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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全文阅读

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九章 天下坚城

    晋阳,太原第一城,更是并州第一城。

    追忆往昔,晋阳本是汉太宗刘恒潜龙之地,国家北疆巨防。大汉开国以来,自高祖破韩王信以后,太原郡内三百余年未经大战,晋阳城虽说战国争霸时地位显赫,承平日久,地位也自然日渐衰落,以至于如今匈奴作乱,晋阳空有高墙,却一无良将,二无强军,竟被须卜十日而下。

    只是当今天下,除却陈冲之外无人知晓,这座晋阳城,将主宰诸夏未来八百年的命运:它将会是北方汉人坚守的柱石之城,鲜卑铁骑鞭笞天下的用武之地,隋唐帝国的起源之处,五代军阀的狂欢之都。

    但在现在,在大汉边防体系中,它仍只是一座逐渐走向衰落的州治而已,这样的城池朝廷已见得太多,既不会无动于衷,但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了不起除去几名贪官污吏,刷新一下吏治。

    但对刘备来说,攻克晋阳,是他目前人生的最大挑战。

    刘备没有见过晋阳城,好在高顺吕布这些并州人见过,吕布的意见激进,他认定晋阳为巨城,战线冗长,非大军不能守。如今匈奴城中守军不过六千,只要能两面齐攻,必能破城。高顺的意见则稍显保守,他分析晋阳城高四丈有余,厚丈许,虽说年久失修,却也足以自守,非五倍于敌不能取胜。

    料敌从宽,刘备决心按高顺的建议准备。

    五倍于敌,便须征集三万大军。即使算上乡勇以及箕城郡兵,汉军也不过能凑齐两万有余,但刘备别出心裁,想起在匈奴大军南下后,三万黑山贼径直占了阳邑,领军的乃是于毒、白绕两人。

    如今祁县之战缴获的金银牛羊虽多,可刘备一不贪金银、二不缺粮草,便索性将其全部送到阳邑,问两人可否与自己同攻晋阳,事成之后,晋阳城内财货分取于毒三成,白绕三成。于毒白绕两帅见此飞来横财,如何能不答应,三日内便与刘备合营北上。

    如此一来,刘备麾下膨胀至四万有余,刘备生平首次坐拥如此大军,回望麾盖如云,干戈熠熠,不觉心中得意,暗忖此次攻城定将手到擒来。

    待绕过梗阳城,兵临晋阳城下,刘备才明白自己的想法何其荒谬。

    行军至晋阳城南二十里处,先映入大军眼帘的,不是晋阳城的城墙,而是群峰嶙峋的褐黑山脊,犹如盘古碎裂的掌纹,从云海延伸到天与地的分野,葱郁的松林为其抹上一层稚嫩的绿纱,却也掩盖不住树表历经岁月的伤痕。

    愈往前,群山愈近,东西两脉夹逼,直教人难以喘息,却又觉天地广阔。待行到十里处,从北方潺潺流来一条湛绿的河水,河水高过马背,大军难以渡河。成廉说道:“此乃晋水,亦为晋阳护城之河,往北五里,我军可步桥过河。”

    孟建一路随军到此处,见晋水两岸河床干裂,沟壑纵横,碧水湍湍而过,将大军与晋阳搁为两岸,不禁对刘备感慨说:“干旱连年,晋水依然清冽如许,生养两岸数十万百姓。天地宽阔,人渺如砂,庄周所言‘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我今日知矣。”

    刘备尚未回应,于毒便已不捺心中烦闷,策马至刘备身侧又问道:“山河如此形势,晋阳城当真易与?”

    刘备安然答说:“于帅,我等恃强凌弱,以众欺寡,也需军心稳定。须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胡人所仰,唯有地利而已。只要我军共成一志,虽六千之众有何惧哉?”

    等组织大军过桥之后,刘备当即依水修营,一边令全军休憩,一边安排斥候夜中打探晋阳城城防布置。斥候戌时离去,卯时方才归来,对刘备报告说道:如今晋阳城城墙上满是火光,从吕梁山向下望去,城中残垣遍地,依稀可见鸦雀绕飞。原是匈奴人拆了城中房屋,将梁柱门匾尽数作了柴薪,正在墙上熬制滚油。

    好在先前匈奴人攻克晋阳时,已将城脚的壕坑河沟尽数填平,省去这道最费时费力的功夫,刘备只需造好云梯,便可蚁附攻城。

    根据斥候所言,刘备做出如下应对:除去制作云梯冲车之外,以不易燃的杉木赶制一批木楯,又以牛皮包裹绑扎,在晋水中浸泡一夜,发放给前阵士卒。又命士卒制作火矢,如遇顺风,便可万箭齐发,引发墙上大火。

    出乎意料的是,刘备还效仿须卜单于,将独孤速可兰的头颅挂在汉军旗上,交予于毒部,让他派一支骑兵在城下来回呼啸劝降,他往日本不会如此行事,关羽夜里对张飞说道:“晋阳真乃天下坚城,兄长心中也无把握,你明日上阵,切不可露焦躁之态,影响军中士气。”

    次日至巳时,刘备总算准备完毕,通令全军,向晋阳城发起第一次攻城。

    守卫晋阳的乃是呼衍王呼衍于勒都。他原是东路军副帅,在匈奴诸部中颇有贤名,又通晓汉学,围攻晋阳时多有功劳,又率先表态忠于须卜单于,为须卜单于所重用。

    须卜单于命其与呼衍部六千四百余人驻守此地。昨日乍闻有汉军渡河晋水,人数高达四万,部众都惊恐不已,纷纷前来问计,只有他强作精神,斥责麾下说道:“我等反叛朝廷,南下杀人父兄,略人子女,实为不少,屠戮名士,毁坏衣冠,又为无算。如今敌我形势,势同水火,并是仇雠,你等前来问计,是欲献城而降乎?”

    “若我军归降,单于困于两山,前亦不得,退亦求死,为汉军所围杀,匈奴精锐为之一空,我等亦将如断爪狼犬矣。须知汉众七倍于我,我等才有七千,尔等以为汉军皆圣人耶?今我占坚城,居重地,只需诸位同心戮力,坚守待援,击败汉军,获取全胜指日可待也!”

    呼衍部诸胡无不心中怆然,再无侥幸,各自领兵备战。再接连派六名使者出城求援后,呼衍于勒都与部众劳动一夜,寅时便与部众一般,倚在门楼上沉沉睡去,岗哨将他唤醒时,刘备的前营与他相差不过三百丈,他睁眼便望见那云纹飞虎旗,正被从北方草原驰来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是北风!刘备心中一凛,随即下令今日不用火矢。而让于毒按计划震慑守军。

    于毒欣然应允,命自己胞弟于凤出列。于凤乘六驾马车,起绛色麾盖,五十精骑拱卫其间,齐持丈许钩戟,三叉仇矛,穿五片双层合甲,威风非常。于凤立于麾盖之下,手中挥舞汉旗,速可兰头颅如蜂窝般在杆头翻滚。墙上匈奴部众无不伤感自哀,反而激起战意,纷纷向于凤引弓射矢。

    于凤此时离城三十丈,多数箭矢纷纷落空,只有少数射在麾盖上,于凤毫发无伤,但却有七八护骑死在身前,惊了驾车的马匹,竟有三马挣脱马缰,冲入黑山军阵中,引起士卒一阵骚动。

    刘备见黑山贼间推攘不停,相互叱骂的景象,心中也是大为叹气:到底是乌合之众。如此情形,只有己方身先士卒,取得优势,这些人才能有所作为。

    一念及此,刘备当即令张飞领一千将士结成圆阵,掩护云梯行至城墙前。张飞毫不犹豫,点齐兵马,将昨夜赶制的木楯高举在上,五十士卒结成一阵,快步向晋阳城脚行进,头上虽箭矢如雨,但匈奴士卒却无可奈何,只能看城下汉军如浮萍般将云梯运至城下。

    呼衍于勒都此时收敛心绪,在部众间来回巡逻,见不少当户难耐焦虑,欲将热油滚下,忙一一劝道:“如今汉军衣物尽显水光,又处木楯之后,如此倒油绝非适时,如今旭日当头,不如再等两个时辰,待衣干人燥之时,定能收取奇效!”

    刘备又派善射者压于后阵,与城上胡人互射,令黑山贼在城前三十丈处堆砌土山。只是逆风而射,汉军中胡人者十之三四,胡人中汉人者十之七八,不过一个时辰,就损伤两百来名将士。

    好在此时张飞架起云梯,呼衍部不得不分出精力与攀城者作战,这让汉军射手稍得喘息。孰料云梯架起未久,八九人攀在梯上,一架云梯竟吃力不住,当场崩裂,梯上的士卒全都摔下,又压到几名等待的小兵,眼看四五人顷刻间便是不活了。

    有见识的汉军士卒纷纷议论道:我军诸将未曾攻克过四丈城池,哪里会造攀爬晋阳的云梯呢?至此军中士气逐渐低弭。刘备吕布等人都无言以对,只能紧握马缰,徒然召士卒回阵重整旗鼓。

    只是正发令间,呼衍于勒都急忙下令,往城墙下人群密集处倾倒四坛热油,油过之处,无不滋滋作响,汉军惨叫不止,风中竟飘起煎炸熟肉的香味,趁热打铁,呼衍于勒都又将熬制热油的薪柴掷下,热油遇薪即燃,在北风呼啸之下,木楯,云梯,皮甲都随之燃起熊熊烈焰,汉军的惨叫逐渐因此演变成悲嚎,声嘶力竭,动摇人心。

    等刘备终于收拢散兵,再遥望晋阳城下一地的硝烟尸骨。他一时间喉头哽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十章 屡战屡挫

    第二日刘备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夜他在伤兵里忙碌至半夜,子时三刻方才入睡,这一夜他睡得很浅,似乎床下亦有薪柴熊熊,让他的床褥满是汗水。待他醒来时,他感觉头上又胀又疼,似是帐内太过密闭,让人感觉气闷。

    他将帐门支起,晨风吹拂进来,刘备看到阳光透过晋阳城巍巍的墙洞,直照在昨日的战场上,头痛得愈发厉害。

    关羽此时刚从晋水沐浴而归,他扛着长槊赤着上身,露出铸铁般的身躯,肌肤上尚未蒸发的水珠在阳光里析出迷幻的色彩,使他宛如上古里捕龙擒蛟的神人。他见刘备面色不佳,忙上前搀起兄长,说道:“兄长可再歇息片刻。”

    刘备摇首拒绝,抽出手来挺直腰背,试图驱除体内不适,他又对关羽问道:“军中士气如何?”关羽神色黯淡,他叹气道:“昨夜兄长忙了半日,安抚士卒,救治伤兵,军中都很是感动,只是又有四十来人伤势恶化,已经伤重不治了。”

    “黑山军呢?他们反应如何?”刘备说了这一句后,随即又自叹道:“昨日是我失策,本应先由他们上城才是,如今我军初战失利,于毒白绕恐生畏战之心,黑山军卒未与胡人结仇,反易怯战,今日之战更难驱使他等了。”

    说到这里,刘备忽而想起陈冲,又想起了当年巨鹿之战的阵势,千秋亭汉军屠城的哀嚎。他不禁有些感伤,勉力道:“云长,如今并州存亡皆系此战结果,如不能攻下此城,逼迫胡虏主力回援,庭坚逼降匈奴的谋划恐怕也就前功尽弃,你我决不能让此事发生!”

    关羽颔首应是,他沉思片刻,对刘备说道:“既如此,兄长让我与翼德前往黑山军中,今日可两面攻城,兄长从东墙先攻,我随后从南墙攻,先鼓起黑山军斗志,然后才能谈如何破城。”

    “好!”刘备展露出笑容来,轻抚关羽尚未愈合的箭伤,关怀他说:“云长,你伤势未愈,不要勉强,如今日未取战果,便徐徐图之,庭坚常说,有志者事竟成,你我誓要匡扶天下,怎能顿兵于此?”

    关羽回忆起结义之时,也不由心中感动,他收拾好斫刀弓矢,批好甲胄兜鍪,对刘备告了声别,便叫上张飞和十来个士卒一同往黑山营中走去。刘备自然也不敢有所懈怠,他今日又特意检视所有的攻城器械,并对士卒们一一讲解攻城要点。

    刘备本就是一个胸怀壮志的奇男子,昨日的失败让他一时气馁,但此时他越准备越踌躇满志,心中的忧虑和迟疑稍作停留便化为烟云,对此,他对士卒笑言道:“数年来我等在青徐剿贼灭寇,少有败绩,竟从未遇到如此城池,此战过后,我定要在城头用斫刀刻下我刘玄德的名字。”

    全军将士见他谈笑自如,一扫昨日阴霾,纷纷振作精神,各自备战。直至辰时,汉军卷土重来,城上城下各自严阵以待。

    与昨日不同,刘备在阵前先竖起十张巨鼓,一鼓高达两丈,鼓皮都是用上好的青牛皮烧制而成,鼓手都是军中精挑细选的的九尺力士,一槌之下,方圆三里皆可听见鼓声,城上城下听闻,无不觉头痛欲裂,难以专注。

    随后汉军在城前继续填充土山,呼衍于勒都见状,继续命令墙上部众放矢远射,只是今日却没有昨天那般的北风,死伤者大为减少,汉军见状军心大安,继续填土筑台。因陈冲缘故,刘备与其余汉军不同,手下除去弓弩刀剑等兵器外,格外设置有携有大量车械,野战时可结为车阵固守,攻城时也可帮助建造工事,大约一个时辰左右,两座两丈高的土台便堆填完成。

    刘备一边安排人在土台上布置木帘渠答,一边召集军中善射者登上土台,终于拿出前日准备的火矢,火矢的箭头包满了麻絮,又裹上火油,在土台上燃起篝火,箭士们登上土台,对准城上油坛纷纷射击。

    仰头抛射虽说困难,但匈奴人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仍由城下汉军与自己对射,等对射三轮,汉军射中一坛,城墙上即刻升起硝烟,东墙一处油坛连中五矢,油坛打碎,热油直接洒在柴薪之间,短时间便燃起熊熊大火,呼延卜安连连唤人用砂土灭火,只是墙上无此准备,一时间灭火不去。

    见打开一个缺口,汉军将士无不欢呼沸腾,配上震耳欲聋的鼓声,一时间士气大振,刘备终于下令说:“我军便从此处登城!”登城将士在一旁养精蓄锐,此时便倾巢而出,吕布以为此时正是大好时机,自告奋勇道:“我为先登!”

    经过昨日的失利,今日的云梯俱进行了二次加固,梯背又加了几道斜撑。等汉军故技重施,在城下安装好云梯,城上的呼延部众仍尚未扑灭火势。吕布整备好甲胄,往头上包上两道浸透的麻巾,把长槊捆在背上,又往腰间配了三把斫刀,对身后的士卒说道:“我身甚重,尔等待我上城之后,再上云梯。”

    说罢,吕布双手紧握梯身,猛然发力,如同一匹猛虎般沿云梯飞驰而上,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已攀上三丈,整座云梯都为之摇曳。

    呼衍于勒都见一时不能扑灭火势,早就安排射手在两侧引弓等待,熟料射手还未从油烟中望见人影,却骤起一道风声,众人恍惚之间,便见一把长戟洞穿了射手的脖颈,扎破动脉,鲜红的血液沿着戟刃淅淅沥沥,如同拍碎了一筐红李。

    就在胡人心神震慑之时,吕布一跃而上,空中抽出一柄斫刀,穿过烟雾霍然扑倒一名射手,随即抓住猎物,在地上一个翻身,用其挡住射手的第一轮齐射。未等呼延卜安再次引弓,他将手中已扎城刺猬的胡人扔至城下,拔出长戟,高喝道:“杀!”

    杀声如震,城下汉军得到消息,纷纷登梯上城,呼延卜安见状,连忙派部中最为高大的三名力士前往阻拦,十来人手持木盾结阵在后,射手退至盾阵之后伺机再射,吕布好整以暇,脱下头部的麻巾,拔出方前掷出的长戟,将尸首踢至一旁,笑言道:“孰与我一决生死?”

    话虽如此,吕布之勇武也到底只是一人之勇,三名力士身穿从城中武库搜刮来的铁甲,齐挥斧钺,犹如巨石一般将吕布堵截在一角,吕布纵有扛鼎之能,也只能你迎我往,互不相让。

    好在此时汉军逐渐爬上城楼,东墙吸引了墙上胡人的大量兵力,黑山军在南墙的阻力自然也削弱不少,张飞对黑山军做了半日的动员:“我等皆为汉人,前汉破胡侯有言:一汉当五胡!大家虽出身贫苦,可岂能堕前人武名?杀进城中,晋阳财货可尽分于诸位!”

    黑山军方才勉强振奋斗志,拉出万人分为五部,于毒白绕率四部,交予张飞关羽一部,在南墙五处蚁附登城。

    张飞顶着箭矢攀上城墙,胡卒举刀便要斩去张飞的手指,只是张飞借着最后一攀的冲力,将阻拦的胡卒也冲撞在地,几名胡卒紧跟着前来阻拦,但张飞一声低喝,俯身一扫腿将胡卒打翻,顺手从腰间拔出斫刀劈开一人的额头,白花花的脑浆伴随着血水挤出来,其余胡卒也随之胆怯。

    此时晋阳城防已经出现两次缺口,虽然可以说仍有所僵持,但较昨日而言,毫无疑问是形势一片大好,就在这胡卒气沮的时刻,呼衍于勒都急中生智,对身后士卒呼喊说:“将薪柴扔过去!扔过去!”

    说话间吕布忽而发现一力士扭身露出甲胄间的空隙,当即将斫刀沿着铁片径直插入进去,待他搅上一手再抽刀拔出,那力士咕噜一声,扑倒在地,伤口中随着膏油鲜血又流出碎裂的肠子,眼看就是不活了。

    正兴奋间,于勒都将薪柴运到,几名胡卒往吕布头上齐齐一掷,撞在甲胄上,逼得吕布往后连退三步,他才发现是一根燃烧的梁柱。

    城上的薪柴多时用梁柱门板所致,材质不仅牢固耐烧,而且尺寸庞大。吃了这一击,只觉得甲胄发烫,犹豫间,胡卒将薪柴在他面前堆成一堵火墙,吕布本想乘机扩大战果,但薪柴燃烧到处弥漫黄白色的灰烟,不止呛人口鼻,还迷得汉军将士流泪不止。别说前进半步,就连在原地驻守也难以进行。

    张飞在南墙也仅能维持两刻攻势,黑山军虽然勉力出兵,但除去少数将领外,大部分士卒连最劣质的狗皮甲也无,只能短褐粗衣,硬顶着箭雨作战,能上城作战者不过十之二三,伤亡巨大且后援难济,即使南墙守军并不多见,张飞也无能为力,无人跟上,他也只能原路后撤。

    第二日攻势又陷入了挫折,刘备下令鸣金收兵,但鼓声仍然不停,他换了一批鼓手,对他们说道:“如今虽屡战无功,可只要你等日夜擂鼓,待敌心神俱疲,便是我等克胜之时。”

第二十一章 迫于龙山

    刘备想法虽好,次日也颇有成效,但随后五日,攻城进度都止步于此,黑山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攻城时的伤亡实在太大,不过几日下来,便折损了数千人,军帐中不时拾掇出带血的箭头与腐烂的残肢,嘶声的悲嚎与孱弱的呻吟充斥着众人的耳廓,纵使刘备军营与黑山军营相隔二里,也都难以心安。

    晋阳城前的鼓声依旧隆咚不歇,鼓皮已经换过三道,擂鼓的力士已换做四班轮值,即便如此,擂鼓力士仍心力交瘁,几日下来个个脸色苍白,食不甘味,走几步路就觉天旋地转,倒地不起。

    只是汉军支撑不住,晋阳城上的胡人更是支撑不住,汉军能在城下进行轮换,但远少于汉军的胡军却并不能休憩。前两日,呼延卜安先前还能强撑御敌,两日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不知身处何处,唯觉双目肿胀,颅中昏沉,随时都会栽倒不醒,只有在汉军换班之时能浅寐片刻。

    好在有一名当户立起大釜,在釜中一股脑倒入牛奶羊奶,又加入鹿角、黄芪、枸杞等药材,昼夜不断地熬制酪浆,供胡人饮用。饮入酪浆后,匈奴守军热血上涌,浑身燥热,竟又恢复精力,汉军攻势不停,却又被守军守下三日。

    当然这只能暂缓胡人现状,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要时日日久,汉军迟早能破城克胜,只是如今匈奴大军回援,汉军最缺的便是时间。如不能速攻破城,匈奴内外包夹,汉军便有全军覆没之忧。

    于是更加奋力攻城。昼攻不利,汉军便尝试夜攻,高顺成廉趁夜色攀城,一度夺下门楼,呼衍于勒都便将冷油淋下云梯,将架好的云梯烧毁,随即包围门楼,刘备忙让十来辆粮车堆满荒草淋过凉水,停至城楼之下,夜袭汉军跃下门楼,侥幸得活十之六七。

    云梯屡次不成,汉军又多制冲车,试图撞坏城门。奈何晋阳城门以铁铸成,门闩重达八百斤,无论冲车如何冲撞城门,偌大的三丈铁门依然岿然不动,徒劳耗费汉军人力财力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水攻土攻等破城之术,只是无不耗时费力,破城时间数以月计,对刘备而言皆不可取。刘备甚至不惜让关羽在城上抓了一名匈奴俘虏,逼问他须卜单于是如何破城,答案却是十万大军四面围攻一拥而上,原太原太守盖笃招募乡勇,勉强守城十日后,便在夜中缒城而逃,被须卜单于抓获斩首,晋阳城当即开城投降。

    刘备关羽等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很快攻城时间就来到了第七日,刘备不得不痛苦地承认一个事实:在匈奴主力到来前,自己是不能攻下晋阳城了。他虽是令城前擂鼓照常,私下里却是不得不与吕布于毒白绕等人商议如何撤军。

    “再战三日,必能攻破城池,如今撤军,如何能让人甘心?”吕布抽刀砍地,忿然说道。

    “如今撤军,刘校尉战前所言之晋阳财货,我等如何得之?”于毒沉默不言,白绕在一旁皱眉坦言问道。此战黑山军本无意参与,只是二帅为财货所动,方才合兵同围,如今黑山军死伤甚众,除却刘备所赠的牛羊外却一无所得,这让两人极不甘心。

    刘备先回答白绕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刘备虽不算大丈夫,亦知人无信不立的道理,二位与刘备素昧平生,却愿与我同袍血战,刘备心中感念万分。酬谢二位乃分内之事,只是如今备率军在外,粮草辎重事关同袍生死,此时不能妄动,待此战了结,二月之后,我当以千金酬谢。”

    说罢,刘备切出指血,从甲胄上解下一块铁片,以血手书道:“中平五年,涿县刘玄德负千金于黑山同袍。”随后递予白绕,白绕还欲有言。但身侧于凤不做言语,张飞又在刘备身后对他瞋目怒视,他心中凛然,便收手对刘备说道:“刘校尉的信义,我也是素素有知,既然刘校尉如此言语,那我等愿等刘校尉两月。”

    说罢便同于毒起身离去,等离开汉军帐中,汉军旗愈行愈远,白绕终于问于毒道:“方才你为何在军中不发一言?”

    于毒面色阴沉,对白绕说道:“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大帅信使潜入我帐中。”

    白绕大吃一惊,他们此行入太原劫掠,虽是私自行动,但黑山贼各部向来各行其是。若非朝廷大军压境,黑山贼有灭顶之灾,张燕纵然作为领袖,亦轻易不会对麾下渠帅下令。此时张燕来信,背后的含义实在是耐人寻味。

    未等白绕继续追问,于毒将张燕来信内容和盘托出:“大帅说,匈奴单于须卜愿赠万金于我军,望我军与城中胡人联络,阵前倒戈,将汉军尽数围杀,事成之后,匈奴将遗我军以凿台城。”

    “......”白绕默然片刻,反问于毒道:“你打算如何做?”

    “如今官军已准备撤围,与城中胡人联络恐怕难以成行,要想反戈一击,必须调好好时机地点,依我看来,不如等汉军进军在前,我等尾随在后待汉军在晋水过桥渡河之际,我军暴起......”

    话未说完,白绕一拳狠狠打在于毒脸上,于毒毫无防备,硬生生吃下这一拳,白绕能成为黑山渠帅,力气自然也非凡,一拳下去,于毒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良久才反应过来,鼻前也流出一股凉意,鼻血顺着胡须滴在泥尘里,他一捂鼻子,才发现连门牙都松了一颗。

    白绕此时已经收敛怒气,对于毒正色说道:“刘校尉凡事亲力亲为,又体贴兵卒,是难得一见的好官贤官,与我等商议也从无厉色傲色鄙色,关兄张兄与士卒同甘共苦,战时又甘冒矢雨,冲锋在前,我等虽叛乱自立,亦不能不知是非黑白,不攻晋阳便罢,多讨要些钱财便是,如何能做背后偷袭的小人行径!”

    于毒当真是全然没想到白绕会如此想法,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恼恨,捂着嘴反问道:“背袭官军本非我意,乃大帅之意!你这般言辞,可能于大帅面前复言?”

    言及张燕,白绕的胆气稍逊几分,只是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意气,支撑他说道:“何惧之有?大丈夫死则死矣,亦要堂堂正正!大帅既要我等与官军相搏,我白绕自可应之。我等如今可射书于刘备军中,允他准备一日,我等明日与其会战于晋阳之野!”

    于毒当真是大开眼界,但他心知无法说服白绕,彷徨片刻,只能哀叹道:“既如此,便如此罢!”

    刘备收到射书,亦是大开眼界。他阅信再三,不由得对两位义弟感叹说:“白兄真乃义士!我竟有眼无珠,以为于毒胸有城府,才能更胜一筹,如今才知白兄胸襟磊落,令人胆寒!”

    他当即写下回信:“我尝闻古之圣贤,贤莫过于舜,舜之为人,仁义人也。仁义为何?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为义。兄以仁义待我,弟虽德薄行浅,又岂能以刀戈相见?今诸军皆困,又何宜强战自误?然非兄之高义,九千兵众坑于赵谷,慕德思报,弟当避于龙山。”

    将回信射入黑山营中,刘备当即召集全军,肃然道:“事态危机,如今黑山决裂,我军东逃无望,唯有西上龙山,筑营困守。好在匈奴主力北上,须分出兵力与我对峙,方能再围兹氏,兹氏虽小城,杨会却非弱将,只需坚守半月,庭坚必能亲率联军,大破胡虏!此诚危急困窘之际,还望诸位与我共济!”

    草草为战死在此处的汉军士卒立下一碑,全军即刻开拔。不易携带的辎重车械尽数扔下,每人携带足够一旬吃用的干粮,便将剩下粮草就扔在一营中以供黑山军取用。

    待行到龙山前,吕梁山脉似乎是拔地而起,而从不知所终的云间,一条山脊如彩练般飞来,有四条溪水相互穿梭着在岩石间跳跃,蹦出耀眼的银珠,而在银珠环绕间,山顶犹如宽阔的冠冕,依稀可见登顶之路,那便是龙山。

    东平军纵横青徐间,人人配有马匹,但龙山如此险峻,马匹却难以同行,坐骑是男儿的伙伴与梦想,可如今他们舍不得杀做口粮,就不得不将他们暂时放生。跟随刘备的这一匹是张世平赠予他的紫云飞,伴随他已经七载了,刘备脱下马鞍,抚摸爱马如绸缎般的鬃毛,不由感叹说:“马儿,今日无我,可否扬名骐骥?”

    紫云飞一时得到自由,脱缰解放,不由兴奋嘶鸣,来回抖动毛发,正要转身驰骋间,却又驻步返回,用马首摩挲刘备铁甲,轻声呜咽。

    夕阳西下,其余汉军士卒见状,也无不感伤,各自蹲坐山岩之间,与自己的爱马进行告别。忽然间不知是何人唱起幽燕民谣,但众人情感相通,一起和歌唱道: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龙山之下草青青,驰马如烧日上云。

第二十二章 箫鼓之声

    龙山上的前两日忙碌又轻松。刘备带领全军上移营至龙山上,城上的匈奴守军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许连眼睛也没睁,毕竟他们好久没睡一个好觉了,于毒白绕自然也没有立刻追击,他们内部意见不和,将士们也不愿立刻同汉军开战厮杀,得益于此,龙山扎营并没有任何阻挠。

    之所以选择龙山为营,是因为晋阳西面诸山中,唯有此山水源堪供万人饮用,而山巅又恰似诸峰汇聚,纵使山路陡峭,但在山顶却是一块稍有起伏的百丈平地,同时又散落着个块天然形成的怪石奇岩,足以用作遮挡以及反攻的工事。

    只是上山的路着实险峻,不止凹凸不平,甚至偶走几步,眼前便忽有一堵山壁挡住去路,好在高顺等人生长并州,自幼常入山中游猎练武,因此总能找到办法开辟新路。

    全军唯有吕布没有放生马匹,他捋着赤兔的鬃毛笑道:“我这匹赤兔乃是马中之王,人世真蛟,上山登岩自然也是如履平地,与尔等岂能相提并论?”张飞关羽虽然敬佩吕布武勇,但也看不惯他身上那股自负之气,等前军偶遇一丈许陡坡,他二人便在一旁等着看吕布的笑话。

    孰料吕布淡然自若,一拍赤兔马腹,赤兔嘶鸣一声,正对陡坡高扬后腿,如猫般跃至身侧山壁之上,又对着山壁横空一蹦,如同空中平移般跃至陡坡之上,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唯有吕布故作淡然,抓了一把草料喂给赤兔后,方才环视众人,一笑了之。

    不久便入了深夜,今年春季几乎没有多少雨水,但山上的杂草仍然自顾自的生长,已显得有几分旺盛,山林间竟偶尔能看见几只飘飞的萤火虫,绿光在黑幕与火炬的光影中来回穿梭,很难让人想起不久前仍身处战场之中。

    前军的汉军将士忽觉头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踏叶声,抬首望去,上方几尺处有一处凸岩,正钻出两只幼狼,撞见人类也吃了一惊,前腹趴在地上不知所措,只能发出几声不似狼嚎的呜呜声。母狼在一旁窥伺片刻,见无人对幼崽动武,抓准时机从草丛间一掠而逝,叼起幼狼便又消失在众人的眼界里。

    此时汉军士卒都有些累了,刘备驻身对身后士卒们劝慰道:“那就走快些,谁也不知明日能休憩几时,只有走到山顶才能歇息。”

    士兵们只能强振精神,待终于走上山顶时,夜空中已经划过一道暗沉的红痕,那是破晓的标志。大部分士兵也不建立营帐,就地歇息,刘备则带着几百人审视四周的地形,决定布防的要点,放出明哨与暗哨,等到其余人大多悠悠醒转,重新布置任务之后,刘备方才决定休憩片刻。

    他找到一块二丈见长的山岩。这块山岩好似一根伸开的食指,除去岩石风化的纹理外,还在两侧各裂开两道斧凿般的长痕。而在山岩的根部,又有一小块凸起将山岩与山壁连为一体,刘备躺上去休憩,刚好可作为枕头。

    他整夜都在给各营理清防务,此时已是疲倦之极,不料刚刚靠上石枕,一股凉意从后沁入昏热的识海,轻拂散他的焦虑与烦恼,倏忽瞬间,他似忘却一切尘世因果,沉沉睡去。

    他开始做梦了。

    梦中他身处一处大泽之中,四周群山围壑,唯见明月当空,俯照湖水。杨柳依依,波光粼粼,刘备行在山林之间,心中却不存一念,只是孩童般赤诚的求知之心仍驱动着他沿泽而行。

    月光明亮如烛,星光如同萤火虫聚成的光团,水边芳草仿佛浸透的麦芒,湖水仿佛玉丝织就的纱衣,褶皱里透出游弋于针脚间的红鲤来,鱼尾摇曳,竞相出水,便在这跃出水面的一瞬之间,红鲤的鱼鳍化作双翼,鱼鳞化作鸟羽,鱼群纷纷化作红莺,环绕着他,一触便又冲上夜空。

    在这振翅声中,渐渐露出箫鼓之声,刘备狐疑地望向四周,却一无所有,唯有这箫鼓之声时大时小,时隐时现,似在山水之间来回游荡,让他寻不出源头。但这箫鼓却动听如天籁,让刘备想起一株桑树,他回过身,赫然便见身后是一株桑树,那古桑高达五丈,遥望童童如车盖,而跃出的红莺纷纷驻足在树冠,用一种精灵般的眼神注视着他。

    刹那间,又一阵冷风从湖面吹起,清爽忽转阴湿,让刘备倍感不适,湿冷的水汽在空气中凝结,桑叶凝结出清白的水露,湖水中的涟漪轻轻泛滥,从水纹中显现一条修长的白影,其长不见其尾,唯见白影探出水来,露出带角的蛇首。

    月光与星光熄灭,山谷一齐陷入黑暗,箫鼓之声也不知所踪。刘备摸着背后的桑树,本能般地直视白蛇。白蛇的眼眸有一层金色的角膜,散发着薄如羽绒般的光雾,点亮白蛇的瞳孔,让刘备清晰地从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自己的孩童模样,面孔上有茫然的神情,也有自信与坚定,他从中似乎唤醒了自己的血脉,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血管里流动,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认识“她”。

    白蛇盯着他“嘶嘶”不已,良久,竟开口说出人言:“赤帝子孙,自你祖斩我子以来,已近四百春秋。今天命毁祸,天数坏尽,五德轮回,火德堪去,土德源始。昔日我子死于乃祖剑下,天道有常,我特来此取赤帝剑,还天地之造化。”

    赤帝剑?刘备心中正疑惑间,白蛇已抛下刘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攀附在桑树之上,刘备但见两盏灯火直至树冠,红莺纷纷啼叫哀鸣,绒羽在树丛间纷纭落下,一股暖流淌过刘备倚在树干的手背。刘备下意识置于鼻端轻嗅,一股铁腥味让他精神一震:是血!

    刘备终于明白赤帝剑便是树上那无数红莺。只是红莺如何是剑?剑如何是红莺?但听到那些红莺的哀鸣,他心中滴血,悲悸无比,这一股悸动使他仰天长喝,用尽自己的全力,向黑幕中的白蛇身躯,徒然地还以一刺。

    传闻蛇千年生四足,是为蛟,蛟五百年生角,是为虬,虬三百年生翼,是为龙。刘备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刺,竟斩去了白蛇下腹的一足,白蛇摇动身躯,在古桑上剧烈的挣扎着,伤口处流出明亮的血液,落在泥尘中燃起熊熊火焰。

    刘备这才发现自己手中仍握有一剑,剑锋本是玄黑,白蛇血液沿着剑锋滴落,刘备方才看清剑的轮廓,那是一柄薄如无形、通体剔透的无色之剑。白蛇在古桑上望见烈焰中的刘备,悲叹道:“天命玄鸟,天数更易,五帝今偕亡耶?”

    白蛇舍弃古桑,滴着炎血重返大泽之中,黑暗顿时消弭,头顶重新布满月光星空,箫鼓之声重新奏起,刘备手握无形之剑,不知前因后果,心下更加惘然,他下意识往前走去一步,却一脚踏空,直坠山崖。

    刘备此时终于惊醒,他从山岩间坐起,才发觉原来是一场梦,他环顾四周,午日照在当空,已隐隐有几分夏季的毒辣。不远处关羽正带领亲兵砍伐山木,吕布正用山溪给赤兔清洗马背,身后能听见张飞训斥岗哨,但梦中的一切又好像历历在目。

    这梦意味着什么?刘备不禁抽出自己的佩剑,回想梦中佩剑的手感。心中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自信,忽而他又听到九天之上箫鼓之声,若隐若现,又分明响奏着。

    他神色怪异地叫住一名从他眼前路过的士卒,问道:“你可听见什么声音?”

    那士卒早与他混熟了,侧耳听了片刻,笑答说:“张司马让我等再设三岗,以校尉的意思,总不会让我也去站岗吧?”

    刘备踹了他一脚:“守夜岂能商量!”等那士卒离去,刘备不再言语,默默地聆听着这不知所源的箫鼓之声,遥想着不知多少年后的时光。

    但须卜单于不会知道这些,他不关心谁的梦,现在只相信手中的刀。

    对于他而言,成功拉拢张燕后,西河的陈冲便不足为虑,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证退路安稳,除去这根钉死在晋阳一侧的钉子。

    最艰难的时间终于来了。

第二十三章 悠悠此山

    在刘备撤上龙山三日之后,须卜单于的旗帜终于抵达晋阳城下。

    在他抵达时,白绕于毒带领黑山贼仍然驻扎在城前,只因呼衍于勒都误以为是赚城计策,坚决拒绝开门引起入城。

    何况晋阳城内万千屋厦都化作了城头柴薪,入城也无屋安睡,这二万余黑山贼军虽感无奈,也只能停留在城外。私底下黑山贼们相互议论:胡人无信,岂能久安。

    须卜单于得知这股议论,便先请两位渠帅进入王帐,邀请匈奴众王一同饮宴。

    宴席上单于赠予于毒一柄两寸犬纹金刀,赠予白绕一张青牛角弓,弓身贴满银箔,刻出两只食萍麋鹿,对二人亲近说:“天神在上,如今我匈奴不乏力士,却少见二位这般能御力士的勇士。”

    待宴席结束,单于又入城慰问呼衍于勒都及其部众,于勒都复述这几日的战况,又为战死的部众收拢尸体,重新安葬独孤速可兰的头颅,刘备把这个也扔在营中了。

    匈奴人相信勇士只有埋葬在厚土才能得到安息。单于亲率诸王,在此将众将士安葬,并一并埋下羌渠自戕的日纹金刀。他在此地沉默良久,随后又嘉奖呼延卜安说:“如若得胜回乡,你当身居首功”

    在晋阳驻留两日后,又等来了黑山援助。张燕得受万金,为呼厨泉说言动,又命麾下渠帅陶升率四万之众远来共击,两军汇合之时。将领在人海中分不出自己的部曲,只能望见天地之间无数人头攒动,在日辉下好似浪花无际。

    呼厨泉对单于笑言:“如此大军,纵使天子亲至,也只能望而兴叹了。”单于却摇首感叹说道:“当今声势,举矢成山,尚不及黄巾之半。黄巾覆灭堪堪三载,我军但求自保而已,如何能自以为必胜?”

    大军终于开拔,进围龙山之下。

    刘备已等候多时,他于山间接连修缮十三处营垒,由高自低依次建筑在道路最为崎岖之处,又派兵士砍伐山间林木,防止匈奴放火烧山,砍伐下的林木堆积在营寨中作为滚木。远望龙山,除去顶峰尚有些许葱葱,山底至山腰的山石一览无余,徒留剩下些许树墩及难以挖除的木根,倾述着荒凉的伤痛。

    如此布局,刘备自度若是自己强攻,即使坐拥百万大军千万大军,也只能蹉跎时日。须卜单于也与他所见略同,他对诸王感慨说:“此山之险,恍如斫刀劈面,如何能以面相迎?如今此人身处要害,不可不除,可有持刀勇士为我斫去此山。”

    匈奴诸王皆不愿在此损耗兵力,纷纷沉默以对,只有休屠王呼利拔分析,试图重振威名:“如今我军有如狼群,汉军有如困虎,与虎斗不可斗力。我军可一面派人正面佯攻,一面选取擅长攀岩的勇士,与夜间另开蹊径,内外夹击,逐个击破。”

    大且渠智牙斯却摇首反对,他先是说出理由:“龙山险峻非凡,不能以常理猜度,我仔细观察入山的小径,最宽处不过能容纳三四人,如此地形,一人便足以当之,如何有佯攻之效?而选取奇兵偷袭,汉军营寨上下呼应,如非能一夜登顶,奇兵亦恐难收成效。白白浪费兵力而已。”

    否决完后,且渠智牙斯献出自己的计策道:“我观察过汉军在晋阳城前的营地,他们上山仓促,不能携带辎重,也不能携带马匹,如此也要上此山坚守,可见强攻绝不可取。

    但如此行军,山上无法囤积粮草,汉军东面又被我隔断,后继无援,粮草匮乏是迟早的事,我军只需围困龙山,建造营垒防止汉军突围,便能将山上汉军尽数饿杀!”

    且渠智牙斯向来是匈奴部中的智者,羌渠单于能治理匈奴近十年,且渠智牙斯功不可没,只是他出身卢水胡,常年被诸王所轻视,单于虽然赞同他所想,也不好当众驳回休屠王的面子,便折中说道:

    “如今大军集结,猛士如云,杀气冲天。勇士们眼望大战,眼睛都望出血。我身为单于,却命令全军一矢不放,恐难以服众。不如便在今夜月影之时,先试行呼利拔计策,如若没有成效,再困守敌军不迟。”

    当夜,呼厨泉领兵仰攻汉军营寨,道路曲折,汉军居高临下矢发如雨,胡人艰难攀行,竟耗时三刻。行至道隘处,汉军等待多时,手持斫刀挺身相迎,匈奴的最前列尚未拔出斫刀,便被汉军斫下头颅,后列的匈奴射手夜不能视,只能胡乱射矢而已。

    一夜下来,折损了三百来人,待天明呼厨泉带回佯攻残部,几乎人人带伤,大多却不是刀伤箭患,而是夜中被石棱所擦伤的。而前方与汉军正面厮杀的将士,前不能进,道路逼仄,后亦不能退,几乎尽数横死,少数人被挤下山崖,不知是死是活。

    而休屠王整编的所谓奇兵,在山岩上攀附两个时辰,只有三四人能勉强上下四丈,数百人徒劳停在山脚,毫无成效可言。如此一来,再无人谈及如何强攻龙山。

    匈奴大军便扔下了斫刀弓矢,拾起了泥铲锹镐,围龙山一周深挖壕沟,广筑壁垒。刘备本想见机下山冲杀一番,但险峻道路不止阻拦了匈奴人上山强攻,也阻拦了汉军下山冲阵,汉军只能徒然眼看山下壁垒日渐森严。

    正如且渠智牙斯所言,刘备全军只携带足食十日左右的粮草,被匈奴大军围困时,刘备已上山渡过三日,全军在山林间摘旬野果,射猎野物,所获也不过堪堪能让汉军自给,遑论囤积。

    刘备当即下令,让全军从日食三餐改为两日三餐,干食改为稀食,又发三千人在龙山上遍挖野莼野蕈,以图从长计议。吕布觉得此事大为荒谬毫不可行,问道:“如此又能坚持几多时日?何不全军一掷,尚有一线生机。”

    孰料刘备竟摇首拒绝,对他坚决说道:“决不能如此!如今我军能牵制胡虏十数万大军,是正中我军下怀。西河陈太守正驰骋上郡,攻取人心,只需再拖延时日,胡虏便败局已定!

    战场之上,时久利我,时速利敌。我率军虽攻晋阳不克,但本意却是调叛军北返,现下他全军围困我部,正是他取败之道!不过是忍困数日,只需等陈太守率军东来,此等草木之众,当做鸟兽散耳。”

    吕布只觉得荒谬,收拾兵甲对刘备说道:“那你等取死,我自求生去了。”当即身骑赤兔,沿着山路策马而下。

    匈奴兵这几日与汉军对峙,防务都已然松懈,浑然不料竟有人单骑下山,吕布一人一马,众目睽睽之中,他一跃而过六尺壕沟,二跃再过一丈木栅,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跨入匈奴阵中。

    只是越过之后,吕布正撞见近千人换阵,双方面面相觑都吓了一跳。匈奴士卒眼中吕布宛如从天而降,一人一马高有丈许,仰之遮天蔽日。吕布望见刀剑生辉,相映成湖,心中也是一寒,但转念想到生死在此一举,他随即燃起熊熊战意,手中高举长戟,高喝道:“谁敢与我一战!”

    说罢,他策马杀入敌阵,胡人战意低沉,慌乱不成阵型,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道路,以至于他竟一口气冲出百余丈,坐镇此地的胡王乃是左渐将王魁步残,他终于反应过来,愤怒说:“我军当真无一勇士?”当即领亲随乘马拦截吕布。

    魁步残没携带显示尊位的王旗,吕布只道是寻常胡将,一手加鞭,一手斜戟,两骑一触而过,旁人还未看清发生何事,便见一块头骨在泥地上来回摇摆,脑白还在半块颅骨中轻轻晃动,然后才从不远处听到尸体坠落的声响。

    吕布不看身后,继续只身往前,但得闻魁步残死亡,麾下士卒唯恐受到单于责罚株连,纷纷拼命追击,舍命相阻,其余诸王也不知吕布意图,唯恐自己为其所杀,也遣来部众共同作战,吕布又厮杀了两刻,渐渐力不能支,望着不知何处的生路,他悻悻然叹气道:“生死竟为卖屡舍儿所累!”

    当即又单骑转向,从匈奴军中原路撤回龙山,胡人见他离去,也不敢追赶,唯有远望兴叹,各自私下议论说:传闻当年卫大司马飞夺龙城,英姿勃发无人能比,但与这位勇士相比恐也相形见绌,于是都像称呼卫青那般称呼吕布为“飞将”。

    刘备见吕布还想恭贺一般他的勇武,不料吕布沉着脸不发一言,径直到角落里,自己生闷气去了。刘备苦笑以对,只能继续安抚麾下部众,又与关羽议论如何度日。

    平时作战赶路之时常觉光阴短暂,如今枯坐等待又觉度日如年。汉军每日轮换后便念着何时炊饭,何时休憩,援军如今应在何处。只是通信断绝,又哪里能得知这些消息,倒是腹中空空非常实在。好在龙山上有数条溪水,将士们无事便去饮水,每人都喝得满腹水响。

    有些汉军饿得气愤,便又对着山下的胡人公然便溺,以示胸中愤慨,有的汉军则整日举着弓矢,仰天坐待燕雀飞过,更多的汉军则是挑着野草和水咀嚼,辨别着哪些野草能够下肚,以至于不少士卒误食毒草毒菌,当即昏迷重病。刘备对此完全没有办法,毕竟人总是很难评说:饥饿与中毒哪个更折磨人。

    汉人在山上望着匈奴人,匈奴人在山下望着汉人,昼夜仍旧如斯更替。再苦再难的日子,人们常常以为自己就要在此刻崩溃,但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其实奇迹般的,再忍一忍,这时光照旧过去了。

    就在刘备被围困龙山的第十八日,山上的粮食已经接近见底,汉军的士气已经由接近崩溃转为连崩溃都无力进行的淡然。大多数人已经不期望援军什么时候到来,只在梦里想着饱餐珍馐,在刘备的竭力维持下,终究还未出现人相食的局面。

    可山下的匈奴人的骚动却逼迫他们不得不引起注意。遥望山下,平日大量的散置的部众正在重新集结成小方阵,而一片旌旗飘扬的海洋中,从中分明地划出一条分界线,将军阵分成内外大小两个圆阵,外圆阵大踏步的转向,重新集结成一块锥形向东的雁行阵。

    那是迎战的阵型。

    刘备强作精神,一溜小跑至龙山最东的山峭向东远望,只能依稀望见如狼毫般的晋水在茫茫天际线中。他眺望良久,终于从这细微狼毫上瞅见一丝黑纤,这让他如同孩童般开怀大笑,转而又不顾仪态地一溜小跑跑回两位义弟旁,对他们笑说:

    “快随我沐浴,我未见庭坚已足有三载矣!”

第二十四章 石桥左右

    抵达晋水的正是陈冲率领的汉匈白波联军。

    得到刘备的承诺后,再无后顾之忧的联军便离开美稷,南入上郡,一路经白土、龟兹,至肤施之时兵分两路,一路经略奢延,一路招降高奴、定阳乃至雕阴。与盘踞在漆垣的凉州羌胡进行最后的交涉之后,整座上郡不战而降。

    并非上郡胡人不敢战,相反,上郡放牧的匈奴恰是作战最为勇猛的屠各胡以及铁弗胡,但匈奴响应朝廷征兵之后,上郡青壮为之一空,剩下的不是妇孺便是老幼,掀不起任何波澜。加之陈冲刻意劝谏,于夫罗一展新单于胸襟,全程除去征粮外,不妄杀不劫掠,匈奴平民自然也不会横生事端。

    达成目标的联军再合兵东渡河水,知晓王邑后再借道河东渡过汾水,随即沿着吕梁山北上,再度收复泽东五县,待到联军在晋水西岸发现叛军主力,此时距陈冲与刘备约定之时,已过去三十二日。

    联军的队伍绵延数里之长,远望竟与叛军的规模毫不逊色,等到联军走得近了,参与叛乱的匈奴人匆匆整队前往晋水河畔,与联军隔河相望,正可望见联军中军中高挂的匈奴王旗,白鹰展翅,赤爪蓝翼,右垂有弓弦缚日的左日逐王旗,左垂有苍鹰踏日的左贤王旗。

    在王旗的前方又竖有两面白旗,不识字的胡人只知各有四个汉字,识字如呼衍于勒都则认出其上分别书写有“于赫有命”“始兹革新”八字。但无论是谁,他们都明白,关乎并州与匈奴命运的真正决战,此时终于要开始了。

    单于得知消息,留下万人继续围困龙山,其余所有士卒一同随联军北上,两军之间唯有一水之隔,可谁也不敢渡河进军,这般大规模的决战任何因素都会产生连锁反应,单于不敢冒险。

    但陈冲却是毋须冒险,他身骑青隗安然自若,信手召来张辽,又从郭大处借来徐晃,让韩暹带领五百精骑加速北行,要他们飞速占领晋水石桥:“只要占住此桥,并州胡乱便由此平歇。”

    韩暹这些时日早已对陈冲膺服,对此信以为真,当下便策马加速,五百骑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当他们占领石桥之时,西岸的叛军还尾随着联军亦步亦趋。

    收到韩暹占据石桥的消息后,陈冲长吁一口,对随他远行的学生们说道:“人心易乱,乱则难安。此战我迫不得已,以诡道取此火中栗,实非正途,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学我此计。”

    单于随即也得知石桥失守的消息,经过上次会议后,他已习惯问大且渠的意见,此次也是如此。且渠智牙斯斟酌后分析道:“如今于扶罗从美稷远道而来,隔岸望去,将士面容困乏,神气不足,想必是星夜救援的缘故。士卒既然精神萎靡,作战必然无力,于夫罗因此抢占石桥,防止我渡河死战。”

    “我军已在龙山之下休整半月有余,养精蓄锐二十日,所为的便是一鼓作气,与于夫罗分辨,谁才是草原的太阳!如今于夫罗大起麾盖,正是唯恐他人不知谁是匈奴正统,而单于为民心所推举,只需夺取他的王旗,摧毁他的威风,无论是陈冲还是郭大,都只能徒劳兴叹,任由我等斫刀宰割。”

    单于欣然允诺,当下征调人选:呼厨泉常年抵御鲜卑,作战勇猛,又为于夫罗所不容,正适合作先锋厮杀,而呼延卜安熟知战阵,精通汉学,又有晋阳守城的经历,正可率部掠阵在后。

    韩暹先派张辽徐晃等手持大刀,掩藏在桥下,待铁弗骑兵踏马而来,他远远望见身影,便在桥前十丈来回布撒铁蒺藜。骑兵之强贵在神速,但如此情形,呼厨泉也不能强自冲锋,只能在桥前一边与韩暹相互对射,一边派人扫除桥前铁蒺藜。

    待到匈奴前军清扫殆尽,匈奴其实牵缰乘马正欲再战,不料张辽徐晃忽而又率兵从桥下两侧杀出,低伏身躯又手持巨刀,不与胡人交战,专砍人腿马腿。匈奴人对此毫无准备,骤然遭此突袭,前阵一片人仰马翻,断肢横飞,后阵的骑兵也因不知情形而惊惶失措。

    如此良机,韩暹自不会放过,他果断上马喝道:“随我杀敌!”身后骑士高呼回应,当即冲入敌阵,驱赶着后阵的匈奴骑士,逼得他们转头后退,呼衍于勒都刚刚率兵赶至,便见前方的铁弗勇士转为溃兵拥入阵中,士气随即陷入低谷,还未有任何作为便被韩暹往后逐出一里之远。连呼厨泉和呼延卜安的王旗都散失在途中。

    除去汾阳之战外,匈奴与汉军野战无不当场脆败,毫无还手之力,如此情形反复几次,对军心士气已大为挫伤。须卜单于纵使胸襟如海,也不禁对诸王怒斥道:“从未听过狼王不能率狼群猎食,苍鹰不能喂养雏鸟,日光不能融化冰棱。各位如不能拼死作战,还能被黄土所埋葬吗?”

    发泄完火气,他随即又劝慰道:“到底是我军远远多于汉军,只要我们尽发弓矢,勠力向前,如何能不胜?只是战前仍需多思量俯察。”

    当下又拉拢陶升于毒白绕三帅,说道:“并州常说:只有英豪才能与英豪为友,而我与三位一见便好似相遇故人,正可谓应了这句话。黑山军与我匈奴相互依存,此战若败,不禁我身死传首,黑山困守也难以得生,还望三位尽力而为!如我得胜,则亦可赠三位以万金!”

    黑山三帅无不凛然应是,只是心中如何想,那就另说了。

    但须卜单于的一切总归是有效果的,诸王的斗志再次迸发,而军中再度唤醒不战则死的意志,他相信有这股意志,无论什么样的敌人也终将化作斫刀下的残肢。

    两军的进军不因石桥的战斗而停止,东岸的联军与西岸的叛军以相同的速度北上,但最终仍要止步于石桥之前。但须卜单于想象中的决战并没有到来,甚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将会使西岸将士的所有热血都凝固。

    联军在抵达石桥后没有增兵,也没有布防,只是派出一名使者前来说降。

    使者的身份出乎了叛军所有人的预料,正是当日串联诸部,拥立须卜单于的句龙王。须卜单于与他相见,一时间竟无法将他与往日的老王对应。不止因他风尘仆仆,还因句龙王的脊梁佝偻,神态疲敝,眼神里寻觅不出往日的自信与慈爱,徒然有深深的迷惘。

    句龙王依然身着绢制的虎豹围鹿袍,只是袍服多是尘埃土渍,不知他这些日子是如何渡过的。但句龙王也不抱怨,开门见山说道:“车酉,你降了罢!此战你已经输了,如若现在投降,还不至于输尽。”

    须卜单于环顾四周诸王,见他等神色莫不悚然,不由心中焦虑,对句龙王怒斥道:“老王!你如何能如此坏我军心!你是要让我等埋骨于此地吗?”

    句龙王缓缓摇首,怆然说道:“你我军心已经坏尽,绝难再与官军作战。大单于让我说,我一旦入得你帐中两刻,你若不立刻投降,便让你等知晓,何为生不如死。车酉,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须卜单于怒极,拔出斫刀抵在句龙王满是褶皱的脖颈,喝道:“我头颅在此,身系二十万男儿,如何能不战而降?!于夫罗倘若是武士,便让他自己拿斫刀来取!你再败坏军心,纵使你身为老王,我也要拿你的头颅祭旗!”

    句龙王摇首笑道:“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汉人有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会骗你的,你到桥前去看便是。”

    话尽于此,他便瞑目不发一言,犹如囚犯沉默等待屠夫的刀斧,病人回光返照时等待最后的昏沉,枯叶在摇摇欲坠时等待萧瑟的秋风。如此姿态让不安在所有人中蔓延,单于沉默片刻,终于负手走出了大帐。

    桥前没有臆想中的埋伏,除去驻守的数十来个汉兵外,桥东侧站着八个匈奴武士,左手执斫刀,刀刃在日光下透出细腻的水纹,右手各以绳索执有一人,或为美妇,或为幼童,俱皆俯首系颈跪倒在地,低首颤抖不敢仰面。

    须卜车酉只身僵如冻尸,浑身战栗不能言语。被绳索系缚跪地的,他不止熟识,更是他的至亲之人,因为这都是他的三名妻妾与五名幼子,其中便有他的结发妻子,伴随他已有十六年。孩子年长的刚满十二,还不能骑马,年幼的不过二岁,口齿尚且不清。

    就在须卜车酉惘然之间,一名使者策马而来,下马掏出金刀,对桥边匈奴武士说道:“两刻已过,左贤王有令,斩首!”

    西岸诸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桥前武士挥刀一一斫去人质头颅。没有惨叫,尸首分离,武士用褐布抹去刀刃的鲜血,将尸身扔进晋水,头颅在桥前堆积成一角,随后又从后方携来十数名人质,令其如此前般跪倒在地。

    那使者转身登上石桥,正对着呆滞的西岸诸王朗声说道:“须卜车酉僭越王位,谋杀单于,反叛天子,实乃罪不可赦,今左贤王得大汉天子允许,代行单于事宜,本意诸王幡然悔悟,仍可赦免罪行。大王仁慈,须卜车酉却无意悔改,大王只能诛灭三族,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身后武士再次挥刀,又是晋水中开出几朵浪花,飘出几缕血色,人头再度堆积在人头上,发丝与血液沾染,头颅的面色苍白如月,须卜部中不少当户俱也心如刀绞。而东岸王帐中,于夫罗看西岸叛军骚乱失措,不觉间精神焕发,面色红润,他不断低声喃喃道:“善!善!”

    不只是在石桥边,便在这两军对峙的漫漫河岸,整座联军军阵间忽而放开间隙,西岸射手本欲引弓射矢,孰料间隙间纷纭涌出毫无战力的平民妇孺,对着西岸的叛军呼唤着熟悉的乡音。

    不少西岸将士本已心存死志,但此刻竟亲眼见母亲妻子在人群中招手,又被人群拥挤着推向前方,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瞬间过往放牧耕种的和平记忆涌上心头,最后只化作浓浓的求生之情,他们忘却了自己身在战场,回应着家人的呼唤。

    这股厌战的情绪如同瘟疫般迅速席卷了晋水两岸,不少人不知自己不知水性,激动之下试图下水与家人团聚,随即又溺水被战友拉上岸,没有找到家人的叛军士卒也左右张望着,心念自己的家属身处对岸何处。

    白绕在后阵远望前军骚乱的情形,松了口气,对于毒陶升说道:“恐怕此战已经了结了。”于毒神色阴晴不定,而陶升则说道:“我军在此也无济于事,当南下远离。”黑山军便在一片混乱中悄然离去。

    于夫罗见西岸情形,当真是意气风发,他踢着脚对新任左日逐王刘宣说道:“小弟,把呼利拔的三族拉上去,我要在此处筑成贼子的京观!明正典刑!”

    此前行动本就是于夫罗一意孤行,刘宣刘豹都对此颇有微词,此时安排更让他难以忍受,刘宣不禁转首以眼神向陈冲求救。

    “够了!”陈冲也忍受不下,回身伸手扶住于夫罗,对左贤王低声说道:“左贤王,诛杀须卜车酉三族,已足够威慑人心,再杀则会引起我军中俘虏骚乱。立威之后,该是立德了!”

    于夫罗将陈冲一把推开,握住腰间斫刀对他怒道:“叛军有何可惜?杀便杀了!”郭大在一旁扫视陈冲一眼,不声不响站在两人中间,再劝于夫罗道:“左贤王,如今我军毕竟兵不过四万,却拥携五万人质至此处,敌军近二十万众,不可冒险,陈太守每计必中,你当重视才是。”

    于夫罗本是郭大支持,方才有如今地位。郭大发声,他不得不重视意见,静心养气片刻,于夫罗又恢复散漫神态,手摸头顶赤鹰金冠,对陈冲笑道:“一切都依太守之意。只是......”他迟疑片刻,终究又厉声道:“只是呼利拔、车酉、孤胡、叶尔依四人我必杀之!”

    陈冲松下一口气,对郭大拱手致谢,又对于夫罗说道:“这本是应有之义,广赦其众,也要诛杀首恶,不然何以正人心?”

    他当即身骑青隗,踏马行至石桥前。西岸胡人的军心俱已崩溃,见他单骑行来,腰配银印三采青绶,也识得这便是大汉的两千石高官,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路,露出阵中正呆若木鸡的须卜车酉以及诸王面前。

    在场的诸王陈冲只认识两人,但他此行本也不是为诸王而来,他只是环顾西岸这漫无边际的人海,对着这万千胡人士卒,肃然说道:“陈冲此来,只为消弭兵灾而来。”

第二十五章 天子臧否

    “这便是当日的全部情形了?”天子合上奏折,微微后仰,一手轻轻按压太阳穴,纾解额角的胀痛。这些日子他越来越嗜睡,识海却好似无底洞般,无论昏睡多少时光,也填不满疲惫的空虚。

    刘备在殿下跪拜在地,此刻得到允许,方才又起身答复:“刘备当日受困龙山,疲饿交困,浑身乏力。只知左贤王援军追至,叛军军心大乱,不战而降。

    但刘备困战之时,胡虏讥笑于山野,而将士口不能斥敌,力不能离山,全不知如何得保臣节。如今竟全军而还。全赖朝廷谋划周密,陈太守临机应变,方才有如此大捷。”

    刘备一身武绯朝服,头顶虎贲鶡尾冠,高领宽袍。长期的武人生涯使他对此很不适应,时不时轻拢袖袍,露出勒有甲痕的腕口,显得颇有几分滑稽。可崇德殿内的王公大臣,无人敢对他有所轻视。

    此时他正第二次入殿面圣,向天子献礼报捷,三月平贼近二十万众,可谓是平灭黄巾以来的第一大捷。天子大为欣慰,常朝上的第一事,便是为众卿通报大捷,并商议此战封赏。

    不管刘备出身如何,此前围剿黄巾时又有何污点,但东平军镇守青徐,三年来功绩赫赫,人尽皆知。而此次作战,刘备更是领军与数倍之敌周旋月余,南匈奴之乱能三月平定,刘备不可谓不居功至伟,当得起百官称一声后起之秀。

    天子听闻刘备所言,不禁失笑,他好不容易正襟危坐,取开案上漆盒,木盒中须卜车酉头颅已经面目全非,他想象不出这名伪王活着时的神态,便又阖上漆盒,转身问何进道:“遂高,北疆事务一直是你负责,刘卿说朝廷谋划周密,怪哉!朕一无所知。可是你别有奇策?”

    独坐首席的大将军被当众诘问,何进难掩神色里的尴尬与惶恐,只能行至殿中,对天子跪拜请罪道:“此次匈奴作乱,本就是微臣谋划不周,以致祸乱三郡,百姓待哺,饿殍嗷嗷于一州,何敢自夸以奇策?

    并州平乱,全赖以东平校尉、西河太守、上党太守三人恪尽职守,左贤王于夫罗心念皇恩。运筹帷幄,也唯陛下调东平军入并一事而已。陛下此言,教微臣惭愧不能自已。”

    何进在前方请罪,但谋划并州诸事的本是袁绍,此事群臣皆知,有人回首打量袁绍神色,但见他面色如常,安坐如山。

    天子对此毫不在意,挥手示意何进起身回座,又对刘备自嘲道:“朕哪里有什么运筹帷幄,慎侯说朕调东平军入并,是有此事。只是蹇硕至东平之时,刘卿已舍官去印,问其去处,其弟刘德然曰:在泰山剿贼。不料一日之后,刘卿便横跃中原,提兵入并,用兵何其速也!”

    此言一出,满朝公卿无不哗然,私自调兵乃是朝廷大忌,若在前汉,此事可以死罪谋反论。可此前此事朝中无人提及,只因战时朝廷恰好追加了调令,刘德然连夜给刘备送达上党,也马虎糊弄了过去。

    但蹇硕在东平的见闻却是实实在在的,刘德然没钱行贿,简雍只当不知,事情暴露也就是早晚之事,孰料此时被天子公然提及。

    刘备倒是面不改色,三拜之后答道:“陛下谬赞,去年西河太守出任西河时,便与陛下约定,今年二月调臣入并,只因青徐匪患不停,刘备迟迟不能成行,三月我得闻并州军情紧急,便知陛下不日必将调臣出兵,而战场形势须臾变幻,刘备片刻不敢耽误,以国事为上,所以私自率众先行。”

    刘备回复得理直气壮,让天子也为之木然。他敲击膝节,目光扫视殿下公卿,忽而又记起这两年堆积桌案的牒报:凉州僵持、豫州叛乱、青徐黄巾复起、长沙叛乱、匈奴叛乱、张举称帝、连京畿内的荥阳去岁也有暴民作乱。低眉再看到眼前这份捷报,天子不禁为之太息,俯首扶额叹道:“下不为例。”

    调兵一事便被轻轻揭过。

    而后天子不再多言,由司徒许相与大将军何进与群臣议论战后封赏之事,商议如下:

    西河太守陈冲功劳第一,封棠溪亭侯,邑六百户,赏五十万钱。东平校尉刘备功劳第二,封舞阳亭侯,邑四百户,赏五十万钱。上党太守朱期功劳第三,封桂櫂亭侯,邑百户,赏三十万钱。东平校尉郭大、上党典军从事吕布、并州武猛从事张杨三人封关内侯,赏十万钱,麾下将士又有若干赏赐不等。

    封赏名录交由天子审阅时,天子先将郭大名字抹去,随后将刘备功劳提至第一,陈冲移至第三,中间加入蹇硕之名,为其加封五百户,余者不动。能如此堂而皇之更改名录,不谈缘由不问群情的,也只有当今天子了。

    天子放下名录,又笑问刘备道:“刘卿,你如何看待西凉战事?”

    刘备立刻回答:“西凉胡汉混杂,武风昌盛,难以骤平,非数载之功不能克之。陛下如要拒之,斄乡侯足堪大用,陛下如要安之,非前左车骑不可。”斄乡侯指董卓,左车骑指皇甫嵩。

    天子却再次打开陈冲的奏疏,对刘备摇首笑应:“陈卿的意思,是保举你做太原太守,领护匈奴中郎将。但他坐镇西河便已足够,匈奴经此一役,难生大乱。朕的意思是,朕想调刘卿负责凉州事宜。”

    刘备沉思片刻,诚恳答道:“斄乡侯坐镇三辅经年,威望已深。如今陛下调臣负责,臣虽受沐浴天恩,然年不过三十,位不过校尉,骤然领方面之任,不仅使上下失望,内外猜疑,一旦失利,更伤陛下圣德,备惶恐不敢领命。”

    接连拒绝天子,殿中气氛也稍显冰冷。曹操跪坐殿后,遥见天子眼神凌厉,也不禁为刘备忧心。如今天子绝非容人之君,心性焦虑多疑,一怒拿人下狱可谓常事,孰料天子与刘备对视良久,他竟又平和下来,感叹问道:“刘卿,天下反贼犹如虫蚁般杀之不绝,朕莫非真是什么桀纣之君吗?”

    刘备也不料天子忽有此问,继而劝导说:“臣子乃是陛下的臣子,却也是天子的威仪,天下万民见地方臣僚,便如见陛下,臣在地方,不敢做出有损陛下仁德的举止,所以才勉有薄名。

    而如今朝廷外任众吏,不怀陛下之仁德,不念百姓之疾苦,横征暴敛,以黔首为鱼肉,以陛下为刀俎。陛下虽非桀纣之君,但是与不是,又与百姓有何干?所以陛下选用官吏,不可不体察备至,如若能使天下百姓皆知陛下仁德,贼患又岂会杀之不尽?”

    天子环顾四周,对身侧的张让笑说:“刘卿说得是忠正之言。”随即又对刘备说道:“善,我与刘卿真是相见恨晚。”当即又赏赐刘备十万钱,赐刘备中兴剑一把。

    何进本欲让刘备任骑都尉领护匈奴中郎将,但天子又说,太原太守无人上任,陈庭坚既然保举,那便任罢。便仍拔擢刘备为太原太守兼领护匈奴中郎将。

    大功告成,刘备长吁一口气,退回群臣之中,随即开始下个议题。

    新任的并州刺史由谁担任。司徒许相上前奏对说:“如今匈奴乱平后,西河耕种误时,太原积蓄又为之一空,能得保全者,唯有上党一郡而已,如此形势,非寻常刺史所能为,不如依幽州、豫州、益州故事,设并州州牧。”

    众官深以为然,右车骑将军何苗又问:“何人可以当之?”

    太傅袁隗提议道:“州牧身处祸乱之地,握一州之筹算,正须大忠大勇、大智大德之人,朝廷先前选取黄琬刘虞,莫不如是。以我所见,不如复用皇甫义真。皇甫义真先平黄巾,威震四海,陈冲刘备皆入其幕府,又熟知民生,舍之其谁?”

    天子却直接否决,答曰:“不可,皇甫嵩当挑西面之任,听闻他最近身体小恙,待他病好,朕便命其出镇西凉。可还有其余人选?”

    众官又讨论了片刻,议论纷纷,却议论不出一个合适人选,最终天子决定宁缺毋滥,如今并州残破,不可轻怠,待找到合适人选,再行任免也未尝不可。

    随后谈及幽州战事。匈奴叛乱后,朝廷又当即派遣孟益与公孙瓒前往幽冀两州募兵,如今足有三月,募得四万士卒,其中有九千虎贲,备之以邺城铁甲,下月便将率军进攻张举张纯。

    只是张举张纯攻之易,乌桓鲜卑却克之难,如不能切断乌桓鲜卑与二张之往来,二张即使一夕战败,也能卷土重来。天子又点名刘备说道:“刘卿往太原时,兼有安抚鲜卑之任。”刘备唯谨诺而已。

    今日的常朝格外漫长,待朝会结束后,已是酉时两刻。刘备走出南宫,见街道之间百官车水马龙,才想起整日没有用膳,腹中空空难受不已,按常例他可申请在外宫休憩,但刘备受不了宫中的阴鸷氛围,还是准备在城南饮食,随后便投奔到雒阳卢植府邸过上几夜,准备旬日后的献捷大典。

    孰料出门便听闻身后有人唤他名字,回身望去,原来是曹操。两人在十年前便在雒阳熟识了,只是当时曹操闻名京师,刘备不过一幽燕游侠儿罢了。如今岁月蹉跎,两人重逢雒阳,身份相较当日却已截然不同。

    曹操负手而立,对刘备洒然笑道:“君从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1】

    刘备脱下虎贲冠,换上赤帻,对曹操回答:“这个问题你要问庭坚,我一个老革,哪里知道这些。”

    曹操却摇首哈哈大笑,指着他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问你,玄德你在殿中待了许久,饿是不饿?上月在粟市新开一家羊肉馆子,味鲜且肉嫩,你去是不去?”

    得闻有吃食,刘备拍腹感叹道:“京畿的馆子我一向不敢多吃,此次回京我也未带浮财,如何享受得起啊!”

    不料曹操一拳打过来,和他勾肩搭背:“陛下赏你五十万钱,你还没钱?钱我出便是,你再跟我说说并州的战事!”

    刘备自无不允,两人嘻笑着谈论起最近的豪杰人物、名马宝剑,还有美女华服,一齐乘上马车挤进人群之中。

    中平五年六月,京畿还沉浸在大汉最后的平和之中。

    (天野苍茫完。)

    【1】曹刘之交:根据王粲《英雄记》:“灵帝末年,备尝在京师,复与曹公俱还沛国,募召合众。会灵帝崩,天下大乱,备亦起军,从讨董卓。”可见曹操刘备早有交往,而其中“复”字可知,刘备曹操相识当在何进被杀之前,极有可能在刘备求学雒阳,曹操担任雒阳北部尉期间。

第一章 新单于

    朝廷本想把献捷大典办得更盛大一些。

    司徒许相把举办地点定在鸿德苑,除去参战的东平军外,准备再征集三河郡兵与正组建的西园八校一同参阅,计划从南门太学绕城逆行,过士乡聚、石桥、樊濯聚,过白马寺时由寺中八百比丘尼为将士唱经作法祈福,最后至鸿德苑前受天子检阅。

    路线环绕雒阳整整一周,正可向京师百姓夸耀朝廷的赫赫武功。可惜想法很好,但计划报上去后,天子与尚书台合计前后钱财耗费,便当即将其余参检部队悉数砍去,只留下三千西园八校与两百东平骁勇按原计划游行。

    本准备热闹一番的雒阳百姓不免有所失望,不禁私下嘲讽说:天子封赏便已是破费,哪里还有军费?说不得是最近西园官价卖贱了。天子当然不止于此,曹操跟刘备透露内幕:下半年天子还欲再办一次阅兵大礼,不想被这次夺了威风。

    即使如此,刘备参加典礼时还是欢喜非常,策马绕行雒阳,已是他年少游学雒阳时遥不可及的梦。当他被街道两旁的百姓笑容所感染,看见人群中随行雀跃的稚童少年,忍不住会想起:曾经我也在他们中间。但心中又不免有所遗憾:自己所乘的却不是陪伴自己征战沙场的爱马。

    待到鸿德苑后,天子先设坛拜祭大汉诸帝,随后举行献俘大礼,而后刘备登坛,天子为之赐下印绶,当众宣布他提职任命。

    这天刘备身穿玄边红领筒袖铠,头顶红漆扎甲铁冠,脚穿浅帮圆口叶纹靴,他身形瘦削,面容英武,手持天子御赐佩剑,端严不敢逼视。他接过印绶,三军为之欢呼再三,声音直上云霄,刘备随之神思天外,不知所言,唯有对天子三拜而已。

    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庆礼只有一天。一天过后,刘备就要回到惨淡的现实。晋升太原太守领护匈奴中郎将,听起来很是威风,看上去是大汉的北疆柱国。但朝廷上下对此心知肚明,留给刘备的绝不是什么美差。

    太原郡遭遇近二十万叛军来回劫掠两遍后,除去得知消息早早便逃离的几大世家外,可以说在太原百姓的贮藏中找不到一只硕鼠。春耕已经过去,夏收颗粒无收,即使试图补种,却连种子也无,刘备来朝时,饿莩盈街,乞丐满地,当真是一片末世景象。

    朝廷对此还是关怀的,免去太原郡两年赋税。至于调粮赈灾,那却是爱莫能助了。恩师卢植对他说道:“九州激荡,八荒用武,民生如蒸,民死如麻,君子当为天下先,不可爱惜金物。我以前不知晓你的才能,是我之过失,如今我以你为傲,你切莫令我失望。”于是利用尚书的人脉募得三十金赠与弟子,刘备唯诺诺应之。

    刘备又在雒阳驻留了两日,等到朝廷承诺的赏钱发下来。他将自己和陈冲的那份都拿了,而后带上恩师的馈赠,领着麾下部署去粟市买粮。

    如今在太原便是有钱都买不到粮,而雒阳身为帝都,米粮出入巨大,较全国而言价格也更为廉价,百万五铢钱一夕间换作万石粮草,由东平军护送入并,连运费都一并省了。但至于有多大作用,刘备心知肚明,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陈冲也对此非常焦虑,但他身为西河太守,却也有不得不先完成的事。

    西河美稷,陈冲再次进入单于王帐,这是他第一次来此议事,但对于新单于于夫罗而言,这本是他过去人生习惯的一部分,只是他如今却深感物是人非,帐中议事的诸王已经更换近半,而其中有三分之二是他下令处决,而死去的父亲却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感到自己永远失去了一部分,也永远得到了一部分,他与过去的左贤王于夫罗截然不同了。

    现如今参与议事的诸王分别有:新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新左日逐王刘宣、右日逐王安何、新左谷蠡王莫悦、呼衍王于勒都、折兰王坡离石、丘林王孤涂生、右谷蠡王瓯托泉以及大且渠智牙斯。

    除此之外还有独孤骨都侯力微、当于骨都侯悦、宇文骨都侯器韦、栗籍骨都侯蒲奴、赫连骨都侯落侯、呼毒骨都侯休利、先贤骨都侯车林、须卜骨都侯师子等十三大部骨都侯。

    除去刘宣刘豹外,在场的一众诸王骨都侯在新单于与陈冲面前静若寒蝉,一言不发。叛乱给并州汉民的生计而言是灾难性的,但对于匈奴的王权而言,却是空前的扩张。

    休屠王、句龙王、左右渐将王等王位被直接废除,其下部众直接划分至于夫罗麾下直属。羌渠单于在世时,能直辖者不过西河及上郡西部约为十万众,如今于夫罗单于不仅尽数收回,还扩张至奢延之西、定襄之北,麾下尽三十万众,足占匈奴半数。

    而在昨日,朝廷派遣使者前来册封单于,与雒阳略显寒酸的庆典不同。于夫罗意气风发,在美稷马市之南设坛,召集匈奴五万部众前来观礼,又邀请陈冲及白波五帅一同登台。

    典礼极尽铺张,坛上铺满白鹿皮绒制作的长毯,中央设有长案,燃有东海鲸油熬制的香烛,两侧的案席一并设有金盏。而于夫罗披虎抱狼绛色斗篷,头戴赤鹰金顶冠,手持日纹鹰喙金刀,当众宰杀一匹苍狼,将狼肉切条喂予王庭捕获的雪鹞子。

    雪鹞子振翅远去,接下来才是正式的典礼,上万骑士骑着马匹在坛前呼啸而过,万马奔腾,如此景象,犹如身穿劲风,不禁让人心志,以致让人自疑到底是大军奔腾而过,还是自己在被群马践揉。

    但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骑士略过,坛前又远远奔来一匹骏马,肩高六尺,通体漆黑,唯有眉间白如午云,陈冲识得那马,名叫“余勒都思”,于夫罗曾向他解释过,在匈奴语里他的意思是“不可阻挡的星辰化身”。

    如今这匹“星辰化身”在草原上兴奋的奔驰,没有系辔头,更没有系鞍鞯,只在马腰处系有一块牛筋制作的长绳。长绳尽头绑着一名男子的双手,陈冲远远望去,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从他的服饰与体型依稀可认出,那正是原休屠王呼利拔。

    呼利拔的性命被于夫罗留至此日,正是要在此时明正典刑,他想出如此别出心裁的手段,将他塞住口舌,黑布蒙脸,牢牢绑在余勒都思身后,余勒都思身为马王,匈奴中也无人能制,如今骤得自由,欢喜不已,随即奔驰于马场之上。

    呼利拔虽然身是南匈奴有名的武士,又怎能能比马王的气力,当即被拖拽在地,一倒之下,就再无机会站起。

    以陈冲所见马匹而言,能与余勒都思相提并论的,只有赤兔而已。如今余勒都思撒起欢,当真是奔驰如电,浑不在意地形高低,时而越过沟壑,时而奔上石丘,时而穿梭绿林,骏马驰骋,本是令人心旷的场景,只是如今却让在场众人无不胆寒。

    余勒都思足足驰骋了一个时辰,待它回到台前时得意地低声嘶鸣,身后的呼利拔已经不成人形。一名当户检查过后上台禀告说:浑身布满血痕,膝节出甚至露出琛琛白骨,面孔上刮瞎一只眼睛,下巴也因为剧痛而脱臼了。

    如此剧痛,呼利拔竟连惨叫也不能发出一声。

    于夫罗对此大为满意,命巫医上前救治,夜中便将其扔至马厩,待明日再如此一番。

    典礼的最后一步,便是反正诸王膝行一里至台前,向新单于悔过祈求赦免。此前能杀的王侯于夫罗早已杀了,剩下的都是承诺赦免之人,只是呼利拔的现状令其大受震感,膝行一里,不少王侯的膝盖磨得血肉淋漓,但王侯唯有噤声而已,至于夫罗身前,无人敢仰视。

    当夜,呼利拔便痛死在马厩之中。

    陈冲曾听闻过鲜卑人说:“狼群的命运,只有狼王才能决定,能够给骑士带来荣耀与美梦的,定然是英雄的鲜血。”

    大帐内寂静无声,他看着匈奴王侯,不禁想起这句话,这使他不禁再侧首看向身旁的新单于。

    新单于的面容酷似兵马俑烧制般的棱角,但他的眼神满是肃杀与暴虐,这让陈冲再次忧心并州的未来。

第二章 诸般事

    王帐内的一日会议无甚可说,陈冲在一侧听了一日,无非是于夫罗一吐心中恶气,百般刁难诸王,而后大行摊派。

    羌渠单于在位时,他自知自己得位备受争议,便与匈奴王侯休养生息,每年仅收每部少许贡赋而已,若遇朝廷征调,羌渠单于便也只征调本部参与战事,如此一来确实使匈奴安稳多年,但也使诸王各自积蓄力量、不受制约,最终萌生叛心,在今年爆发全面叛乱。

    于夫罗如今实力大增,又有大汉与白波作为依仗,如今自然是行事无忌,当下便将今年的贡赋大幅提升,参与叛乱诸部中,大部上贡麦面万石、羔羊千头、角弓五百张、良马百匹,小部上贡麦面五千石、羔羊五百头、角弓两百张、良马五十匹。

    如此贡赋,若在往年和平时日,诸部尚能勉力支撑。只是今载已然过半,叛乱致使匈奴半岁仍未耕牧,既无耕牧,又何来收成上贡?但匈奴王侯即为叛臣,如今能侥幸免死即为大幸,哪还有敢出言反对?

    此前陈冲劝于夫罗说道:“物极必反,如今大乱方定,百废待兴。单于如要长治久安,当布恩德于小民,施仁政与诸部,上下一体,内外一心,方可共克时艰,安度灾秽。王不可以怒兴兵,更不可以怒治国。”

    于夫罗对此不屑一顾,断然拒绝,嗤笑道:“陈太守此言谬矣,此皆我杀父之仇雠,乱民之贼寇!我留此等性命何谓不仁?不过少许贡赋,不如此,何以显我单于之名?诸部可以此而知顺逆。”

    陈冲颇为无奈,只能继续为他分析利害:“谋害篡逆,皆诸王之过,而非小民之过。晋阳之胜,正是我等赦免乱军士卒的缘故,如今单于若要追究罪责,只需广罗王侯罪证,囚其于美稷,择亲善之人取其王位,统御其众。如此,一可扬单于之名,二可实单于之众,三可报先王之仇,一举三得,又与小民何干?”

    于夫罗听罢,一时间颇为意动,但思量再三。最终仍拒绝陈冲道:“此乃小王匈奴家事耳,自与陈太守无关。”

    陈冲又尝试通过刘宣刘豹劝谏,但也徒劳无功。当一个人一旦走上没有同伴的路,他便会一直如此下去。再三受挫后,陈冲感受到他话语之后的执拗,心中终于知晓结局,这迫使他不得不采用别的方法。

    摊派结束后,新单于接下来与王侯商议雁门郡的防务,会议才算是稍微走向正轨。

    在河套三郡丢失以后,雁门郡便是整个并州的北大门,如今却泰半被鲜卑魁头部所占领。魁头乃是檀石槐长孙,檀石槐死后正统的鲜卑首领,麾下多为随檀石槐征战的旧部,如今他迁徙王庭至雁门平城(今大同),边与鲜卑诸侯斗争,边逐步向南扩张势力。

    黄巾之乱后,朝廷无力扼制鲜卑,而匈奴在雁门独自对抗鲜卑,连战连败,如今堪堪将战线维持在马邑(今朔州)、广武一线。也正是因为羌渠单于为抵御鲜卑,命右贤王呼厨泉率领麾下七万部众在此驻守,诸王才得以在美稷顺利政变得手。

    如今于夫罗继任单于大位,将这七万部众尽数带回美稷,而雁门防务却不可空置,如今王帐商讨的便是接管防务的新人选。

    呼厨泉当即识趣地站出来道:“在诸位中,唯有我在马邑已驻守一年有余,熟谙雁门地形敌情,如蒙大兄不弃,我愿为大兄继续戍守雁门。”

    呼厨泉本就与于夫罗关系生疏,战时他投奔须卜单于使两人的裂痕越发明显。但他到底是为局势所裹挟,也未参加密谋,晋阳之战时倒戈也非常识趣,作为亲兄弟,连那么多王侯都赦免了,也没有什么理由揪着他不放,所以呼厨泉总算逃过一劫。

    如今他部众尽数为于夫罗所夺,但他毫无怨言,又自愿前往马邑继续抵抗鲜卑,即使严苛如于夫罗也无话可说。只是仍需调遣其余部族充实边境,于夫罗思量再三,命须卜部、当于部与呼延部三部随呼厨泉同往。

    须卜部自不必说,当于部与须卜部世代联姻,而呼延部又与须卜部同出一支,能被提名的原因很明显只有一个:皆是须卜单于的亲族旧部。

    三位骨都侯也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当即在会上各自划分辖区:须卜部守武州,当于部守埒县,呼延部守广武,三部各出三千部众,随右贤王呼厨泉入驻马邑。守兵合计有三万五千人,不过是原有守军的半数。

    此前七万匈奴守军对鲜卑尚连连败退,于夫罗如此布防,陈冲不知当如何评价。毕竟雁门不止是匈奴之北疆,也是并州之北疆,于夫罗主意已定难以更改,他便只好又对其劝谏,如前线事急难以支撑,可修书于自己,他会上表朝廷派兵增援。

    言尽于此,成效仍然甚微,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陈冲只能等帐议结束后,转头跟于夫罗谈点对他来说更实际的。

    虽说匈奴大军已经被悉数平灭,但是很多烂账还没有理清。匈奴叛军军纪极差,所过之处几乎寸草不生。此次叛乱,西河郡包括郡治离石在内,半郡被掠夺一空,而太原郡本是天下富郡,如今竟到了人相食的边缘,郡中数十年积蓄毁于一旦。

    只是这些积蓄不是去了他处,而是尽数入了匈奴王侯的腰包。平乱之后,匈奴王侯又将其献给于夫罗,大军回到美稷之时,就陈冲亲眼所见,光金银珠宝便足足拖了二十车,兵戈甲胄不计其数,粟米粮面恐怕有近百万石之多。如若运用得当,太原郡今年的粮灾也未尝不能安然渡过。

    但一谈起这个,于夫罗嗜财如命的本性又暴露无遗,对此装傻充楞,借口说不知此事,日后将为此严查诸王,一有消息,便立刻转知陈冲,陈冲气急反笑,索性直接离去。心中不禁为此悲叹:若说羌渠单于只是不体恤民心过于倚仗朝廷,那于夫罗则是自以为是,两者皆无。

    离开美稷,陈冲回望两岸,忽而有些感怀。张懿便是死在此处,在上月乱平后,陈冲才得以将其尸首重新整理,将其归还给家属,张刺史的族人都说族长为国殉难,死得其所。但他死前对并州的治理不利便也再无人提及了。

    或许人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人一生定论的时刻,陈冲如此想。

    转念又想起今年赈灾之事,陈冲还得去借粮,他不由得为此感到头疼,正望见美稷城南的匈奴部落正纷纷拔帐西行,其中还有认识他的几名羯人,主动上前来向他问候。

    如今美稷以南的土地已被于夫罗全数赠予白波军,这本就是当初他应允白波军的条件,听此消息,陈冲临时起意,便更改行程先去拜见郭大。

    经此一役,白波军也算都识得陈冲了,都知晓他是如今白波军的上司,也是善于攻心喜施仁政的“贤太守”,对他还是颇有好感,也不用什么通报礼品,他轻衣简从,便被一路放行,直至寰阳。

    他来时,郭大正赤着胳膊端坐在府井边,就着井水在砂岩上磨砺刀锋。这位白波校尉抬首看了陈冲一眼,便依旧低首磨刀,锋刃薄如蝉翼,在磋磨间“铮铮”颤鸣。一刻后他再次浇洒井水,以干布擦拭斫刀,终于将其置于刀鞘,转身对陈冲不冷不淡地说道:“陈府君驾临县中国,不知有何贵干?”

    陈冲对这种态度习以为常,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先赞叹他说:“《司马法》有言:‘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郭帅战后磨刀,真有古贤人之风。”

    郭大系上袍服,又在外披上甲胄,反对陈冲笑道:“我还记得陈府君曾对我等说:‘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虽目不识丁,但陈府君所言,莫不久念在心。毕竟陈府君神人在侧,我哪敢折刀相迎?”

    陈冲只得苦笑以对,他犹豫片刻,想到如今并州的形势,最终还是决定对郭大一吐心中忧虑,他不由叹道:“郭帅,如今并州事急,我忧心如焚,而刘校尉尚未回并,我唯有前来与你商议相关事宜。”

    随后陈冲便将今日匈奴王帐内的议事与郭大和盘托出,并分析说:“如今于夫罗自以为势大,行事便无所顾忌,横征暴敛。上辱诸王,下欺黔首,如此焉能长久,偏偏并州又北有强敌,内遭饥馑,如此下去,并州粗安的局面必然又生大变,不可不早做提防。”

    郭大一时听得入神,这是他第一次听陈冲如此全盘的分析,不觉眼界大开,寥寥几语便将时局要点尽数点出,这使他不禁问道:“做何提防?”

    “如此苛赋,不出一载,匈奴必将再生内乱。而今岁大旱依旧,那时秋高马肥,鲜卑定会南下侵掠,而我并州诸郡饿殍遍地,军不足食。到那时,并州百姓,恐存十一亦不可得!”

    郭大闻其景象不免觉得陈冲夸大其词,但他很欣慰陈冲对自己说这些言语,当即坐直身躯,对陈冲问道:“那以龙首之见,我该当何为?”

    陈冲坦言对郭大说道:“当下虽困难万千,亦有主次之分。如今两郡急需的便是粮种与粮食。晋阳一战,我闻郭帅在此战中亦是收获颇丰,若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向郭帅开口,还请郭帅念在与乡祉百万待哺生民,借粮于我。”

    郭大闻言叹道:“龙首当有借有还才是。”

第三章 纳贤才

    等刘备与东平军运粮入并时,天气已然转冷,连秋老虎都快要过去。高原上的风吹过山道,携有丝缕秋凉,行至山顶,偶尔还能看见南飞的候鸟。候鸟可以南飞,人却不能轻易离家。刘备如此想着,忽而又恍然发现,自己已经近四年未回过家了。

    家中本没多少值得眷恋的,他早年丧父,青年丧母,唯靠叔父刘元起抚养支助,他才得有今日。只是那无论如何也是他的家乡,这是一个漂泊的浪子想起,心中便会感到有些许安宁的词语。

    他不敢和关羽说这个话题,于是私下问张飞:“翼德,你家中可有来信?”张张飞思虑片刻后回答:“自从我随兄长入并以来,居无定所,我再未收到阿父手信。兄长何以有此问?”

    刘备眼望东北,神游天外,良久才回答说:“如今幽州又遭兵乱,张纯张举二贼勾结鲜卑乌桓,割占半州,祸乱不止,幽州屡遭兵戈,也不知如今乡祉父老如何?”

    张飞却反而笑言劝慰说:“兄长多虑,当年檀石槐数攻幽州,虽有斩获,却也难成大患,如今二张不过乌桓鲜卑走狗,又能如何?不如先想想如何渡过今岁。”

    今岁又是一年大旱,刘备在太原郡来回作战近两月,当真是滴雨未见。若在往常郡国,太守便该烦忧今年郡内如何歉收,但刘备就毫无此类烦恼,因为他知晓今年的太原郡收成定然是一粒米也无,现在全郡的生计都暂时着落在他运送的四万石米粮上。

    入并的道路并不轻松。先前他带兵入兵,轻骑快马,所以赶抄近路,从天井关翻入上党,但此次他车队庞大,只能绕道冀州,经朝歌、荡阴至邺城,转而向西,由涉、潞二县一路跨过壶关,来回绕路迂行,将士们都深感疲乏。

    但最要命的还是贼寇,刘备不担心今年的旱灾,不代表河北百姓不在乎。进入魏郡后,刘备行在官道上,就如同烛火般,吸引了大量的饥馑流民,他们尾随在后,眼孔里有乞活的神采,只是东平军的玄鸟流火旗在河北太过出名,流民犹豫再三,终究不敢动手。

    对刘备来说,流民不足为虑,真正让他忧心的,却是此地的黑山贼。从涉县入太行山,道路虽宽缓易行,两侧却也是千山万壑,林木深深,每过数里,便能看见道侧山麓里忽而惊起一片飞鸟,刘备便知晓那里有黑山贼的岗哨。

    也不知此地的黑山渠帅作何感想,也尾随了刘备整整一路,刘备便将士卒分为两批,一日休息两次,轮班值岗守卫,黑山渠帅见无机可趁,最终只好目送刘备离开壶关。但如此一来,刘备的行军速度也被大大拖累,足足走了一月有余。

    等他再次赶到晋阳时,已然是八月中旬。

    晋阳城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接连经历过三次大战,它显得有些许残破,城中的房屋被匈奴人拆毁一空,城中四处都是断壁残垣,最重要的是,城中连一个百姓也没有,甚至说不止是城中,晋阳城方圆五十里都空无人烟,可以说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这可与刘备想的大相径庭,他想过晋阳城内遍地都是路倒尸,哀嚎遍地,瘟疫横行,他的车队在城外百里便被饥民围得插翅难飞,唯独没想过这里会成为一座空城,这让他难以理解,最少这里也该有朝廷新派的晋阳令才对。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手中不停,一边安排士卒在城外扎营修城,一边派使者通知太原诸县,晋阳城准备放粮赈灾。使者在路上撞见简雍与刘德然,他两人得知消息,这才在当日下午赶回了晋阳。

    “人呢?”刘备直接问,两人见到他时,他正带人在城中清理地皮,努力地在废墟里拾掇出还能用的物品。简雍压根没明白他说什么,刘备只好就地坐上一根横柱,翘腿问道:“晋阳的百姓呢?俗话说故土难离,无论再苦再难,晋阳又怎至于沦为白地?”

    简雍这才明白过来,对他笑道:“玄德,这有何难?庭坚已找白波军借得十万石粮草,如今正在兹氏赈灾,太原百姓如今多为流民,衣食无着,不去兹氏难道在此处等死?”

    听闻这个消息,刘备倍感欣慰,但还是有些许不解:“那新任晋阳令呢?他不至于也要饿死,跟着流民去兹氏吧?”

    说到这里简雍又笑了,他身上背着包裹,如今将它脱下解开,露出一串铜印墨绶,崭新的铜印晃得刘备眼花,只听简雍阐述道:“你不在这些日子,朝廷派来的新任县令有十一位,和我打完招呼交还印绶辞官的有四位,不打招呼直接印绶挂树辞官的有五位,只有两位留任,你要想看见新任晋阳令,只怕现在就可以去牛饮山隐居了。”

    刘备听得目瞪口呆,随后只能拍胸自我安慰:“还好,总算还没有跑光,太原郡十六县,就算走了九位,好歹现在也还有七名县令,想当年田单能以一城大破乐毅,重振田齐基业......”

    话还未说完,又被简雍打断说道:“前日里朝廷来人了,说是剩下那五位直接不来了。”这话直接将刘备噎了个半死,他愤愤然说道:“真是乱弹琴!朝廷哪来这么多米蠹?”他只能转而对关羽说道:“云长,我们空了这么多位置,都可以给效仿秦孝公广布《求贤令》了。”

    这当然是玩笑话,但问题却是刻不容缓的,没有钱粮可以借可以偷甚至可以抢,但唯独不能凭空变个人出来。没有执行政策的官吏,那即使是皇帝天子,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还不如自称天王老子,可能显得更接地气一些。

    关羽不善玩笑,他对此只是说:“兄长,如今我兄弟四人已然重聚一处,又有上万将士,生死相托,坎坷一心,乃成金石之志。纵有天倾之危,倒悬之厄,无非部娄小流,踏履可过!又何惧之有?”

    关羽平日少言寡语,此时言辞却慷慨激昂,身旁众人听闻不觉精神一振。刘备也豪气顿生,对面前众人说道:“云长说得正是!大事岂有易者?非如此不足以显我刘玄德英雄,正要与诸位共勉!”

    随后他将诸般事宜扔给简雍刘德然,快马加鞭往西河而去。

    陈冲自然早已在离石等着他,在刘备上雒期间,他早就料到太原民生难以进行,先是向朝廷说明他将迁徙太原百姓至西河就食,随后又是借粮,又是赈灾,诸般布置无一不是为刘备考虑,真可谓打一份工操两份心,等刘备来时,他正在给太原郡画水利图。

    两人见面,自然是唏嘘不已。但两人早已不需要寒暄和问候,刘备来时还没吃饭,陈冲便给他下了碗葱油面,他边吃便和陈冲谈此次自己在雒阳的见闻,以及在太原施政的困难,时不时还骂两句朝廷封赏:“当年段颎平定西羌,封为县侯,食邑万户,可如今我等平复匈奴,赏罚无有十一,何其谬哉?”

    陈冲给他烧了杯茶,递给他而后劝慰道:“军功以斩首计,段太尉合计斩首三万八千六百余级。而我等以攻心计克敌,虽说多有战获,也不过斩首六千余级,如何能与新丰侯比?”

    随后陈冲又从书房中取出一册竹简,交予刘备,见刘备疑惑,陈冲笑道:“这都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县令。”刘备大喜过望,翻开竹简,只见上面写着的无不是闻名州郡的大族子弟:

    前豫州刺史王允之子王盖、原大将军窦武之孙窦辅、原大司农郭全之子郭缊、现涿郡太守温恕族弟温睿、原乌桓校尉令狐逖族弟令狐渊、现京兆尹裴茂族弟裴成、现日南郡太守虞歆之子虞翻、八顾宗慈之子宗邑等不下二十余人。

    这些人有的是并州本地的大族子弟,如王盖、郭缊、温睿、令狐渊等,有的是陈冲在太学的弟子,如裴成、虞翻、宗邑等,甚至还有窦辅这样的隐居人士。

    刘备不由为之叹道:“庭坚,我在青徐征战三年,自以为也算见识了不少豪杰名士,但你这一册名单,却让我又自疑不已,这些岁月是否空度?这些名士当真能为我所用?我在青徐,见惯了他们嘘枯吹生,做事时反倒是百无一用。”

    陈冲闻言,不由笑道:“哪有无用的人,只不过看怎么用而已!这里面有些人我已经写信过去,大约还有十来日便能陆续到达,他们的人品我是知晓的,你放心任用。但还有些人,是本地的名族子弟,只能你亲自去谈。”

    刘备不明所以,问道:“你作为文坛魁首尚且不能请动,我如何谈?”

    陈冲显然成竹在胸,他淡然道:“你就与他们说,我愿效冯谖之行,为诸君市义于天下!他们定然为之心动。”

第四章 陇亩中

    自从两次党锢以来,东汉发展出极为昌盛的品评文化。为抵制宦官乃至皇权对士族的压制,士族门阀团结一致结为朋党,借点评时局名士相互吹捧,从而形成文化上的政治攻势,以至于皇权名望衰败,成为后世士族共治的政治先声。

    陈冲对这种文化深恶痛绝,并极少参与士人之间的品评清谈。这不是因为他心向皇权,而是如刘备一般,觉得这种相互吹捧是对时局百无一用,什么八及、八顾、八俊之流他见之太多,名副其实的不过一半。

    但不怎么参与清谈不代表陈冲不重要,相反,陈冲在清谈界的地位已然超过月旦评的发起人许氏兄弟。

    陈冲原为太学博士祭酒,生为太丘公陈寔之孙,又是熹平论经中为文坛公认的经中龙首,与佛道门人又多有往来,人脉关系上抵朝堂,下达乡野,平时除却谈经论道外,对人物品评偏偏还守口如瓶,几年下来,陈冲可说是真正的“金口玉言”。

    在光和五年时,陈冲去拜访前太尉刘宽时,与其弟子傅燮谈古今往来战事,傅燮对答如流,令陈冲欣赏万分,对刘宽说:“南容德如高阳,智比昆玉,洛水汨之不及!”事后刘宽以此为弟子扬名,竟使傅燮与曹操、袁术并称为光和三秀。

    除去弟子好友外,陈冲为刘备挑选的名士多是本地的高门大阀。太原王氏、郭氏都是天下闻名的郡望,温氏、令狐氏等也是太原诸县中首屈一指的名族,如今都在并州各地避难,只要陈冲以许诺为其扬名于天下,刘备定然能马到功成。

    王盖此时便与族人居在离石城中,刘备当即轻骑上前拜谒求见。王盖听闻是如今乡祉新任太守求见,自然欣然相迎,与族弟设宴欢饮,几人纵论天下事,等朝阳破晓,刘备笑颜满面,又打马离去。

    王盖回身对王凌叹道:“刘府君真良人也,言括六合,英气凛然,纵然为我所拒,依旧豪情冲宵,言辞如刀,我当真为之心动。只是如今太原糜烂,我若入其府中,必然靡费家资,千金尽散,何苦为此?”

    王凌倒是不以为然,反而肃然劝说他道:“兄长何其谬也!如今大乱蜂起,贼寇横行,饥民汹涌,正乱世之兆也。而家资不过身外物,可能挡刀剑加身?如今大人隐居于外,我等逃难于野,如何独善祸事?如兄长不能决,可由大人决之!”

    两人各不相让,但如王凌所言,传信于族长王允。王允数年来为常侍张让侵逼,又恐祸及家人,便改名换姓,隐居于河内怀县,数日后,王盖收到回信,只见王允回信简洁:“汝等少才,可附龙首之尾。”

    其余诸族子弟的反应也大同小异,犹豫少许,终究还是选择为刘备所征召。陈冲选取这些人,自然也知晓他们大多才能平平,只是如今为官,再有贤才,也比不过家有钱财,很多事办不好不是你能力不够好,是你还不够有钱。有了这些大族子弟舍财相助,过难关才有底气。

    刘备进展顺利,也让陈冲松了一口气,但他仍然闲不下来,如今两郡近五十万百姓的生路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得不为之竭尽全力。

    今岁西河虽说被影响春耕,但毕竟没有祸及全郡,所以还是有些许收成,只是连年大旱,这些收成也只能勉强果腹,好在天子已经应允西河赋税三年不征,总不至于再逼出民反,今年将就着还能过过去。

    但对于太原百姓而言,今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就着过下去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何况借来的十万石粮草也只能支撑两个月。陈冲先在两郡边界开仓赈济两日,大量太原灾民闻风而来,随即便改易方式,给太原百姓编辑名册,划分为丁营、妇营、老营。

    丁营俱为十六至五十之间的青壮男子,约有十万四千余人,由陈冲亲自管理,与西河郡兵一到前往黄河支流及两岸滩涂兴修水利。他打算先在永和与蔺县之间开挖一道水渠,将黄河再掘出一条长约四十里的支流,如此一来,足可在西河境内新增近万亩良田。

    妇营多为妇女孩童,约有十二万人,陈冲则让杨会负责,教授妇女造纸之术,在兹氏就地开设纸坊。陈冲在雒阳时设有竹纸坊,只是如今北方大寒,竹林凋敝,他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派徐庶采购桑麻,改做普通的麻纸。

    只是即使如此,陈冲的造纸工艺也远超其余同仁,无论是煮制的硝料还是晒制的时间把控,在此时都算独具一格,等九月份第一批纸张运到河东三辅,商队甚至没来得及见到函谷关,不过三日纸张便被抢购一空。

    老营中为五十以上的老者,约有四万人,陈冲便让孙乾等人带领他们在太原郡内清理废墟,垦种桑苗,畜养五畜,为冬日提前做准备。

    八月底,杨奉奉郭大之命,率队到离石处卖马,沿路所见,人人忙碌而面无疲色,泥香四溢如蒸仿佛春忙,对麾下感叹说:“陈府君治民如饮酌,真让我眼界大开。”

    等行至离石,秦宜禄出城相迎,自从战事结束,朝廷一直没选出新的并州刺史,部分张懿属吏便干脆更换门庭,替陈冲做事,秦宜禄便是其中一员。

    如今他是太守门下掾,负责西河的仪卫近侍。他见到杨奉便说,陈冲此时不在府中,仍身处蔺县东郊,与护匈奴中郎将刘备、蔺县令刘鹄审查水渠事宜,买马相关事宜俱交予他处理便可。

    杨奉自无不可,说白了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批马约有千匹,乃是陈冲向郭大借粮时便说好的,刘备龙山之围马匹尽失,如今只能从头组建。秦宜禄取出五十金交予杨奉,杨奉收下后又问:“郡中米粮可还足用?”

    秦宜禄对此只能摇首以对,答说:“不过还能再用一月而已。”而后在一侧唉声叹气,显然他也对此忧心忡忡。

    杨奉倒对此没有什么感想,因为这种神情他只有在秦宜禄脸上才能看到,太守府的其他人在府中来回穿梭,都是神色匆匆,但却不焦头烂额,仿佛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些什么,连秦宜禄也很快投入到马匹的清点中去。

    等到秦宜禄清点完毕,杨奉也没有停留的兴致,当即与部下策马离开,出得城门,正见一名娇艳少女在城外驯马,他在寰阳时相识过,乃是新单于的胞妹蒲真梅录,于夫罗本意是想与白波联姻,将其嫁与郭大,郭大婉言谢绝。不料此事被蒲真梅录得知后与于夫罗大吵一架,随即不知踪影,不料却在此处。

    杨奉主动上前,与之调笑道:“你是羌渠的居次,怎在汉人的郡治?”

    蒲真梅录见是他,本欲掉头便走,但她忽又折返回来,红着俏脸对杨奉问道:“你可见过一人?他二十多年纪,却一副勇士打扮,他的手臂有长梢弓一般长,笑起来像翠雀的孤涂。”

    这说得还能是谁?杨奉虽说对刘备只有一面之缘,但刘备天生英武,长相奇特,又有独特的魅力,实在叫人难以相忘。却不料在离石城内,却会有一名匈奴公主追问他的踪迹。

    这使他升起一股奇怪的愉悦情绪,不禁对蒲真梅录笑道:“怎么,匈奴的明珠也找到天命的勇士了?”蒲真梅录美目微张,嗔怒道:“你不认识就算了!”说罢便转身欲离去。

    杨奉这才又拉住她,连连致歉,然后照实说:“那是新任的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刘玄德。你找他有何事?”蒲真梅录一愣,随即羞红着脸默不作声。

    蒲真梅录私自离开美稷时,她情绪低落,不知何去何从,但一想到可以再也不见兄长,她又渐渐高兴起来。刘宣每周都会给她送来用度,陈冲也不知如何是好,但总不至于少了这位匈奴少女吃穿,也没什么其余影响,也便由着她去了。

    没人对她进行管束,蒲真梅录便养成了每日乘马外出的习惯。她喜欢一人走在路上的感觉,她时而策马奔腾,又时而引缰止步,阡陌旁的农民对投出异样的眼神,但也没人会去说教一名胡人女子。

    她偶尔会因此觉得孤独,但更多时觉得满足。好似自己完全属于自己,不用再担忧也不用再焦虑,是这天地世界的自在精灵,她已见过生死,所以没有更多的要求。

    但在前日蒲真梅录乘马过高明山,倏忽间从林间蹿出狼群,头狼高三尺,长约七尺,攀上一块巨岩,对着她与坐骑龇牙嘶吼。她本是单于的女儿,随身携有弓矢,此时她不觉不安,反而颇感兴奋,上矢引弓便要瞄准头狼。

    孰料还未行动,身侧伏草中横空扑出一匹苍狼,如刺的长爪划过马腹,马匹吃痛不住,当即扬蹄嘶鸣,险些将蒲真梅录颠下马背。

    可还未待她再坐稳,身下的红马已不受控制,忽忽发狂间,当即转向狂奔而走,正是下山的道路。匈奴少女只能死死抱住马颈,任凭风声树声虫鸣之声如刀般从耳侧飞过,仿佛时间只有身下红马答答的马蹄。

    既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何时停止,恐慌终于占据了蒲真梅录的心。她还未想过自己会遭遇这种情形,若是一瞬之间她放开双手,她毫无疑问便会被摔成肉糜,这是单于女儿绝难认可的想法。

    但她的气力终究大不过骏马的气力,蒲真梅录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的气力渐渐耗尽,而红马跑上官道丝毫不见疲态。就当她自以为自己要放手的一刻,耳旁响起新的马蹄声,一双温暖又修长的臂膀将她从背后紧紧抱住,瞬间将她揽至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那一刻,蒲真梅录仿佛回到儿时,羌渠单于抱她上马,尽是有力的男子气息。

    等她睁开眼,她从臂膀间望见一张青年汉人男子的面孔,未蓄起汉人惯有的长髯,面孔上的短髭使他柔和英俊的面孔又显出几分刚毅,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似笑非笑。

    刘备注意到她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便对她展颜一笑,缓缓策马停步,助单于之女从马背轻轻跃下,对她说一声:“姑娘多加小心。”便策马继续离去,浑然没注意自己无意间掠走了一名少女的芳心。

    杨奉刚从太守府内出来,自然知晓刘备现在身在何处,他便领着蒲真梅录往蔺县去。

    而在蔺县南十里处,陈冲与刘备头戴斗笠,正站在开挖的水道里。他们边测算工程完期的时日,边畅想明年新增陇亩麦浪滚滚的景象。县令刘鹄跟随在一侧,看着百姓来往如山海,心中慨然,邀请陈冲在此赋诗,陈冲没有诗兴,便借古诗吟诵道: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吴起阴晋去,德险在秋收。”

第五章 并州牧

    刘备与陈冲直在河道待到半夜,他们回到蔺县时县中正实施宵禁,他们索性便没有入城,如往常般径直在城南外的郡兵驻地休憩。不料杨奉已在此地等待多时,邀请陈冲刘备宴饮,两人忙了一日,确也饿了,便也欣然同意。

    只是陈冲说道:“杨帅,军中不可饮酒,我们当以身作则才是。”杨奉为之一愣,随即笑说:“不怪乎府君每战必胜,我算是知晓缘由了。”

    几人一齐前往杨奉帐内,杨奉命手下端来炙烤完毕的牛羊胡饼,将酒水改为酪浆,酪浆虽然腥味浓重,为一般士人所不能惯饮,但别有鲜味,颇能提神饱腹,饮食一番后,杨奉转首与刘备笑道:“刘府君,我此来其实是受人所托,帮人转交赠礼。”

    回礼是一张细弓,弓力不过半石,但弓形修长涂有朱漆,弓身绘有三采日纹,煞是好看。刘备只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但陈冲却是见多了,一眼便认出是蒲真梅录的腰弓,杨奉这才将原委到来。

    蒲真梅录傍晚便已离去,虽说是匈奴女子,她不需遵守些许礼节,但也不宜在军营呆滞至夜里。刘备收到少女赠礼只觉哭笑不得,他双臂颀长,能开三石弓,这张腰弓只能作为礼品收藏,少不得还得受好友们的取笑。

    陈冲笑问他道:“有什么回礼需要我转赠吗?”刘备瞅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倒是想送她一座珊瑚,只是我身无一钱,庭坚可愿襄助耶?”

    话虽如此,他还是找到了一块玉石,这是他在龙山上的溪水中拾到的,通体黄绿,置于烛火一侧少时,便能自透微光,有如流萤,此时他身上无甚宝物,唯有此石尚算稀奇,便交由陈冲转赠作为回礼。

    杨奉次日便重回白波,陈冲临行前托他转告郭大:十一月他将前往白波诸县行县,望白波军早做准备,如有不法之事,他依旧将严惩不贷。杨奉听完心中一凛,白波军中早已自在惯了,哪里知晓什么治民,只求不出乱子便罢。而五帅中他与韩暹军纪最差,他只能低首连连应是,好似这都理所应当。

    又与刘备待了几日,待开挖水渠完全走向正轨。他便开始着手征兵,先前平乱张懿横死,导致他得以临时指挥其在并州调集的郡兵,战后其余诸郡的郡兵都已回到原郡,只留下原先的三千西河郡兵,陈冲想要有所作为,只能从头再来建军。

    丁营健儿本是太原人士,按惯例陈冲便不得征召,便是迁徙百姓至他郡就食也得上报朝廷批准,陈冲已是先斩后奏,天子也懒得追究,只是明下诏令说“切勿取卒于灾时。”,所以纵然眼前皆是精壮男丁,陈冲也只能另寻他法。

    身处乱世,最容易的便是拉壮丁,但陈冲没有这种想法。他先让魏延前去联系石桑,让他持金钱前去匈奴诸部中赎买奴隶,随后又让许慈在各县张贴公告,凡参军者,明年可封新建水渠两岸农田三亩。

    进展当真顺利。不过两日,他便募得胡人两百,汉民五百,如此情形,预计一月之内便能达成扩军一万的目标。只是朝廷此时传来一个消息,为陈冲接下来的施政添了几分变数。

    新任的并州牧人选定下了,经过接近两月的考量,朝廷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个德才兼备的人:他便是前雁门郡广武令、西域戊己校尉、并州刺史、河东太守、东中郎将、现任破虏将军、斄乡侯、征凉统帅、陈冲和刘备的老上级、董卓董仲颖将军。

    朝廷的想法很容易理解。董卓在并州数任守官,还曾是凉州三明中张奂的下属。张奂在并州屡平叛乱,又深得人心,董卓巡视并州时也政绩斐然。如若说当今两千石中定要挑一位能出任并州牧的官员,非董卓莫属。

    但从实际上来说,这个任命并不算成功。东平军在冀州与董卓麾下屡生抵牾,并不和睦,而董卓又眦睚必报,如今担任牧伯重任,形同文帝时前汉诸王,可不经朝廷自行决断州中诸事。

    最重要的是,当年血屠千秋亭的主使便是董卓,董卓一旦上任,白波军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揣测。

    这让刘备对此忧心忡忡,自度自己军中没有几个能受鸟气的,何况白波军,少不得横生一堆事端。想到这里,他连夜赶回太原整顿军队,打算董卓一上任自己便进剿黑山贼,双方眼不见为净。

    陈冲对此倒不觉忧虑,他知晓董卓的为人。如今并州并非热腾腾的香饽饽,事纷重杂,并州牧固然权柄滔天,但如若施政有碍,也有损仕途声望。董卓野心勃勃,试图一步登天,绝不会接受此任命。他便仍施政如常,继续募兵扩军。

    但随即便出现了意外。

    董卓确实没来,但没来有没来的程序。他借口说西凉战事正紧,虽然皇甫嵩已经上任,但众将还没有相互熟悉,需度过一段时日再行上任,于是先派自己的家属族人及亲兵千人,先行前往并州安家以示诚意。

    如今太原疲敝,不宜居住,一行人便直接从河东就近进入西河境内,在调令传达四日后,他们九月初十便赶至离石。陈冲收到消息哭笑不得,只能放下手中事务,出城五里前往迎接。

    队伍的首领陈冲认得,乃是武威姑臧人段煨段忠明。段煨为人温和自爱,恪守臣节不与人结交,但求尽职尽责而已,是董卓麾下为数不多与陈冲没有龃龉的将领。

    两人相拥而笑。段煨也毫不客套,当即便给陈冲交了底:“再过两月,西凉诸将便会联名上奏挽留董公,此前董公家人便交给庭坚你照拂了。”

    陈冲只能无奈应诺,随段煨与董卓家眷一一相见。董卓老母尚在,又生有两子两女,子女又育有五男七女,如今皆一并派来。

    董卓的老母如今八十有七,眼耳都有些昏花了。陈冲入得前车中,被老太太误认做段煨的后辈子弟,陈冲也不解释,只问老太太喜欢吃些什么,陪她说了几段听闻的趣事,老太太一路颠簸早就乏困了,不少许便又沉沉睡去。

    随后又见了董卓两子董齐董岑。如今董卓已五十有三,两个儿子年过三十衣食无忧,但却皆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皆不如族侄董璜,董卓索性便不让他们踏入仕途,做两个逍遥散人。

    两人很显然因此常常被董卓教训,陈冲只觉他们有些许自卑。见面便对陈冲连连行礼,不敢与他对视,但陈冲一切安排也是客随主便。陈冲和他们待在一起,能分明感觉到两人对自己非常畏惧,他不喜欢这种氛围,也就早早离开了。

    后面的女眷陈冲不便相见,便转头问段煨一共有多少人。段煨答曰女眷八人,孩童十四人。随后他又取出百金于陈冲,再次诚恳拜托道:“这两月便多多拜托庭坚了。”

    陈冲几次推辞不过,只能收下太息说:“我会尽数用于董公家眷。”正头痛间,一少女从车辕间跳下,拉着陈冲的衣袍问道:“你便是颍川陈冲?”

    音色婉转如莺,语气却颇为无礼。陈冲不禁转首看去,正见这少女也手叉蛮腰仰面打量着他。

    这少女看似十五六岁年纪,身过六尺,堪及陈冲胸膛。仰面抬首,正显出她如云的高髻下一双眼波生烟,一口樱唇脂胜火,肌肤如玉胜雪,姿态娇憨恍然不似人间绝色。可她衣着满是红尘贵气,身穿紧袖紫锦罗衣,下围曲裾绛色夹裙,皓腕佩金镯,玉颈绕青珠,青珠间还系有一小块木牌,陈冲看得分明,那是梵文,读音通衲,意为“一切法名不可得故”。

    段煨见她也不由太息,显然对少女非常头疼,对陈冲介绍道:“这是董齐长女,名作董白,年十四,向来最得董公喜爱。”

    最后这句倒不用解释,陈冲看见那块木牌便已知晓。梵文木牌只能出自白马寺,寺中胡人比丘轻易不为此,唯有重金才能使几位证果沙门祈福作之。陈冲便对董白含笑答说:“我便是颍川陈庭坚,不知姑娘寻我何事?”

    董白却不答,伸出玉手抓住陈冲左手,一把从宽袖中拿捏出来,揉捏他断指处,奇道:“我在河东听闻人说,你为官痴愚不知变通,断指取信于人,变成一个九指太守。我听阿翁说你智绝古今,断指定是谣传,孰料竟是真事哩!”

    陈冲闻言神色淡然,将残指从董白手中抽出,他也不生气,只是微笑对董白认真说道:“姑娘,有些事不是以智愚可以衡量,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孟子说:‘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你还小,以后便会懂的。”

    董白最厌恶别人说她年幼,不由得涨红着脸色,对陈冲大声说道:“你说的不才是孩童之言吗?哪里有自残还自以为聪明的道理!”

    陈冲不免为之失笑,他伸手揉了揉董白丝滑的发髻,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晓,稚童才是世间最快活的时日。”

第六章 旧友迎

    郭大也收到西河公文,告知说破虏将军董卓将就任并州牧。他听闻后即不发火,也不低沉,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只是当日他食不下咽,夜里亲兵从房中听闻一阵阵的磨刀声。

    次日陈冲传来私信给郭大,陈冲在信里特别说,如今董卓并不会上任,只有家属前来停留离石些许时日,请他勿要忧虑。

    郭大怅然若失,每月的十四日,他都会行游诸县,但今日他躺在床上,将手中的斫刀来回翻弄,对着刀面审视自己的面孔。刀刃冰凉,在秋风中冷彻透骨。

    于是他骑马出洼石,与去年相较,洼石戍卒已少了许多,约有寥寥七八人。但人气却不减往日,按照陈冲与郭大的约定,此处已经不设关卡,不少曲峪与圜阳之间的百姓在此往来交易,竟形成一座小集,这些戍卒便改在当地维护治安。

    这些戍卒的伍长名作王卯,但他较其余戍卒远为老迈,满头华发,身才高大却体态佝偻,所有裸露的肌肤都布满褶皱,唯有一双眼睛还拥有穿透的神光。他见到郭大时,正坐在一块卵石上,单手拄戈休憩,郭大还未开头,他先笑说:“郭帅,你此时应在三川县,怎么有空在此?”

    郭大将马儿系在一旁的柳树枝,也就地找了一块卵石胡坐,对王卯太息说:“王师,我心中烦闷,人活一世,快活莫过于亲朋满座。但身逢此世,命不由己,环顾四周,我还认识的老人便只剩下你一人了。”

    王卯本是常山元氏人,出身也算是乡中名族。只是他四十二岁时身感风寒,为张角所感化,疾病尽去,从此便加入太平道。后张角派遣他前往西河布道,他便在离石散尽家财,修建太平道观,于其中治病布道,成为首名西河符祝。白波军能有今日,多赖王卯布道之功。

    只是张角病亡后,王卯辞去渠帅,以年老无能为由小隐军中,白波诸事悉数归权于郭大。但军中众人还是对他颇为敬重,不时携酒肉来与他请教时事。

    王卯知晓郭大极为自律,来寻自己定是心中忧虑。郭大果向其太息说:“董卓身负血债,深结仇念,我常怀之,为我无能所切齿。如今其亲族聚于离石,我不为所动,恐负同袍之托,又惧有反复之议,王师可有教我?”

    王卯张嘴,对郭大先手指牙齿,再指其舌,笑道:“中黄太乙曾说,上善若水。我的牙齿坚硬,我的舌头柔软。郭帅,如今我年近七十,你看我牙齿十不存一,舌头却还灵活如初。我希望你能为舌之柔而不为齿之刚,如你我不能身存,所为也不过徒然。”

    说到这里,王卯又宽慰他说:“如今我军中,除你我外,转战河北者所剩不足百人,所图不过苟活,能有何念?而董卓数任并州高官,抚境安民,驱逐鲜卑,可谓战功赫赫,并州上下,多有其旧属,百姓多念其恩德。你若杀之,不止与陈龙首不利,你我军中恐怕也会多有不和。”

    郭大这才放下心结,洼石如今新开张一铺酒家,两人便在铺中点了两盘胡饼,一盘羊头肉,一壶薄酒,一起追忆往事直至夕阳落幕。等晓月探出云纱,郭大方才向王卯告辞,打马沿着圜水的波浪缓步回家。

    归附朝廷的益处肉眼可见,今年除去三月四月的战事外,白波军民年内一直躬耕陇亩。郭大一路走,看阡陌间的荒田只剩下收割后的麦茬,路过的村庄还有灯火摇曳,在茅屋前的平地,家家都晒有麦穗,一阵风带来炊烟,郭大还能从中依稀分辨麦面的香气。

    等他回到寰阳城时,已是亥时。南门的八名卫兵正值岗,可模样不正经,一人拿着一根羊腿骨逗弄两只黄犬,几人在一旁嘻笑围着,黄犬在人缝隙间来回绕圈,尾巴不停地打转。

    郭大入城时特意下马,对他们批驳说:“如今取消宵禁,年关且近,城里容易走水骚乱,你们当更用功才是。”话音未落,一黄犬抱住他的腿脚,蹲坐在足靴上舔舐郭大手背,郭大也不禁露出笑意,轻揉犬首后转身离去。待他一人回到厢房,看见桌案上如雪的斫刀,他才恍然自己并未携刀出门。

    郭大重新拿起斫刀,从刀面上审视自己的面孔,恰逢秋风从堂门灌入,他不禁收拢袖口,回首房内,空旷的厅堂只有他一人茕茕孑立,他忽而有些后悔拒绝单于的提亲,不是因为他喜欢蒲真梅录,只因他觉得房中有些冷清了。

    接下来的时日里,郭大也放松下来,日前他仍勤勉地修缮城池,这些时日却请了几名儒生来,向他们请教识字读书,谈得兴起时,郭大便邀请他们共用晚宴,留宿府中。寰阳百姓偶尔能见他沿着圜水踱步慢行,神态平和,于是私下议论说:原来连郭帅这样心如铁石般的战士,也会心怡山水哩。

    九月初九,郭大如往常般策马登上黄蒿山。秋日将尽,满山都是枯黄的蓬蒿与灌木,但也不缺乏昏黄的盛菊。四周的城民军民都来山上野宴,秋风刮过的也尽是肉香。

    郭大也收到韩暹杨奉邀请,但他婉拒说身体不适,不宜酒宴。此时他身处山上,想从菊丛中寻一串茱萸,如今岁岁大寒,屈指算来,西河已经五年不结茱萸了。他终究一无所获,便坐在山头,观山下圜水两岸往来。

    他随即看到山腰有一人牵马对他招手,随后向他坐处缓步走来,那人隔得远,他看不清面目,但身形却让他熟悉,他试图回想,却一无所得,等那人走了一刻上来,郭大看见他的眼睛,他才悚然想起眼前人的身份。

    那人身穿戎服,背负弓矢,腰佩斫刀,一手提餐盒,一手提酒壶。他的模样与上次分别时已是大变,但郭大依然识得他,他主动上前握手,问他说:“彭兄,你怎么在此处?”

    那人放下食盒与酒壶,盯了郭大片刻,随即对郭大感慨说:“四年未见了,我快认不出你了。”他将马缰系在灌木里,再对他笑说:“四年前你的眼睛充满杀气,却清澈如水,如今你的眼神已然平和,却又多了些许浊气。”

    郭大看着他,也感慨说道:“我何尝不是认不出彭兄?”那人胡坐在地,打开食盒,拿出卮杯与食筷,反问说:“我变在何处?”

    郭大也随他胡坐在地,追忆说:“当年彭兄你乃大良贤师的得意弟子,又立下赫赫功勋。但你不因名自矜,杀敌时你身先士卒,败退时你殿后扫尾,教中诸帅莫不以你为先。那时你目光熊熊如炬,大家常笑谈你定能燃水为炎。”

    那人为他满上酒,给自己也斟上一杯,笑道:“现在呢?能灭焰成烟?”

    郭大只能喝下这一杯酒,酒味腥苦,并非刚煮好的清酒,几次艰难,郭大终于将这一口苦酒咽下。那人则眺望云彩,言语恍如飘在空中,他问郭大说:“我有大事要在离石做,你我身为同袍,郭大,你能否襄助一次?”

    听闻“离石”二字,郭大眼皮微跳,他镇静后问道:“彭兄欲行何事?”

    那人抽出斫刀,插刃入土,对他说道:“我此生遗憾颇多,但想来辗转反侧者唯有一事而已。”他以拳怒击刀柄,压抑语气说道:“我身为太平道徒,竟不能为大良贤师报仇,斫杀董卓此贼!”

    郭大本有千言万语,听闻此言竟一时噎住,他良久才挤出一句说:“董贼此时并不在并州,如若他在,何须彭兄动手?”

    那人冷笑说:“那又如何?如今董氏满门泰半于此,我正要效仿苏不韦【1】,杀尽亲家,剁骨碎尸,令董贼惶惶不可终日,正好使其惊怖而死!”

    郭大只能回说:“如今陈冲执掌西河,已特地来信于我莫要为此介怀,想必他对此已有备案,彭兄此行,恐不易为啊。”

    却不料那人冷笑一声,起身对他冷笑道:“暗杀一事岂能不再三思量?我事先已于离石远观,董贼家眷住处,正是我教亲手所建,按照教中常理,屋中必有暗道,我来此处,便是问你暗道何处!我入寰阳以来,见你整日悠闲,怕不是为功名所累,忘记千秋亭的累累尸骨罢!”

    此言一出,郭大如坐针毡,他立即起立含怒说道:“功名于郭某不过粪土!只是我白波近十万众,生死安危皆仰赖于陈冲。当下并州形势繁复,彭兄如此作为,如若不成,便将我麾下尽置死地!我如何能为!”

    那人闻言为之一滞,随后太息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串茱萸,怔怔说道:“郭大,你所言有理。那我便等陈龙首远行后,再伺机行事。”他语气一顿,再坚定说道:“事成以后,我一死了之,自与你等无关。”

    郭大见他眼神晦暗如雨,言语又是如此激切,更是说不出话,再次陪他胡坐在地,举起卮杯,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酒水索然无味。

    【1】苏不韦:苏不韦字公先。其父苏谦,起初任郡府督邮。苏谦刚正不阿,数次顶撞当时的美阳县令李暠,而李暠受中常侍具瑗支持,步步高升,官升司隶校尉。苏谦反而在担任金城太后被免职,去职之后,苏谦私自进入雒阳,但按例免职官员若非天子征召,不得进入雒阳,李暠抓住这个机会,逼死苏谦,又侮辱尸体。

    苏不韦知道后,数次尝试暗杀李暠,皆失败,便干脆屠杀了李暠满门妻儿,又将其父李阜开棺戮尸,李暠抓不住苏不韦,悬赏几年也没有结果,又伤心又恼怒,很快吐血而亡。学海何休把苏不韦比作伍子胥。儒学大家郭泰则认为苏不韦能气死李暠,当比伍子胥更胜一筹。苏不韦由此名扬天下。

第七章 伊霍事

    正陷入波谲的不止是西河,朝堂之上同样暗流涌动。

    中平五年初,已故太傅陈藩之子陈逸拜访冀州刺史王芬。

    按理说陈逸身为“三君”之子,历经两次党锢,本应受其父株连至死。但得幸为铚县令朱震所匿,朱震成君子之义,为宦官严刑拷打仍守信而死,方才令陈逸隐匿近二十载。直至中平元年天子解除党锢,他才重新改回姓名,被朝廷起用为议郎,又于今岁外任为鲁国相。

    外任之前,他因王芬对他有大恩,特地绕路前来邺城拜见。王芬身为党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也。所以陈逸隐居多年,吃穿用度多赖王芬接济,因此复用后他常对同僚言说:“王公德堪太公,志比百里,斟酌损益,仿佛管子。”

    两人相见时,恰逢方士襄楷同来。襄楷乃平原隰阴人,桓帝之时他便以好学博古、通晓天文阴阳闻名,后又屡次上疏规劝桓帝,因而被陈藩所赏识。世殊时异,三人重逢一处,距上次聚会相隔堪堪二十载,不由得不唏嘘万分。

    于是宴饮直至凌晨子时。王芬素好望气之术,又想起当今天子治下弊病丛生,此时喝得酒酣一时兴起,脱下木屐高举酒盏醉步至襄楷面前,细问他宦官尚有多少气数。

    襄楷也喝得醉了,他满口应下,打开房门,径直躺倒在行廊中,仰望浩瀚的夜幕星文,他辨析着真义,悠悠开口吟诵道: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襄楷念完此句,当即脸色大变,起身坐视天文,反复揣摩,方才缓缓念出下句: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陈逸王芬在一旁侧耳聆听,铲除宦官的豪情也激荡而出,此言乃是《大雅·大明》之句,意为“上苍昭昭,天命已属文王。”当今之世,文王之意为何?

    只是此刻,襄楷神色愈发纠然,他斟酌良久,还是解读说道:“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此言乃是更进一步,肯定天命更替,已属周室,将有贤人辅佐,保佑天子成就大业。陈逸与王芬不由心念一处,同时想到前汉中宗当年言说:“汉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当年六七之厄被前汉哀帝误以为应在他身,方士甘忠可造《天官历包元太平经》十二卷,入宫言说哀帝: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来传经于他,命汉家改元变号,重受天命。哀帝信以为真,便改建平二年为太初元年,改帝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

    此行当然无济于事,可王莽篡逆后,光武横空出世,中兴大汉,反而使“再受命”之言广为流传,民间愈发笃信“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言。

    此时念起此事,陈藩心中一动,对二人说道:“前汉共历十六帝,而中祖中兴以来至今上,又历十二帝,而六七四十二之数,当合为二十九,汉祚岂非将终耶?”

    王芬却摇首不赞同,进一步说道:“非也,汉祚绵延,岂无更始之功?依我之见,汉祚已历二十九帝,天子昏聩,民生凋敝,若是涂高代汉,谁能否之?”

    襄楷也是摇首,但他喟叹的却与两人不同:“怪哉?怪哉!天象叵测,此景乃我生平仅见,东帷呈天监有周之象,西帷却乃保兹天子之象,东西并立,互不相让。何以释之?何以释之?”

    这与两人所想不同,神气为之一丧,不过听闻襄楷接着说道:“两位毋忧,我观紫薇回寰,角宿扫尾,正可答王兄之问:宦官气数已尽!黄门、常侍将不日族灭于天下!”

    陈逸听闻喜形于色,竟无意间被席案所绊倒。王芬也顿时为之抖擞,在房内徘徊片刻,当即慷慨说道:“如若真是如此,我王芬当当仁不让,为天下苍生除此大害!”

    于是王芬当即联系许攸,希冀其于雒阳转告袁绍,自己将为天下苍生而行伊霍之举,不久袁绍传信回复说道:“公自为之,若有所求,绍敢不尽心竭力!”

    王芬由是心定,便请陈逸联络徐州刺史陶谦、广陵太守张超,襄楷联系平原名士华歆、陶丘洪,又遣许攸与沛国名士周旌联系冀州豪杰,自己则广书谋划于曹操、陈温、盖勋等清流中坚。

    只是除去冀州豪杰外,其余党人对此都持作壁上观状。既不前来与其谋划,也不持书上报天子,曹操甚至还写来一副信,情深意切劝王芬就此收手。王芬对此颇感无奈,废立之事不是请客吃饭,岂能说干就干说停就停?

    至九月时,天子忽于梦中与桓帝相见,桓帝对天子怒斥说:“宋皇后有何罪过,而听用邪孽,使绝其命?勃海王悝既已自贬,又受诛毙。今宋氏及悝自诉于天,上帝震怒,罪在难救。”

    宋皇后为天子前废后,亦是因常侍王甫谗言之故,并无罪过,便被天子打入冷宫忧郁而死。勃海王刘悝乃是桓帝亲弟,也因结恶王甫而被段颎所诬杀。

    天子醒来,梦中桓帝场景话语历历在目,便又召见羽林左监许永,问道:“这梦是凶是吉?”

    许永回答说:“宋皇后亲与陛下共承宗庙,母临万国,历年已久,海内蒙化,过恶无闻。而陛下虚听谗妒之说,以致无辜之罪,身婴极诛,祸及家族,天下臣妾,咸为怨痛。勃海王悝,桓帝母弟也。处国奉藩,未尝有过。陛下曾不证审,遂伏其辜。

    当年晋侯误断冤狱,也如陛下般梦见厉鬼被发属地而来。可见天道明察,鬼神难诬。陛下宜并即刻改葬,以安冤魂。反宋后之徙家,复勃海之先封,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天子不能所用,但又惘然有所失。王芬重金买通宫女,在天子寝宫附近唱民谣道: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天子听闻有所感,便召见歌女问道:“汝因何而歌?”歌女惶恐答说:“入宫以来,三岁离家,不见父母,心有所感,故而歌之。”说罢以袖捂面,泪流不止。

    天子也心怀忧伤,他对常侍张让说:“我离河间家中二十余载,往年牵黄于野,逐雁于林,颇为之喜乐,不知如今林野安在?”于是赏赐歌女三金,又禀告董太后,召来独女万年公主,于内朝知会三公,不日将北巡河间国旧宅。

    袁绍连夜将消息告知王芬,王芬便上奏道:“黑山贼军屡掠百姓,滥杀积山,贼首张燕更以不臣之心,行叛逆之举。朝廷以其势大不可骤制,遂委其以中郎将之任,然皇恩天德,当正天下之顺逆,白四海之忠孝,不宜因窘缺勤,纵恶自生。臣不度德量力,偶有薄名于海内,身负昭天子明德之责,故愿整众备材,逐亡扫北,清河北九千里之地!”

    天子应允。九月十二,天子出雒阳,夜宿首阳山,次日当于孟津过河水。

    不料是夜时,天子登山望天。遥望河北,但见一道赤光从北方天迹升起,划分天地东西,隔断星汉,经三刻而消。天子以为这是上苍的征兆,便又召来韩说,问以天象何解。

    韩说解说道:“赤气冲霄,当是离上乾下,火在天上,大有之卦。由是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即当遏恶扬善,可知气从北生,恶从北来。陛下当大中而上下应之,则善恶自明。”

    天子便顺应天命,取消行程,次日起驾回宫。未久,天子又下命王芬冀州罢兵休憩,提拔其为司空【1】加侍中【2】,入朝与天子议事。

    王芬收到诏令后惶恐不安,只能按令解散部众,正不知如何回朝间。袁绍又派长沙人吴臣前来与他私下会面。

    吴臣劝说他道:“天子性情乖僻,喜怒无常,视臣子如仇雠,视常侍如恩养,不可以君待之。而今公之谋划,事关天下,一朝暴现,则党锢之事复现矣!若公知廉耻,念黎庶,当知决不可返京。如今天子多疾,何不挂印隐于东平家中,待新皇登基,大赦之后乃可无碍!”

    王芬仔细思量片刻,唯有无奈应允,当即解下印绶挂于园中,听从吴臣建议,轻骑简从趁夜逃离邺城。

    待到九月二十三,吴臣风尘仆仆地赶回雒阳,直奔袁绍府内。袁绍正手持经书,口中吟诵不停,见他到来便放书问道:“王使君之事如何?”

    吴臣安然回答:“王使君听闻天子诏令,忧心如焚,便挂印辞官而去,两日后,便在东阿自缢而死,跟随他的三名侍从也是忠义之人,见主君自尽,当即自溺于河水,令人感怀不已。”

    袁绍满意颔首,只是想起此事前后,不由又拿起经书叹道:“夏禹以来二千岁,臣子能行伊霍事者,至今亦不过伊霍二人耳,心忧天下而猝不能成者,时也?命也?”

    【1】司空:三公之一,秩万石,金印紫绶。汉初本无此职,后于成帝绥和元年,更名御史大夫为大司空;哀帝建平二年,复为御史大夫;元寿二年,复为大司空;光武建武二十七年,去“大“字改为“司空”,掌水土事。凡营城起邑、浚沟洫、修坟防止事,则议其利,建其功。凡四方水土功课,岁尽则奏其殿最而行赏罚。与太尉、司徒合称三公。

    【2】侍中:省官,也通常为加官。一旦加官侍中,便可以直接出入宫省之内,也是有直接面见天子的权力,是当时进入权力中枢的最重要的几条途径之一。

第八章 新旧恨

    到了十月,一切都开始步入正轨。

    灾民在太原的房屋都已然清理出来,老营的百姓先行入驻回家。纸坊运转两月后,杨会徐庶经验已经足用,毋须陈冲再过问。扩军也非常顺利,一月下来,陈冲募得三千胡奴,五千汉丁,西河郡兵的人数总算是突破万人。

    太原郡的新任县令们也一一到任,上任前无一例外皆绕道前来西河,执弟子礼问候陈冲,陈冲见到他们非常高兴,对他们连连说:“诸位勉之,国家用武当在并!”。也不由得他不高兴,这些个个都是财神爷,只看他们前来时车队之长就知晓,到明年春耕的钱粮都有着落了。

    虞翻来得最晚,但礼物却送得最重。他特地赠送陈冲一盆红珊瑚,是他父亲在日南郡求得的奇珍。陈冲用不上,便转赠给了刘备。刘备倒是很喜欢,便又赠给了蒲真梅录。珊瑚通体如血,尖梢发白莹莹如玉,沐浴日光时若贴金箔,匈奴公主很是欢喜。

    唯一还需要注意的,便是蔺县水渠仍需陈冲不时前去把控品质与安全。但总得来说,郡中已经不再需要陈冲事事插手了,陈冲难得有了一段清闲时光。

    但他仍是闲不下来,于夫罗使他始终放心不下,匈奴诸部今年上交贡赋的时日将至,但于情于理,大部分部族是绝无能力补足贡赋的。魏延随石桑赎买奴隶时便常有听闻,回来与陈冲说道:“陈君,我听说新单于又下令说,若今年各部不能交齐贡赋,便要收押其王,卖部民为奴隶。”

    这种荒唐之举陈冲当真是闻所未闻,他一时间被噎住,不知道是该说于夫罗有商业头脑还是该说他坏出新意,只能随后问魏延说:“那文长你可有听说,新单于将奴隶卖往何处?”

    “鲜卑诸部,西凉诸部,黑山贼军,冀州大族。”每听一句陈冲便忍不住在心中太息,捂面思考片刻,他便让魏延再去晋阳唤上刘备,几人一同前往美稷。

    如今的美稷已经大为变样,城外的集市已然荒废,一路上见不到多少商人,但能看见匈奴骑士们不断从眼前出入。

    陈冲还记得初次前往美稷集市的场景,那生机勃勃的景象,生机是由言语带来的。但眼前的美稷却一片沉默,往来人员虽然依旧络绎不绝,但只有脚步匆匆,好似他们都是军卒般,如同入营似的进入美稷。

    但美稷当然不是一座军营,或者说于扶罗远不满足于一座军营。等陈冲能望见城池时,发现美稷城池的城墙上正忙得热火朝天,原本不过一丈的城墙如今已垒到了两丈有余,周围还有车马奴仆络绎不绝地搬运石料土料,显然于扶罗是打算把这座城池加筑成一座不逊色于晋阳的城池。

    美稷的城卫都与陈冲熟识,知晓他是西河太守便径直放行。陈冲一行人入城后,没有先去拜见新单于,反而是去了刘宣府上。

    刘宣如今身为左日逐王,麾下虚挂着三四万部众,但被兄长以年龄幼冲为由,将其部众尽数交由自己的心腹当户管理。因此刘宣多是赋闲在家,偶尔被兄长唤至王帐问计。

    既然无事,刘宣便遣人去买纸张,自己一边抄写经文,一边背诵经义,偶尔还聚集美稷中匈奴贵族子弟,和刘豹一起为他们讲解汉学。听闻陈冲在太原郡招纳了诸多贤士前往太原郡,他还准备下月出郡游学交好一番。

    陈冲到时,他正在抄写从白马寺求得的《佛说四谛经》。在雒阳的游学经历使刘宣不止心怡汉学,更喜欢佛学。佛学在此时仍以小乘为主,不以渡人为上,但以渡己第一。如今刘宣生父横遭不测,族中又纷扰不断,他唯有在闭门念佛之时,才能感觉到远离世间苦难,夺得自我解脱。

    见到陈冲时,刘宣惊喜非常,先问佛经说:“先生,我读先生所译《国王不梨先泥十梦经》,知末法之恶怖,只是世尊即传佛法以渡世人,如何正法千年而成像法,像法千年而成末法?”

    陈冲并不喜谈论佛学,但他还是答说:“释学之意,当是众生众生贪嗔痴三毒心炽盛,故而正法难传。只是以我看来,不过是世殊日异,明日之佛非今日之佛,今日之佛非昨日之佛,我翻译佛法,唯是想让世人得知度己之意。”

    刘宣大为拜服,方才问说:“不知先生此来,寻士则所为何事?”陈冲看他一眼,随即收神坦诚告说:“我来看你兄长最近如何施政。最近听闻诸部开始缴纳贡赋,情况如何?”

    刘宣闻言为之涩然,一时吞吞吐吐也不知从何说起,整理语言才将如今情形缓缓道来:

    如今能够交上的部族的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是寥寥无几,能交上贡赋的基本都是世代贵姓,也就是呼延氏,兰氏、丘林氏,须卜氏本来是与此三姓齐名的贵姓,但因为车酉之故,财富被掠夺殆尽,完全不知道从何交起。

    “我听说须卜氏、当于氏、呼延氏都在雁门为单于戍边,也要缴纳如此贡赋?”魏延听闻后全然不能理解,问道:“单于难道不怕三部背叛投靠鲜卑人吗?”

    刘宣只能为他详细解说道:“此三部在族中且算大部,但于鲜卑则不值一提,况且鲜卑一向轻贱我族,一旦投靠鲜卑,三部贵人只能终生为奴为婢,欲做常人而不可得,但凡三部大人尚有智识,无论兄长如何逼迫,也绝不会投身鲜卑。”

    陈冲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他坐到刘宣的胡床上,正色问他道:“士则,我听闻单于出政令说,诸部可变卖诸部为奴以缴齐贡赋,可有此事?”

    刘宣顿时满面羞愧之色,他一时谔谔不敢直视陈冲,良久才低首说道:“是有此事,只是兄长一意孤行,我劝之不及......”

    未等他说完,陈冲打断他,径直说道:“士则,我在太学讲学时谈历代弊政,你都忘了吗?!我多次谈过君王自古不足重,小民从来不可轻。三代之时,诸夏无上下尊卑之分,无君臣王民之别,人生而同,长而异,何也?唯人道有缺,众德有损之故。我等当补缺弥损,如何能以人为货?卖为奴婢!”

    刘宣哪里还敢回话,只能重复说道:“学生谨记。”

    对此时的匈奴算是有了粗略了解,陈冲也不想对刘宣苛责太甚。他太过了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道理。即使是他自己也不免感到棘手,很显然对于夫罗已经不能用常理劝说。

    除此之外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武力强换单于,但若提军相见,于夫罗麾下反而比须卜车酉时更为强盛,而以此时的西河军力,陈冲却也无能为力。

    “如此一来,只剩下一个方法。”陈冲下定决心,与刘宣告别后,便也不再劝诫新单于,直接与刘备魏延等人一齐离开美稷。

    “庭坚,不与单于再理论一番?”刘备对此非常不解。他太了解陈冲,他是一个过于讲究原则的人,对于很多人来说陈冲显得婆婆妈妈,甚至非常讨嫌,只要有一丝能讲道理的可能,陈冲便不会动武,就如同鹓鶵绝不食腐鼠般。

    陈冲却摇首分析说:“无此必要,于夫罗施政如此,绝不会因朝廷劝说而停止,否则他将威信尽失。更何况在他眼中,我们便是老单于身死的直因,如今又百般插足他施政,可谓是新仇旧恨,我等再进一步,必定逼反于夫罗。”

    说到此处,陈冲语气逐渐变冷,斩钉截铁道:“既然如此,在逼反他之前,我们不如先私下联系匈奴一王侯,晓之以大义,与其合作。

    而于夫罗素好奇珍财货,我等可觅得宝物,令其假借献宝之名,派一死士将其刺杀,事成之后,我等便可借朝廷诏令安抚乱局,于美稷召集匈奴王侯,公推贤王为单于,如此一来,大祸定能顿时消弭!”

    刘备与魏延面面相觑,但仔细思索后觉得毫无漏洞,仍不禁为之赞叹道:“好计!确是好计!”

    既然定下谋略,刘备当即便开始准备实行。一路上,他与陈冲斟酌扶持的匈奴王侯人选,最终决定还是先联系呼厨泉,毕竟刘备身为护匈奴中郎将,联系呼厨泉询问雁门防务是份内之事,可大张旗鼓的进行,而他麾下三族此次饱受于夫罗压迫,也定然不会反对此事。

    只是计划得非常完美,但第一步便出现了问题。

    也不能说计划出了纰漏,准确来说,是陈冲自己遭遇了意外。

    还未等他走回离石,远远便望见秦宜禄满面焦急地等在城门之外,四处张望着,很显然便是在等他,他向秦宜禄招呼,秦宜禄忙三步并作两步,前来向他汇报道:“陈府君,事急矣!”

    “有刺客前行进城,刺杀董公家眷!如今正以老夫人为质,与段将军护卫对峙府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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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