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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吕布阴反

    吕布与贾诩上一次见面,还是凉军包围长安时。当时吕布为牛辅挑衅,与其挑斗,孰料竟中凉军之伏,继而遭飞矢穿甲,直穿侧腹,因此险些丧命。这箭伤的影响一直遗留至今,一旦遇到阴雨时节,吕布弯腰行走,骨肉间便隐隐有针刺之感。

    此时得见贾诩,吕布顿觉侧腹旧伤刺痛。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在与何人对阵,他不无落寞地对贾诩说:“当今天下,我吕布心服的人并不多,但今天开始,你贾文和算是一个了。”

    贾诩笑笑没有答话,继而挥手让护卫众人离开,只留下两人陪伴身旁,其中一为成宜,一为马超,分别代表韩遂、马腾,聆听此次的密谈。贾诩既然露出要密谈的架势,吕布也只能奉陪,将随行亲卫都遣散到北边,如此一来,井边便只剩下四人对坐。

    两相对视下,吕布眼神漂移,而贾诩淡然自若。贾诩从腰间取出一壶水囊,又在面前摆了两只木碗,往中倒出浅红的汁水,原来是梅汤。将一碗递给吕布后,贾诩自己浅品了一口,慢慢说道:“不过是以有心算无心,仗着我和将军是旧识,知道将军的喜好罢了,若真是战场交锋,又怎敢与将军硬拼呢?”

    吕布没有接话,他心意并不在此处,喝了口梅汤后,他径直问道:“你说愿将兵卒都归还于我,到底是真是假?”

    贾诩闻言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指着吕布连连说道:“你呀,你呀!”

    吕布听得心烦意乱,他本就对议和之事不甚相信,此时听到贾诩笑声,更觉心烦意乱,仿佛自己特意前来受辱。一念之下,他起身冷喝道:“君以我好欺耶!我乃北疆大丈夫,义不受辱!君若欲携胜辱人,无非是血溅五步,俱死此处!”说罢,他伸手握向腰边斫刀。

    马超坐在一旁,就是防备此刻,吕布尚未拔刀出鞘,他立刻趁势站起。霎时间,两把斫刀的刀锋亮如寒月,明晃晃地在井边前后对峙。两人都知道对方是不好惹的对手,眼神都瞅准对面的要害,时刻准备交锋。

    在这紧张到极点的气氛里,贾诩伸手拍了拍一旁的马超,笑道:“孟起,没必要舞刀弄剑,方才确实是我无礼了。”又对吕布道,“我既然邀请将军前来,自然是诚心议和,将军又何必多疑呢?还是坐下,我们继续谈罢。”

    两人这才收刀入鞘,缓缓坐回席内。待两人坐好,贾诩才继续开口说话,他一说话,场面又立刻冷静下来。贾诩说:“五日之后,我们便会先放还万人于将军。”吕布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又听贾诩继续解释说,“而我方才大笑,也不是戏弄将军,只不过是心中感慨而已。”

    吕布问:“感慨何事?”

    贾诩说:“我昔日在雒阳与将军共处时,以为将军是不拘小节,志在天下的英豪。纵使以后刀兵相见,同僚中也无人不敬佩将军之豪勇。只是今日再见,将军胸中郁郁,计较于一兵一卒,不复当年挥斥方遒的英姿,怎能不叫我感慨呢?”

    吕布闻言脸色涨红,好久才言语道:“手下败将,自然不足言勇,你既还我兵卒,那便任你说罢。”

    贾诩摇首失笑,他说:“我怎是嘲笑将军?将军莫非忘了,除去归还俘获外,我等还有一层本意,便是要奉将军为主啊!将军如此颓唐,我等怎敢以性命相托?”

    吕布顿为失色,他此次前来,心中只想着索回旧部,全没有将凉人归降的意思当真。但贾诩此时在眼前再提此事,吕布不由打量左右成宜马超的脸色,心底狐疑道:莫非他说的是真事?

    此时,贾诩正色问道:“将军以为,将军与大将军刘备并论,孰优孰劣?”

    吕布不意会有此问,但四下无人,他也不屑于说假话,便忿然说道:“刘备小滑而已,与常人相较,自然也算得上人杰,但若与某论优劣,不过庸人耳。”

    贾诩闻言不禁心中哂笑,但面色依旧如常,仍问道:“那为何刘备功至不赏,位极人臣,而将军却仍在此处嗟叹呢?”

    吕布为之一滞,他不得不叹息道:“他本汉室宗亲,师从卢植,武有关张,文赖陈冲,又有公孙瓒为援,故而能因人成事。而某乃边地将子,本无根基,怎么能与他相比?”说到此处,他胸中烦闷,就端起水碗一口饮尽,入口才想起,这是梅汤,并非是浇愁的酒水。

    正茫然间,他听得一旁的成宜说:“将军这就错了,刘备固然得人,难道将军的部曲算不得好男子吗?将军麾下高顺、张辽、曹性三人,名满陇上,我们都以为是万里挑一的人杰,将军如此贬低,恐令部将伤心啊!”

    吕布为之默然,贾诩知他无可反驳,情绪已落至极点,正是此行说服的最好机会。故而他又取了一壶冷酒,为吕布斟满,待他喝下后,贾诩才缓缓说道:“莫非将军不知?这皆是陈庭坚的谋划啊!”

    吕布愕然,抬头迎上贾诩犹如夺魂锁魄般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嗫喏道:“这从何说起?”

    贾诩说:“贾诩虽是朝廷通缉的反贼,但也知晓政事。对天子而言,将军是诛杀太师的首功之臣,若无将军反正靖难,刚断奋命,太师如何得亡?退一步说,若无将军先守高陵,又守长安,以致我等蹉跎月余,不得寸进。又如何能让刘备他们率军南下,获不赏之功呢?我听闻陛下赐有将军中兴剑,便可足见将军之功大了。”

    说到此处,贾诩再看吕布的反应,只见他轻抚腰间剑柄,便知他心神也随之不宁,而后继续说:“将军以此弥天之功,足可封千里之土,享万户之禄。却奈何为凉州牧?朝中常有言说,生不为凉州仕,死不为陇右鬼。凉州不平已有数十载,以太师(董卓)之智力、车骑(皇甫嵩)之韬略,亦不能平之,况将军乎?陈冲刘备却以凉州为封赏,让将军与我等经年苦斗,这便如同当年齐国的晏子,因惧怕猛士夺其权位,便以二桃为饵,直令三士相残杀的毒计啊!”

    吕布闻言大觉有理,一时间又羞又恼,酒也顾不上喝。很快,他起身在井边徘徊踱步。他先仰望天风流云,但胸中仍是忿耻;又低首看向井边,只见井水之中,自己样貌憔悴,面上满是胡髯风霜,吕布这才恍悟:原来我也老了。

    忽然,吕布瞅见自己右颊间的一道伤痕,他想起来了,那是孙坚在他脸上划下的。本来模糊的记忆忽然涌现,他似乎又回到了广成关前。在满是呐喊、箭矢与金铁的战场上,他看见一个黑甲男子策马尸山,对自己冷眼嘲笑,这令他怒不可遏。

    吕布又记起自己随丁原出并时,曾回望天井关。天井关山势崇刚,削如鬼斧,如此景象曾让他顿生豪情,暗暗立誓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比山而高,不立人下,必立不朽之大业。转眼十年已过,自己却似一事无成,这让他更是不甘。

    一时壮怀激烈,他不知该如何言语,唯有拔剑击水,仰天长啸,惊起周遭一片飞鸟。

    贾诩待他停下,才又缓缓问道:“贾诩今日来此,正是欲问将军,将军胸中还有几分壮志?可敢立不世之功,留千秋之名?”

    吕布对贾诩已由衷心服,闻言回席端坐,低首诚恳道:“这本是吕布平生夙愿,还望文和多多教我。”

    贾诩知道此行已成,面上也露出微笑,颔首说:“将军客气了,将军既然以救驾之功闻名于世,却不想再次救天子于危困吗?”

    方才对话中,吕布已隐约听出,贾诩是要说服自己起兵反刘,此刻果然听到如此言语,也并不意外。只是如今他既已下定决心,人倒冷静下来,向贾诩说道:“如今刘备麾下约有三十万大军,遍布关东关西,我等仓促起事,恐怕胜算不大吧!”

    贾诩说:“只要关西没有战事,刘备欲平河北,最少要调动二十万大军征战,关西能剩下几人?这不是难事。”

    吕布道:“但只要留下三万,总可以守备长安。我守过西京,你也打过,这城池非同一般,没有十万人几个月,是打不下来的。凉州纵使倾巢而出,最多也就能出八万罢!”

    贾诩却笑道:“这并非问题,因为将军还有二人,可为援助。”

    “谁?”

    “陛下与建平将军董公。”贾诩直视吕布道,“前年刘备逼凌陛下,必令陛下生怨,而董公外放陈仓,常驻武都练兵,定然也在为陛下暗地奔走,将军只要联系董公,必然能得陛下支持,获大义名分!”

    说到这,贾诩又笑说:“又或许,董公已派人来联系将军,只是将军这两年忙于战事,无心于朝局,他不便相告。只要将军多在家中赋闲几日,念几声天子,那董公的使者,便不请自来了。”

    吕布将信将疑,与贾诩等人告别后。他回到家中歇息连续,待王邑前来接洽时,他当众问了几句天子近况。当夜,竟真有箭书落于吕布后庭之内,书上言说,欲与吕布密约,谈论忠孝之事。吕布如约相见,果然是董承使者。

    自此,吕布对贾诩心悦诚服,秘邀其至府上,详谈此后布置。而贾诩在灵州化名段逊,以幕僚身份加入州府,整日面带黑巾,深居简出,州中不知其人,更不知大祸将至。

第九章 陈冲谋策

    在炎兴五年年末时,霸府在青徐取得大胜的消息固然令人欣慰,但天下人并不以为大局已定。毕竟同一年间,袁绍也攻克易京,北占燕辽两地,几乎统一了河北,又有乌桓、鲜卑以为援助,与光武立业时仿佛。若要国家一统,仍未知鹿死谁手。

    但到了炎兴六年五月,凉州叛军向朝廷归降输质后,局势忽然明朗起来。西疆战事无忧后,朝廷便可以尽起并、司、炎、豫、青徐兵卒,其众竟达三十余万。其声势浩大恢弘,在两百年间,恐怕只有新莽举兵昆阳的情形才能仿佛。而这些军士多是征战经年、通晓戎事的老兵,非王莽临时征用的新卒可比。故而河北虽富、幽燕虽勇,时人皆曰莫能当之,百官也以为统一九州,当在朝夕。

    但五月以来,陈冲一直心绪不宁。

    《春秋》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今要举三十万大军而动,更是决定国家国运的大事,不可不慎之又慎。陈冲与归来的赵岐商议过,冀州如今有二十万众,新得幽州,又能募得数万,只是考虑粮秣辎重,与各地驻防,袁军能够用来野战的部队当在十七万左右。

    虽堪堪过汉军之半,但战事并非纸上这般容易,还需考虑敌之短长,我之优劣,因势利导,据形而动。三十万大军声势固然骇人,但也有其劣处,那就是大军兵势过长,传令不便,令统帅难以相机应变。且三军一体,士气难调,一旦进攻不利,极易出现军心皆丧的局面。

    而袁绍经营河北长达七载,颇得人心,若再倚靠城池之险,拖过秋冬之日,便会出现前言所述之局势,若在此时,他能伺机而动,未尝不可出奇制胜,再现彭城奔溃之惨状【1】。到那时,天下形势如何,就又难以言说了。

    除非对敌情了如指掌,陈冲一向料敌从宽。故而在这些时日里,陈冲一直在谋思必胜之策。他心想,既然战场之上不能言必胜,那何不从战场外入手?无论如何,己方占据朝廷大义,而袁绍乃是叛臣,且是汝南望族,虽占据河北之地,但恐怕也难尽得郡望忠心,必有愤懑之人。既如此,大可以在出兵之前,从此处入手,挑拨人心阴得内间,或许能够有意外收获。

    只是该与谁联络,陈冲举棋不定。近两年来,朝中在河北也布有不少眼线,但多是观察袁绍幕府兵马粮草调动,但府中人事关系却不甚了然。陈冲就此事去询问赵岐,赵岐也颇为为难,他说道:“我在邺中,也颇受提防。袁绍安排与我相见的,都是他心腹重臣,非至亲而不用。使君问我谁可间之,却是问道于盲了。”

    但陈冲也不是一无所获,他随即想起,自己府中也有一人,不仅曾在袁绍幕府中任事,而且官至魏郡太守,定然深知详情。于是一日傍晚,他身骑青隗,孤身一人去造访董昭。

    董昭对陈冲的来访并无预料。因为这些时日里,董承与吕布已有联系,又和刘焉阴结同盟,密除国贼的计议大有进展。故而董承频繁有书信送来,问他朝中局势、霸府征东布置以及此后起事夺权的谋划。

    这皆是需要反复参谋的大事,纵使董昭智慧过人,这几日也不免有殚精竭虑之感。故而得知门外陈冲敲门请见,他心中大惧,迷乱中还以为密谋已泄。好在他随即想到,若是密谋果露,陈冲应当先出兵拿下董承,而非自己。董昭这放下心来,换上一身轻袍,到府门去迎接陈冲。

    陈冲见董昭面色疲惫,并未猜到真缘由。毕竟最近府中调度各州粮秣兵马,所耗甚大,治中曹反复核算开销,已不下三次。董昭作为曹中主簿,有劳累之色也属当然。陈冲便开口寒暄关怀了几句。

    随董昭入堂后,陈冲随意打量董昭住所。才发现董卓用度竟十分简朴,所住不过是一进的院子,院里亦只有一名苍头喂马随从,一名仆妇火食洗衣。堂上还放有董昭刚刚食剩的膳食,内里不过是些许莱菔、干菜,可以说是极为简朴了。

    陈冲一直崇尚勤俭,见此情形也不由心生感慨。他想,董昭虽说为人薄情寡恩,但也确实是名清官干吏,久不提拔,难免为人诟病。或许以后可将他提拔为廷尉,作为张汤、主父偃之流,以弹压不法,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董昭见陈冲眼神游移,心中颇为不安,但面色依旧恭谦至敬,他先低声道:“鄙舍卑寒,不知龙首远来,竟无准备,还望龙首莫怪。”

    而后又问道:“不知龙首此来,所为何事?莫非是计核出了错处?”

    陈冲摆手说:“公仁不必紧张,我今日来,不为治中,而为河北。”他微微沉吟,将自己对河北征战的顾虑说于董昭,又感慨说:“兵者国之重器,不可轻动。而袁氏乃国家大敌,雄踞河北,背倚戎狄,非轻易可胜。《兵法》有云,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又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我虽然知己,却不知敌情,这不是可用兵的准备,就来问问你的意见。”

    董昭闻言一惊,不料陈冲竟有不战的想法,这对他并不是个好消息。但他仍不露声色,缓缓问道:“那龙首是想与我一谈河北风土人情?”陈冲含笑称是。

    为加强陈冲出兵的信念,董昭下定决心,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他知晓陈冲谨慎,谈论所得都必会派眼线查证核实,故而也不加虚言,为其详细介绍了袁绍府中众人。

    袁绍幕府可分为三派,一派是在朝时便交好的元从,虽说如何顒、伍孚、周毖之流多为董卓所害,但也有郭图、荀谌、许攸、逢纪、淳于琼等人一直相随,这都是袁绍最为亲信之人。

    另一派便是袁绍入主冀州后,亲自选用提拔的河北名士,如沮授、田丰、审配、朱灵、张郃、甄尧、颜良等人,他们俱是冀州郡望,在州郡中颇有影响,能主袁绍安定人心,且本身颇有能力,是袁绍能够立足冀州的基石。

    剩下的便是因感汉祚将绝,新朝将起,又仰慕袁绍名声,敬畏袁氏权势,而选择加入幕府的投机之臣。诸如陈瑀、朱汉、阴夔、公孙犊、麴义等人,而董昭自己也算在此列之中。

    陈冲对袁绍的元从颇为熟稔,知晓他们虽然品性低劣,但轻易不会背弃袁绍,而袁绍对冀州大族又有知遇之恩,也难以动摇,能够着手的恐怕也只有最后一类了。他下定决心,又细细追问董昭,这些人喜好如何,品行如何,袁绍待以何礼,有无恩义。

    谈话到最后,陈冲疑问渐少,改与董昭谈论司隶府中诸事,问他对新政有何建议。董昭沉思片刻,缓缓说道:“正如龙首此前所言,兵者国之大器,不可私授,否则祸乱难止。恐怕龙首已有腹案了,只不过现下河北不平,尚不是新政的良机罢。”

    陈冲见他看出自己所想,不由颔首笑道:“公仁确有大智,待河北事罢,我可以公仁为使,着手此事。”董昭连称不敢,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陈冲便起身告辞。

    董昭把陈冲送出门外百步,见他策马远去后,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即使自视甚高,但在陈冲面前,董昭不敢稍作松懈,一言一语,都要百般思量。此时陈冲一走,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伫立良久,董昭才缓缓向家中走去。

    此时天色已然昏暗,董昭在书房点上灯火,在桌案上摊开黄帛,提笔蘸墨后,他开始思考如何回复董承的来信。近来与吕布接洽,他已提出要求,希望起事之后能得任司隶校尉,执掌三辅。这令董承颇为为难,此前他已与刘焉许诺,事成之后,将以此职赐予刘范,若再赐予吕布,将如何与刘焉交代?

    董昭便在回信中写道。可将此事与吕布说明,然后应允他太尉一职,并许之于并州之地。吕布心性不定,闻言则喜,公言其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他必许之。在应允吕布之余,也要与韩遂等人结交……

    书写之间,董昭忽然想起陈冲,此刻他在干什么呢?方才他与自己分别时,面容平和,分别是下定了东征的决心。但是他会如何谋划呢?董昭有些没有把握,现在的计策全部是建立在霸府兵出河北,与袁绍长久对峙,以致关中空虚的前提下,而后他们才能做得利的渔翁。可若袁绍真的不堪一击,那这些计策也不过是梦幻泡影一般,必然面临失败的结局。

    想到这里,董昭放下笔墨,以指敲案,缓缓细思,从今晚的谈话字句中推敲陈冲可能的计策。

    莫非是打算先招降一些人,再削弱袁绍的兵势吗?董昭心想,但他了解袁绍,袁绍外宽内狭,对人并不信任,没有几人能够独立统兵,即使少数几将有自己的部曲,计其数量,也不过才万人而已,恐怕也无法改变战局。

    董昭想了几刻,也没想出袁绍的破绽。不由在心中感叹,对霸府而言,袁绍确是个难缠的敌手,无怪陈冲对出兵如此犹豫。

    既然得不到答案,董昭便又回到案前,披上一件宽袍,继续书写回信。

    【1】彭城惨状: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刘邦乘项羽胶着于城阳之际,率五诸侯军约计五十六万人,兵分三路向楚都彭城进攻,成功攻克。此时刘邦以为项羽前后失据,必败无疑。不料项羽留下诸将攻齐,自率精骑三万疾驰南下,由鲁瑕丘先击破樊哙等军,随即在胡陵至肖县采取包围闪击。项羽军夜间抵肖,利用拂晓,由西向东反击汉军侧背,早晨开始进攻,与汉军展开大战,中午便大破汉军。汉军面对项羽军的突然袭击,手足无措,自相践踏,乱作一团,结果遭项羽军屠杀,死者十余万人。彭城之战可为刘邦生平最大败绩。

第十章 狐奴射猎

    炎兴六年秋七月,就在朝廷在谋划河北征伐的时候,冀州牧自号骠骑将军袁绍以辽东太守公孙度有称王不臣之举,在渔阳郡集结重兵准备讨伐,下诏令幽、冀两州各部率军到无终汇合。

    在明知朝廷对河北有图谋的前提下,先移兵于辽东,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袁绍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辽东公孙度虽然口头上称臣,但是实质上并无诚意,极可能在他与朝廷之间摇摆,若是段煨与他联络,在他河南御敌时越过燕山,就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故而他此行耀武辽东,务必要令其不敢妄动。

    其次则是得知凉州归降后,河北三军大有恐慌情绪,不少人以为朝廷难胜。所以袁绍打算以征东名义先行练军,既可鼓舞士气,也可观察哪些将领藏有二心。

    最后则是想用大军震慑鲜卑、乌桓,加强他们对袁军必胜的信心,并以此邀请他们派从军南下御敌,不得推脱。

    果然,在河北各部还未聚集时,轲比能、蹋顿一得知消息,便领部中诸王南下来聚。袁绍极为高兴,便与其纵兵大猎于狐奴之野,青龙峡下(今密云水库下方)。

    一日,袁绍、轲比能、蹋顿率各亲随爱将进入射围打猎。

    这个射围很大,动用步骑兵士无数。有州府亲兵骑士监督,凡有兽自某处逃逸而出,即斩该处宿值兵将。待众人进入射围后,他见远处有鹿、野马群,就命人择一处平坦开阔之处,构火以待,然后亲自翻身上马射杀。以此下来,亲手射中的野马与鹿竟有十余匹之多。就令人炙烤猎物,赏赐军人。如是者再三,渐渐前至一丛林中。

    突然,一只老虎丛林子深处扑了出来,前面的战马都惊骇而退。后面诸将纷纷取弓搭箭,正待要射,不料一支猎箭早已飞驰而出,正中老虎的肩胛出,切骨而入,顿时鲜血汨汨而出。

    袁绍看见那射手站在鲜卑单于轲比能旁边,不过那人头戴武冠、敛发右衽,一副汉人衣装,在鲜卑人中颇为显眼,便问轲比能道:“此乃何人,箭法如此之快?”

    轲比能汉话极佳,不需旁人翻译,便自己答说:“他是东部步摇部的莫护跋,射箭之快早已闻名了。”鲜卑语中,步摇音同汉话的“慕容”,故而袁绍又问道:“姓为慕容?真是奇特啊!”

    莫护跋在马上揖手说:“小族久居王化,慕燕代之风,故而敛发袭冠,诸部便呼我部为步摇,取‘冠步摇冠’之意。”他亦是用汉话回答,与轲比能想必,遣词用语竟还流畅些。

    袁绍听罢颇为动容,又与莫护跋交谈几句经学,不料竟也对答如流,这让他对亲随感慨说:“不料鲜卑之中,也有如此好男子。”他又对莫护跋说道:“不过我以为,慕容一姓更好,所谓慕二仪(天地)之道,继三光(日、月、星)之容,不如你部便改姓慕容罢!”莫护跋闻言欢喜,下马向袁绍谢过,便正式改姓为慕容。

    这时候,袁绍转而对自己部下笑道:“此虎已伤,尔等可有人敢力擒之?”

    他本来看向的是颜良、张郃等猛士,孰料先说的竟是别驾田丰。他说:“田丰愿往,不过我坐骑没有蒙甲,大概不敢靠近,需要两人做的我的帮手。”说罢同自己两名从骑下了马,持长矟自两侧逼近老虎。

    那老虎虽然受了重伤,但筋力还在,他伏在地上,前肢立起,冲着靠近的人咆哮。声音凶猛无比,连远远在后面的骑士坐骑都吓得四蹄伏地,噤不做声。

    田丰仿佛若无其事一般,用矟尖超前,踏着温热坚实的土地,指挥着从骑从两个方向一点点靠近老虎。老虎一会向田丰咆哮,一会朝从骑怒吼,显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扑向哪个人。

    于是,田丰从右侧靠近老虎。老虎大怒,两爪一扑,就把矟尖给抓住了。正在它分神的时候,两名从骑从左侧突然奔向老虎。老虎一惊,刚一回头,就被一支矟尖捅进嘴里,另一人则是将矟尖刺入脖颈中。

    抓住老虎吃痛的机会,田丰抽出长矟,顿如飞鸟扑食一般,飞身扑到老虎背上,用矟尖斜着刺向老虎小腹。老虎吃痛不已,奋力挣扎,而另两人都奋力按住老虎的头颅,另一只手则死力地将长矟往上撬,三个伤口都腾血如注,其状十分可怖。最后,田丰腾出右手,伸进老虎嘴里,一把将血红的大舌头拽了出来,取刀割下。

    要知道老虎的舌头上长有倒刺,能把皮肉都刷下来。但田丰毫不畏惧,把血淋淋的舌头拎在手上向众人炫耀。

    围观众骑士见此情形,无不目瞪口呆。轲比能、蹋顿等人更是心悦诚服,不禁用马鞭连连叩鞍,击节叫好。轲比能对袁绍感叹道:“我见此人身量普通,谈吐文雅,还以为是使君的谋士,不料竟是个揜于啊!”揜于是鲜卑语中的猛兽,可见轲比能之惊叹。

    而河北众将也都说:“田别驾外表文质,内里却一身虎胆,怕是河南的关老虎,也有所不及吧。”袁绍浑不料让田丰出了如此风头,虽然振奋了士气,也让胡人惊叹,但他心中却暗生了几分警惕,以为如此人物,非自己能轻易驾驭。

    但他表面仍是不动声色,从腰间取出一块玉抉,娇翠欲滴,一看就是极品,他将其戴在田丰手上,笑言道:“这是我叔父次阳公(袁隗)所物,当年他成亲之时,扶风季长公以此为贺礼。今日送君,望君勉之。”

    而于此同时,一队装扮的像是汉人商旅的马队,从晋阳出发北上,沿着当年大将军卫青出塞的路线,过马邑绕道定襄,直入茫茫的云中河套草原内。这里已是鲜卑人的地界,但他们依旧向北,一路到恢弘的阴山脚下。鲜卑王庭弹汗山已在他们东南方数十里处,眼前则是翻滚着绿意与山石的大青山,积雪融化的溪流在其中流淌着,一行人就沿着阴山东南的走势,往东赶路。

    纵使是万物最繁盛的季节,这一路也显得荒凉凄清,没有任何人烟,只能偶尔听到狼群在远处对月群啸。他们便取水煮食,吃带在包裹里的腌肉干粮,还抛开路土边的洞穴,挖田鼠和蛇来吃。马匹损失了打扮,就相率搀扶着,柱杖而行,至终也没有任何怯惧之色。如此一连走了一个月,终于横穿过了整片鲜卑领土,抵达了白檀山下。他们每天都轮流上山,在山顶点燃篝火,对着南边的山林望眼欲穿,就这样又过了将近十天,终于从南边崎岖的山道中,等来了大队迎接的汉家骑士。

    换上了一身齐整的新衣,在骑士的簇拥下,他们骑马自平谷绕道,与袁绍大军擦肩而过,很快就到达了渤海郡境内。站在马上,遥望这河北无垠的田地和农人,还有东边平静又孕育着万千波涛的渤海,此时他们露出了压抑已久的笑容,他们离目的地已然不远了。

    回过头来,继续向南策马二十里,他们抵达了章武。不过他们并未入城,而是停留在城外东北处的一处小村庄里。一行人在村中歇息,用热水跑过脚,喝过已被暖酒,舒坦了好一阵子,然后就听到有使者说,骑士们的首领到了。

    领头的人特意戴上了青丝制的进贤冠,身穿非常正式的使节深衣,亦步亦趋的随着引路人走到一间小屋内。首领见领头人这样年轻,不由吃了一惊,继而又笑了出来。他可能也觉得好笑,不过还是很恭敬地对首领说:“大将军府谏军曹右长史法正奉尚书令陈君之令,拜见君侯大人。”

    行完礼后,法正又俯身微笑说:“陈君一直惦念您,特意问君侯好。”

    首领呵呵大笑,说:“独相日理万机,难得记挂我这荒僻之人呢!”

    法正笑着说:“陈君不仅记挂君侯,还有薄礼相送。”说罢,从贴身处取出一卷用绸子写就的信,交到那首领的手上。首领连忙将密信展开阅读,读完了,就放在拉住上把他烧掉。他看着黑色的灰烬,面色变幻不定,沉默良久,而后对法正说:“段忠明和我谈时,不是这样说的。”

    法正笑道:“如果所做的只要如此之事,那陈君何必派我前来呢?”他顿了顿,对首领说道:“只要君侯下定决心,陈君可予将军万户之赏!”

    首领想了想,没有立刻回答,用手挠了挠鬓角,叹息说道:“可我近日用莁筹卜卦,得《解卦》,《易》中说《解卦》利西南,先生说,我此次北上无终是否不利?还是率众沿西南直奔雒阳罢!”

    法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过他略微思索,已有所得,于是说:“《解》乃是雷在水之下,雷雨作而百草果木皆甲坼,此预示君子乘势而发,将使关河易色,天地重解啊。至于利西南,君侯驻地正好在无终西南,大利西南乃是上上吉征!”

    首领听罢,微露笑容说:“先生不妨就在我帐中住下,几日后我率军北上,自然会对朝廷有个交代。”

    法正不慌不忙,从容说道:“下官从晋阳出来的时候,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君侯既然对陈君有交代,那法正这条命就交给君侯了。”

第十一章 会于无终

    狐奴射猎后,袁军各部渐渐于无终城集结。

    除去在邺中、顿丘与平原留守的审配、袁谭、阴夔三部共计两万人马外。其余各部人马皆受令往无终而来,他们分别是:

    宁朔将军张郃、平虏将军颜良、积射将军文丑、度辽将军麴义、骑将军高览、平难将军朱灵、东山校尉高干、骑都尉朱汉、骑都尉吕威璜、大戟校尉淳于琼、居庸中郎将鲜于辅、护鲜卑中郎将公孙犊、军谋校尉应劭、护乌桓校尉阎志、故安都尉陈瑀、乐陵都尉管统、汉昌都尉冯礼、河内都尉张晟、巨鹿都尉高翔、东海都尉蒋奇、下博都尉尹楷、井陉都尉郭援。

    不过半月间,便有十五万重兵云集辽东之地、一时旗帜连天,铠甲映日,从无终到临渝的这百里之地里、遍地都是袁军的营垒。自董卓篡权之后,各地纷争以来,除去传闻中朝廷正在筹备的三十万大军之外,从未有过如此浩大的军容。而乌桓、鲜卑也召集部众为其造势,号称将有二十万大军进攻辽东。

    辽东太守公孙度对此大为畏惧。

    虽说公孙度就任辽东后,征战不断,功业颇丰。先压服夫馀国王尉仇台,又东征高句骊,西征乌丸,每战必克,继而威震海外,前后归附他的胡人数以万计,中原河北前往河东避难的名士更是不计其数。携此功绩,他得以割临渝以东为平州、自号平州牧。

    可即使如此,公孙度自身的兵力也不过四万众。其余部众皆乃诸胡从军,不过慕强而从,若遇苦战,则不可信任。所以在袁绍大军面前,他自认并无胜算。但他又以为河北与朝廷相争,当是朝廷能胜,自己若是投靠了袁绍,朝廷秋后算账,那就难以承受了,所以犹豫不决,不知何去何从。

    其亲信柳毅便劝谏公孙度道:“使君,是袁绍近还是霸府近?”公孙度知道他的意思,是先顾当下,再顾以后,但他畏惧刘备陈冲武功,依旧不能下定决心。

    于是柳毅又说道:“凉州屡乱,尚能得封,况使君乎?”这一句说中公孙度心坎,他这才连连称善,立刻以其子公孙康为使者,携金银绢帛二十箱、良马百匹,以臣子身份前往无终。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先是数日阳光暴晒,继而又天降十余日大雨,辽西四野一片泥泞。此地原本就以山岭绵延、坎坷难行闻名,而经过公孙瓒与公孙度在辽西反复迁民后,此地已经荒无人烟,补给更是困难。袁军军士仰望山岭飞鸟绝迹,河滩走兽全无,前面又是无边无际徒有草木的荒山,心里非常忐忑。

    一些袁军将领看了辽西的地形,都非常为难,对袁绍说道:“明公,这里不似用武之地,公孙度只要在山口设障拒敌,恐怕我们就要无功而返了。”

    袁绍心中颇以为然,他本就没有真正进攻的意思,只是打算威吓公孙度一番罢了。但这些话不能真说出来,所以他说:“你们都这样想,那在公孙度肯定也是如此以为的,现在冒险进军,我料他必无防范,只是至为艰苦了一些。”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在等待雨停的时间里,袁绍便与州府幕僚商讨霸府如今的布置,以及可能的用兵策略。河内、壶关、居庸、雒阳的斥候都在频繁打探消息,无论有无所得,皆向袁绍两日一报。但奇怪的是,虽然各地都在准备调兵运粮,但对于何时出兵,却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

    沮授揣度其中要领,颇为疑惑,对袁绍说道:“如此手笔,必然出自陈冲之手。只是他是何用意?既然调大兵集结,却又迟迟不出,这不是空耗粮秣吗?三十万大军的用度,就是关中积蓄再多也难以长久。还是他另有所图?”

    袁绍对此倒有答案,他擦拭着佩剑,对众人慢慢说:“调而不出,征而不用,这不像是要真打仗,倒像是在营造声势。凉州刚刚投靠,我看他心中也不甚放心,也不敢真打。所以大概是想虚做声势,煽动我府中人心吧。”

    袁绍说到这里,放下手中佩剑,转而笑道:“倒不失为一个良策,只可惜我早料此计。才合大军于这荒偏之地,全军上下尽在我手,哪里有他可乘之机?”

    但田丰却不以为然,他对袁绍说:“明公不可大意,曹公前些日子方才来信,说朝廷今岁必定用兵,信中虽未详说缘由,但他颇受朝中重用,总不会空口无凭。”他顿了顿,继而斟酌道:“依我观之,龙首怕是在等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我军大乱的时机。”

    袁绍大为不悦,拍案道:“无稽之谈!有我在此,军中岂能大乱?”他听田丰说起曹操,就想起朝中往事,又恼火道:“当年我待孟德如若一体,岂料他一直在我与陈冲之间徘徊反侧。讨董时我不计前嫌,安排他在东郡,岂料他背我向西?若无他送粮于河东,陈冲岂能轻得三辅?”

    “如今朝中收权,曹孟德才又有投我之意,他岂是真心?无非是想我与刘备打个不分高下,他从中得利罢了。”袁绍继而对田丰说:“他的话,你听听便罢了,没有实据的事情,就不要当真。”

    这些时日里,袁绍听从沮授之计,与曹操阴有联络。曹操对袁绍的拉拢并不拒绝,但也没有表态反汉,如此模棱两可,让袁绍心中极为不满,故而与田丰言语不过四五句,便不许他再提曹操。

    袁绍再看帐外阴翳的天气,心底没来由地一阵烦躁,转首问许攸道:“麴义、公孙犊、鲜于辅、阎志、陈瑀他们几人到何处了?有没有什么异样?”

    许攸对此早有预料,这几人都并非袁绍的元从嫡系,最有可能转投幕府怀中。他低首答说道:“鲜于辅、陈瑀、阎志都还在路上,大约还有七八日便到了。公孙犊还是没有上路,说北面似有西贼活动,不便起行。”

    袁绍闻言冷笑道:“不便起行,怕不是段煨的人马杀到了他帐中吧!”众人皆低首不敢言。不过公孙犊部曲仅有两千余人,驻守地方也在代郡,并非要害之地,即使叛投关西,影响也不大,所以众人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但袁绍注意到,许攸并未谈及麴义,这让他颇为不安。相较自幽州改投的公孙犊而言,麴义在府中的地位就非同一般了。当年袁绍入冀,是麴义背叛韩馥,引军为袁绍开路,后来州中平叛,对抗公孙,麴义都是无可取代的大功之臣。

    只是麴义一直恃功自傲,并不以袁绍为君上,数次出言轻慢,令袁绍心中不喜,只因公孙未除,而其善战无匹,袁绍才一直忍让于他。此次袁绍于辽西耀武,最为看重的,也就是麴义的表态。

    袁绍再次催问许攸,许攸却笑道:“明公毋忧,麴君虽然倨傲,但到底是个粗人,并没什么心思。他遣使与我说过了,明日便可抵达。还说此次若与朝廷征战,希望明公重用,令他前锋为战,与关羽等人较个高低哩!”

    听罢,袁绍面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转而对帐中的其余部将说:“你们为将,也要效仿麴君,临大敌有大勇,如此才能与古之名将比肩啊!”

    当夜,麴义部曲还未到,又送来了十余名美人歌舞为乐。这些美人都是十年来麴义精挑细选的绝色,如今一起送来,便是那些见惯了美色的士人们,此时一见,也不免为之骚然。袁绍见状,对麴义态度极为满意,不由对好友许攸说道:“若麴义早有如此恭敬,我哪里还会忧虑呢?他本是天下第一等的猛将,若是早识臣礼,难道我会不以他为韩信吗?”

    许攸这一月来收了麴义许多贿赂,这时候遇到机会,便跟着说好话:“麴义此前虽然有错,但能迷途知返,便不是坏事。当年岑彭固守宛城、力敌光武,可在光武包容下,不也成了云台名将,为伐蜀而殉身吗?可见帝王能使过臣。我知明公有帝王志,怎会让光武专美于前?”

    袁绍闻言颇为开怀,颔首说:“子远说的是,既然他有了这份心,我倒不可不赏赐他一番。”

    又听了片刻丝竹之声,袁绍便转首对别驾田丰道:“元皓,你从我库中挑出些许珍物,明日麴义到了,我带人去他营中犒赏一番。”

    田丰看着帐中歌舞的美姬,脸色本已极为难看,听闻袁绍的言语,更是无法忍受,当即对袁绍行礼说道:“明公,麴义何许人也?背主求荣之徒,岂可信任?所谓性可知而不可移,往日明公对麴义多有折辱,麴义也定然怀恨在心,岂会如此殷勤?所谓美色误人,麴义献此,定然是另有图谋!明公,此时应当速发大军埋伏左右,待明日麴义一到,便擒拿审问,如此才是良策啊!”

    袁绍不料田丰竟然有此言语,一时竟不知所言。待他细细品味其中含义,面色便逐渐变得阴沉,他挥手让舞姬散去,对田丰冷言道:“元皓的意思,是说我只能辱人,不能服人啊!”

    田丰不料袁绍是此反应,但仍坚持不退,在地上三次叩首,而对袁绍揖手道:“请明公明察!”

    袁绍不便当众发作,冷着面孔从帐中拂袖而去。

第十二章 双雕

    第二日一早,就在袁绍还在等麴义消息的时候,辽西巡游的骑兵来说,在东方来了一队人马,号称是公孙度的使者,想要求见袁绍。袁绍听罢大喜,对众人笑道:“看来天命在我,到底不需动刀兵了。”

    于是允许让公孙康前来觐见。

    公孙康进入营中后,立刻对袁绍行臣子之礼,于地上叩之再三,再以“罪臣”自称,而后献上一份帛书,这上面写着公孙度的罪己之辞,并附有此次出行的金银礼物。

    袁绍很快阅罢,纵使心中高兴,但他面上不露分毫。沉声片刻,他反而大声斥责公孙度的罪责,指责其滥杀名士、阴结蛾贼,平州称王,目无国家,一直说到公孙康头伏于地,浑身战栗时,他才说:“可如今国家危难,尔父也尚有几丝报国之心,那此前的这些过错,我也可以不究,但尔父须出兵马万人,方可赎罪。”

    公孙康闻言大喜,自知兵灾已去,使命已成,继而向袁绍连连谢恩。站起身时,才发现衣衫早已湿透,他对袁军众将感叹说:“袁公有王气,凡人岂能不畏哉?”

    当日中午,他就被邀请与袁绍一同宴饮,宴会上,袁绍令人刻“平州州牧”印玺,当众交予公孙康,并问他家中如何,言语之中,有联姻索质之意。公孙康年过三十,此时已然成家,生有二子公孙晃、公孙渊,但都年岁过小,只有其弟公孙恭尚可婚取。袁绍得闻后,便说:“我有一女,也算得上贤良淑德,可以让两家加亲哩!”

    公孙康不敢做决定,便说要先派随从回辽东报信,询问大人的意见。他言谈和态度都非常诚恳,袁绍对此也颇为满意,他想:至少与霸府对战时,辽东一面不会再出事端了。

    用过午膳,恰好连绵十几日的雨水也停了,天上渐渐放出亮光来,众人出营瞭望四周,见阳光普照下,绵延的青山仿佛裹上了一层湿润的金装,遮蔽了北面的天空,都不禁惊叹不已。

    这时候,他们看见极远处有一支队伍自南面缓缓而来,在大军的边缘处安营扎寨。过了一会,一小队人驱着车马从营垒中穿行过来,大家渐渐看清了他们的旗帜,原来是麴义部的红边熊头旗。

    领头的骑士自然便是麴义,他身量威武雄壮,骑在马上,又披着黑甲,就好像一只熊罴在马上骑行。虽然他的马匹已是一匹四蹄如铁的黄电马,但常人初见麴义,观其言行举止,都以为较坐骑而言,他更像是一只猛兽。看他走到近处。下马信步走来时,不少将领都畏惧麴义的战功勇力,主动为其让开一条道路。

    麴义走至袁绍身前,当即拜倒,对袁绍说道:“麴义虽来迟,但还赶得上东征吧!若明公不弃,麴义愿为先登,必枭其父子首级,还献大家!”

    此言一出,一侧的公孙康闻而变色,做客的轲比能也不禁皱眉,暗自衡量国中有谁能与麴义比肩。袁绍对此尽收眼底,他笑着扶起麴义道:“将军差之毫厘啊。若你昨日赶到,恐怕还可以,可今日就没有机会了。”说罢,又拉着他走到公孙康面前,缓缓说明现状。

    麴义顿做懊恼之色,袁绍则说:“辽东边地耳,本不足为虑,将军当志在河南,力除国贼哩!”当日,便留麴义在帐中,众人欢饮达旦。宴饮结束后,麴义又献给袁绍一匹朱红大马,其首如蛟般细长,袁绍便称之为朱龙,显然极为喜爱。

    待麴义回营之后,袁绍对田丰说道:“麴义如此识大体,我若还薄待他,岂不令三军寒心耶?你还是去取些财物,明日同我到他营中犒赏。”田丰低首默然不语,只是拱手而应。

    如此到了次日清晨,袁绍率帐内督将亲随蒋义渠、田丰、淳于琼、蒋奇等人并亲兵轻骑五百人,自本阵出发,带着几箱金银南下去见麴义。

    在袁绍一行人路过一处高崖时,从高处的绝逼上飞下来两只大雕,巨爪下抓着一只白色的小鹿。两只雕争抢猎物,互不肯放,一起从高空坠下来。众将看见了,都争欲将它们射下来,不过袁绍没有发令,它们又不敢抢这个风头。眼睁睁看着两只雕落在附近的地上,撕扯着,接着又扑腾起来,一时间飞砂走石,落下来一地的羽毛。

    袁绍想起田丰在狐奴时刺虎的表现,此时也不觉手痒,他从弓袋里取出他那只漆成红色的两石强弓,搭上一支极长的雕羽穿甲箭。心中暗自祈祷道:“苍天后土,诸天神祇,列祖列宗在上,我袁本初自出逃雒阳以来,日日习武练箭,从未敢有丝毫懈怠。今日若让我射中大雕,请保佑我大破刘陈,荡平天下,开不朽之基!我若得偿所愿,必广开神祠,以千头牺牲配享之!”

    话毕,向着挣扎起伏的飞雕一箭射去,果然应弦而中,两只雕连通猎物,一起跌落到附近的坡下去了。身边的亲随连忙下去,将雕提了上来,众人见那支箭竟然贯穿了两只雕,都不禁齐声交好,亲信们争相说:“明公箭法如神,无人可比啊!”

    袁绍哈哈大笑,用弓稍指着身边的督将们说道:“这些男子都是千里挑一的神射手,哪个射不下来!只是不便与我争抢罢了。”随即令人在此歇息,一边拔下雕羽赏赐众人,一边又燃火烤食白鹿。

    待众人再次起行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袁绍又对田丰说:“我此番射了双雕,莫非不是天佑吗?元皓不必担忧,等月后南下,有的是你用计的时候。”田丰闻言,挤出些许笑容,但神色依然忧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个时辰后,袁绍终于抵达麴义营垒处。麴义所部约有四千人,但与其他将领不同的是,这四千人都是他私人部曲,是麴义精挑细选,以羌斗术训练而成的百战精兵。袁绍见到其营时,常觉这些军卒军纪严明,可惜不为己用,但今日再见,则只有一心欢喜了。

    麴义得闻袁绍前来,立刻出营来迎接,带着袁绍巡视自己营内。如此一直到天黑,麴义便邀请袁绍在其主帐里宴饮,说要请教主君对抗霸府的布置,袁绍刚好也想询问麴义的意见,便欣然应允。

    麴义的主帐设置在一处断壁下,只是朝前有一处营门。田丰等人被安排在主帐前面的丛帐下,其亲信蒋义渠、淳于琼和军士十余人,都在帐外守候。他们听着帐内有饮酒与六博的声音,而后又变成窃窃私语,逐渐听不清了。此时月夜已深,很多军帐都熄了火光,这让他们也有点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他们看见麴义捂着肚子从帐内跑出来,一副急于如厕的样子,神色慌张得跑到左侧去。

    这个时候,帐内只有袁绍一个人了。

    他坐在床上,心里正想着晋阳霸府的事。突然,他听到后方有一点响动,但他没有回头去看,还以为是荒野中的什么田鼠蹿过,这在行军中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这个极短暂的瞬间,就令他丧失了求生的机会。

    等他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时,他回头望过去,发现有一个身材高大全身皮甲的人,从后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持刀而入。这个人他认识,乃是麴义的长子麴能。他看见麴能这副打扮,气势汹汹逼来,心中暗叫不好,大惊而起。

    他将手越过几案,碰翻了棋盘和酒水,把佩剑和弓袋攥在手里。但时机已晚,他已没有拔剑和开弓的机会,只能用剑鞘和弓袋去格挡。麴能乱刀斫下,袁绍先是被砍掉了三根手指,随后腿上又中了两刀,想跑都没法行动。

    这时候,袁绍受创痛绝,自知已不能幸免,翻过身趴在地上,连连对帐外高呼道:“来人!麴义害我!麴义害我!”麴能上前,一脚踩在袁绍背上,用手抓住他的头发,一用力,袁绍的脖子就露了出来。

    此刻,帐外的蒋义渠等人听到袁绍呼救,终于打开了帐门,作势要冲进来。他们正好看见了袁绍的生命的最后一刻。

    麴能像抓着一只羊一般地抓住他们主君,流血的刀锋已贴上袁绍的脖颈。护卫们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见麴能一到抹断袁绍的喉咙,大片的鲜血激射出来,滴落在床上、案上、地上,人的衣衫上。

    亲信们见此情景,也不禁失声了,好似这一刀切断的不是袁绍的喉咙,而是他们的脖颈。

    而麴能对他们视若无睹,杀死袁绍后,他又举刀连斫了数下,终于将袁绍的头颅割了下来,血淋淋地提在手上。

    而后帐外响起了如潮水般的脚步声,站在帐外的淳于琼看过去,只见本该熟睡的军士们此刻都清醒着,在麴义的率领下将他们团团围住。而在他们不远处,田丰等人的营帐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法正领着诏书从士卒中走了出来,对这些丧家之犬说道:“朝廷有令,但诛首恶,余罪不论。”他露出天下已定的笑容,又补充道:“若有不从者,也可至九泉之下,与袁本初为伴呢!”

第十三章 涿县议主

    当天晚上,袁尚正与乌桓诸王待在一起饮宴。

    与父亲袁绍一样,几年的征战下来,袁尚从一名喜好辞赋的汉家公子,逐渐变成了一名文武兼备的黑发骑士。故而袁绍对他极为看重,将安抚乌桓诸事都悉数交予他,颇有看重培养之意。

    而袁尚也不孚众望。他本样貌俊美,又博学多才,随父亲来回征战后,更添上几分王气。故而袁尚端坐诸王之间,旁若无人地割鹿饮浆,挥斥江山,在众人眼中,就仿佛群山之间一块璀璨孤玉,乌桓诸部无不大为倾慕,为其驱使,进而将袁熙称之为“袁玉郎”。

    但在这一夜,袁尚忽然有些心绪不宁。他平日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胸口像是有人紧揪着一般,继而有些喘不过气。这让他以为是自己饮酒过度,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与蹋顿等人告罪,自己领着亲卫回到营帐歇息。

    可即便如此,袁尚在床榻上依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脑海里的思绪失了控,仿佛涨潮般来回翻涌,而自己的呼吸,就像是耳边绵延的警钟。结果躺了近半个时辰,他的意识竟越发清醒了。

    既然睡不着,袁尚便决意起来,叫上三名亲随,绕着营垒在丘陵间散步。刚往南走了两里地,袁尚忽然望见极远方的低平处,隐隐有火光响动,一群飞鸟向北掠过来,发出呱呱的叫声,原来是乌鸦。袁尚心中涌起不妙的联想,他指着火光问随从道:“那是哪儿?”随从犹豫说:“好像是麴将军的营垒。”

    袁尚闻言一惊,心想:莫非是哗变了?连忙调来了百余骑士,急匆匆地冲出营垒,火速往南面赶去。

    当他走到一处小坡时,看见有二十余骑从麴义大营方向跑了过来。到了近前,看见领头的正是淳于琼,正要上前招呼,不料淳于琼不等马停稳,就滚鞍下马,踉踉跄跄地奔到他的跟前。淳于琼头上本带着刻有虎纹的银色漆金兜鍪,如今不见了踪影,连发髻也散开了,披散在头上,仿佛同人争抢了似的。

    “淳于叔,你这是何事?”袁尚连忙策马上前问话。

    淳于琼带哭腔地说:“使君、使君被麴义杀了!”这个时候,蒋义渠和蒋奇赶上来,都跳下马抱着袁尚的马痛哭。

    袁尚一阵目眩,几欲昏死过去,但他还是勉强稳住心神,哑着嗓子问道:“使君?是哪个使君?”他用渴求的眼神看向三人,希望得到一个想要的答案。

    但他失望了,三人眼中的悲哀都在告诉他,死的正是他的父亲。他当即失声大喝道:“麴义如此大胆!竟敢杀害我父!”

    蒋奇说:“麴公说他奉了朝廷密旨,拿问使君之罪。罪止一人,其余不究,淳于公苦苦哭泣哀求,麴公才将元帅无头尸还给我们,允许我们放下弓矢铠甲出营。一路上人心涣散,大部军士都各自骑马散去,现在就只剩下这些人了。”

    蒋义渠擦干眼泪,大怒着说:“什么麴公,使君血淋淋的人头,被他拿去邀功了!要不是你等胆小怯懦,我早已砍下他的头为使君报仇了!”

    袁尚已听木了,下马缓缓走向自己的父亲。他看见父亲的尸体用麻布包裹着,被绑在马背上,又看见脖颈出凝集起来乌黑状的血渍,不由一把抱住,心如刀割,泪水也跟着涌了出来。

    这时候衣衫凌乱的田丰也走了过来,握着袁尚的手说:“三郎,我知道你是重情义的好男子。但今日之事,终不能在这里哭死麴义,我们先回营,与朱公商议之后再行决断。”袁尚知他说得有理,但心中犹自含恨,遥望南方道:“终我一生,必杀麴义报仇!”

    麴义部此刻已率众开拔,公然举起火把,沿着大军的边缘向西北方向行军,显然是要直入居庸关,与段煨汇合,走并州去向朝廷献功。而袁军此时不明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麴义部离去。袁尚无奈,又怕仍有人在南面埋伏,便召集手下骑士,持弓矢长矟断后,自己同淳于琼等人护着尸体,打马兼程地赶回无终本营。

    待抵达大营时,已是清晨,众人却见营外值宿军吏踪迹全无,不觉诧异。入营一看,各种军器物品散落一地,被人随意践踏,到处都是军士争夺战马等物,甚至拔弓矢斫刀相向。

    袁尚大惊,抓住一个牵着马要逃走的军士,那军士慌慌张张地说:“听说使君大人遇害,乌桓和鲜卑诸部立马都撤走了,公孙康也不见了踪影。各军各营都没了士气,说要各自回驻地,又怕居庸的段忠明来攻,如今大部分都在收拾,我听闻说是要连夜撤到涿县去。”原来在袁尚往南的时候,麴义已经先派人往北来过了。

    袁尚大怒,甩手将那人推倒在地,拔出斫刀仰头叹息道:“大人自渤海起兵、一统河北,累年花费多少钱粮来养兵,想不到竟然养出如此乌合之众!敢教何人为阿父报仇!”亲信梁岐建议说:“不如召集敢死义勇,今夜偷袭麴义,或许还能得手。”袁尚摇头说:“人心都散了,敢为大人报仇者,恐怕不过我等区区百余人。冲麴义精锐之阵,无异于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梁岐劝他说:“不如先回邺中,那里是冀州根本,不然何以立足?”但田丰却插嘴道:“如今群龙无首,天下汹汹,若是回到邺中,人心都已乱尽了,还拿什么对抗朝廷?既然此前诸公已约好先撤回蓟县,就当先去蓟县拦住诸公,说服他们团结一心才是啊!”

    袁尚颇以为然,问淳于琼、蒋奇,都连连称是。淳于琼说:“如今使君遇害,我们总要先将使君遗体运回邺中安葬,其余的事情,我也不想管了。”又问蒋义渠,只是用袍袖捂着脸哭泣。

    袁尚就命人戒严,清点行台帐内物品,连夜装载上马。又找了辆车,套上马匹,把袁绍的遗体放在上面,覆上牛毡。前前后后着急了步骑约有两千余人,他们不等吃饭,在天色发白的时候,往蓟县方向走去。

    此时是七月下旬,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多了几分萧瑟之意。而之前大雨绵延,到现在积水的泥坑水洼仍然随处可见,这使得下山南回的军人们倍感艰辛。而心中压抑,前途未卜,哪怕风景相似,心情却与下山来时大不相同了。沿路之上,缺衣少食,更有不少人逃散。

    到了鲍丘水处,蒋义渠的坐骑跌断了腿,只好下马步走。渡河西行时,脚底踩上了河底的石子,结果把脚指踩烂了,只好靠长矟权作拐杖而行,走了一整日,靴袍全都烂了,满手都是血泡。回望山岭重重,哪里见得到无终的影子。身边随从苍头早就散尽,到处都是饥肠辘辘,表情冷漠的陌生面孔。他不禁万念俱灰,心想:“后悔不再当日杀贼,就算死了也壮哉。不料落得如此下场。”他这么想着,又随军到了余水,脑海中全是被朝廷抓捕问罪,满门抄斩的景象,一时间浑浑噩噩,不知何从,等众人泅过余水时,他已永远地留在了河水里。

    袁尚等人历经艰辛,终于回到了蓟县。举目一看,四处星星落落,下山回来的各军又渐渐地聚集在了一起。故安、范阳,乃至中山、河间一带百姓,听说州牧袁绍被麴义杀死,都主动上街为袁绍拜祭,孰料遇到了推下来的散军。他们回来之后,一路搜掠求粮求柴。民居庙祠,大多被拆得面目全非。昔日安宁的涿郡、河间各地,如今破乱无序,如同遭受大灾一般。

    盘桓了大约三四日,奋武将军沮授召集众人商议行至。原来众将之中,以沮授年岁最大,平素为人持重,于是被暂时推举为新首领,总领各军。袁尚带从骑李孚、梁岐,以及河北勇士张南等数骑,与众将聚集议论。

    当时帐内各袁氏幕僚将佐聚集,而袁尚只带李孚入帐。

    沮授众之所望,众人嘈杂一阵后,都渐渐静下来等他说话。不料沮授迟疑片刻,才对大家说:“自使君遇害后,沮授为复仇大计,召集众军将得以回到涿县。授之使命也就到此结束了,我之身份不比使君,实在难以服众。所以今日议事,我希望诸位能选个新首领出来。”

    顿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能做河北领袖的,除了沮公还有何人呢?”沮授苦笑摇首,又有人说:“实在不行,还是派人向朝廷请降吧,不是说余者不论吗?”这话刚一出口,就被人驳斥道:“住口!主死臣辱,你不思为使君报仇,还有半点羞耻之心吗?!”一时议论纷纷,各说各的,谁也说不服谁。

    这个时候,中山太守郭图走到前台来,对众人说:“大家莫不是糊涂了,使君生前最爱的三郎就在帐中,为何还要推举他人呢?父死子继,不是最简单的道理吗?”

    一时间帐中沉默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与袁尚。袁尚攥紧了拳头,尽量用坦荡的目光回视,希望能够赢得这些老人们的支持。

    孰料沮授却摇首说道:“不可。”他不待郭图反驳,径直走到袁尚面前,直视着他的瞳孔,缓缓说道:“三郎,使君被害,定然是陈冲的计策。我等都知道他会出奇策,却不料他只下了一封密诏,便令整个河北分崩离析。这样的敌人,这样的韬略,你真的能够言胜?这不是争权的良机,我召开此会,是真心为了领大家求活与复仇啊!”

    袁尚本想当众承诺,但他面对沮授如山般的注视,又想起父亲遗体的惨状,忽然间言语在喉咙间噎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沮授退了两步,回头望向众人继续道:“今日,我们一定要推举一人为主,且此人必要是一名能鞭挞宇内,总御皇机,明略超卓的超世之杰。”

    这个时候,有一人站了出来,朗声道:“我知道了!”众人都看过去,发现原来是田丰,他此时神色激动,也不顾了礼节,站到了几案上,招手说道:“诸位可曾想其一人?使君在世时,就常将他比作左右手,只可惜之前生了间隙,但也未尝不感慨于他的才华。”

    田丰清清嗓子说:“但就在这三月间,为了对抗朝廷,使君又与他恢复联络,准备作为反败为胜的生死手,我们这些幕下之臣听闻,都深以为然。”这下一些人知道他说得是谁了。

    许攸知道自己受了麴义的贿赂,正害怕此事为人暴露,心中非常忧虑。但听闻这个人选后,不由眼前一亮,连声称善,又抢着说道:“此人英略冠世,雅量高致,为桥玄公誉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就连当今天子得知其功绩,也以其为‘中兴三将’之首。”

    这下大家都知道说得是谁了。

    大汉使持节仪比三司左车骑将军兼兖州牧,寿张县侯,曹操。

    所有人都眼前一亮,忽觉天地宽阔,道路坦荡。但也有人担心问道:“可兖州牧乃是朝中重臣,又刚刚与霸府联姻,未来前途无量,岂会愿做我等叛贼之首?”

    还未等众人情绪低落下去,田丰高声道:“不,他一定会来!”他顿了顿,当众念起了一句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他再次坚定说道:“能写出这句诗的人,他一定会来!”

    当日,涿县发快马,遣州府中使者常林南下,直向兖州奔行而去。

第十四章 水火既济

    正当袁绍的部下在涿县推举首领的时候,风尘仆仆的法正,已经骑着拓跋鲜卑部赠送的精壮马匹回到了长安。

    他到时正是深夜,刘备正要入睡。听说他回来了,刘备高兴地连鞋也顾不得穿,赤脚跑下床,连连用指甲弹法正的脸颊,一时语无伦次,竟然说:“孝直黑瘦多了!”接着又笑着说:“孝直帮我除去了心头大病,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法正笑答道:“这不过是微末功劳,要说元勋,当然是龙首的设计啊。”他这一路日夜兼程,神色极为疲惫,刘备本来给他安排有晚膳,但说了没几句,法正就趴在桌案上沉沉睡去了。刘备见状,不忍打扰,便叫厨娘等他醒了,再热热饭菜,而他自己,则披了衣服,赶紧去司隶府商议要事。

    袁绍了死,这不意味着河北平定。刘备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最难的显然已经过去了。陈冲此时正府中校勘太学博士新著的《孝灵皇帝纪》,听到远方不请自来的脚步声,他便放下纸张,置于手边,抬眼望去,正撞上刘备兴奋的眼神,便知道大事已成。

    他对刘备笑道:“今日还能睡吗?”

    刘备自若答道:“一想到天下将定,苍生都可安享太平,我哪里还睡得着?”,随即哈哈大笑,径直落座到陈冲案前,与他商议河北善后事宜。

    首先是对麴义的封赏。麴义背叛袁绍,按事先许诺,陈冲当加封其为万户侯,但陈冲以其率有私军,便临时起意,拔擢其为大司马,入朝参军事,仪比三司,封为汝南西平侯。

    第二则更为重要。如今河北群龙无首,势必有人思降,有人思乱,若要令河北不战而定,就需在河北安定之前,提前遣使招抚。而这个人选要求非常苛刻,首先名望就必不可少,不然不能服人心,其次要有能力,不然纳降平叛,最后还要忠心朝廷,不然未尝不能成为第二袁绍。

    这样的人物在朝中也极少,刘备提出几个人选后,都被陈冲否决,他心中也在衡量并斟酌着:王邑名望不够、孔融能力有缺、段煨心腹难定,若要做事,那还能选谁呢?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人,心想:他最合适!

    他对刘备说:“恐怕只能让元常去了。”

    “元常是你的左右手,若他去了河北,朝事如何办?”刘备也以为钟繇合适,但这些年来,无论是朝中议论,尚书台处事,还是与天子联络,都是钟繇为陈冲副手,一起处理,若是让他去河北,对朝野的掌控必然会受有影响。

    但陈冲以为,如今河北大乱,霸府声望威震朝野,定不会出错。而若对河北收服失利,才会有大乱发生。这才说服了刘备。

    而为了防止钟繇出行不利,陈冲还对刘备说道:“这正是你回晋阳整兵的时候。若元常至河北不利,你可携大军缓缓渡河,威慑河北群小。若他们还是不从,这些无首乱军,想必也难以与你抗衡。”

    刘备沉思片刻,颔首说好,立即与陈冲告别,回府准备北上一事。

    此刻夜已深了,而陈冲还没有入睡,他在案间静坐片刻,心中想着布置是否周全,但其实脑海内的喜悦实在太多,牵引着胸潮来回激荡,导致他的心绪怎么都静不下来。

    于是他站起来,沿着府中的小湖缓缓行走。秋风寥寥,杨柳依依,终于令他的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算来已经六年没有上过战场了,可是他每当秋日的时候,总会从风中闻出死的味道。可这味道冷且清,并不似战场上的腥与浊,但他的意识却总是固执地认为,这就是死的味道。

    他不无伤感地想道,或许是自己与太多人的死亡有关了。

    此时明月高挂于空,在陈冲看来,那是千亿魂魄结成的眼眸。清辉落在身上,就好似有人在轻轻地倚靠,而地上黄花摇曳,则仿佛有人对自己来回招手。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忘不掉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每当午夜回梦的时候,陈冲总会记起一些死去的人。那些人的面貌是那些清晰,清晰到他甚至叫不出名字,但他确认自己见过这些人。是在河北的战场上,西河的战场上,雁门的战场上,甚至在龙首原的战场上。他们或是冲锋在前的无名兵卒,或是纵横军阵的猛将,或是自己的亲旧好友,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相似的,对自己的态度也难以言说,但唯一相同的是他们死了。

    有的死在陈冲在战场上的惊鸿一瞥,有的死在陈冲的刻意谋划,有的死在陈冲的怀里。陈冲并没有刻意铭记,但这些人确实就这样刻在他脑海中,让他难以忘怀。陈冲在湖边坐下来,看着湖水中自己黯淡的身影,他想,他其实也不是没有尝试忘记,但或许是自己的记忆太好了。

    这几年来他不再策马沙场,明面上的理由是朝中需要人安抚,但实际的理由却未尝与人明言。他问自己,厌战是否是一种逃避?他回答不了,他想,自己也许远没有想象得坚强,但也还好,如果要实现自我的价值,他现在也做到了。

    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湖中一只红鲤探出头,与他微微对视。

    去年蔡琰闲来无事,便买了些许鲤鱼养在湖里,其中便有一条红鲤,想来就是这一条了。只是往日里喂食很难看见,大家都以为已游走了,不料还在这湖中,这时出现了。

    陈冲腰中带有些许鱼食,此时干脆洒在面前的倒影里。红鲤见状,倏地游了过来,在涟漪中来回盘桓,陈冲喜爱至极,想伸手抚摸它,不料指尖刚一入水,那红鲤便从掌下穿走,在一处柳枝的阴影里浮动着,似在窥视他。

    陈冲倒并不因此烦躁,他看着此情此景,只感受到一股万物逍遥自在的生气。先想起了庄子说的“鲦鱼出游从容”之乐,继而又想起陶潜的一首诗,福至心灵地念了出来。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他的心中已经在思考余生的安排。

    次日,未央宫召开大朝会,法正携袁绍首级,当众向朝廷百官献礼。

    大堂之上,法正捧案而行,从公卿之间一路穿行到天子之前,这令百官尽皆失色。袁绍为士族魁首,在朝中广有人脉,几乎无人不识,也无人不以其为人杰,也以其为刘陈的最大对手。可孰料秘密之间,未经过任何征战,此时他遍布血污的首级就已置于眼前,述说着铁一般的事实。

    法正最终在大殿之中站定,向诸公展示着这颗人头。这颗头颅里曾经酝酿过无数摧毁汉室的阴谋,从策动谋反、雒阳政变、进而到关东割据,谁也不知道他还带有多少秘密,但现在这颗头颅里什么都没有了,腌制之后看不出任何表情。

    随后麴义入朝觐见,天子带着莫名的神情让他起身,询问袁绍是如何死亡的。麴义如实回答,直到这时候,陈冲对于河北的布局才让人知晓。百官对此讶异至极,继而是心悦诚服,当即对天子恭贺万年。

    陈冲把昨夜与刘备商议的安排布置都书写成表,此时交付给天子,天子阅罢,也没有推脱的理由,意兴阑珊地盖了章,便宣布散朝。

    但天子没有立刻离去,他久久驻留在大殿之后,听闻众人离宫时纷纷的脚步与议论,那里全是对陈冲刘备的阿谀之声。这让他倍感厌恶,可又有何用呢?天子一想起董昭的计划,涌起的却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这半年来,刘焉和吕布的承诺让他欣喜若狂,本以为只要刘备率军出关,便是自己亲政的大好良机。可现在袁绍已死,关东一片大乱,难道还能抵抗刘备吗?恐怕大军未渡大河,河北便已尽数归降了。这时候,如何还能让刘焉、吕布出兵?他从小就被人誉为圣聪天智,可在现下,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他只好抱着侥幸的心理给董昭传信,询问他还有无他策。

    董昭得闻袁绍已死,亦是不知所措。自入京以来,他身在暗处,陈冲身在明处,这才得以让他秘密串联,阴谋布置。他本以为自己智识超凡,以有心算无心,必能获取全功。孰料即使如此,陈冲只有一招布置,便令他的此前谋划尽数作废。

    莫非天意未绝汉室?董昭心生疑惑,彷徨良久。若要继续行事,他看不见前路,但让他将此前准备尽数放弃,他也心中不甘。最后,他决计放弃一切犹疑,将命运交予上苍,以蓍草卜筮求问此事前程,结果竟得了一个《既济卦》。

    《既济卦》的卦象是下离上坎,坎为水,离为火,水火相交,水在火上,水势压倒火势,意味着灭火必将功成。

    董昭心中大定,在他看来,汉室为火德,以水灭火,这就意味着此次大事必成。他当即回信天子说:“且待天时,天日有意,必不佑备耳!”

第十五章 本无二致

    初秋天气的濮阳,劲风乍起,满庭的树叶唰唰作响。灰暗的浓云低垂,使得下午的天色极为黯淡。州牧府的内庭,因为关上房门避风,更加显得黑暗。屋内两侧,掳自临淄的精美铜制鹤形烛台上,却只点了几只蜡烛,居中大榻上的曹操坐在半明半暗之中,面上阴沉的神情让人不觉生出几分畏惧。

    两侧的席上,各坐着一个身穿戎服、戴头巾的武人,右手边的人身形较瘦,他好像比较怕冷,在戎服外面披着披风,腰挂着短刀,端坐不动;右手边的武人更加高大魁梧,他盘腿而坐,将大刀横放在大腿上,眼神时而扫过跪在地上的人,又时而扫过曹操的面孔。

    半晌,曹操才对地上跪着的人说:“伯槐,你不远千里前来此地,我感念非常,但此乃大事,不由得我不慎重,希望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思量一二。”

    地上的人对曹操三叩首,而后说道:“禀使君,我也知晓此来仓促,使君难做准备,但兹事体大,事关河北千万生民,不得不如此行事。诸公都在涿县等待回音,可能夙夜之间,形势便会反复。朝廷估计也快得了消息,不日即将遣使发兵,救急如救火,望使君早做决断!”

    说罢,他不待曹操回复,自己便起身退出内庭。

    曹操为使者这一番言语所打动,眼望着使者走出门外,不由感叹道:“早闻河朔多义士,却不料任一年轻人,都能有如此胆识,我看这常林现在籍籍无名,将来也能成大器。”

    但这却不是欣赏青年才俊的时候,右边的夏侯敦直说道:“可是孟德,你看这事能怎么办?事起突然,袁绍已死,河北诸将想推举你为首领,这和原定的谋划可大不一样。”

    原来,此前袁绍与曹操联络时,曹操其实已然定下计划。他并不打算立刻响应袁绍,但也无意做刘备的臣子,心中做的乃是驱虎吞狼,伺机独立的打算。

    他打定主意,准备等到刘备全军渡过大河,与袁绍对峙较力的时候,自己就趁机南返,强夺沿河渡口与河内天井关,断去霸府西归的退路。这时,他便可发信袁绍,说其与刘备野战,虽能获胜,必也元气大伤。此时河南空旷,中原无守。他便可攻夺豫州诸郡,而后西夺成皋关,东取青徐,与刘袁复成鼎足之势。

    孰料袁绍竟遭刺杀,河北一片大乱,若仍按原定布置,欲要成功,恐怕也是痴人说梦了。这让曹操心乱如麻,他不由想到:本初身边的佞臣是这般多,我过去便常常提醒他,要慎于择友,不料他最后还是死在了择友上。

    但死者已已,想这些也没用了。曹操瞑目片刻,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反而抬首问身侧两人:“本初既死,那谋划只能作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元让,妙才,你们不妨说说,我若去河北,有何损益吧?”

    夏侯惇颇为犹豫,他看了一眼门外,斟酌着说道:“河北,天下膏腴之地,富甲天下,若能平之,足以安天下。然而袁本初一代枭雄,士族贤望,却仍不足以服众,得有如此下场,孟德你是外来之人,若去河北,恐怕不臣之徒更是繁多,想以此踟躇之辈,抵御霸府百战精兵,未免也太难了。”

    夏侯惇所言,字字都是曹操顾虑之处,故而曹操扶颌不语,转而又问夏侯渊意见,夏侯渊说道:“天下无有万全之事,孟德你不是时常坐叹,地处中原,四面受敌,不得不为人所制吗?可如今河北汹汹,欲寻有为之主,此非上苍所授汝耶?此正奋发之际,我愿为孟德爪牙,成汝帝王基业!”

    曹操听夏侯渊如此激昂言语,也不禁有一两刻心动,他心想:妙才确实是第一等的勇士,听他几句言语,竟令我心中血热,有策马冲杀之感!但不过几个弹指,他又很快冷静下来,自忖道:可惜天下之事,并不是有一腔热血便能成。唔,文若远在青州,恐怕我还得问问奉孝的意见。

    想到这里,他立刻派人去传军师郭嘉。郭嘉就在府中做事,故而来得很快,他得知袁绍死讯,也不禁变色。但听闻河北推举曹操为主的消息后,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扫视一眼屋中三人的脸色,而后缓缓问说:“明公告诉我这个消息,是还没有下决心吗?”

    曹操说:“我虽已下决心,可心中仍旧忧虑。”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出了言下之意:他已决意北上,只是对如何应对乱局,心中还没有准备。

    郭嘉问:“不知明公为何忧虑?”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转而审视身后供奉的一块长盒,其中供奉着天子赐予他的中兴剑。曹操伫立良久,继而叹息道:“若要令河北诸郡信服,倒不算什么难事。只是眼下河北既乱,想必朝廷那边也不会坐失良机,三河骑士,太原精兵,恐怕也都在调动的路上了。奉孝,我如今北上无援,既要服众,又要抵抗朝廷,恐怕力有未逮啊。”

    说尽心中愁思,曹操转头看郭嘉,却不料其露出笑容来。

    郭嘉笑道:“明公显然已是心系河北,以至于两目受障,不见泰山啊。”

    曹操见他微笑,自己也不禁展颜,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坐回席中再问道:“那奉孝可为我细细言之。”

    郭嘉说道:“何必细言?明公远隔千里之外,却受人推为河北之主,可知河北亦有智士。荀君曾言,沮授、田丰,皆是贤能之人,有其辅佐,区区群小,又何足道哉?且当务之急,并非是在河北收服人心,而在于霸府。明公若能胜霸府,河北诸公自然膺服,明公若不能胜,则举家阖难,又忧河北何?”

    他见曹操听得双目发明,知道君上已明白要点,便停下言语。曹操自然地接道:“对,对。”他当即展开地图,手指沿着冀州郡国不断摩挲。

    谋划很快就定下来: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先行北上,去涿县点出可用之兵,再南下返回兖州。去时十日,服众二十日,回军三十日,这六十日之内,霸府重兵应当仍在集结。到这时,可趁霸府反应未及,以迅雷之势袭扰河南,倘若能野战退敌,收服河北也就不在话下了。

    只是曹操这一去,必然要带上不少兵马,消息难以保密。一旦泄漏出去,恐怕兖州要先行接战,而兖州作为曹操经营数载的大本营,是决计不能丢失的。故而镇守兖州的人选就显得格外重要。

    曹操对夏侯惇说:“元让,你性情仁厚,颇得众心,那我把兖州就交给你了。纵使有山倾之危,海覆之险,你也要守到我回来。”

    夏侯惇答道:“孟德,若只有濮阳一地,我敢如此承诺,但兖州囊地千里,四面通衢,无险可守。若要兖州平安,我还需一副手辅佐才是。”

    曹操思虑片刻,如此答道:“如今时间紧迫,我不得久留,恐怕明早便要出发。无法为你亲自安排了。但有一人值得信赖,你可以去自己联络。”他说道:“此人为我童年好友,也与本初久有深交,当年我能立足兖州,就多亏了他的帮衬。”

    夏侯惇顿时了然,点了十来名随从,即刻向曹操告辞,自己出府策马,直奔陈留而去了。

    曹操看他离去后,又坐回到榻上去。兖州州内的安排他并不担心,要紧的是率哪些人北上?虽然郭嘉已经为他阐明了大局,但他坐下之后,仍然有些心烦意燥。他知道是什么缘由:这将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背叛。

    类似的背叛他早已遭遇了太多,以至于他早以为自己麻木了。可到了做行动的前一刻,他才发现,自己仍然很在乎。他想起了自己和袁绍在少年时偷新娘的荒唐岁月,想起了自己和陈冲谈论文学时的激扬神采,想起了何太后死时开花的槐树,想起了屠杀吕氏满门时,他们绝望的眼神,最后想起的,是老父跪在泥土间的微弱哭泣声。

    此时榻上的几案间,堆积了不少书信公文,其中有不少是僚属处理后,等待他最后决定的。在最上面的,就是汇报东平旱灾,询问是否要减轻民屯的赋税,曹操已经写了批复,说赋税定额,无论丰荒,皆是同税,不得加重,不得减轻。

    曹操又拿起压在中间的一张纸,原来是陈冲写来的私人信件。陈冲在信上说,昆明池已然修好,他与人在池中泛波,见湖水烟波浩渺,令人心旷神怡。偶有黄叶落水,可见水纹澹澹,人影婆娑,依稀以为故人远来,故而颇为思念,问君几时西来。

    曹操将这封信扔进灯火中,一阵刺眼的火光后,竹纸很快就化为燃尽的黑灰。

    诗人曹操不无伤感地想到:年少时自己以为袁绍薄情,可现在看来,他与发小并没有什么不同。

    八月初二,曹操以泰山乱起为由,领虎豹骑与三千快骑离开濮阳,继而在苍亭渡河,向涿县飞驰而去。

第十六章 钟繇失期与张邈背友

    八月初四,钟繇与陈冲细细谈过抚东韬略后,立刻从长安中出发。他找陈冲要了十余名亲随,五十匹马后,日夜兼程、直奔河北。他每过驿站,就以霸府名义换乘良马。白日沿大陆飞奔,鸣铃驱散行人,晚上则举火而行。故而进展迅速,每日前行两百里,不日就从弘农穿过了函谷关。

    到了关东之后,他找关羽最后换了一次马后,便往北踏过河桥,再走半日,就进入了冀州境内。这里号令不齐,又接近邺中,故而不便换马,只能轮换骑乘。到最后,即便是那些奔驰俊俏,结实耐跑的骏马,一天下来也都口吐白沫。其余病倒、倒毙,以至于中途抛下的,更是远在半数以上。

    钟繇对随从说:“我自光和年间,也曾轻骑百里,到雒阳游学,但断断没有这样奔驰千里远的。看来这一生的奔劳,全在今日了。”

    一路过魏郡、邯郸,沿着太行山的边缘一路向北,跨过一座座的,横亘在沃野平原上的城池,直至在蒲阴。距离涿县约还有两百里之遥。钟繇稍微松了口气,休息了两夜,第三天,他带人骑马过徐水时,河水不深,可以看见北岸林边开阔地上散落了流亡百姓。

    百姓沿河而居,从河中取水做饭洗衣。钟繇颇为纳闷,就命人去询问。从骑带来百姓来问话,他们说:“南边来了一支骑军,已渡过了易水,他们分为两队,一队占据了范阳、一队占据了故安,将我等都驱逐城外。四野都很恐慌,想要往东去投奔公孙度。不料又有骑兵飞入泉州,不允许百姓往来,就将我等都赶到南边徐水上来生活了。”钟繇听闻惊呼道:“究竟是何人到来?竟带人截断去路,我该如何北上涿县?”

    往前走不到四里,就看见了头戴朱色铁胄,身穿皮袄的甲士。钟繇心存侥幸,命人传朝廷与霸府令,宣谕天子诏书。甲士说:“不管什么陛下、霸府,什么持节、失节,都要等使君大人来了再做定夺。”

    一行人只好在秋风中苦等回信。天快黑了,数百骑如云而至,钟繇得见军旗,分明有袁绍旧部的旗帜,不禁愕然,心道:“这来的是谁?竟然连袁绍的人也听他的了?”

    这个时候一人身披黑甲、脸上也带了面具,当先而来。两侧各有魁梧骑士策马相随,持刀怒目而立。中间的人说道:“我乃河北元帅府下右司马,卿乃何人?敢代袁公之众?”

    钟繇听到“元帅”两字,不由吃了一惊,心想:元帅一职,本乃先帝草创,后赐予蹇硕,令他号令全国军事,到了先帝御极时,元帅一职又为废除,怎会在此地听到?是了,想必是河北各部不愿归附,已推举出了新首领,想以此鼓动声势,来对抗朝廷。

    他鼓起勇气,对那黑甲骑士说道:“我乃尚书台右尚书仆射钟繇,奉朝廷天子之令,持节招抚袁绍遗众,都督河北诸军事。”而后他又尝试说服道:“公乃何人?岂不知君有天威,国有神器,三辅鹰扬之士已至函谷,西河虎贲精兵方达天井,雁门百战之军盘旋居庸,河北虽强,又何能抗哉?我受命前来,是为解尔灾祸,又何故制之?”

    那黑甲骑士笑道:“我乃何人,钟公便不必多虑了。我主既然受众推崇,自然也不会畏惧所谓朝廷大军,不牢钟公费心,再过几日,不止钟公,天下都会知晓他的名字,钟公可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说罢举手送客,后面的骑士见此情形,也都挟矟搭弓,凶神恶煞地做欲攻击状。钟繇见状无可奈何,解嘲道:“壮士不必如此,同处一国,同为臣子,都只是各为其主。那我们以后战场上再见吧!”

    于是钟繇怅然拨马转身,往南缓步离去。

    在路上,随行的长子钟毓问道:“大人,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复命吗?”

    钟繇摇首道:“既然不得至涿县收服众人,也可效仿刘景升故智,如今太行山关多为袁军所占,我们当趁大局未稳,为朝廷先招抚通路,山险在手,王师往来无碍,我们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众人都为此计叫好,但钟繇念及河北形势,仍然心中疑惑,猜想是何人能在这般情形下收服袁绍旧部。他决计无法想到,其实拦住他的乃是虎豹骑首领曹洪,而众人推举的元帅曹操,也只不过早他两日抵达涿县。若是他在蒲阴不加歇息,约计能与曹操同日到达,那河北归于何方,仍是未定之数。

    但这些钟繇全不知晓,他还以为是人之天命。不能强求。再路过巨鹿泽时,眼见泽中波涛涌动,惆怅满怀,不禁做儒士状,随口吟了两句道:“身随浮浪过,风涛不忍闻。”最后只有再度鞭马飞驰,长啸数声罢了。

    再说兖州事态,曹操此次北上,除去带走了军中最精锐的虎豹骑外,还带走了夏侯渊、鲍信、典韦、许诸、史涣、路招、李乾等大量军中嫡系,用以向河北诸将示威。可如此一来,兖州州内空虚,虽徒有三万兵卒,但却无有大将指挥。故而在辞行前,夏侯惇特地求问曹操,州中可以谁为辅佐。

    兖州智者不过几人,其中荀彧被调任青州,郭嘉要随军北上,而陈宫又不可信任。故而临行之前,曹操对夏侯惇再三吩咐,可先去寻陈留太守张邈,此人可托之以生死,必不畔我。

    陈留太守张邈字孟卓,东平寿张人。少时以侠义闻名,接济贫困,助人为乐,即使倾家荡产,也不以为意,故而兖州壮士多附从之。党人也以其有德,将其名列为“八厨”之末,曹操、袁绍都是张邈的朋友。

    当年讨董大军于酸枣会盟,张邈名列前五。曹操北拥立为兖州牧,表上署名张邈第一。就连黑山军奇袭兖州时,他与其弟张超奋力拒敌,结果张超战死,张邈重伤,不得不与曹操一起西归雒阳,当时两人抱背痛哭,士卒闻见都不禁动容,都以为两人乃是异姓兄弟,不分彼此。其情坚深如此,故而曹操以其为倚仗。

    夏侯惇对此也颇以为然,他出发前,对留守的程昱说:“张孟卓在兖州广有人脉,只要有他支持,撑到孟德回军,当不在话下。”

    程昱却忧心忡忡,他心想:“人心不可揣度,张孟卓长驻陈留,与主公久不联系,就怕他意有反复。”但这是曹操的指认,他不敢公开反驳,只是叮嘱夏侯惇,此行毕竟事关机密,沿途不要大张旗鼓。

    两日后,夏侯惇拿了曹操的信,去到陈留郡府上拜见张邈。不过来得并不凑巧,府中的苍头说,张使君与好友们出城秋钓去了,恐怕要傍晚才得回来。夏侯惇不以为意,心想这也不算什么急事,刚好策马劳累,就在郡府的厢房中歇下来了。

    这一歇就到了黄昏,等夏侯惇醒来时,还是苍头在门外叩门,说张使君回来了,问他是否一起用晚膳。夏侯惇睁开双眼,发觉已是酉时两刻,西面的阳光都已化为浓稠的橘黄。他赶紧起身,勉强用冷水净面后,便去求见张邈。

    张邈此时刚换了身新衣,本打算在堂中招待客人。孰料夏侯惇甫一见面,便与他低声言语,说有秘事要谈。张邈打量了他片刻,神色颇为古怪,夏侯惇只好又说,这是曹操的安排。张邈这才摒去众人,将他领入后院书房内。

    夏侯惇见左右无人,松了一口气,便与张邈对坐榻上,一面饮食,一面将如今河北的局势与曹操的打算和盘托出。说到最后,他对张邈请求说:“孟卓公乃是兖州牧的挚友,故而临行前他特意让我前来与君面陈利害。兖州牧说:‘公与阿瞒为友三十载,苟能相忘乎?’只要有孟卓公柱鼎,未来立国之际,也少不了公的富贵啊!”

    说完,他抬首打量张邈,只见其坐直身子,正用一只手支着头,靠在几案上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张邈才想起话已说完,对夏侯惇致歉说:“兹事体大,方才元让一番言语,竟让我不知所言了。”

    他见夏侯惇欲言又止,笑着说道:“孟德信任我,这自然是好事。只是如今兖州已非过去之兖州,边使君在陈留常有停驻,我方才在细思,若要起事,恐怕这个问题不会小。”言下之意,已然是应允了。

    夏侯惇大喜,握着张邈的手,言语也亲近了不少,他说道:“孟卓所言甚是!我今日前来,正要与孟卓除此丑类。边让跳梁,久遭愤恶,其能长久乎?”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约好明日继续商议后,夏侯惇就继续回房歇息。

    张邈送他回房后,神色变幻少许,立刻走到另一处厢房内。原来案行使者边让正在此处歇息,除去曹操之外,边让亦是张邈的至交好友,今日白天,便是他与张邈一起垂钓。

    张邈与边让于屋内密语半个时辰,即刻调来了郡府衙役,冲进夏侯惇房内。趁他昏睡之际,便将夏侯惇五花大绑,随即入槛车送往雒阳。

    而曹操北赴河北的消息,也就因此传到西京之内。

第十七章 与女同车

    八月中旬,正是长安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三伏天的暑气已经完全消散了,秋风温柔地抚摸过大地上的每一条伤痕,仿佛有天神赐予的魔力般,让树叶都甘愿落下,在三辅大地的沃野上铺成一层金色的绸缎,鹿群们在其上飞奔,就发出“呲呲”的绵脆声。

    农人们见此也觉得安详,他们的愿望无非就是这样,风调雨顺的时候,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至自己生命的秋季到来,儿孙满堂,麦谷满仓,然后在榻上静静地躺着,等待落叶归根的那一刻。

    只是战乱和灾年时常搅乱人的美梦,继而令人颠沛惶恐。人生在世,总有这样那样不如愿的事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但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袁绍授首的消息已经传遍关中,其首级也将在各郡国间传展。纵使随后又传出了兖州牧叛乱,北上河北的事情,人们都也没什么忧惧。一是这种事情太多了,大家早已听得麻木,二是地隔千里,实在难以影响到关内。而人们所能看见的,是自河东西河等地征调的浩荡大军,这令百姓们兴奋,他们看着这漫长无际的队伍,都感叹道:“这恐怕是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了。”这么想着,许多人又为自己不能亲眼见证而感到惋惜悔恨。

    但这些与董白全不相关,她完全不在意这些。

    不知不觉,她随着蔡邕已生活了六年,已是二十三岁的女子。春去秋来,她的身材变得婀娜,面容也出落得更加秀丽,连气质也更冷清了。也不知是否是常跟蔡邕读书的缘故,她身上的贵气渐渐收敛,反而多了些不食烟火的清气,眼眸也因此变得朦胧,像含着云霭一般。纵使终日披着面纱生活,但偶有路人一撇,便仿佛自己被清水浸湿了,因此不难猜测她是个极为出挑的美人。于是在长安城南渐渐传出流言,说蔡公阁中有绝色,艳冠倾城。

    这倒给蔡邕家带来了些许人气。诸如杨震、申屠蟠等朝中公卿都来蔡府中拜访,说想给家中子孙安排婚事,与蔡氏结成姻亲。蔡邕非常为难,他早已把董白当作自己的女儿,但又知她身份敏感,便去问董白自己的态度。董白答说:“我本是董氏女,朝中多有人得见,若得出嫁,怕为人识破,平白为大人招来灾祸。”

    蔡邕得言,便把婚约都推掉了。不过他心中知晓,义女的理由只是推脱在如今的长安,便是她回归本名,也无人敢多言语。毕竟有女婿庇佑,旁人能说得什么呢?少女的心思,恐怕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董白当然知道。自此之后,她外出的时日越发少了,整日都待在院子内,要么读书,要么做女红,要么就在院中种花。尤其是种花,蔡府两进的院子里,她在院角植有梅树,院前植有桂树,藩篱间种有牡丹,就连院墙上也爬满了朝颜(牵牛花)。如此一来,蔡府无论春夏秋冬,季季都有花团锦簇,故而周围人也称蔡府为“流芳园”。

    最近的时日里,她在后院里种的木槿开了,花种是去年种下的,今年活有七株。本以为栽培尚短,今年已不会开花。孰料在八月的时候,枝杈里竟吐出几朵或白或红的花苞来,这令她极为高兴,便叫来蔡邕一起赏看。蔡邕对着木槿花看了一会,又看了董白一会儿,捋着胡子笑道:“这般好的花,应该让庭坚来一起同赏才是。”董白低首说了声好,回到房中对镜自照时,才发现耳根都红透了。

    但她很快失望了,这倒不是因为陈冲没有来。陈冲一向准时,派苍头传过口信后,次日巳时两刻的时候,陈冲就已然来了。只不过他并非一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他的长子陈时。

    陈冲进来时,正撞上董白的眼神,他露出歉意打扰的笑容,而后把背上的陈时转抱到怀里,对她说:“小子吵着要来,结果走到半道,竟又困了,我先找个地方让他睡一会。”

    就在见到他的这一刻,董白觉得仿佛有什么碎掉了,以至于她不知所言,浑身都在发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而陈冲已与蔡邕在一起用膳谈话了。她插不上话,加上心中低落,很快便回到房内,对着镜子缓缓发呆。

    发呆就好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漂泊,思绪随涟漪起伏良久,却又分毫不移,湖面下的潜流更是如此晦暗难明。她对自己说:我在期盼什么呢?本来就是如此。可这么说着的时候,听到屋外两人谈话的声音,她还是忍不住站起来,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陈冲与蔡邕进了后院,在院中的木槿花丛前站住了,而董白则停驻在走廊间,刚好可以听到翁婿两人谈话。

    院中的木槿只开了二十来朵,但在簌簌的黄叶中显得极为显眼,并放出一股特有的甜苦香味。但陈冲却不看向已盛开的花,而是抚摸着一朵白色的花苞,对蔡邕说:“孟德此去河北,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派边让往关东分权,我知道会有些间隙,却不料已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原来说的是曹操叛出的消息,董白又听蔡邕说:“庭坚不必自责,利欲之前,又有几人能等闲视之?贤如周公,也要恐惧流言,不就是因为人人羡权吗?”

    听到这里,董白看见陈冲露出了一股若隐若现的哀容,仿佛是说中了心中痛处,又听他叹说道:“确实如此,古往今来多少事,非权不可为之。庄周放浪形骸,也无非是知事不可为,故而行为己悦,且过且歌。”

    蔡邕吃了一惊,毕竟陈冲向来都以积极面孔对人,出此消极之语实数少见,他不得不继续劝慰道:“曹操狡猾,但也成不了大事,他谋事不秘,兖州又多有忠臣,不过几日,消息就传到朝廷。而元常也来信说,他拿下了涉国,可见河北人心也不安定。玄德此次出关,挟朝廷大义,拥三十万大军,必能取胜,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陈冲勉强笑了笑,回说道:“也许吧。”

    到这个时候,董白听见两人沉默了一会,都没有话可说了。但她想着陈冲方才的话语,没来由地将眼前的人与记忆里相比较,她想:他仍旧与从前一样。

    还在想着,她忽然听到蔡邕问:“你怎么看阿白?”

    董白见陈冲愣了一下,没有回话。

    蔡邕也伸手拿住一朵粉色的木槿,悠悠念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是《诗经·郑风》中的一首诗,大意是一位少年机缘巧合下能与一名少女同车,他见这少女的面容就如同舜华花一般美丽,于是他又与少女一路同行,觉得这少女的面容就如同舜英花一般娇媚,故而念念不忘。诗中的舜华、舜英,便是木槿的别名。

    蔡邕顿了顿,对陈冲说:“阿白在院中种了这丛木槿,又暗示我请你来赏花,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董白已然霞飞双颊,她不料自己的心思竟被义父看得这么明白,一时胸中惴惴。但她更在意的是陈冲如何回答,便强忍住不安,在墙角静静等待。

    陈冲沉默了一会,踟蹰说道:“木槿花期虽长,但对一朵花而言,只是朝开暮落,一日芳华而已。白姑娘为我耽误至今,我其实是知道的,情深义重,实感有愧……”他稍有犹豫,说道:“只是我与阿琰恩爱如初,我若背之,更是不安。何况……”

    他最后说:“我毕竟还大她十六岁。”

    说到这,陈冲听到一声脆响,与蔡邕同时回过头去,只见到墙角倩影一闪而逝。两人不由得露出苦笑,他们都知道她听见了。

    相顾无言下,陈冲只得与蔡邕又说回现下的局势,刘备已决意出征,后日便是出征的日子,作为三朝元老,陈冲希望蔡邕能为此行写一篇檄文,蔡邕自无不允。

    两人再走回前堂时,发现董白竟就坐在堂内。少女拿着一只银制的铃铛,逗弄着陈时。陈时已经七岁了,正是好奇的年纪,见到这铃铛做工精巧,拇指大小却纹有浮云游龙,不由得十分欢喜,拿在手中拨弄着不肯放下,董白便将铃铛送给了他。

    陈冲知道这是董卓留下的遗物,本不想收下。但看见董白刀刻般的眼神,他也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替长子谢过,说来日再赠回礼,就给正习读的董曜送些书吧。

    很快就到了分别时分,陈冲与蔡邕在府门口告别。

    蔡邕看他位极人臣,却一直独来独往,不由生出几分担心,对他说道:“世上多有小人,不可不防,你身边也要多几个侍卫才好。”

    陈冲本想拒绝,但想到曹操一事,也知道泰山说得是正道,便颔首称是。

    转头要离去时,他又瞥见一道眼神,随即很快消散。

第十八章 思安思退

    八月十八,三辅平原的落叶已积得很厚了,渭水两岸都是青黄一片,四处都弥漫着树叶与泥土混杂的味道。最后滞留的候鸟也开始南飞,秋蝉的名声也终于消散,使得天地间少见地空旷寂静,半晌也听不到一点杂音。

    这时候一队浩荡的甲士从中穿过,他们都披着皮甲皮弁,仿佛一道河流在叶地上淌过,纷乱的脚步没有惊起烟尘,反而是产生了一股令人心痒的沙沙声。他们穿过茂陵、平陵这些先汉诸帝的陵墓时,守陵的人们问他们是何处来的,也是要往东去吗?行走的士卒们笑着说,是的,他们是扶风子弟,在长安稍驻后,就要随大将军出关去讨伐曹操。

    而在他们前方的渭水北岸,京兆、冯翊、河东、弘农、上郡各地的精锐都已齐聚,队伍从安陵一直排到高陵。在陈冲的安排下,长安武库都为他们发放了新制的箭矢与长槊,还带来了从凉州牧苑得来的万匹良马,这些马匹多是用麦豆喂养的,马膘已肥,骑士们都极为欢喜,这些时日常常骑着坐骑在山野里狂奔。

    等到这批扶风来的郡兵也加入队伍时,关中征募的大军就全部到齐了。消息传到朝廷,公卿们纷纷相互打探消息,询问此次关中征调了多少人,知道内情的人回答说,约有十三万了,这不由引起一阵骚动。

    不久前晋阳霸府和河南都督府都已来报,说两地大军都已准备万全,合计兵卒约有二十五万,加上关中的大军,竟已有三十八万之巨,远远超出此前出兵三十万的预计,太常申屠蟠不由感慨道:“国家能有如此兴盛,实非前人所能想。”群臣莫不赞同,而后开始歌颂刘陈二君贤能。

    这个时候,刘备正与陈冲在府中做出征前最后的计议。说是计议,其实大略从今岁四月开始便在倾心讨论,经过了多次辩论与争吵,终于在七月完成。虽然此后又经历了袁绍遇刺,曹操北投等大事,但大体形势仍未变化,且大大有利于汉军,故而仍旧可用,此时再说,也无非是强调要点罢了。

    而这次征伐,总得来说,可以用一句话总结:三面张网,以慢打快,挟势压敌,摧破累卵。

    在原本的计划里,陈冲是规划三面进军,在他看来,如今河北虽然一统,但是在防御上还是颇有疏漏。袁绍从张燕手中接收了大量太行山山关,向北又抵达燕山脚下,与乌桓鲜卑结盟,可以说隔绝了大部分的通道,但最重要的两处险关:居庸关、壶关仍然在霸府手中。

    壶关可以突破太行天险、居庸关可以突破燕山天险。故而陈冲打算在西、北各派出一支偏师,直接袭扰河北腹地。同时以三十万兵力为主,自濮阳东阿渡过黄河,进入河北。如此一来,河北叛军将三面受敌,纵使兵士也非少数,却不得不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

    既有三路大军抄掠所领,河北人心必然动荡不安,城池也会难以坚守。故而叛军欲要取胜,便只能与汉军会战,死中求活这一条路可选。

    而敌之所欲,便为己之不为。陈冲计策的核心,便是与叛军避战。虽然三十余万大军,所耗粮秣巨大,可叛军更支撑不起。只要在叛军求战时,坚守不战,令叛军无机可乘,再缓步推进,辅佐以招揽利诱之策,时日一久,叛军必然无力支撑,土崩瓦解也是必然。汉军便是要坚持到敌军中归降日多的时候,便可乘势而攻,一击破敌。

    如今曹操北投,带来的影响有好有坏。坏的是原本寄希望于袁绍死后,其旧部土崩的场景并未出现,而曹操乃是名将,此时统帅河北,恐怕较袁绍而言更为难缠。但好的是兖州提前叛乱,又及时为朝廷所发现,虽然仍有东郡、济北两地尚在抵抗,但其余郡国已为张邈陈宫所收复,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一想到霸府大军渡河之后,退路为曹操断绝的景象,陈冲刘备都不寒而栗。

    时日已不早了,在魏碑还有出征大典在准备。故而刘备已穿上出征用的甲胄,大约只有半个时辰,他便要到城外去鼓舞士气。

    陈冲也知晓时间不多,对刘备说的也多是叮嘱。

    他先说:“这次出征,军士虽多,但指挥却大不易,你千万不可放松。”

    刘备笑谈道:“孟德狡诈多智,我也是知道的,哪里敢大意呢?”

    陈冲见他不明要领,不由得心中叹息,只得继续告诫道:“我说的不是孟德,你性如烈火,受不得激,往往行事操切,不顾全局。汝水与泗水两战你冒险得成,也有几分敌非狡黠的缘故。此次出关,你要多听元直、孝直他们的意见。”

    刘备见他说得郑重,自然也收敛了几分玩笑,继而肃然说:“你不要担心我,我毕竟身边都还有云长他们。你留在关中,才是要多多小心啊!我听子经(牵弘)说,天子在宫中,似乎多有不忿呢!”

    陈冲见他露出忿然颜色,知道刘备和天子的间隙已经无法弥合,心中也不禁叹息。他回头看室门紧闭,而后再缓缓说道:“这不是大事,即便你带走这多人,宫省内外,京南京北,都还在我掌控内。唯一值得忧虑的,是武都的董承,我不知其心意。故而我已把他调到你军中,那关西便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此前建平将军董承被调到陈仓时,陈冲并没有寄予什么期望。只想他能继续封锁武都,将最后的董卓余部逐渐瓦解。谁知董承到任之后,竟然一反平日守旧的常态,率军成功攻入散关与故道,而叛军或许是山穷水尽了,竟也步步退让,先后让出河池、下辨等要地,最后退入了汶山之中,似乎与白马氐合流了。

    这令陈冲大惑不解,他知晓董承的平庸,更知晓贾诩的难缠,武都战事的顺利让他察觉出些许不对,但却抓不出什么头绪。故而他选择直接掐断异样的根源:收复武都后,陈冲将董承所部调入出征队伍中,并把武都移交吕布,令他继续清剿董卓残党,他与凉人有深仇大恨,虽然性格轻挑,但也可靠得多。

    “咳!”刘备想到有这么多牵扯,狠狠叹了口气,但他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靠过来对陈冲低声说道:“宪和私下里跟我说,此次若是事成,便是封王的时机,庭坚,你怎么看?”陈冲闻听后,低首思量了两刻,而后慢慢说道:“高祖说,非刘氏不王,玄德你可以在回师之时,先于沛县祭祀,告祭高祖,申明族次。如此占据有大义,凯旋回京后,霸府提出此事,也就名正言顺了。”

    刘备大喜,他搂着陈冲的肩膀,拍着背说道:“庭坚,你我之情,便是倾尽四海也难以言及,希望你我两家,能百世如一。”

    此时时间也不早了,刘备说罢,便带上铁胄,与陈冲一同前往渭北誓师。

    这次誓师声势非比寻常,除去受阅的近三万军士外,天子皇后公主还有朝堂公卿都也到场观礼。百姓们听闻后,也都不请自来,将几座渭桥挤得水泄不通,并对着受阅的士卒们指指点点,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满足些许不能亲临疆场的遗憾。

    为阅礼,场中临时搭有一座高台,天子与公卿都端坐后方,而刘备立于高台前端。陈冲端坐在天子身侧,公卿之首,他听着周遭的喧哗声,看向远处刘备阅军的身影,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这一幕他已然熟悉了,几乎每年他都要在这个时节送人出征,但正因为太过熟悉,他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质疑:这真的会是最后一次大战?一切会有那么顺利?对于权力的斗争似乎无休无止,即使没有率兵征战,他的内心也有些疲乏了。

    他暗暗在心里想:过去张良抛弃相位隐居,自己常觉得不可理喻,以为其软弱,胸中志气易消。等自己也在这个位置上,才发现人与人的勾心斗角,当真容易消磨人的斗志。或许再过些许时日,自己应该找一个能够继承衣钵的学生,把新政颁布完后,把朝政交由他维持。这样,自己就可以卧闲农居,以著书立说了却余生。

    念及于此,他低首看向前台的徐庶,见弟子正庄严地看向台下众军,这让他心中不由有几分满意,他又想:好在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这么想着,时光很快就过去了。等军士尽皆向东开拔,战马开始竞相嘶鸣,陈冲才缓过神来。他领着百官走下高台,一直送刘备到兰池左右。

    此时天空没有太阳,青色的水面与枯黄的野草向北边天迹蔓延,周遭灰蒙蒙黯淡无甚。这时候,新建的毗沙门寺里有近百名僧人走过来,身穿着袈裟对着汉军念经祝福,祝愿他们如同毗沙门天一样百战百胜。

    刘备听说自己颇具佛相后,一直对佛寺发展较为支持,这座毗沙门寺也是他捐助修建的。不过显然他并不怎么信,临行前,他并不停什么经文,而是在摸着马背,对陈冲笑说:“今日征战,可有诗歌相送?”

    陈冲想了一会,对他念道:

    “上马带楚钩,翩翩度泉州。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

    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

    随后刘备和陈冲握手言别,陈冲看他拨转马头,抖擞缰绳,忽然想起炎兴元年,他首次带军出征,好像也是这样一般的情景。刘备显然也想到了,他转回头来,冲着陈冲大声说:“等我捷报!”说罢回头打马而去,一行人马沿着行走的行伍向东抛去,很快就消失在昏涩的天地尽头。

第十九章 九武立国

    刘备大军出关东是在八月十九,抵达雒阳是在九月初七。而早在八月初九,曹操便已抵达涿县,他抚摸袁绍尸体恸哭,斥责其亲随从骑护主不利,各用鞭挞之刑,以此来树立威望。将士见之,又喜又惧。

    随后曹操召集各部军候以上军官,尽数到县中参与议事。会上,曹操虑及自己北上新来,并无威信根基,而袁绍亲信在军中仍颇有影响,自己若想在军中令行禁止,实在是难上加难,势必要借助他人之力,于是他在会上,提议军中设置九武大将军,在诸部将军之上。

    这九武大将军,或为皇宗懿亲,或名臣宿将,皆是名动一时之选。一共有九人,号称九武大将军,能镇国靖难,又称为九镇方国。

    这九武大将军分别是:

    使持节、仪比三司、左车骑将军、兖州牧,都督河北诸军事,寿张侯,建武大将军曹操。

    使持节、仪比三司、幽州牧、大司马、襄贲侯、兴武大将军刘虞。

    使持节、冀州牧、骠骑将军,阳平侯、开武大将军袁尚。

    青州牧、前将军、乐陵侯、明武大将军夏侯惇。

    车骑将军府长史、平乡侯、奋武大将军沮授。

    济北相、骑都尉、临邑侯、振武大将军鲍信。

    渤海太守、大戟校尉、浮阳侯、宁武大将军淳于琼。

    魏郡太守、黎阳侯、安武大将军审配。

    常山相、真定侯、广武大将军高干。

    这其中安排,曹操颇费了一番思量。他来之前,最为忧虑的便是各部散乱,不相统属,难以与霸府相抗衡。而设立九武大将军,便是将兖州、冀州、幽州三州州府进行一个初步的拆分重组,将其重塑为一个集团之下。

    而各个大将军的人选,也是精挑细选过的。

    曹操将自己名列九武之中,是示意自己执政公允,并无揽权之意,以此来令各部归心。

    而为了进一步避嫌,他此行带来的众将中,也只有鲍信以讨董元勋的身份,能够名列九武之内。兖州戍守的旧部里,也只有负责镇守兖州的夏侯惇入选,剩下的就基本是袁绍幕府的旧人了。

    首先是袁尚,他身为袁绍三子,在袁绍生前颇受重用,但毕竟不是长子,论理不应该是袁氏领袖。可曹操力排众议,将他名列九武之内,并以他为冀州牧。如此一来,袁尚对曹操感激涕零,当众称其为“伯父“。

    而袁绍的其余诸子中,按理曹操还应当重用袁谭,但他却故意忽视,将袁绍的女婿高干引入九武里。高干才志弘邈,文武秀出,出身于陈留高氏,族人中有不少正在曹操治下。故而曹操许诺与其联姻,并让次子曹丕迎娶高干之女,高干欣然应允。拉拢了袁尚与高干之后,袁谭袁熙等人纵然心中不满,对于曹操接手河北也无能为力了。

    至于沮授、淳于琼、审配三人,沮授、审配为河北士族首领、淳于琼为颍川士族代表,亦是曹操在西园任职时的老友。曹操如此安排,便是将袁绍幕府分为颍川与河北两派,重新征辟至自己麾下。

    而以刘虞为兴武大将军,是曹操最精妙的一着。与公孙瓒争权失败后,刘虞便一直在广阳郡内隐居,纵使朝中几次派人延请,都一直推脱不肯从征。而袁绍则是看重刘虞的影响力,一直派人去遣使问礼,继而扩大在幽州境内的声望。而此次曹操前来,竟当真请动了刘虞出山,应允与霸府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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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须知刘虞不止在幽州各部间广有声望,更是宗室与士族的领袖。他携子刘和加入河北幕府后,原本幽州各郡的惶惶人心一扫而空,而兵卒间更是横添了几分士气,仿佛已据有了对抗霸府的大义。

    到了八月十五,曹操基本收服了袁绍旧部。而河北士族也投桃报李,在袁尚沮授的提议下,大众以为国靖难,须得英雄领袖为由,推举曹操为元帅。

    至此,曹操已初步稳定河北,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众人虽然推他为首领,但自己仍然缺乏足够的战功令人心服。故而成为元帅后的第一件事,他决意率众北进,先讨伐公孙犊,为袁绍复仇。

    公孙犊此前驻扎在军都山一带,奉命抵御居庸的段煨,孰料汉军兵势隐而未发,他便受段煨招揽,公然抗拒袁绍征召,反投入晋阳霸府的怀抱,虽不是此次刺杀袁绍的元凶,但毫无疑问,霸府使者能够潜入麴义军中,定然有他在其中参与。

    这些时日里,公孙犊一直在军都山大肆宣扬霸府威势,继而招揽失意的幽州兵卒,因段煨支持的缘故,在短短一月内,他便招纳了近三万兵卒,几乎占据了半个广阳。

    而曹操与夏侯惇约定过,收服河北后,当在一月之内回师兖州。可得知公孙犊的作为后,纵然时间紧急,但曹操仍然决意将其除去,他对众将说:“河南重兵云集,便好似泰山压顶,虽势不可摧,但究竟行动迟缓。而公孙犊近在肘腋,正如蛇盘卧榻,其形非盛,其意杀人呢!”

    只不过他并没有让各部全数北上,而是令沮授、鲍信在涿县整军,约束部众,同时向其余各部传达曹操就任的消息。自己则领着淳于琼、夏侯渊、朱灵、史涣等将,统合万人左右的部众,往军都山行进。

    即使是打着一击毙敌的主意,但曹操一路上走得不快。他令部众们把甲胄们都脱下,留在涿县,而后把刀剑和弓矢都收起来,扔在车马里,而后推着辎重牵着驮马,公然打着袁军的旗帜,以每日六十里的速度往北行进。原本骑兵快马半日就能赶到的距离,他竟足足走了两日。

    但如此一来,从外表上看,这群拖车迁马的军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意,反而是像袁绍死后,幽燕随处可见的散卒。路过的农人们打量着说:这群人既然往北而行,恐怕也是往北投奔公孙犊的兵马吧!因他们人数较多,竟也有不少散卒汇聚而来,想与曹操随行。

    等消息传到公孙犊耳边时,他还在军都城中用膳。

    他问斥候说:“说是来了很大一批人,他们兵甲齐整吗?”

    斥候答说:“很多人都穿着布衣草履,没多少甲胄,武器有一些,但也不是很多,只有马匹和旗帜倒还齐整。”

    公孙犊“噢”了一声,便不再放在心上,拍手叫来自己的族弟公孙牯,让他去那里接洽收编事宜。

    他自己则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首要是联系公孙度。袁绍一死,辽东公孙氏的态度再次反复。而一旦公孙度再度倒回朝廷,幽州的事端便基本可以了结了。故而此前段煨已与公孙犊谈过,只要他能说服辽东降服,事后北路论功行赏,他可位居首功。

    除此之外,公孙犊其实也有些许私心。他听闻陇右归降时,朝廷曾予其自领封土征免郡国等权,对此颇为艳羡。而他与旧属谈及此事时,有人提议说:不如要效仿韩遂,趁大乱未定,可在占领广阳后,再遣军占领渔阳、北平等地。而后便可挟兵自重,向朝廷索要事权。这令公孙犊心动不已,最近一直在筹谋此事,无心其他。

    这时候,城外忽然有了些许喧哗声,虽然在耳中犹如风声一样稀薄,但显然城外的乱子绝不是小事。公孙犊起身听了一会,很快就叫了几名苍头回来,让他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在等待回报的时候,城外的喧嚣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这让公孙犊察觉出不少异样,他决心发出军令,召集在城中休驻的两千名骑士。在骑士们集结的时候,终于有苍头回报:城外新来的散卒被老卒们夺了一些辎重,继而两军开始争斗,恐怕轻易难解。

    听完描述,公孙犊几乎能想象出城外的景象,这自然让他生出几分灰心,暗自想到:如此乌合之众,拿什么成事呢?还是专心为朝廷效力罢!

    于是公孙犊点齐城中精锐兵马后,下令打开城门,从大道间堂皇而出。他自己则骑行在兵马之前,以一身银白色的甲胄彰显身份,欲以此令城外散卒解斗。果然,公孙犊甫一现身,大部分散卒都四散退去,不敢再举兵造次。

    可他一出城门,曹操也看见他了。在制造纷争的时候,他们已将数百马匹悄悄聚在一起,士卒们也悄无声息地取出辎重里的刀剑长矟。等到公孙犊率众往这边行来时,曹操一声高喝,与典韦、许诸、曹仁等十数骑猛冲而出,待他们冲出几十步后,虎豹骑们奏起号声,策马紧随其后,长矟的寒芒仿佛是凭空而起,还未等人做好准备,便已然刺入不少人的血肉内。

    公孙犊的精锐尚未接战,就为溃乱的散卒们所淹没,曹操所部纵使未穿甲胄,无法与公孙犊正面厮杀,但他们只需不断驱赶散卒,将其化作一条奔涌向北的大流,迅速冲垮了军都城防。

    大约只有一个时辰,曹操成功拿下城池。而公孙犊在溃卒组成的第一个浪头前,就被推下了坐骑,落入人堆中。他知道自己难以求活,万念俱灰下,用斫刀自己抹断了脖颈。人们战后指认尸体时,发现他的遗体已被人践踏得面目全非,若不是那一身银色的甲胄,谁也难以料想,这便是燕北公孙犊的遗体。

    军都一战,曹操大胜而归,斩级数千,俘虏上万。但在涿县迎接他的,却是夏侯惇被擒,兖州举州叛乱的消息。

第二十章 程昱固守

    刘备全军抵达东都雒阳的时候,已然是八月二十一日。这时关东的形势已经再次发生变化:在幽州,广阳公孙犊响应朝廷不过月余,便在一日内为曹操所杀,以致举州大震,镇北将军段煨闻之不敢轻动,只能仍旧固守居庸关中,观望曹军动向。等待两日后,得知曹操已率河北近十万人南下,如今前锋已抵达下曲阳,只有鲍信留守军都。

    在冀州的形势也不佳。钟繇说降涉国后,又接连招抚了武安、邯郸等地的官员,准备举城响应。孰料邺城审配反应迅速,稍微发现异样,便率兵封锁了涉国与诸县之间的要道,使钟繇与诸城不得沟通,继而只能将各县官员家人尽数掳掠至邺城内,以逼迫他们不降。钟繇无奈,只能先勉强接引散卒。

    唯有兖州的局势已然稳固。张邈将夏侯惇擒送雒阳后,与陈宫边让商议,要趁曹军之不及,率先发难。此前他们便有准备,与各郡官吏都阴有联络,此时传令各郡,真如天翻地覆,不过旬日间,便夺取了陈留、济阴、山阳、任城、济北五郡,东郡与泰山诸郡也多有响应,整个兖州中,只有濮阳与奉高两座孤城仍在负隅顽抗。

    刘备闻讯之后,便与府中幕僚商议大局。他说道:“原本军中计划,是在平定兖州后,自濮阳与东阿一带渡河。可如今濮阳未下,我们是先攻打濮阳呢,还是先率军渡河呢?”

    大将军府治中曹左长史徐庶皱眉说:“我还记得濮阳的布局,此城乃是兖州州治,曹孟德经营达数载,其壁多用砖石,其内多有甬道,虽不如临淄,但也不是能轻易攻下的城池?”

    但大将军府谏军曹右长史法正却不以为然,他说:“如今举州归正,独留两座孤城,纵然城池难克,但他们人心能安吗?元直又何必疑虑呢?我军只需兵临城下,令叛贼们一观我王师军容,他们莫非还敢顽抗吗?”

    法正说完,各将都颇以为是,毕竟如今霸府主力已齐聚河南,天下名将,如河南尹关羽、度辽将军张飞、建平将军董承、徐州刺史张羡、豫州刺史皇甫郦、平难中郎将昌豨、胡骑校尉魏延、陈王刘宠、太原太守太史慈、西河太守秦宜禄、上党太守张杨、弘农太守射坚、河内太守司马朗、河东太守卫固、颍川太守潘勖、东海太守黄忠、沛国相郭贡、匈奴左贤王刘豹、匈奴右贤王刘宣、鲜卑单于拓跋力微、义从都尉拓跋匹孤等等勋爵,也已尽数毕集。三十万大军的旗帜如同苍龙起伏,望之便能叫人心摄。人们都说:“这等强兵,难道还有城池敢与之为敌吗?”

    见军心可用,刘备便下定决心,率众先包围濮阳,招降守将,随后再视情况而定。

    于是他在进军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夏侯惇被擒往雒阳后,一直被关在关羽府中,此时刘备东进在即,便准备见一见。这是徐庶的谏言,他建议刘备说,既然要招降濮阳,不如说降夏侯惇,若他能反正,则河北军心也会随之动荡,定可达成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

    但刘备入府后,远远地见了夏侯惇一眼,发现他囚禁之中依然在修剪鬓角,一丝不苟如同往常,便知晓他心如铁石,随即打消了说降的念头。但他仍旧与其一见,询问他说:“我待尔等不薄,孟德何故弃我而去?”

    夏侯惇坦然说:“英雄岂有常哉?大将军不守忠孝之道,玩弄权术,排挤群臣,又以兵戈立威,暗杀行事,虽大伪似忠,又怎能叫人心服?孟德乃世之英雄,非真帝王不能降之,大将军无此器宇,又何必咄咄呢?”

    刘备听罢不由大笑,他想了一会,缓缓说道:“元让这么说,倒是让我羞愧啊!只可惜英雄非止于言语,而兴于刀剑。我大军出征在即,就让你再一睹英雄风采罢!”

    于是次日出征,他将夏侯惇囚于槛车之中,与大军随行。此时秋日已深,风中已多了几分凉意,土地也不再像夏日一般湿软,大军行进的时候,士卒的脚步声就像是刀兵相撞一般,令人心中一凛。而夏侯惇身处中军之中,向前方与后方反复眺望,只能见到一片旗帜与甲胄的海洋,而其军容肃穆,又令他想起逶迤的巨山,这令他心中惶恐。

    汉军兵出成皋关后、沿河水走了三日,而后于酸枣稍驻,等了半日,便见陈留太守张邈与兖州治中从事陈宫率数千之众前来相会,为大军作为引导。

    刘备得见陈宫,想起去年他曾谏言密擒曹操,颇有先见之明,不由心生几分感慨,对他说道:“兖州无事,多赖有公台照应联络,可惜,去年公台引策,我却隐而未发,以致今年仍有大战。”

    陈宫礼拜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大将军今岁平定,便可了却天下之事,功追祖宗,名垂青史。”刘备闻言大笑,当即将陈宫征辟入大将军府中,任职为治中曹右长史,又加封张邈为兖州刺史。

    两日后,三十万大军出现在濮阳城下。

    按照原本的计划,刘备并不着急进攻,而是令各部堂皇扎营。最先抵达的三万先锋用营垒将濮阳包围一圈,而后尾随的各部在先锋的营垒外围继续扎营,待三十万大军尽数抵达时,濮阳城墙上的守军极目望去,只见四野尽是黑压压的人群,一直绵延到昏暗的天迹之中,不由恐惧至极。曹军的不少将佐也都见过大战了,看到这幅壮观景象,也不禁心生摇曳,隐约生出几丝叛离之意。

    好在坚守城池的乃是程昱,他在夏侯惇离开时,就已在着手固防事宜。

    在霸府大军到来前的这段时日,程昱将城中的流民尽数驱逐出城,只留下城中兵士家属。为防止士卒叛乱,程昱将他们聚集于城北一角,派丹阳兵看管,一旦城中生乱,便会将这些家属残杀殆尽。而城中其余的房屋储粮,也尽数为他征用,粮食基本都挪入军中,而那些栋梁门板,要么做了城上的木楼,要么做了城门后的栅栏。

    但城中到底只有八千士卒,如何稳住人心,才是程昱的当务之急。他将城中都伯以上的官员都召集起来,一起谈话说:“虽说城池已为刘备所包围,可他们想攻下这座城池,也不是易事。他们自以为天下看似平定,万众归心,却不想自己是乱臣贼子,只要败上一败,便会祸起肘腋,一如新莽之时。曹公神武应期,又何逊于光武?所谓得主者昌,失主者亡。刘备平日里便倚重边让,在兖州广欺我属,若是我等归之,又岂能善终?我闻曹公已得河北,正率大军南下,而曹公智略不世出,殆天所授!我等只需坚守月余,必能解围所安,待曹公归来,我等可立田单之功!”大部分人都为之说服,但仍有部分人沉默不语,面露忧愁之色。

    这时候,陷陈都尉于禁起身说:“仲德兄说得好啊!我等既然追随曹公,便要从一而终,岂能做那三心二意的小人?自今日开始,我便日日率部巡营,若有不专心御敌,另有他意的,我便当众斩首,以明军纪!”说罢,于禁抽出斫刀,挥手砍在身前的桌案上,桌案应声而断,会上将佐无不变色,连连向程昱大表忠心。

    当日,刘备派使者到城下进行招降,迎接的只有如雨的箭矢。招降的使者被尽数射死,无一生还。

    这令刘备大怒。于是霸府军大起土山,令带铁兜鍪的军士沿着土山、攀爬云梯攻城。他们用铁网顿项覆盖面颈,防备刀割,在密集的甲片下,把刀柄挂在腰带上,等待在跃出城墙的那一刻,再用斫刀砍杀。曹军则在土山对面的敌楼边上绑缚木栅栏,尖口朝外。这让浑身笨重的铁甲军士被堵在栅栏边上,无奈只好冒着箭雨一个一个爬过去。

    曹军军士身穿轻便的圆领对襟布衫,把袖子挽到上臂,灵巧地爬到敌楼上。他们手拿长长的木杆,杆顶绑上铁钩子,钩在霸府军士的铁网制顿项上,把他们拖落城下;或者拖到敌楼上,下面的军士则用大棒把他们殴打致死。

    在南门,汉军用尖头木驴运兵。这个尖头木驴上面是一个尖锥,可以抵御石头的砸击。军士躲在下面推着撤走,一次可以运兵十几个人。这些人到了城门下,就拿巨斧砍门。门是木头做的,虽然是百年的枣木,质量极好,但也经不起一直砍,就被砸开了。但是程昱早在门里面又立上了栅栏,层层叠得,尖口朝外,汉军进不去。而栅栏里面不断射箭,城门顶上又在投掷石块,坚持久了,连尖头木驴都给砸坏了,还是攻不进去。

    过了两天,汉军停止了攻城。刘备骑马绕城观察,一路赞叹说:“程昱倒是很耐斗啊,是个好对手,可惜我不能再在这里停驻了。”

    曹操南下的时日越来越近,而濮阳又不得破,战事看似陷入了僵局之中。但在这时候,刘备又得了一个好消息,这让他打算先行渡河。

第二十一章 荀彧投曹

    在刘备大军围攻濮阳的同时,曹操率军南下斥章,停军于漳水之北,征清河、魏郡、赵郡、巨鹿、安平、渤海之兵。这时各地兵卒仓促不能赶到,而听说刘备已经放弃包围濮阳,只留下陈宫张邈在原地看守,主力则选择继续东进,前锋渡过济水、已然抵达平原高唐。

    曹操以鞭扣鞍,惑然道:“刘备竟敢放开后路,往平原去?他不怕我南下断他的后路?”他细思片刻,面色大变道:“不好!必然是袁谭投了他了!”

    袁谭乃是袁绍长子,在袁绍死亡前后,一直留在平原驻守,监视青州汉军的动向。这几年,袁谭战功赫赫,深得河北民心。故而曹操深而忌之,宁愿拉拢袁尚也不愿拉拢袁谭,他想:袁谭与袁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心中怀忿,也当顾全大局。可霸府眼下的动向,却分明是袁谭南投了!

    众将对袁谭都颇有好感,闻言将信将疑。可待到当日下午,就又传来消息,说袁谭公然打出霸府旗帜,在黄河边造船搭桥,又传信于冀州各郡县,劝诱他们改邪归正,忠心朝廷。回来的斥候还附带了一封书信,书信是写给甘陵县令的,在信末盖上的朱印,赫然已换成新制的冀州刺史印。

    这让众将大为恐惧,文丑等人请求曹操说,此前袁绍在河北可调动十七万大军,可袁绍死后,士卒离散,如今剩下的已经不过八万,这实在无法与霸府争锋,可先待各郡将散卒重聚,而后再作打算。

    但沮授却并不赞同,他说:“天下之事,非是人多便能成事。袁公死时,逃散的士卒都是些势利之徒,乌合之众,招之又有何用?必不能取胜!现在我军中的都是精锐老卒,思定之兵,纵使刘备兵卒十倍于我,也不敢言必胜。不必再等了!现在就出兵!”

    颜良也请战,说道:“战败不过死而已,不战难道做奴隶吗?”许攸趁机献计,说道:“不如先南下去救援濮阳,夺彼之归路。”曹仁也说:“断敌之后路,令其不战而退最好!”

    田丰听闻这些话语,不禁顿足叹息说:“诸位怎么还不明白,今天的根本在于一战!刘备以数十万大军而来,人情不安,我们若与其避战,必然令天下耻笑,以为我等惧怕霸府,到那时候,人心都离散了。一旦人情转向,如渤海、河间各郡俯首,我等将去向何处?恐怕征集来的那些散卒,也要转头打我们了!”

    夏侯渊闻说扣刀而起,大呼道:“不战即死,诸君还犹豫什么?,莫非是等着向刘备邀取富贵!”刘虞摇头说:“可如此仓促决战,不是自寻死路吗?”众人一时间争执不下,最后都去望曹操。

    曹操心中也极为挣扎,他看向郭嘉,只见郭嘉眼中也望着自己,显然是等着自己下命令,他随后附和。这令曹操有几分失望,他心想,若是文若在此就好了,可他却身在青州,恐怕此时也在刘备军中吧。

    这几年相处下来,荀彧已是曹操最为看重的好友,也是他不可或缺的智囊。但曹操也深知,荀彧心中忠于汉室,志在恢复一统,故而在去年年末,刘备征辟其为青州刺史,曹操没有阻拦,直到此时彷徨之际,才又觉两者无法分离。

    正在他沉默的时候,忽然有令兵来报说:“明公,营外有一人来投,说是明公的旧友。”这话倒是稀奇,郭图警觉说:“如今是大乱的时刻,明公哪会有什么旧友来投?莫不是陈冲一计不成,又派来一个刺客?”

    众人深以为然,都声称要派人捉拿此人。令兵吓了一跳,在地上再三叩首,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声称这是那人带来的信物,曹操一看便知。曹昂接过短剑,只觉得莫名眼熟,将之转交给曹操,曹操信手将剑锋抽出,只见佩剑上铭有“幽谷”二字,他当即露出喜色,竟抛下众人孤身外出。众将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放主君独自外出,只好也紧跟着追了上去。

    曹操快步走到营门,见到一人站立门前,当即就上前拥抱说:“文若竟不弃我!死亦何憾?”众人不由大吃一惊,眼前这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腿脚手足都沾上了泥水黄灰,浑然看不出半分潇洒,谁料到竟是以留香美貌闻名天下的荀王佐!

    荀彧这一路走来,显然历经苦难,但他面色镇重,抬眼问曹操道:“孟德欲为割据乎?欲平天下乎?”曹操答说:“既得河北,自当扫六合之敌!重振君王之事。”荀彧含笑说:“既如此,我愿以此无用之身,助孟德成就大业。”

    两人说罢,众人便回到主营,而荀彧则洁面自净,更换衣衫,而后才入营与众人议事。众人此时才得见荀彧面孔,不由暗叹其美貌,而曹操则与他直言如今困局,并将众人意见说与他听,荀彧沉思片刻,缓缓说道:“田君所言是正道啊!河北既然为基业,便不可骤失,我过来时,霸府大军尚未到齐,若是赶到渤海布防,还有机会与霸府相持,待人心稳定之后,才是南下袭扰的良机啊!”

    众人此时再看曹操,曹操已无疑难之色,他点头说:“文若所言,甚合我心!”

    于是众人不再争执,筛选精锐将士约有六万,留两万老弱在此处继续等待援兵,由曹昂率领,令他酌情南下,救援濮阳。毕竟如今兖州将领家眷全在濮阳之中,一旦失陷,恐怕兖州战意顿消,故而仍不得不救。但河北兵众本就寡弱,如今再次分兵,不禁令军中士卒心生前途渺茫之感。

    东奔的战士带了半月的粮草,牵马过漳水,与西岸的挥手告别,不少人泪湿袖袍。而曹操立于将士之中,令虎豹骑在漳水边维持秩序,监督全军直接泅水过河。但见过河将士用牛皮捆扎武器衣物等用品,负于马背之上,身上只穿着单衣,随马一起没入冰冷的河水中,劈波斩浪而行。有扎马尾划水的,有抱住马颈的,有趴在马背上不动的,黑压压一片煞为壮观。也有不幸的人,被水冲走,在河中乍起乍落,最后了无踪迹。旁人见了,只有徒自悲叹而已。如此强渡漳水,是因为已不及搜集渡河船只,少有的一部分木船,装卸铁甲辎重都嫌不足。如此人马涌入漳水,原本的急流,被人流所阻,竟也似停滞不动了。

    又如此接连渡过了清河与黄河故道【1】,六万人急行军七日,狂奔六百里,终于在霸府军到来前,提前占领了重合城。而此时霸府军的前锋,已然抵达古笃马河南岸的乐陵城中,后续大军正如百川汇流一般,不断向前线赶来。

    在这一时刻,双方都似有默契,明知敌军在侧,却都不率众袭扰,而是各自整军肃令,安抚军中人心。但很多兵士都说:他们闻到敌军的味道了。

    曹军一路奔波,远比霸府军辛苦,故而这两日都在休整,有的吃饭烤火,有的卧帐歇息。这一日,曹操正于帐中研究营垒布置,就听见一人秘密求见,得入视之,原来是刘虞手下旧部公孙纪。

    曹操问他说:“何故来见?是有事发生?”

    公孙纪为难地看了左右一眼,曹操便令他们悉数出帐,才听他说道:“禀元帅,今日我、尾敦与伯安公议事时,伯安公忽然说,他此前之所以隐居,现在之所以出山,是以为刘备乃佞臣,而元帅志在匡扶。孰料此入军中,观元帅言语,颇无尊帝勤王之意,他心中懊悔。”

    说到这,公孙纪不禁有些吞吐,但他看曹操面色逐渐阴沉,又多了一股勇气,强自说了下去:“故而伯安公说,若此战不胜,我等都死无葬生之地,为君殉国也就罢了,可若是侥幸得胜,他必要寻机刺杀使君,夺回河北大权!”

    曹操听了,心中一惊。突然听到天上一阵呱噪,出帐观看,原来是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乌鸦是不吉之兆,曹操看了不禁心中厌恶,他退回帐中,放下帐幕,对公孙纪说道:“多谢公则相告,你的恩德我不会忘得。”

    公孙纪低首之中,又小心窥伺曹操的表情,问说道:“那伯安公的事情,我该如何处理?”

    曹操挥手道:“你自回去,作无事发生,若他再有动作,你再汇报不迟。至于其他的,我会有自己的安排。”他伸手按了按公孙纪的肩膀,小声说道:“若有意外发生,也不要多言。”

    公孙纪悚然一惊,而后叩首退谢。

    次日,曹操召开军议,询问各部近况,从渤海补给有无困难。会上他特意观察刘虞神色,见刘虞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

    此时到了九月十八,已过了寒露时节,天气越发寒冷。曹操营垒初成,而霸府大军尽至,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1】黄河故道:指王莽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黄河决口改道,原本黄河自今河南濮阳至河北东光间一段流淌。后经汉明帝时王景治水,将黄河从长寿津自西汉大河故道别出,循古漯水河道东行,复蜿蜒于今黄河与马颊河之间,至今滨县之南入海。这条大河稳定了八百多年,一直没有发生大的变动,其间很少有决溢发生,也无大的改流。因此,魏、晋、南北朝各史多不志河渠,《隋书·地理志》也没有黄河经行的记载。王景治水也堪称古代治水成果之最。

第二十二章 太学谈史

    在长安经营七年后,西京太学的规模虽然还不如陈冲治下的东京太学,但比之二十年前,倒也算不上逊色了。

    这次博士祭酒孙炎请陈冲讲学的祥云斋,正是经陈冲斥资于上月建成的。洛阳太学有可容纳三百学生的讲堂二十,孙炎就此事与陈冲商议,便又在长安太学中建立可容四百学生的讲堂十三座。其中最大的便是这座祥云斋,斋堂间可见屋檐刻有飞龙浮云,栏杆上海雕饰有狮子、老虎等猛兽,自有一番非凡气韵。

    陈冲虽是自太学成名,但入京以来,事务繁重,如无特别事由,甚少入太学讲经。此次也是如此,能让他特意到太学讲学,乃是太学里又完成了一件大事。

    新学堂建完后不久,在长安太学筹谋经年的《国史》碑林,也随之建成了。

    《国史》碑林仿造在雒阳刻成的《熹平石经》,采用一丈许,广四尺的巨型石碑,其碑文为陈冲自行编写的编年史,自三代之事,直写到汉桓帝之时。请蔡邕为其誊写,又耗钱三百万,将隶书刻于碑上,石碑共九十八块,约有八十万字,期间耗时四年,工程几乎三倍于《熹平石经》,以致碑林落成开放之日,满城士人皆以为豪,观视如堵,车马难行。

    众人都以碑林落成乃是文坛盛事,太常王邑便上报天子,声称如此大事,陛下当与龙首同入太学,共宣教化,以明帝心。两人自然都欣然应允,便有了这次祥云斋讲学。

    九月初六晨,天子与陈冲各乘车驾抵达太学,在太学前堂先后对三圣神祇拜祭。长安的显贵、官吏、命妇、学生甚至僧人,随之云集而来,一时间人满为患。

    天子陈冲拜毕,而后各列于祭坛左右侧,又令太常王邑在坛前念诵贺词。只见王邑一身缁布冠服,手持黄帛面对众人,清了清嗓子,噫吁之辞便脱口而出。此时秋日沐顶,和风吹得堂外的桑树枣树都迎风落叶,一时簌簌而响,宛如是庄子所言的天音动人,而在不远处,就是方圆百步大的崭新碑林,在场观者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打量,极为感慨。

    陈冲听王邑说了片刻,忽然闻到些许幽香,他用眼神余光一撇,才发现天子身旁红妆彩扮,原来宫中的宫女也出来了不少,除去皇后伏氏与贵妃董氏外,随行的还有万年公主,这不禁让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公主送酒一事。

    很快,贺词已毕,不待人群喧哗,就听见王邑一阵清咳,请博士祭酒孙炎上来致辞,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方才王邑念得是文言,用语考究,纵使念得很慢,其实也有不少人不甚明白,现在孙炎说得是白话,大家就都听懂了。

    孙炎说了些类似于如今天子圣明,有贤臣辅佐,国泰民安的场面话,而后便请陈冲出来,为众人讲解碑文。陈冲便走下祭坛,领众走到碑林之中,为众人简介碑文所载史事,简介之后,陈冲再杂以自己观点理念,加以论述阐释,如此这般。

    碑文所载之事有近千载,虽然繁多,但讲解之人往往能提纲挈领,又夹之以世俗趣事,若有提问,也不厌其烦,非使人明白而罢休。是故所讲虽也简略,但常有惊人之语,总令人不禁倾耳细听,再明综述后,便叫人恍然开释,如沐春风,如饮甘霖。又见陈冲漫步于碑林之间,如行山巅白云,贯通古今,好像醍醐将于九天之上,听者无不如痴如醉。

    侍中徐干得见此场景,当即对人赞叹说:“关西勒国史,关东刻石经。坛筵连天至,冠盖如云集。吉鸟耽灵鹫,瑞兽俯文台。宁问龙川石,岂辜问教人。”

    一晃已到日中,陈冲略有倦意,于是致礼收场,宫中内侍为陈冲与百官摆宴饮食休息。

    到了下午,士女百姓大多散去。陈冲便由太学生拥簇,在碑林前摆席端坐,天子与皇后公主躬身相陪,朝中阁僚大约也有一百多人侍坐。

    陈冲对众人说:“上午我已将大略都说了,现下也不必复述,更多的还在于自己亲学亲会。我知教学之中,释疑最为重要,你们有什么疑问,不妨说与我听。”

    尚书郎祢衡起身行礼,然后问说:“我听龙首在碑文上所说,所言甚广,所记亦明,自然是上佳史书。只是似有一事毫无记载,不知是龙首阙漏,还是另有用意呢?”

    陈冲随口说道:“且言之。”

    祢衡说:“董仲舒常言天人感应,所谓天人交感,而生异象,然碑文之中,并不载天象凶吉,是谓何故?”

    陈冲并不回答,而是转问诸人:“诸位有何看法?”

    话音刚落,司隶府户部从事杨修摇动拂尘说:“龙首的意思,应当是天意高难问,人事故可知,如周武之伐纣,尤有凶兆,刘歆谮光武之讳,难逃一死,以人之浅陋揣九天之明,徒为笑耳,不如抱元守一,致虚极,守静笃。”

    大家听闻都点头称是,赞口不绝,议论说:“杨德祖聪明绝伦,果然不同寻常。”

    唯独司隶府别驾从事孔融摇头说:“德祖所言虽然精妙,但仍有阙漏之处。”

    杨修看了看孔融,扬眉道:“哦,文举公有何高见?”

    孔融不紧不慢地说道:“天意固然难问,但世上多少事,乃是凡人所伪,假天意之名以惑愚民。使君所著,虽不载天象,却载有天象之文辞,可见非是敬天守虚,而是为史祛魅耳。”

    众人都朝陈冲望来,只见他半毕双目,徐徐点头,看来对孔融所言是持赞同态度。

    杨修仍不认可,说:“祛魅固所宜然,但人之于世,不可不明造化伟大,人生渺小。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便是以微言大义,责利欲之心。若著史而使人不知畏,实非圣道。”

    孔融闻言不由笑道:“莫非小子要学郑康成,著文恶战乎?”

    众人听后,都叫好说:“孔文举文坛老成,杨德祖士林新秀,若能各出妙文,必为一快事也!”

    杨修也笑着说:“虽然好,不过也就这两月了,等河北事罢,司隶府忙起来,又不知何时才有时间了。”

    天子坐在陈冲左侧,闻言轻声问陈冲说:“河北战事最近如何?”

    陈冲亦轻声答道:“昨日刚刚来报,说大将军主力已尽数渡河,正在乐陵与贼对峙,两边都能听见鸣鼓之声了。在涉国的钟尚书已沿漳水东进,包围了邺城,遣使对河北各郡国招降。而镇北将军往南已击败鲍信,冲破军都,稍作休整,就要进攻涿县了。”

    天子说:“看来战事顺利呢。”

    陈冲看他神色黯淡,知道他心中所想,即使是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良久才说道:“听闻董贵妃不日将产子,陛下可已取好名字?”

    天子看了他一眼,缓缓说:“若是男子,当名刘岐吧。”

    正当两人暗语的时候,又有人站起来,对陈冲行礼问道:“使君行文,虽说是为百姓祛魅,可我观使君平日行事,却谨小慎微,以严待己,不知使君因何而敬?”

    陈冲回头注视,发现说话的乃是京兆第五恢,乃故兖州刺史第五元先之曾孙。

    陈冲斟酌片刻,对他说道:“我之所言,非无敬天。老聃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意叵测,非人心无以言凶吉。而遍观史册,但多有以天象知人心者,无有能而以人意知天象。便是人之一生,生老病死,亦不由己意,可见人之难测,实为造化之最。故而我以为,身处人世,当敬人心,更当敬己。以律己为先,《书》中由诚意而推至天下,然千百年来,能诚意正心而至修身者,大不易。”

    众人听罢,皆心有所感。待天子与陈冲都各自离去后,太学生们也逐渐散去。一路上,不少人还在为白日里听到的言辞所争论。其中有三名学生结伴而行,也在相互谈论今日的宴席。

    左侧的青年人说:“上次乘车路过雒阳时,我未去太学观摩《石经》,大为可惜,但今日见了《国史》,倒也不必再懊恼了。”

    右侧的青年人则说:“可惜我等还籍籍无名,明明陛下与陈君都在高座,却无缘近侍发问,也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再见。”

    而中间的青年则默然无语,显然在想着心事,等同伴唤了两声后,他才回过神来。他同伴笑问他:“孔明,你正思虑何事?”

    这高大的青年轻扶纶巾,负手对他们说道:“我方才远观陛下与陈使君,两者都面非常颜。而杨德祖与孔文举议论时,天子多隐以目色,陈使君也言有未尽,似乎两人之间并非相得。这并非好事啊!州平,我心绪颇为不定,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右侧的青年乃是故太尉崔烈幼子崔州平,而左侧的青年乃是襄阳庞统,他俩闻言都颇为狐疑,庞统说道:“朝堂之事,哪是我们这些太学生说得清的?还是先去向老师问安吧。”

    孔明细思片刻,也不禁失笑,对崔州平玩笑说:“州平常言有刺史之志,怎么能如此言语?鸿鹄之志,也当时时明示,方能不坠啊。”

    诸葛亮字孔明,徐州琅琊人。初平年间,徐州大乱,叔父诸葛玄带他远投荆州刘表,今年年方十八。他平日里素在南阳一带游学,如今已通熟经学,但尤觉未已。后听闻长安太学日益兴旺,便携友同上西京求学。虽其好学,却不甚好言,故而同学不知其能,至今名声不显,只有知交才知其不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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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