力支持下,金银锦绣、粟米膏粱都源源不断地送入宁武,张昶张猛兄弟以此贿赂灵武诸羌。
结果一年之间,吕布便得以进军富平、灵州。
灵州地处大河中上游缓平处,平原沟渠交织如网、湖泊珠连其间,能种麦粟与水稻,素来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吕布随即以灵州为州治,在此招兵买马,编练羌人。至炎兴三年冬,凉州州府下有战兵四万,战马八万匹,远胜入凉之初。
吕布自此再开战端,虽说兵卒数量仍是落于下风,但凉州群雄人心不齐,故而两年间胜多败少,至今已攻下安定北部、武威南部,兵锋威胁到汉阳与金城二郡。
若让吕布继续向西征战,攻打下榆中、金城二县。他便能切断凉州南北,令凉州群雄不得相互救援,为其封堵在各郡之内,逐一荡平。一旦让他得逞,恐怕要不了两三年,这场为乱大汉过十载的凉州战争,就要至此落下帷幕了。
只是要如何抵御,众人都拿不定主意。
在韩遂开宗明义之后,位居其次的马腾说了一些要众人齐心的场面话,河首王宋建则干脆不发一言,而其余人也就随口附和敷衍,这让韩遂微微皱眉。他咳嗽了一声,进而说道:“说实话,自初平二年后,如今日这般齐聚议事,我们还是第一次,可见眼下已是生死关头。诸位,我们在疆场都并肩多年,算是过命的交情。在这里,就还是说些实在话吧。你们看呢?”
说罢,他环顾四周,露出恳切的眼神。
然而众人心中各有盘算,多不愿意张口说话。但方才一直沉默的宋建,听了这句话后,反而冷笑一声,对上韩遂的眼神,说道:“韩老狐,你说这些话,莫非忘了,当年你是如何谋杀边兄、北宫兄与李兄的吧!你与他们三人尚是香火立誓的关系,犹且如此,我若信你,可还能有埋骨的黄土吗?!”
宋建乃是凉州乱事的元从之一。在场的众人里,也只有他与韩遂两人在中平元年(184年)参与举事,其余如马腾、黄衍等当今凉州巨擘,都要等到中平四年时才加入乱军,论功劳资历,都不足以与韩遂争论。
但宋建方才所言,也正是众人心中忧虑之处:吕布固然可怖,但也不能鲸吞所领,若与韩遂齐心,恐怕便会为韩遂趁机兼并。若只是兼并倒也罢了,而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王国、阎忠这些历任凉乱领袖,至今埋在何处,都无人能够知晓,他们又如何敢推心置腹?这么说来,韩遂这枭雄之名,真算得上货真价实。
韩遂遭此质疑,面不改色,缓缓说:“当此非常之世,只能行非常之事。此前诸事,亦非韩遂所愿,只是生死攸关,众意所推,不得不为耳。宋兄何必如此?”
宋建面上露出冷嘲神色,他继而瞑目不再言语。
韩遂见众人都也神色古怪,知道自己接连失利,威望已不能服众,便干脆以退为进,说:“若诸位是对我有顾忌,以为我有功利之心,是无耻贪鄙之人,那我愿退位让贤,只要能周全大家性命,区区权势,又有何值得惋惜的呢?”
贾诩听完这句,立刻打量左右,只见众人皆露出为难神色。心中不禁暗自赞叹道:韩遂不愧是西凉鹰隼,确实高明!
凉州牧之位,乃是韩遂苦心经营数载所得,他如今竟表露出退位意愿,足显其一片公心,任谁对韩遂不满,也不能再行指责。可如今的局势,又有谁愿意去面对吕布与朝廷?一旦坐上这个位置,想要投降求饶都不可能了。
果然,除去宋建之外,其余诸人皆曰不可。韩遂面露笑意,回首再看宋建,询问道:“宋兄可愿为牧首否?”
宋建扶案太息,他答说:“我在河首称王多年,久不与诸位同袍,哪有资格发号施令?”
言下之意,也是认可了韩遂言语,不再在过往上纠结了。
第三十章 毒士
这一通言语的连消带打,众人间的硝烟消散许多,但最重要的问题尚没有解决。
见众人一时间陷入沉默,韩遂将目光移向自己,贾诩立刻就知道,马上就是自己将要言语的机会了。
果然,韩遂注视了贾诩片刻,将目光默默移开,转首对众人笑说道:“诸位还不知道吧,今日议事我本来无意举行,毕竟这几年我处事不周,接连失利,如何敢对诸位交代?更别说要与宋兄言事了。是文和兄与我书信往来,说有大计计议,若有所成,便能助我等脱困陇坂,鹰飞三辅。”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贾诩,贾诩皆含笑以对。尤其是宋建,他方才并未仔细打量,此时眼眉却如刀剑,最终却一无所得。
他转而向韩遂笑道:“韩约,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就是此人向牛辅、徐荣他们献策,回攻长安,结果在龙首原大败,牛辅李傕郭汜几人悉数战死,十余万大军一日丧尽。他的话你也信?”
韩遂低眉顺目,看着案下回答说:“宋兄此言未免太过重成败,若无文和兄献策,董军早就为王允杀尽,又哪里还能破武关、卷三辅,重创吕布、险克长安?若无并州出兵,朝野恐怕已在文和兄执掌,由此观之,文和兄无非是惜败陈冲一着而已。”
宋建无法反驳,自知言语实不是韩遂对手,遂又逼视贾诩,缓缓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听听贾君的高论吧。”
贾诩闻言,慢慢从席间起身,自谦说道:“正如河首王所言,败军之将,自然不敢言高论。”
可话到此处,贾诩却并不直言策略,而是先接着韩遂的话往下说:“而韩公方才所言,其实对我也是谬赞了。当年血战龙首原,岂是棋差一着?是我不通军事地理,而龙首用兵如神,这才落败罢了。”
说到这,他便开始复述当日战事情形,为在座众人细细讲解。众人虽然都知道长安一战的战果,对过程却不甚了了。作为武人,平生所好无非布阵厮杀,所以一些本来对贾诩言语毫不在意的将领,此刻也不禁仔细倾听,又频频询问。
贾诩说自己战前试探,令湟中义从藏身凤栖原中,众将心中都暗自叫妙,可听到湟中义从竟不得建功,他们又觉得不可思议,最后贾诩说道牛辅孤木难支,他率军支援,山脊顷刻间便为奇兵占领时,凉州诸公端坐良久,不能再发一言。
这样一番讲解完毕,就已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升到屋檐之上,可听闻燕雀在院中的咕叫之声。可众人还在心中假设,若自己是贾诩,能否在此战做得更好,最后还是马腾先说道:“我看先生布置,正奇相辅,庙算已极,至于后败,非先生过错,乃是军心不齐,先生无法兼顾的缘故。”言语之间,已对贾诩非常尊重。
贾诩却反问说:“可我往常也是如此布置,为何只有陈冲能将我击败呢?”众人闻之面面相觑,又听贾诩说,“这是因为,只有陈冲才能找到我的破绽啊!故而我确实弗如远甚。”
诸人皆默然,虽有自贬志气之嫌,却也无人否认贾诩言语。
贾诩此时再说道:“然而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我于军阵之事不若陈冲精熟,却无碍于今日。”他继而问道,“诸位可知朝中形势?”
酒泉太守黄衍摇首道:“初时尚有所闻,只是近两年来,多为吕布所牵制,哪还有闲暇去关注朝政?”
贾诩闻言亦是摇首,斜过身对黄衍说:“吕布无赖之徒,北地轻狭儿,虽有勇武,但毕竟少智,如何能与诸君相抗?无非是有朝廷钱粮辎重相援,又有陈冲谋划大略罢了。诸位若不能知晓朝中形势,无异于舍本逐末,自然也就不能取胜了。”
众人闻言,皆颔首赞同。金城太守成公英乃是凉人中智者,韩遂麾下谋主,此刻不禁发言道:“文和兄说的自然大有道理。故而前两年,我也曾刺探消息,但陈冲执政以来,朝廷日渐强盛,民心日益归附,又已占据山险,我实不知如何应付。而如文和兄所言,陈冲又极善兵事,那我军岂非必败?”
贾诩接道:“那成兄是知之无路,所得不详罢了。”贾诩顿言片刻,忽然说道,“诸位还不知道吧,如今的朝局,已是上下离心,内外掣肘,大乱在即了!”
众人无不悚然,都问发生何事。贾诩便谈起去年年末天子强令河北退军、刘备继而罢黜皇党的斗争,他分析说:“自古最难之事,莫过于伴君。最险之事,莫过于篡位。刘备已露不臣之志,而陈冲犹自安抚朝政,最难最险的事情,都由他们做了,其余诸事哪里还能如意呢?而且天子忽然性情大变,我料定是有人在京中搅风搅雨,且颇有手段。倘若刘备继续逼凌,朝中必然生乱,且只在这两三年间!”
他说到这,等众人各自思考,一时屋内又沉闷下来。
韩遂心里想:“贾文和一个在朝中待过的人,应当自有暗线,这个消息不假。但此时朝中君臣失和,却也不至于大乱,于眼前之事又有何益处?喔,吕布非是刘备一党,朝中乱起来,他也会受到影响。这倒是一个路子,我可以密投刘备,助他执掌神器,到那时...”他想到此处,抬首环顾四周,见大家多半低头不语。
宋建本来就不善政治,勇于用兵而已。见凉军自相残杀后,他便率部固守河关称王,避世不理外务。故而此时虽听出是个机会,但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思索。
马腾倒是常有急智,可此时他轻轻抚须,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贾诩见众人都似有所得,就继续说了下去。他说的话语果然如韩遂所料:“朝中若乱,其实倒也不至于大乱,毕竟要职都已在霸府手中。但朝中一乱,霸府失其大义,天下诸侯岂会坐视?河北袁绍、荆州刘表、益州刘焉都有称帝之心,还有北地之吕布,乃是天子倚仗,此四人定会兴兵作乱。至此时,霸府东西皆乱,南北不平,必然顾此失彼!这便是你我的良机。”
马玩急声问道:“是何良机?”
贾诩霍然踏前几步,大声说道:“诸位,自然是再入京师、挟持天子的良机啊!”
这一声犹如平地惊雷,远超众人想象,连韩遂都不禁面容失色,无法想象。任他胆大至极,也难以将良机与挟持天子联系在一起。但他冥冥间又有一种感觉,告诉他贾诩确有计策,这让他不禁喑哑其声,低沉问道:“文和何出此言?”
贾诩看西凉群雄都目光炯炯,又竭力掩饰自己心中渴望的神态,自知此行的目标已然达到了。凉州虽为天下首乱,朝廷久不能下,不可谓不彪悍勇猛。但眼前的这些人也随年岁渐老,心态已不复当年刚烈,所想所念的,无非是一朝反正,复为官身。只要拿捏住这一点,主动便始终在自己手中。
想到这,他继而回应众人说:“天下间霸府最为担忧的,必然是河北,今年霸府再度用兵青徐,便是要为河北扫除后顾之忧。而现下,袁绍已然压过公孙瓒,不出意外,岁末也能吞并幽燕,到那时,霸府当如何应对?”
贾诩即刻自答道:“必是尽举所辖之兵,以数十万大军北渡黄河,与袁绍一争高低!”
“到那时啊,关中空虚至极,诸位只需尽起兵锋,东出陇坂,顷刻间便能入主长安。擒拿陈冲,握有天子,不过覆手耳!至此,君等可以天子名义,渡河至河东,据上党、晋阳之地,进可虎视山东,退可阖关自守。所谓龙腾万里,号令神州,也不外如是。”
他说完大略,众人复归默然,但此时却不再是因为此前心中的烦闷,而是对贾诩计略的骇然。就连门口的马超也不禁注视贾诩良久,心中钦佩已极。
只有金城太守成公英略作思量,还提出些许疑问道:“文和计策固然绝妙,只是长安毕竟是坚城巨防,陈冲又善用兵势,若是一时攻城不下,吕布又自北地行军,断我来去道路,那不就是自寻死路了吗?”
此问倒是正中要害。若是不能先击败吕布,还谈何挟持天子,争霸天下?旁听的众人一时也清醒过来,转首看贾诩如何回答。
贾诩对此也早有计较,成公英说完后,他在原地轻踱几步,便缓缓说道:“成兄莫非忘了?吕布非是刘备一党,眼下又有董承发配至陈仓。只要诸位下定决心,我便可设法拉拢吕布、董承,与他们共谋大事。只要有此二人作为内应,任陈庭坚用兵如何超绝,也必然是砧上之肉,刀下之鬼。这便是我所谓‘舍末逐本’了。”
不知不觉,贾诩便已说到了晌午,众人听了,俱为之心折,最终都同意贾诩所言。至于其中的细节枝末,就要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慢慢推敲了。
议事完毕,众人从府中鱼贯而出,到大堂上摆席用膳,张绣得了机会,上前来向贾诩询问成果。贾诩微笑颔首,对他勉励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今日之事,只不过是个开始,你我可不要松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