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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曹军万胜

    正当凉州群雄商议大略、刘备加紧进攻临淄的时候。夏五月,曹操围攻奉高的战事也逐渐进入尾声。

    奉高乃泰山郡郡治,亦是郡中最重要的坚城。即使在郡中其余诸城已全数陷落、坐困孤城而不降两月,足以证明其险要。但要细究其如此耐守的原因,还是得归结于其得天独厚的地势。

    在泰山山脉往东南数十里,尼山山脉往西北数十里,本是一块平缓广袤的谷地,但谷地南面望去,可见东西两边忽起两山,纵横交错,地势险峻,在头顶似乎飞起一块屋檐般的山崖,遮天蔽日,行人路过,便觉天地在南面错起一角,故而将此处称角峪。奉高便是筑城于此,便隔绝了大部分南面之敌,只有一条山径能从中出入。加之其北临汶水,就形成了“南攀北渡”的局面。

    如此形势下,曹军初期的围城遇到了极大的困难,奉高守军在角峪之间筑了不少山营,屯有散卒近千人。每当曹军试图在城池南面进行造营围城时,往往便有人自山崖间杀出,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共击曹军。曹操不胜其扰,花了将近二旬时间,才终于将奉高完全合围,苦战至今日。

    四月二十七,天气晴朗,阳光清澈,举目四望,只能看到一两丝云迹。这样的明亮里,曹操很早便从营帐中醒来。他打开帐帘,清风刮过,让他顿感清新,意识敏锐,可见近日来头风好了不少,与之俱来的是心中不断膨胀的野心。

    用清水洁过面,曹操很快地用了早膳。如今曹操每日的早膳很简单,就是一只胡饼,一碗肉汤。吃完时,时间才刚过卯时,太阳还没露出泰山顶,离军议的时间还有一会,他便叫上典韦等侍卫一齐巡营,激励将士。

    渐渐地,时间到了辰时,兖州州府下的各级僚佐及宿将都到了,经过前年的疫情之后,不少州府核心人物都染疫去世,曹操深为哀恸,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而是继续从军中与地方提拔新人,诸如军师从事郭嘉、屯田校尉韩浩、南部都尉袁涣、文学从事郑浑等人都借此机会加入州府,曹操眼光独到,又乐于招揽人才,一时间,兖州州府的实力竟然更胜于大疫之前。

    等他们都到齐后,曹操堪堪巡营回来,他一边卸甲一边对众人道歉道:“这两日就要让三军用命,我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就多走了两圈,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连说不敢,而郭嘉则趁机迎上前去,笑道:“明公这两年亲民爱卒,行着简朴,平日食不过一饼一汤,与寻常军官无异,做事也亲力亲为。军中都看在眼里,朝中也看在眼里,要我说,能在明公麾下共事,那是我们的幸事,又有何可抱怨的呢?”

    曹操闻言不禁回笑道:“哈,奉孝未免太过了!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为朝廷做事,本是我们臣子的本分,又有什么好夸赞的呢?”

    郭嘉却不依不饶,继续说道:“明公此言自然不错,但世上难事,莫过于言行如一,若朝野上下全如明公,何至于天下至此不定呢?郭嘉所言,无非是重申臣道罢了。”

    “奉孝说得好!”曹操不禁大加赞叹,对众人说:“奉孝此言深得我心。若是昔日何公(何进)听我言语,何至于有雒阳之祸?若是酸枣众人团结一心,又岂能容董卓猖狂?今日诸位虽在我麾下,却不要忘了一颗公心忠心,不然神器倒置,小人颠倒,又不知生出多少祸事。”

    这一番话说得无可指摘,但众人多多少少都听出一点歧义。现如今朝廷日渐平稳,何来神器倒置?颠倒的小人又是谁?大家都低头应是,眼神交接之间,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军议这才走入正题,曹操问曹仁说:“子孝,我刚已看了两台发石车,样子确实不错,只是能否打中城上望楼?你试过了没有?”

    所谓发石车,便是投石车,前些日子曹军蚁附攻城,虽不乏有勇士能攻上城墙,但随即左右立刻便会为望楼箭雨所夹击,几次仰攻,都不得效用。曹操便干脆请人设计出发石车,一端纤细,用绳索栓住容纳石弹的皮套,另一端宽大,系有多条绳索,以五十人同时拉动木梢,便能将百斤的石块抛出百步之远。

    曹仁乃是负责发石车的监军,他这些时日领士卒昼夜操练发石车,颇有所得,当即应允道:“请明公放心,若不建功,仁愿以死报恩。”

    曹操微微颔首,转而又问其余各部的情形,众将都一一汇报,曹操便随之吩咐各部的进攻任务,近四万人的总攻部属,曹操不看地图,竟布置得井井有条,细细思量间,也无甚疏漏之处,这不得不让众人心中钦佩。只有一事准备颇为奇怪,轮到与程昱对话时,曹操不待他先开口,便抢先问说:“我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程昱立刻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低声说:“都办好了,那些反贼定不能料到明公的计策!”

    曹操松了一口气,反笑道:“也说不上什么计策,不过是攻心罢了。”

    布置已毕,曹操挥手让众人散去,准备明日的总攻。他自己则得了一日闲暇,无所事事,索性便读起诗书来。年岁渐长之后,读书的趣味也渐渐变了,此时的他胸有成竹,已不再靠读史来增加阅历,反而是更爱读诗,以往读诗,他常常嫌诗中味道寡淡,现在读诗,曹操却能品出几分真意了。

    他默默吟咏道:“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次日,天气稍显阴沉,曹军中所有将士都离开营垒,涌到城前一里的地方,城上的齐人守军看见了,立刻击鼓示警,城中仅存的将士涌到城前,大声呼喝间,声势鼎沸如云,倒也颇为热闹。而城墙下的曹军不为所动,冷冷地望着他们,受主帅的影响,他们的眼神中充满杀气。

    “咚”的一声,曹军的一面大鼓响了,紧接着数十面鼓声一齐奏响,虽不若城上鼓声之急,但每一声都极为沉重,仿佛山石从天而降,将敌军的鼓声和人声都压了下去。

    然后齐人的声响停住了。这倒并非是鼓声落入下风的缘故。而是伴随着鼓声响动,他们望见南面的曹军军阵出现了变化。士卒们骚动之中,主动向左右腾出道路,二十台五丈高的大车从中缓缓前进,人群在他们面前显得极为矮小,就是奉高的城墙也不过与它并肩,而在这木制巨兽的前后,有近百人在拉动纤绳,即使前进的路已经被整平过,但车轮依旧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

    齐人一眼便望出这是发石车,他们大为恐惧,待大车走到离城前两百步的时候,一轮又一轮地火箭从墙上抛了下来,只是这些发石车的前端都已裹了牛皮,松明无法将其点燃,只能徒留下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碳点。

    木车最后停在了城前百步的位置,它们停下的那一刻,不止连曹军,就连齐人也松了一口气,仿佛这大车再前进百步,连城墙也会为其撞垮。

    但如何反制呢?城中的马匹连驮运上城都不够用,齐人早已丧失出城反击的能力了,即使只相隔百步,他们也只能徒然看着曹军们在城前装上石块,让上千人拉住制动的稍绳。

    一声号响,二十架发石车一齐发动,大石在空中划过短暂的弧线,直直砸入城墙之中。就像是击入湖水后泛起涟漪,城墙上也溅起了茫茫烟尘,但不待烟尘散去,就已有人在惊呼着,看墙上的望楼摇晃片刻,而后直直坠入城内。

    第一轮投石摧毁了墙上三成的望楼,剩下的石块即使未中,也都砸在城墙上,命中的齐人立毙当场,而周围尚好的士卒全然不知所措。曹军见状山呼“万胜”,气势如沸如蒸,发石车由此再发三石,城上望楼由此而坏者,十之八九。

    见此大好形势,曹军鼓声转急,伴随着三声号响,曹军如蚁潮般从土山发起总攻。为首的乃是中军校尉史涣,在齐军不知所措间,他依靠土山的遮蔽,一直摸索到离城脚五十步的地方,约好第四轮发石之后,他突然向上冲锋,用长槊勾住女墙,一个借力,便跃上了城墙。此时齐人见他只有一人,便用七八人来围攻他,但史涣手持双戟,左右挥舞如风,齐人们一时却也奈何不得,墙下的曹军眼看着也要沿着史涣的道路爬上来了。

    这时候,忽然又是一声号响,那是发石车发机的动响,但奇怪的是,耳边却没有巨石在天中划过的破空声,齐人们向天上望去,一团团黑色的事物从天而降,砸在墙上城中,其大小仿佛酒壶,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可言,但定睛一看,便叫人不禁胆寒。这些事物竟都是腌好的人头,是曹操在剿灭山营后,特意令程昱制成的,此时将近千级头颅抛入城内,如同不甘鬼魂笼罩四周,可怖远甚于京观。

    齐人士气顿时低沮,而史涣趁此良机奋力厮杀,扫开一条道路,成功迎接于禁、夏侯渊等部上城,齐人在这种压力下,兵力也逐渐失去了优势,抵抗继而也失去了秩序,纵使他们拥有再多的决心,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迎接失败。

    这一切的变化只在一个时辰间,曹操在城下目睹了整个过程。他知道城池已落入手中,自己已无再督战的必要,对此他呵呵笑了两声,仿佛饮下一盅陈酿。

    他转首招来夏侯惇,叮嘱他城中不留活口后,便回营帐内继续读书。

第三十二章 历城被围

    攻下奉高后,曹操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待了三日。这三日内,他读诗练笔,品酒舞剑,仿佛在山野隐居一般,全然不理世事,任营外有多少喧嚣闹变,也与他全不相关。只等日升日落,灯明灯灭,在到第三日的深夜,营外一片寂静,仿佛世外,除去枭鸟的叫声,已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四日清晨,曹军各部皆率性而归。不过与去时不同的是,军官们的身上多了不少金银饰物,士卒们身上则挂着些许锦绣与腌肉,更有甚者,还有将几个白森森的头骨窜在一起,作为项链带在脖颈上。场面虽然奇怪阴森,但曹军士卒中的杀气却消弭了许多。

    离新的军议还有差不多半日的时候,军官们自觉地到营门前聚首,准备了十来个箱子,每人都把一部分财物扔进箱子里,很快,箱子就装得满满当当,以致金银炫目如水。

    典韦这时候过来,看到竟有十来个箱子,不禁奇道:“这奉高打了三年,城中还能有这多财物?”有人笑着答说:“那是在衙里藏了宝,我打死了三个人才问出来,可不容易!”典韦闻言也笑了,颔首说:“那难得你没私吞,曹使君记你的情哩!”

    “岂敢岂敢”,一堆客套声里,典韦将箱子都收了,拖到专用的营帐中,而后再来对他们说:“你们几个不要松懈,还有仗要打。大将军的使者已经来了,说是要与我军随行。”众人顿时愕然,有人问:“大将军此前从不派监军,这次怎么派人来了?”

    刘备本也不想派人监军,收到曹操的捷报后,他看到信文末尾,见曹操堂而皇之地写道:“嘬尔小贼,竟存死志,举城叛逆,屡劝不降。为申祖宗之明德,刑其逆罪以敬四海,余不得已,以斩首为露布,戮尸为文表......”不由得大惊失色,将其余诸事尽数停下,召集僚佐商议此事。

    众人都以为,奉高城民负隅顽抗固然不假,但曹军屠城更是骇人。若是任由曹操继续行事,消息传到临淄,本就敌视的齐地百姓恐怕更是团结,城池自然也愈发难攻,日后的长治久安更是难上加难。不得已,刘备决定派遣朱皓前往曹营,期望他能随军稍做阻拦。

    朱皓得令之后立刻出发,在三名泰山贼的引导下,他自莱芜穿过泰山,两日间直抵曹军大营。一路骑行间,四处可见荒废的村落,倾颓的断壁,只是看上去年岁很久了,墙上都爬满了绿藤,让朱皓不胜怅惘。而走近奉高后,小径间随处可见无头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这让朱皓心中又生了几分烦闷。

    故而在五月初二的清晨,朱皓风尘仆仆地赶到奉高城南的中军大营,也不加休息,当即求见兖州牧兼前将军曹操。曹操听说朱皓来了,连忙出帐来迎。此时的曹操已四十三岁,两颊及颌下长须已有白丝,但他精神抖擞,双目灵动如龙,既富有智者风采,又让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他身着方领阔袖长袍,内里却穿有一身皮甲,腰间左右各配有一柄长剑,脚下穿着一双鹿皮靴,踩在湿泥地上步伐稳健,虽然面貌并不出众,但言行中神英难蕴,风采着实卓然不群。

    两人落座而谈。朱皓本是愿右车骑将军朱儁的次子,而此前平黄巾乱事时,朱儁曾是曹操的上司,在战事上多有提携。而朱儁守孝返京后,一时间风光落尽,曹操也是少有的常去朱儁府上探望的旧属,所以两人也算得上旧识,而且交情匪浅。故而曹操称呼这个失去了车骑父亲的晋阳霸府新进时,不用客气生疏的“朱君”,只用其字“仲明”相称,透露出几分长辈对后生辈的亲切和期许。

    朱皓知道,自从父亲朱儁死后,上一辈的名将尽数凋零,现在天下有数的名将里,曹操绝对称得上名列前茅。在朝中,天子原本最为倚重的是凉州牧吕布,可近几年来,曹操独自收复兖州,在青徐间屡战屡胜,名声已将吕布压了过去,故而天子对他更为欣赏。

    传闻在宫中有这样一段问话。

    天子问陈冲说,论天下间名将,不算先生与大将军的话,谁称得上翘楚?

    陈冲就回答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将领也是如此。公孙瓒善练兵不善谋略,吕布善勇战不善机变,袁绍善变不善刚决,只有曹操勇而有韬,正中有奇,是古今中难得一见的奇才。

    所以能与曹操一见,朱皓其实也是颇为荣幸,两人先从雒阳旧事谈起,不知不觉就谈了一个多时辰。

    曹操问其霸府在临淄城下的形势,朱皓也如实告知。霸府在临淄城下的进展并不顺利,东面的即墨屡次派出援军袭扰,虽说都为霸府一一击破,但也只是驱散而已,所获的战果并不算多,导致即墨仍旧能卷土重来,这严重影响了霸府攻城的进度,以至于一月过去,淄水东岸的东平安城都尚未拿下,更遑论西岸的临淄城了。

    曹操从中听出不对来,他问道:“败而不溃,这是老卒才做得到的。可泗水一战,齐人的精锐已被大将军扫荡一空,齐人哪里能有这样的精锐?”朱皓见曹操如此一针见血,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更生几分敬佩,颔首说道:“曹公说得是,我军本来也为此大惑不解,好在几日前抓了几个俘虏,这才拷问得知,是北面派了援军,坐船过来的,现在已到了两千人,过几日后,又将有三千人。”

    袁绍没有直接派兵吗?曹操恍然颔首,他想,本初果然还是不敢公然与朝廷决裂,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拖延时日。他沉默少许,然后说道:“那仲明此来,恐怕就是要我去攻打历城吧。”

    历城(今济南)乃是临淄北面大门,北临济水,南倚泰山山脉,地形正与奉高仿佛。不过与奉高不同的是,与历城城北两百丈宽的济水相比,汶水不过小河,而历城背后所倚仗的群山也不是什么余脉,是雄伟十倍有余的主脉。

    “是啊!”朱皓感叹道:“只要曹公能攻克历城,兖州至青州便一马平川,再无阻碍了。那时候,曹公便能直驱时水,与霸府南北夹攻临淄,临淄不难下!纵使有袁军在北,他们还敢绕过曹公,肆意在湖海间往来吗?大将军说,只要曹公能攻克历城,此次讨齐,可论功第一!”

    曹操闻言大笑,他抚须谦虚说:“都是在大将军麾下做事,哪里还在乎什么功劳呢?”

    不料朱皓话未说完,又打断曹操说:“只是大将军派我来时,有一点让我叮嘱曹公。”

    “何事?”

    “大将军说,自世祖中兴以来,朝廷行事往往杀戮过甚,不积阴德,才导致民心多有不附,屡生叛乱。如今大乱粗平,正是拨乱反正的时候,所以希望曹公能够效仿萧何、曹参等本朝贤相,以民为本,以德为先,勿要再行屠城之举。大将军派我过来,便是让我在军中随行监督。”

    曹操看了朱皓一眼,面色没有变化,只是淡淡笑说:“我也不愿多生事端,此次洗城,确实是敌贼顽固,不肯投降罢了。若能轻松拔城,谁又愿意令将士死战呢?无妨,仲明即来,不妨就随我左右吧,用过午膳,我便要召开军议,正好将此事说与众将。”

    见曹操并没有抵触的情绪,朱皓松了一口气,又对曹操玩笑说:“能够得见前将军的军议,那是天下多少武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可说是荣幸至极啊!”

    下午,曹军诸将汇聚一堂,曹操将朱皓介绍给众将后,便立刻开始对历城围攻的布置。两个时辰议事完毕,次日一早便拔营出发,其速令朱皓也不免咋舌。

    现下已是五月,兖豫二州都在大雨时节,济水也随之而涨水。曹操令陈宫从巨野调来一些船只,自己则领军北上济北。五月初八,曹军抵达卢县,与陈宫调来的船只汇合,他便以曹仁为先锋,分其三千人登船东行,自己领大军在后缓行。

    夏流湍急,曹仁顺之而下,一日过百里抵达历城城北,引得历城齐人出城来攻,但曹仁所带的士卒多带皮甲,齐人仓促不能战胜,只能退回城内,时刻关注城外曹军的动向。此时已过了一日夜,曹仁见齐人退回城中,忽然大张旗鼓地离开船只,向西方行军而去。齐人以为是诈,便不敢妄动。

    结果曹操此时率主力抵达历城以西的祝阿,祝阿守军本来打算抵抗,但见到东方忽有一支敌军击鼓而来,惶然不知所措。这时曹仁用白绢写了劝降书,让人誊抄数份,绑在箭杆上,命亲信骑士射入城内,声称历城已然沦陷,让他们开城投降,否则将屠杀全城。

    徘徊无路之间,祝阿守将首领自刎而死,随后其手下开门献城,并以其首级送予曹操,希望能借此保全城性命。

    曹操允诺,而后留下城中财赀粮秣,将全城百姓驱逐出城,只留下千人镇守城内,自己则继续向东,并于五月十一抵达历城城下。

    历城守军不意其抵达的如此之快,还未来得及做相关布置,就让曹操完成了对历城的合围。

第三十三章 眭固献头

    当天黄昏,一大堆乌鸦自北飞过历城,发出震撼全城的呱噪,引得城中的鸟儿也都齐鸣乱飞。祝阿被攻破的消息随即传来,城墙上的军士,城中的百姓,军帐中的主将,他们一起胆战心惊地抬起头,羡慕地望着那群黑云般的乌鸦,望着它们如逃难般掠过济水,飞往遥远的北方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曹军的前锋游骑,已经兵临历城城下。

    未到城下之前,曹操命乐进率千余轻骑夺取长江渡口。当夜,乐进的骑兵在历城下游的九里渡到达济水岸边。黑夜里隐约能看到数百丈之外的对岸,滔滔河水沉默地东流,北风自河面吹来,让人顿生舒爽。再回望南边直入云霄的岱山,人们心中顿生敬畏之情。

    人们发现渡口舟楫乱横,却无人把守,原来守卫的齐人听到消息,都弃舟逃入城内了。留下的这些船只,本来是准备必要是逃难渡河用的,全都拱手让给了敌人。

    乐进所部在夜色下渡过济水。为了虚张声势,每个人都点了好几支火把;过河的人,在北岸也点了无数的篝火。曹军过河后,沿济水船只全部被驱往北岸。曹军派出船只沿济水巡逻,拘拿行人,历城与北岸的交通就此断绝。

    当夜,不知是曹军抢掠焚烧,还是逃跑的齐人或逃难的百姓点火,反正南岸的几个村庄数百家民居着了火。熊熊大火掠上木制的箭楼,城北有十三座外营因此而焚毁。大火映照夜空,城内悲嗟之声四起,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是历城即将遭受的沉重苦难的快开始。

    历城守将眭固率麾下亲临历城南门的箭楼,从这里可以看到北面一片焦灼如炼狱的场景。在其更北处,可见九里渡口星星点点的火把,一直延展到济水南岸,那是蚂蚁般的曹军正在渡河。远处的济水北岸,无数的篝火在黑夜中熊熊燃烧,其状可怖,令人绝望。

    眭固问一名部下说:“向河北的求援信发出去了吗?”那人答说:“已经发过几次了,但临淄那边形势更急,恐怕顾不上了。”众人闻言都为之默然。征战多年,他们最不想遇到的便是这般情景:无法自保,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仿佛多年来的征战与厮杀,只是徒劳地挣扎罢!而且当年尚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与希望,在现在,若真没有援军襄助,他们恐怕确实只剩下一条死路了。

    次日一早,眭固再观察城下形势时,发现城池周遭已为曹军合围。城下的曹军士卒已分为两队,一队正挖掘壕沟,一队正警戒城内齐人出击,而在外围的曹军正在清理昨夜烧毁的民庄与断壁残垣,不少地方仍在冒着黑烟。眭固注意到,其中有一支骑兵高举旗帜,穿过营垒绕城行走,周遭的士卒见了,都主动相让,显得极为特殊。他猜那是曹操的行伍,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城防布置,寻找其中的破绽。一念及此,眭固不禁想起曹操这几年的所向披靡,心中压力剧增。

    到了下午的时候,天色愈发阴沉,午时三刻开始飘起小雨,城上城下的士卒都在冒雨劳作着。曹军故技重施,往城中发了数十份箭书进去,都是劝降书,只是分为两种,一种是写给眭固的,一种是写给守城将士的。

    第一份是对眭固说,如今伪朝倾覆只在旦夕之间,眭固还为其效力,实在是不识好歹。若是眭固在朝廷王师到来之时,就立刻自缚开门,到前将军面前乞求宽恕,前将军未尝不可以给他一条活路,但王师已至一日有余,他竟还不思投诚,实在是罪无可恕。

    但前将军心念苍生,只要眭固效仿祝阿守将,自献其首,前将军便不会再行追究,而是如祝阿故事,驱散百姓,任其求生。若眭固仍是冥顽不灵,历城之中,无论妇孺鸡犬,王师将尽数杀之。曹军明日将积聚土山,土山一成,便视作眭固拒绝,届时,曹军将发起总攻。

    第二份则是对守城将士说,你们这班百姓不识好歹,竟然忘却朝廷恩德,行此大逆之举,此罪此行,本来即使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难以洗清,只有斩首方才合适。但前将军心念百姓疾苦,知道大众蠢笨,受奸人蛊惑后,冥冥间就已走到今日。所以他愿意给他们一条生路,就是立刻扔下刀剑甲胄,裸身到曹军面前来投降,而后前将军将将他们尽数安置在兖州屯田。

    如若有人不甘为奴婢,想戴罪立功,前将军自然也有封赏。能取城中一级者,可去罪,赏千钱。能取城中爵官首级者,可赐爵,赏十万钱,能取眭固首级者,可为校尉,赏百万钱。前将军恩德若此,如若众人还执迷不悟,前将军便不分老幼,尽斩之。

    眭固将两份都读罢,深深叹了一口气,将其都扔在案上,看这白绢上斑斑点点的湿痕,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天上的雨水,有多少是眭固手心的冷汗。

    向晚,曹军将发石车拉到城前,开始向城中抛掷奉高所得的人头,这一下接连抛掷了两个时辰,仿佛在历城中下了两个时辰的人头雨,这场面之阴森可怖,比起奉高之时岂止多了十倍?历城因此灯火通明,城中孩童更是啼哭不止,无一人能在此情此景下入睡。有些信佛的百姓说:城外的那人莫不是阿修罗转世?

    可即便如此,城中的百姓也并不愿投降。苦战经年,多少亲人丧命于汉军之手,早就数不清了,只知道是家家缟素,人人怀忿,即使活下去又能如何呢?自古人皆有一死,慷慨不屈之人多如牛毛,死亡本就不是可怕之事。

    可眭固却不能这般想,他作为守将,是领大众求活的,而非是领他们赴死的。而在曹操接连的攻心下,他已对守城彻底失去了信心,唯一所能希冀的,就是北岸不知何时能来的援军。若他们不来,自己的坚持也只会为治下带来灾难罢。

    他犹豫了一夜,可仍旧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即使用井水清洗了几次,心里也静不下来。好在这时曹军响起了鼓声,最终把他的犹豫打散了。

    乐进在济水北岸遭遇了些许袁军,双方对峙一番,终究还是发生了野战,袁军只有数百人,而且背靠一处水泽,难以逃脱,很快便被有兵力优势的乐进所俘获。审问之下才知道,袁军刚刚收到历城被围困的消息,故而派来这些人前来刺探情形,但并没有救援的打算。

    得知历城守军多次向袁军求援后,曹操灵机一动,就在这日早晨敲起鼓声,命人将这些袁军绑了来到城门下,冲城内高声喊话道:“袁绍正在猛攻易京,又要派人去救援临淄,已经无人可派了。大将军那边连即墨都攻破了,你们还有什么指望呢?而我们身后还有四万援军,你们好好想想吧,再不投降,就要跟昨夜进城的人头作伴了!”

    城上守军鸦雀无声。到下午,历城城门缓缓打开,三名骑士从城门处鱼贯而出,而后下马,一人手中捧着一盒函箱,低首下跪,在一片泥泞中膝行向曹军大营。曹军将士见状,都知晓是敌军开城投降了,顿时高擎刀剑,山呼万岁。呼声如浪,来回涤荡,将沉默的历城包围在一起,反而更显得其冷清。

    三人膝行了一个时辰,磨破了长裤与膝盖,一路流着血,才终于跪倒在曹操帐外。曹操此时正在与僚佐饮酒,得知他们抵达后,对众人笑道:“丧家狗到了。”,于是令他们在外等候,让典韦先把三盒函箱拿进来。

    典韦搬进来后,把三箱放在营帐正中,一一打开,供众人审视,第一盒内是眭固紧闭双目的首级,第二盒是伪朝自刻的济南太守印,第三盒则是叠好的黄巾军旗。众人看罢,连连对曹操道贺。

    曹操却是淡然一笑,对众人微微颔首,待稍稍安静后,他再下令,让门外三人进来,打算看看他们是何人物。只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第一人刚进来,曹操忽然面色剧变,大声说:“不用看了,就让他一人进来。”

    众人吃了一惊,都将目光投照过去,只见那人抬着头说:“曹阿瞒,不用多说什么,我自己自杀便是。还望你信守承诺,不要牵连其他人。”他说罢,从胸中掏出一把短刀,直直插入心口。这一切犹如电光火石,众人皆不知所以,而曹操刚刚站起,那人就已然倒下了。

    曹操快步奔向前,一把跪倒在那人前的泥地上,而后拽那人的衣领,嘶声道:“张七老奴!你既然敢来,何能死耳!”,但那人闭上双目,嘴角动了动,血水不断从胸口溢出来,滴在地上,他的气息很快就消散了。

    原来这人便是出卖曹氏一族的家奴张七。他本是投奔在管亥门下,据说因功升了军候,却不知为何出现在此处。

    曹操从张七胸口拔出那把短刀,想又扎在张七身上,但他终究没有扎下去。他站起身来,对众僚佐下了一道骇人的军令:“杀父之仇,何能不报?举城孽民,何能得活?皆当万死!”

第三十四章 血屠济南

    眭固自杀出降是在五月十三。第二日夏侯惇入据内城,兖州各郡分驻外郭。曹军打开城中粮库,发现其中囤米已不足万斛,最多可以支撑全城两月所需。而府库中铠甲、器仗也已见底,只剩下取下的箭簇等待更新箭杆。看来只围不打,恐怕只要一个多月,城中也就山穷水尽了。

    第三日,也就是五月十五,各军开始纵情大掠。曹军的做法是,在各自辖区内,分出无数小队,搜罗人口并将之集中到容易关押之处,比如他们礼拜的道观。历城作为黄巾经营最久的城池之一,满城都是中黄太乙观。兖州军士在搜罗人口的时候,遍入富户大室,抢走便与携带的金银绸缎。为了获取财物,拷掠主人直至惨死者,随处都可以瞥见。

    历城为通衢之城,十余年来商旅汇集,富裕人家比邻而居,是齐汉中名列前五的重镇,可如今都无法逃脱遭遇疯狂抢劫的命运。长剑三两兖州军人,身披绫罗绸缎,出入朱门,牵人妻女入室奸淫。人们的悲泣哀嚎,换来的不过是无情的鞭挞。

    人口搜罗得差不多之后,平常摩肩擦踵喧嚷热闹的大街小巷,已是一片空荡荡了。路边街角,随处可见冻饿倒毙的死人。兖州骑士穿街过巷纵马驰骋,不仅死尸被践踏得面目全非,很多倒在路上不能行走的活人,也被翻飞的马蹄活活踩死。

    人去楼空的街巷,成了野狗出没的场所,常常看到数十只狗子撕咬抢夺血腥发黑的内脏。加上现在已是夏日,蚊虫滋生,很快,全城都能闻到股股腐尸的臭气。原本为历城人所羡慕,飞往济水北岸的乌鸦,此时又成群结队飞了回来。他们落脚在屋顶树杈,穿巷飞掠而下,踩在死人的脸上啄食眼珠。

    城中被俘的军人,主要集中在城北各楼。兖州士卒不问缘由,先拉出一部进行屠杀。军人号哭之声持续了一个下午,死者数以千计,血腥之气十里外都可闻到。苦于直接杀人太费劲,就慢慢停止了。晚上,有俘虏哀声问说:“不是说好为奴吗?何至于此。”但还未有曹军回答,就有俘虏反过来斥责说:“男儿生在天地之间,堂堂正正,他等违约自是小人行径,我等领死就是,何故做小儿态!”

    其中又有人从中认出左军军候刘石,知道他在河口会战里临战投降曹操的事迹,当即大骂道:“你这瞎眼狗,也敢来这里屠杀故旧吗?”刘石闻言羞愧不敢抬首,只得匆匆走出城北,向曹操禀告此事。

    而此刻的曹操大营,也正处于争端之中。朱皓来到曹营,本就带着刘备临行前的嘱咐,让他关照曹军,切勿再行奉高之事。这件事虽是与曹操的密探,但众将都也是知道的,所以此战本来也没有屠城的打算。孰料曹操在历城投降后,竟然临时反悔,不止要杀降,竟连城中百姓也毫不放过,这在僚佐中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朱皓主动找曹操申述道:“曹公说好大赦,还是让将士们都收敛一些吧!”曹操冷笑道:“这些贼子杀戮国家三公,是无赦可免的死罪,难道仲明听说过这样的前例吗?”

    朱皓愕然,无言以对。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对曹操的尊敬都了无踪影,只剩下一怀愤懑。他转而去找曹操麾下的那些僚佐,希望他们能够忠于朝廷,帮助自己救下部分百姓。

    可军中大部分将领都对朱皓的言语嗤之以鼻,他们正因劫掠和屠城大发横财,自然是听不进去的。但还好,州府中也有僚佐如陈宫、魏种、臧洪等,心中对朝廷更为忠诚,对曹操酷烈的行事也有所不满。他们便也对朱皓应允,一齐向曹操进言。奈何曹操仍旧不从,只说:“军士即已入城,哪有让他们再出的道理?逆贼之心与我军心相比,又如何能够并论?”

    这时候,恰逢刘石进来问如何更快屠杀俘虏,曹操摆手说:“这有什么难的?杀人最简单的是挖坑填埋,不费力气,也不见血腥气,如果还是嫌慢,那就扔济水里去。”陈宫等人在旁听得骇然。

    当夜,兖州士卒将数千齐人俘虏牵至城外沟堑中填埋。第二天早上,又大群野狗跑来刨坑,乱箭也射之不去。朱皓看得这幅惨状,无言以对,他又私下与陈宫臧洪等人哀叹说:“曹操贪鄙残忍,杀掠我青州百姓,致使济南涂炭,万民死亡。大将军得知,就会说是我办事不利,才导致如此惨状,将来即使攻下青州,人们心怀仇怨,无法治理,过错都将在我的头上啊!”

    陈宫见朱皓神情低沮至极,沉吟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向前,对他说道:“这怎么会是朱君的错处?当年刘兖州兵败泰山,举州惶惶,我见孟德多智善战,又似心念朝廷,才聚众推举他为州牧。可知人到底难知心,我知曹孟德有武略,却不知他行事如此酷烈,十倍甚于主父偃!且此前与边使君多有龃龉,如今又不从于大将军,来日岂非朝廷之大患乎?”

    朱皓闻言,心中有了几分赞同,问他道:“陈从事的意思,是要我怎么做呢?”

    陈宫趁机建议说:“曹孟德屡屡有不义之举措,可大将军却不能大肆处罚,为何?是担忧一旦罚罪,曹孟德便会拥兵作乱罢!他地处中原,毗邻东京,若处理不慎,恐怕有庆夫之忧。这对大将军确实是个难事,但对于我们却不成问题,朱君可回去禀告于大将军,此战一毕,我等回到兖州,会暗中联络州中忠志之士,待有所成,大将军可下令处罚,我等便以各县府归诚于朝廷,擒拿曹操!如此一来,兖州就能真正归于朝廷!”

    朱皓眼睛一亮,心想若真是如此,不仅屠城一事与自己无关,还能立有大功。他转头看魏种、臧洪几人,见他们也都神色肃穆,心中也有了底,回头低声问陈宫道:“公台此言大妙,只是需要多少时间,能拉拢多少人,你需给我透个底,我好说与大将军。”

    陈宫低首想了想,回答说:“若说能拉拢多少人,这不太好说,但陈宫可说,陈留、东郡、济阴、山阳四郡内,多有我好友,我阴为联络,快则二月,慢则四月,便能控制住各郡形势。唯一难平的乃是曹操军士,他们多由诸曹夏侯掌控,难以策反。”

    一旁的魏种闻言,开口说道:“可以让边使君多到军中来犒赏赈粮,拉拢士卒。到那时,我们只要擒拿将官,对诸军宣读朝廷诏令,军中无人愿为曹操赴死,也就掀不起什么乱子了。”

    臧洪却听出几分不对,问道:“那耗时岂非更长?常言谋事在密不在多,行事宜速不宜缓,如此行事,是否会因此为曹操所察?”

    陈宫答说:“我等为朝廷做事,诸事皆堂堂正正,无可指摘,孟德察觉又能如何?除非他愿为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反叛。那民心不附下,孟德无非是自取灭亡罢了。我如此做事,也是为孟德好,将他送回西京,也不失为千户侯啊。”

    众人计议已定,但出帐看见满城凄凉,仍不禁扼腕。人们感叹生不逢时,值此末世,只能亲见历城阖城继续遭受曹军的蹂躏。

    再说曹操这边,他对陈宫等人的密会并不在意,反而在亲自过问诸将,问他们抄掠有何所得。众将都懂得曹操此行的想法,于是献上了不少美貌女子。其中有不少大族的女儿、儿媳,甚至还有眭固的妻女,她们聚在曹操营帐中,整日只穿亵衣服侍,有时候白日宣淫,连百步外都听得到声音。

    曹操特意留了眭固之子眭安一条性命,让他在门外垂手听命,一喊“阿奴过来”,他就得进去安抚流泪的母亲与妹妹,军士们见状都折辱嘲笑于他,他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装作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此时天气更加炎热,连日烈日暴晒。因为缺衣少食,饿死之人比比皆是。城东城西,都可见到裸身女子横死路边。因无人收尸,腐烂的尸体填满了街边和沟渠。

    如此景象一直持续到五月二十三日,曹军将历城上下搜刮一空,除去少部分被收为奴婢的男女外,城中已经没有任何活人可言了。曹操最后下令,将整座历城一举焚毁,不再让这里成为兖州进军青州的拦路石。

    曹军在墙内墙外堆积了一日的柴火,到傍晚,再将火炬投入其中,火龙顿时腾起,将城中尚在啄食的乌鸦惊得再度北飞。而那些群聚的野狗们,就只能在火光中与尸体一同作伴了。

    黑暗的天幕下,没有任何人的声音,只能听见树枝噼里啪啦燃烧的脆响,天上的繁星也因火光而失色,或许是燃烧有死去的魂灵,才能有这样剧烈的光芒罢。历城燃烧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后,这座济南的千年古城沦为一座废墟,世人只能从黝黑的烧痕中去回忆它过往的辉煌了。

第三十五章 临淄嗟叹

    五月底,刘备收到曹操屠历城的消息,即刻派新辟的武猛从事陈到去历城叫停。但一来一回间,为时已晚,陈到看到的只有化为一炬的废墟,以及大火后残余的累累白骨。

    六万余口的历城,如今只剩下不到五千人在军中为奴,其中多数还是充为营妓的女子,按照惯例,其中能活到最后的,恐怕也不会有三千人。

    陈到见此情形,心中大为触动,当即到营中质问曹操说:“若是杀士卒俘虏也就罢了,那些老幼病弱,如何不能留他们一条活路?未免也太过无情了。你是运筹帷幄的人,把手一挥,就死几千几万的人,可却坐在帐篷了,不见死人的模样!你应该亲自到刑场,看着每个人长什么样,说了什么话?怎么一个个抽搐着死的!你居然还有心玩弄死者的妻女,这股天地怨气,又如何得以清除?”

    他又说:“我听人说,埋人时,有一个老妇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躺在坑中被你军坑杀。行刑的人扬土填埋,那女童显然不知死之将至,便对老妇说:‘阿嬷,沙子迷眼!’老妇宽慰她道:‘不要紧,一会儿就不迷眼了!’听了这话,谁不心酸?”

    曹操却不为所动,答说道:“使者说得轻巧,但城中这么多乱贼,若不杀尽,我等如何与大将军汇合?放着他们在城中滋事生乱吗?军国大事,不容私心。何况这些无父无君之辈,杀便杀了,有何可惜?使者还是先歇息吧,过几日,我就会领兵东进,与大将军合兵临淄,我自会与大将军分说。”

    陈到见曹操如此冷漠,心中更是愤懑,见到朱皓时便说:“圣者以天下人为子民,故而四海宾服,如今天下未定,曹孟德却只想着泄愤杀人,难道能成事吗?”

    朱皓则劝他道:“毕竟是一州州牧,又没有违背朝廷法度,你我靠言语又能如何呢?君子当正其心志,韬晦以待。”说到这,他低声将陈宫等人的谋划告知陈到,让陈到回禀刘备,陈到闻言大喜,笑道:“若真能如此,方是百姓之幸啊。”只是他转而又嗟叹道:“可军中那些女子,也得想法挽救才是。”

    当夜,他便又策马返回临淄,向刘备禀告此事。刘备听闻历城已毁,人民尽死,不由得扼腕叹息,他自责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我自己带兵北上,让孟德南下来攻打临淄,如何能弄成今天这番地步?是我布置不周啊。后世人谈起此事,会把此事比成光武之用吴汉吗?”说罢,他抽剑在手臂上割出一条血迹,以此来警戒自己负有历城之失。

    而从陈到处听闻陈宫谋划,他却也不喜,斟酌着说:“我与陈公台并不熟识,他所言虚实我也并不知晓,故而成事与否更是难断。这是犯了庙算大忌啊。”但他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方法,最后还是先暂且应允,让陈宫先行处置。

    不过眼下谈及罢免曹操,还是为时尚早,毕竟临淄仍未拿下,北海、东莱也尚未平定,今年若不能平定青州,恐怕自己在与袁绍的竞争中就落了下风,到那时袁绍南下渡河,恐怕还要指望曹操御敌,到那时,还谈什么罢官免职,未免就显得可笑了。

    可刘备一想到历城被屠的消息,仍然感到心痛。他想,若是自己并非姓刘,又想搏一个前程,或许也只能跟随黄巾一起奔走吧。

    可见是非对错多半因人而异,他实在无法像曹操那样苛责百姓,但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必须攻下临淄的现实。他知道,过几日消息传到临淄,恐怕抵抗会更加顽强,而自己决不能输。

    在刘备思绪万千的这个时候,管承正在临淄城墙上不断巡视,他没有时间与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历城的储粮不多,临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如今城中的粮食还有十五万斛,看起来不少,但对于城中整整二十万民众而言,也不过是一月之用罢了。连年的大战与失败早已让齐地耗尽积蓄,只在去载稍有喘息,但今岁汉军围城下,一年的收成恐怕又要荒废了。对于管承而言,眼下迫在眉睫的,就是怎么用一月的粮食,坚守到霸府退兵。

    为此,管承已经下令,将全城的牛马都杀了,用存盐腌制熏肉,又下令一些士卒,让他们在夜里到淄水上捕鱼,可这样一来,士卒们更加疲累不堪,吃的却也没多上多少。而战胜的曙光也迟迟没有出现,反而是形势越加败坏了。

    这几日,奉高、历城接连被屠的消息也传来了,临淄人倒没有如刘备预料般的愤怒。连战多年,齐人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死亡早就变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们不会再为这些事情伤心,反而会想,他们死去的朋友与亲人是如此之多,如果自己死去时能再见到他们,那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快事。活着坚守城池,反而成了一种折磨。

    正当管承于水门视察船只的时候,忽然有名军候向他进言,说历城既失,那曹军不日便将前来合围,两军南北夹击,都城便陷入死地了。不若未雨绸缪,在曹军未来前,先领军东出,冲杀汉军一阵,总能争取些许时日。

    管承闻言看过去,忽觉眼前一片模糊,四肢无力,险些跌倒在地,身旁的侍卫连忙扶起他的肩膀,周遭的士卒也一阵喧哗,不禁为主帅的身体担忧。管承在地上坐了一会,感觉自己好了些,但他一睁开眼,跪坐在眼前的众人都能看见他眼球上的血丝。

    他再看刚刚进言的人,发现说话的乃是管珍。管珍本姓牛,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有青年人独有的朝气。管承记得,他父母早亡,故而被自己收为亲兵,才改姓为管。这几年征战里管珍作战勇猛,多有战功,管承早已将他视为假子,不料此时他突然出声,竟要自己独自出战。

    管承注视着他那张年轻人的脸,缓缓说道:“在城东守的乃是关老虎和昌短狐,他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武人,你冲得动?”

    管珍笑道:“不管能否取胜,出战总有取胜的一点希望,即使败了,城中也能少几张吃饭的嘴。”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沉默无言,管承说:“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即使是人之将死,也不能为这样的理由而死,否则即使我魂入九泉,得以面对兄长,兄长也只会斥责于我。”他想了想,挥手让管珍下去,“我会另择人出战的,你还年轻,纵使城池为人所破,你们也应该想法活下去,我们出来造反,本来也是为乞活,而不是求死。”

    不料管珍却给了管承一个意想不到的的答复:“明公,管珍谢谢你的好意,但今生今世要我重做一个普通百姓,已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

    “明公,俗话说,即为崇冈峻阜,再难为叵娄。我听多了大良贤师的教诲,已养成了嫉恶如仇的性子。天下不平的事这般多,要我还像过去那样逆来顺受,我是宁死也不能做了。再说,我在战场上厮杀近十年,亲手杀的官吏不下百人,朝廷对我当时恨之入骨。我怎能将自己以后的命运,寄托在一向不讲信义的朝廷之上?何况还有数不清的仇家,我对他们也防不胜防。”

    管珍继续说着:“当初我十四岁,无父无母,是听了咱们教众的话,说人人亲如兄弟,才投了咱们黄巾。尽管后来诸帅勾心斗角,还引起了临淄大乱,这使我很失望,但我不后悔。如今临淄即将合围,太平道也快覆灭,对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几个月前,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离开临淄,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野谷中,采果为食,射猎为生。但毕竟身处临淄之中,与大家朝夕相处,教中军中的朋友,早就是我的亲人了,那我愿意用我的性命,来为临淄延续一点生机。”

    他这番话如同雷霆在天上炸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侧目以对。管珍的话远不如那些名族高士富有文采,但却说得都是他们心底的心声。

    管珍转而又站起来,对大众们说道:“诸位父老乡亲,可能这一战,我们确实赢不了,可这能证明我们的路走错了吗?没有!太平道兴盛的时间很可能就这十几年,但是,这是多么轰轰烈烈、峥嵘灿烂的十几年啊!”年轻人黑瘦的脸庞上绽出了真情的笑容,他陷入了一往情深的回忆,“我曾代表了父老乡亲的愿望,杀了几十个地方上民愤极大的恶霸劣绅。我也曾亲手发放了几十万斤的粮食。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瘦骨伶仃、濒于饿死的小孩,从我的手上接过救命的粮食时,诸位,你们知道我那时心里有多痛快?我也曾亲手将成千上万亩田地分配给无田无土的农民,与他们分享过种田人的最大幸福。我千百次驰骋沙场,杀得官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弟兄们个个竖起大拇指,称赞我是英雄。”

    “我听人说,在两百多年前有个叫司马迁的人说过,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可见人活在世上,并不在寿命的长短。有的人平平庸庸地活了一百岁,有的人活得不长,但他轰轰烈烈。”

    “依我看,轰轰烈烈的十年,就远远超过了平平庸庸的百岁。今生今世,我已经得到了许多人得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而这些,都是因为投奔了太平道。有声有色地活着,威威武武地死去,这就是大丈夫生命的意义。这十多年来,我活得有声有色,真正像个人了,我感受到了生命的意义。今日我要出城作战,是要威威武武地死去,给我的生命抹上最后一点光亮。”

    说到这,他转而对管承说:“明公,让我去吧,我要让关老虎看看,我们太平道的好汉,没有在泗水死绝!”

    管承说不出反对的话,他只能看着管珍带着城中最后的百来骑出城,在极远处的关字大旗下与人搏斗,烟尘四起,鼓声轰然,他在对面杀了两刻,很快就战死了。

    不过,他在关羽脸上留下了一道疤痕,让关羽记下了他的名字。

第三十六章 合围孤城

    历城被毁后,兖州牧兼前将军曹操留下数千人守济水渡口,即引大军沿济水定下,至博昌,与度辽将军张飞相会。此时张飞受霸府之命,率两万人渡过淄水,拦截临淄北面的可能援军,并酌情封锁齐人的出城道路。两军汇合后,刘备即刻给曹操下令,让他与张飞配合,彻底在淄水北岸围住临淄。

    南北会师,可以说青州大局已定,齐汉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如何破城,付出多大的代价,日后如何治理,却是刘备不得不思量的。虽然经过历城杀降一事后,说服管承投降已不可能,但刘备还是抱了万一的心理,又派了两名使者到城前游说,最后果然被乱箭射死。

    这时荀攸再次献计说,既然临淄城中要死战,那直接攻城未免伤亡太大。探访古今攻城的战例,面对这样的坚城,也没有硬攻的,智瑶围晋阳,白起突郢都,用的都是水淹的策略。而如今又是六月,正是淄水涨水的时候,正好可用此计。大水灌城之下,即使不能立即破城,城中也极苦,没有外援,断难长久支撑。

    刘备最终同意了这一计策。

    只是要以水灌城,必须要在下游筑造堰坝,借此抬高水位。但堰坝又不能离临淄太远,否则工程浩大,难以卒成。

    当时临淄在下游还有两座坞堡,分别在巨定大湖南北,在大湖北岸的是利川坞,在大湖南岸的是巨寿堡。这两个城,在这两月里,不断接引河北袁军南下即墨,如同两个钉子,牢牢地钉在汉军的后背之上,汉军早欲除之而后快。而如今要在两城上面筑堰,就要求汉军立刻将其拔除。

    刘备就以此与众将商议,如今汉军机动兵力优势明显,以众击寡,应当同时进攻两城,使其不能合兵,彼此无法救援。于是刘备命魏延攻利川坞,刘宣攻巨寿堡,他与关羽屯城东安平,作为接应预备。

    魏延自巨定湖渡河,深入到淄水北岸,将利川坞快速合围,在城北屯军列阵,以待齐人在利城的援军。利城守军自知野战不敌汉军,故而也就没有出兵救援。

    一日之后,汉军开始攻城。顿时万箭齐发,城中守兵都匍匐不能还击。汉军趁机冲到城门下,用长斧斫坏木门和里面的栅栏等物。城门破后,里面守兵突然涌在门口,朝外面放箭,当前的数名汉卒被射死。后面的人都纷纷后退,向暂撤到城墙后面避箭。

    这个时候军候岑光见了,挺身说道:“与贼相距不过十来步,冲过去就不能伤人了!后退必死!”他率先提刀朝门口冲去。敌人的箭飞来,他挥手格挡,一连赤手挡开数支箭,转眼之间冲到敌人跟前。一阵抡刀乱斫,连毙数人。后面的汉卒跟上来,很快把门口的残敌击散了。

    战后,魏延听说岑光勇敢非常,连忙把他叫来。见他身长近八尺,身伟臂长,还是云台名将岑彭之后。让人拿了一把三石弓给岑光挽。他握着三石强弓,轻轻一拉就开了,如同儿戏一般。魏延大喜,他极喜欢武勇之人,便上报刘备让岑光做了自己副将。

    利川坞告破后,魏延乘胜追击,干脆进围利城。时值夜间,汉人轮番休息,连夜攻城。先拆除城外的羊马墙,再起土山同城平。到了次日天明,土山告成。重甲军士出阵,缘着土山向上攻城。城上飞矢落下,汉卒甲厚,继续带箭而上。待到汉卒上城,遭遇城中人用大棒、铁槌相迎。汉卒虽有重甲,也不免死伤枕籍。

    但利城到底不过小城,禁不住汉卒轮番涌来,激战半日,稍有疏漏,汉卒就已经蚁聚般占据了城楼,随即点火焚烧箭楼。滚滚黑烟升起后,守者军心大乱,纷纷逃离城墙,从北门用出去,妄图逃向河北。出城的齐人正好落入魏延骑军的包围,其结果可想而知。

    但夺城之后,魏延谨遵刘备军令,将战俘与城中重伤之人一并关照起来,为他们建营疗伤,其守城的城主王翁也被送往面见刘备。刘备专门打听过王翁的政声,知他颇有清誉,便劝慰他说:“君乃佳人,战事之后,青州民生多赖君等了。”又把王翁送回利城,仍旧让他治理。希望借此能够消除青州百姓的抵牾情绪。

    魏延不过数日之间,连破利川、利城,捷报传来,刘宣大军尚还没有出发呢。

    原来齐汉经营巨寿多年,其城防严固,外围还有护城河,号称巨定之奉高,非利川坞可比。如果一味强攻,损失必然不小。刘宣这几年随刘备征战多了,知道攻城死伤之惨烈,故而不愿正面硬攻。但巨寿不下,筑堰的时日也随之一再推迟,继而影响了整个战局的进程,就是刘备与刘宣有姻亲关系,也不得不派人催促。

    到了第三日,魏延攻破利城的消息传来,匈奴左贤王刘豹也不禁有些心急,私底下去求见刘宣,询问道:“三叔,现在利城已经打下来了,我军却还未出发,军中都生了非议,说我们匈奴人畏战如虎。您到底有何打算?可否言之?”

    刘宣见刘豹着急的模样,也不禁有些失笑。他自在龙首原之战中射中胡车儿后,被人称为落胡贤王。这几年的战争打磨,让他更加成熟稳重,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名将之风,不再是当初在匈奴内斗中惶然无助的少年了。他说:“我已有了法子。”

    刘豹不意竟有此回复,连忙问道:“哦,那三叔说说看。”

    刘宣指着北面说:“我听北边的消息说,奉高、历城打下来时,城中的粮食都不多了,那两城这等险要,都没囤积多少粮食,这巨寿不过在淄水下游,并不是什么险要,想必存粮只会更少。我们可以利用这一方面大做文章。”

    “缺粮?”刘豹想了一下,忽然有了灵感,问道:“莫非三叔准备在城外运粮,引诱城中守军出来?”但他随即又否决了,摇首道:“不对,我军粮道压根不可能运到巨寿,敌军稍有智计,便能看出来是诈了。”

    刘豹笑道:“这并不难,我们确实不能在巨寿送粮,但袁军可以。我前日已经派使者去北岸前将军营里,找他借他俘获的袁军铠甲旗帜,等这些东西到了,我们便可以给巨寿送粮了。”

    刘豹恍然大悟,对此计连声称妙。

    六月初七,巨寿守军忽然有斥候来报说,在城西有一支几十人的袁军前来,说有事要面见守城的都尉华隐,此时诸城陷落的消息都已传到巨寿堡,华隐不敢大意,唯恐是汉军的骗城诈计,故而只派了使者缒城下去与那些袁军面谈。

    使者下去问这些袁军的归属与首领,他们只答说是袁尚麾下,刚从易京方面调过来,以此观察河南汉军的动向。使者再问他们之前南下袁军的所属与军官,那些人都说刚刚南下,并不熟识,这不禁让使者十分生疑。

    但一问他们来的意图,使者的疑虑顿为消散。这些袁军说,袁尚并不打算与汉军开战,故而并不打算派兵襄助。让他们来是来通知华隐,袁尚知道他们缺粮,故而明日后会陆续有一些船只,运大约万斛粮食过来,希望他们继续坚守。

    不派兵而送粮,这确实是袁军才会干的事情。华隐得知后极为高兴,但心中也有些许隐忧,又与这些袁军约法说,只送船只,不允许士卒入城歇息,袁军听了都非常抱怨,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日,在巨定湖中果然有些船只摇桨过来,停靠在巨寿堡的北边,他们在地上丢了近千袋满满的麦面,一直等巨寿堡的人出城接收了,他们才又悠悠摇桨回去。华隐听了部下的报告,抓了一把袋子里磨好的麦面,放在手上端详,发出嗯的声音说:“这是河北平地上出得好麦谷啊”。他冲围在身旁的众人笑道:“看来是真袁军,下次他们再来,我们还是要款待一番。”

    到了次日上午,有四百余名袁军又摇船前来,如昨日一般带了满满二十船麦面,城中守军见状,立刻派人到岸边相迎,两军相谈甚欢,华隐甚至留袁军在城中过了一夜。

    但到了初九这日下午,齐人如此前一般在湖边迎接袁军,一齐将粮食运回巨寿堡中时,这四百余袁军忽然变脸,抽出刀剑偷袭齐人,并很快控制了城门,在城里大肆纵火焚烧房屋。

    城南林中的汉军看到派出的卧底取得奇效,立刻出骑军攻城。城门大开,匈奴骑兵长驱直入,弓矢飞舞中,马刀也在马蹄两侧翻飞,齐人根本无法力敌,只能被骑士们驱赶着跑向水边,不少人就在运粮船只边投湖了。

    此战也宣告巨寿堡彻底陷落。战后,刘宣将俘虏如魏延一般送回东安平大营治疗,自己则拆毁城堡,配合徐庶在淄水下游筑堰塞水。万余军士配合用命,十日内便筑成一道高达六丈,宽两百余丈的堰坝,远近低处成为一片泽国。

第三十七章 蛾贼扑火

    汉军在淄水造堰之后,又在时水下游再次筑堤,亦是十日成堤。这下东北两面一齐灌水,任临淄如何广大,在移驻高山的汉军看来,也不过是漂浮于汪洋之中的一座孤岛,四周水面宽阔,时而可见鱼鳖出没。

    这大大方便了汉军往来,徐庶在此前已备好数百艘走舸,五十艘艨艟,等水涨到约两丈的时候,汉卒便乘舟而入,往来极为方便。

    水淹后,城墙也矮了许多,齐汉守军立于墙内,多搭造箭塔御敌,人们轮番休息,晚上长燃篝火而不敢熄。

    齐汉相国管承坚守孤城,他身当矢石,与士卒同劳苦。身边的亲随,都随军填土起楼,堵塞缺口。城外积水渗入城内,平地涨水数尺。夏日时节,人马起居都要涉水而行,阳光普照下,城中如同蒸笼般酷热,积水很快开始发愁,继而滋生蚊蝇,引起疟疾。城中无净水可食,只能在水中打上木头支架,悬釜而炊,将水煮开方敢饮用。

    但更要命的还是粮食短缺,原本城中还有不少散地,可以供给百姓们种些蔬菜,这大水一淹,什么收成也没了。加之涨水后,临淄西南的水门也被淹没,在外又有汉军的船只巡游,齐人的船只无法再出城捕鱼。这种情况下,他们连派人求援也做不到了。荀攸的灌城之计,可以说断去了临淄所有粮米来援,逼齐人只能依靠存粮渡日。

    而此时临淄的存粮,已经不足半月食用了。

    就这么熬到八月中旬,临淄城中已经开始有人饿死,人们便索性将尸体上的肉取了,晒成肉干,与老鼠、皮革等物在一起熬煮,然后和糜子混在一起做成稀粥,供人们食用。但这样仍是不够,于是就有人在地上取用能食的泥土,和树皮包在一起吃食。如此,城中很多人都得了水肿病,请的肿手肿脚,行动迟缓,重的肚子涨起,不能坐立。军中因此而死者,十之八九。

    在这种情况下,管承也撑不下去了。兄长管亥死后,他本就伤心至极,如今再为临淄防务操劳,更是心力交瘁,很快就病倒了。从大水灌城开始,管承就已面容枯槁,形销骨立,到了现在,他一日已只能喝三口粥,连便溺都需要人服侍。所有的亲卫都看得出来,他已经命不久矣了。

    都说人到了快死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他看到临淄这般情景,却又什么都不想做。但他是这个行将毁灭的政权里,最后的掌舵者,他必须给这长达十多年的斗争画上一个句号。

    在七月二十三日,躺在病榻上的管承忽然醒了,张开凸起的眼睛,对亲卫说:“把陛下和诸公们都请过来,我有话要对他们说。”亲随们知道他大概是要回光返照了,都流着眼泪允诺。未久,齐汉皇帝刘超以及城中仅存的数十名公卿都来到管承僵卧的阁楼里。

    刘超被立为皇帝时年仅七岁,从临淄之乱到临淄被围,中间也不过过去了三个年头,现在的他也才刚刚十岁而已。这几年他名为皇帝,可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傀儡,连教授他学识的老师都没有,故而对朝政也一无所知,只能在一旁坐着,听候管承的安排。

    而跟来的公卿们,多是跟随管承多年的老将,还有一些是在青徐间招抚的山贼。之前张饶安抚的那些名士们,基本趁乱离开了。除此之外,同来的还有管承的两个儿子,和管亥留下的独子。

    看见这些老友们,管承觉得自己精神又好了一些,一旁的侍妾给他喂了两口汤,他便挣扎着坐起来,斜靠在床头上,并招呼众人都在屋中坐下。等大家都坐好的时候,都低头聆听相国的教诲,可等了一会,却没有听到声音,抬头才发现,相国竟靠在榻侧又睡着了。

    没人打扰管承,这让他一直靠着睡了两刻钟,才又忽然惊醒,他颤抖着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差点摔倒在地上,还好侍妾扶助了他,他才又坐稳。叹息着对众人说道:“我刚刚梦到兄长了,他说马上要见到我了。”

    他顿了一下,缓缓说道:“大良贤师和我说过,死去的尸体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不过是一堆骨殖罢了,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众人不明所以,但管承的脸上却露出了轻松的笑意。他说:“我很快就会死了,我死后,你们就把我的尸体献给刘备,率众投降吧。他有帝王志,最多拿我的骨殖做做文章,不会为难你们的。”

    卫尉罗市闻言大怒,坚决反对说:“相国是因为我们没有羞耻吗?管珍能够死战,我等也都是硬骨头!”

    管承笑了笑,他颔首说:“我知道,但大良贤师劝我们起兵造反,本就是为求活,而不是求死的。”

    说到这,他环视四周,看到一旁的小皇帝,对他笑了笑,继续说:“即使有什么难堪的事情,你们也不要复仇,活下去吧,活下去就好。我现在才明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可惜我快要死了。”

    众人们听他一片苦心,即使心中并不认可,也都没有表达出来,而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管亥让他们这两日把库中最后的米粮都拿出来,让全城人吃顿好的,便又挥手让他们出去,自己躺在榻上,很快又再度睡着了。

    这一睡,再也没有醒过来。

    管承死后,其旧部并不打算听从他的遗愿,但也没有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心思,而是打算扶棺突围,向北去投奔袁绍。他们私底下商议了计策。先在城南派出了使者,让他举着代表投降的白旗往刘备大营而去,向刘备陈述管承已死,齐汉朝廷愿向朝廷投降的意愿。只是他们提出要求说,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一日时间整理衣冠,明日再进行一次体面的投诚。刘备求之不得,自然是含笑应允。

    城中的齐人得知消息后,当夜便准备从城北准备了十来艘船只,打算打开城门,在城中涨水之后从北面浮水出去。孰料在刚刚搬开城中堵门的沙袋,还未及开门,城北的大门轰然倒下,连带着附近的城墙也有多处垮塌。

    原来经过两月的浸泡,临淄的城门与城根都泡烂了,这边城门稍有动静,便连带着整个城楼一起坍倒。碎裂的夯土落入水中,一下也不知压垮压死了多少人,继而城中响起如呜咽般的哀嚎声。

    齐人北投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

    刘备得到消息,还以为是水患导致的,继而一面吩咐人到下游溃堰泄水,一面派人打听城中的情形。过了一个时辰,巡逻军士来报,说城中没有任何动静。这个时候,诸将都聚集到大帐内,纷纷请求带兵进城。

    刘备并不急于进城,他说:“既然已经与他们约好,那就等到明日再说罢。”

    这一等一直等到次日下午,此时无风,天上灰云密布,天色晦暗。堰水已经尽去,地上湿湿软软的,还有不少水洼。但整座临淄城寂静无声,门也没开,阴恻恻,似是死城。

    刘备让西河军先从塌陷处入城。霸府军虽是他最信任的部队,但围城日久,心中恐也有怨忿,刘备实在怕他们在入城时惹出事端,故而才让军纪最好的西河军先入。

    西河军踩着满地的淤泥和碎石,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涌入各处缺口。不等他们寻找,城内四处都在发出垂死一般的声音:“陛下他们在土山上!”

    汉军迅速穿过门第的崎岖与肮脏,密集地层层包围了这座一头靠在城墙上的土山。土山上没有旗帜,约有三千余人,闹哄哄地不知在做些什么。

    汉军们想趁势冲上去,却不料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场面,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三千余人散布在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成几排。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碎,血迹满身,长期的饥饿和恶战,已使他们脱了人形,两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两个漆黑无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渐渐增多、渐渐靠拢的仇敌,脸上无丝毫表情。他们之中有的手残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脚断了,则用一根棍矛支撑着。大家身子紧挨着身子,胳膊紧挽着胳膊,静静地,默默地,像石垒的堤坝,像铁打的围墙,在他们的中间,便是一个简单的棺椁,里面就是黄巾刚刚死去的,最后的道首。

    有人带着几个小孩走下来,指着他们对汉军说:“这就是我们的陛下和几个皇弟,他们都是为我等所胁迫,望你们不要为难。”如今领在前头的乃是傅燮之子傅干,他在北疆游历后,被陈冲安排在霸府从军。

    傅干接过刘超几人,对来人问道:“这不是难事,只是你们打算干什么?”

    那人哂笑道:“你看着就知道了。”

    傅干闻言,不禁靠近几步去看,此时也更被震惊了:人墙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两尺来高的干柴,将后面的齐人紧紧包围住。有几个人在给干柴浇油。他们神态安详,气宇宁静,如同农夫在灌园,如同园丁在浇花,站在对面二三十丈远、手持刀枪、凶神恶煞般的汉军,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并不存在。

    前来的那人走回去了,他回到齐人之中,刚刚身上还存在的些许杀气,顿时都消散了。他的面孔上只有笑容,然后他举起了一只火炬,挺直了腰杆,迈着极稳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

    忽然,汉军眼前升腾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给原本阴湿颓废的土山添上数万道耀眼的光辉,将三千齐汉将士映照得如同铁铸铜打的金人。

    高祖立国之初,齐国贵族田横先是复国,而后又为韩信所灭,被迫逃亡到海岛之上。高祖认为他是贤人,便打算赦免田横的罪过,让他入朝为官。

    但田横却说:“此前我与高皇帝同为诸王,如今却要拜他为天子,这实在是有损田氏的尊严,而高皇帝确实有远高于我的度量,这令我心中羞愧。高皇帝想见我,那我就把我的头送给他,当作感谢他的恩情罢!”说罢,田横面向东方故土,遥拜齐国山河,口唱:“大义载天,守信覆地,人生遗适志耳!”遂横刀自刎。

    高皇帝见到田横的头颅后,非常感动,随下令征召送田横来的两个门客,两个门客随即自杀。于是又下令征召田横在海岛上的五百旧部,那五百人也自杀。高皇帝由此称田横为贤人,以诸侯王礼厚葬田横,并发两千人为其守灵。

    当年,天下人都为田横的义气所震撼,称其为高节。如今有三千人能为管承所陪葬,岂不与田横相仿乎?刘备得知原委后,亦是非常感动,便如高祖一般,下令依田横故事,在妫山下为其厚葬。

第三十八章 倚天照海花无数

    东汉炎兴五年九月晚秋,青徐大地田野染黄,胶水两岸柳枝成行,落叶萧萧,可见天上的大雁向南飞掠。青州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汉军营中的士卒们也开始轮番休沐,或踏山远目,或祭拜亡友,或是放鹰逐兔,擒獐射鹿,正值重阳将近,赏秋游玩的大好时节。

    因为临淄落城,东莱和北海两郡也失去了战意,承诺向霸府投降。但临淄城中三千人自焚的景象还是给刘备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担心其中还有负隅顽抗之人,便将大营移至下密,方便就近招抚安置。

    总得来说,招抚还是比较顺利。北海诸城大多不再抵抗,只有管氏兄弟的大本营即墨仍没有答应。但谈判的使者回说,城中守军当没有顽抗到底的想法,应当是想要些许封赏来安堵。

    东莱诸县的条件则不同,他们派出一人来说,他们可以献城,但郡内多有不愿在汉治下生活的遗民,希望刘备能允诺他们离开。刘备知道这已是他们可妥协的极限,便答应下来,与他们约定说,若有想离去的,他并不阻拦,但要么南下江东,要么浮海入辽东,唯独不能前往河北。

    使者听出来,刘备恐怕要对河北再动刀兵。这些黄巾余党久经战事,心中也没有再参与战事的打算,于是欣然允诺。当月,他们一面交接城池,一面遣使与辽东太守公孙度联络。公孙度得知千里之外有人来投,自然大喜,派出数百艘大船渡海远来。随之迁去辽东的齐汉遗民,数以千计。

    至此,历时近八月之长的青徐战事总算是落下了帷幕。不过刘备并没有立刻撤军,反而是率众至海边,大宴军中各部。这是因为战事虽然结束,但对于两州的安抚尚且刚刚开始,还须刘备监督以走上正轨,而且刘备建立幕府以来,青州之战可谓其中最为艰苦,将士们的精神也都空前疲惫,需要这样一段时光来放松消遣。

    到重阳这日傍晚,刘备设大宴款待军中将士。

    刘备平时作风极为节俭,行不过三套常服,饮食不过两菜,连武人最爱的马匹也只有五匹。但大概是因为大捷后的欣慰满足,或许还有几分佳节的思乡怀旧,他破例铺张了一回,在渤海之滨,霸府设有万席,火头营一次性宰杀数百头牛羊,将其烤炙分割,随意置于桌案间,另置有酒水瓜果,十余万将士自携餐盘,在其间随意取用,以至于海风吹拂间,方圆十几里内皆飘有肉香,不少野狗都闻香聚了过来,士卒们见状扔出些许骨头,野狗们便呜呜地叫着争抢成一团,引起众人哈哈大笑。

    此时西边的落日尚未坠入泰山群山,东边一轮淡黄色的明月却已浮出海面,天上云朵如排浪,眼下海浪滔滔。在昏暗的夜幕下,显得天地间一半殷红一半清辉,令人心旷神怡。

    刘备此时一身袍服,端坐在最北边的一座小丘上,与众人一起宴饮。此时陪坐他左右的,远不止军中的将官校尉,幕府的僚佐谋士,还有兖州州府曹操一行,新组建的徐州州府张羡一行,泰山贼臧霸一行,今岁投靠的青徐名士,甚至还有公孙度的使者。

    觥筹交错间,忽然听见有个粗放沙哑的声音吼起来,像是猿啸一样,原来是前将军、兖州牧、汉昌乡侯曹操在引声高歌。唱着唱着,他渐渐声音呜咽,他停下来说:“上一次与父亲共度重阳,还是在中平年间的时候,当年我在乡祉于阿父辞别,讨伐董卓,还以为会死在阿父前面,孰能料到,这一辞竟成永别,今日重阳思亲,我又能思谁呢?”一边说,一边举起袖子擦拭眼泪。

    刘备听见了,也伤感地说:“当年讨董功败垂成,战死了多少袍泽兄弟,算起来恐怕也有七八万人了。”

    在座众人听了也一片感慨,不知不觉就说起这些年战事频发,乱贼蜂起,自己在战乱中又有多少亲人丧命,多少人不知所踪,唏嘘如流水般起伏。

    此时,刘备端杯起身,丘上众人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都息下声音。但刘备并未立即开口,他先是侧耳听得南方将士喧闹的劝酒声,又听得北面滔滔的浪花声,一低首,见脚边还有团团黄花,在夜幕里显得氤氲如雾,刘备不由得露出些许笑意。

    他对众人感叹说:“自先帝御极以来,天下分崩也有近七年了,期间有常侍作乱,董卓篡权、有蛾贼矫制,也有袁术这般窃居高位,图谋篡位的贼子,还有西面的凉乱、北面的鲜卑,虎狼环伺啊!自王莽以来,国家艰难,莫过于此了。”

    刘备顿了顿,又双手举杯说:“可如今这些都过去了,蛾贼即灭,中原即平,只有西面的凉州尚有小乱,但奋武将军连战连捷,想必戡乱也就在这两年间。这都是在座诸位的功劳啊,我敬大家。”

    众人连称不敢,举杯应之,饮尽示意。刘备接着笑道:“战事即快要了了,但想要再行治世,却也不知要有多少年。马上平乱,只需要挥舞刀剑即可,但马下治民,却不是刀剑能够治理的。这也将有赖于诸君啊,我先在此处再敬大家!”由此众人再饮。

    刘备就此放下杯子,踱步走到曹操面前,派着他的肩膀说道:“孟德,桥公在世时,说你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我与庭坚深以为然,如今天下将平,庭坚来信与我说,希望你能入朝做御史中丞,你怎么想?”

    众人闻言都齐声向曹操恭贺,毕竟前文已有赘述,御史中丞乃是朝中三独坐之一,一旦能够入职,未来担当三公,也不过是等待时日而已,可谓是朝官梦寐以求的实职。

    曹操闻言却露出为难之色,他放下杯盏,对刘备缓缓说:“明公,当年众人公推我为州牧时,我曾与他们许诺,当用三年平定州乱,三年治理民生,如今已有五年了。明公欲授我以重任,我自然欢喜不已,但君子应时而动,重诺而行,还望明公能允我守约耳。”

    刘备闻言放声大笑,他感叹道:“孟德说出这句话,我若有心,还敢不成君子之美耶?也罢,我和庭坚去信,让他再等你一年罢。”他挥挥手,又对曹操说:“只是有一事,还得请兖州牧割爱。”

    曹操松了一口气,随口回答说:“何事?操必不推辞。”

    刘备指着一旁的臧霸等人,笑说道:“他们虽是地主,也当了青州的相守,但说到底,都是些粗人,鼓弄刀剑还好,却不会劝农课桑,我还得给他们找个刺史啊!所以我想向孟德借个人。”

    “谁?”

    “贵府别驾,荀彧荀君。”刘备对曹操笑道,“如何?是不是不舍得?”

    曹操闻言沉默,一时场面冷下来,众人也从中听出几分不对,可曹操忽然说:“文若非止是我的僚佐,更是我的挚友,明公,我不能为他做主,他如今就在此处,便让他自己回说吧。”

    荀彧听闻此言,缓步从席中走出,郑重朝刘备礼拜,而后说道:“既然是朝廷之令,我不敢辞。”

    众人见他样貌好如芝兰玉树,举止间自有一股馥韵芳菲,都眼前一亮,心中暗自夸赞道:世间竟有如此奇男子!刘备忙将荀彧扶起,对他说:“我早就听闻荀君王佐之才的美名,今日方得一见,当真恨晚!”他又对臧霸等人笑道:“还不来见过尔等的刺史?”

    众人由是复笑,又继续欢宴不止,一直持续到深夜,天上只剩一轮明月高悬头顶。

    大家都喝多了,陆续回到营帐中歇息,正当曹操也要领人离去的时候,刘备叫住他,对他说:“好久不见了,我们两人晚上走走吧。”曹操略有犹豫,还是夏侯惇抢先领人告辞,他才答应下来。

    刘备挥手,让关张二人也先去歇息,自己就信步往大海的方向走过去,曹操见状,纵使心中不愿,也只好快步跟了上来。

    他们走了一会儿,在一块崖石上站住了,眼前便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此时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他们能听见涛声、鸟声,和对方的呼吸声。

    刘备忽然说:“孟德,你最近还收藏刀剑吗?”

    曹操摇首说:“自逃出雒阳后,不再收剑了。”

    刘备看向曹操腰间,问:“那你现在配的什么剑?还是倚天?”

    曹操把腰间剑卸下,交给刘备手里,太息道:“是啊,原本是一对,青釭还在庭坚那,我常常后悔呢。”

    刘备从剑鞘中抽出剑锋,只见剑芒如霜,锋刃如雪,再看远处月光下海浪间的无数波光,他不禁吟诵道:“倚天照海花无数。”

    曹操诧异道:“你会作诗了?”

    “庭坚写的,我还记不得下句呢。”刘备把倚天剑还给曹操,望远说道:“你也是文坛大家,现在作一首?”

    曹操本想推辞,但他遥望远方,忽然听见一声高亢又悠长的鸣叫,非鸟非猿,但却极为空灵旷达。一支巨大的黑影从水中跃出,在海面上撞起巨大的水花,而后露出分明的鱼尾,他愣住了,随后意识到,那是鲲鲸!

    他看着那鲲鲸缓缓浮出水面,朝上喷出壮观的水柱,缓缓朝东方游去,一时间心神摇曳,难以自制,他转头看刘备,发现刘备也在看他,刘备问他:“可有诗?”

    曹操笑着颔首,缓缓念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刘备闻之意动,不由反复吟咏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他对曹操笑道:“孟德,今日之大汉,距离复兴大业,当只有咫尺之遥了。”他眺望明月,心中想着天下苍生。

    他浑然不知,身侧的曹操正紧握着倚天剑的剑柄,握了又握,一如在雒阳之时。

    (大业咫尺完)

第一章 金城之战

    东汉炎兴五年九月,使持节仪同三司奋武将军凉州牧行西域都护事温县侯吕布吕奉先抵达黄河上游的榆中。

    此时吕布治下的版图,相较炎兴元年时无尺寸之地的局面,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

    北面大略以灵州为中心,沿着大河向北穿过灵武谷,直与朔方接壤,自从他打通道路后,匈奴人便常常南下与其贸易。

    西北方面,则已深入到河西走廊的腹地苍松,张昶在此处招揽羌人,与西凉张衡对峙,再进一步,便可将河西走廊拦腰切断。但此处多是羌人出没,物资也不丰腴,远离吕布的大本营灵州,若强行切断,易被叛军南北夹击,从而断去退路,故而吕布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西南方面,正是吕布现在的主攻方向。这两年,他沿河水攻城掠地,已攻下三水、颤阴渡、祖厉、媪围,后又在安定逢义山处建逢义堡。吕布得以占据交通要道,又扼山堡护卫左右,叛军因此无计可施,竟让他将兵锋推进到榆中之地。

    而榆中所在的位置,与河水毗邻而建,处在一个巨大盆地的北端,其内便是苑川河流流域。世宗孝武皇帝时,全国最大的牧师苑就坐落在此处。再往南数十里,便是汉阳通往金城的唯一要道定西道,而往西数十里,便是陇上第二富庶的兰州盆地。所谓三郡门户,丝路重镇,便是由此而来。

    可如此要害之地,吕布原本并没有攻打的打算。

    理由与不攻武威类似:榆中固然重要,但叛军也极为重视,一旦进攻,必然将遭受拼死抗击,而吕布军势仍处于劣势,叛军却必定能在榆中集结重兵,故而很难取得战果。

    所以吕布原定的计划是,继续攻打高平,高平虽非交通要道,却也是陇上极富之地,一旦攻下,便可再开辟一条同往关中的要道,等朝廷的物资加倍地运送进来,吕布又继续扩军练武,其余诸郡还能如何抵抗呢?

    但在今年年中的时候,形势发生了变化。凉州群雄迫于吕布压力,于狄道重申会盟商议对策,连安于河关多年的河首平汉王宋建都来参与。

    吕布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前后派出多名暗间去刺探情报。奈何狄道乃是韩遂的大本营,自榆中到狄道的山路里设卡重重,导致暗间无一得手。

    即使如此,大会最后的结果却是不欢而散。先是河首王宋建率众西返河关,再无响应之举。而后直面吕布的梁兴、张衡、成宜等部,竟陆续派人来与吕布接洽,打探吕布的口风,竟似有投诚之意,而其余前往灵州投靠的小贼羌氐,更是不计其数,仅算前来投靠的羌人,就多达万户。

    前来投靠的诸人中,有一人名叫刘雄鸣,深受吕布重用。刘雄鸣本是蓝田采玉人,但因身材魁梧,智谋过人而被山贼推崇为首领,参与到凉乱之中。此次狄道议事,他也参与其中,吕布也是从他口中得到的消息。

    简单来说,是凉州各部不满于韩遂屡战屡败,提出要推举宋建为新任帅首。韩遂拒不让位,进而导致叛军两党大起纷争,以至于人心离散,各谋出路。

    推敲刘雄鸣言论,正与目前时局契合,是故吕布深信不疑。

    而后吕布又问刘雄鸣,是否当接纳梁兴等部。刘雄鸣分析说,凉乱已历十余载,其患之久,非国家其余地方所能比拟,形势也绝不相同。在关东蛾贼的首领中,或有走投无路,为乱裹挟之人。但在如今之凉州,还能执掌一方拥兵过万的,无不是枭雄人杰,难为人下之臣,即使眼下投诚,将来也必定造反。

    刘雄鸣针对此等情形,为吕布献策说,如今之计,是应当收纳贫众,驳封大贼,令兵民归之如水,元凶无处遁形。他为此特意强调,若要令行乡亭,指军一体,非如此不可。

    吕布对此深以为然,对张辽等人夸赞道:“我府中勇士虽多,可今日才算有了智囊啊!”于是都按照此计策行事。

    刘雄鸣又趁机对吕布说:“榆中,乃是西凉的要害之地,如今由我的好友姜正驻守,他早就有报效朝廷的心思,只是因为地处要害,难以像我一样前来投奔,我来之前,他已与我约定,只要将军能前往榆中,他必然开门相迎,不知明公可有意乎?”

    吕布闻言大为振奋,不禁击掌道:“功业既至眼前,岂有过而不取的道理。”当即令下州府,点齐四万兵马,八月中旬出兵,于九月初抵达榆中城下。

    榆中果然不战开城,其守将姜正更是出十里迎接吕布,言语谦卑至极,行状更是仿佛奴仆,竟称吕布有霸王之勇,己身卑鄙,莫敢仰视,极得吕布欢心。

    而后领吕布至城中,可见府库米粮堆积成山,刀剑排列成行,足可供全军一年用度。南下牧师苑,吕布又得战马一万六千匹,如此收获,堪称吕布历年之最。他当众征辟姜正为州府骑都尉,与其同舆同饮,以示恩宠。

    重阳佳节,吕布在城中举办宴会,犒赏三军。此时临淄陷落的消息刚刚传来,众人不禁放下酒盏,议论纷纷,分析此战对关东的影响,都以为天下将传檄而定。再谈及事后朝廷如何封赏霸府众将,又都以为大将军刘备调度得当,居功至伟。

    这实在令吕布不快。自晋阳之战以来,吕布一直以为刘备作战不过等闲,只是赖有陈冲为援罢了。偏偏此时耳边听到的都是对刘备的称颂之辞,又不能发作,在这庆功之时,他只能低首多喝几杯闷酒。

    这时,吕布忽然注意到,席边姜正与刘雄鸣正低声私语,偶尔将目光投照过来,似是有话想说,又心有顾虑。吕布便问他们道:“今日本是庆功之日,你二人都有大功,还有什么话不敢说的呢?”

    刘雄鸣与姜正相视一眼,这才向吕布细细禀告。原来在金城之中,也有刘雄鸣好友杨铭驻守,欲向吕布投诚。只是如今榆中一失,韩遂便立刻加强防御,亲率三万大军进入金城,他们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谏言进攻金城。

    吕布得闻金城也有内间,酒意顿时消散,快声向姜正追问细节。姜正答说,韩遂为保有城门安全,一向令军中各部每日换防,而金城是大城,足有八座城门,杨铭部麾下领有三千余人,只能占据其中一段而已。吕布若要攻下金城,需先识别各部旗号,与杨铭联系,等第二次杨铭换防时,再行开门迎军之事。但若处置不当,不仅金城不能攻下,杨铭亦难得活,所以他们心中犹豫。

    吕布不由大笑,对他们说:“这有何难?联络之事交予刘君办便是,只要杨君开门在前,刘君协防在后,大门不关,我还能败北不成?”州府其余诸人闻言也都赞成,

    于是让姜正继续驻守榆中,吕布则再度起兵向西。

    九月十四,吕布领军抵达金城城下,城中的凉军出城千余骑与吕布挑战,为吕布亲领陷阵营击败,于是凉军又退回城中,固守不出。吕布这才得以观金城全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仁寿山围城西北,河水环其东南,只有一片长不过二十里,宽不过三里的原地供其列阵,城下又引有河水护卫外郭,如要正面攻城,真不知要打到几时。

    当夜,吕布与刘雄鸣环墙观察,走至东南角时,刘雄鸣指着其中一段城墙说,杨铭便在此处。杨铭的旗帜是黄底白狼旗,极易辨认,吕布望去,确实如此,当即拿出三石弓,摸到城角处,将事先写好的箭书飞射而入。待城墙上响起阵阵私语时,吕布几人又悄悄离去了。

    等到次日清晨,城中还未换防的时候,杨铭部悄悄立起两杆无字黄旗,这便是吕布在箭书中的暗号,表示应允吕布,将在下次换防时打开城门。至此,全军士气大涨,都以为金城不日可定。

    到九月十六日夜,吕布在城外挖掘土山,作势要攻打金城外郭,实则令各部藏身在民夫之中,无数人都将目光投照在城墙上,几乎能燃起火来。终于,他们发现白狼旗出现在西南角,吕布大喜,当即令刘雄鸣领所部两千余人向其进攻。

    众目睽睽之下,刘雄鸣高举吕字大旗,如黑潮般涌向城门处。

    城门果然应声而开,让刘雄鸣部鱼贯而入。吕布见状,立刻令鼓手奏进军鼓,州府上下,无不以为落城在即,举军欢呼,继而向西南城门处奔去。

    谁知事态竟突然起了变化。刘雄鸣部进入城中,却并未留人守门,而是全数消失在城门后。在后续的吕布军还未抵达时,城门竟已缓缓阖上。

    州府各部无不为之愕然,其欢呼之声尚未停歇,便见几杆吕字大旗从城墙上抛下,有人在墙上高呼道:“多谢吕帅相送!”继而响起一片哂笑之声。州府将士这才恍然,原来刘雄鸣说降是假,骗大军到城下才是真,他是凉人的死间啊!

    继而城上又有人高呼,称榆中姜正复叛,凉州州府后路已然断绝。吕布麾下闻之,士气顿为低沮,很快,军中陆续有人向东奔离,并引起一阵阵骚乱,如同雪崩一般。

    韩遂见战机到来,当机立断,即率城中士卒尽数出城。吕布虽竭力整军,终究无济于事,为韩遂一连追击近三十里,沿路尸骨枕籍,流血浮旗,吕布麾下,死伤被俘之人竟达万数。

    如此大胜,自董卓死后前所未有。而其中布置谋划,皆出自贾诩之手。

第二章 公孙瓒出逃

    于此同时,河北的易京之战也进入尾声。

    与临淄之战相比,袁军围攻易京远比汉军要困苦。易京虽在易水、巨马水两水之间,但易京地处高丘,无法沿用以水灌城的方法,只能硬顶着城上箭楼的飞矢,在城前营造土山,再在土山上另立箭楼,令兵卒在掩护中蚁附攀城。

    三月之间,袁军立有箭楼二百七十七座,足以与易京城内互相对射。双方囤箭充足,故而每日交战时,空中箭雨密如飞蝗,两军在城墙前后往来,都不得不举负楯木而行,因此死伤者不下万众。

    可即便如此,袁军仍然无法攻下易京。易京光墙高便高达五丈,在被袁军包围后,公孙瓒组织人在城墙上搭建木棚,又将其抬高一丈,袁军几乎无法用云梯和蚁附等常规方法登上城墙。所谓高不可及,说的便是这种情况了。故而两军伤亡虽然惨重,战事却陷入僵局之中,长达三月都没有进展。

    到七月中旬,陈冲下令于雁门,令镇北将军段煨与护乌桓校尉自灵丘出代郡,以三万之众南下,再次入驻涿县。袁军北侧收到威胁,袁绍不得已,只得分出两万兵力,由麴义统领北上,在方城一带与段煨对峙。

    段煨虽不能下,可随之而来的,便是易京攻城压力剧增,这逼迫袁绍不得不另想他法。

    他先是广射箭书于易京之中,试图招降城中兵民,唆使其开门献城。但易京守卒俱是公孙瓒亲信,既有厚禄封赏,又觉易京难攻不克,故而都无反意,公孙瓒还令人在箭书的反面写下封赏射还回来,声称朝廷有言,杀袁绍者可封万户侯,在军中流传颇广,这不禁令袁绍大怒。

    于是袁绍改换策略,故意透出消息,说北面涿县已有汉军出没,袁军力不能支,不得不调派大量军队前去阻击,而后令围城各部暂缓攻城,做出一副三军穷竭,不能力战的假象,引诱公孙瓒出城野战。

    谁知公孙瓒得知了消息,也不过派人往北联络,竟丝毫没有出城的意思。袁绍截到其中一封书信,但见上面写道,易京城中尚有守卒五万,内有有井水积粮,箭矢足可支撑一岁,袁绍绝无可能破城,请朝廷多发援军牵制,只需熬到年末,袁军自然撤军。

    袁绍无奈,只能重新命人围城强攻,不过在田丰的建议下,袁绍改变了攻城策略,他不再蚁附登城,而是改为挖掘地道。

    此事由唐县令崔巨业负责,数日之内,崔巨业奉命督造了二十一条地道,成效显著。他们用绳索测量隧道的长度,大部分的地道应当都到了城墙边了。他们一边用梁柱抵住地面,一边继续向前挖掘,以求穿墙入城。

    地道都不高,只容人膝盖和双手着地向前爬,如果要休息,只能低头坐在地上。挖掘地道甚是辛苦,挖掘、照明和运土都非常累人,每一道的袁军都是轮番挖掘和休息。他们通身上下全被黄土覆盖,连眼睫毛上都粘着土,不辨面目。

    当晚子时刚过,其中一条地道的袁军还在挖土。最前面挖土的是两个人,两人的镐头几乎同时下去,就感觉前面原本坚硬的黄土像是变脆了,垮塌一下子随着镐头就垮了。而前面突然亮光骤起,令人一时适应不了,几乎睁不开。

    就此挖通,过了好一会,他们才看清地道外的情形,原来他们挖到了易京东北角,此处恰好无人注意,只能看见远处隐隐有几个人影来回巡游。他们连忙又把黄土掩盖回去,顺着地道爬回大营。

    这天夜里,有多条地道都挖穿到了易京的内城之中,有的为燕军所发现,便立刻朝其中灌入热水,又往里面放入野狗和老鼠,很多民夫都为其烫伤,继而被撕咬至死。但这并不是全部,大约有六条地道没有被燕军发现,但燕军正在沿墙角抓紧搜索,留给袁军的时间并不多。

    袁绍当机立断,从军中的精锐里调出了两千人,让他们由崔巨业和朱汉带领,分为六道进攻城内,作为掩护,袁绍将在他处击鼓佯攻,作为他们的掩护。

    崔巨业作为将领,知道地道偷袭必须一心向前,于是自己第三个就进入了地道中,让朱汉在后面接应。一行人都用重铠附体,用铁兜鍪遮住头颈,提了斫刀长槊,让掘道的人在前面领着,一起爬进地道之中。

    在他们头上,攻城隆隆的鼓声和呐喊声隐隐可以听到。

    地道里,袁军将士抱着武器,半跪在涂上,一边看前面挖土的人一镐一镐下去,一边紧张地注视着簌簌掉下来的黄土,等待墙面突然坍塌的一刻。

    崔巨业站在前面,见周围的士卒有些不安,就笑着说:“每次战胜时,都是抱有必死决心的一方获胜,你们也不要惧怕,当你们不惧怕死的时候,鬼神也带不走你们。”然后他高声说:“此战万胜!”

    众人还不待细想,就听得前面的人喊了一声:“到头了!”随后抡起镐头劈下去,哗啦一下子,就像一堵墙塌了似的,灰尘扑得腾起来,还没有散尽,前面的亮光已经射了进来。

    尘与土扑面而来,而崔巨业立刻顶着秋风冲了上去,外面土山与城墙间的厮杀声也在耳边骤然响起,外面的亮光似乎已伸手可及。

    就在这一瞬间,轰的一声,好似霹雳在眼前炸响,前面的两名士卒就觉得有一团火球从洞口了钻了进来,然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崔巨业趴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的心肺正在燃烧,更感知到自己的眼皮已被烧掉了,这令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不明白这火势怎么吹进来的,但显然这条地道已被发现,已不能再用了。几个钩子随着外面嘈杂的声音伸进来,勾住了他的甲片。崔巨业知道自己的下场,不待他人反应,自己已扯开了盆领,一手掏出腰间的短刀,毫不迟疑地一道插入咽喉中,用力一划,魂魄便坠落于九泉之中。

    除这条地道外,还有三条地道被燕军所找出,出发的两千人,最后只有六百人能够进入城内,这当然无法攻破燕军的防守,他们厮杀了一阵,最后又只好从地道中退了回来。

    这一次进攻又没有奏效,但袁绍却发了狠,他对众将下令说:“继续挖!大不了我挖塌这座城!难道这样他还能守!?”于是袁军继续劳作,在城下又挖掘多条地道。

    除了挖通至城内,而被燕军占据的二十一条地道外,袁军又在一月间,加紧挖掘了六十八条地道,但均不再往城内挖掘,只到城脚处。而在这些地道的尽头处,袁军几乎挖出一丈高数丈宽的空间,用梁木顶住头上的城墙。

    到这时,袁军以油灌柱,放火焚烧,梁柱烧毁崩折时,易京对应的城墙也应声崩陷。细数下来,坍塌以至能过人的缺口不下三十余处,袁军乘势进攻城池,终于打破了僵局,高干部将邓升领人夺下三个缺口,继而成功占据了易京的两处外郭,城中燕军拼死抵抗,总算没有在一日间将内城也丢失。

    但到了这个地步,易京陷落的命运恐怕已经注定了。公孙瓒得知城墙倒塌后,立马失去了坚守的信心,急忙派使者北上涿县,与段煨联系说,他将放弃易京,不日率众突围,希望段煨能够做出进逼北门的假象,掩护他从范阳方向撤离。

    十月十六,天亮时分,公孙瓒在此前的深夜里,将城中八千匹战马全都驱赶到西门。在这个时候,守夜的袁军已经累了,换班的袁军刚刚睡醒,正惺忪懵懂。趁着两班交接换防的时候,城中一声号响,骑军顿如奔流一般飞驰而出,直接冲垮了北门袁军的防线。

    但城中大部分燕军却不知所措。为了保密,公孙瓒并没有将突围的消息通知全军,只是带了最亲近的三千人而已。以至于城中的守卒还以为这只是一次反击,如常在城中防守拒敌。直到公孙瓒已经远去到四十里开外,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这种情况下,守城的鲜于辅毫无战意,自己脱去甲胄,肉坦负荆,向袁绍请降。

    易京就此落城,燕军四万余众归降袁绍。

    而在公孙瓒西奔的路上,袁绍早就设有伏兵:骑都尉文丑领有五千兵马驻扎故安县南端,正好遇见公孙瓒率众在城南泅水。此时公孙瓒奔波百里,身心疲惫,却遭遇文丑休养已久的虎狼之师,双方交战之下,公孙瓒脆败。其子公孙续亲自断后,为袁军乱刃刺杀,尸首裂为十余份。

    好在有赵云田楷等人的保护,公孙瓒总算是逃得一条性命。又奔波百里,他终于在良乡与段煨部汇合。而袁军即夺易京,气势大振,进而做出北上之势,誓要将幽州一举拿下。

    此时,段煨部与袁军兵力相差近八倍,双方处在华北平原上,无险可守,优势必然在袁绍一方。故而他迅速北退,领军至上谷居庸关中,希望能借燕山天险,扼制袁军的北上攻势。

    可无论如何,在汉军攻占青州的同年,袁绍也在幽州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基本实现了其在讨董之时所策划的,南据大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的大战略。

第三章 凯旋长安

    待青州诸事都安置妥当,已是十二月底,霸府军携临淄数千俘虏返回长安。大军屯霸陵后,刘备领诸将入城,特选军中各部八千精锐,拥伪朝皇帝刘超一起入长安,行凯旋礼。

    东汉思帝刘协与司隶校尉陈畅率文武升未央宫正东东阙受俘。大军自北面厨城门入城,抵达冠后街后,忽然折向东行,继而沿城中杜门大道、横贯驰道、章台街的顺序绕城而行。长安几乎倾城出动,围观凯旋将士和临淄战俘。沿途两侧士女如堵,竞相一睹百战铁骑之风采。

    在前引路的乃是刘备的白毦亲卫,身着戎服,外披红色锦袍,头戴白羽圆顶铁胄,高扬云纹飞虎旗帜。军旗迎风招展,马蹄引领着身后的隆隆之声,可见其后有无数带刀武士踏步走来,他们步履划一,千人仿佛一人,手中的刀刃抽出,在冬日下,可见一片铁刃寒光闪闪,夺人眼目。在他们之后的便是大将军刘备、河南尹关羽、度辽将军张飞及中军诸将,可谓气势如潮,便是在前面的天子车舆,在此情此景下也显得有些逊色了。

    而后临淄朝俘虏百人,还有伪朝天子刘超,此刻全都身着素衣,站在几驾驽马挽车之上,被士卒们拥挤驱赶着通过驰道。见此情景,人群中发出由衷地欢呼鼓噪之声,像是望着春风般目送其来往。

    跟在最后的,便是四千霸府铁骑。这些人几乎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是大战中的绝对主力,人们听说后,都不由得睁大眼睛仔细观瞧。

    只见霸府骑兵呈纵队,两马一行,缓辔而来。但他们只穿着平时戎服,身背弓矢马上横放着大刀,马鞍后或有卷起的皮毯,以及粮袋、水囊等物。骑士和坐骑都有风尘之色,骑士的皮靴上还有斑斑雪泥,坐骑也没有带任何的装饰。如同行军于弘农的山谷之间一般,就这样进入了万人瞩目的长安城中。

    刚看过前面无数的锦绣亲卫,如今一下子看到平常装束的霸府骑兵,人们却不敢有任何轻视。虽然马儿都是杂色,着装既不华丽也不统一,但极目所望,这些骑士们沉默肃穆,眼神刚硬如铁石,骑行之间,虽不威风凛凛,但仍行动如一,自有一股骇人的杀气。更何况其中还有面目狰狞的匈奴人或者鲜卑人一流,让人不觉胆寒。

    等这些骑兵路过的时候,人们不敢仰视,待他们渐渐走远了,人们又议论赞叹说:“所谓手段凶悍、杀人无数的精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之前有传闻说,当年段颎凯旋时,有人因军士眼神而晕倒,我现在是相信了。”

    再说献俘已毕,刘备领诸将来朝觐天子。此番征东大获全胜,连除袁术、白波、齐汉三贼,无可指摘。天子纵使心中闷闷不乐,此刻却也得露出笑容,下诏说,此番众将辛苦,又功勋卓著,就不要先回家了,自己将在宫中设宴款待大家。

    宴席刚开始的时候,刘备忽然走出席中,对天子与众人说,他有一件宝物将送给天子。众人不明所以,唯有陈冲极为了然。只见一人从宴席中缓缓走出,手捧一盒,当众跪拜在地,对天子沉声道:“臣朱治,受破虏将军孙君之命,特封国玺于函中,还之于陛下。”

    众人闻声不禁哗然,天子也不禁起身,直视朱治手中漆盒。而陈冲此时走至殿中,郑重接过漆盒,而后平举于胸,慢步走回天子身旁,将漆盒置于天子之前。

    天子身形微微颤抖,一时想起十年前的遭遇,不觉眼眶泛红,他打开函盖,将传国玺捧于手中,向宴中百官左右示意,百官齐呼万年,又再三叩首。

    自雒阳大乱以来,国玺失踪一事,一直是朝廷百官的心病。传国玺象征天命之所在,天子无有传国玺,便意味着汉室气数已尽,国祚难以长久。朝野上下虽然从不提及此事,但民间早已有传言,说汉祚既衰,不可救。如今传国玺重归朝廷,想必这些流言也会随之离散吧。

    天子得见此玺也不禁感慨万千,他对众人落泪道:“朕上次得见此玺,还是身为陈留王时,皇兄以此玺对我说:‘若是我死了,这国家就只有交给你了。’随后便是东都大乱,今日我看见此物,仿佛就看见皇兄了。”此情感人至深,百官也不觉动容。

    这时,陈冲则劝说道:“这都是天下忠臣为汉室舍生忘死,才能有今日之局面,还望陛下牢记在心。”

    天子轻挑双眉,而后缓缓道:“先生的话,我一向不敢忘记。”说罢,便招朱治到身前,询问他这十年来的经历。百官注视下,朱治并不慌乱,而是沉着应对,谈吐之间,字句都仿佛斧刻刀凿一般。

    他先谈孙坚讨董,攻破函谷的事迹,又谈到孙策在袁术麾下忍辱负重,思报朝廷,终在汝颖之战时反正,为父报仇,为国尽忠。天子闻言,不由击节道:“父子双破虏,也是一则美谈。”

    而后,朱治说及现在扬州的情形。孙策在江东纵横无匹,两年内已扫平五郡乱贼,只剩豫章为刘表占领,尚未夺下。天子再次感慨说:“孙侯少年征战,英同其父,忠比戴侯啊!”所谓戴侯,指的是云台名将安丰侯窦融,新莽乱事时,窦融据河西自保,但仍心念汉室,光武在千秋亭称帝,他便主动归汉,从灭隗嚣,被光武誉为“执志忠孝,扶微救危”,天子以此类比,足见其对孙策的喜爱了。

    于是天子当场宣布封赏,以孙策为征东将军,增邑六百户,赐马百匹,赤金五百,奴婢千余口。又升朱治为百越中郎将,封安亭侯,领江东平山越事。恩宠如此,不可谓不罕见,宴中百官都在席间暗自心惊。

    既赏孙策,对征东诸将的论功也随之进行。在刘备进京之前,此事在朝廷中议论已久,早有定论,刚好借此公布:

    曹操在今年的战事里,连破坚城,纵横济南,无他不得平齐,故而功在第一。朝廷因此封他为左车骑将军寿张县侯,使持节,仪比三司。只是曹操仍留在兖州,不能亲自长安,不可谓不是一件憾事。

    而荀攸在青徐的战事里,连出奇策。骗驻临朐,水淹临淄,有定谋之功,故而功劳排在第二,在其余将领之上。此次论功,他被拔擢为军师将军,巾车乡侯,赐五百金。

    关羽位列第三,在今年里,关羽其实战绩并不亮眼。但他镇守东都,修缮宫室,累历大战,且每战必破,几年下来,刘备为了示意无私,一直未对此进行封赏,故而在此次一并追赏,将其排在第三。加封为右车骑将军,使持节开府仪比三司,上雒侯。

    而后以张羡平淮南之功名列第四,魏延刘宣扫荡淄水之功名列第五第六,其下的诸将虽然有功,但都不过是战场斩级之功,并不如以上六人,虽有封赏,文中也不再赘述。

    至于陈登陈珪那些阵前反正投诚之人,刘备已有安排,便不再加以封赏。在战场上战死阵亡的,则抚恤家属,提拔家中子弟,享有其父爵位。

    这些安排堪称妥当,宫府朝野都无有异议。但其中却有一个不小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搁置到至今,便是如何赏赐刘备。

    刘备已经是大将军祁县侯,论官爵勋爵已为极致。但他主持霸府,六年来征战关东,不仅从无大败,而且屡战屡捷,至今已平定中原,克复六州,江南宾服,名义上是大汉中兴的第一功臣,如若不赏,则不足以服众。但若赏赐,实际上已赏无可赏,赐无可赐。

    故而在宴席上,当场就有人提出疑问,法正、太史慈等人问道:“莫非大将军无功耶?”这令天子颇觉窘迫。

    最终还是刘备答说道:“大司马霍光辅佐孝昭皇帝、孝宣皇帝二十余载,有废立定策之功,其功为人臣之至,然官勋已极,不能赏之。我与霍大司马何如?”故而推辞了此事。

    如此一来,朝中上下俱是对刘备的称颂之声,将其类比为周公。

    此事之后,刘备又安排张飞正式与夏侯家的三妹订婚。这是曹操与刘备分别时,曹操主动对刘备提出的。他听闻张飞至今尚未婚配,而济北相夏侯渊又养有从女,此时年满十一岁,也到了订婚的年龄,故而向刘备请求联姻。

    刘备闻言颇为高兴,这代表曹操愿意与自己亲近,自然也答应此事。为表两家结亲的诚意,此次订婚声势浩大,关东关西人尽皆知,不止是朝中三公九卿前来道贺,荆州刘表、益州刘焉、扬州孙策、交州张津等诸侯,也都送来丰厚贺礼。就连河北的袁绍得知后,也派荀谌前来道贺,送上一份极为珍贵的十丈锦绣屏风。

    张飞虽然只是度辽将军,地位与九卿相当,但天下皆知晓,他与刘备的亲身兄弟无异。而曹操父亲出自夏侯氏,夏侯氏又与曹氏世代联姻,亦是一家之人。故而这次订婚,可以说是目前大汉中最显赫的两大集团联姻。以至于天子都亲自过问此事,为张飞送了一对蓝田玉璧。

    至少从这个时刻看起来,晋阳霸府如日中天,天下无有其比。

    大汉就这样迎来了炎兴六年(公元198年)。

第四章 戊寅索质

    按照往常惯例,刘备在面见完天子之后,应当率军返回晋阳。但在炎兴六年年初,刘备选择留在京师,继续与陈冲谋划接下来的战略。

    如今中原已平,除去凉州的羌乱和汉中的张鲁外,国家在名义上已经没有了叛臣,但是实际上来看,遍地都是拥兵自重的方镇。吕布、曹操需要朝廷支持,勉强算在掌控之内。但孙策刘表刘焉袁绍之流,国家能够施加的影响力就少之又少,欲要收回兵税徭役诸权,更是难上加难。

    当然,江南方镇畏于中央权威,大体上还听从朝廷号令,最令人头疼的还是袁绍。

    幽州内,公孙瓒已然失败,此时已从居庸遁入晋阳。而段煨来报说,袁绍得到了燕山以南的平原土地,基本统一河北,如今开始大封乌桓诸王,拉拢人心,据传,北面的轲比能也有使者往来。这般形势下,袁绍似有乘胜北上,夺取燕山诸县的打算,段煨在最后写道,他身处居庸,不止要防御袁绍,还要提防弹汗山的鲜卑,希望霸府能够尽快发兵援助,否则他只能放弃居庸,退回马城。

    陈冲得闻后,已调令拓跋力微,率八千鲜卑骑军进驻高柳,以为援助。但这只能周济一时,若要究其根本,还是要解决袁绍。

    这就给陈冲和刘备提了一个问题,该以何理由出征呢?欲要征伐国家方镇,废除一州公推的牧首,且不能激起其余方镇不满,在这几重思量下,他们必须慎之又慎。

    接连商讨几日后,陈冲终于向尚书台提交了一份文表,表上直言道:“州牧权柄显赫,不亚商之方伯,周之五爵,以致上下一体,自成国家。虽较诸社稷先王,亦难比之。高位若此,非至忠不能当之。”故而他建议,天子当诏令国内诸州牧及各将军,派亲属入朝,以表忠心。

    实际上,这不过是索要人质的另一种说法。

    表书上到天子那里,天子怔然良久,秘密派人询问董昭意见。董昭用书信说:“此策能制江南,不能制袁氏。陛下毋须担忧,正欲让霸府出军河北,令关中一空,而后董公联系吕布、刘焉、刘表,兵发三辅,方可有陛下游龙出水之时!”天子得信细读,立刻将书信烧为灰烬,下令同意签发诏书。

    诏书主要分为三道,第一道是传令于晋阳霸府,显示霸府以身作则,如张羡、段煨、公孙瓒等人,或送双亲,或遣子女至长安之中,都被陈冲安排在太学东侧,以作相互照应。

    第二道则是让虞翻自武关南下南阳,直接发至襄阳城中。

    刘表得见诏书后,颇感为难,便请虞翻先去歇息,而后与别驾刘阖商议:“我本以为天下四方骇震,寇贼相扇,处处麋沸,此乱非轻易所能平。孰料刘备在五年之内,便能罗落中原,真是不可思议。如今他大业显赫,欲令我称臣,你说我到底该如何应对?”

    这几年来,刘表苦心经营荆州,创办学宫,借此招揽四方人才,文化大为兴盛,放眼天下,也只有长安的太学与之相仿。其中除去荆州本土的士族之外,还有不少徐州、豫州、益州的名士慕名而来,因而襄阳学宫声名远扬,有俊彦如林,高朋满座之称。

    刘阖便是其中佼佼者。他出身益州巴郡,族中本是彭城靖王刘恭之后,后除五服,世居江州,到刘阖这一代,他深谙经学,有江州子夏的名声。故而刘表极为看重,再三延请至襄阳,授以别驾重任。

    刘阖细思片刻,对刘表笑道:“使君何必担忧呢?去年刘备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却还要再三掩饰,不就是因为河北未平吗?故而他今岁必定要与袁绍争锋,又哪里顾得上我们?成败仍未定,使君只需暂且蛰伏观望便可,派一公子前去西京,本也无甚可忧虑的。”

    “刘备若胜了,自然是天命所归,使君入朝为官,亦不失三公之位,刘备若败了,又怎敢对荆州用武呢?若是不胜不败,便是使君进图西川,割据南土的机会啊!”

    刘表抚须颔首,微微踱步,又问他说:“那补之以为,袁绍有几成胜算?”

    刘阖立即答说:“如若只是晋阳霸府出兵,袁绍总有六成胜算。”但他言有未尽,面露犹豫之色,刘表又催促了两次,他才缓缓说:“可若是龙首出手,袁绍胜算恐怕不足一成。”

    刘表闻之愕然,良久才苦笑说:“言之有理。”他侧首想了想,低声说:“那就让伯玉去吧,夫人不喜欢他,他待在这里也是受累。”

    刘表口中伯玉乃是长子刘琦,刘琦乃其亡妻陈氏所出,本颇受刘表喜爱,只是入荆州后,刘表为网络蔡瑁,娶其妹蔡氏为妻,又以次子刘琮娶蔡氏之从女。故而刘琮颇受荆北士族拥戴,刘琦势弱,就不免受到排挤,在家中屡屡受辱。

    得知自己为父亲遣为人质,刘琦知道这一行将九死一生,继而涕泪不止。但他性慈至孝,终究没有抗拒父令,只在众人陪同下,对刘表三叩首,便泣之而去。州府官员闻之,也不免怜悯刘琦的遭遇,议论两句君上的薄情。

    虞翻在荆州完成使命后,继而沿江水西入益州。踏过初春的江关,在两岸夹逼中穿过巴郡,就进入了水草丰茂的川中盆地。踩上这片平坦温和的天府沃土,武阳、成都、雒县等蜀中重镇被他陆续越过,最终来到了如今益州州治绵竹。

    此时刘焉已年近七十,老态龙钟,不能出城迎接了。虞翻在其子刘范的引导下,缓步步入绵竹州府。只见这位名垂当世的宗室贤良正躺在榻上,半睁目半瞑目地望着自己。其余二子刘诞、刘璋都侍立一旁,一个端盆为刘焉洗足,一个持碗为刘焉喂粥。

    这不禁叫虞翻心生怜悯:益州牧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年迈老人,哪里还能想象,他曾是独步西蜀的文坛大家,阳城独秀?

    刘焉见了虞翻,挥手让儿子退开,咕哝着说道:“是庭坚吗?他怎么十年来好似未变?”

    刘范在一旁哭笑不得,大声在父亲耳侧说:“大人,这是朝中遣来的天使虞君,不是龙首。您认错了。”转而又对虞翻说:“让虞君见笑了。”

    虞翻这才知道,原来刘焉这几年年岁已大,不仅视力听力衰微,连智识也有所衰退,刘范请医生看过,都说刘焉活不过两年了。如此情况下,虞翻颇为无奈,只得将诏令念给刘范兄弟三人,问他们谁愿意去朝廷。

    三人闻言都不禁落泪,刘范向虞翻叩首说道:“虞君也看见了,我家大人气息微薄,朝不保夕,至多不过活一两载而已。而我兄弟中,若有人不能临终奉侍,终究有违孝道。圣朝以孝治国,还望虞君回禀陛下与大将军,能够保全我等父子亲情。”

    虞翻颇感为难,刘范又说道:“州牧乃国家之任,我等岂敢有私心?但若大人归去,我等便守孝山中,绝不以仕途为念,还益州于国家。况且,司隶校尉本与我家有旧,总归能通融一二。还望虞君千万转报朝廷。若陛下仍旧不许,我也不敢有违圣明,必将自请归于西京。”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虞翻也不好继续多言,在绵竹歇息了两日,便匆匆上路,准备回京叙职。刘范得知后,非常愧疚,亲送虞翻至五十里之外,这才缓步走回到绵竹。

    刚回到府中,刘诞刘璋已站在前堂院中,问长兄道:“那人可走远了?”

    刘范微笑颔首,领着兄弟二人又快步走入刘焉房内,见刘焉还躺在榻上,闭目微微呼吸。刘范关上门窗,拉上门帘,在屋中点亮烛火后,才对父亲道:“阿父,既然瞒过了天使,接下来该如何做?您是打算答应董承?”

    刘焉缓缓坐起身,咳嗽了几下,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天子的诏书都送到面前,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他望向自己的三个儿子,眼神中浑然没有面见虞翻时的浑浊黯淡,继而慢慢说道:“我老师祝恬给我卜算过,说我这辈子,遇董而贵。于是我攀附董太后,得以名列九卿;而后听取茂安公(董扶)之言,得据高祖龙兴之地;州中十余载无大乱,带甲者十余万,以至于今日。现下又有董建平给我带来天子诏书,这莫非不是天意吗?”

    刘焉说到这里,微微喘气。刘范忙为他端了杯水,刘焉饮过后,才继续说道:“茂安公对我说过,益州有天子气。”

    刘焉一把拉住长子的手,盯着刘范说道:“我已经老了,恐怕应不了这个谶言,这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伯玉,只要你有志气,欲为真人大家,那我又有何惧呢?”

    刘范闻言不禁落泪,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孔,他郑重说:“我必不负阿父期望。”

    刘焉见状,不禁释怀而笑。他膝下三子,只有刘范文武兼备,又心性坚韧,颇有光武之风。以致于刘范留在长安时,他时常为长子生死忧虑,夜中辗转难以安眠。

    现在长子就在身侧,又待己至孝,不由令他大为宽慰。在蜀中的这十余载间,刘焉利用朝廷大义,屡平叛乱,又励精图治,俨然一西方强国。此刻他下定决心,不惜与旧属陈冲反目,也要为最高的位置搏上一把,至于是否真有天意庇佑,就只有上苍知晓了。

第五章 袁绍不屈

    除去刘焉年迈,另向朝中上书外,孙策与张津也都听从索质诏令。

    孙策其子孙绍年幼,便派其弟孙匡、孙郎入朝;张津则派其子张善、张御入朝;而刘范的《乞养父陈情表》送达西京后,刘备与陈冲商议一二,终究决定同意刘范所请,允许他兄弟三人在病榻前尽孝。如此一来,江南之事,可以说暂告一段落。

    再说回第三道诏书,这道索质诏书一直压到最后,待江南各州尽数回复,陈冲才派人出发。为了彰显此朝中对此行的重视,陈冲特委孔融为主使、陶丘洪为副使,随行近百人,使持节,并携有漆金青盖王车,以示天子亲临之意。

    他们沐浴着暮春的暖风出发,一路过函谷,走河桥,继而过河内东行,待抵达邺城时,此时已是炎兴六年的四月了。

    魏郡太守审配得闻朝中使者到来,立马出城前来迎接,将使者迎入郡府之中。当孔融一行提出要面见袁绍宣读诏令的时候,他露出为难颜色,说道:“如今使君还在幽州戡乱,孔公怕是不能立刻得见了,还是先在城中稍驻,等我传信于使君,短则一旬,长则近月,还望诸位莫怪。”

    审配姿态虽然谦恭,但言语间竟堂而皇之地说出“幽州戡乱”四字,可见已将幽州视作袁氏领土。本来孔融还抱有万一侥幸,或许袁绍能悬崖勒马,化干戈于无形,但见周遭文吏无不以审配言语为自然,便也知晓此行的结局了。

    于是一行人便在府中休息,打探冀州治下虚实。审配对此也有所准备,日日宴请孔融一行,令其无暇查访。府中官吏亦是严守口风,无论使者如何询问府中情形,他们都只称不知。

    好在前司徒案行使者赵岐在冀州镇抚,已有数载,对冀州之事颇为熟稔,且仍心向朝廷。

    他在这两年里写出《邺中注记》,孔融歇息时,派其子赵累手持此书求见孔融。孔融读之大喜,继而问赵公有何所求。赵累说,赵岐年逾九十,现在所想无关富贵,只愿返回京兆故乡,好颐养天年罢了。这令众人不胜唏嘘。

    就这样一直等了一月之久,审配才忽然派人通知孔融说:“袁使君已至邺城城南大营,孔公既有旨意,便去那里宣读吧。”

    孔融莫名所以,既然人已到了,为何不入府中来接旨?还是陶丘洪料其布置,在路上对众人提点道:“袁本初不入城而驻营,是想给我们抖抖威风啊!诸公莫要害怕,纵使眼前刀剑成林,也不要失了朝廷威严。”

    果然,等到了城北大营中,可见大道左右甲士齐列,或手持斫刀露刃,或持长槊如林,加之甲士凶神恶煞,身上杀气犹如弓矢穿心,一行人从中缓缓走过,哪怕养气如孔融,也不觉心中忐忑,汗自股出。

    其余人更不必说,都是太平文人,面对寒锋利刃,能不失态的仅有寥寥数人。这咄咄逼人的情形,令众人都皆想起了去岁岁末的长安凯旋礼,两相比较下,心中只能感慨,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与霸府一争高低吧。

    约走了一刻钟,一行人终于进入主帐里。进入帐内的那一刻,众人都不禁喘了一口大气,但还未站稳,便听闻帐中有人说道:“主使的是哪位?我现下尚有军务有忙?若有事,就快些说罢。”

    孔融闻言向声援出看去,只见一人身披黑色甲胄,脸上带了铁面甲,站在众将领之间,左右各有魁梧壮士侍立,显然是众人的领袖。

    此人就该是袁绍了,但孔融一时却不敢相认。在十年前的雒阳,他作为京中名士,孔圣后人,也常常与袁绍往来。那时袁绍虽然也盛气凌人,但作为士子领袖,自是文质彬彬,有一股卓然飘逸风采。而如今眼前的铁面人,捉刀而立,言语如铁,只觉是燕代一带的武人,哪里看得出半分汝南名族的气质。

    袁绍像是看出孔融的疑惑,缓缓将铁面摘下,露出自己如今铁铸般的容貌,对孔融笑道:“孔公多情啊,这般无言是要看看旧人的容貌吗?”孔融见确是袁绍,不得不感慨道:“本初柱国栋梁,遇风成虎,遇水化龙,我今日才算是见识了。”

    孔融见袁绍没有叙旧的意思,只好如他所愿,当众宣读朝廷的诏书,而后向袁绍恳切道:“本初,国家大乱初定,何必再动刀兵?炎兴以来,国家岁岁益安,贼寇逐一而定,岂是河北二州所能相抗?不若效仿窦融故事,可令百代富贵。”

    袁绍却露出不耐烦的颜色,他冷笑着摆手道:“孔公何出此妄言?刘备陈冲此不臣之贼,阴谋篡位,其迹已险,其心已露。如此奸贼,想让我自入虎口,袁绍岂是如此蠢蠹哉!”

    孔融正要开口争辩,却又为袁绍打断,继续指着随行众人说:“尔等食先帝俸禄,见神器落悬他人之手,不思报国尽孝,莫非还要助其篡逆吗?”

    他最后抽刀断然道:“望孔公转告刘备,若其与陈冲愿卸甲归政,永不入仕,袁绍自也可以辞官不做,若不然,也就毋须多言了!”说罢,身边将士无不捉刀向前,做擒拿推攘之状。

    孔融见状无可奈何,解嘲道:“本初何必如此?我等与你不同,不过是其身如箭,供人所射罢了!”又是黯然拱手,与一行人转身返回邺中,收拾行礼,又与赵岐联系,一同返回关中去了。

    待孔融走远之后,袁绍回头对众将笑说:“这群只知道读书学问的儒生,在堂院里研究圣人之道就行了,出来做事又有何用?百无一用耳!”众人闻言,无不哄堂大笑。

    稍得清净,许攸在一旁说道:“只是如此一来,刘玄德这卖履舍儿的刀剑,必然要向河北砍来了,也不知是在今年,还是在明年。”

    奋武将军沮授得闻许攸言语,说道:“霸府向来年年出征,刘备本也性如雷火,视我等如仇雠。想必他不会再给我等发展壮大的时日,大约在今年秋岁,我估计他便会有所动作了。”

    此言得到州府一致认同。炎兴四年,刘备便竟舍伪朝于不顾,先来援助公孙瓒,便可知他对袁氏忌惮。可袁绍何尝不对刘备忌惮?刘备想名正言顺地对袁绍动兵,袁绍也在利用孔融一行拖延时日,终于在上月彻底平定幽州。

    去年攻下易京后,袁绍久驻蓟县,恩威并施,一面征辟幽州贤士,一面攻打公孙瓒旧党,直至上月,才将居庸以东、临渝以西的辽西各郡基本平定。此次征战,袁绍先后收编七万幽州劲卒,又自乌桓鲜卑处,获得近十万匹战马,兵势为之大振。就连辽东太守公孙度,也不得不遣使向袁绍称臣。

    至此,袁绍才有与霸府决胜的雄资。

    时人都以为,当今之势,袁绍好比为赵武灵王,刘备好比为秦昭襄王,将两雄之争,类比为今之秦赵争雄。袁绍对此也大为认可,故而他与幕僚谈及今后的战事,议论刘备将如何攻伐。

    常山太守郭图以为,秦赵对峙起自河套,终于上党,可见定鼎之争在于并州。若欲要全胜,必须取得并州这一表里山河,不若趁刘备未动,袁军先行袭击,夺取壶关与河内二地。如此一来,可南面据守河桥,与汉军对峙,再于北面云集重兵,逐一夺取并州各郡。

    但奋武将军沮授大为反对,他强调说,并州乃刘备陈冲根基之地,经营达十四载,各族早入霸府,关系盘根错节,可谓人心依附。况且并州城池多依山而建,位置险要,绝非易得之地。若按此计,则是逆势而攻,正是取祸之道。

    他随即又对袁绍说:“使君,如今仍是西强东弱,不若效仿当年六国合纵计策,策反河南诸州。如兖州曹操,与使君是旧识,可说其反正。青州为泰山贼所占,必无死战之心,可说其中立,荆州刘表亦有帝王志,可说其为援。只要能令河南人心动乱,我南方无忧,便可以久锐之军,待霸府翻山而来,拥众决战。那时人心地利在我,使君正可一战而下雒阳,则河南挥手可定!并州则无力相抗。这正是万全之策!”

    袁绍闻言为之意动,只是他徘徊片刻,说道:“荆州、青州还好说,但孟德.....我与孟德虽是年少挚友,但我入冀州以后,他弃我投刘,勋盛爵贵,如今又与刘备联姻,地位非凡。我非比朝廷,如何能令他与我同心呢?”

    沮授笑道:“非是令曹操与明公同心,而是曹操与朝廷霸府异心。”他继而向前,抚须细细分析说:“明公莫非忘了,去岁刘备征辟曹公入朝,他却推辞不辟。莫非他是真心系兖州百姓吗?我看不见得,曹公还是想坐观成败,等待天时啊!明公只要去试探一二,便自然得知结果了。”

    说罢,袁绍击节而笑,说道:“我了然了。”而后又招来荀谌道:“友若,就麻烦你去一趟兖州,去和孟德谈一谈。你去告诉孟德,只要他能依附于我,将来我为高祖,他为卢绾,亦可得也。”

第六章 逢义山

    再说回陇上,去岁九月,吕布在金城之下大败,一日之间损失过万。后在韩遂率军追击之下,接连失地,过去两年中夺得武威南部诸县尽数丢失,麾下招揽的诸多勇士都在雪地内相继死亡,不得不败退回灵州之中。

    此次大战对陇上影响甚大,凉州羌人本以为吕布已稳操胜券,多有投靠。孰料韩遂却能另施巧计,将局势扭转。结果就是他们顺风而倒,原本才刚刚往东定居,歇不过几日,如今便又纷纷离散往西,再投韩遂去了。

    这令吕布大为恼火,他生平除去高陵之战外,从未遭遇如此大败。而战败的理由又是自己误信刘雄鸣,将奸贼引为心腹,这份经历令他倍感耻辱。以至于在凉州发布赏格说,能献上刘雄鸣头颅的,可得千金,献上姜正头颅的,可得五百金,以此来宣泄胸中羞怒。但既然已经战败,如此行为也不过是增加笑料而已。

    如此情形下,吕布派遣张昶向朝廷求援,希望朝中再次能够拨派援军与钱粮。陈冲得闻后,立刻从董承军中抽调万人北上,又安排卫固在河东一带募兵,直至炎兴六年三月,募得万余人,也尽数送入北地郡内。加之吕布在这半年间,厚金扩军,又约得万人,以致于麾下约有雄兵六万,更胜金城战前。

    吕布如此穷兵黩武,所为自然是雪耻复仇。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三月十九,韩遂竟派出使者,前来与吕布说道:“欲与将军各提五万兵马,于逢义山前一决雌雄。”言辞态度甚是轻蔑,这令吕布大怒,当众用马鞭抽打使者双面,呵斥道:“韩遂何等小人,也敢与我比试高低?若非小人奸计,韩贼早是枯骨!”

    孰料使者口含血沫,仍旧笑道:“将军如此说来,是不敢与韩公一战咯?我本以为将军乃是北疆英雄,现在一见,原来是守户之犬耳!”

    吕布受此一激,勃然大怒,当众抽出短刀,挥手割下使者的鼻子,看使者在身下捂脸哀嚎,他再呵斥道:“小人胆敢出此言!我吕布堂堂伟丈夫,五原铁骑士,麾下十万雄兵,怎会受辱于韩遂?你回去告诉韩遂,若是真男子,就勿要食言!”如此应下了韩遂的邀约。

    于是吕布尽起治下六万余众,只留下五千兵马镇守富平,继而再次举兵南下,以赴韩遂之约。

    约战的地点逢义山,位于高平城西北约五十里处,处于六盘山的余脉,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并非是耕种的沃土。但这片高原俯瞰着整片高平盆地,一旦有人马自此通行,无论是向南向北,均要受其威胁,可谓是安定郡中的军事重地。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春,护羌校尉段颎便是在此山下与先零诸种羌大战,大获全胜,继而赐予破羌将军之名,今人从此经过,至今还能看到前人战场的遗迹,石中马骨,草下锈剑,不得不追思前人的武功盛事。

    而吕布于去年在山下招揽羌人,砌墙筑堡,已将此地囊入治下,对安定杨秋取得了极大的优势。而韩遂在此地与吕布约战,显然是做着一战收复失地,彻底将吕布封堵在北地的打算。但若吕布获胜,高平盆地将易手,金城战败的影响也会随之消散,吕布将重新占据陇上的主动。

    故而两军皆不敢不严阵以待。

    四月初六,吕布率众自石峡口登山,沿着一条名叫白羊水的小河流溯流而上。州府的骑兵在小河边的平地上排起了长队,人和战马在山崖下仿佛蚂蚁,而他们驮运的铁甲,正在阳光下闪着光。静悄悄的水流就在他们脚下,又很快消失在跌宕的山道里。雨季尚未到来,河道大部分地方仍旧干涸,有水的地方漂泊着些许杂草来回,如同水上浮云,遮盖住了涟漪的波光,时而交叉纠缠,时而汇合或分开,向下绵延而去。

    吕布望着前方怔怔出神。南面再走三十里,就能抵达逢义山堡了,两边都是大片吐绿的树林,林子后面的山脉渐次抬高,而在山脉的后面还有一道淡淡的山影,直至天迹。偶尔林间有一片黑点在晃动,好像树叶随风飘一样。在前的斥候说:“那是乌鸦。山南坡有一大片柿子林,羌人离开后,乌鸦就在那里安了家。”

    吕布想:“韩遂现在在哪儿呢?”

    虽然吕布自认为野战必胜,但凉人在金城一战的用计着实令他印象深刻,事后回想,吕布也不得不为谋划之大胆而感叹。故而此次约战,他分外小心,一路上前后斥候不断,唯恐敌军又设奇计。

    从南边高平回来的侦骑说,高平城中陆续有兵卒聚集。显然,凉军各部是正在自鸡头、薄落谷小道往高平城聚集,目前城中约有两万人,预计还有一旬,他们才能尽数到来,前来会战。

    吕布闻言,心底的紧张稍释,但他转念又想,会不会是他们诱我来此,再在北边河水断我归路?于是又打起精神,等待后方斥候的汇报。直到两日后,吕布率军抵达逢义山下,后方无事的消息传来,他才又吐了一口气。

    逢义堡不大,只能容纳约七千人在堡中生活。于是吕布便派典兵从事曹豹率先头骑兵至高原东南角的苋麻河,监视高平凉人们的动向,自己则率大部,在逢义堡南五里的马营水驻扎下来。羌人在这里筑有山营,能容纳军官在这里住宿,但大部分军人马匹都只能自己寻找山崖,在其中露宿。晚上狂风从西北边吹过来,帐外的厚盾都仆仆作响。新卒们听着这些声音,便开始怀念温暖的酒肆之夜。

    出发前,吕布给灵州的每名士卒都发了一壶滚烫的好酒,还请了一些羌女在军中轻歌曼舞。这幅景象深深地烙在大众脑海中,河东子弟更是如此,他们不能入睡,整夜地思念家乡。军士议论说:“奋武将军要是想起斋戒修行的妻妾,想必更加难以入睡。”

    原来在临行之前,吕布的美姬王貂蝉在灵州举行了斋僧大会,一连请了近百名天竺高僧,为出征将士求福。貂蝉已信佛多载,她问自贵霜来的高僧支度迦罗,如何能保佑将士平安归来。支度迦罗说:“只要发愿舍身,行八关斋戒,每日清晨沐浴、焚香、更新衣,口含旃檀,烧香悬幡,日念观世音经不止,则可保一切平安。”貂蝉于是在府中立佛金身,脱去丝织衣裙,换上清补法衣,舍身修行祈福。临行前,貂蝉对吕布说:“夫君归来之日,便是妾身出阁之时。”如今这漫漫长夜,想必她仍在祝愿远去将士得胜吧。

    如此又过了七日,高平的凉军仍在汇合,迟迟没有北上约战的意思。这让吕布等的颇为不耐,以至于在四月十五、十六两日,接连派了三次使者前去约战,询问他们打算何时赴约。

    使者都见到了韩遂,他高坐席上,却语焉不详,一会儿说五日后便可一战,一会儿说尚不知时日,先请使者回去。这些举动令吕布迷惑不解,部下中有人说,或许是将军行军谨慎,韩遂见无机可趁,心中已然怕了,又有人说,或许是韩遂故技重施,一边令我们松懈,然而再忽出奇兵。

    这时张辽献计说:“将军,我愿去高平,观察敌营虚实,若敌为实,则我军可战,若敌为虚,则其必有诈计,我军当撤回河水,先夺回失地。”

    张辽是吕布军中屈指可数的猛将,但更为难得的是,张辽在上阵厮杀之余,观察极为细腻,常常能察觉出敌阵变动之中的疏漏与破绽,故而往往能批亢捣虚,一击而取奇效。吕布正犹豫间,听闻张辽敢冒奇险,大为欢喜,与张辽握掌笑道:“好兄弟,若真能得其虚实,此战你功劳第一!”

    张辽由是南下高平。高平城北便是凉军大营,张辽路过时,细细观察周遭布置,发觉凉军营垒分散,兵员多老弱。即便如此,粗粗算下来,恐怕城前凉人只有两万出头,这令张辽狐疑不已。转而面见韩遂,再问其何时挑战,韩遂仍旧含糊其辞,这更令张辽警觉。

    因此出城之后,张辽并未立刻回军,而是藏于高平城东北的一处山林里,观察城中情形。就在半夜明月高照,间或蝉鸣的时候,张辽忽闻南边声声鸦叫,一群乌鸦在大道的荫林间飞了起来,在其下,可见如龙的黑影在缓缓出城,估计约有三千余人。而到了次日辰时,城外又有一行人大张旗鼓,奏号凯歌而来,缓缓进入城内。

    张辽顿时了然,向吕布通报说,高平城中并无大军,韩遂所谓约战,估计是想牵制我军于此地,真正意图恐怕另在他处。且过不了两日,北面的斥候来报说,大河北岸似有人员往来,吕布顿时确信,在高平的只是疑兵。于是他立刻召回曹性,打算率部返回河水,先夺回颤阴渡。

    四月二十日,吕布正欲拔营而行,高平凉军忽然出城北上,出现在苋麻河前,吕布便移军转向,与凉军隔河对峙。凉军见其有接战之意,便又缓缓退军,似只有牵制之意,并不敢于吕布野战。

    吕布对高平为偏师的意图更为确信,以其必为虚军,无胆决战。故而待其退走后,吕布令军中各部暂时歇息,明日再行撤军。自己则卸甲饮食,早入梦乡,孰料睡梦之中,忽为一阵嘈杂的喊杀声惊醒。

    他匆忙走出大营,只见南营已纵起大火,不少骑着快马的骑士,正在州府士卒间大肆砍杀,嚎叫与哀鸣此起彼伏,夹杂着箭雨在风中的破空之声。

    原来,贾诩在高平设有两座大营,一座堂而皇之地置于城北,令军中老弱者驻扎其中,另一座则置于城南的弓背梁里,乃是凉军精锐所在。如此一明一暗,张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道凉军在北面另有奇兵,实则凉人从设计之初,就打算倾力决战。

    在白日里最后一次向吕布示弱后,韩遂领兵夜袭逢义堡,马腾、成公英等部直摧南营,继而一举击破吕布营垒。吕布自知必败,只能领数百陷阵营仓皇北逃。

    至此一战,吕布军中死伤无数,被俘无算,能回到灵州的不超过四千人,关中也为之大震。吕布陇上五年之辛苦经营,可谓一夜尽毁。

第七章 凉州归降

    炎兴六年四月,就在朝中收到袁绍回复,正在谈及对河北战事的时候。凉州竟传来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奋武将军在逢义山与凉军大战,中伏不利,竟丧师数万,仅以身免。这令京师大为震动。

    自陈冲刘备调入晋阳以来,所遇最大的败仗便是初平讨董之役,其中皇甫嵩闪转腾挪,于一月之内歼灭公孙瓒、郭等部,损失近三万人。而吕布这一战的损失却还要过甚。因凉人袭击突然,而所处在于山地的缘故,六万大军便是欲要逃命,也不知该往何处去逃。吕布窜逃后不久,唯一的一条山路也为凉人封堵,营中的汉军很快只剩下三个选择:要么跳下山崖,要么自刎,要么投降。

    自此,西凉叛军一战俘获近五万俘虏,为历年来反汉战功之最。很快,朝中诸公便为此事唤醒了过往记忆:四十年以来,凉州羌乱屡不能平,已足足有三代朝中名将重臣,先后埋骨于陇上之地,其中不乏傅燮、周慎这种干臣,可时至今日,居然仍有如此损失,不得不叫人心生挫败,以为平凉一事遥遥无期了。

    继而朝中又开始出现一种论调,以为国家虽占据凉州之土,但多年以来不受其利,反复耗费财赀,也不过徒劳。又为关东九州累增赋税,广受天下诟病,不如弃之。改在扶风冯翊一带多修坞堡、将叛军堵截在陇坂之上。如此国家岁出大减,还能节有盈余,也不必再令龙首多颁新政了。

    这是自先帝尚在时便有的言语,当年司徒崔烈便是说着如此论调,在朝中颇有影响。只是最终先帝并未采纳,而是重用反对弃凉的傅燮一派,至今约有十五载。原本陈冲执政后,凉州形势逐渐好转,自也无人多说。只是如今逢义山大败,一夜之间,弃凉之论又死灰复燃了。

    陈冲对此嗤之以鼻,在朝上对百官说:“若败则弃地,今日焉有国家社稷?”以此堵住公卿言语。公卿尚且不论,毕竟朝中多是陈冲学生,本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真正让人忧虑的,则是今岁对河北的征战。

    本来他与刘备定下计议,打算今年七月月末,便尽起关西中原兵力,以二十余万大军出征河北,务求一战而胜,各地兵力的调集都在准备之中。可在此要紧时刻,陇上却出现大变,这便让陈冲与刘备不得不做出抉择:是依旧要出征河北呢?还是暂且放弃,转而收复凉州呢?

    陈冲与刘备商议时,分析说:河北袁绍虽然势大,但南面中原已为朝廷平定,西面并州又多有山险,北面段煨仍占据居庸,可谓环其三面,若留十万军士镇守,总也不至于仓促失地。但若要举兵进攻,非得倾国之力不可,可如此一来,三辅空虚,凉人若是南下,就伤及国家根本了。如此看来,应当先用武于陇上。

    到了五月初,就在陈冲仍与刘备商议如何用武,谋定进军路线时,凉州州府又传来军报。只不过这次的消息较上次更为惊骇,吕布来信说,叛军大胜之下,竟打算就此反正,欲归降于朝廷。

    这着实令人难以预料,便连陈冲也措手不及,他急忙派王邑前去北地,与吕布了解详情。

    直至十日之后,具体的消息才传回西京。原来韩遂等西凉众将已派成宜长驻灵州,正等着朝中使者。成宜转告王邑说,凉州累战十数载,当年羌乱的领袖多已阵亡,现在还在乱军之中的,要么是不堪先帝苛政,被迫难逃的良民,要么是早年为其裹挟,求生自保的汉将。而如今龙首治政,三辅晏然河清,有甘棠执政之美名,凉州上下见之,更无长乱之心,奈何朝廷一味征剿,这才顽抗至今。

    说完了归正的理由后,成宜又开始谈投诚的条件。韩遂各部愿意归还逢义山之战后的五万俘虏,并且如旧时张燕一般,年年向朝中缴纳赋税、军马、甲胄,并察举孝廉、委派计吏,听从凉州牧的指挥。但相应的,各叛军也希望朝廷能够承认他们自领的封号与封土,赐以关内侯以上的赏爵,允许他们子孙在凉州沿爵,并有自行征税、募兵、徭役之权。

    说罢,成宜还给了王邑一份名单,上面写有乱军各部首领的姓名及其自领封号、领地及赏爵。

    王邑原封不动地将这份名单交给了司隶府,陈冲听完凉军条件,又审视手中的这份名单,转而与刘备笑道:“真是了不得,想不到士别三日,陇上这群武人也会与朝廷计较了。”

    刘备看完名单,将其置于案上,显然也松了一口气,他笑着颔首说:“若是袁绍听闻这个消息,也不知有几多胆寒。”本以为今岁将陷入两难之境,但韩遂等人既然愿降,那西疆的战事自然也就消弭,霸府便又能重整军队,奔赴河北了。

    但陈冲此时却陷入沉思,他斟酌着对刘备道:“玄德,只是我看吕布陇上两败,都是误中叛军圈套,此人谋划,善于示敌以弱,便是吕布中一计之后,仍令他麻痹大意,再以奇兵破之,真是常山之蛇的打法!”

    说到此处,陈冲皱眉缓缓说:“所以我也在思量,此次凉人的投诚,会否也是示弱之计?”

    刘备初闻陈冲言论,也悚然一惊,但思量一翻后,又展颜笑道:“庭坚多虑了,你莫忘了,他们还得还吕布的五万将士呢!”

    陈冲无言,这确实是与此前形势不同之处:若此前凉人用的是示弱之计,但现在他放出条件,将把俘虏交还给吕布,吕布连吃了他两次大亏,也必然对凉人严加提防,五万将士驻防陇上,凉人便是欲要作乱,还得再败上一次吕布,才能杀入三辅,这确实有些天方夜谈了。

    不过陈冲仍旧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自觉仿佛于云端,远方流云翻滚,隐隐有蛟龙窥探。故而他没有轻易答应,而是又花了两旬时日,与韩遂等人来回谈判,好索取更为有利的条件。

    一直谈判到了五月初,凉人终于又做出让步。

    韩遂应允朝廷,将拆除汉阳、陇金城三郡的若干坞堡;且让出敦煌、酒泉、张掖三郡,供朝廷任免郡守;又要允许朝廷在金城设置护羌校尉,隶属于凉州州府;而最重要的是,所有朝廷封赏的将军郡守,必须响应年初的索质令,派家中兄弟或者儿女到长安为质。做到这个地步,陈冲才终于安心。

    待五月初六,俘虏放还北地郡后,刘备携诏令行至陈仓,大会西凉群雄,正式任命韩遂为镇西将军、马腾为征西将军、宋建为河关将军、成公英为金城太守、杨秋为安定太守、梁兴为汉阳太守、张衡为武威太守,其余等各自号太守,悉数转为该郡都尉。除韩遂、马腾、宋建三人各自开府,受朝廷号令外,其余人悉数委于吕布麾下。而会后,各部也都派出自家子弟,当众礼拜刘备,随之返回长安。

    一场众人原本会以为席卷三辅的大乱,就这样消失于无形,百官闻之,无不扶额庆幸。然而自始至终,朝中都并不知晓,董卓旧部已与韩遂联合。自然也更不会知晓,贾诩此时早已潜入到灵州城中,与吕布密会多日。

    这要从头说起,自逢义山战后,吕布心中颓唐至极。他以为自己一战败尽精锐,受天下前所未有之耻,想必叛军不日便会继续追击,逼迫自己退出陇上,而自己走投无路,也只能黯然下陇,回朝中受人耻笑了。孰料在此阴翳心绪下,迎接他的却不是叛军的围攻,而是一名议和的使者。

    使者为吕布带来韩遂的亲笔信件。

    信中说,天下之势,本如流云雾霰,聚散不定,昨日之敌寇,亦能为今日之倚助,今日之盟友,亦能为明日之仇雠。其中变化,无非是利之所致。吕布本是并州豪杰,五原猛士,凉人无意与之结仇,奈何受人挑唆,以为凉人可欺,凉土易得,这才相战多年。而如今,凉人虽取大胜,但却敬佩奋武将军的勇猛刚直,怀有思归慕犊之情,故而不仅不愿与将军结仇,更愿归还战俘,奉吕布为主,请降于他。

    吕布不意有此转折,纵使心中忐忑,但接连大败的他也无从选择,只能先为应允。一面向朝廷禀告,一面先行接见西凉使者。

    在凉人的要求下,吕布与凉人都只带十余人,在富平城外二十里的一处荒村相见。吕布不明所以,但也不得不照做。

    时值盛夏,天上刚下了一场清凉的雨,但在干爽的陇上天风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一股隐隐约约的湿意。吕布脚踏赤兔,于午时抵达荒村,见其立于一座山包上,旁边便是河水冲击而成的山崖,登高望远,更可见群山峰顶的点点黛绿。

    下了马,吕布很远便看见凉人的使者了,有十来人站着护卫警戒,又有三人坐在一古井旁,枣林下,显然是谈判的主使,如今正在纳凉歇息。吕布径直领人走了上去,心中思量着此行能否成功。却不料靠近之后,一人向他含笑寒暄,吕布大为骇然。

    贾诩起身笑道:“与奉先一别经年,岂料有今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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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