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霸府思战
九月二十日晨,大雾弥漫,茫茫白霭,霸府前锋趁机率大军跨过笃马河。
如今已是枯水季节,笃马河已然落潮。原本三十丈宽的河面,如今已不过三四丈,水浅得能看见河底的浮沙。其余裸露出来的河床上,密密麻麻地长出了半人高的牧草,绿油油的,在秋季显得格外不适宜。
霸府士卒们找了六处水浅才及脚腕的地方,成群结队地从河水中趟过去。
此时万籁俱静,连鸟声、虫声都没有,只有士卒们沾染了河水的沉重脚步声。即使渡河条件很好,但直到雾霭变得稀薄,能够依稀远望的时候,汉军士卒们尚未渡过一半。
刘备回望南岸黑压压的人群,不由有些焦躁。他想,庭坚说得倒是没错,大军行速如此之慢,欲要与人野战,未免有些痴人说梦了。于是又转首远望河北岸,沉思战术,想了片刻,他便把张飞叫过来,让他领一千骑,先去攻打重合城东南的文昌亭。
文昌亭距离笃马河不到八里,在向导的引导下,霸府骑士只策马了约两刻钟,便依稀望见了镇集的影子。
此地原本是渤海境内较为繁华的一处集市,以转运粟米闻名,在最鼎盛的时候,这里住有五百余户人家。但如今笃马河边重兵云集,平民们多已逃跑,只留下些许无力远足的孤寡老人们,困守着几百间空荡荡的茅房土屋。
曹军在这里驻扎了有五十骑,其他的都是步卒,见到张飞军率军前来,不敢抵抗,都退到庙宇街舍里去。张飞率众从这里穿过,一间一间地翻查围杀,只是如此一来,他也失了时机,等到曹军派来几百骑援助的时候,他才占领了半座集市。
此时天气已然大亮,若为曹军堵住街口,张飞纵再有武力,也难以施展,于是他果断弃市,率众退出到文昌亭南面的平原上,曹军骑士随即奔来,双方都打算在此跑马对冲。
这个时候,还困在城中的步卒们也赶紧退出来,剩下的两百来人收拾了同伴的尸骨,但没有受到上级撤退的军令,不知该往何处去,便登上亭东一处较高的斜坡,远远地观看战事发展。
只见两边的骑士们持长槊策马迎面交锋,凭借马力向对面急速奔驰,马尾后带起一阵金色的沙尘,将双方都笼罩其中。当两者撞在一起的时候,骑士都不敢因烟尘而眨眼,而是高举槊尖,竭尽所能地寻觅眼前敌手的弱点。当他们把槊尖猛刺过去的时候,一旦刺中,无论人马无不当身刺穿。如此往来十几个回合,人、马尸横遍地,仍然不分胜负。
汉军人多,见状便先让部分人换下来,吃过早食之后换人换马再战。
张飞此一行已经冲了好几个回合,斩级破十。但几刻钟下来,战马不堪重负,浑身出汗如雨,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他只好跳下马来休息。
在亲随间嚼着胡饼的时候,他对同在歇息的骑士们抱怨说:“他娘的,贼人竟这般难打,我冲了几阵,贼子竟仍敢上前挑战,这些小子赶得上平城之役的鲜卑哩!”
几名士卒都齐声赞同,一名颇受张飞喜爱的亲信说:“将军确实勇猛,但我看敌阵中也有勇士,杀伤了我军中不少人,所以他们自觉能胜呢!”原来张飞在左翼厮杀时,在曹军右翼里,亦有一名勇士,身高八尺,状如熊罴,汉军中没有一人能与其对敌。
张飞闻言,立马说:“那我去会会他!”而后立刻到坐骑前解下缰绳,换了匹紫色的新马再次冲入敌阵中。
他此时身穿漆成红色的明光铠甲,头戴系有红缨的圆顶铁胄,如此骑着战马奔驰起来,就如同一团腾空的火焰,在人群中煞是显眼。
第一个冲锋,他没有同曹军的骑兵接上仗,而是让左翼的所有曹军看到自己。待他跑了一个回马的时候,果然,他看见一个身形健硕的蒙甲骑士冲过来,手持长槊,槊尖还挂着一支绘着黑色老虎的小旗。
两人第一个回合都没有刺中对方,只是槊杆撞了一下,但心中皆是一震。双方知道遇到了生平仅见的敌手,难以用蛮力取胜,故而第二个回合,都开始另出奇招。张飞将槊尖把直,在双方再靠近的时候,突然一侧身,槊尖挑着对方的帽檐,竟把对手的整个铁胄给挑下来了。
铁胄下是一张黑褐色的面孔,显然并不因失了头盔而惶恐,因为他的长槊也已出手,直直地捅入张飞坐下的马腹中。这匹马只蒙了一层牛皮,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穿刺力,顿时噗的一声,槊尖穿腹而过。张飞发觉坐下失劲,便知道对方已然得手了,连忙从奔驰的战马上跳下来。纵使浑身穿有甲胄,但这一摔仍让他酸痛不已。
张飞再回头看时,正见对方折断了长槊,拔出斫刀跳下马来,要与他继续步战,但张飞吃了这一摔,自知使不上力,已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呼叫从骑前来保护。这时曹军乘势追击,叫来几十名骑士来追打张飞,张飞只得换了从骑的马,狼狈后撤。
临走时,张飞不忘回头高喝道:“黑铁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黑塔般的男子瓮声说:“我乃元帅麾下虎士,许褚许仲康。”
张飞这一退下来,汉军的攻势也就停止了,汉骑在平原上结阵,预防着曹军的骑士们再来攻打。但曹军显然也没有继续作战的意思,他们将文昌亭中的步卒们都聚集起来,缓步向北撤离,就如此将文昌亭丢给了汉军。
到了中午,刘备率后续大军进驻文昌亭中。
虽然得了要地,但张飞却对曹军印象深刻,他对刘备说:“贼军中有挂着虎旗的精卒,号称虎士,十分耐打。”刘备闻言,对一旁的关羽笑道:“贼军有虎士,我军有关老虎,正可以看看谁真谁假。”
关羽见刘备言笑轻佻,便正坐说:“大哥莫忘了来时的安排,不可小试贼军,也不可轻启大战。”
刘备摆手表示自己知晓,随即整理面容,派陈到领斥候前去打探曹军大营的布置。
陈到领了有十四人,每人各挑一匹骏马出发,只带弓矢箭囊佩刀等物,沿着官道往西北去。行了大约十里,他们路上遇到一个曹军小队,靠马快把他们赶杀了,便换上曹军的衣物,假作是河北人,继续骑马北行。
再往北十里,他们越过一个小丘,便望见前面军营连亘,知道那就是曹操营垒了。他们将马牵到一处深林里,潜伏着等天完全黑下来。
敌营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陈到留心听得进出的军号。陈到又挑了三个人,对他们说:“可以进去了,当心点,任何时候都不能慌。”他们重新上马,驰向军营,凭借军号得以进入。在营中穿行,留心其军中虚实。看见散漫兵士,就喝令站住,问其姓名为谁,将官为谁,责其不遵军令,用马鞭痛挞。
如此一直到深夜,他们对曹军的营垒便有个初步的概念了。重合城乃是个小城,只能容纳万余人,并不能支撑曹军与汉军对垒。故而曹操将营垒往东南移动五里,以城池存储转运辎重粮秣,而用营垒与刘备大军僵持。陈到得闻后,想在营垒中找些防守稀疏的弱点,好日后率众突破,但曹军中的布置异常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几乎没有死角可言。
到了出营的时候,营门口的军士们再向陈到询问口令,一人上前答毕,就欲策马出营。不料军士们互相望了一眼,抽出箭来对他说道:“军号半夜即改,你等什么人?赶来探营!”说完引弓就射。
陈到听了暗叫不好,但已无路可选,只能硬顶着箭矢往前路飞奔,冲出营门的这一刹那,他背上胳膊上都是一痛,便知道自己中箭了,但好在不是要害,马也没有受伤。陈到咬着牙继续南行,两刻钟赶回文昌亭内,等他倒在营里才想起来,在林中的十人都没有回来,恐怕也都被曹军围杀丧命了。
刘备得到曹营的情报后,便立刻召集府中官僚商议,他对众人说:“我还以为曹操会打与我速战的心思,想不到他也欲与我僵持。”
徐庶对刘备恭贺道:“明公,这正是好事啊。贼子以为我军人众兵多,粮秣辎重不堪耗用,只要指望拖延以时日,让我等不战而退。孰不料我军粮草足用百余日,足以拖延至明年清明,现在我军已锁住贼军大部。只要等北面段将军与西面公孙将军的捷报即可。”中路军如今的主帅正是公孙瓒,因他帐下尚有韩馥之子韩纯为将,刘备便让他携韩纯东出,与钟繇配合作战。
刘备不置可否,他问徐庶道:“那两路可有消息?”
徐庶答说:“公孙将军正与韩使君包围邺城,没有什么进展,但段镇北已传来捷报,说是四日之前,他击破鲍信,入驻军都了。接下来他打算联络公孙度,一齐攻打蓟城。”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都不免欢笑,他们心想:北路如此成功,看来贼军覆灭在即了。只是具体到个人,其实所思所想又有所不同。如早从刘备的宿将太史慈、卫固心想:可惜,我等重兵于此,却不能立下战功,竟这般丢了富贵。如近两年投奔刘备的降将昌豨、袁谭心想:可惜,我新来此地,若不厮杀一番,如何证明自己忠心呢?还有如董承这般被贬斥提防的国亲,他心想道:可惜,曹操竟不能支撑片刻,难道陛下真无出路吗?
于此同时,段煨击败鲍信的消息很快也传到重合城内,众将听闻北面受破,不免紧张不安,唯有曹仁对曹操说道:“北方诸县以为我军当下大战在即,其势不能相救,而段煨与公孙度以强兵逼凌,幽州变色只在顷刻。但是,公孙度有割据之心,必不会与段煨合众,请明公令我北上,我击破公孙,必能一击破敌!”
曹操并没有立即应允,而是继续沉思,他望着渤海郡内的地图,忽然有了主意。
第二十四章 曹操分兵
九月二十三日凌晨,曹军的营寨忽然升起炊烟,黑夜之中,炊烟并不可见,但风中的烟火味却无法掩盖。霸府在曹军营垒南面布有极多斥候,很快就闻到了这股呛人的味道。
半夜造饭,事出非常,必有异动。斥候虽不明军情,但丝毫不敢耽误,当即将消息传回汉军大营。
此时刘备尚在酣睡,被亲随叫醒后,他本来颇为疲倦,但得知曹军似有密谋,他陡然一惊,即刻派令兵去各部唤醒将领僚佐,令他们到帐中前来议事。
汉军大营如今与文昌亭毗邻,与曹军大营相距亦只有三十里,对骑士快马而言,不过是两刻钟即至的距离。故而双方若有异动,时间要分毫必争。刘备在等待的时候心想,莫非是曹操孤注一掷,打算半夜斫我大营?但他随即又否决掉,曹军本就兵少,一旦斫营不成,便撤都撤不出去了,曹操便是要孤注一掷,也不会选取这般鲁莽的战术。可若非如此,曹操打算做些什么呢?
待幕僚们尽数到齐后,刘备就此事向他们咨询。昭余都尉朱皓也持曹军不会出战的观念,说道:“曹军虽有异动,但在夜里派万人斫营,也断难成行。而曹瞒乃是知兵之人,断不会行此蠢事。”但至于曹操意欲如何,他也难以揣测,“既不会斫营,那明公不妨稍待片刻,想必天亮之前,很快就有消息。”
众人都说这是持重之言,刘备也认可,便叫火营先去造饭,和属下们一面用膳,一面等待前线斥候的信报。
就这样过了近一个时辰,几乎每刻便有前线信报传来,不过讯息却令人难以捉摸:曹营造饭之后,南营却一直没有动静,便连巡营的将士也没有增减,仿佛一切如常。众人都道是事出反常,曹营如此平和反倒是令人不安,本来对斫营持否定态度的将佐,此时也不免心生疑惑,心想莫非曹操真有战意?
可一直等到了卯时,天上的星辰都褪去了,东方的天迹里出现了些许黄白的水色,曹营依旧没有动静。众人都没有睡足,等了大半夜,此时也不免都双眼惺忪,哈欠连天。
这时,徐庶忽然站起来说:“不好,莫非是曹操派人分兵向北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徐庶上前对刘备道:“如今朝廷以三路围剿河北,最有成效的乃是北路镇北将军一行,想必消息传过来后,贼军不甘束手,想趁段公立足未稳,乘日击之。”
刘备连忙派斥候绕至重合城后打探,再回来时,果然回报说,在城北发现大量兵士的足迹,已往北去了。
听到这,徐庶又自责道:“唉!贼军既然造饭,必有行动,长久不南出,便定然是往北去了,我竟没有想到!贼营造饭至今,已过了两个时辰,想必该走的都走了,我们已追不上了!”
刘备闻言劝慰道:“段忠明亦是知兵之人,从未逢大败,曹贼即使派兵北上援助,我看也难以取胜。”
话是如此说,可曹操分兵的消息传到耳内,帐中诸将都极为振奋。以袁谭为首的将领请命说:“这不正是霸府的策谋的局面吗?三路发兵,令贼子顾此失彼。如今贼人还敢在我军前分兵,实不知生死也!我军正可以十倍之师,发兵围攻,仍曹贼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掌握!”
法正也跟着说道:“明公率三十万大军来此,天下皆以为无人可当。可一路东来,前不能攻克濮阳,后要与贼子咫尺对峙而无所得,恐天下皆谓明公无能,全赖龙首之谋划,此亦可乎?”
张羡附议道:“现在贼军贫弱,正是将士建功立业的机会。众军都怀谋求富贵之心,如果踯躅不前,恐夺三军之望啊!”
徐庶却反对道:“如今正是决胜的时刻,岂能如此孟浪?濮阳未下,就可知贼军非是等闲之辈,我军若因富贵而出,又岂能无轻敌之心?一旦举止失措,便是空掷将士性命!诸君慎之!”
刘备等各人说罢,发现荀攸、陈王刘宠、建平将军董承三人都没有言语。他知道荀攸是因为荀彧投敌还避嫌,于是又问刘宠与董承的意见。
刘宠说:“大将军乃是社稷之臣,霸府主君,亲临战场,自行其是,岂能由我等置喙,若前方有敌,大将军一声令下,我等奋死厮杀便是。”
董承则说:“我以为袁氏耕耘河北数载,还是得料敌从宽,做久战的准备好。”
刘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晓了,便对各将发令,令赞同进攻的站左边,不赞同的站右边。一时间,大部分人都站在了左边。刘备捻须笑道:“人心思战,可作战!”于是下令各部回去准备,今日诸将先歇息一日,明日再准备一日,后日便出营进攻。
等众将走后,刘备留下关羽张飞,及亲信近卫如陈到,军机幕僚如法正、徐庶、荀攸等人密议作战之事,谈到方才众人的议论,刘备说:“我此次攻营,八成把握总有吧。即便有二分危险,为天下平乱事,此战也值!诸将确实思战,只有董承这般天子近臣,才不愿作战。庭坚虽然在出征之前多加叮嘱,但前线战事千变万化,也不是他能尽料的。”
徐庶说:“话虽如此,明公,还是要多加小心啊,贼军如此分兵,定然多有谋划。不若我军四面包围他营垒,将其饿杀,如此才可万无一失,又何必决胜负于一战呢?”
刘备闻言,不由稍有心动,他正要继续派斥候打探曹营中还剩下多少人。可此时斥候不请自来,对刘备报告说:重合剩下的曹军忽然弃营而走,往西面奔去了,原本留下的曹营,此时被付之一炬。刘备连忙出营去看,他的主帐就立在营垒中的最高处,正可看见北面天迹中有乌黑硝烟滚滚而上,灰烬的味道也依稀弥漫在风中,原本林野中歇息的罗雀也察觉到不对,此刻都扑腾着飞起来,在寒风中叫嚷着。
刘备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意味,他脸色铁青,回帐对徐庶说道:“曹操也知道分兵不利,现在就已率部西走,元直的计策看来是用不成了。”张飞问道:“接下来我们如何做?”他话一出口,自己便也知了答案,“大哥若是派兵去追,我愿为先锋。”
刘备低首问道:“追,去哪儿追?他们将撤往何处?”
法正说道:“不管怎么说,向西都要渡过绛水,这并非易事,一旦为我军赶上,其仓促必败。再说回来,贼军难道敢放开渤海,让我等北上幽州?如此一来,大势定矣!我料定其向西是假,撤往南皮是真!南皮是渤海郡治,可容数万人坚守,他们定然是想借此坚城,拖到北路援军平乱而返!”
荀攸对此也颇为赞同,他说:“当务之急,是先派骑军赶至绛水,搜索沿岸船只,不让敌军渡河。我大军随后压上,阻其于南皮,若其守城,则攻之。若其野战,则灭之,必然获胜!”
如此一来,计策很快就定下。刘备当即派张飞率骑直奔漳水,自己则派部众去通告各部:原定的休息计划取消,全军今日就要拔营向西,直指南皮。
九月二十五日晨,一队曹军斥候受曹操命,潜伏在南皮城南约十五里,一个名叫东曲乡的地方。他们穿着从兖州带来的汉军军服,藏匿在一条沙河的芦苇荡里,打听着南面汉军的动向。
他们只待了一日,等到次日天微微亮的时候,大地开始有隐约的颤抖,人马嘈杂的声音也渐渐传来,一名斥候在芦苇边缘看了一眼,对此行的首领说:“不好,朝廷的大军已经到了。”
斥候首领乃是曹军新任的都伯李典,他呼了口气,对同行的四名属下说:“他们终于到了,估计决战也不远了,我们走,快去通报曹公!”
一行五人飞身上马,李典在前,其余斥候在后,沿着芦苇向南皮城边飞驰而去。一出芦苇荡,他们就撞上了汉军的行列。因他们穿着汉军的衣服,所以路上的军人没有阻拦。他们见汉军成纵队向前,绵延没有尽头,骑士戎马都首尾相连,各色鲜艳旗帜随风飘扬,如此壮观,真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不免心惊胆战。跑了一会儿,看见前面有几骑奔来,持弓矢招手让他们停下。
李典毫不犹豫,搭弓就射,将领头的人射落马下,然后拨马往河滩冲去。
旁边的骑兵,领头的就是刘备的心腹爱将太史慈。太史慈说:“这必是贼军斥候,不要放走他!”策马待十来骑追来。接连发弓矢,将李典后方的四名斥候尽数射杀,再要射李典时,只见他策马跃入水中,很快又跳上了对岸,已经脱离了太史慈的箭程。
见已脱得自由,李典便在对岸对汉军几次挥刀,而后策马离去。这一幕落入不远处刘备的眼里,他笑着对刘宣说:“我的儿子也当像此人一般,横刀立马,有股霸气!”
刘宣颔首,又说道:“斥候既然在这里,想必贼军也不远了。”
很快,刘备便收到消息,说曹操大军正列队于绛水与漳水之间的北皮亭前,不成营垒,似要与我军大战。
于此同时,李典也渡过漳水,向曹操和他的幕僚汇报道:“贼向北而来,去亭里不过十五里,戎马如云,骑甲耀目,军容之盛,世所未见!”
第二十五章 北皮列阵
曹操听说汉军赶来交战,于是紧急召集诸将商议,做最后的安排布置。
众人听说汉军自南逼来,前锋已不足十五里,都面容失色。曹操说:“我自率中军列阵,淳于琼领兵为左拒,谁人领兵为右拒?”
一时无人敢应,都偷偷看夏侯渊、曹洪等曹操族人。却见夏侯渊按刀不动,气色平和。最后乃是任城相、骑都尉李乾站起来说:“乾愿领右拒。”曹操喜道:“昭达领右距,最和我意。妙才、子廉、伯南都随我居中军抗贼。”伯南即曹操妻弟秦邵。
李乾乃是山阳巨野出身,其家是当地著名的大族,在曹操初到兖州时,李乾便以雄气闻名,麾下有门客数千人,其子李整与从子李典、李进也是州中有名的青年才俊。曹操这些年来抵御黑山、河口大战,征讨齐汉,抵御袁术,往往都以李乾为别队,李乾也往往不负众望,屡立功勋。此时李乾身穿一套银色的明光铠甲,带着一匹高大的乌骓马,在日光下银光闪闪,气势逼人。他对曹操说:“只是敌众我寡,不可在平地上置陈,往北五里为两水相交处,可以列阵。”
荀彧也赞同:“在北皮城南列阵,就好似当年明公在河口,地势狭促,两侧有河水阻隔,朝廷纵然兵多,也无法包抄,是决战的好地方。”
于是步骑都向北开拔,抵达北皮城南。只见绛水与漳水自两侧流来,在远处汇成一江,相夹之间,芦苇浩荡无垠,人马从中而过,隐隐约约,不能见全貌。当年那些随曹操参与过河口大战的,都不禁感叹道:“真似河口也。”
于是又按河口安排,令甲骑藏身在最后,待敌军深入之后,再行夹击。此时计议已定,各将纷纷散去,各部也随之列阵在芦苇之中,静待汉军到来。
在等待的时候,曹操问郭嘉说:“已派人去通知子孝了吗?此战能否得胜,就全着落在他身上了。”
郭嘉说:“请明公放心,收到消息不过一刻,我便已派人去了,渡河的地点,我也秘密藏了船只与木板,不用两刻钟,他们就能搭好浮桥。”
曹操微微颔首,又吐了口气,感慨道:“此战的生死,就只能看子孝能否如计行事了。”
正说话间,他们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是那种很多人奔波在泥壤中,脚步掀开泥壤后散发的新鲜土香。所有人都知晓,汉军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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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太阳尚且偏东,但天空中乌云密布,因此天色不免有些昏暗。霸府的大军,自东向西,缓缓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密集的人马向两翼展开,如林的战马骑士进入两水之间,黑压压遮住了南边有光亮的天空,就像一座绵延不尽的山林,横亘在南面,也横亘在北平曹军的心中。
刘备与众将观察敌情,有幕僚说,看样子,此处的贼军人数至多不过四万人,又是三面环水,无路可逃,我军已是必胜了。
可魏延却不以为然,他说道:“此地无处可逃,是为死地。曹操举国而来,将兵置于死地,是为决一死战。就像是野狗,逼急了能够咬人。而这里芦苇丛深,土地泥泞,不利于跑马冲突,地势狭小,又不能以众欺寡,非战之地啊。明公,不如暂缓合战,分兵去拿下南皮,渤海一下,我军和镇北将军合兵,贼军还有活路吗?”
刘备点头说:“文长说得对,不过我三军既来,与贼军不过举箭之遥,想退兵,那是不可得了。”
法正素来奇计迭出,他见此地芦苇深厚,又三面环水,突然心生一计,说道:“不如纵火焚之,何如?”众将都连声赞叹,但荀攸却说:“此时无风,而前几日又常常刮北风啊。若是纵火时,北风又吹起来,恐怕会烧了自家的。”袁谭也说:“火烧虽好,但如果惊了战马,恐怕军阵反而大乱。”司马朗也进言说:“曹贼如此大逆,最好还是生擒示众,如果一把火全烧死了,尸骨不存,恐怕南北不信其死。”
张飞此时已听得不耐烦了,他对刘备说:“大哥莫忘了,当断不断,反乱军心。如今我众贼少,可以以十敌一,断断不会有差失的。何不速速决战,天黑就好收兵吃酒哩!”
此言一出,此前思立战功的诸将们也纷纷请战,好日后封个千户。刘备见骑士戎马强盛,芦苇中曹军稀稀拉拉,步骑混杂,觉得人心思战,我强敌弱,应该有胜算把握。他最后问关羽与徐庶道:“合战胜算几何?”
徐庶踌躇良久,缓缓说:“如明公先取南皮,胜算九成;纵火焚之,胜算八成,跑马厮杀,胜算七成。”
关羽则说:“曹操善用兵,兄长千万不可小觑,此次以众凌寡,亦当尽全力,我愿为兄长前驱。”
刘备闻言,下定决心说:“纵火焚烧,过伤阴德,难免受人诟病,还是罢了,七成胜算也足够。”他拍着关羽的肩膀道:“那先锋之任就交给云长了!”
于是下令击鼓,以关羽率各部骁勇为前锋,出铁骑冲击。
在入阵之前,刘备先命射坚驰马阵前宣武。
射坚内穿一袭绛色深衣,头戴深色皮弁,下穿青色大口裤,外穿一身极其华丽的紫色披袍,腰间还绑着一条金钉腰带,坐在一匹青白色的战马上。战马身上套有深青色铁皮穿制的马铠,马头也有漆成白色的整片铁制面帘,只露眼鼻,面帘两侧各插有三支极长的白色羽毛,代表着他为霸府亲信的身份。
射坚得令后,当即接过诏书,一手揽缰绳一手持诏书出阵。与他同时出阵的还有七骑,战马踏泥而起,紫袍随风飒飒,羽毛与裤脚在风中一起摆动,颇有神仙中人的风范。
射坚领众至两军阵前,清了清嗓子,展眷宣读道:“子司隶校尉冲,告河北诸将校部曲,及曹操宗亲内外:往者雒阳动乱,率土分崩,生民之命,不知亡几。以致天下之事,皆曰汉祚衰微,国将不国。究其根本,乃袁绍乱命于幕府,而董卓又篡权于绍也。”
“袁氏无德,险破家国,苍天有幸,而降神武。大将军兴兵朔野,先帝以为倚重。后复三河之险,收东西京畿,于是三克伪朝,两破袁术,救操于水火之间,宽绍至至仁之境。孰料中更背违,弃同即异,竟罪天下!”
“河北两州,世祖龙兴之土,朔北郡县,中原制安之居。是故六海所望,无以委失,乂清国土,必可得也。今边境无事,方内生养,蓄力待时,并兵一向,而河北区区两州之众、分张守备,难以御天下之师。易京、无终沮伤之气,难以敌堂堂之陈。”
“比年以来,曾无宁岁。征夫勤瘁,难以当子来之民。此皆诸贤所亲见也。王郎诈帝,见擒于赵,英布不甘,授首淮南。可知九州之险,是非一姓。此皆诸贤所备闻也。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窥祸于未萌,是以微子去商,长为周宾,陈平背项,立功于汉。岂宴安鸩毒,怀禄而不变哉?”
“今国朝隆天覆之思,宰辅弘宽恕之德,先惠后诛,好生恶杀。往者凉将段煨举众内附,位为上司、宠秩殊异。胡轸、董越为国大害,叛主仇贼,还为戎首。屯田五载,殊有苦功,皆校尉,无咎。”
“轸等穷踧归命,犹加盛宠,况河北贤知见机而作者哉。诚能深鉴成败,邈然高蹈,投迹微子之踪,措身陈平之轨,则福同古人,庆流来裔,百姓士民,安堵旧业,农不易亩,市不回肆,去累卵之危,就永安之福,岂不美与?若偷安旦夕,迷而不反,大兵一发,玉石皆碎,虽欲悔之,亦无及已!其详择利害,自求多福,各具宣布,咸使闻知。”
射坚说罢,曹军阵中鸦雀无声。刘备对身边人赞叹道:“射文固不愧是名家子弟,把蔡公的话说得这么好,真是难得啊!”
话音到此,汉军又从阵中领出一槛车,退到射坚身前,射坚将檄文收回怀中,指着槛车内的夏侯惇,对曹军阵中高声道:“听闻尔等自立九武,以夏侯元让为明武大将军,可如今其已为俘,囚于一车之内,不知生死何时,岂不可笑?今言已至此,若再不降,此亦尔等之明日!”
阴暗的天空下,曹军仍然沉默不言。而夏侯惇受缚于车内,口塞粗麻,无能言语,想死亦不可得,只能呜咽几声,又被汉军拉回到阵中。
刘备见状,环顾身边的将士,见他们都神色肃穆,英姿勃发,心想:确实是作战的时候了。于是简单吐出两个字:“击鼓!”
这一刻,风似乎停了停,而后是如雷鸣般的鼓声,如同滚滚的波涛般向北方灌去。铁甲破空的脆响亦汇入鼓声的海洋,骑士们手持长矟狂奔,仿佛阴森森的森林刺向天空,无数的刘字大旗与飞虎旗在疾驰中飘扬起来。
千骑涌动,如同山脉崩裂,马蹄翻飞,更震撼大地颤动,仿佛万劫末世之日,已经来临。
第二十六章 血战芦苇荡
在隆隆鼓声中,汉军重骑狂奔而出。转瞬之间,闪耀光芒的铁甲猛兽冲入芦苇,柔弱的苇杆随即伏倒,像疾风卷过一般。加之芦苇多有水洼,战骑涌入,顿时水花四溅,乱泥翻飞,人呼马嘶,乱作一团。
曹军中军本来就散乱不齐,如今更四散而开,任凭汉军骑兵冲入。不多时,双方已经混杂起来,骑马的汉军到处追赶曹军的步卒。
就在这个时候,曹操亲自击鼓令出兵合击,鼓响之时,伏在芦苇中的将士纷纷起身应战,不顾嗓子嘶哑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之声,向尽除的敌人发起攻击。帐内虎士如曹洪、夏侯渊、史涣、路招、车胄等都提槊上马出战。
路招穿白色戎服,披漆成浅色的两铛铠甲,身背两尺常铁环首刀,向汉军铁甲高喝说:“好男子,陈留路招在此!谁敢与我快活厮杀?”说罢快马入阵,挺槊与敌对此,将挡前的汉骑一一挑下马来。不久,他便看见关羽甲骑具装,领十余骑冲杀而来。
关羽此时身骑一匹背高七尺的飞黄大马,穿一身漆成绛色的铠甲,盆领之间盖着顿项保卫颈部,兜鍪沿边刻着一张大开血齿的虎口,外面又盖着一层标志性的碧色长袍,随风招摇。加上其手持一柄丈长的长柄大刀,跟在身后的从骑则往关羽左右不断放箭掩护。关羽驰马在人群中奔驰,就仿佛能够驾御箭矢的天神一般,曹军看见他无不拨马相让,别说自己马力比拼不过关羽,就是真与他撞上了,关羽长刀挥下,连马首也能应声斩落,实在叫人心摄。
路招见关羽逼近,对好友冯楷说道:“都说刘备麾下有两名万人敌,一为关羽,一为张飞,眼前此人便是关羽,若能斩他首级,敌军必然大为沮丧。”
冯楷说:“既如此,还等什么,我们出其不意冲上去!”
说完策马迎上去,冯楷当天也穿漆有黄色的铁甲,是刚从河北武库哩替换的,但坐骑没有铠甲,只用牛皮披上防刀矢上海。他取左弓搭箭射向关羽,当胸穿甲而入,卡在铁板与皮肤的间隙上。
关羽视线很快寻到冯楷,他冷笑道:“竖子也敢寻死!”腾出左手一把就把箭杆折断,而后策马踏水向他奔来,见面挥刀直劈,而冯楷忙用槊格挡。孰料关羽一击之下,冯楷只觉双手一震,接着便是一轻,直到槊尖跌落在地,他才反应过来:关羽一刀斩断了他的槊杆!
此时两马靠近,关羽挥手斜出一刀,便直接奔向他处,不再回看。在一旁的曹军眼中,冯楷停留在原地,似是不知所措,又似是惶恐不安,身体在马背上不断地颤抖,过了一会,他的身体仰面跌落在泥地里,箭囊也随着翻了,箭撒了一地。人们这才发现,他的左胸至下腹处有道巨大的刀口,铠甲和血肉都被划破了,涌动的血液中隐约可见惨白的骨头,肠子都露出来了。原来刚刚那一刀,就已让这名勇将当场身亡。
路招本来恼恨冯楷抢先上前,正担心他夺了功劳,却见他一交手就身死当场,不觉犹豫起来。冯楷的弟弟冯正,年方二十三,他目睹兄长被斩,怒喝一声,就要纵马上前溺战。路招连忙将他拽住,对他说:“你大哥尚且不行,何况你!想报仇就先躲开他,此战获胜,他亦难活!”随后自己也拨马避开了。
在中军后方的曹操身处芦苇之中,听见前面喊声震天,但在芦苇之中,却分明看不清前线是何形势,心中极为忐忑,但仍强自镇定神色,对身边的令兵问道:“你去看看,敌军前锋是谁领兵?”
令兵骑马见而复回,对曹操禀告说:“前阵见的是关字大旗,想必是关老虎率军冲阵,诸将正竭力抵挡,但仍有不支之相。”
曹操听闻是关羽冲阵,转而望向麾下诸将,只见他们都面露恐惧神色,心中不由焦躁。但他神光一闪,忽然想出一个计谋,立即哈哈大笑道:“关羽此人,我与之深交已久,众人都道他勇猛无敌,韬略俱佳,在我看来,不过是盲目之虎耳!”
众人听闻此言,心中怯弱不禁稍减,转而聚耳过来,听曹操有何言语,曹操继续笑说:“关云长粗有文武,却刚而自矜,不惧生死,须知为将当有怯弱时,不可但恃勇也。今其厮杀至此,必见擒也。”
说到这,曹操对秦邵布置道:“伯南,你穿我铠甲,携中兴剑,把我的主旗打到右翼去,等关羽杀过来,必逐我帅旗东走,受二军之围!”
又对许诸、乐进笑道:“你二人护卫伯南,务必使他不受损伤。”
三将即刻领命,领千余人抱着帅旗向西行去。就在他们西去不过半个时辰,关羽已经接连攻破五阵,骑大马直接杀到曹操本阵前。在他的身后,张杨正率上党军填补阵线。很快,身边的先锋亦云集而来,作势要继续往北冲杀。
众人不意关羽突破得如此之快,虽然已有相关布置,但心中也不由惊骇,而关羽身旁的曹兵先看见关羽眼神杀气凛然,宛如要吃人一般,都不禁退后十余步,为其让出一片空地,再低头看,可见关羽外袍上血迹斑斑,手上的长柄大刀都被砍卷了刃,也不知沿路到底杀了多少人。
关羽的停顿只有稍稍片刻,即刻领骑士们率马冲阵。曹操此时伏于芦苇中张弓搭箭,向汉军不断射击。不一会,后续的汉骑云集而来,箭矢纷飞。曹操于是与诸将上马格斗,典韦手持长戟在马下防护。一铁甲骑士纵马扑来,曹操挺槊迎击,不料撞击力量极大,竟然将他所持的长槊震飞。曹操剧痛难忍,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
另一骑士此时也持刀策马靠近而来,乐进见识不妙,持长戟向来人的战马捅去。来骑慌忙拨马避开,错马回身,手上已经搭上了弓箭。典韦常年厮杀极有经验,埋头望他身侧一钻,躲过了箭锋。骑士嘴里骂了一句,喝骂向前,夹马镫往前一从,手上放箭向曹**去。曹操忙挥手格挡,长箭射入左肩,嵌入骨肉之间,痛彻心扉。他只觉一阵阵眩晕,从马上一头栽下。
这一刻,可谓是曹操一生中最危险的一刻。关羽见此处多是甲骑具装,判断出这里都是曹军精锐,只要将其歼灭,便能取得全功。而此时曹操坠马,周围的汉军目光全聚集过来,打算过来斫首抢功,一旦让他们斩杀曹操,全军的大败是可想而知的。
这时候,在左近厮杀的朱灵先于看到这一幕,立刻驾马过来,挥着马鞭甩在曹操脸上,对他大喝道:“浪荡军士!怎么脱队在这里浪战?快去寻你的队主!”
此时的曹操身穿一副黑色的两铛皮甲,头戴普通的红缨铁胄,在众人之中并不显得尊贵,故而周围汉卒闻言,大失所望,相互言语说:“原来不是富贵之人,还得继续力战也。”于是便抛下曹操,又各自乱战去了。
朱灵与典韦这才得了空,扑过来将曹操从地上拖到芦苇深处的水塘里,解开他披膊,看见箭头又尖又长,是专门破甲的那种,从胳膊斜刺进来,钉在肩上的骨头里。典韦反而松了口气,说:“幸亏不是铲子箭头,否则明公的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把箭拔了出来,撕开袖袍为之包扎。
朱灵则致歉说:“方才之事,乃情急之下,不得不为耳,还望明公莫怪。”
负伤之后,曹操平静了不少,他对朱灵说:“文博,大是大非,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楚的,你不要忧虑,你的恩德,我一定记得。”
他随后又转头对典韦说:“关老虎真是凶悍,比那些乱民狠百倍还多。接下来,便看他中不中计,与诸将用不用命了。”这么说着,他把坐骑放走,自己持斫刀藏在芦苇深处,用斫刀砍路过的马腿,朱灵召来些许步卒,与典韦等几人持长戟伏在他身边守护。
关羽并不知晓曹操刚刚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仍然在曹操本阵中来回厮杀,此时他已战了近一个时辰,虽然接连突破阵线,却还没有击溃曹军,这不由让他有些焦躁。他想到:此处有不少带有虎头小旗的士卒,就是翼德说的虎士了,那这里应当就是曹军的本阵,可为何不见曹操与曹军主旗?
几名从骑知道主将的心意,便抓了一名曹兵问道:“曹贼现在身在何处?”
那曹兵说:“曹公得知关将军来,心知难以阻敌,便率亲卫移阵到右翼去了。”
关羽在旁边听闻,立刻在周围找了一处小丘,策马丘顶往西边望去,果然在旗帜丛中寻到了一面黄底的曹字大旗,后面跟着一面依稀是一条弧线的大旗,关羽知道,那是曹操的黄天腾蛇旗帜,当即对部众说:“快,随我向西,此战欲胜,生死不在此处!”
他率阵快马脱离此处。
第二十七章 李乾冲阵
鼓响之后,右拒埋伏的李乾也率骑士上马冲击汉军的侧翼。他们自右翼入阵,如旋风扫过,将芦苇中的汉军一分为二。
李乾的长子李整字智成,驰马入阵厮杀。李整身上披着漆成褐色的两铛铠甲,战马的身前也挂上铁甲防箭。他身高不足七尺,身体也较为削弱,左手握了一张弓和三支箭,伏在马背上躲避箭雨。他瞅准一个骑士策马挺槊而来,突然立起身来,拨转马头,让战马侧面对敌横跑。即将靠近之时,猛地向左转身,右手持箭勾弦,一箭射出,正中骑士面门,那人当即仰面落马。这样冲了几次,箭囊中的箭都用完了,他就抽出环首刀来砍,如此一个模样颇为文弱的青年,竟在战场上纵横披靡,汉军骑士们见到,连声呼道:“此小儿甚是厉害,谁能制他?”
此时率军突入的乃是河东军卫固部,卫固见到李整勇猛异常,便指挥部众说:“与好男子对杀,就如同杀虎,不可大意,给我来数十骑,围住再一齐射杀!”
不料他聚集骑士的时候,一旁指挥厮杀的李乾注意到了战场的变化,他对身边的随从们快声道:“贼骑都往一处聚集,显然高官就在其中,诸位随我上前,若能趁敌阵势冲击不成,我军忽出奇兵,枭得其首,我军必能得胜!”
随从们闻言,都连呼高明。于是李乾不顾身体老迈,当众呼号冲锋,竟只领了十余骑,就向卫固处冲了过去。卫固正要派人向西冲杀,孰料自北边又杀来了这些人,本来想号令部下们转向应对,奈何马蹄深入污泥之中,难以骤然用力,而此时李乾等人已经相隔不到十余步,在一片片伏倒的芦苇间,双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对方,见敌我身上都满是泥水与血迹,而都遮挡不住眼中的杀气。
李乾把握斫刀,顺着坐骑的冲劲,手中微微一沉,斫刀随即插入一名汉骑的马腹之内,他当即弃刀,沿着短暂冲出的间隙,从敌骑之中突出,还未来得及转身,便感觉背上有股锥心般的疼痛,一边的随从说:“大人中箭了!”
李乾知道这是要紧的时刻,令随从把露出的箭杆砍下来,又扯了块袖袍草草包裹了一番,就又拨马回去厮杀。继而两军慌乱的叫嚷声中,都响起召集部众的号声。
然而汉军的阵型更乱,对敌军的情形判断不明,故而举措慢了曹军一截。李整见父亲杀了进去,亦是双目发红,领着身边的骑军自北向南杀了进去,河东军本来就混乱不堪,此时从两个方面遭遇夹击,更是难以对敌。
卫固为溃兵所冲,险些形成溃乱的浪潮。但他知晓大军在后,决不能退的道理,直接拔出斫刀,斩去了身边三名向南拥挤的士卒,高呼说:“三河骑士威名九州数十载,岂能在今日受辱?”又以马鞭鞭打周遭疲乏的士卒,终于勉强止住了颓势。
但如此一来,他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李整在数十步外望见卫固整兵,立马抽箭搭弓,在人群之中忽发冷箭,这一箭犹如电光一闪,汉曹双方都不及反应,便看见卫固一声痛呼,抱胸伏在马鞍上,一旁的随从看到此景,连忙把卫固搀扶下马,可河东太守只来得及说了几句微不可闻的话,身体便停止了呼吸。
原来李整方才这一箭,贯穿了卫固的胸甲,自右乳深入体内,正中心脏。
河东太守卫固一死,整个河东军军心大乱,李乾趁势领军再战,原本就在散乱边缘的河东士卒彻底崩溃,卫固的尸体也为李整所得,割了首级扔在马鞍左侧。此时他眼见中军为汉军所突入,便领二十余人向东横冲直撞,竟直抵曹操中军所在。他问中军士卒道:“明公安否?”
曹操得闻李整斩首卫固,不禁大喜,拿着斫刀从芦苇丛出来,与李整相见。曹操见李整斫刀血迹斑斑,刀锋上缺口连连,而他所骑之马,前胸铁甲上插满了箭羽,如同刺猬一般,不由得惊叹道:“见此刀就知杀敌多少,真男儿何论高躯,智成其心如铁,谁曰文质?”当即将自己手中的斫刀赐予李整,又与之一个盛满五十支破甲箭的箭囊,李整将刀箭接过,留下卫固首级,重又冲入阵中。
曹操帐下诸将校,见李乾率右翼冲乱汉军阵容,也都奋勇挥槊厮杀。
路招避开关羽后,心中极为羞愧,于是不顾生死,追逐汉军搏杀。此时眼前的已是张杨所率的上党军。张杨本随关羽所部之后,以为自为精锐扫尾,并无死战之意。不料关羽方才领部向西奔行,竟令他成为汉军所部的最前锋,不得不直面曹军精锐的死命顽击,其攻势立马陷入颓势。
路招一个来回冲锋之后,发觉前敌可欺,在立刻请命反击,他对自己麾下仅有的三十骑士们说:“此次厮杀,勿拾首级,胜则胜,败则败,皆是天数注定!”于是领众高喝出击,在上党军中反复冲杀数十次,等槊杆折断,箭也用尽后,才暂时撤回来休整。
曹操见他所骑战马口吐白沫,四蹄打颤,就将从骑战马与之交换。再看其一行人穿着,路招喜白,故而其部穿的是白色戎服和浅色铁甲,但如今都已染成红色,而血污与汗混合抹在脸上,面目都不易分辨了。可惜他们杀人虽多,但不及斩首,马鞍之旁尚且空空如也。曹操感动其奋勇,鼓励他说:“观君甲裳,足知杀敌之多,何必刻意数级!此战一了,尔等皆是百斩之功!”
有赖右翼李乾的横击,汉军冲击已被遏制。而左拒淳于琼所率之军,则遭到汉军猛攻。
汉军魏延所部率百余铁骑冒箭矢入阵,铁马往来撞击,不及躲闪者迅即被撞飞去。如此往来蹂躏,曹军阵脚不稳,场面趋于混战。幸好地势狭小,曹军纷纷集结成小方阵,用长戟厚盾阻挡骑兵冲锋。汉军骑兵虽多,但不能展开围攻,只能轮换入阵,出而复入,往来厮杀。
曹军司马王政,乃是当年幽燕天子张举旧部,后为刘虞所感召,刺杀张举同党“弥天将军安定王”张纯,持其首级归顺刘虞,由此被刘虞引为亲信。即使在刘虞隐居期间,他也不顾官禄,侍奉左右。此时刘虞所部与淳于琼同在左拒作战,汉军见曹军大戟士结阵实在难杀,就改打刘虞所部,刘虞前阵难以支撑,只得派他入阵拒敌。
王政出战之时,率有近五百余人,可往南稍稍前进,便遭遇汉军骑士分割包抄,很快相互间失去了联系。他环顾周围,汉骑环绕纵横,而身边只剩下了自当年张举部反正的同僚二十余人,以及一名杂胡苍头支度。
王政身背两百余箭,都是此前幽州精工制成的,专用于破甲,箭头极长,锋利无比。他张弓直射,中者无不当即毙命。支度则在他身旁持矟刺马,令汉军不敢近前。
这时,几匹无主的战马跑将过来,对着王政一行人发愣,王政见箭已经射得七七八八,便把弓箭都扔下,扯了两块死人的裤布,将腿上的裤口绑起来,翻身跨马,掏出斫刀与汉骑近战。汉骑们见他冲过来,便用长戟刺他抢来的马,乱矟齐下,马胸上面扎满了血窟窿。他只好又从马上跳下来,钻身到旁边还未被践踏的芦苇之中。
在路过的如浪马蹄之中,王政发觉有一骑行动格外迟缓,刚好又朝他身边经过,于是突然跃起来斫断了马腿。马上的人以落马,不等爬起来,被他扑上去按在了地上。落马其实正是西河太守秦宜禄,他被王政摁在地上,脸浸在泥沼中满是泥污,虽然用力挣扎,无奈对手力气太多,无法挣脱。
秦宜禄见王政伸出尖刀来刺脖颈,痛声大骂:“畜生!贼子!你必不得好死!”王政不顾他的叫骂,连声高呼“万胜”,终于强行把他的头割了下来,扔到旁边的血水洼中。
这时他站直四望,才发现与自己同来的属下,此时都已为屠戮殆尽,只剩下苍头支度在苦苦支撑。
身边的汉骑见太守遇刺,无不大惊失色,继而又蜂拥而上,为主君复仇。王政夺下一根长槊,又与一敌对刺,各自洞胸而立。而气息犹存。汉军为解救自己弟兄,用斫刀分解了他的肩头,把他的双臂都剁了下来,他才咽了气。
支度身中十余创,浑身赤红,随即又被一支箭射入左眼,顿时血流满面视野全无,他挥矟乱击,直至气息全尽,死的时候手拄长矟而不倒。便连西河军士也为之动容,相顾说:“闻说匈奴有勇士当户身首数十创而死,尤拄矛不倒,不意在这里也能见到,听说贼子中多有勇士,此人应该就是吧!”
却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寻常军奴罢了。
其余刘虞部军卒,也多死命抵抗,竟无降者,汉军虽多加杀伤,但不知不觉间,距离开战的时间已经度过了近一个多时辰,曹军犹自奋战,仍无溃相。
第二十八章 曹仁回援
在北皮正西约十里的地方,漳水从这里静静淌过,流动无声的河水两岸,亦是一片茫茫的芦苇荡。似乎受远处厮杀声的影响,苇梢在空气中微微晃动,但鹿群们却并不察觉,而是一如既往地在丛中饮水。
这时候,几个人影从右岸的芦苇丛中冒了出来,向空中发出鹧鸪一般的叫声,他们焦急地往对对岸望着,引起鹿群好奇的窥伺。这时候,左岸也有十来人钻出纱帐,对那面问道:“是子孝将军的人吗?”
右岸高声回答:“是啊,子孝将军先派了两千人做前锋,让我们来搭浮桥,他们随后就到,你们把船藏在何处了?”
左岸听了大喜,便把一面虎头小旗立了起来,对右岸说:“你们跟着我们的小旗走,我们停下来的时候,你们让一部分人先游过来,两边都有备下的木板和船,用绳子串一串,绑在一起,就能过来了。”
于是一支黄色的小旗开始在芦苇丛中穿梭,他们往西行了大概数百步,在一处芦苇特别繁盛的地方停住了。原来此地横放了大约近百艘船只,只是用割下的芦苇盖住了。此地离汉军侧翼有五里多的距离,虽然离战场不远,但距离曹军本部尚有段距离,故而也没人在此处查探,也就发现不了曹军在此处的异动。
建桥的士卒们把芦苇都清开,在淤泥中把船只一一推下漳水,船只又沉又重,他们很快就累了,但有人又督促说:“快一些,时间不等人,若是拖得久了,我们也都是死一样的下场。”于是这群人又重新忙碌起来。
为了省事,这些备下的船只在船头与船尾都装有铁环,士卒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用绳索将所有船只首尾串联,而后绑在事先备好的木桩上,再在船上铺设木板。这些事做得很快,他们只花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船只便像牛群被牵住了鼻子一样,停下了无谓的抖动,列在河水之中,士卒们再像蚂蚁般一块块地放下木板,浮桥便可以过人了。
此时距离厮杀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时辰,天色早已过了午时,刘备想抬头确认时间,却只看到一片灰蒙蒙,天色完全为战场尘埃所覆盖了。
这让刘备不由有些焦躁。自炎兴元年以来,历次作战,刘备虽已很少再骑马厮杀,但他仍有在前阵观战的习惯,如此既能鼓舞士气,也能掌握战局。可此次跑马厮杀起来,地形异常狭窄,又有芦苇遮挡,导致刘备无法再至阵前,只能频频以令兵向前观阵,再回报敌情。
他早就听闻到关羽冲至曹操本阵的消息,一度以为全胜在即,可曹军偏偏如同牛筋制的弓弦一般,明明已绷紧到了极致,可它就是仍不崩溃。紧接着传来的,反而是两翼将领不断阵亡的消息,作为前锋的张杨也力不能支,刘备愤而拔刀说:“便是在长安与凉贼决战,我也未有过这等损伤,莫非曹贼还胜过凉贼不成?”
他下定决心,又点出张飞、太史慈、刘密、王胜四人,命他们再领精锐万人上前,而前锋则张杨撤下来休整。
而就在张飞领部出战,军阵刚刚变动的时候。在汉军的西北面,忽然响起了如雷般的鼓声,在鼓声中穿插着几声沉重又透亮的号声,远方昏暗的天色中,渐渐蒙上了一层如黄纱般的尘雾,熟悉战事的人都知道,那是骑士们策马狂奔时伴生的景象。
在此地列阵的军队乃是颍川军,其首领为颍川太守潘勖。他们虽然在此列阵备战,但实际上心知肚明,颍川军在汉军诸部中最弱,若要与贼拼杀,多半不是对手。故而刘备也不令他们上前死战,只是嘱咐说待大战将毕的时候,打扫战场等事就交予他们了。既知不用拼命,颍川军心态也自然松懈,曹仁领军冲来时,他们队形松散,徒有其状而已。
潘勖并不及反应指挥,曹仁前锋的重骑只冒了两阵零零散散的箭雨,就已经杀到颍川士卒面前,类似于快刀切过干酪,骑士们第一个冲锋竟贯穿了颍川军,直接突到了东海太守黄忠处。
东海军不料颍川军如此窝囊,竟溃退得如此之快,只能吃惊地望着迎来的铁骑,有人惊叹说:“这是从哪里来的铁猛兽!”
这最前面的铁猛兽,一边挥戟左右攒刺,一边左挥右挡地击落像下雨一般飞过来的箭。其情其景,即使汉军见了,也为之动容赞叹。让人行笔至此,也不得不录下他们的名字,以彰其勇。他们是平虏将军颜良、大戟士彭安、周固、骑士长张庆、邹义、公孙修、是称。
好在黄忠已反应过来,令左翼的步卒严阵以待,对着这几人高放箭雨,接着又用长戟去钩他们的铁胄,终于使这些人缓下冲势,与汉军进行艰苦的肉搏。
在人群之中,黄忠对露出破绽的铁骑屡发冷箭。不多时,张庆与是称都受了重伤,一支箭是从张庆顿项的缝隙钻了进去,卡在嗓子里的软骨上面。张庆侧着脖子抱在马背上,发不出声音来,即使吞咽唾液,也剧痛难耐。
是称本来没有被箭射穿,但他们突得实在太前了,为数量多己数十倍的步卒们所包围,是称在最侧翼,不得不直面最多的汉卒,故而他在重围中反复奔突,结果坐骑陷入一处污泥之中。汉卒乘机冲上来用长矟乱刺,又用长戟的钩尖勾住了他披在颈肩上的锁子甲,黄忠这才得以发箭,命中是称的脚锺。是称拼命抵抗,等到颜良赶过来,才把他从泥坑中拽出来,到铁骑中阵稍稍歇息。
虽然黄忠初步稳住了局面,但颍川军的溃散无法挽救,后面的曹仁步卒逐渐围了上来,河北名将如文丑、张郃、高览等也加入战斗,倾力攻打黄忠一处,东海军形势顿为危急。
这个时候,刘备也得知了左翼极为不利的形势,他不由得大为着急,此时正是决战的关键时刻,偏偏侧翼被忽然出现的敌军攻破,自己能派谁去援助黄忠呢?右翼的徐州刺史张羡本是最好的人选,但张羡部与黄忠部之间相隔有河内军、弘农军、沛国军三部,要将他调过来,恐怕东海军已然溃败了,但若要河内军这几部去援助取胜,刘备又实在没有信心,他想:若是这几部一败,恐怕全军就形成溃势,此战失败就成了定局了。
可是又该调谁呢?一旁的徐庶看出刘备的疑难,于是上前说:“明公,三军虽弱,难以对敌取胜,但只要处置得当,不败却也不难,如蒙明公不弃,我可以督沛国、弘农两军去挡住贼袭。”
刘备听闻徐庶请战,顿时放下心来,他颔首道:“有元直为我掠阵,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当即令拓跋匹孤、拓跋力微兄弟护送徐庶,让他到左翼领军督战。
只是徐庶刚走了不久,军司马孟达仍非常担忧,对刘备说道:“徐君虽是龙首高徒,平生却少实战,乃是萧何、张良一流的人物,明公何故让他督军?曹军死战至此不休,显然是寄希望于此次贼袭,想必其中颇有精锐,而徐君一介文人,威望不足,难以令众心服,御敌更是难成啊!”
刘备对别的都不在意,但听到孟达说徐庶威望不足时,也觉得有理,便问道:“那子度有何计策啊?”
孟达说:“如今曹贼背水决战,我军难以展开,继续与其力拼,显然不是上策。而贼援自侧面而来,其势虽猛,却地处平原,我军大可令北面各部转攻为守,再集结兵力,于侧面发起反攻,将贼援击溃之后,曹贼如何还能坚持?必赴水而死!”
刘备颇为意动,便问法正的意见。法正心中对此嗤之以鼻,但他与孟达乃是从小交好的挚友,不想当面驳他的面子,便委婉说道:“此计确实不错,但是我军接战已久,士卒都已疲敝了,欲令他们放北而逐侧,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刘备抚颌颔首说:“我也是这般想的。”但他随即又说道,“调大部对敌不可取,但把翼德他们叫回来,也就足够了。”众人也觉得有理,于是刘备又派令兵向北传令,令驰援张杨的张飞部转向面西,转而援助徐庶所部。
可刘备并未料到,前线的张杨所部已经精疲力竭,全指望张飞所部前来援助缓解局势。听闻后方已无援军时,上党军士气大溃。曹操察觉到前方攻势大为减弱,当即令曹洪领最后的虎豹骑冲阵。
张杨所部为这一击所冲散,而他本人也为曹军所切割,一名曹军骑士见他腰缠钉金腰带,身上的铁甲插满了箭羽而没有射透,都猜出他身份非凡,于是并马追上他,捉住他的腰带,把张杨扳到自己的马上。
张杨用力挣扎,举手打脱了敌兵的兜鍪,两个人在马上扭打起来,又一起跌落到地上。不想张杨盔甲太重,摔下来后竟然不便于起身,就被这曹兵按住了。这曹兵便脱下自己的铁胄,猛击张杨头脸。
待张杨满脸鲜血,意识模糊后,这人才起身去找武器。结果发现搏斗时丢了斫刀,只有弓袋里的弓还在,他就把弓弦套在张杨的脖子上,活活把他勒死了。
第二十九章 关羽陷阵
关羽领河南军向西冲阵已有一阵了,他领着骑士们在乱军之中追逐着那面黄天腾蛇大旗,志在追斩曹操的首级,全然不料自己正离曹操越来越远,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道精心设计的陷阱。
曹军的前阵没有人能稍稍阻挡关羽,可关羽连破五阵,无论自己如何善战,也有些疲累了。而他面前的形势也在悄然发生转变,前面受他冲击而溃散的逃卒们还未退下去,后面不断又有新的步卒们涌上来。以至于魏军有人高喊说:“不要再退了!后面是沮将军的人!”但前面的人停不下来,后面的人又推不进去,导致大家挤在一起,进又进不了,退又退不了。
队列密集至此,关羽也不可能率众一刀一刀地砍过去。他停下来,一边前后观察形势,一边令属下们朝前方一排一排地放箭。前面的溃兵们为了躲箭,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仍用力往后排挤。但后方的形势却不太妙,关羽这一部只有千余人,接连破阵下,几乎完全突入到曹军之内,东西两面的曹兵正不断涌向身后,试图将关羽合围。
与此同时,对阵的沮授同时下令,敢越阵而逃者斩,不过片刻,竟一连枭首了十余人。头颅沾着鲜血滚在地上,溃兵们一时大惧,终于止住了颓势。无路可退下,沮授又派麾下陈瑀、管统两人接管溃兵,竟又稳住了军情,重新对关羽部发起攻势。
关羽将这些情形尽收眼底,但他的心意却压根不在此处,他已望见了腾蛇旗帜,两丈高的黄旗处在沮授部后方,在东面似乎还有一阵互为犄角,极像是护卫主帅的布置,他心中估量距离,大约只有两里,若是自己率众冲击,正是能一举破敌的距离。
他便对自上洛以来一直随侍左右的杜允问道:“我欲破贼擒帅,尔等以为如何?”
杜允笑道:“君侯神武天威,岂有不擒之敌?只是眼下贼军布密阵,怕是不太好冲啊!”
关羽冷笑道:“土鸡瓦狗之辈,即使重整百次,依然是乌合之众!我们先往南冲,攻破身后之敌。待这些贼子涌上来,我们再往北冲,必叫他们胆气丧尽!”
说罢,他令随从奏响进军号,随即拨马转向,在北面的曹军前划过一个大弧,顿时雷鸣般的马蹄声夹杂着滚滚黄尘浊浪,向着西面合围过来的曹军步卒冲过去。
此时合围而来的正是曹军右翼的李乾所部,他们击溃河东军,已有余力来包围关羽。孰料关羽的回击如此迅猛,在李乾部还在整顿阵型的时候,河南骑士们手持长刀,迎着空中的如暴雨般的箭矢刮过曹军边缘,那些试图前进的曹军步卒只能以血肉之躯去面临刀锋,但骑士们借着马的冲力,几乎每一刀都能使一名曹兵丧命。李乾大骇,以为关羽要直接摧毁右翼,只能令部署节节撤退,维持阵线不被打乱。
而见到西面曹军后撤,关羽也不乘胜追击,反而是继续拨马,借助拉开的距离稍稍歇息,继而自南向北,用刀刃掠过了东面的敌阵,一时间血肉横飞,惨叫绵延。
此时东面布阵的乃是夏侯渊,他见关羽率众在曹军中任意往来,手下竟无一合之敌。不由失声道:“关老虎乃真老虎耶?受我三面之围,竟能如此?”继而也只能效仿李乾,率部众稍稍后退。
关羽见东西两面都不敢接战,冷笑一声,便又在正中站住了,望向南方的腾蛇旗。随即心中想到:“可惜,我原本颇为欣赏孟德,如今却不能不亲手摘下他的头颅了。”心念一下,他对左右朗声问道:“还能战否?”
左右皆答道:“尚能随君侯破敌。”
关羽闻言大笑,继而抖擞精神,将手中已卷刃的长刀扔下,从从骑手中换上一把长矟,将甲胄上的箭矢都一一拔断,扔置地上。曹军士卒惊恐地发现,此人身上的铠甲早已千疮百孔,浑身上下尽是湿润的鲜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同袍的,即使已连战两个多时辰,可他的眼神却仍能绽放神光,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直面他的沮授不由感慨道:“真是阿修罗转世。”
沮授也实在不想与关羽纠缠,就派人上前劝告说:“君侯武若天人,世间无人能比,但匹夫之勇,终究难改大局。除将军外,我军三面都已破敌阵,又有奇兵渡漳水而来,君侯岂不知,尔军中阵已溃,刘备败局已定耳!我等钦佩君侯勇武,若君侯归降,必奉为上宾,同开新基。又何必徒增杀伤,自寻死路?”
关羽并不知晓全局变化,此时听沮授所言,心中不由一惊,但脸上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沉声说:“嗟尔贼子,也敢妄言大局?岂不知天命属汉,大义在西?今我奉王命而来,必斩首而还!”
说罢,他不再想沮授所言,反而在心中默念道:“大汉列祖列宗在上,天意造化庇佑!若助我关羽破敌,必以牺牲供奉之,子孙行百世祈福,永志不忘!”随即再次跃马入阵。
关羽率众再度冲击,其速仍如风雷。直面的曹兵见其身姿如山,不由人马俱惊,竟直接往左右溃散,沮授也不敢与之硬战,只能放开一条道路,随众往西缓撤。关羽从中疾驰而过,很快便看见腾蛇旗下的情景。
只见数百步外,旗帜之下,数十名重甲步卒持长戟拱卫一人。那人与曹操体态仿佛,身穿极为名贵的墨色明光铠甲,腰佩漆金的中兴剑,身前还有四人骑马持戟,与自己直视。其中一名大汉身高九尺,状若黑塔,一看就是难得的大力士,像极了张飞说的“虎士”许诸。
可惜在他与旗帜之间,还隔有数百步卒,身后的曹军仍不放弃包抄,而此时伴随他左右的骑士,也仅剩不到六百人了。
杜允主动对关羽道:“我愿领兵后拒,望君侯万胜!”
关羽心想:终于到决胜负的时刻了。便将麾下四百轻骑拨于杜允,于是从腰间解下水囊,饱饮一口后,将水囊扔给杜允,对其笑道:“今日之后,我当与君共饮一石,不醉不归!”说罢,便带领最后的百余重骑,向北猛冲。
许诸准备已久,见关羽踏马而来,不由对身边的秦邵笑道:“猛虎已如穴中,此战当得胜也!”于是策马迎将上去,同行的乐进、杜袭、朱越等人也都随之追上,试图将其彻底围杀。
在此之前,前列的大戟士们已经涌了上去,试图自下向上,戳伤汉骑的战马。但汉骑经验老道,看到有人靠近,就一面贴近同袍,一面侧着身子不断地挥戟横扫,令大戟士不能靠近。但奈何大戟士的长戟较寻常枪戟长出两尺,汉骑若能将戟尖拨开,还能勉强无恙,若不及格挡,就为长戟刺破马腹,继而人仰马翻。
关羽见贴身不利,便取出随身带有的三石强弓与破甲箭,对着前列的大戟士连射,中者无不立死,本已抖擞精神的曹兵见状,又惧怕后退,终于让许诸等人杀了过来。
许诸初遇关羽,自恃武力高绝,关羽又连战疲惫,也不耍什么花招,迎面便是一戟捶下,誓要与关羽比比气力。不料关羽心中对他防备已极,见戟杆挥来,他以长矟尾端相迎,两者相撞之下,关羽顿时卸力,令许诸砸了个空,他反而借力转换槊杆,瞬间以槊尖反刺回去,径直刺中了许诸的坐骑,许诸与战马尽皆失衡,直接摔落在地,还砸倒了两个一旁侍卫的苍头。
可惜的是,关羽本欲乘胜突围,却不料方才许诸一砸之下,坐骑精疲力尽,继而马蹄陷入泥沼之中,一时拔不出来。曹军步兵骑士都聚集而来,举戟乱刺。关羽格挡不及,身上连中数创。
他望向左右,心想:只有数十步之遥了,岂能丧命于此处?于是狠下心来,大喝戳马,坐骑激痛暴起,带着湿泥冲了起来。近处的曹兵来不及躲避,竟被踩死在马蹄下。而从骑也赶来,驱散周边的曹兵,他则趁机向旗下奔去。
这一下变化,周围的曹军将领也没来得及反应,周围人都道关羽精疲力尽,已是我军全胜的时候,孰料他还能奋勇而起,策马十余步,直接杀到秦邵的面前。秦邵欲反身逃跑,但为时已晚,关羽奋力一刺,槊尖竟透过铁甲,生生将秦邵钉在地上,鲜血汨汨地流出来,与常人没有任何差异。
关羽翻身下马,不由一阵头晕目眩,但他仍打起精神,掏出斫刀,提起地上尸体的发髻,就要将曹操的头颅割下来。他一用力,首级和躯干便干脆利落地分离了下来,周围鸦雀无声,令关羽颇有些想笑,但当自己认真打量起手中的首级来时,他又笑不出来了。
关羽此时终于明白,自己已然失策,回望身后正不断涌入的曹兵,和人潮中苦苦支撑的部众,关羽又是一阵眼花耳鸣,他咳了两声,终于昏倒过去。
第三十章 徐庶授首
在张飞率部回撤后不久,张杨部随即为曹操中军所击溃。而后方司马防的河内军正在轮换,尚未来得及填补战线,结果上党军被冲散之后,阵线顿时大坏,在中部形成了浩大的溃军,汉军队伍全然不复行列,连同皇甫郦部、司马防部也裹挟一起,一并向南溃退。
刘备不料局势瞬间败坏,心中极为担忧,就问护卫中军的徐州刺史张羡说:“如今尚能战否?”
张羡也知道形势紧急,对刘备说:“事急矣!我军若是现在往南撤退,恐怕全军都将不复阵列,我等也要葬身此地了!明公,我愿率众北拒,以重刑明律,贼军也疲乏,今日击退过去,就是黄昏,他们也要收兵,那我军明日还能整军再战!”
刘备深以为然,将麾下五千晋阳军调三千给张羡,并将中兴剑赐予张羡说:“我之生死,今日都仰仗将军了!”
此时天色已然向晚,暮色朦胧,张羡自知此行定然是九死一生,就向刘备讨了一碗酒,一饮而尽。谏议从事朱皓唱《大风歌》为之壮行,张羡随即领翻身上马,高呼一声“壮哉”,便领众向北驰去。
北面的豫州军刚好迎面撞上来,张羡便令部众将随身带的木头都插在地上,设置一道简易的拒马,并派令兵上前,齐声对前来的溃兵们说:“不要退!退不能活命,往北还能反败为胜。”
那些溃兵们熙熙攘攘地挤在拒马前,声音高高低低地混在一起,对张羡道:“算了吧,关将军都败了,还能有什么转机,往南跑,我们这么多人,他们哪里杀得完?”
张羡闻言大怒,当场就令手下兵卒射杀前面的这些溃兵,自语道:“你们若想自寻死路,那就去投水吧。”如此一来,溃兵只能改向东西两面溃逃,而张羡则收拢了少许残兵,正要做再战之势。而尾随而来的曹军看到汉军竟还能反击,也都露出踟蹰之色。
孰料这时候,在南面的汉军大部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整个战局。
建平将军董承得知汉军前线不利,左翼又遭到曹军横击,知道汉军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局面。他心中却大喜过望,心想:我如今率众在最后处,刘备左右支拙,定然无力再制衡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他便对部下下令说:“贼军势强,我军已败,此时正当全军返函谷,以图来年再战。”命令一下,董承部众齐呼“我军败了”,随即率众脱离大队,往西南奔去。
董承这一退,周遭的汉军不明所以,只能见到傍晚时分,有一大部士卒仓皇撤走。他们俱皆惊惶,相互言语道:“莫非贼子在后路也有埋伏?”谣言越传越广,陈王刘宠与冀州刺史袁谭闻言,也随即脱战而走,继而引起了整个后军的不战自溃。
而此时刘备见张羡挡住曹军,心中稍稍安慰,又不禁担忧关羽,心想他如今安危如何?一时间惆怅而不能饮水。他正要派朱皓去看看徐庶所部的战况,结果军师从事皇甫坚寿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手脚颤动,他说:“明公!大事去了,后军都溃散跑了,各部都乱了!”
“什么!”刘备大惊失色,半晌才怒道:“自晋阳建府,收集东西兵卒,我皆以国士之礼相待,俸禄兵粮,从不敢稍有拖宕。如今竟然临阵弃我而逃!”
说罢,刘备斫刀而起,欲亲自去看。此时,法正、朱皓、孟达、还有荀攸、陈群都涌过来。法正说:“败局已定,众难复用,请明公赶快退回东都,令陈公张邈等人守河南,迟则一战而丧天下!”
说罢,他当即拥刘备上马,刘备尚还犹豫,据鞍不动,对众人说:“可翼德、云长、元直、镇东等部该当如何?”
荀攸说道:“只能让镇东先行殿后,我等稍整军势,随后跟上!”而法正则已然急了,伸手在嘴里吹出尖锐刺耳的呼哨,抽鞭猛打乘马,留影马当即腾空疾驰而去。沿途汉军步卒抛矟弃甲,举火而逃,四周野外火光连绵不绝,壮观无比。刘备与亲随飞驰而过,见此情形,不禁涕泪长叹:“本欲举火归故乡,不想竟狼狈西归,我该如何去面见庭坚呢?”
刘备如此率中军撤离,便是彻底让张羡与徐庶所部陷入了绝境。
张羡见主帅已然撤离,不明所以,但仍然誓死抵抗,可部众的战意却低沮至极,曹骑们越过马拒,杀入徐州军中时,可谓所向披靡,很快就将汉卒切割成数部,张羡也深陷重围之中。
因张羡腰挂漆金的御赐中兴剑,曹军都知晓他是汉军高官,于是有二十余人来围着他攒刺。马很快被刺死,张羡也只能下马步战,又激战数个汇合,一个曹兵戳中了张羡,沿着铁甲与裙摆的间隙划破了一条大口子,随着长戟往外抽出,里面的肠子都跟着流了出来。
一些晋阳兵见主将受伤,便试图过来为张羡解围,但终究不能突围过来。张羡自知必死,也懒得去揽肠子,而是从腰间抽出御剑,挥手将流出的肠子截断,继续与曹兵死斗,曹军见此形状,也不由得恐惧后退,只是围着张羡,却不再上前。张羡对此笑了两声,便拄着箭坐在泥地上,呼了两口气,随即没有了动静。
而另一边,徐庶仍在督战,西面的败势他已止住,正面虽呈梯式节节后退,但曹仁到底兵少,即使率部数次冲锋,也已精疲力竭,实在冲不动了。故而徐庶在两面实行包夹和齐射,到底用兵力的优势将曹仁打了回去。
但这于大局形势无补。
刘备后撤的消息很快也传到徐庶耳中,他闻罢,面色如常,只是派使者对来援的张飞说道:“今日之败,是我谋划不周的过错,想要反败为胜,已是不可得了,当务之急,当是全军而退,君侯带的多是骑兵,乃是我军中精锐,不可轻弃,我麾下多是步卒,欲逃也难得,所以君侯当先西归,我自率部殿后。”
张飞得知消息后,回说一句“珍重”,也不再留恋战场,率部自东南撤走。
徐庶便携众且战且退,将随军带来的箭矢全部射出去。曹仁不知缘故,还道眼前的汉军要率众搏命了,于是便停止冲击,与汉军保持两箭程的距离,一面与曹操汇合,一面观察徐庶的破绽。
此时天色已完全昏黑,曹军在远方屠戮着未来得及逃掉的汉卒,而汉军诸将都聚集在一起,做最后的军议。徐庶对身边的拓跋匹孤、拓跋力微、黄忠、射坚诸人说:“此时夜色已至,月光未明,大概是最后逃亡的机会了。你们趁贼军未及反应,挑选些精锐,都去追明公吧!”
众人吃了一惊,都劝阻道:“徐君乃是霸府智囊,我等俱死,也不当令徐君有损,徐君当先行才是!”
徐庶却摇首说:“三军因我在,才不致溃退,我若先逃,你们能挡贼军吗?”众人皆哑然。
随后徐庶又劝慰说:“老师还在长安,只要有他在,府中哪里会缺智囊?你们才是军中的栋梁,勿要多说了,快去吧,来日还多得是你们厮杀的时候,你们早走,我也能伺机逃脱,你们再犹豫,就都死在此处了!”
众人皆知其苦心,不禁流泪拜谢,当晚就点出三千精兵,趁着昏暗的夜色悄声离去了。
此时的徐庶所部多已受创,能战的大约只有八千余人。故而徐庶将这八千能战之士聚集一处,其余伤员都放他们歇息,叮嘱说:“若贼军来,可奉兵降之。”而后他亲自巡视属下,问他们道:“我今与诸位同死,可有遗恨?”汉军皆高声答说:“与徐从事同死,不恨!”徐庶闻言大笑。
曹军等了两个时辰,见徐庶所部一直驻在此地,既不后撤,也不投降,终于决定于夜中进行终战。曹军骑士们没有妄发异动,而是举着火包抄汉军两翼,将其尽数合围后,才派人问道:“你们是何人所领?何不归降我军?河内的司马公、徐州的昌将军,还有你们河南关老虎,都向我军投诚了。若能弃暗投明,元帅未尝不能放尔等一条性命!”
徐庶闻言,便从军阵中站出来,对曹军使者说:“都是战场上跑马厮杀的汉子,何必蛊惑人心?今日之败,罪全在我,我甘愿一死,但要辱我节操,我绝不罢休!”
投降的司马防听那声音,对曹操说:“是霸府的智囊,徐长史啊!明公若得他相助,大业易兴耳!”
曹操捂着受伤的肩膀,对司马防哈哈笑道:“司马公真是惜才之人啊!”他随即又叹息道,“可惜,徐元直的才能我自然也见过,但他是义士,终究不能为我所用,便还是成全他罢。”
说罢,他传令击鼓,在月色之下,曹军向汉军射出暴雨般的箭矢,在将大部分人射倒在地后,骑士们再上前冲杀砍刺。一直等到第二天天明,曹军在尸山中辨认汉军的首级,一名曹兵发现徐庶被尸体压倒在血泊中,手脚受了数箭,胸口还有些许若有若无的起伏。
但曹兵没有救命的意思,他贪图徐庶手中的云龙玉抉,趁左右无人注意,先割掉了徐庶的头颅,再夺下这玉抉揣进衣裳内,继而向上级领功去了。
第三十一章 冷箭
自开战以来,刘虞也率军在左拒苦战,鲜血浸泡白色戎服,乃至外披的浅色铁甲也分辨不出本来颜色,身前身后,甲上插上了十余支箭羽,有没有射穿的,也有嵌入皮肉的,都任他们插在上面,随着妈的颠簸而上下起伏不停。
一直厮杀到黄昏时,刘虞看到曹军胜势已定,各部曹兵都杀入败兵中,恣意砍杀,而他的斫刀早都砍坏了,便拨马退回来,心想:今日战事,真是苦到极致,连我这等老人,也要上阵厮杀,好在终是赢了,刘备纵然坐拥七州,也要元气大伤。可惜曹操也是奸贼,我当如何行事,才能杀此贼子,收权一身呢?
他想了片刻,觉得此事需要从急处理,便打算召集幕僚与部众,在战后商议密谋。但此时正值战场扫尾,跟从的骑士们或在快活追敌杀戮,或在捡拾敌军财物,都远远地离他去了。刘虞见周遭既没有敌军兵士,也没有自己亲随,无奈之下,就跳下马来,靠在一处石头上歇息。
正在这个时候,后面有几骑突然拍马过来。领前的人纵马进入一箭之地,扯缰立马,突然抽出一支箭,对他凝目而视。
可以看到,这支箭箭头不是尖利状的,而是一个倒三角形,前头宽后面窄,像一把开刃的平铲,宽数寸有余,比平常所用之猎箭还要宽很多。此箭射入身体之后,创口极大,可将血管连同骨头一起切断,造成极大伤害。而这种箭还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重耳箭,相传是城濮之战时,晋军便是以此箭大破楚军。只是此箭用的人并不太多,毕竟箭头极重,射程不远,又要对准暴露之处,才有极佳的射击效果,故而对射手的准头要求极为苛刻。
刘虞见来骑带黑色放箭面甲,不辨面目,但戎服分明曹军样式,而且从骑手持长槊,槊尖小旗绘黑底白色虎头,是曹操虎士所用。他急忙冲来骑挥手,高喊道:“你们是元帅麾下的虎士吧,不要误会,我是兴武大将军刘虞。”
“是刘大将军吗?”
“正是我,我的斫刀砍折了,也有些疲乏,就在此歇息一会。”
前面的人并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反而说道:“慢着!兴武大将军我开战前见过,并不是着此铠甲,你若是大将军,不同部众在一起,反在此独居,莫不是贼子想赚我等?”
刘虞听急了,骂道:“瞎眼贼!竟连九武大将军也不识得!”
来骑似乎犹豫起来,说道:“大将军带着兜鍪顿项,不辨面目,我们不敢相认。”
刘虞看了一下自己染红的甲衣,又摸了摸脸上的铁甲,这才恍然,说道:“既如此,那就让你等看看。”说罢,即把顿项取下来,然后摘去兜鍪,露出面目来。
说起那面目来,有老者独有的深眼窝与褐色眼珠,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虽有些许皱纹,但其精心打理的胡髯与削瘦的下巴,仍透露出俊朗和英挺的气息来。
来骑见状,不禁暗暗赞叹起来:“想不到鲜血浸湿戎衣,伯安公梗死血色落霞,光彩照人!不愧是士族领袖,宗亲之首!可惜!可惜!”
他手抚漆成黑色的长弓,像是怅惋似的轻叹了一口气,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迅即张弓搭箭,对准刘虞的面门飕的一箭射去。重耳箭载着地狱阿修罗而来,真似疾风掀倒玉树,转瞬之间,刚才还勃然生气的刘虞刘伯安仰头栽倒,箭矢的白色箭羽钉在他脸上兀自颤动不止,而他已经魂飞天国。巨大的创口使得他面目模糊难以辨认,乌黑的血液涂满了白皙的皮肤,其景令人不忍卒看。
射箭的骑士颓然立在马上,连连自语道:“伯安公在上,今日之罪,止在我一人之身,但受托于人,为平乱世,不得不为耳,次日之后,我定日日焚香牺牲,为公祈福,以赎此罪!”说罢他跳下马来,上前将刘虞的头切下来,把箭杆拔出,用布把头包好挂在马鞍上,然后令从骑掏出弓箭,又对身躯补上几箭,随即打马疾驰而去。
等到天已经黑了,徐庶部也为之全灭的时候,曹军的追击渐渐停了下来。曹操在黑暗中策马前行,穿过俘虏的人群,看见连绵不断的汉军兵势解甲聚坐在一起,旁边全身披挂的甲士持火把利刃看顾,汗馊味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
算起来,曹操已经两日一夜未睡,早已精疲力竭。他此时才觉口干舌燥,头晕眼花,浑身浸透了汗水和泥水,骑在马上有点摇摇欲坠了。
他下了马,将汉军临阵降者四万余人加桎梏。系于漳水之滨,由曹仁和夏侯渊率亲随看顾,汉军中凡重伤难治者皆初四,加上鏖战所获,共斩三万余级,黑森森一片,也聚于漳水之滨,其余漂没水中的汉军士卒不计其数。
有人把张羡阵亡时所获的中兴剑献上来,曹操将其把示众人,只见剑锋光彩照人,剑背上刻有“中兴”两字的小篆,不由笑道:“先帝铸有四把中兴剑,一把落于水中,天下便只剩三柄了,如今我三有其二,也不知有无机会见到吕布那把。”陈琳趁机对他恭贺说:“明公以神武应期,成此不世功劳,中兴二字就落在明公身上,想必以后必有时机。”曹操闻言哈哈大笑,便将此剑赐予曹仁,说:“此战能胜,也多赖于子孝的奋战啊!”
这时候,曹操用冷水洗了把脸,强打精神,把众军都召集起来,清点己方伤亡。诸将很快都浴血而归,除去秦邵为关羽阵斩外,其余主将都尚安好,唯有右翼主帅李乾与兴武大将军刘虞不见踪影。
曹操问李乾情况,李乾长子李整对曹操流泪说:“大人身中数箭,仍勉力奋战,一直到贼军溃散,我等追击而返,才发现大人僵卧马背,浑身没了气息,原来他流血流死了!”
曹操大惊,不禁落泪道:“李公乃我臂膀,今日大胜,我正欲以富贵待他,怎料公竟战死!”说罢,又拍着李整的肩膀道:“李公的功劳,我牢记在心,既然李公过世,那我便把富贵交给你吧,希望你辈小儿,毋负父辈之望。”于是当众任命李乾之子李整为青州刺史,族子李典为平原太守,李进为济南太守。
而对于幽州牧、兴武大将军刘虞,军中没人说他战死,也没人说他被俘,仿佛是凭空蒸发了一般,众人都心中惶恐,尤其是刘虞之子刘和,亲自带着侍从在战场东面寻找,先找到了刘虞的从骑,尚余五人,他们说自己都在纵情杀贼,没有与大将军并骑,并不见大将军。
刘和只能继续寻觅,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在一处芦苇间,发现了自己父亲的无头尸体。这尸体上插满了汉军的箭矢,芦苇间又有脚印,一直漫延到绛水之侧,旁边又扔有汉军的甲胄。众人说,这定然是伯安公在芦苇间歇息,却被贼军偷袭,割了脑袋从水上跑走了。
曹操听到这里,对从骑大怒道:“尔等身为从骑,不能尽职保卫,致使主人孤身被害,乃是死罪!实在可恨啊!”当即命武士将之拖下去,尽数腰斩。他对众人悲声说:“伯安公乃是士林贤望,宗室楷模,在此战中亦可谓中流砥柱,却为何为贼子害于此处?”说罢,眼泪簌簌而下,命人收敛无头尸体,将带回邺城厚葬。
诸将听闻,也不免为刘虞哀伤落泪,曹操借机安慰刘和说:“思定,伯安公虽死,但兴武大将军一位,仍当由你继承,待我们歇息片刻,就杀入关中,为伯安公报仇!”
说话间,曹操抬眼审视诸将,发现众人中,公孙纪亦抬眼窥伺自己。他反眼看回去,公孙纪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假作不知原委。
待众人伤情完毕,再点量麾下兵卒,发现参战的六万兵卒,死者虽只万余,但伤重者却已近半,尤其是为关羽所冲击过的中军与右翼。但此时正是扩大战果的时刻,哪怕疲惫至此,曹操仍要追击。
他对众将说:“刘备已破胆,贼军大溃之下,散乱至极,必然走不快,我军可乘夜追击,到平原去堵他,令他难以渡河!有斩刘备首级者,以刘备之爵赐之!”
于是他一边派令兵往魏郡,令曹昂率众南下濮阳,向兖州驻军宣布刘备战败,曹军北皮大捷的消息,一边点出虎豹骑,令曹洪率众骑南下,抢先占领汉军在河边建立的浮桥,令刘备不能渡河。自己在北皮稍作善后,随后南下,作势抢夺青州。
曹洪补给完干粮与水囊,当即率众出发,而曹操一直等到黎明时分,他立于人群之中,看见太阳雄浑的双臂升起来,没有悲悯地将大地揽于怀中。
只见自北皮两侧流过的涓涓流水,都已为血水浸成红色,不可计数的尸体和首级遍布于伏倒的芦苇与泥水间,远看像是一只巨大黝黑的眼睛。这黑色的眼眸留着血泪,凝望着这个残酷的世界。
新的一日开始了,太阳照常升起。
第三十二章 刘备失坠
刘备在北皮战败后,率众仓促渡过绛水,他脱离战场后,在东光南郊稍歇。
他想,曹操到底人少,就是已获全胜,也需要时间休整,而如今大众离散,如若就此回军,恐怕河南诸州都难以保全,故而试图派人招揽散兵,汇聚脱离的各部部众。
他在东光一直等到九月二十九日,荀攸、法正、张飞、黄忠、郭贡、太史慈等殿后的诸将僚佐也都前来汇合。相顾左右,此前北上的同僚将佐已不足一半,其中失踪的更有关羽、徐庶、魏延等军中老人,刘备思之落泪,众人也相觑无言,良久之后,才谈论起当下军事。
三日之间,帐下虽勉强汇聚了五万残兵,但形势实在不容乐观。战败之时,为方便逃命,且多无兵甲,随身携带装干粮的包袱与装水的皮囊都已干瘪了,特别是几日的逃难后,很多马匹已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地开始死亡,士卒们便开始杀马取食。
刘备闻言不经叹息,他问随行的荀攸说:“青州之军尚未调动,能否令泰山贼来援,固守河南?”
荀攸为难道:“明公,如今辎重尽失,粮道断绝,后有追兵,青州无根基之地,哪里能守?”法正也在一旁说道:“现下顾不得许多了。当务之急,正如徐从事临别言,当先回守洛阳,令各郡驻兵回师陈留、颍川,固其根本,而后再图复起。”
刘备极为不甘,这几日他回想此战战败,早已没了对全军溃散的怨怼,而以为此战之失,乃是自己布阵仓促,在死地与曹操决战,故而心中多有自责,叹息说:“可如今溃兵遍野,我若再退,岂非将兵士置于虎狼之地?他们就是想逃,也无路可去了。将来若下九泉,我当以何颜面见他们!”
有人听得急了,劝说道:“明公何必介怀,逃回来的卒子说,听闻关羽、司马防、昌豨、潘勖、魏延他们都已投了贼了,明公还念着他,却不想他们将来会把兵戈倒过来呢!”
刘备闻言大怒,拔剑起身骂道:“竖子安敢饶舌?!云长我生死弟兄,文长我视若亲子,承庶(昌豨)我意气相投,更别说司马公与潘公皆是长者,岂会轻易降贼!若有降者,亦是我负他耳!”
众人闻言不敢噤声,还是法正劝道:“明公仁德,我等感动不已,可此处绝不可守,若要等待,也还是到平原浮桥处去等吧,莫要等贼军追击而来,才后悔莫及啊!”
刘备注视他良久,终于颓然收剑道:“好罢,事不宜迟,也要传信于兖州,令陈公台带兵来救。”汉军就此拔营南下,为招揽更多散卒,一路上刘备在树上系有红布,以此给兵卒留下讯号,引他们南下。
等行至鬲国时,刘备遇到一队使者,原来是袁谭派来的。原来他率军撤退之后,才发现是董承独自率军,可如今于事无补,董承不听他劝阻,已与陈王刘宠率部经浮桥先行过河,直奔关中去了。袁谭作为降将,不敢有此僭越之举,只好镇守浮桥,迎接刘备从此渡河。
刘备闻言大悦,对使者说道:“只要显思能守下浮桥,我定然保他富贵!”可这个消息显然到晚了,刘备才又走了半日,便得到曹军出现浮桥,正与袁谭苦战的消息,再走两个时辰,又得到了背后有曹军斥候出现,似有曹军主力南下的消息。
刘备大为懊恼,却知道抱怨也是浪费时间,只能不断催促部下向南赶路。众人连炊饭也顾不上了,只能从黄河故道上取水。河水浑浊不堪,士卒们也无可挑剔,勉强引入口中,就直接吞咽了下去,强忍着河沙在喉咙中的不适感,从白日一直狂奔到深夜。
大约是子时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汉军抵达平原渡口,正好看到袁谭军同夺桥的虎豹骑恶战。这时的虎豹骑已经占领上风,将北岸桥上的士卒都赶了下来,袁谭军多数在南岸,几次想冲上浮桥,都被虎豹骑打了下来。
这时候,刘备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前面是基本占据浮桥的虎豹骑,后面是即将到来的曹军主力。所有的将佐都策马上前,参与夺桥的战斗。孟达见此处也有步卒散落此处,并无官长指挥,都在远处歇气。他就打马奔走,四处收集散兵,高呼道:“想活命的快杀过河去,曹阿瞒正带铁骑追过来,就要到了!”他命令所见到的每个军士,让他们带弓矢长戟去争夺浮桥。
一时桥边众军云集,两边对射,箭就像下雨一样,在空中撞击劈啪作响,尸体堆积成小丘一样高。
守桥的虎豹骑到底人少,很快就把箭都放尽了,就捡射过来的箭又射回去。随着还击的力量越来越小,汉军趁机冲上桥,把很多曹军赶下河去。
这个时候,有一个曹军大力士立在桥头,挡击冲上来的军士。他似乎是一个豹眼豺声的乌桓人,个头估摸在九尺左右,比一般人高了整整一头,真是宛如天神一般。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棒,表面用铁钉捆上一圈铁板,逢人便打,任人披甲带盔,打上就骨碎身裂,非死即伤,一时间竟将冲上来的汉军都打退下去。
刘备急了,让张飞上前与他搏斗,但奈何张飞一日不得饭食,也没有多少力气,持戟上去对攻了几下,竟也被逼了下来。汉军只好乱箭攒射。插在这力士上的箭逐渐密集,就像是立起毛的刺猬一样,却因为他披了两层的厚甲而无法洞穿。这也是他身强力壮,否则常人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铁甲,更不用还要能挥棒杀敌了。
刘备以太史慈为神射手,此时欲要太史慈射箭破甲,孰料太史慈的五石弓早已落于半路,也无破甲箭可用了。
正无奈间,黄忠策马跃上一处小坡,他下了马,看着那个巨人独自对抗汉军的进攻,又因为此前苦战的伤口发作,感觉体内火热,有一点头晕目眩。但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拔出一支箭,箭尖锋利修长,箭羽的羽毛洁白无瑕,即便在黑夜中也卓然可见。
黄忠定了定身,搭上弓,等待就任转身。这个时候,那人的脸正好暴露了出来,只一转瞬的时间,弓弦回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利箭离弦而去,恰似飞翔的疾鸟,掠过黑暗的水面追寻它的猎物而去。
不偏不倚,箭镝从巨人的左眼进去,带着箭杆自后颈穿出,只留白色羽毛还在外面。巨人茫然地走了两步,随即轰然倒地,又自桥边扑通一声翻落到水中。汉军将士一愣,而后欢呼雷动,纷纷涌上浮桥,不一会儿就将残留的曹军驱走。
刘备这才得以率众过河。正要踏上浮桥时,忽然身后一阵喧哗,接近着一个身影飞快地奔到了他的马前,单膝跪在泥地上,朝他俯首下拜。
刘备一惊,看那人用破布缠头,布上有殷红色的斑斑血痕。他右手拄着一根木棍,身上仍至着单衣,衣服上全是肮脏的泥点。他虽俯身下拜,不见面目,不过脚下的鹿皮靴却说明他的汉军身份。
刘备舍掉缰绳,仔细观察此人,那人这时也缓缓抬头。不待刘备说话,旁边的人们都欢呼起来。
这个人竟是魏延!
原来魏延在东面冲锋时被俘,曹军用木枷把他系在树林里关押。但俘虏到底太多,曹军看管不来,魏延乘着夜色撞倒了自己的看守,然后躲在芦苇里不断地用石头磕撞枷锁,磕得双腕鲜血淋漓,皮都磨破了,才得以解放,并从绛水中游了出来,一路追寻着汉军的足迹南下。
魏延说:“大将军,上次在泥地里,我实在施展不开,下此与贼军作战,我还愿做前锋,定为此战报仇!”
如同随身的武器失而复得,刘备一把拽住魏延的衣服。想起当年他十五岁时,就跟随自己左右,现在已经胡髯满颌,俨然是个男子汉了。一时悲喜交加,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只能狠狠地抓住魏延如熊一般宽阔结实的肩头。
众人听他说从曹军营中跑出来,便问他汉军残部的近况。魏延也确实打听了些,他说:潘勖和司马防应当是真降了,昌豨说是降而复叛,不知踪影,而关羽被俘伤重,曹军正在医治,而徐庶、张羡等人应当都已阵亡。
刘备闻言沉默不语,他打断了魏延的陈述,对众人说:“先过河吧,不然曹军就将追上来了。”说罢翻身上马,走在众人最前头。可走到浮桥中间时,听着脚下河水汨汨的声音,刘备不由回看黑夜中的北岸,那是他的伤心之地。
一阵巨大的茫然与悔恨击中了他,这些时日来压抑的不安与焦躁也油然而起。刘备忽然一阵头脑空白,众人见他在马上身形摇摆,忽然间坠落下来,直直掉入水中。魏延大吃一惊,连忙自桥上跳入河中,在刘备溺水前抱住了他的肉身。
刘备恍然听到桥上一阵喧哗,渐渐归于虚无之中。
(亢龙有悔完)
第一章 曾言归去
十月初,已然是秋冬之交的时节。霜降刚在几天前过去,寒流便随之唐突而来,以致于最近一连几日,伏地的秋草都结出薄薄的冰绒,关中的农人们都忧愁说:“今年的冬麦怕是长不成了。”
结果话音未落,天上又接连降下冰雹,一开始是细小的,众人浑然不觉,但渐渐地,冰雹由小变大,原本只有细砂大小,而后便为拇指大小,最后连拳头大的冰雹都砸下来了,坚硬的大地也因此变得坑坑洼洼,在渭河平原左右巡望,路边不乏有被冰雹砸塌的茅屋,和各家门口堆积的雪色冰球。
这日早晨,又起了极大的狂风,陈冲先是听到屋外狂风的呼号和院中林木的摇曳声,再是看见天地间一片黄灰,只能隐约看见蒙蒙中万千落叶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无法遮盖的腥土味,仿佛千里之外的黄沙,也都被卷到了长安城内。
这种情况下,司隶府的官员都被封在家内,不得外出。这样一来,整个西京的中枢,此时也不得不停歇下来,等待自然的怒号宣泄过去。陈冲虽然心焦于关东的战事,但走到堂门远望,也只能看见门口正纷纷不断地坠着灰片,落下来像堆了一层瓜籽。
蔡琰知道他心事不安,便给他煮了一壶茶水,安慰他说:“天气不顺,东边的使者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大将军带了三十万大军,纵使不能胜,怎么也不至于败吧!又何必如此忧心呢?”
陈冲看见妻子平和的面容,心中的焦躁也消散少许,他接过茶盏,嘴上笑笑,只是内心却还在思量:自从九月二十六日收到刘备追击的军报后,便一直没有再收到过消息,玄德追击上了么?若追击得成,恐怕这两日也有了结果了,也不知是胜是败。战场消息,早知一刻,晚知一刻,都差距极大,这几日的冰雹狂风堵路,万望不要产生什么意外才好!
这时候,蔡琰把手伸出来,默默握着陈冲的手,用宁静的眼神看着他。陈冲知道妻子的意思,他整顿心神,又整理衣裳,对妻子说道:“这场风灾实在不小,我估计停下来后,有不少房子要只剩房梁了哩,我要给官家写道赈灾表,阿琰,你给我磨墨吧。”
蔡琰含笑应是,转身就去书房为陈冲准备纸笔,选出在砚上磨墨片刻,便在他身旁整理书卷,并悄悄打量丈夫的身影。
她自十六岁与陈冲成婚以来,一度对婚姻极为失望。毕竟陈冲常年不着家,成婚七年尤无儿女,留她一人主持家务,独守空房。若是如此也就罢了,间或陈冲归来洗浴,她见陈冲身上多有疤痕,便知他不顾危险,亲冒箭失。念及于此,夜里一人更是辗转忧烦,心中滴泪。
可这六年来,她随陈冲在长安久住,这些烦恼又都消散了。长安的生活可说是成婚以来最平和的时光,丈夫在处理政事之外,便常常在身边读书写书,期间又育有一儿一女,家人姐妹也都受其荫蔽,生活美满至此,也让她偶有幻梦之感。
小妹徽姬此时也已许人,嫁给了前太尉王龚曾孙、故司空王畅之孙,今山阳才子王粲,王粲也在司隶府中做事,故而小妹见也常来看望。一日,姐妹两人聊天时,小妹想起在离石时三姐妹的闺房密话,又看长姐不复此前忧愁神态,不由对大姐玩笑道:“姐夫还如今志在四方吗?”蔡琰笑而不答。
此时整理书卷,蔡琰在《诗经》的夹缝中找到一块荷包,这荷包上绣有两只黄鹂,令她莫名有些眼熟。她看了一眼陈冲,悄悄打开,见里面放着几缕青丝,只是自纹理来看,显然已放得很久了。她这才想起来,这大概是中平六年的时候,自己在颍川老家中休憩,专门去信西河,寄给丈夫的,不意保存到现在。
再看书卷所夹荷包的一页,竟是《静女》一诗。蔡琰见其中“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句子,嘴角微微一笑,便将荷包取出来,郑重其事地给陈冲配在腰间。
陈冲不明所以,她就问:“让你随身保管,为何要置于书中?”陈冲恍然,便对妻子笑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潜意是指,正是因为妻子赠得珍贵,所以患得患失。
蔡琰显然听出言外之音,也随之莞尔,继而颇为罕见地露出小女儿态,又问陈冲记不记得她写的诗。陈冲哪里敢忘?便又念道:“雁南归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我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弥深。”
诗中怨情颇深,显然不符此时气氛。蔡琰听完,竟觉得自己仿佛输了什么一样,而后羞红了脸,低首在一旁不断磨墨,良久才敢抬眼去看丈夫。
令她失望的是,陈冲正低首沉心书写。不过蔡琰转念又失笑了:这真是一个无论何时都能沉下心的男人啊!自己能和他相处这么久,也真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
她随即又出神地想起,自己十五岁出嫁时,第一次看见眼前这个人,已经是夜极深的时候。胸中正惴惴不安,也不知这桩大人极为满意的婚事到底如何,结果这个男人满脸颓唐地走进婚房,竟先对自己致歉,而后问自己有何喜好?吃过没有?当时她不知所言,只是盯着陈冲看。这人竟笑了,忽然转身出去,回来时端了两碗汤饼,对她郑重其事地说:“我吃饭口味颇重,还望你多多包涵。”
当时的汤面是陈冲亲手做得,蔡琰当时念以为爱,不过现在想来,他对常人都是如此,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蔡琰想:可惜啊,现在他还是太忙,也不知何时才能闲下来,若能长居家中,自己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不知不觉间,陈冲已经将书表写完,外面的风声也小了些,但灰霾还是很大。陈冲将表文封函后,信手拿过一本书,但他显然无心阅读,翻开几页就对着门外愣愣出神。蔡琰问他:“还在想战事吗?”
陈冲摇摇头说:“是,也不是。”他顿了顿,继续慢慢道:“我在想此战若得胜了,我该如何安排呢?阿琰,我平生所愿,无非是国家一统,黎民安堵。虽说也有做更多的念头,但现在想来,后人的历史,本来也是后来人书写的。对我而言,更有用处的,不如着书立说,开学教化吧。”
而后他说:“待玄德回来,再过两年,抚平南方州郡后,我想辞去官身,回颍川去,把阿父三叔等人一起接回去,你觉得如何?”
蔡琰觉得很好,但她想了想,又问道:“可长文(陈群)怎么办?”
陈冲说:“长文就待在朝中,他有些才华,能做些事情。如今也年轻,闲不下来。他十三岁时便立志,要做到三公一样的人物,他会如愿的。”
说完这些,陈冲整个人都有些放松,人斜靠在榻侧,静静地回想过去。言语便是这样奇特的事物,不说出来时,总以为徘回不定,可一旦说出,决心便好像有了沉淀,无可更改了。
过了一会,夫妇两人去后院看望陈夔。陈夔已经很老了,他原本就削瘦,最近又染上了肝病,食不下咽,调理了很久,最近也只能喝些粥食,以至于颧骨深陷。但他的精神倒还好,陈冲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有心情陪伴陈时、陈章两个孙子。
如今陈时已有七岁,陈章也三岁了,与陈冲相处起来,他们都更爱缠着陈夔。陈冲并非是不苟言笑的父亲,而与之相反的是,陈夔为人反而更为肃穆庄严,可老人的慈祥终将这一切都抹平了,此刻的他给两个孙儿手剥柑橘,自己却一口未尝。
陈冲进来有一会儿了,正在胸中斟酌与阿父的言语,陈夔忽然抬首说:“我昨天梦到尔祖了,他托梦给我,说你最近凶险缠身,须多加小心。”
陈冲一惊,思虑的言语都被打散了,虽然自己也梦到过祖父陈寔,但他醒来时,几乎已记不清祖父的模样。他低首说:“我明白。”
父子一直相处到晌午时分,风灾才渐渐平息,沙尘从空中散落如烟,与地上的冰水凝成一团,但天空仍是乌云密布,看不见太阳。
一家人一齐用过午膳后,陈冲换了身黑色袍服,将上午写好的书表置于袖袋,随即叫上田昭吴昱几人,便要进宫去面圣呈表。
陈冲牵了马出门,还未上鞍,忽闻北面有“吁吁”的驾马声,便又在原地站定,往北面望去,正见一人身穿信使衣装,从厨城门处疾驰而来。
这人几乎是以坠马的姿势跳下来,连滚带爬地到陈冲面前站定,递上一封黄色的帛书,陈冲接过手时,发现帛书温暖湿热,原来已被信使的汗水浸湿了。
不待陈冲打开,信使已叩首身前,急声说道:“禀使君,河南急报,大将军于渤海战败,又渡河失坠,染上风寒,大军惶恐,正急撤向陈留!”
陈冲如遭雷击,而后迅即打开帛书,一面问道:“这是几日的消息?大将军现在身至何处?可有消息?”
信使羞愧道:“冰雹封道,我路上不得已延缓了五日。想必很快就有后文赶到了。”
就在陈冲收到消息的同时,董承的密使也抵达了长安。
第二章 董承塞关
在渤海之战大败后,董承率众南渡大河,西向长安,日夜兼程。
于理而言,在没有刘备的手谕下,他调兵西归,并不合法度,沿途官员当率众阻拦。但此次东征,霸府基本调走了关东各州的所有精锐,整个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只有陈宫张邈等两万人,如今还在包围濮阳。故而其余郡县长官并无兵力可供阻拦。
更何况董承又是外戚之身,与他的同行的有刘宠这等贤王宗室。董承得以率部一路畅通无阻,在十月初七,率先抵达东都雒阳。
东都尚余万名辅兵驻守,以担转运粮秣之职。得知前线大败,军中不免一阵恐慌。董承便以稳固后方为由,征调二千人直入部曲内,一面更换马匹、辎重,一面秘密遣使长安,问计于董昭。
董昭得闻刘备惨败的讯息,大喜过望,当即给董承回信。
董昭以为,东都雒阳不是久居之地,东都虽是帝王基业,但到底让关羽经营多年,若挑破颜面,恐怕人心不在天子。而霸府虽败,尤有余威,必回雒阳镇守,亦必究董承脱逃之责,若束手待擒,则大事去矣,若举兵相抗,恐也难有胜算。
再三思量下,董昭提议董承:当即刻离开雒阳,入驻弘农,分兵控制函谷关、茅津、风陵渡三地。如此分割关东关西,令刘备陈冲不能相顾,时局便大有可为。
而给董承回信之后,董昭继而密见司徒府长史穆谦,令他传信于司徒伏完。伏完得到董昭的两封信,一封是告戒他,此时正是霸府衰弱,皇室兴复的要害关头,应当私底下多结交朝臣,为陛下招揽忠正,徐图陈冲。一封则是转交给天子的,里面只有一行字:“鲲鲸困于浅水,罗网布于浊泽,钓者当持幽情。”这是他早与天子约好的暗语,意思是时机已经成熟,他将依计行事,请天子安心等待,事成之前,两者不再联系。
而他给董承的回信递到雒阳时,已是十月十三。此时距离北皮一战已有半月,关东的形势变化也逐渐明朗起来。
渡河后的刘备染上风寒,不能视事,只能由张飞、法正、荀攸、皇甫丽四人商议行事。四人一致以为,曹昂驻军河畔,已领兵攻打兖州,曹操又率众尾随在后,而己方疲惫不堪,实在难以交战。不如先收缩兵力,稳固东都,整顿人心后,再缓图后效。
只是如此一来,青徐二州皆要不守而弃,兖州与豫州恐怕也不能完全保全。四人便相互约定分工,张飞与法正率霸府行南下,先至鲁国之中,监督青徐郡兵西入兖豫。皇甫丽孤身返回豫州,转运辎重粮秣,并令余部自豫州绕行。而荀攸暂任河南尹,一路护送刘备返雒,并都督河南河内诸军事,务使曹军不渡河桥。
命令一下,便陆续有残军散卒抵达雒阳。董承打听得知,荀攸与刘备已行至济阴定陶,旬日之内,便能抵达东都。此时得到董昭的密信,他不敢迟疑,趁雒阳中军士非多,他又以天子有诏的名义,离开了东都,转而带兵入关。
此时函谷关中不过只有百余兵卒,堪堪拦查行人而已,哪里能阻拦董昭?董昭不过一露刀兵,函谷关当即陷落。他继而进驻新安、渑池、弘农、陕县等地,每过一县,董承便以有天子密诏为由,派人占据县府,擒拿令长,招揽县众。不过五六日,郡中除华阴、湖县等地外,弘农各地都落入董承刘宠之手。
消息传到西京,陈冲大为愕然,随即也有所醒悟。他即刻招来执金吾牵招,说有要事与他商议。
牵招乃是刘备青年时游侠结识的好友。听闻刘备大败之余,更是病重,牵招极为担心。刚刚落座席间,便问陈冲道:“关东局势可有变化?是否要我率师东援?”
刘备溃败的消息传至长安后,陈冲一直在安排相关善后事宜。这几日内,陈冲已接连下令,首先是北路段煨与中路钟繇尽数撤回并州;再令晋阳的董越、胡轸率部曲赶至蒲坂;又令驻留于长安的北军开始编练扩军,待精习战阵后,再开赴关东。牵招本是游侠出身,亦是武人喜好,自然不乐于为宫中戍守,反好于疆场厮杀,加上担忧好友,心急如焚,故而见面便有此问。
陈冲闻言却不作声色,挥手令左右都退去,等尚书台内只剩他两人的时候,他把携有董承塞关的帛书递给牵招,并对他缓缓道:“子经,我虽有此意,但恐怕你是去不成了。”
牵招读罢大惊,起身失声道:“建平欲反耶?”
陈冲再次挥手让他坐下,轻声说:“董承不过庸人,岂敢行此大事?但观其军势举止,在此国家危难时刻,断函谷,扼茅津,分明是造反无疑。我怀疑,他背后必有指使。”
牵招闻言,细思片刻,随即问道:“莫非是曹贼相诱,欲断我往来之道,正好尽夺河南?”
陈冲苦笑了一声,他走到牵招面前,用手指沾了沾茶水,低声说:“若是曹操还好,我怕的是另有其人。”说罢,他在桌桉上写了一个“宫”字。待牵招看罢,他随即抹去,又坐回原席,再问牵招道:“子经,你怎么看?”
牵招顿时明了陈冲的意思:董承是国戚,他的举止极可能是天子的意思,若是曹操收买董承,董承在关中必然孤立无援,可以速战。可若是天子指使董承如此做,那么手段恐怕就不止于此了,一旦派兵出征,恐怕关中就另有大事发生。
“咳!”不待牵招回答,陈冲叹了口气,微微抚摸自己眉骨的疤痕,继续说道:“子经,你身为执金吾,管着宫省之内的禁军,正是现下最要害的位置。你若明白我刚刚的意思,就当知道,陛下若真是主使,那身边定有些咬人的小鼠!别轻看这些小鼠,它们口中含毒,一旦咬上一口,也能要人命呐!”
牵招手敲桌桉,边回忆边说:“让我想想。”但他很快犯了难,毕竟前些日子,董贵妃刚刚诞下皇子,宫中来庆贺的人极多,更别说上表祝礼的札记,若要一一清查,真不知从何入手。
沉思片刻后,牵招摇首说:“这并非数日之功,只能从长计议。若说现下能做的,怕只是更换郎卫,莫要官家与生人相处,再在宫省诸门布些眼线。”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明白一处关节,脚底生出一股寒意,直冲肺腑,这不禁让他言语稍顿,犹豫着说出心中忧愁:“可若是天家计议已定,只待发作。那你我现在布置,恐怕也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了。”
陈冲微微瞑目,显然也赞同牵招言语,他望向台外仍旧晦暗的苍穹,仍然下定了决心。他没有时间懊恼自己平日的大意,反而想:无论天子有何安排,我在关中经营已有六载,每日都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懈怠,若是如此就为人所坏,那也怨不得别人。故而他最后对牵招说道:“那就按子经说的去做,剩下的都交由我。”
待牵招离去后,陈冲又遣人叫来徐晃。
两人甫一见面,都回想起在并州时的征战岁月,不由相视一笑。陈冲问说:“公明无恙?”徐晃便笑道:“龙首玩笑了,我已几年不曾跑马厮杀,哪里能有恙?”
说起来,徐晃跟随陈冲也有多年。只是刘备兴建霸府后,为掌握京畿,以往的北军被调入吕布府下。而以白波军为根底重建的太平军,就被编入北军之内。这几年来戍卫长安,一直不曾参与关东的战事,唯有做些督修水渠、修建坞堡的小事。
陈冲见徐晃,尽管连鬓的胡子都垂下来遮住了下巴,但脸上仍可看到些暗暗的疤痕。他把徐晃手臂的袍袖撩起来,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粗毛,黑黝黝硬如猪鬣。陈冲按了按他的肩头,暗自点头说:“看来公明这几年也不曾懈怠。”
陈冲接着对徐晃说道:“公明,现下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做,做好了,便是升为将军。但若做不好,你我恐怕都难以保全,你可愿做?”
徐晃闻言肃穆,当即答说:“既然是龙首所托,虽死亦不敢辞!”
陈冲便把当下董承塞关的形势说与他听,并直言说:“董承敢如此堂皇,必然是设有陷阱,但弘农一地如此要害,事关大将军安危,绝不可坐视不理。所以,纵使是贼人设计,我也必须派兵。”
徐晃听出话语之意未尽,便问道:“龙首还有何担忧?”
陈冲慢慢说道:“若我猜得不错,董承敢如此有恃无恐,恐怕背后是我的老使君在谋划。这么说起来,今年年初,他们一家是骗过了我。”一旦怀疑天子,同谋也就呼之欲出,毕竟除去河北袁绍外,各州州牧总尚未遣质至朝廷的,也只有刘焉一人而已。
而如今董承起事,若蜀中再出兵关中,关西形势便要一发不可收拾。故而陈冲又对徐晃嘱咐道:“蜀中道路险峻难行,纵使得到董承消息,起兵恐怕也要一月,所以公明,一月之间,你必破董承而返,否则戎事难为啊!”
徐晃慨然应诺。待他离去后,陈冲仍有些许不安,他继续观看地图,视线停留在凉州一线,不禁心想:“吕布有无参与此事?是否要从凉州调兵?”但又想:“可他有韩遂等人掣肘,即使有心,恐怕也无力。但无论如何,还是先安抚一番为好。”
第三章 耻与雁行
十月十六,徐晃在长安匆匆点兵,一面思考收复弘农的策略,一面征调粮秣与武器。于是冬风凛凛间,长安百姓们又得见有大队兵士押送车马辎重穿行城北,只是规模显然远不如两月前浩大,兵士的士气也有所不足。
见过他们的百姓都说,虽然强打精神,但眼里的怕是遮不住的。毕竟谁也未曾料想,原以为必胜的东征大军,竟会遭遇如此的脆败。虽然没有人明说,但他们心中都想:即将到来的太平时光,怕是又转瞬远去了。继而回想的起来的,则是在昔日凉人治下,朝不保夕的惶恐境遇。
此刻,陈冲率众策马出城,正撞上一批灾民在京城北郊避难。四周树木凋零,四野平坦开阔,站在渭桥上向左右望去,可见单衣的灾民在道路上踟蹰前行,仿佛夜幕中疏朗的群星。这不禁让他回忆起十二年前自己从雒阳赴任西河的场景,雒阳西郊的百姓也是如此难堪。
好在长安设有义仓,正是为应对眼前的情形。长安令虞翻已带着府役在城郊设棚解难。但陈冲还是心生担忧,对身旁的射援说道:“今年的冬麦已然绝收,战事若是拖到明年春耕,恐怕便有灾祸了。”
射援乃是弘农太守射坚胞弟,亦是故车骑将军皇甫嵩的女婿。此次陈冲送他出城,正是要将安抚凉州的大事委托于他。射援知道陈冲心中忧虑,便劝解陈冲说:“使君母忧,今日我去陇上,必调得精兵,不使空手东还。”
陈冲闻言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你此行倒不一定必须借兵,年初韩遂等降我,无非以为我等势大无敌,他等无以为继,不得不为。可现下关东卒败,他虽有人质在我,心意却未可知。故而吕布若说不能调兵,也是正常,你此行首要之急,还是在抚字上。”
见射援陷入沉思,陈冲拉住他的手,又嘱咐道:“吕布麾下有张勐、张昶兄弟,都是朝廷栋梁,亦是名门之后,若拿不定吕布的心思,你问问他们,便也就行了,别的不必强求。”
射援面露难色,但到底点点头说:“我知晓了。”说罢便招呼随从,与陈冲告别,而后拨马向西北奔去。
陈冲督促他时间紧急,射援也就日夜兼。每过百里便在乡亭换马,每日只歇息两三个时辰,纵使一路翻山越岭,他也不过耗费了五日时光,便穿越了七百里山程,赶到了凉州州治灵州。
出发之前,射援受陈冲百般叮嘱,本以为此次凉州一行颇为辛苦。孰料抵达灵州,吕布一旦得闻,便亲自为射援安排住所,又赠玉器马匹,询问天使的来意。
射援先问吕布,韩遂等人投顺后,可曾不服王化?吕布当即对答说,虽彼等偶有不平,但能洗去贼名,终不怀忿。
射援又问吕布,此次关东大乱,须调凉兵出征,州府有无难处?吕布亦满口应下,以为为天子与龙首效力,义不容辞,自当拨出四万州卒。只是凉州地狭,需要时日,请他在府中等待。
行事如此顺利,以至于射援颇觉不可思议,不过一路奔波,他早已疲惫不堪,又累又饿,也想不了别的。吕布见状,干脆留他一起用晚膳,又叫来些许幕僚作陪,说些长安的故闻,宴饮之下,转眼便到了深夜。
凉州的夏夜多是晴朗的,但冬夜就过于干冷。虽然还未下雪,但人们坐在家里,手脚却如卧雪般僵硬,只能早早地把火盆端出来。取暖的时候,人们边聊天边饮酪浆,手脚和腹内才都暖热起来。
既然已然吃饱喝足,射援有些昏昏然,他听着屋外尖锐呼啸的风声,忽然对吕布笑道:“凉州都这般冷,怎么还便听得到鸦叫?”吕布闻言笑道:“天使醉了,这周围连树都没有,哪里来得鸦叫?”射援疑惑,又侧耳听了一会,确实什么也没有,便自嘲说:“确实是醉了,正好睡上一番,到明日三更再起。”吕布也颔首,转而叫侍女扶射援回房。
待射援到房中歇息后,吕布又派了两人看着。自己则信手出来,转而进入隔壁一间狭小的房间内,房内没有桌桉灯烛,只有一座火盆,两张草席。火盆的火光时而微弱,时而旺盛,使得一旁贾诩的身影也变幻难定。
方才房外的鸦叫,便是贾诩催促吕布结束宴饮,要与他商议要事的暗示。吕布坐下来,见贾诩捏着胡须沉思,先问道:“朝廷派人前来传话,倒不在我们的意料之内啊,你怎么看的?”
原来,早在四日前,董昭便已将关东战败、董承塞关的消息密报灵州。密信末尾,董昭又附有发兵日期,望吕布能够按此前与董承所约,待蜀中之军抵达关中后,一并发兵,直摧长安。吕布得闻消息,自然是欣喜不已,这两日一直与贾诩商议出兵之事。不料朝中忽然有使者到来,令他们措不及防,还是贾诩临时叮嘱,若使者有求,当无所不允,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戏。
贾诩把手垂下来,没有先答话,反而问说道:“使者有何请求?”
“哈”吕布抖抖衣袖,哂笑道:“无非是刘玄德败兵太多,关中须出援兵,打算求我出些援兵。我应允下来,那小子便喜出望外,不知所云了。”
贾诩闻言皱眉,伸手用铁钳翻了翻盆中火红的煤炭,忽然说:“不对。”
他坐正正视吕布说:“只是调兵得允,使者如何能喜形于色?怕是出发之前,就有人叮嘱他,勿做调兵之想。这等要紧的事,必是陈冲亲手安排!而他既然如此叮嘱,怕是对将军已有了提防之意啊。”
吕布听闻,颇不赞同,反对说:“这何以见得?不过是三言两语,文和未免思虑太甚!”
贾诩摇首道:“对付陈冲这样的敌手,自然要料敌从宽。没有提防还好,若真是心生暗防,原定的计划,我看怕是无用了。”
吕布摸了摸下巴,问说:“无用?我与蜀中合兵,十五万众总有,如何会无用?”
贾诩见吕布仍不重视,不由有些无奈,稍稍放松身体,为他解释道:“所谓兵形如水,不拘常形。兵数虽众,不言必胜。我等与蜀中合众,但到底是两家之军,若是陈冲得闻消息,迁天子于晋阳,只守蒲坂、汾阴,又可奈何?”
听到这里,吕布终于露出踟蹰之色,他确未想过此事。董卓策反白波后,陈冲便增修过蒲坂、汾阴两城,其城之难克,他也是知晓的,若命他渡河强攻,也难说必胜。
故而吕布将佩剑横放膝间,轻拍剑鞘,终于说道:“文和所言,确实有理,只是计议已定,董公也已行事,怕不好更改啊。便是陈冲北逃晋阳,可我总也能拿到关中三辅罢,而陈冲遭东西夹攻,灭亡也不过早晚!”
贾诩闻言不禁一笑,轻声说道:“奉先怎么忘了,董公七月许诺,君是并州牧,而刘范是司隶校尉啊!”
吕布一惊,立起身来低声道:“直娘贼,我竟忘了!如此一来,我岂非白战一场?”
贾诩微微颔首,吕布见他面色平和,不漏悲喜,又立刻坐下来,低首问道:“文和既然点明,胸中必有良策,还望教我行事。”
贾诩望了一眼左右,断然说:“当即日出兵!”
吕布闻言一愣,问道:“即日?”
“即日准备。”贾诩挥手说:“如今陈冲虽有防意,但毕竟无法笃定,尚在两可之间,而北军又要去弘农平叛,关中空虚至极。这岂非天赐的良机?将军该当速速发兵,直围西京!否则错过时机,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吕布平日素勇,但此时也不禁犹豫起来。毕竟孤军深入,乃是行军大忌,行事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下定决心的时刻,贾诩又说:“若是一战而成,将军便可独揽朝政,再分兵褒斜、子午诸道。关中便为将军所独有,蜀中又能何为?”
吕布闻言,神色再三变幻,终于露出胸中恶气,拔剑断言说:“既如此,就从文和之言!明日即点兵!”
贾诩叮嘱道:“将军莫忘了,张昶、张勐、王灵、李俊等人,都是陈冲安插过来的人,我们要是从事不秘,被他们泄漏出去,就辜负上苍造就的今日局势了!”
吕布恍然,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派兵忽然捉拿。然后……”他横手在空中一割,显然对这些人已起了杀心。
不料贾诩却摇首道:“不可,将军此次乃是勤王之师,受陛下御令,奉旨讨贼,何必滥杀国家无罪之人?若想成就不朽功业,将军便要止杀、惜杀。这些人抓起来交给韩文约他们即可。毕竟他等素来以忠臣孝子自居,等陛下委国家于将军,降罪责于二贼,还怕他们闹事吗?”说到此处,贾诩与吕布都不禁笑了起来。
贾诩将手伸到火盆前,又拿起铁钳,强调道:“要紧的是,此次出兵,必须要快!急则三四日,缓则七天内,必出兵涉远山,摧其首脑。趁陈冲征调之未及,发风云而变色,直取长安。”说到此处,他忽地往盆中丢进一块炭木,顿时热浪腾飞,火星四溅,屋内顿时一片光明。
话到此处,吕布只觉胸中舒畅,数年来为刘备压制的抑郁一去不返,他此刻感叹说道:“可惜,陈冲这等智士,偏偏看重刘备这种庸才。如今刘备一败涂地,乃至有覆国之危,我今杀他,也不知九泉之下,他会否后悔呢。”
贾诩倒是另一番想法,他想:吕布徒有勇武,却利令智昏,实非托付之选。若能安然入京,我是否当舍他而去,辅弼天子呢?
第四章 河南糜烂
炎兴六年的秋冬之交,元帅曹操因北皮军功,于甘陵祭天告慰社稷。而后以匡扶王室,力讨国贼为号,拥立兴武大将军刘虞之子刘和为清河王,建立清河王府。更传檄于河南、山西、辽东、青徐、江表等地,志在收复河南失地。
到十月初,曹操南渡大河,屯军高唐,兵分三路,南下乘胜掠地。
东路乃是安武大将军审配领军,率有两万邺城之众,曹操招降司马防后,以元帅府左长史田丰为督军,令其率河内投降之军,为审配增兵万余,向东克复失地。
此时钟繇、公孙瓒已然退军,审配尾随其后,陆续收复涉国诸县,直扑入上党境内,又攻克潞县,进逼壶关,并州震动,又以重兵防守。审配知壶关不易取,只留少量兵力受潞县,转而攻入河内。
河内乃司马防乡祉,久有经营。郡望大族得知汉军大败,倒戈披靡,六日之内,东军连克荡阴、朝歌、汲县、获嘉、修武、武德、山阳七县。直到魏延率众两万,进驻怀县、雍城,才勉强止住了河内的颓势。
中路则是由荡寇将军曹昂率领,渤海战前,他与曹操分兵,在元城继续等待各地郡兵。待到战后,曹昂已聚有五万兵卒。曹便操派曹仁辅左,令他两人率众南下,为濮阳解围。
陈宫此时已着手退军,只留有两千余人监视濮阳,中路军出现在对岸时,剩下的兵卒毫无战意,当即弃营而走。曹军不费吹灰之力,得以恢复东郡大部,继而又在程昱指引下,向东平、济北进攻,以图收复泰山。
西路乃是曹军进攻的重中之重。由元帅曹操率领,麾下也多是渤海大战的余部精锐。他们自高唐出发,以荀或为向导,反向青州出兵。
这一路出兵最早,效果也最为显着。青州本就不附刘备,又对曹操往年兵威殊为恐惧,加上镇守青州的多也是泰山诸贼。曹军一至,几乎是倒戈而降,毫无大战可言。昌豨自北皮先是假降,而后脱身南逃,本意是以临淄为巨防,在北海整顿再战,孰料泰山诸人多持降论,他无奈之下,只能率四千嫡系继续奔逃,一直逃到沛国才止。
如此一来,曹操几乎全获整个青州,继而占领琅琊,自东面直压鲁国。
张飞与法正也不料青州丢得如此之快,这几日才自徐州勉强调走两万余众,如若在鲁国与曹操对峙,西面的曹昂与之呼应,能自山阳处南下,轻易切断汉军退路。张飞无奈,只能继续南撤,亦行至沛国处。
可如此一来,兖州形势大坏,陈宫与张邈只能集结兵力于济阴、陈留二郡,以求拱卫雒阳不失,竟将东平、济北、任城、山阳、泰山五郡都丢给曹昂。
短短一月之间,汉军接连丢失两州一十三郡,徐州之地恐怕也难以久留。攻守之势逆转至此,这是任谁也意想不到的。
兖州收复的消息传到曹操处,他正与李整、李典诸将巡视临淄城池。曹操闻言不禁大笑,令乐师做《渤海破阵乐》,在诸军中广为传颂。次日夜宴里,曹操又与诸将在帐中闻乐,乐至高潮,兵卒山呼“万岁”,而曹操则抽剑舞蹈,自比太公、尹尹。
舞罢,曹操意犹未尽,又命郭嘉去寻画师,于临淄城墙上刻《忠良破贼图》,分为《程昱坚守》、《李乾陷阵》、《曹仁侧袭》、《朱灵救主》、《路招斩级》、《众擒关羽》、《刘虞奋死》、《徐庶授首》八幅图,以表彰众将齐心,曹操英武,更显汉军丧胆。只是曹操再次见过此画时,却已是国家生死存亡之际,这又是后话了。
但在这段时日里,对汉军的士气而言,丢兵弃土的影响倒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自落水以来,大将军刘备身染重病,以致不能视事,迟迟没有病愈的迹象。
自去岁临淄治疫一事后,张仲景颇受刘备重用,被任命为霸府中太医令,此次他也随行军中。渤海战后,他强忍长兄战死的悲痛,一直为刘备医治疾病。可这次的伤寒来得太快太急,来时备好的草药也在溃退时丢得干干净净,这令张仲景也颇感棘手。
西返的路上,刘备连着高烧数日,神志不清,时而呕吐,时而腹泻。到了陈留时,刘备虽然熬过了高烧,可也面目青黑,双眼发暗,唇齿不住打颤,连着浑身的皮肤也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护送的荀攸同他说话,他似乎听了很久,但无论荀攸做何言语,他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好在陈留备有草药,张仲景这才能加以医治。他以甘草、生姜、桂枝、人参、生地黄、阿胶、麦门冬、麻仁、大枣为药,每日加水酒煎服三次,又左以药浴,这才勉强将刘备的低烧褪去。
可路上拖得时日太长,刘备伤寒才去,继而又染上了肝病。这让他食欲极差,浑身无力,每日勉强只能饮下两碗粥水。如此延续数日,以至于他形销骨立。若陈冲在此,定然会感到错愕,眼前这个厌光孱弱的中年人,便是年轻时在涿县骑射逐鹿的刘玄德。
等他一路颠簸,安置于雒阳上林苑时,刘备的精神才微微好转。
十月二十一日,昏睡多时的刘备,忽然为一阵喧哗所惊醒,似乎是雒阳求学时,同学们的叫嚷之声,里面有他,有公孙瓒,有刘德然,还有许许多多已见不到的人。他想靠近,却无法靠近,只能侧耳倾听,渐渐发现,原来不是人声的喧哗,而是一阵鸣角之声。这是在哪?是围困黄巾的巨鹿吗?是匈奴人从龙山下攻上来了?还是平城下魁头在无畏的突围?亦或是大破凉军的龙首原上?
突然间,昏暗的天迹下,几乎无穷无尽的芦苇荡映入了脑际,铠甲兵器的撞击和马蹄踏地的雷鸣之声咆孝而来。他不禁大喝了一声,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雒阳府中。听到了他惊醒的声音,室内侍奉的人都匍匐在地。
刘备用虚弱的眼睛扫了一眼地上的众人,发出微弱声音的疑问,苍头听见了,凑近过来,才听得他问:“庭坚呢?还有云长、翼德怎么不在?”
苍头哪里敢答?但他也明白,病人躺久了,头昏了实是正常的事,就低声说:“大将军稍待,我这就去请张太医来。”
刘备这才反应过来,于心中自嘲道:“刘玄德顺境日久,竟也受不了败仗了。”
这时,得知消息的张仲景拿着医具进来,伸手就把脉查看刘备的病情。
刘备玩笑说:“张医圣,我这病可还有救?生死有命,请实告之,若可医,可赏五十金。”【1】
张仲景恍若未闻,专心把完脉后,又将手伸向刘备左上腹部,轻轻按压,刘备不禁痛呼出声,冷汗直流,原本就音哑的嗓音,此刻更显虚弱。张仲景说:“将军神智虽然清醒,但病情实未好转,恐怕还须静养月余,方能下地。”
说罢,他又转身叫来苍头,叮嘱今日可在粥中加些蜂蜜与羊肉碎末,助刘备恢复体力,刘备不由苦笑。
过了一会,张仲景让刘备平躺下来,脱光上衣,以热火烫过银针后,给他针灸缓痛。刘备流了些汗,自觉自己好了些,便问张仲景说:“今日可是晴天?”张仲景微微摇首,刘备便说:“可惜,冬日时,若能午沐阳暖,斜倚梅枝,抽剑而舞,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张仲景缓缓说:“那将军还是再等等吧,上林苑不乏梅林,总有时日。可若是再染风寒,我也难救。”刘备无言。
施针完毕后,荀攸听说刘备醒转,也随即携文书而至。张仲景本不愿让刘备视事,但也知如今局势糜烂,未得有刘备主持人心不可,只能对荀攸叮嘱,最多半个时辰,便该让刘备继续歇息了。
荀攸走进来的时候,刘备第一眼看见他脸上的疤痕。这是逃难路上,荀攸为流失所伤,在左脸上留下一道半寸长的划痕,如今已愈合了,但仍显得非常扎眼。他顿时想到逃难时的狼狈景象,不由相顾无言。
长话短说,荀攸大约花了一刻钟,为刘备大略介绍了如今的形势。刘备默然无语,良久后才又问道:“有云长的消息吗?”
荀攸说:“贼军中有不少传闻,说关使君已投了曹操,不过还没人见过。”
刘备笑了笑,微微摇手说:“这必然是曹操的谣言,不值一提。夏侯元让还在我们手里,你派个人去和曹操谈谈,看能否把云长换回来。”
荀攸颔首称是,刘备转首问:“庭坚可有派援兵?”
荀攸说:“司隶校尉令镇北将军(段煨)撤出居庸关,让出上谷、代郡两地,留万人兵力于平城,而后率两万雁门军南下来援,幽州牧(公孙瓒)亦率两万骑,镇守天井关,若河内有变,时刻南下支援。”刘备闻言叹息。
荀攸犹豫片刻,又说:“只是董承与刘宠割函谷关一事,我们该如何解决?”
刘备瞑目片刻,缓缓说道:“函谷关是云长重修过的,若是正面强攻,实在难以攻下。好在箕关和天井关还在我们手里,浪费些粮秣,就浪费些。我们也没有多余的兵力,还是等庭坚的消息吧。”
【1】赐金五十:刘备此处笑话乃是高祖刘邦典。刘邦讨伐英布时,为流失所中,虽讨伐英布成功,但也因此患病。回宫之后,病情加重,吕后迎良医入见,刘邦便问太医病情如何,太医说:“病可治。”于是高祖嫚骂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于是不再治病,又赐太医金五十斤。
第五章 吕布起兵
十月二十三,受吕布命令,凉州州府幕僚齐聚灵州城内,举行议事。
如今吕布官至使持节仪比三司凉州牧兼奋武将军、西域都护,名义上总管陇山以西的所有土地,自成国家,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吕布腹心乃是自并州时便跟随其奔走的上党乡党,如高顺、张辽、曹性等人,其勇武可嘉,战场临阵亦是高超,但能安抚一方者寥寥。
好在任命凉州牧后,陈冲将原有的北军拨给吕布,其将领有破敌都尉魏杰、威虏都尉杜楷、鹰鹞都尉盖顺、鸟击都尉焦矫、清寇都尉荣邵等人。这些人原本是王允诛杀董卓时起用的亲信,龙首原之战后,全都归入吕布麾下,也深受重用。
而后是自今年年初战败吕布而后又投降的凉州诸将。他们与朝廷商议后,合法占据了凉州中最为富庶的武威、安定、汉阳、陇西四郡,除去每年向州府纳税征兵之外,吕布对其部并无多少影响。但经过贾诩说和,双方决定同舟共济,共图大业。
但要说及凉州州府的核心,其实还是朝廷派来的州府官吏。毕竟凉州地处偏僻,又兼有安抚羌民,征战平叛的重任。仅凭凉州本地所出,实在难以供给所需。故而州府极赖于关中输粮,陈冲也以此为由,在凉州州府上下,遍插党羽。以至于治中曹、功曹、典学曹、簿曹诸曹,几乎都心向霸府。
故而吕布若想用武长安,势必要将这些人一举除去。于是在贾诩建议上,吕布以调兵关中一事为名,调集州府幕僚进行商议。与会的官僚有:别驾从事张昶、治中从事张勐、簿曹从事王灵、功曹从事李俊、典学从事吴干,谏议从事张希等人。
这些人基本都是朝中委派的官吏,参会的也没有什么武人。从传令的兵士口中,他们已得知关东兵败的消息,故而对调兵的事情并不意外。况且这本就是他们份内中事,本也当由他们先行议论。
议事的时间是在上午,他们都起了个大早,披了件绒袍,自卯时一刻便陆续赶至府内前堂。与会的不过三十几人,而天使射援也早早就到了,其众射援与张昶几人相熟,甫一见面,便开始寒暄问候。
过了一阵子,诸人都到齐了。只是吕布还未入堂。这不由令他们有些奇怪,询问堂前的兵卒。兵卒答说,州牧稍有急事,请诸君稍待。
于是又等了两刻,吕布仍然不见踪影。张勐已不耐烦了,想出堂到侧门方便。孰料守门的兵士见状,竟不放行,张勐作势要闯出去,兵士竟拔出斫刀,生生将其逼了回去。
堂中诸人见状,不由大为惊诧。张昶更是看出事情不妙,立刻带同僚走上去,对那兵士高声斥责道:“吕君侯何在?尔欲何为!”
这句话像是一个信号,堂屋两侧忽然响起铁甲兵器的撞击之声,如同洪水漫堤一般,数百人涌上,霎时就将整个堂屋团团包围。
吕布身穿铁甲,手持中兴剑,从兵士中踏入房门,用冰冷的声音道:“陛下圣旨,陈冲、刘备欺君害良,党同伐异,实为国家之患,特令我伐之!尔等乃同党乎?”
说罢,又指着张昶道:“此人实为陈冲走狗,怎能不杀?”话音刚落,数名兵士便上前拿下张昶,用刀尖抵着右胸捅进去,又搅了搅,张昶发出极痛苦的一声呻吟,随着刀刃的抽出,他也瘫倒在地,随即没了呼吸。
张勐见兄长惨死,大为愤慨,跳脚骂道:“狗贼,你也敢言忠吗?岂不记丁原、董卓之事,也敢诋毁柱国良臣!”
吕布听得面容发黑,当即叫兵士上去,打算斫下他的首级,可临时又变了主意,自语道:“如此贼子,不重刑怎立我威?”于是改换主意,叫人临时挪来一口大釜,往里面倒满了水,再用柴火烧开,待烟熏味与沸水汽腾散开来,令众人生了一身汗。
吕布对张勐冷笑道:“好贼子,你若求饶,我给你个痛快。”
张勐面色发白,自知吕布是要以大釜生煮死他,双腿不禁微微发抖,可转眼又看见兄长的尸首,心中怒火又起,依旧大骂道:“叵信小贼!三姓家奴!尔以我为汝耶?大丈夫死则死耳,又何惧哉?只怕你也不得好死!”
此言一出,吕布当即将他拎起来,快走几步,信手扔入沸水之内。
众人顿时听闻张勐的惨叫,其声尖利,如出自九幽地府一般。即使惨叫逐渐低沉为呻吟,呻吟化作缕缕叹息,最后沦为寂静的沉默,众人仍然沉浸在第一声的惨叫里,不敢多言。仿佛其魂魄仍萦绕此地,久久不能散去。
吕布此时再回头审视,众人见他澹然的冷笑,无不面色惨白,两股战战。其中怯懦者,更是吓得昏倒在地。丧胆之下,再无人敢言不是。吕布这才满意,按照贾诩安排,令兵卒将其拘于一处,待他事成之后,再行释放。
但方才杀张昶张勐兄弟的闹剧,并非是贾诩谋划,而是吕布临时起意。吕布以为成事总得杀一二人方可,不然无以需得立威,竟也不告知贾诩。贾诩听闻后,不由大为叹息。
张昶张勐兄弟乃是凉州三明张奂之后,在凉州久有声望。尤其是张昶,他书法极佳,善隶书、小楷,尤善章草,在文坛中有“草书亚圣”之称。如今却死于吕布之手,使贾诩对未来颇多了几分阴翳。
但事已至此,纠结也无用,当务之急,还是火速出兵长安。于是吕布当即召集府中其余可信亲信,与贾诩协商此事。
凉州地形狭长,山麓迭起,若按寻常方式调兵,虽好过蜀中,但也早不过十日。尤其是吕布的嫡部,如今只有三万步骑镇守北地灵州。麾下其余的军队,约有三万人,散乱在酒泉、敦煌、张掖、武都等地,短时间内调之不及。
好在贾诩早有计划。在此期间,贾诩一直暗中与韩遂等部谋划,自刘备出兵关东后,马腾、宋建、韩遂三部便私自调兵,对外只宣称围猎,实际上已在射虎谷中聚集起四万精卒,引而不发,时刻等待出兵的良机。
六万兵卒,占据关中或许有所不足,但是袭取长安,却是绰绰有余了。故而贾诩向吕布献出了一份明贾暗兵,内外响应,先发后作的策谋。
贾诩以为,陈冲虽然在凉州内没有足够眼线,但在扶风与冯翊之内,则多是忠臣。即使路上如何昼伏夜出小心翼翼,也难以遮掩踪迹,一旦泄漏消息,则前功尽弃。
故不如先派万余人为先锋,假扮成贩马的商贾,大张旗鼓地往长安进发。即使现下偶有缺漏,但射援在吕布手中,可以借用其印玺,伪造文书,沿途官吏必不敢拦截,待先锋行出一地后十数里,后续军士便可趁机压境,剿灭沿途亭卒,而先锋封锁道路,以防消息外泄。如此一来,大军便可神出鬼没,于悄然间直抵长安城下。
不过长安城中仍有北军、虎贲军、宫卫等部,根据董昭消息,合约有三万余众。徐晃将带两万余北军攻打董承,那长安城内,也能剩下约有万人。如若指挥得当,以民众协防,未必不能死守城门,等待援军回防。毕竟箕关、蒲坂、天井关等要地都还在汉军手中。如果霸府真舍关东于不顾,一心回防关中,那就大事去矣。
因此,贾诩将此次袭取的核心放在长安城内。刘备大败之下,陈冲乃是关西整个霸府的首脑,除他之外,再无人能够稳定局面。故而贾诩以为,应当在入城之前,令城中的天子一党刺杀陈冲,若成,则长安自然落城,若不成,也当趁机作乱,令禁军无心城外,凉军趁机而作,便能一举封城。
众人听罢,都以为此计甚是妥当,而后再商议其中的人事安排。
此次出兵其实分为两路,一路在北,为吕布亲率,自泥水南下,其麾下有高顺、张辽、曹性、魏续、侯成、成廉、郝萌、张禽、赵庶、李邹等人,几乎是亲信倾国而出。
而另一路则在南方汉阳郡内,由韩遂、马腾、宋建三人领导,下辖马超、成公英、杨秋、刘雄鸣、张衡、成宜、李堪等部,自略阳过番须道,沿汧水而出,两军会于安陵。只是对于南路而言,他们没有商队遮掩,只能在出兵之后尽力驰行,故而会出兵稍晚。
至于留守州中的将领,贾诩做如下安排:盖顺守灵州,转运凉州州中物资;杜楷守弋居,若进攻不利,时刻接应大军返回;焦矫前去狄道,与世袭三镇守军相互联络;荣邵坐守武都,安抚白马羌、参狼羌诸羌。
议事时,贾诩以为先锋任务最重,所思所行也最为细致,稍有差池,便会导致前功尽弃。故而他自告奋勇,愿从当年残余的万余凉人中,挑出三千余人,自扮马贩,为大军探路。吕布知其谨慎,自无不允。
部署作罢,州府当即散会准备。只是众人离去时,高顺叫下贾诩,私自问说道:“先生的计划,我是佩服的,可我却忽然想到一个缺漏,不知先生有没有安排?”
贾诩问道:“是何阙漏?”
高顺皱眉道:“先生寄希望于京中呼应大乱,可陈冲经营已有六年,纵然有人不满,至多也不过几百人,哪里能在城中生出大乱?”
贾诩闻言一笑,低声道:“高君放心,我在武都多年,却对京师变化了如指掌,自然是有内应啊!这几月里,我已与其飞书商议,暗地里接应有千人入城,等的就是这一天!”
高顺悚然一惊,不禁看向贾诩澹然的眼神,其深陷的眼窝中,仿佛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