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春秋义
陈冲此刻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但时间已经不足以让他抱怨,人命关天,他听秦宜禄说完,当即鞭挞坐骑,沿着车道飞速冲入城内。
董卓家眷的住处是陈冲亲手安排的,乃是一座处在城南角的太平道道观,也是黄巾教徒在西河传教的大本营,泰半白波贼军都到过这里,只是黄巾起事后,这座道馆也就理所应当的废弃了,只是起事的黄巾教徒未想过,他们再也未能回到这里。
而前任太守邢纪也疏于改善市务,对道观既不毁坏也不重建,仍由其在城角遍生蛛网。不过这也不是他刻意如此,等到陈冲上任后,离石城内十室五空,百姓连年出逃,直到今年才有所好转,离石城勉强算得恢复了当年建城时的景象。
这座道观陈冲没有拆除,反而是遣人打扫一新。当年道观建造时,主观可容纳六百人,太平道士便在此地对广大教众布道,陈冲非常喜欢这座主观,便将此处改为郡学治所,郡中官吏子弟可在此处抄书,而刘琰作为文学掾,也在此处为郡中求学子弟讲学。
只是西河郡毕竟是小郡,来郡学中求学的学子寥寥无几。反倒是太原郡的大族子孙听闻陈冲就任后,不少人前来离石一睹“熹平龙首”的风采与学说,但到底连观中一半的房间也没有住满。
陈冲便将董卓的家眷安置在观中一处副观内,毕竟地处清幽,又不乏人气,且陈冲素以学问闻名如此安排,也显得陈冲足够重视,不料竟在此地发生了刺杀劫持朝廷高官亲属的大案。
陈冲赶到道观时,道观的其余人等都被驱逐出来,段煨的千人兵马将道观围得水泄不通。与西河郡兵不同,段煨麾下尽披铁甲,甲士们面无表情地朝向观中,道观在日辉下仿佛为金黄波浪所环绕。
秦宜禄随后赶来为陈冲开道,甲士们回望了一眼,全程一言不发,自主为陈冲让出一条直通观门的小路,从小路的尽头正可看见段煨站在观门口与人对峙。陈冲默默穿过冷漠压抑的人群,他走到观前,道门内立着两块太平道的巨石,左写“应感则变化随方”,右写“功成则隐沦常住”,段煨伫立在巨石中间。
正对着他大约十丈远,也就是他们所居住的副观前,董老夫人俯面在地瑟瑟发抖,刺客一脚踏在老太太的脊骨,一手持刀抵在她的脖颈,正露出他残缺的手掌上已经缺去三根手指,但他还是牢牢地握着斫刀,对段煨露出孤狼般的哂笑。
段煨此时显然对刺客已无话可说,见到陈冲到来,便低声对他介绍形势道:“是蛾贼余孽,拢共有四人,一人在此处,三人在屋内。庭坚,我先后以性命、金银、官禄等相劝,皆不得行,你可另有他法?”
陈冲没有回话,只是上下打量着这名闯入郡治内公然劫杀朝廷高官家眷的刺客,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戴面罩,在面颊上露出两道狰狞的疤痕,有一道甚至贯穿嘴角,很难想象这样重的伤势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今仅仅四人便干下如此惊天大事,既不要金银也不要官禄,那便是心存死志。但违背常理的是,他本应当场杀尽董卓家眷,随即与段煨一决死战,而他却仍在观前拖延时间。联想到段煨所说的“蛾贼”两字,陈冲心中一凛,大概已经知晓房内是什么景象了。他低声说道:“都交给我,我来和他们谈,忠明,你们先退出去吧,等我消息。”
段煨闻言神色一凛,低声问道:“不要紧吗?这皆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如无我护卫,庭坚你恐怕也自身难保。”
陈冲顶着如泥塑般的刺客,深吸一口气,朗声回答段煨说:“情况也不可能再坏了,忠明!如若董公家眷尽数死没于此地,你我生死如何,还重要吗?你且退去,我与这几位义士好好商谈一番。”
段煨沉默片刻,对他说道:“你珍重。”随即便转身大步出观。
大门“嘎吱”一声亢然合拢,观内瞬时就寂静下来,偌大的前院,只剩下刺客与陈冲两人无声对视,陈冲看着刺客,苦笑着招呼道:“彭帅,数载未见,你更添了几分威风。”
那刺客倒是收起了刀刃,摸着脸上的刀疤,也对陈冲笑道:“龙首是在说这几道疤痕么?贼寇本就求生于刀刃之间,能苟活于世便是幸事,这点疤痕倒是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松开踩老夫人的脊背,往前进了两步,仔细打量陈冲说道:“龙首你倒是丝毫未变,仍如当年一般光彩照人。只是我彭脱实在想不到,千秋亭时你私放我离开河北,等我两人再见,会是今天这幅模样。”
陈冲见状便绕过彭脱,直接上前探视老夫人。老太太已然吓得昏倒,连发抖都不会了,好在并无大恙,陈冲松下一口气,回头看向正冷眼旁观的彭脱,心中太息一声方才说道:“彭帅原来至此,陈某竟一无所知,是我糊涂了。”
彭脱毫不在乎,对此笑道:“如今天下,盗贼何止千万?我能至此最容易不过。但我一个小贼还能被龙首惦念在心,是我的荣幸才是。”随即神色一变,对陈冲正色说道:“如若龙首是想让我就此停手,那是绝无可能。”
“我自然知晓。”陈冲背起老太太,对彭脱言说:“进去吧,我们进去谈。”
彭脱自无不可,两人便一齐进入副观内。虽然心中早已做好准备,但一踏入观中,一股强烈的血腥与恶臭味令陈冲几乎当场呕吐。但随即他就看见足以令他铭记一生的场景。
在殿中高筑的三丈中黄太乙神像下,一人双手被一刀贯穿手骨,钉死在台座上,身上被扒得赤条条,口里塞着块白布,但陈冲却完全辨别不出他是谁。只见另一人手持一柄小刀坐在身旁,刀旁置一木盆,只若寻常地将小刀在盆中沾洗清水,对着他的肋骨一刀一刀,娴熟地将皮肉切离成片。
在他的脚下,有一团血肉模糊的肉块,从外形依稀能看出他也曾是一名常人。殿后有一块木桶,恶臭便从此处传来,陈冲不用看也知晓其中是何模样。而殿角又有两人持刀侍立,将十余妇孺用绳索绑作一团,她们见了董齐董岑二人被活剐,本已心无生念,但见陈冲走进殿中,都纷纷喧嚷求救,持刀者当即用刀背击昏两人,殿中才又重回寂静。
陈冲深吸一口气,将老夫人安置在地,站起身对彭脱问道:“彭帅何至于此?”
彭脱耸耸肩,倚靠在门前,反笑问陈冲道:“当年千秋亭,董贼屠我三十万教众,无分老幼孤寡。我身为大良贤师弟子,如何不能为此?”
陈冲强忍住怒气,对彭脱说道:“千秋亭之事其罪在我!其罪在董卓!其罪在常侍!其罪在天子!与他们又有何相关?彭帅,你如此做与董卓又有何相干?你即身为张天师弟子,当知晓黄天之世何来此景!”
彭脱不为所动,冷声对陈冲说道:“父债子偿!春秋大义,可九世而报之。这是我昔年在郡学便听过的道理,龙首如何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走向殿中,弯腰抓起那团血肉,随即又扔下,他便转身向陈冲炫耀手中的血污道:“龙首你看,此刻我心中说不出的快活!一想到董贼的表情,我便是此时死去也值了!”
陈冲终于忍受不住,他直冲上去一把抓住彭脱的衣领,又一拳打在彭脱鼻梁,怒斥道:“你现在是什么德性?你这样如何能算作个人?你是个汉家男儿!生死千金皆不如一诺!你在这中黄太乙面前立誓时,便是要如此做吗?”
彭脱头晕眼花片刻,才对陈冲哂笑道:“谁要做这汉家儿郎!我只恨杀不尽天下公卿!龙首你休要假装好人,口中再如何讽喻朝政,也不过是愤不得志而已,如何想与我等蛾贼同生共死?我不杀你,无非是大良贤师嘱托我等,且留你一条性命而已。”
陈冲不再言语,转身直接走向墙角那两名持刀人,那两名持刀人见到陈冲不知所措,陈冲对他们未置一语,蹲下身解开捆绑几名孩童的绳索。
董卓家眷大多娇生惯养,何曾见过这般景象,此时多已吓得神志不清,解绑后也不敢动作。轮到董白时,婀娜的少女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息,仿佛是这冰冷的殿内唯一有温度的事物。她不由自主地贴进陈冲宽阔的怀抱里,等她认清眼前的人是陈冲时,一股心酸泛到眼角,泪水直接汹涌而出,使她在陈冲怀中毫不顾忌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
陈冲一时犹豫,终究还是伸出双臂揽住董白,用四指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少女的后背,低声喃喃说道:“都会过去的。”
此时一股凉意从脊背处传来,随之他听闻彭脱笑道:“龙首,你当真以为我会手软?”
第十章 尘与土
彭脱的刀尖已经割开陈冲的袍服,但陈冲没有转身,他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调缓缓说道:“彭帅,当年我与你在巨鹿告别,你也是这么说的。”
身后的彭脱怔住了,陈冲也为之太息,他只能重复道:“你说,他日战场再见,你绝不会再手软。”
说到这里,陈冲回首看向彭脱,看见他阴沉的神情,方才继续说道:“我也以为我们再相见时会是在战场,用刀和弓,情与血,在日与月里化作尘与土,将过去都画上句号。”陈冲微微一顿,斩钉截铁道:“而不是在此处,更不是此种情形!”
彭脱仍旧一言不发,陈冲闭目回忆片刻,继续问道:“彭帅,当年你麾下仍有四万教众,诸多渠帅中你的势力稳居前五。如何今天前来此地,却只有四人?我未曾听过你大败的消息,玄德与我见面时说你已转战冀州多日,也已不在青徐了。”
彭脱嘿嘿冷笑,收回刀尖,似乎终于有了倾吐的欲望,他一脚踢开两团血肉,坐回中黄太乙的台座,片刻后他嘿然说道:“那我便和龙首书说说两三年间的故事,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很久以前,也好像就在昨日一般。”
“当年教众能为龙首困于巨鹿,皆因内奸泄密,不得不仓促起事,准备不周。而龙首却坚壁清野,抢先割麦囤粮,大良贤师一步落后处处落后,纵有百万之众,却日夜为龙首所袭扰,河南教众虽多,无粮也寸步难行,尽被龙首驱往河北。只是河北又哪里养得起这些人呢?”
“那时我与龙首你分别南下,剩余教众也多数前往青徐。朝廷大军进剿,但缺了龙首你,我们到底也赢下数阵,接连转战数郡收获颇丰,不少人也都重拾信心,而朝廷胜败参半,最终选择撤兵和议。”
彭脱叹道:“那时我还以为事情大有可为,如今想来,不过是笑话而已。”陈冲侧耳倾听,心中也为之黯然。他知晓事后的结局,也知晓朝廷为何退兵,这是皇甫嵩的献策。
彭脱继续说下去:“割据青徐后,我与张饶、管亥、管承、徐和还有司马俱几人商议说,青徐虽大,但是无险可守,而且粮食难以持久,应当主动出击,继续争霸中原,携河南饥民直扑雒阳。但是他们无人愿战。”
“无人愿战,我便先战!当时我想,只要我身先在前,诸帅同为一军,生死相依,如若眼前看见胜机,难道还会坐视旁观吗?”
“于是我领麾下四万众直扑济北,与朱儁部鏖战两日。朱儁部不过五千人,一度为我军所制,只是军备悬殊,难以骤灭。终于在第三日,皇甫嵩带兵赶来,我被攻击侧翼无力反击,而张饶那些人,真的便在青州坐视我全军覆没!”
言及于此,彭脱摇首对陈冲笑道:“龙首,此战让我清醒了很多,对我彭脱而言,千秋亭只是一次挫折,济北一战却是把我的脊骨打折了。”
陈冲太息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彭帅,我知道,事后你便重新收拢残部,出走冀州。只是在那之后,我偶尔再听过一两次你的名字,到去年,我便再也没听过了。我还以为你大约已经死了。”
“确实已经死了。”彭脱笑着摸了摸自己面孔上的疤痕,他的神情逐渐陷入阴沉,显然回忆往事并不让人愉快。“在冀州更加困难,河北无处可藏,我们只能一路转战,又势单力孤,很快便陷入绝境。”
“当时冀州刺史王芬,重金求购我的首级。”彭脱睁开眼,又陡然对陈冲说:“那夜我突然听到一阵声响,门外进来两个人,没有敲门,也没有脚步声。我只听见吱呀的开门声。”
“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风吹开的,但是我一翻身便看见两个人手中都提着刀。那两个人看着我,也吓了一跳,但立马就要挥刀杀我。”
“我当时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但身体比我想的先做出反应,我拔刀用刀背挡住他们的刀刃,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我是抱着刀睡觉的。”
听到这里,怀中的董白忍不住抓紧了陈冲的衣襟,陈冲没有出声,他已经明白彭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
彭脱却没有停滞,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发现那两个人我都认识。不止是认识,更可以说是我的心腹,我的挚友。当时他们拿着刀,我看着他们的脸都愣了一下,但他们没有愣,其中一人拿刀划破了我的脸,从我的耳根划到上唇。”
“我当时只觉得脸上一凉,牙齿和舌头都能感受到出来的冷风,黏稠的液体一直在往下滴,那让我清醒了,我一脚踢开其中一人,又一刀把另一人的脑袋劈成两瓣。”
“我的脚力很大,踢开的那个也被我踢断了肋骨,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当时拿着刀,走到他面前,想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我,但我脸上的血太多,我说的话我自己听起来就像是泥潭里鼓了几个泡。”
“但他却主动回答我了。”彭脱放下了抚摸伤疤的手,对陈冲笑道:“他说我该死,竟把他们带上绝路。然后他开始骂,骂的话我都不记得了。”
“于是我一刀结果了他。杀了他,我才发觉脸上的伤口这么痛,痛得我站都站不稳,痛得我几乎记不住自己是谁。”彭脱说的话没有任何声调,陈冲也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事就非常简单了。醒来的彭脱发现自己的部众在此期间几乎完全奔溃,只剩下几个老弟兄还陪伴在身旁,他走投无路,只能投奔张燕。在黑山军中他几乎不发一言,只在阵中尽力厮杀,为此拼掉了三根指头。
他在这些年一直在思考,为什么太平道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一直想不明白,难道真的是陈冲一个人导致了太平道的失败吗?如果真是如此,那太平道又有什么值得可惜呢?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确实是一个人的问题,但不是龙首你,而是大良贤师。太平道是大良贤师一个人的太平道,他死了,太平道就完了,确实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中黄太乙,无非是笑话而已。龙首,我离开青徐三年了,当年我也踌躇满志,只是踌躇满志毫无用处,太平道因大良贤师而兴盛,也因大良贤师而衰落。大良贤师身死之后,地公将军人公将军也死在千秋亭,从此太平道就不再是再立黄天的太平道,也不过是侥幸割据的贼寇而已。”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陈冲问道。
“是的,太平道已经亡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彭脱颔首感叹,他的眼中已经没有当年燃烧的冲动与激情,但他的眼神却非常平和与清澈,不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我身为大良贤师的弟子,我必须为他报仇。当年董卓带兵在千秋亭屠杀,我亲眼所见,我已经没有任何指望在战场上杀掉他,但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他报仇。我听说过苏不韦的事迹,即使我不能吓杀董贼,也要让他对此付出代价。”
苏不韦是二十年前的名人,他欲报父仇却走投无路,便杀光仇人大司空李暠的妻儿,又掘开李暠父亲的坟墓斩去尸体的头颅置于街市中,李暠为此忧惧失常,数年内便迅速病死,苏不韦因此被称为义士表率。但他之后也被太尉段颎折磨而死,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同归于尽的表率。
“为此你可以去死?”陈冲问他。
彭脱用手拂过斫刀的刀刃,笑道:“我早就死了,你看到的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他指着陪他来的三人说道:“这三人也不过是孤魂野鬼,同我一般,才愿意做这种勾当。”
“不要这样做,彭脱。”陈冲下了一个决定,虽然仓促,但他觉得没有问题,于是陈冲直呼彭脱的名字,“太平道还没有亡。”
“就像这座道观一般。”彭脱张开臂膀,对着这座空旷的殿堂回应说:“实际上空无一人?”
陈冲松开董白,站起身,双手拍在彭脱的肩膀上,诚然道:“这里仍有这座中黄太乙,仍有你,有我。哪怕太平道失败了,但他就在这里,在每名曾在此地的教众心中。哪怕张天师死了,只要记得他的人还在,张天师便还没有死,黄天便仍能重建!”
彭脱低声苦笑道:“哪怕我就在此处,但我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只感受到物是人非,断壁残桓。他真的还在吗?”
“在!”陈冲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彭脱还未来得及否定,陈冲继续说道:“张天师将你们托付给我,但我并没有尽到责任。你既然在这里,我便不能在这里坐视不管。重头再来吧,我们重建一个黄天之世。”
“龙首信太平道?”
“如果太平道说的黄天之世,是想让人皆富足,生无所忧,死亦无憾,人人富足康乐的世界,我当然信。”
“去寰阳找郭帅吧。”陈冲松开手,他劝道:“我可以扔掉这身袍服,与你们一同重新开始。”
“谢谢龙首对我说这些。”彭脱看着陈冲,忽而发出豪爽的笑声,他说:“那我便卖龙首一个面子。”
话音刚落,陈冲便见他挥刀抹过自己的脖颈,鲜血泉涌不止,彭脱那双眼睛闪过一丝神采,随即便如同解脱般黯淡下去。
另外三人见状也不言语,当即挥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陈冲在一人挥刀前问道:“何至于此?”
那人答说:“为彭公死,不怨!”
陈冲茫然地看着满是尸身的殿内,他忽然想痛哭,但他到底忍了下去。
第十一章 荒唐案
等段煨再次打开观门时,活下来的孩子、女人纷纷从观门中涌出,他们神色仓皇,但又如释重负,在穿越兵士组成的铁壁后,他们知晓自己终于是活了下来,但又想起自己的生父、兄弟惨死的模样,心中压抑已久的痛哭才涌出了眼角,他们哭成一团。
但董白没有,她站在门口,站在段煨的身侧,神色复杂地看着观内的景象:她的父亲与伯父都成了难以辨识的肉团,而地上又躺着四具脖颈开口的尸首,一地的鲜血腥味与内脏恶臭,陈冲从观中找了些黄色的麻布,把每个人的尸身都盖起来。
见段煨进来,陈冲向他说明实情:“如今只剩下这些人,忠明,董齐董岑已然身故,我只能保下剩下这些人,剩下的这几人,都是黄巾余党,他们来此刺杀皆是我的失职,他们的尸身便交由我来处理吧,之后我会向董公与朝廷请罪,你毋须担忧。”
话说到这个地步,段煨无话可说,他深为二人之死而担忧,也知晓这已然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若是他愿担下所有的职责,自己了不起也就被董公骂一顿罢了,陈冲这点拿捏得很好。至于尸身,哪怕是久经战阵的段煨也觉得难以忍受,他也无意接手。
董白还站在原处,看着他们全程交流完,段煨拉着她离开,她仍然依依回望,正撞见陈冲的眼神,陈冲便对她展颜微笑。她也想回以一笑,但她笑不出,只能忧心忡忡地坐上马车,随着车队入驻军营内。
次日,她又拉着段煨一起前往太守府,段煨从其余幸存者得知观中情况后,也在考虑自己如何善后,自然欣然应允。
陈冲将彭脱几人烧成骨灰装入盒内,又将董齐董岑两人的尸身以纸为肤,勉强将骨架填画成生前模样,再将其装入棺椁,等他回到府内时,已是将近卯时时分。回来时所有的幕僚都已经齐聚一堂,正等着陈冲下一步打算。
一郡太守为黄巾余党挟持,还虐杀了并州牧的两名公子,彭脱说他志在效仿苏不韦,如今他确实成功了。当年苏不韦杀尽李暠全家,但他本就是金城太守之子,大司农李暠又自知有过不敢报官,才导致有如此影响。
可董卓河北平贼,本就是天子下令,允许杀降,朝廷上下皆不以之为过。而彭脱本身乃是被通缉的蛾贼,却能堂而皇之进入郡治内杀人,较苏不韦不会为党人所赏识。而董卓目前刚被朝廷提升为前将军,就遭遇如此灾祸,于情于理,朝廷都当为董卓讨回公道。
陈冲回来后,第一件事便说:“此事我负有全责,我自向朝廷禀告,请罪求罚,诸位勿虑。”第二件事是劝慰刘琰说:“威硕不必介怀,你本只负责治学而已,往后你也不要懈怠,如往常一般便好。”
随后他便闭门拒客,为接下来的事情做准备。
陈冲不喜欢董卓,可并不准备与董卓交恶。何况哪怕他再厌恶董卓,他也并不厌恶那两个被活剐了的人,终究是死者为大,而董卓目前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现任的并州牧,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给董卓一个交代。
所以陈冲先写信给董卓,将情况如实陈述一遍,表明此事的缘由皆是“冲备事不虞,察人有缺”随即劝慰他“人死已矣,生者尤重”,又强调说“如今海内鼎沸,祸乱群起”,这件事在现在或许算做大事,但在以后不值一提,“治世本就如治心”,望董卓“重恩义,识大体”,不要牵连他人,都是我陈冲一人的过错。
之后便是给朝廷写报告,陈冲斟酌片刻,最终决定此事可略写,而着重强调,如今匈奴新单于凌虐牧民,雁门鲜卑蠢蠢欲动,白波军新附不久,又有黑山贼此前插手太原战事的例子。陈冲指出如今并州表面安定,实则“处处隐疾”,无论朝廷与天子对陈冲做出何等处罚,陈冲无话可说,但不宜妄改西河旧政,更易西河人事,易就地提拔杨会为太守。
写完后陈冲在往族中写信,坦言说近日他与董卓交恶,他将辞官避祸,董卓喜怒无常,希望族中对此多为注意。如族中遭遇大事,需联系于他,可寄信于护匈奴中郎将刘备,自己定然能收到。
随带夹杂了两封信,一封给妻子蔡琰,一封给好友郑玄。
对妻子蔡琰,他说自己最近一切都好,不要担忧,但随后附了一句散诗:“梦醒自笑又一朝,人前踌躇人后恼。”
对郑玄这位忘年交,他就请他帮忙给事前说好的极为大族子弟扬名,名号他都想好了,叫太原纾难十一俊。顺便再把自己最新整理的《中平诸乱纪》手稿交予郑玄,记载中平以来的数次平寇,并附有分析。
如此一来,诸事都安排完毕。陈冲便将与董卓的书信交予段煨,把剩下的书信尽数交予杨会,又让徐庶去约刘备。
刘备还在回晋阳的半路上,便又被徐庶叫了回来,得知前因后果,刘备吃了一惊,他见到陈冲先说道:“庭坚,我们一同弃官归乡如何?”
陈冲听完便摇首笑道:“玄德,你怎么开口便是弃官,你我在官场混迹数载,能有此官身可大为不易。”
刘备对此不值一哂,说笑道:“庭坚你常与我说,官身不如名望,威风何如仁德。你都不惜这身袍服,我若是眷恋这官身,又岂能与你为伍呢?便是云长与翼德也会埋怨我的。”
陈冲摇首,对他正色道:“我愿承下此事,便是因为有你在此,并州大局不至于偏废。此案中白波郭大必有参与,如若招致朝廷大军进剿,我必需保下他们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与张天师结下因果,便应当尽心竭力,为他们谋一条生路才是。”
刘备皱眉问:“值得吗?我在青徐认识了不少黄巾豪杰,但也不乏卑劣小人。郭大本就是黄巾大贼,杀之当传首于京师,如今又参与此案,说明对你怨怼非小。杀人宅眷,如此暴虐之人,你何苦如此?我等正要谋划更替单于之事,没有你,我没有把握。”
陈冲边听边在书房中收拾书卷,他听到这里,笑言道:“玄德,不要妄自菲薄,你刚刚才说不过是弃官再来,现在便又在臧否他人了。”随即又沉吟片刻,回答说:“玄德,虽然我常说,君子当自强不息。但是如今并非平世,人心纷纭,岂能用常理横度?”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正是在如此荒唐之世,才能有如此荒唐之案。如若世人皆是贼盗,我等便要杀尽世人吗?只能移风易俗,重拾正道。我此次辞官隐居,会在白波之内,引人向善。过能改之便是善人,这才是真正的从头开始。”
“都想好了?”刘备见陈冲颔首,便感叹说:“你什么时候都有道理,我与你谈世事人情,你也总是远胜于我,也罢。你一人在白波我不放心,让云长陪你去罢!”
“我倒觉得文长便足够。”陈冲还未说完,便被刘备打断,刘备抱剑说道:“你若是相信我,便让云长来吧,这些天他一直整兵军屯,此前的肩伤一直好不利索,你带他多疗养一番,也算省我的心。”
“那就好,你要珍重。”陈冲放下手中的事务,与挚友紧紧相拥。
两日后,陈冲便将印绶挂在郡府中的桑树上,以示辞官而去。那是朝廷刚赏赐的金印紫绶,是他棠溪亭侯的身份之证,但如今也无须留恋。
董白早起看到这一幕,才明白他已经离去了,她匆匆忙忙地在城中寻找他的身影,试图询问每一个认识他的人,但却一无所获,这让她怅然若失。
但对陈冲而言,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很快她也随着段煨又离开并州,返回三辅。
董卓接到两子的死讯后根本无法置信,但他却也不能有所反应。他本就不愿前往并州任职,如今王国率西凉叛军再出凉州,他正与皇甫嵩率三辅军队与之对峙。
即使自身明明是并州牧,他也不能不实地查案便干涉并州人事,只能上书朝廷,希望朝廷还以公道,言辞中对并州的白波军多有微词,希望朝廷严惩。
朝廷的反应则很有趣,可以说很大,也可以说很小。此案从舆论上波及太学,苏不韦后多少年未听闻这样的谈资,更何况涉及到四方将军与文坛领袖。
袁绍此前在南匈奴之事上颇有错咎,声名受损,此次便鼓动好友何颙暗中中伤陈冲,言其与黄巾余孽相勾结,建议天子收监陈冲,细究此事。言下之意也是此事定然还有白波贼参与,朝廷当为政严明,说不得还要再派兵征讨一番。等到陈冲挂印离职的消息传到雒阳,此言论更是甚嚣尘上。
但等到决定的时候,天子并不会讲究这些,如果他讲究这些,大汉也不会是今天这幅模样。等常侍张让将案情上报时,他看着董卓的上疏,再看着陈冲的上报,天子便回头问张让:“张常侍,依你看来,陈庭坚与董仲颖孰忠?”
张让神情异样,他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他既不喜陈冲,也不喜董卓,因为两人都没有对他行贿过。
没有回应,天子便自笑道:“朕便是再不喜陈庭坚,但也知晓,自然还是陈庭坚忠的。”
一句话便尘埃落定,于是朝廷下令西河郡,陈冲罢官免职,升任杨会为西河郡太守,余者任命不改,并着西河全郡除却白波军外,着重搜捕黄巾余党。对董卓赐五十万钱,同意其留任前将军的任命。
第十二章 深山中
陈冲卸下官身后,先行前往曲峪。
这座小城中在半年前曾力挫匈奴叛军,当时陈冲为备战处处设卡,在城墙上广设答渠以备弓矢,还造下数台床弩,床弩通体如墨。匈奴人远望城墙难上一人,因此曲峪也被称为“棘城”。
但世殊日异,随着战乱结束,这座小城也改头换面,去除关卡与答渠,撤掉栅栏与望楼,城内外变得简单而清爽。
而匈奴内部气氛日渐剑拔弩张,往来商队对此最为敏感,都能看出美稷不日将再有祸事诞生,美稷集市也因而逐渐萧索。如此一来,曲峪便成为美稷集的替代品,商队日益增多,城外逐渐从无到有兴建起了市集。陈冲来时,曲峪的城西滩涂上漂泊着不下八十艘小船,已经接近河曲渡的三分之二了。
陈冲来到曲峪后,先私人拜访了韩暹。前几日彭脱等人便是经过曲峪渡河至离石刺杀,他已经知会过韩暹郭大等人。韩暹得知郭大也参与其中,心中惴惴不安,但见陈冲一身白衣前来,也不禁感叹说:“陈府君何至于此?如今西河郡内百废俱兴,皆乃府君功劳,此时辞官,只恐前功尽弃。如若朝廷怪罪下来,我们担着便是。”
陈冲对此笑道:“我还以为韩帅你会开口叫好,为我饮酒壮行呢!”玩笑过后,他又叮嘱韩暹说:“韩县君既然知晓肩上重担,便更要时刻铭记在心,勿要松懈才是。”
他便在曲峪留驻两日,等关羽快马赶来与他相会,两人才重新起行,告别韩暹乘船过河。黄河滔滔,唯在此处汨汨,陈冲坐上船舶,船夫摇动船橹,木浆在水中击打出白浪,两人也在船上感受水流的摇曳沉浮。
船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的儿子约有十来岁,与其一齐划船,而妻子坐在船头,便与大儿说笑,边洗涤熟制的羊皮。羊皮在河水中析出各色的汁液,显出七彩的光泽。陈冲触景生情,不由得吟咏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关羽听到歌声,忍不住拍刀和奏,等陈冲歌完,他笑道:“庭坚,心有何感,念此古《越人歌》?”
指着正远离的曲峪城,陈冲说:“当年子皙泛舟新波,舟上越人因识得新主而为此歌,子皙闻而不知其意,仍与其民融融一体,传为美谈。云长,我看到曲峪兴盛,我颇感欣慰,但一想到并州上下,遍地隐疾,便又感到自己还是相差甚远。”
关羽闻言为之正色,他抚摸刀鞘,对陈冲感叹说:“事在人为,庭坚,我当年亡命幽州,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这都赖有庭坚谋划之劳,我、翼德、还有兄长都心知肚明。你我要令天下大治,并州诸患不过区区。”
陈冲非常高兴,他此时忽而发思古之情,问船夫说:“老兄,不知河水西岸有何古迹?”
船夫一时不明,反问道:“古迹?敢问贵人何为古迹?”
陈冲闻言一笑,便耐心说道:“便是古贵人之战场、墓冢。”
船夫思量了一阵,便说:“战场我并不知晓,但在走马水与延水间有一古冢,我并不识字,不知晓是何人之墓,但我看那墓冢样制非凡,定然是贵人要寻的古迹了。”
陈冲颔首笑道:“那我定然要去看看是何等之古迹。”言及于此,他伸展双臂,又对船夫笑说:“老兄,我哪里是什么贵人!我与你一般,俱是白丁。”
船夫微笑摇首,却又沉默不语。
陈冲关羽过河后,再乘马上寰阳,路途不长,但两人并不赶时间,陈冲上次赶路前去不过一日,但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这几年分别时的见闻,竟走了三日。
关羽其实不喜言语,但遇到陈冲时便格外健谈。他谈及去年他带军路过沛国时,太丘县听闻陈寔去世的消息,几乎人人戴孝,为陈寔祈福,关羽祭拜时。县民听说他是陈冲的结义兄弟,便纷纷为大军提供箪食壶浆,竟省下他三日的军粮。
“那时我便想到庭坚你曾言说:人非善忘,善其善者,恶其恶者,虽千载而犹存。我当时才感同身受,现在想来,也感慨万千。”
陈冲听闻此事,也颇为感动,回忆说道:“如此想来,四载前我等路过太丘而不入,真是一大憾事。”说到此处,陈冲想起一事,问关羽说:“那云长你来到西河,离乡祉比邻而居,可有准备回乡拜祭令堂?”
关羽露出追忆神色,他说道:“上月我已去过解县,我虽离家近十载,但当地旧友对我家多有照拂,只是我却快认不出他们了。”但谈及当时的仇家,他又气愤拍打马脊:“只是苍天有亟,当年鱼肉乡里的胡氏、轮氏两族仍是如旧,十载间反而愈加鼎盛了。”
两人就这么踏马至圜阳,郭大已在此地等候多时,陪伴的自然还有其余几帅。郭大与陈冲见面时,陈冲将彭脱几人的骨灰递给郭大,郭大说不出话,这位黄巾老人连追忆也觉得奢侈了。
郭大问陈冲道:“不知龙首对我有何安排?”
郭大说完,又觉得诚意不够,继续说:“龙首有何需要,但凡开口,我等义不容辞。”
陈冲倒是没料到如此一举倒能有如此效果,他只说道:“郭帅不必如此,陈冲原本不过是颍川一夫子,如今前来,只是惧怕朝廷深责,给白波袍泽平添祸事,如今祸事消解,陈冲只想结庐于深山,讲学于诸众,如此便心满意足了。”
郭大面露失望之色,陈冲见状,只能正色道:“欲成大事,必先知晓六合之变化,宇宙之菁机,上知九天之变,下得九地之动,俯察人心幽微,方能克敌制胜。黄巾事不能成,正是知人心者众,而察天地者希。郭帅切不能以此事为小才是。”
言及于此,郭大方才改变态度,诚恳说道:“如能如此,还望龙首尽力才是。”
至于结庐的地点,陈冲还没想好,他想起船夫与他说起的那处古冢,便约起关羽一同前往看看,郭大也派了些亲兵用作卫士。
又是一路南下,沿着黄河行至永和县对岸,沿着延水一路西行,山麓渐渐走低,山林渐渐幽密,人迹也渐渐罕见,偶尔能听见远处狼群的嚎叫,道路被茂密的枯草所掩盖,以至于几人踏过及马腹的草丛走了一个时辰,以至于一度疑惑自己是否走对了路。
但终于看见一条支流从延水分出,向西南处流淌而去。两岸的山峦陡然开朗,随河流而去一路走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形成一处山谷盆地,陈冲还看见正有一群麋鹿在不远处低首舐水,看见陈冲几人也毫不害怕,只抬首对他们高声清鸣几声,便又自顾自饮水去了。
一小卒笑问陈冲可想食鹿肉,被陈冲婉拒,他只说拜祭古人,见血不祥。说罢便环绕山谷四周寻找古冢,古冢的位置非常显眼,在两水相交的不远处有一突兀的土包,陈冲一眼便寻见,只是其上荒草如云,也不见石碑,不知晓是何人的墓碑。
但等陈冲走近了,才发现其实不是,只是太久无人扫墓,墓碑不知为何坍塌在地,被草叶所掩盖了。陈冲上前将草叶拨开,但断碑有几百斤重,他却无法翻动,关羽上前笑道:“让我来。”随即将断碑抱离泥地,翻转扔下。
断碑露出小篆,陈冲抹去其上的灰壤,这才看清其上写着“秦将蒙恬墓”。
陈冲不由对关羽感叹说:“不料竟是蒙恬之墓。他本是大秦北疆柱国,拒匈奴十数载,为胡亥一令赐死,如今竟埋没此地,无人祭拜。人生之梦幻泡影,可见一般。”
于是几人为蒙恬的墓冢扯去荒草,准备整理一番,不料方才整理片刻,又发现丘冢泥壤间尽是甲胄铁片,在丘底又尽是刀剑的残柄,时不时可翻出刀剑的锈片,还有少许的干戈。
原来这古冢竟是用甲胄与刀剑堆成的,这片景象令陈冲一时间怅然无言,但他显然也对此地非常满意,他便对关羽说:“我们便在此处结庐授业。”
此夜他便在冢边点燃篝火,又为陈寔立下灵位,他看着星空下的两条河水各自留去,心有所感,才恍然想起蒙恬是中国的“笔祖”,他作为文人,一时牢骚难止,忍不住寻词摘句,勉强写成一首诗,填在蒙恬墓前:
“秋草数离离,浊流墓道侵。笔毫填有尽,难写一片心。”
第十三章 在人境
说来也是玩笑,彭脱案这种往年的大案在雒阳没有流行几日,天子便兴致勃勃地去折腾他的阅兵大礼了。整座京师上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又是调动各州精锐,又是修葺阅兵场地,连张燕和郭大都被要求挑送两百人进京。
此次阅兵规模之大,用费之奢,堪称八十年之最,连当年段颎收复凉州归来献俘时的场景也远为不及。
阅兵地点选在平乐观,天子下令新任司空刘弘在观前修筑一座大坛,大坛上立起十二层的华盖,高达十丈,供天子阅礼。而在大坛东北处又修建一处小坛,立起九层的华盖,高达九丈,供大将军何进阅礼。
天子亲自为自己挑选战甲马匹,还准备了两杆书有“无上将军”的黄旃。宫人都私传说:此次阅兵,不止是要显示大汉天威,还因有方士曾预言说,两宫不日将有血光之灾,天子也准备以军中杀气来压制。
但这些与陈冲刘备都没关系。
陈冲不止结庐于蒙恬冢,见此地水草丰美,地形平缓,便于郭大相商在此地开拓土地,畜牧养马。郭大欣然派出数百百姓前往,旬日间在此地建立起一座小村,陈冲虽然隐居于深山中,却也身处人境,这让他颇觉怡然自乐。
他与关羽在村中总共立起三间草堂,一间用作休憩,一间用作蒙学,一间用作制药。村中人数亦有两百余人,可为一里,陈冲便将此地命名为三堂里。陈冲想的其实很多,他想如先前在东平军中一般,以新的学识教化人心,再以人改变人。他一直相信新的思想一直确立,旧的统治就失去了根基。
所以陈冲便委托郭大等人在此地召集白波军中的识字之人,又索取白波治下的五县案牍来理清近况。结果令人失望,白波军麾下识字之人不多,案牍更是完全没有。
如今白波军内的财政情况说来非常简单:便是收获尽数上交归公,需要时便自行取用,全然是没有案牍记录。莫说各个渠帅对于自己库中有多少钱财不知所以,便是麾下有多少人都只能知晓大概。
库中有钱粮就用,没钱粮就去抢。白波军凭借着这种无组织状态也能坚持至今,陈冲真是难以踹度前任太守邢纪的水平。但不管怎么说,这下只能完全从头再来了,什么计划都往后放,现在陈冲只有一个目的,先帮白波这群人重建制度。
军中但凡识字的都先被拉至村里,陈冲教他们如何登记造册,分门别类,以及学习简单的统计算术,被陈冲考察合格后,便组成一个小队,进入五县一一清点人口物资,而陈冲则在村中从零开始,继续教白波军中的一些青年人识字。
而刘备要面对的困难才刚刚开始。
受彭脱案影响最大的乃是太原诸县的新任县令们,大部分人远道而来,本来想的是破财得名,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但如今在并州为官还有性命之危,这就令不少人打了退堂鼓,众所周知,刘备本也是平灭黄巾的大将,这此等情形不得不防。
好在此时陈冲已经请郑玄开始为他等扬名市义,将他们全部架上了贼船,一旦辞官,此前做的义士姿态可谓是适得其反,不仅不能扬名,恐怕还会为天下清流所笑,加之刘备确实不是一名严苛的上官,他们便硬着头皮当了下去。
如今大半的太原居民都在西河就食,所以刘备也得空。他便隔三差五带着几名亲随便巡游诸县,既与属下们谈当今时局,也谈政务处理,只要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刘备对小事都是以提点改过为主。如今能听意见的领导都不多了,何况是与你谈笑风生的?所以陈冲辞官引起的乱子勉勉强强被刘备渡过。
但辞官引起的反应不止是在太原郡内,于夫罗听闻陈冲辞官的消息后,也是喜上眉梢,当即催逼王侯即刻补齐贡赋,他派出一支千人骑兵,由新任大当户【1】伊金霍率领一支千人骑兵至朔方大城处。
大城是贺赖部居城,名为大城,但那已是往事,大城年久失修,如今已不过是一片废墟,贺赖部沿废墟重建小寨,在名叫大城寨的小城里繁衍耕牧。
而此处地处大漠之南,水浅草稀,不利耕种,从而导致贺赖部人少部穷,可谓为匈奴诸部所共知,上缴贡赋对他们而言实在无法完成。贺赖骨都侯乌海便对索赋使者实话实说:当真无余财可贡。
乌海如实说,使者便也如实禀告给伊金霍。伊金霍也没有含糊,当即率领麾下骑兵径直冲入寨中。
贺赖部多年未见过阵仗,便是呼利拔叛乱,他们也因人少未曾参与,所以乌海也自认为不会为于夫罗所针对。不料当下伊金霍如此果断,部民尚未反应,骑军已经冲至寨内,把守住寨中的各个关口,直接闯入乌海的王帐,将其一举擒获。
擒获完乌海,部民们这才反应过来,以为这便是新单于的目的。贺赖骨都侯乌海在部民中威望颇高,于是不少部民试图包围骑军将士,并向单于的骑军抗议辱骂。
孰料伊金霍将乌海敲晕后拖出帐外,对士卒下令道:“贺赖部拒缴贡赋,意图反叛,如此行径,只是罪有应得罢了。单于有令,押送贺赖骨都侯至美稷正法,贺赖部民也一并押解至美稷贩卖为奴。”
此令下达下去,寨中一片鸦雀无声,随即便响起士卒掳掠的叫骂声,妇孺的哭喊声。胆敢反抗的部民不分男女被单于亲兵就地格杀,寨中不过乱了两个时辰,所有的部民便被尽数擒获。
等外出放牧的部民驱赶羊马归来时,愣然发现自己的家乡已经是一片狼藉,各种皮货瓦罐翻到在地,沿路不时能看见残缺的尸体与涔涔的红血,大城本就是一座废墟,现如今,在旧有的废墟上又新添了一座废墟。
单于的骑军一来一往,所花时间不过五日。而贺赖部下场也正如大当户所言,贺赖乌海被干脆利索地斩首于城中,首级高挂在城门口。贺赖部部民则尽数被草绳系缚手颈,在美稷的人市中公然贩卖,男女老幼,孤寡婴孩,尽被草草地插上草标,如牲畜般在集市中排出二里的长队,无论是奴隶还是买家,全都噤若寒蝉,一言不发。
时值十月底,气温逐步降低,很多贺赖部部民还未来得及换上冬衣,经此乱事又褴褛衣衫,白日里瑟瑟发抖,夜中在墙角报团取暖,管理的当户甚至不愿为其点燃一团篝火,几日下来,饿死的人还未出现,人市里倒是多了不少僵尸。
如此灭族暴行,便是在匈奴数百年历史中也是极为罕见的。匈奴诸部无不赶到震恐惊怖。可新单于毫不收手,除去贺赖部之外,他还先后以同样理由,将三部以同样方式灭部,逼得诸部王侯莫不积极响应单于,没有钱财便贩卖部民,一定要缴齐贡赋。
一时间美稷的人市大为旺盛,冀州大族遭遇黄巾之乱,手下人力颇为空缺,听闻匈奴人价大为便宜,商队往来络绎不绝,壶关道上不是前往美稷的奴商,便是刚从美稷买奴归来的车队,狭隘的山道中奴隶们好像一条黑色的河流,从并州流向冀州,如此景象当真是教人叹为观止。
但刘备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虽是护匈奴中郎将,可就职责来说,护匈奴中郎将只需考虑匈奴相关战事,无需也无法插足匈奴内部政局。他此时仍然只能按照原先陈冲的谋划进行,前往雁门与呼厨泉尝试交好,以呼厨泉为撬点,伺机撬动于夫罗的统治根基。
他们原定联络呼厨泉的理由便是协商如何对抗鲜卑。
但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刘备正思考如何与其联系,但自己的信还未写成,呼厨泉的求救信便已经送到了晋阳。
求救信的内容非常简单,也足以让刘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美稷的事宜往后推辞。
十一月初,东部鲜卑大人魁头率军包围马邑,三部皆不能当。
【1】大当户:匈奴官职,原匈奴二十四万骑长之一,匈奴南迁后,形同虚设。
第十四章 穷无计
如说当下大汉境内层出不穷的叛军里,谁对朝廷的威胁最大,那争论一定没有结果。但要说大汉境内哪支叛军的战斗力最强,那么结果毫无疑问,定然是鲜卑。
檀石槐崛起以来,尽据匈奴故地,又建立鲜卑法制,宾服境内所有部落首领,第一次真正统一鲜卑。随后起兵攻汉,檀石槐亲自领军的作战,无一败绩,尤其是在熹平六年的汉鲜决战,朝廷动用近四万的精锐骑兵,三路包抄鲜卑,而鲜卑也以三路正面对敌,竟然全军覆没,三路全败,引起朝廷上下一片恐慌。
以至于光和三年檀石槐东征高句丽,而陈冲刘备趁其不备偷袭弹汗山得手,不过俘虏千人而已,便被誉为汉对鲜卑的最大战果。
如今檀石槐虽然病死,鲜卑中无人服众,导致鲜卑国内各自为战争斗不休。但即使如此,鲜卑的势力也在一片混乱中不断向外扩张,将一直持续到他们彻底融入华夏的血脉中为止。
檀石槐生前将鲜卑一分为三:右北平郡以东为东部鲜卑,右北平郡以西,上谷郡以东为中部鲜卑,上谷郡以西直至敦煌、乌孙为西部鲜卑。但七载过去,如今的鲜卑则全然是另一番模样了。
继承檀石槐伟业的本当是其子和连。但和连为刘备陈冲所俘虏,只得由其侄魁头代为摄政,辅佐其孙骞曼。只是蹇曼年满十四之后便与魁头争权,两人相持不下,麾下各部趁机纷纷独立,魁头便也离开弹汗山,迁徙居城至平城,一边拉拢各部一边扩大势力。
今年大旱,鲜卑也多受影响,六月时鲜卑便已出现夏收不济、马瘦稞轻的景象。但并州年初的战事规模之大,令魁头也暗自心惊。如今他麾下势力不如檀石槐三分之一,反复衡量下,最终转而协助张纯劫掠幽燕,颇有收获。
只是最近从西河传来的消息却是令他疑惑,大战过后,羌渠之子于夫罗大获全胜继任为新任单于,但雁门防务却较之以往远为松懈,守军竟堪堪去年半数。
可考虑到陈冲刘备都驻守并州,也是熟知鲜卑战法的良将,魁头还是按下骚动,盘踞在平城迟迟不动。
时间来到十月,西河先是有商队听闻陈冲因涉案辞官的消息,随后又有买来的奴隶爆出匈奴诸部内部矛盾重重,等到派去的密探真正看见美稷城头的那些王侯头颅,魁头终于下定决心,当下率领三万大军南下,兵锋直指马邑。
马邑传闻是座天佑之城,始皇帝在时,派军队筑城于武周塞内抵御匈奴,只是每当城池将成之时,城池便多处崩塌。当地军士深为之气馁,这时有一匹青鬃野马在塞中反复周旋奔跑,自成一圈。当地父老颇为怪异,便按照马跑的蹄印规划城池,城池筑城后,果然不再崩塌,因此这座城池就被命名为马邑。
马邑身处大同盆地里,三面环山,西北是洪涛山,西南是管涔山,东南是恒山,南方一条浴水潺潺流向东北,经平城而后飞流直下,直至蓟县而汇入渤海。对已经控制了平城的魁头而言,只需要攻下马邑,其余的雁门诸城便被山峦所阻,可一一攻破。
如在往常,呼厨泉不敢说战胜魁头,但坚守城池等他抢掠一番后,魁头也只能悻悻然离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雁门三部为了凑齐贡赋,已刮空库皮,再无余粮,呼厨泉勉强度过今冬便已是不易,更如何与匈奴坚守大战?
在魁头尚未合围马邑之前,呼厨泉连忙派出两路使者,一路向于夫罗求援,一路向刘备求援,同时劝慰城中士卒道:“我已派使者求援,战前单于与我有诺,必派援军前来解围。”
实际上他心中也没底,于夫罗最近种种掠民为奴的暴行,令他也大为惶恐。而刘备名为护匈奴中郎将,实际上与他从无联系,纵使在龙山下围其近一月,但自己连对方是何模样都毫无所知,此刻呼厨泉看着城下骑兵茫茫,也徒然怅惘无语。
天下骑兵,鲜卑大马。檀石槐统一鲜卑后,大肆招揽幽并的汉人工匠,掳掠的汉人奴隶中为工匠者也赦为平民,集中于一处进行劳作,制造刀剑铠甲,耕具房屋。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尤其重视马铠,不仅是造出更加轻便牢固的马鞍,更造出了武装马匹全身的甲骑具装。
鲜卑人造出具装后,需挑出最上等的战马装备,而即使如此,具装沉重的重量也使战马难以长时间冲锋,每名具装骑便要配上两匹从马,平时马铠驮于从马上,作战时再装备于战马。只需寥寥数百骑,便能达到前军辟易的奇效。
自从鲜卑攻下乌孙,而凉州叛乱以来,并州马种便不如引入西域马种的鲜卑马。如今鲜卑又为此装备一种全新的骑兵,匈奴人也毫无办法,野战每每失利,只能龟缩城池之中,一退再退。
但呼厨泉已不能再退了,他完全能想象退出马邑后兄长的处置,他只能在这里坚守到死。
当然,城下的鲜卑大军并不会思考那么多。魁头将大营设置在洪涛山上,正可对城内的情况一览无余,而其弟步度根则堂而皇之地分兵万余南下,渡过浴水,驻扎在城池的西南角,即防止匈奴守军逃窜,也可防备不知身处何方的援军。
守城必守野,即使是匈奴人,这么多年下来呼厨泉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此次魁头来得太快太急,而城中不过有九千士卒,一旦出战不力便会即刻失守,他为安全起见,仍是按兵不动,只在城中升起烽烟,向武州、埒县、广武上县示意马邑危机。
浑白的烽烟滚滚如浪,看见的当然不止是三县的援军,城下的鲜卑人看得更清楚,魁头对部下笑道:“呼厨泉如此示弱,看来此次南征必有斩获。”
次日,三部首领领军汇合于累头山,合计有二万五千余人。呼衍王于勒都当仁不让被推举为统帅,他斟酌此时情形,分析说:“此时敌众我寡,不可浪战。唯有借助地利,节节抵抗,逼迫鲜卑撤军才能度过难关。”
所谓地利,便是太原盆地西侧的句注山、夏屋山两山。两山将广武与马邑相隔绝,于勒都欲依山袭扰鲜卑侧翼,又不与其决战,如若敌军欲决一死战,大军便退回山中,如若敌军穷追不舍,而山中马力又施展不开,正可在山中设伏歼灭。
但问题在于,想法很好,可魁头也不是庸众。小队袭扰营阵的消息传到魁头处,魁头正在山中与亲兵围猎射鹿。
他于山湖中发现四五匹小鹿,正在湖边汲水。见猎心喜,他正要招呼亲随从远处迂回堵住麋鹿的退路。合围尚未完成,信使恰好赶来传信。山林中叶草茂密,不利马匹施展,信使赶路心切,令马蹄频频发出沙沙的踏叶声,麋鹿闻声便四散而去,只能徒然令魁头叹气惋惜。
但他听闻消息后,惋惜之色顿消,发生兴奋之色,魁头即刻下山召集部下议事,将此消息通过全军。小帅侯莫陈苦陵问说:“既然匈奴人在山中袭扰我军,我军是否应当入山搜杀。”
魁头摇首否定,脸生哂笑之色说道:“为何要去搜杀?匈奴人已然胆怯了!如此作为,分明是不敢于我军会战。你告诉步度根,浴水南岸再多增哨兵,防止匈奴人袭营便可。如我所料不差,他等定然不敢出山作战。”
说到这里,他闭嘴不言,但余下的话所有将领都明白:雁门匈奴的主帅乃是右贤王呼厨泉,如今呼厨泉被困孤城,能眼看于勒都率领主力游离在外,不战而退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步度根虽然被于勒都接连袭扰,但依然是安坐如山,士卒们依旧昼挖壁垒,夜作营墙,匈奴骑兵的袭扰的效果也是一天不如一天。
呼厨泉在城上看了四日,在第五日终于是按捺不住。马邑城中再次升起熊熊烽烟,不过此时烽烟不再是滚滚白浪,而是掺杂着灰黄的色彩,这是召集军队会战的信号。
魁头看到狼烟,不禁大笑道:“匈奴小儿技穷矣!”
第十五章 铁甲马
于勒都自然不愿硬攻步度根,只是战场之上,他并非真正主帅,而如今主帅的狼烟一直上升到天野,全军将士都收于眼底,如此明显的军令于勒都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而他其实也清楚,呼厨泉不会不顾大局,城中的情形大概也确实不容乐观,但如今援军未至,如何让于勒都以弱胜强?
呼厨泉并不会告诉他。
是夜,呼衍于勒都在山林中燃起火焰,大火如浪潮般在荒山里卷起层层火海,燃烧的树炬在黑夜中犹如赤色的炭石,在熠熠闪烁着光芒,无论马邑城上还是城下,皆被这熊熊火光所吸引。
于勒都则命令军中全部熄灭火把,调转方向,从西北方靠近浴水,绕了一个大圈,从步度根南侧绕到了他的西侧,随即沿着浴水一路西行,月光下粼粼的波光指引着他们奔向敌营。
等到距离步度根营寨三里处,远远能看见营中摇曳的火光,于勒都传令全军骤然点亮火把,随后他振奋士气,在战前进行演说道:“如今敌军身处浴水两岸,南岸不过万余,而此前我军数扰敌于南,今夜袭于西,敌军必然不备!胜机好似鹰鹞,不中则无影耳,诸君当随我速战速决!此战若胜,鲜卑师老无功,必然北还!”
他高呼道:“万胜!”诸将士也齐呼道:“万胜!”
当下全军提速,于勒都作为主帅鞭马奔驰一马当先,大军如同一条铁流涌入步度根营中,众人高举着斫刀,拉满了弓弦,只等着鲜卑人出现在眼前,将这满腔杀意化作一地鲜血与冷嚎。
但匈奴人扑了个空,营寨固然灯火通明,但大军杀入后却发现空无一人,刀与剑都无处砍杀,只有茫然地面面相觑。
呼衍于勒都驾马停下,他下马进入一座营帐,焦躁地打量着帐内的布置。帐内几张胡床收拾地井井有条,兵戈架上也空无一物,看到这里,于勒都如何还不明白敌人已经看穿自己布置。
鲜卑人的布置会止于避战吗?一股懊恼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出帐重新上马,命亲族传令下去:“撤军,撤回广武!”呼衍于勒都显然顾不上呼厨泉安危,此刻他不再撤军,恐怕城外这两万余将士都有性命之危。
但战场上一旦踏错一步,很多时候便来不及改正。入营打乱了匈奴人的阵型,将二万人拉成了一条毗邻浴水的长蛇,而于勒都此时要做的,便是将这条蛇盘起身躯,向东南方快速撤军。
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在匈奴人的一片喧哗中,浴水北岸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火焰,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又摄人心魄的马蹄声,那正是鲜卑人的大军。
鲜卑人的出现令形势更加紊乱,军中不少当户喝道:“敌军在北岸,我军在南岸!”,这才勉强令士卒们收敛情绪,但这仅仅维持了一小段时间。在南岸匈奴人讶异的眼神中,前阵的鲜卑骑士与马匹浑身铁甲,竟然踏入浴水之中。
如今正是枯水期,水深不及马腹。鲜卑大马们嘶鸣着冲上南岸的河床,在月光下铁甲发生噌噌的摩擦声,在匈奴人听来,好似刀刃与刀石之间的磋磨之声。
领头的乃是鲜卑新起的勇士树洛于齐光,他第一个杀入匈奴军阵中,手持长戟接连捅杀三名匈奴士卒,戟刃上卷着淋淋的血肠,他再发出如山魈般的怪啸,在匈奴人眼中当真如恶鬼一般可怖。
随他一并过河的甲骑也随之赶上,并驾齐驱结成方阵,甲骑的速度并不快,逊色于无甲骑,但仍比步卒要强。如今匈奴人阵线长而薄,指挥极为不利,甲骑只以这种速度,就如一把坚硬的钝刀,一刀插入匈奴大军的腰腹,并不锐利却无可阻挡,一往无前地打断长蛇的脊骨。
匈奴军队被分为两截,当于悦情知此刻已到了最危机的时刻,他呼唤亲随,大声道:“死战者生,怯战者死,匈奴勇士,怎能背身觅死?”数百人为他的勇气所激,便又调转马头,一齐踏马冲入浴水中。
冬天的浴水寒冷彻骨,几乎令他打了一个寒颤。但他握紧长矛,领着亲兵迎着鲜卑人的弓矢冲击鲜卑人的侧翼。他们接连刺穿几匹马的脖颈,那些鲜卑骑士跌落水中,后队的马蹄便径直踩在身上,死者的痛呼被淹没在河水中,只有黑红的血液在水面汇聚。
这一度阻挠了鲜卑人涉水的速度,魁头见状不由笑道:“不意匈奴人中仍有勇士,族中可有人愿与其斗勇?”宿六斤黑跶上前说道:“我愿为之!”说罢,也不等魁头下令,他便戴好兜鍪上马前去。
宿六斤黑跶乘的是黑背马,名作勒夜骐,通体黑毛,在黑夜里如同乘空而行。他手持的是七尺长刀,在月光下仿佛一身瑞雪,他乘马入水,水花四溅,水珠滴在锋刃,光芒在其中萦绕,长刀又不似雪,而似一团燃烧的白炎。
当于悦看他远来,当即大喝用劲,甩开几名正与他缠斗的鲜卑骑士。又扔下手中长矛,从随从手里提出一把铁制钩镶与一柄长戟。钩镶形似盾牌,可上下各镶有铁钩,即可用作防御,也可横持杀敌。
他两手并持,打算用钩镶挡住长刀,再用长戟刺死敌手。宿六斤黑跶却面色坦然,只加快马速,在浴水中,两人相撞一处。
宿六斤黑跶出刀,当于悦出钩镶,两者在碰撞间闪烁出迷人的光华。当于悦确实挡住了这一刀,但他吃力之下,几乎无法夹稳马腹。宿六斤黑跶用刀刃顺着钩镶的长钩,将当于悦压在马背上,不能动弹分毫。
随后他刀挑钩间,一股巨力将当于悦从马上挑到空中,还未掉落水中,宿六斤黑跶劈刀入水,这名匈奴骨都侯便被分为两截,血液从偌大的创口中喷发在半空,又淅淅沥沥地落入浴水中,宿六斤黑跶的甲胄上斑斑点点,宛如下了一场血雨。
当于悦的死宣告匈奴人的垂死挣扎完全失败。南岸的大军几乎完全丧胆,于勒都见状自知败局已定,勉强收拢了三四千人,便不再留念战场,飞速向东南方撤去。
新任骨都侯须卜师子远不如须卜车酉,既不敢继续迎战,也不知收拢队伍,只自顾自调转方向,带领几名亲随下意识逃向恒山,剩下的匈奴主力也便随着他一起南逃。
等到他须卜师子意识到南方是正熊熊燃烧的火焰山脉时,魁头已经率领鲜卑骑兵追逐在后,封死了匈奴人其余的退路,接下来的选择便是,要么逃入正燃烧的恒山中,要么掉头迎战。
但这种情况下迎战实际已无可能,好在须卜师子知道一条山溪,他便用麻布沾了溪水包住面孔,沿着山溪一路穿越恒山,而大部分的匈奴部众便在恒留山西面被杀尽了。
从于勒都发起进攻,到魁头追逐匈奴军队直至恒山,一直从天黑战到日落,遍地的鲜血也无法扑灭燃烧的林火,魁头驻马恒山山脚,抬首看见密密麻麻的焦尸,不由得对麾下诸将说道:“今日之胜实无足道,全赖佛狸自入刃前。”
随即掩鼻离去,下令将山中匈奴尸首尽数焚毁。此时恰有一亲族从林中拖出几头烤炙成熟的麋鹿,魁头欣喜说:“洪涛失鹿,恒山得之,岂非天意?”
呼厨泉于城中眼见得于勒都败北,却也无能为力,魁头城外仅留有五千士卒,尽数堵截于南门,呼厨泉出城两战而退,皆不能有所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于勒都前来又远去。他几乎绝望了,如此情形,几乎便是十死无生了。
余晖下,他又看见西南方远远醒来一支绛色的漫长行伍,他远望还以为是得胜归来的鲜卑军队,但再等少许,方才看清昏暗天幕下,最前方的旗帜飘扬着云纹,云纹前绣有一只御风的飞虎。
那旗帜他在龙山下多次见过,正是刘备的云纹伏虎旗。
刘备在路上已经走得烦了。如今东平军仍没恢复人人配马的局面,只有车营勉强完成了重建。而太原至雁门的路途上,尽是蜿蜒狭窄的陡峻山路,他几乎是日夜兼程,却还是比预想中晚到了一日。
终于见到马邑城,但城前出乎意料,没有什么鲜卑大军,只有五千敌军扼守在马邑城南,堵住了他入城的道路。
张飞策马上前至刘备身侧,豪言说道:“这些年尽杀些蟊贼小寇,还得杀这些鲜卑狗,才显得出我老张威风。”
第十六章 退不战
张飞的请战言语虽慷慨,但鲜卑人虽然勇猛,却也不是硬碰硬的白痴,看见汉军援兵赶来,这五千人当即向北撤离。而刘备麾下骑兵稀缺,步卒又追赶不上,只能放弃追击,带着汉军进入马邑。
进入马邑,刘备见到呼厨泉的第一句话便是:“点齐兵马早日休息,明日一早便与我出城决战。”
呼厨泉仍为于勒都惨败的情形所震慑,为此不愿出战,婉拒说道:“将军何其谬也。鲜卑势众,我部众少,虽有将军相助,倘若出城决战,魁头携胜而归,我军新败,士气低沮,决战如何能胜?”
呼厨泉此念实属正常,此次前来,刘备除去东平七千旧部外,又带有六千原太原郡兵,在难民中招募部众约有八千人,合计约有两万有余,尚不若于勒都军数。
而魁头麾下约有五万余众,人均配马,来去如风,自从汉匈百年战争以来,骑兵从来便是战场的主角,如今鲜卑骑兵为天下之最,方才每战必胜。
如今刘备麾下配马不过五千余匹,尚有不少驽马,远不能与鲜卑马相提并论。在呼厨泉看来,如此情况下,如何能与鲜卑骑兵决战?
刘备倒也不多劝说呼厨泉,只是径直问道:“敢问右贤王,城中存粮可守几日?”
呼厨泉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刘备远道而来,诚意昭昭,最终还是据实相告说:“可足城中九千士卒食用两月有余。”
刘备又问说:“单于可有派遣援兵?”呼厨泉一时谔谔,刘备便趁热打铁,劝诫其说:“右贤王粮食不足久战,除某之外亦无援军,如若今日不战,岁后也不得不战。刘某亦非好战之人,然需知置于死地而得生,存求活者不得侥幸。男儿岂能惧危行?当为戎马付此生。右贤王且不可犹疑!”
呼厨泉眼睑低垂,沉默片刻又来回徘徊,待两刻后他站定,呼厨泉最终向刘备拜服,取出专属右贤王的鹿纹金带,献给刘备说:“那小王生死,便系于将军一身了。”
刘备将金带递还给呼厨泉,正色道:“大汉与匈奴,本就是舅甥之国,刘某身为护匈奴中郎将,带军相助本就是职责所在,右贤王以为刘某为何人?无论大王赠不赠这条腰带,备都带兵亲至!大王如要相谢,不如今夜犒赏三军,主帅以恩,将士用命,明日纵无大胜,亦不至败!”
呼厨泉闻言大为感动,将刘备奉为上宾,取出珍馐如葡萄石榴,佳肴如熊掌野彘设宴款待,又令属下打开米仓,广做麦饭肉食为汉军接风,他本欲再请刘备品尝美酒,只是刘备拒绝道:“明日大战,饱食即可,饮酒恐怕误事。”
次日卯时一刻,城中将士俱已食饱喝足,休憩完毕。冬日的天幕尚未明朗,刘备与呼厨泉带军出城,五千鲜卑骑兵在城外虎视眈眈,但考虑再三,也只能坐视其行至浴水间。
等魁头率大军回返,行至原先营寨处时,正见刘备令张飞领三千车兵涉过浴水,占领住南岸的一处小丘,而汉军大部分仍然位于浴水北岸,北岸的拓跋邻派出信使过来说,马邑中的军队已经倾城而出。
“那是刘备的云纹飞虎旗。”魁头眯眼打量完,对麾下各小帅说道:“我本以为陈冲辞官后,刘备亦会偃旗息鼓知难而退,不料今日还能再于此地相会。大军陈北岸,先锋上南丘,如此作态,乃是向我军邀战啊。”
魁头便问道:“他欲于此地于我一决雌雄,不知你等作何想法?”
鲜卑诸帅众说纷纭:此前树洛于齐光与宿六斤黑跶战中立功,志得意满,当下挥刀高喝主动请战,侯莫陈苦陵与乙弗单虏未及立功,心中不忿,亦是蘸血涂面求为先锋。魁头沉默不语,又转而问其弟步度根道:“你觉得如何?”
步度根不过二十余岁,与刘备陈冲仿佛年龄,他与其余诸将相比,身形较为淡薄,可他处事公正,善团结众人,智名广闻于三部。魁头膝下无子,便把步度根当做继承人,对他寄予厚望。
步度根不理会其余几名小帅的积极请战,自顾自说道:“我方才估量汉军,数量不过三万,堪堪及我军二一,如今却列阵于浴水,主动与我军请战,可见刘备必有后手,我等不如先派散骑一试,而后再定是战是退。”
侯莫陈苦陵虽不解其意,但他向来尊重步度根,便问道:“如今我等大胜而回,敌军此时士气定然跌至底谷,试战是否会伤及士气?”
步度根摇首否决,乘马至众人前方说道:“如今我军固然大胜,但匈奴也无退路可言,如今于夫罗内虐在后,而我等逼杀在前,马邑匈奴心怀悲愤,与我等背水而战,纵然我军得胜,定然也多有损失。汉人常说穷寇勿追,便是此理。”
“且此阵怪异非常,我军贸然相击,不知深浅,倘若决战失败,战时还能后悔吗?刘备并非于勒都,不得不再三小心。”
魁头颔首称赞说:“度根不愧我家千里驹。”显然他决心已定,转而对树洛于齐光道:“齐光,你带两百甲骑,环视汉军南岸之阵。”又对侯莫陈苦陵说道:“苦陵,你带两千轻骑,在齐光之后为其掩护,如汉军有变,你便上前接应齐光。”
两将领命,树洛于齐光率两百甲骑自军中出,自正南方踏马奔向汉军的南阵。汉军南阵列在一处小丘,身后便是浴水,浴水之后便是一条长阵。
齐光先望向长阵,长阵布置一如往常。步卒手持长戟位于浴水河岸,防止骑兵冲阵,而在射手则位于中阵,唯独不见骑兵何处。
想到这里,齐光再率队缓视南阵。南阵位于小丘上,居高临下,丘上面积约有六十来丈方圆,可容纳两千余人,但齐光却不知丘上布阵如何。
张飞在依据地形,背水绕丘,用营车列出一道半圆,这些车营与别处不同,车厢皆是用两尺厚的枣木制成,坚硬且耐用,且车厢高有丈余,将丘内兵阵布置尽数隐藏。
齐光此时本欲撤回,但他转念想到,未知南阵如何布置,岂能回去复命?便又带队驻足阵前,对阵中叫嚣道:“汉儿敢做死战状,如何在我面前做枝头雀?”
张飞听闻后骑马披甲,从车阵中走出,但对树洛于齐光笑道:“鲜卑狗也敢在我面前狂吠,你可敢只身与我一战?”
眼见张飞雄壮如山,一身横肉,比齐光还有高上半头,但齐光却欣然应战。虽说魁头下令齐光率队试战,但鲜卑骑士闻名天下,自有一番胜负之心。
齐光心想,若是能杀退此人,汉军南阵必有动作,于是他提起随从携带的长柯巨斧,策马前去与张飞相杀。
张飞平常步战用斫刀对敌,此时马战,便换成精铁打造的蛇矛。两人马力相当,兵器正好撞在一处,一击之间没有高低。但两人分离之时,张飞横置矛柄,蛇矛有丈八之长,这一刻他借力击矛,用矛身打在齐光背部。
齐光反应不及,硬吃了这一击,虽有铁甲护身,但仍觉背脊剧痛,犹如火烧一般,而胸中又涌起一阵甜意,令他险些呕吐,差点握不住兵器。
一击之下,齐光便知不能久战,他便俯低身躯,趴在马上,不与张飞再战,便绕圈回到甲骑队中。身后传来张飞如浪涛般的嘲笑声,令他的武士之心备感屈辱。
勉力再三,树洛于齐光率队回到大军中。魁头知他吃了苦头,便赶忙招来巫医为他观看伤情。解甲后巫师但见齐光背上一条红痕,搬着点点红斑,巫师便沿着红斑切出一条浅浅的切口,紫色的淤血自切口中纷纷冒出。
齐光长舒一口气,随即便昏昏沉沉睡去,显然一段时间内他不能再战了。
听闻随行的甲骑讲述汉军的布阵后,魁头思虑再三,对其余小帅说道:“我等撤军。”
未等众人反对,他解释说道:“如今汉军布阵事有蹊跷,不可浪战。而昨日以来,我军已杀获万余匈奴,于夫罗鼠目寸光,定然挑起内斗,而置马邑于不顾。我等只需身处平城而等佳报,雁门一郡,必早晚为我所得。”
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刘备的云纹飞虎旗,他抽刀指旗,而后笑道:“至于刘备,我已有良策,如今张纯劫掠幽冀,围困公孙,大汉朝廷当如何作为?无非是抽调援军罢了,我等正可从中谋划,则刘备大败之日不远!”
此日,在汉军众目睽睽下,鲜卑五万大军只是与南阵稍一接触,便转头离开,踏上返回平城的道路。
刘备本欲追击,但缺少马匹,终究只能放弃,眼望鲜卑旗帜在天迹里渐渐模糊。张飞转头对刘备遗憾道:“可惜!可惜!大哥,竟没让鲜卑狗见识见识却月阵。”
刘备心中却升起警觉,鲜卑这次不战而退,威胁远胜过与其决战,但他心中还有另一件事急着去做。
他转首问呼厨泉道:“大王视单于如何?”
第十七章 夜探客
乍闻刘备言语,呼厨泉面色如常,却不禁夹紧马腹,令座下马匹连连嘶鸣,待到鲜卑人尽数离去后,他不答刘备话语,只是回顾说道:“今日鲜卑来而又去,看似无功,实则我麾下三部损失殆尽,将军,形势艰难啊!正当禀告单于,商议后续才是。”
及此,他便闭口不言,自驾马随大军一齐返回城中,麾下当户且渠亦是一言不发,令刘备颇感奇怪,但他言语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便决心再稍作等待,看呼厨泉如何反应。
是夜,刘备在屋中读《东观汉记》,与简雍辩史到子时。忽有亲卫上前,言说门前有生人拜访。此人身着黑袍,头戴广笠,笠下还蒙有黑纱遮挡,行迹殊为可疑。此人也不阐明身份,只说有要事要与刘备相商。
刘备心中了然,便放下经书亲自出迎。那人入得门来,方才摘下纱笠,却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对刘备行礼,而后自我介绍说:“在下载啬,乃右贤王二子,父王深夜派我叨扰将军,实在惶恐。”
刘备不料呼厨泉竟会派出亲子来与自己接洽,一时间与简雍面面相觑,他便从屋中抽出一匹绢锦,对载啬笑说:“我出来时走得仓促,不意在军中能遇见贤侄。一时间也竟无物好相送,这匹绢帛全当做心意。”
载啬正色推辞,将绢锦礽置于地下,仰视刘备,正色说:“将军与父王战场相识,向无交往,小侄说得不客气些,父王能够苟活今日,不止是今日将军远来相救,更是此前将军宽宏大量,不计龙山之厄。
大义相交,何须区区帛布?将军今日相商之事,又事关属国安宁。小侄既然深夜前来,定然是父王相托,将军勿要多虑,小侄言而必行!何况平白一匹绢锦,小侄收下则引人注意,还是说将军今夜之事,可入于众耳?”
这番话载啬说得不徐不急,井井有条,令刘备对他刮目相看。刘备收回绢锦,整顿衣冠,对载啬还礼说:“贤侄此言甚是,是我倨傲了。只是刘备实是不知,为何今日右贤王谨言如此,到底有何顾虑?”
载啬闻言不由苦笑,他摩挲手中广笠,叹道:“父王年初入须卜单于军中,实是犯下大错。而如今伯父继位,心胸非比将军,对父王百般提防,父王自蹈险地,他依旧放心不下,于军中安插耳目,便是我部且渠也是伯父任命,事关生死,安能不再三小心呢?”
听到此处,刘备也只能太息,他感慨道:“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他者?”。
刘备由是邀请载啬入席,对他坦露计划说:“我寻右贤王仅有一事,当今单于继位以来,我与陈太守本以为边患平息,能还并州诸郡属国安宁。不料于夫罗施政轻佻,上恶王侯,下虐部民。而昨日之败,也实是单于召回边军,又克扣粮草索逼贡赋的缘故。”
“匈奴乃是大汉藩属,刘备身为护匈奴中郎将,亦当为匈奴百姓谋存福祉。西河太守陈冲,本我结义兄弟,多次劝谏单于却收效甚微。他辞官前,曾与我言,右贤王多年为国戍边,又是羌渠单于嫡子,深得匈奴众心,如若与其共谋平乱,则大事可成。”
刘备对载啬灼灼问道:“不知右贤王可有意乎?”
载啬来前已与呼厨泉反复相商,对此谈话准备已久,但仍是难掩兴奋之情,他抓紧袍服险些用指甲拉出一截划痕,语气倒是平稳如常:“伯父克平叛乱,因大统继承单于之位,如今虽施政有缺,但麾下之众多达三十余,南有白波引为支援,将军虽有大义,只是杀敌还需斫刀。是为生死之事,当慎之又慎。不知将军有何良策?”
刘备摇首拒道:“何须斫刀?”他抽出腰间佩剑,起身说道:“如今于夫罗抄族为奴,灭门取赋,施政恶于桀纣,苛民远胜暴秦,即使我等坐视,他又能做几年单于?如今其所依赖的,不过是财货钱粮,又如何能够服众?我等只需派一死士,刺其于王庭,随后右贤王入主美稷,则大事可成!”
说到此处,他又不禁愤愤然挥剑道:“若非于夫罗深忌我等,我当手持此剑身杀此贼!”
载啬不知还能如此作为,细细思来,却又不无道理,他低首沉思少许,便回答说:“此计确是好计,只是刺杀之事,需得有理由接近伯父才是。王庭之内除去伯父外,无人能携刀,而伯父外出,必定有数十精骑护卫,实是难以得手。”
刘备想起陈冲所言,于夫罗喜好宝物财货,可以以献宝之名令刺客怀利刃刺杀于夫罗。只是如今他哪有什么宝物?最值钱的便是天子于年前御赐的中兴剑,只是此乃御剑,刘备如何也不敢献出。
载啬听说后也颇感无奈,呼厨泉此前倒并非没有收藏刀剑。战士常年厮杀疆场,谁不想多几把利器防身?只是先前为讨好兄长,呼厨泉倾尽所有,如今也无能无力了。
刘备想起自己麾下的各县县令,无不是名族子弟,想必不缺收藏。便准备先回太原,从长计议。
但此时载啬却另生一计,对刘备详说:每年的十月月底十一月月初,于夫罗都要率众前去五原郡围猎,西河与五原之间有大漠相隔,想要北上五原,唯有两条路。
一条是经曼柏城北上至咸阳。但今年来连年大旱,此道水草干涸,已便得难以通行,且鹿兔彘虎等猎物也因此而罕见,是故于夫罗绝不会从此北上。
而另一条路则是再西行三十余里,经虎泽而至临沃。虎泽地如其名,因大漠南北唯有此泽,所以此地多有伏虎啸风,黄斑往来,近年来被匈奴鲜卑在此游猎少了一些,其余野物如狐貂之类反而多了起来,实是围猎的好去处。
所以于夫罗北上定然经过此地,而泽边多有芦苇丛,只需派一刺客,手持弓弩隐于芦苇之中,待其经过泽边,便可一箭将其毙命,大事亦是可成。
刘备犹疑说:“此计有可行之处,只是埋伏水泽之中,定力需如老龟;一箭杀王,眼力当如苍鹰;如若不成,必然要引起大祸,所以为人还要有如铁般的意志。如此奇人,当何处去寻?燕太子以美人玉手求得荆轲奇士,仍使秦王逃出生天。难!难!”
心念于此,他在室中嗟叹。但载啬却笃定说道:“将军不必担忧,我部自有奇士,待父王准备好后,我再告知将军,事成之际,将军勿要忘今夜承诺才是。”
见载啬言之凿凿,刘备又钦佩载啬深夜独探的胆气,便许诺说:“如果你等定下人选,便遣使到晋阳告知于我,刘某参详后事先做相应准备,即使事不成,也不至于有杀身大祸。”
载啬闻言欣然应是,当下又带上广笠,蒙上黑纱,从夜幕中摸墙匆匆离去。
次日,刘备带部下再次拜见呼厨泉,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便如往常般讨论战后事宜。
惨败过后,匈奴兵力已经不足于戍守四城,但马邑广武又决不能放弃,刘备便将一万军队置于埒县,而武州则暂且放松。说来也荒谬,于勒都南岸一战死伤过万,倒因此少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口,也不用担心什么粮食问题了,更值得担忧的是,下次鲜卑南侵,雁门防线真的还能守住吗?
所有人心中都有明确的答案。
于夫罗得知雁门的消息后,既不责罚也不鼓励,只是传信问道:右贤王是否愿返回美稷?
呼厨泉自然是不敢,他只能让载啬赶紧寻觅执行计划的人士。载啬早有腹案,他说服呼厨泉拿出部中仅剩的百金,西行前往中陵。
中陵与马邑不过四五十里路程,位处定襄郡中。定襄郡原本大半是须卜部牧地,只是车酉授首以后,须卜部举族迁往武州,中陵也为新单于所直辖,成为定襄郡最大的奴市。
只是载啬来此不是买卖奴隶的。他悄无声息地来到城郊一处荒废的村墟,打量四周见无人跟踪,方才入得一小宅,跳入宅院中的枯井之中。
在井底侧壁有一块木板,载啬搬开木板,显出一条仅容人弯腰进入的小道来。他钻进小道,再把木板阖上,再沿着小道往尽头走去。
小道内充斥着泥土与尘埃的腥味,这让他不禁以手捂鼻,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嚏的回声瞬时填满了地道,直往最深处传去。
“咯吱”一声,在尽头处传来木门打开的声音,尽头透出一点油火的光亮与一名男子的身影,他的影子从尽头一直延伸到载啬面前。
“是谁?”那男子的声音充满了金铁之声。
“是我。”载啬松开捂口的手,自信满满地对门前的男子说道:“斡竿尺,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第十八章 有遗孤
居住在这井中地穴里的男子名叫须卜斡竿尺,乃是须卜车酉的族弟。
四月陈冲与于夫罗兵分两路,陈冲攻打上郡,于夫罗攻打定襄郡。而当时须卜斡竿尺正在中陵,组织剩下的族人日夜打制弓矢兵器,不料休屠王呼利拔败逃得如此之快,刚有族人得知消息,傍晚于夫罗的大军便紧随而至。
左贤王大军入城,不抢夺财物,亦不掠杀部民。只派士兵在城中来回公告,说族中谁家若有人参加叛乱,当随军前往太原劝说叛军归降,除去须卜车酉等首恶外且渠以下既往不咎,战后朝廷也将免除军役,不予惩戒。
如此表态,于夫罗又有左贤王大义之名,定襄诸部再无抵抗之心,于夫罗得以顺利接收定襄,并将须卜车酉一家一网打尽。
当时斡竿尺在城外试图率众抵抗,但寡不敌众,可谓一触即溃,他在部众间装死逃出生天,匈奴此时也无意斩首请功,便让他逃过一劫。但他此后无路可去,想到族兄与右贤王交好,便只身逃往马邑。
载啬对他到来大惊失色,分析事态说:“伯父性格偏激且贪财好色,智术平平而已,实非人君之选。如今能出此奇计,定然是西河陈冲的谋略。此计一出,单于人心尽失,太原之事怕是必败了。”
事后果如载啬之言,匈奴叛军不战而溃,须卜车酉三族被夷灭,只有斡竿尺因为载啬藏匿的缘故才得以幸免。只是新单于又在马邑城增设耳目,载啬不得已将斡竿尺送回到此处地穴中,另雇有一哑奴每日为斡竿尺服侍饮食。
如今两人一别数月,载啬再见斡竿尺,已经几乎认不住他来了。
原先的斡竿尺本是须卜部出名的勇士,常年在漠北射狼猎虎,一身肌腱在日光下,彷如黑铁一般,被族人称为铁铸武士。
几月过去,斡竿尺待在这枯井洞穴里,整日不见日光,唯有洞中东隅一角从山壁上透出些许余晖。待载啬再见他时,他的肤色已苍白如黄玉,往日如山般的身材如今削瘦如孤松,唯有一双眼睛越发锐利,瞳孔在黑暗中释放出燃烧般的光芒。
载啬与他说完近况与刺杀于夫罗的计划,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思量一翻才缓缓说道:“你的计划并不周全。”
此言一出,便已是应下刺杀的意思,载啬大喜过望,笑道:“正要与你商议。”
载啬选择斡竿尺做刺杀之人,便是因为他不仅眼力与气力皆是上乘,更因他做事周密,每次行事前都要进行细致入微的筹划。
每年于夫罗率人游猎,他都跟随须卜车酉参与其中,虎泽的地形他已印入脑内,他便与载啬询问今岁于夫罗游猎的时间,计算潜伏的射杀距离与逃跑路线。
在虎泽的东角有一处木桥,木桥极窄,仅容匹马通过,桥上行动迟缓,转马困难,乃是最佳的射杀位置。而且木桥南侧数十丈皆是芦苇,不仅能够藏人,便是马儿也能藏下,这就为逃跑也提供了极大便利。
斡竿尺与载啬讨论后,便决定提前一夜至虎泽,潜伏到清晨,等到于夫罗一行人上桥,他在南侧芦苇丛中放箭,这样射杀的成功几率最高。
至于箭,他也精心准备。今日来天气渐冷,于夫罗定然穿上冬装,头戴皮帽,身披皮裘,里面不大会批重铠,但必然会有一层厚牛皮护住胸腹部,以防止猎虎时为其爪牙所伤。
如果距离足够近,用铲子箭头或者重箭头最佳。一箭射中,势必造成碎骨且重创内部脏器,一旦中箭,极难救治。只是如此刺杀射手的距离不可能太近,且箭头过重极易箭心失准。
于是改用尖头雁羽的穿甲箭,箭头带有极小的倒刺。斡竿尺在箭头再淋上蛇毒,一旦射入,想要再拔出来可就难了,于夫罗即使不会当场毙命,也不会撑过三日。
只是斡竿尺在洞穴中休养过久,已不能如以前般再开三石弓。好在载啬已为他考虑过,从河北黑市里花重金买来两张百步弩机,与幼童一般大小,斡竿尺出门试射几次,确实是百步之内,每发必中。
除此之外,斡竿尺还需一名帮手,装备行囊太多,需得有人照应,才能将刺杀干得又快又稳。对于人选,载啬自然也早有准备,他此前学习汉学,效仿战国四公子阴养死士,有数十名来自冀州的侠客,其中一人名叫赵卢,武艺最佳。载啬答应只要事成,便赠他五十金,即使不成,也会一直赡养他的妻儿。
准备至此,载啬已觉计划无可挑剔,便让斡竿尺与赵卢继续在中陵密室中等待消息,而他则准备如约通知刘备,以商议接应之事。
他一路跋涉再至晋阳,进入太守府前求见刘备,结果却撞了个空。
主簿简雍告诉他:中郎将公孙瓒五月在孤竹城大破叛贼张纯,张纯一时不敌,东路断绝只能反向西遁,结果公孙瓒追得太快,反在白檀山被张纯围困,距今已有百余日。
朝廷得到消息后,便立即下令刘备,让他领兵前去解围。刘备与公孙瓒同在卢植门下读书,既是好友,也是同窗,援救本就义不容辞。当即便准备战事,已于前日带兵出征,要等他归来,最早也要十二月了。
十二月,于夫罗都已游猎归来,要想再遇到此等良机,便要等到明年。简雍看出他心中忧虑,便劝诫说:“大事不可强求,既然不能得手,便不如虎伏浅草,静待风息。”
载啬无奈,只能再回马邑,向呼厨泉通晓此事。
呼厨泉听闻后也颇为懊恼,载啬问道:“若无刘将军为援,此事父王可还愿为?”
呼厨泉沉思片刻,他转向扫视自己的居房,又想起被卖为奴隶的几大部族,闭上眼,想起的便是呼利拔一身淋漓的鲜血,皮肉好似被刮除鱼鳞的死鱼,偏偏他被割除了舌头堵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脖颈横生一股寒意,呼厨泉转身对幼子说道:“事已至此,即使没有外援,也当尽力为之,横竖不过生死,男儿死则死耳!”
载啬当即返回中陵,对须卜斡竿尺与赵卢二人说:“诸事便拜托诸位了。”
呼厨泉已然收知消息,便告诉爱子说,于夫罗今年已遣使邀请诸王北上游猎,时间定在十一月初六。而刺客出发的日子也就随之定下。
确定好日期后,须卜斡竿尺定下心,每日在密室中冥想揣摩行刺细节。而赵卢则整日珍馐美酒,狎妓狂欢,满足于世俗的享乐之中。
临行前正指深夜。须卜斡竿尺用黑布裹住头,又用青帛裹住面孔,只露出双眼。他身穿束身戎服,外衬羊皮,又戴了一条带有玛瑙的项链,将玛瑙藏在私服内。那项链载啬识得,那是他妻子的饰品。
赵卢也用布巾裹面,他将两张百步弩机搬上马匹,用帛布包裹完后,又拿了一把斫刀插入帛布里,还身上背着张牛角弓,与十来根弓矢,而用于刺杀的倒刺弓矢则藏在斡竿尺背负的包裹里。
埋伏自然不可能生火,两人便只带了水囊和干粮,火石火绒都被扔下。
将走之前,载啬又递给他两人一人一柄短刀,他说:“此去凶险,万一不成被捉了活口,将遗患无穷,如不想伤及无辜,还请各位自己定夺,这两把刀便送予两位贴身自用吧!”
斡竿尺接过刀,缓缓说道:“放心,我这一去,不是于夫罗死,便是我死,不会给右贤王添麻烦的。”
他又说道:“自从年初大变后,我在枯井中枯坐数月,朝夕坐于篝火之间,早已感悟,此生我已没有牵挂,只有族名有辱,大仇未报,还不敢死去而已。现在我与你一夕别去,无论此事成与不成,都不会再见了,多谢右贤王这些时日为我操劳。”
出井时,待斡竿尺先出,赵卢走在后面,偷偷问载啬说:“此人口气好大,只是我不知他手段到底如何?”
载啬安慰他说:“绝对没有问题,我自幼以斡竿尺为长,他的手段,我可以说都曾亲眼见证。”
上得荒村,他又拱手对两人说:“我与我父身家性命,都拜托二位了。”
两人都披着漆黑的披风,与夜色浑然一体,须卜斡竿尺牵着马首说道:“尽力而为吧。”
说罢两人翻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十九章 晓冰雾
初六子时,两人摸到虎泽边,在距离木桥两里许的地方下到水中,天气冰冷,泽水表面开始结冰,但泽冰不厚,不堪马儿的重负。为了防止马蹄被薄冰割伤,他们给马蹄蒙上牛皮,下来牵着马步行。
踩着碎裂的薄冰走了几刻,前方隐隐约约有灯火,他们知晓那是新单于的亲卫临时搭设的休憩之地,木桥就当在不远处了。他们便牵着马钻进厚厚的芦苇丛中,芦苇密如浪水,高过丈许,人马钻进其中,颇有种鼠行雪底的错觉。
他们将马儿拴在柳树根上,依靠在芦苇丛中稍微休息片刻,随后又吃了些东西,扯了些芦苇拢在身上头上,从包裹中卸出两张弩机,蹑步向前行了数十步。即使在黑夜里,他们也看得分明,在百步左右远的地方,就是木桥的轮廓。
斡竿尺看好位置角度,用几块卵石布置好弩机,又用芦苇覆盖在上,倒刺雁羽箭他怀揣在胸还未取出,如此便只剩等待了。
一旁的芦苇丛中竟还有几座荒废的坟墓,墓碑早已铲倒,只留下几个土包凸在外头。两人就在坟包上坐下,开始等待天明。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虽然没有风,但虎泽的潮气袭来,冷得人瑟瑟发抖。斡竿尺与赵卢两人裹着袍子靠在芦苇上,通身冰冷无法入睡,只在心底祈求天亮快些到来。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天渐破晓,一阵轻雾从水面飘上来,袅袅升上木桥。但木桥上毫无动静。
渐渐地,一团朦胧的阳光自下游射过来,河上河边顿时亮了起来,照在两侧深深的芦苇丛上。一夜功夫,原本青黄色的芦苇覆盖了一层白霜,白茫茫一片,好似下过雪一般。天亮后,雾气更大,完全盖住了河冰,升腾起来,朝两岸弥漫开来。
赵卢突然从半梦状态冷醒过来,抬首看对面的斡竿尺一身白霜,那双眼睛炯炯地瞪着雾气笼罩下的木桥。赵卢哆哆嗦嗦清了一下喉咙,沙哑着低声问说:“怎么还没来?是不是不来了?”
斡竿尺赶紧出手制止,示意他噤声。就在这个当口,远远地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过来,伴随着隐约的人物交谈声,从模糊到清晰,从宁静到喧哗。赵卢自然知晓是马队到了,游猎的匈奴诸王马上要到了。
他伸手拔出携带的斫刀,浑身又是一阵冷战。他再看斡竿尺,如同一条僵硬的蛇蜷坐在地,两眼虽是依旧放光,但身上微微战抖,明显和自己一样被冻僵了!
赵卢轻轻扭头看了一眼木桥,雾气缭绕中,木桥若在云中。他心里一阵绝望。桥上水雾弥漫,哪知哪个是于夫罗,即使侥幸刺杀了于夫罗,冻僵的手脚骑得了马,能逃出去吗?
就在这个时候,桥边依稀能看见人影,马蹄落在木板的桥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可见马队已经开始过桥。两人对视了一眼,斡竿尺做了一个向下按手,然后摆手,而后反向一指,最后划手的动作。意思是机会不好,先放他过去,等他回来还有一次刺杀的机会。
这个时候的桥上,前面的扈从骑马刚过去。于夫罗正无精打采地骑坐在余勒都思上,由奴仆牵着缰绳,从队中缓步走至桥边。身旁跟着的是大且渠与两位大当户,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伊金霍行在前面,再往前则是他新任命的大当户答谷。答谷骑在马上,右臂上蒙着厚牛皮,上面站着一只来自西域的隼。答谷正待上桥时,那隼却左顾右盼,发出吱吱作响之声。答谷勒住马,回头对于夫罗说:“他做出觅食的姿态,想必是发现猎物了。”
听到“猎物”二字,于夫罗精神不少,他打量四周,举手问:“哪里有猎物?”
几个人都扭头朝桥下的虎泽望去,一阵白雾掠过白茫茫的芦苇丛,只听见微微传来的唰唰之声。有人说,恐怕是一阵风过去吧。
于夫罗却摆手否定,自信说:“想必是什么兔子或水獭,从草丛中过去,哪里逃得出我红喙雕的眼睛?”他立刻命答谷放隼去猎食。
那隼一旦摆脱桎梏,立刻腾起,猛扑翅膀,朝芦苇中飞掠而去。不过顷刻之间,两支箭矢从芦苇丛中霍然射出,一支射中桥上的护卫,另一支正中于夫罗坐骑的脖颈,余勒都思吃痛之下,扬蹄起踏,将于夫罗从背上摔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马嘶之声从远处传来。
桥上的人都惊了,忙喊起来:“有刺客!”此时高大的伊金霍慌忙下马扶起于夫罗,顿时又涌来几个人,围住于夫罗就朝回跑。
粟籍骨都侯蒲奴握住七尺大刀,催马从桥边一跃,踏倒一片枯萎的芦苇杆,奔入雾气弥漫的水面。他的身后,数十骑都接二连三地策马跃入水面,顺着芦苇丛向马嘶之处奔去。泽冰哪堪这般重负,发出一连串嘎嘣的脆响。
其实那隼发现的是斡竿尺他们身后的马。两人虽然都被冻得半死,听见隼振翅擦过芦苇梢的声音,都不由得魂飞魄散。赵卢立即抓起武器,从芦苇中一跃而出,朝马儿飞奔而去。而斡竿尺知晓不再有此良机,索性先弩机上矢,飞射两箭,方才离去。
赵卢须臾到了拴马处,那只隼在空中盘旋了一圈,随即停在拴马的柳树枝头,歪着头打量着下面慌不择路的两个陌生人。
赵卢先骑马奔逃,而斡竿尺刚刚上马从芦苇丛中钻出,便赶上粟籍蒲奴飞马而来。凑巧的是,粟籍蒲奴冲得匆忙,只拿了大刀却没有带弓,马鞍上虽有箭囊,却毫无作用。他挥舞大刀直冲须卜斡竿尺,但斡竿尺回首掷出携带的短刀,正中粟籍蒲奴坐骑的左前腿,马儿前蹄吃痛,一头栽倒在冰面上,顿时把犹如镜面的河冰砸的碎冰四飞。
粟籍蒲奴一身剧痛,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断作数十截。他趴在寒冷的冰水间,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闻嗖嗖乱箭在头顶乱飞。随即马蹄踏起的冷水与碎冰打在他的头脸上,冰冷生疼之极。后面的追骑毫不客气地绕过倒地的人与马,继续向前飞快追击。
斡竿尺虽然仍在策马,但感到坐骑明显跑不动了,心知马股定然已经中箭,心中只能暗叫糟糕。再看前面的赵卢,早已是影子都看不见了,哪还顾得上他?
又是一箭命中马身,马儿伏在冰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浑身颤抖着悲鸣。匈奴人本都是爱马之人,斡竿尺心中也颇感悲怆,便轻拍马颈,而后翻身下马离去。
此处的芦苇稀疏,只有一片伏地的枯草,他只能沿着泽旁的斜坡攀爬向上。赵卢的的斫刀与牛角弓俱在他手中,他此时便爬上几步,便回头射上一箭。每射一箭,他便忍不住要抚摸胸前项链的玛瑙,接连射倒了好几个人。
但更多的追骑已然逼来,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眼见要被射死了,他干脆扔下弓,一手攀住斜坡上的灌木,往坡顶奋力爬去,奈何腿上剧痛难行,动作也迟缓无力,走不过几十步,便在岸边的柳林里为追兵蜂拥包围。
看来是跑不掉了,斡竿尺再拔出斫刀,燃烧的眼神在寒锋上犹如星辰,他高喝一声,回身便向追兵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追来的人围住他。
用大刀弓矢取他性命本不是难事,不过为了捉住活口,付出代价便在所难免。一片混乱之中,斡竿尺将斫刀砍入一名追者的肋骨,此时他才认得,这人是右日逐王安何。刀伤从肋骨直至大腿根,露出肠子与脏器,右日逐王捂不住如泉涌般的鲜血,未久便死去了。
须卜斡竿尺浑身是血,被摁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追兵解开他的裹头巾布,都惊讶地认出他的身份,须卜车酉的族弟。而后人们折断他身上的箭杆,为了防止这位闻名逐步的铁铸武士继续发力伤人,将他双手反转,绑在长柄上,四人各提一方,把他提回美稷王庭审问。他所带的弩机、斫刀、弓矢也作为证物,被一并带回。
到了王帐,于夫罗还未从落马的惊吓中完全清醒。但见到斡竿尺与车酉酷似的面孔,又想起自己伤重不治的爱马,于夫罗怒上心头,顿时提刀上前,一刀斩去了须卜斡竿尺的三根手指,蹲下身向斡竿尺怒吼道:“你背后究竟有谁指使?!”
斡竿尺满是蔑视地看着眼前狂怒的仇雠,被松下口中白布后。他张嘴,向于夫罗呸出鲜血,正喷在于夫罗脸上,于夫罗只觉满面的铁腥之气,还未来得及继续发怒,便又听闻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王帐中一片寂静。
于夫罗用锦布抹干脸上的鲜血,才怔怔发现,斡竿尺以头抢地,眉心碎裂,鲜血如同溪水般汨汨涓流。而在血溪一旁,有一块软嫩的肉块,那是他随着鲜血喷出的舌头。
气氛压抑到极致。于夫罗收敛了怒气,对王帐中的王侯们冷声说道:“区区一个斡竿尺,能做到这种地步!当是何人所为?当是何人所为!”
第二十章 萁煮豆
于夫罗说的话自然有缘由。此次寻猎时日,他只告知匈奴诸王,结果在游猎当日便遭遇刺杀,须卜斡竿尺已然消失半载有余,绝无可能自己得知消息,所以答案很明显,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
大当户答谷与伊金霍是他一手提拔,他便命答谷调查此案。但几日下来,答谷查询证物来源,最终一无所获。
载啬做事确实考虑周全,休参所用的斫刀弓矢俱是汉军制式,在黑市里流传甚多,压根无从查起,而两张稀有的弩机则是在河北重金购得,答谷如何去河北查证?只能不了了之。
于夫罗几乎怒不可遏,他当即召来刘宣问说:“如今所查,斡竿尺行刺凶器,无不是汉人制式,莫非背后有南面指使?”南面意指朝廷。
刘宣其实也有此怀疑,但他不愿见两方刀兵相争,便回说:“如今陈师辞官隐居,刘将军又提兵出并,如此大事,定须幕后亲自谋划指使,南面便是有心也无力施为,兄长多虑了。”
于夫罗稍稍放松,他显然是赞同此言,于是他又来回思量,断言道:“如此说来,能为此事者,皆在雁门。定襄其余小族皆不足论,而上郡屠各铁弗诸部为白波所阻,亦无力施为,美稷诸王一举一动,我日夜得之,不足为虑。唯有雁门山高路远,或有疏漏之处。”
他眼前浮现呼厨泉与于勒都的身影,形势顿时了然,他转而对刘宣冷笑道:“于勒都月前损兵折将,此时安抚部民尤为不及,唯枯坐广武而已,看来能为此事的,只有呼厨泉一人。”
听闻此言,刘宣坐立不安,他唯唯劝诫说:“兄长,生杀大事不可以臆断,当有真凭实据才是,以此推断二兄刺杀未免武断,如要以此杀人明正典刑,恐怕难以服众。”
于夫罗却摆手笑说:“小弟,你莫要拘泥于汉学。我等匈奴男儿,生同刀剑,身似弓矢,一日亲临沙场,唯有血战方定对错,如今呼厨泉既然动手,我岂能坐以待毙?”
新单于言出必行,但他并没有当即行动。只是每日做被刺杀惊吓状,深居王帐,出则百余戎装骑士环环围绕,大当户答谷在各部大张旗鼓,手下兵士边在各城集市里追索弩机,边勒索钱财,席卷而过后,不少部民都未能剩下御寒的冬衣。
直到年底,诸部王侯先后从部中启程。他们带上苍狼绒帽,身着紫貂制的戎服,腰佩祭祀用的银刀,骑着八尺高的棕马,马鞍边刻有狼鹿互逐的花纹,显得威武非常。诸王的随从则携上一头一百五十斤的牛犊,牛犊们第一次离母牛如此遥远,在路上低鸣着流出黄豆大的泪珠。
二十九日的早晨,刘宣在房内辗转反侧,未等到三更的鸡鸣,他便翻身掀被起床,坐入案席怔怔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竹简间的编绳,良久才觉得身上衣被单薄,脚趾手指被十二月的冷风冻得发红。
站起身,刘宣不住搓手跺脚,将家奴叫起给房中点燃炉火取暖。老奴抱来薪柴与茅草,打火石打了数次,火焰终于腾烟冲起,呛出一股灰烬与水汽纠缠的糊味。刘宣急坐一旁,忽瞧见他脚边放着一副六博棋盘,他心思一动,将六枚博箸取出,握在手中,闭目心中默默祈祷道:“如若掷得六点,今日当无事发生。”
刘宣将手中博箸一齐掷出,看有几箸露出圆面,一看,不禁怅然。他不甘心,又收起博箸,继而连掷数十把,屋外雄鸡唱白,屋内身影渐淡,刘宣没能掷出六根圆面。原木此刻红得通透,炭气升起来,暖意终将他熏得昏昏欲睡。朦胧中,刘宣失望地渐渐睡去。
等他再醒时,天已经大亮,家奴报信说,左贤王正骑马等在门口,问他何时出门参与祭天典礼。他回说:等我穿上祭服。他身上穿的还是汉人常服,右衽丝制深衣,一副儒生打扮,但今日是匈奴一年一度的祭天典礼,他须换上三层绢制云纹内袍,穿上鞣制齐脚狐裘和一双狼皮长靴。
等他牵了马走出门,见刘豹蹲在门前,看几名随从给坐骑喂食草料,转头见刘宣摩挲戎装袖角的模样,忍不住笑说:“三叔也不习惯戎装吗?”刘宣见这位只比他小两岁的族侄,想起于夫罗的话语,太息道:“巍巍苍山,离离青草,这本就是生养你我之地,如何敢不习惯呢?”
于是两人与侍卫一同驾马走向城东祭坛。路上,刘豹对刘宣说:“三叔,昨夜我梦见一个奇怪的东西,要向三叔请教。”“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天色血红,我行在一水畔,见两只青色的鹞鹰在水畔争一白鱼,一鹰争鱼不得反被抓破长颈,眼看是不活了。”
“另一鹰得白鱼远去?”刘宣听到这里,不禁驻马侧目,对刘豹问道。
刘豹却摇首否决,继续说道:“那白鱼以尾拍鹰喙,青鹰一时咬不住,竟让那鱼跃入水中。青鹰追鱼不及,被水草缠住红爪,恰逢大雨涨水,那青鹰竟淹死在水畔里了!”
刘宣想想说:“双鹰争鱼,不解,但是血色主凶,双鹰偕亡,定然不是什么好事,你我最近要注意些才是。”
两人说着,一路来到天坛前。
天坛以白石筑成,方圆十丈,上刻有日轮,白鹿,伏虎,浮云,凡此总总,不一而足。匈奴诸王一一登上天坛,远望四处平原无垠,大地与苍天无际,此时冬日仿佛黄玉遮挡于层层云纱中,天风苍凉,灌得诸王山岚满怀,凛意自生。
随后跳出三名年过七十的巫师,他们都披头散发,头戴能通灵的枭羽冠,鼻上用牛血画一横。一人手持猩红杏木节杖,在祭坛中央点燃祭火,随后跳起旋舞;一人手捧冰水,弹洒在诸王面孔,意在感念天地先令;一人走下天坛,绕坛一圈倾倒鹰鹞骨粉。
随后诸王都走下天坛,从坛前用银刀宰杀自己带来的牛犊,割取一块最嫩的肩颈肉,献到祭火中。单于行在最前,献过祭品后便在祭火一侧,等待诸王献祭。
紧跟单于献祭的是四角王,也就是左贤王刘豹、右贤王呼厨泉、左谷蠡王莫悦、右谷蠡王瓯托泉。而六角王跟随在四角王之后,静待四角王祭祀礼毕。
刘宣手捧着割下的肉块,心中颇为发憷,他能分明感受肉块在手中蠕动,还流着新鲜的血水。他只能抬起首,往祭坛中央望去,尽量不再思虑手中的触感。
他正见刘豹刚刚献祭完毕,轮到二兄呼厨泉。呼厨泉还未行祭礼,在一侧的单于徒然发难,他右手将呼厨泉推入祭火之中,呼出一口白气的时间,左手从腰间掏出宰割牛犊的银刀,捅入兄弟的锁骨之间。
右贤王勉力做抽刀状,被单于一脚踢开。单于拔出涔红的祭刀,用力踩住兄弟的头颅,皮肉与发丝被踩实在烈焰中,现场冒出一阵难闻的焦糊气息。刘宣只在坛下见二兄如岸鱼般剧烈挣扎片刻,随即便彻底死了。
单于将胞弟的尸体从火堆里提了出来,当众公布右贤王刺杀单于的阴谋,并且摆出证物证据,也就是一堆不知从何处流通的汉式斫刀弓矢,并下令责问诸王说:今载诸王多未能缴齐贡赋,是否有不臣之心?如若违背单于诏命,都当如呼厨泉下场。
现场诸王无不骇然,纷纷跪倒在地,脱去袍服肉袒向单于请罪,允诺说来年定将补足贡额。于夫罗摆手恕罪,又令大当户答谷将右贤王呼厨泉的尸体当众斩为数截,将残尸再扔入火堆中。
祭火中的红炎变为骨白色的冷焰,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味,此情此景深刻众人心底。私底下不少人谈论说:兄弟相残,是两百年前的陋俗,如今单于杀右贤王,便是上苍也难以忍视,才降下白焰以作警示。
陈冲尚不知晓这些。一岁更替在即,他却隐居异乡,便是再如何以为自己不念故乡,也不禁涌出思乡之情。
年幼时,伯父陈纪带族中子弟游于颍川诸族,相互送米问候,而祖父陈寔则携他沿巽水北上至陉山子产庙,恰逢年初乡民在庙前祭祀子产,庙门木槛磋磨如柱,庙中人来人往仿佛盛集。
陈冲见此情景,不禁好奇问陈寔说:“子产是何时人也?能令百姓如此感怀?”陈冲当时只有四岁,陈寔笑说:“子产是春秋时郑国相,他是顶了不起的人物,孔子视其为‘古之遗爱’。”
陈冲听后则说:“闻之不若管子远甚。”意思是肯定比不过管仲。陈寔闻言大笑,随后轻拍陈冲发顶,面孔上浮现出一层神圣的光辉,他说:“自然不若管子,但人各有命,天各有时。庭坚,你只须记得子产有一句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
回忆及此,陈冲忽来了兴致,对关羽邀约说:“云长,岁末得闲,与我远游何如?”
上架感言以及对所有读者朋友的感谢
我常常思考,我是为了什么而写作,又是为了什么而阅读。
起初是没有答案的,最初的阅读是在学业繁忙中的偷闲,最初的写作当然是学校里枯燥到你恨不得扔掉水笔的命题作文。最初的感想就是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让自己的思维从一团乱麻变成一条稳定的不想再有所挣扎的咸鱼。
但在大学里终于有机会躺平时,却又为这种境遇觉得羞耻。一旦躺平,我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以前读过书籍的各种情节:《双城记》中沉默的断头台、《悲惨世界》中冉阿让的心灵法院、《树上的男爵》中柯西莫最后攀住的热气球、《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的猪尾巴。
我是谁?我到底在干些什么?我输掉了LOL里晋级黄金的第六次bo5后,我陷入了沉思。
那时我已经开始读历史,读十字军东征,读奥斯曼崛起,读三十年战争,读红衣主教黎塞留传,我看着欧洲各式各样帝国的崛起与衰落,很有感触,但我始终无法找到阅读过程中到底缺失了什么,可我分明知道它一定缺少了什么,就像鱼虽然看不见自己缺了鳍,但在水中它却分明知晓。
同样有这种体验的是阅读历史小说,我以前也喜欢看阿越的《新宋》、酒徒的《家园》、骑骁校的《国士无双》、赵子曰的《蚁贼》,很好看,但我总有一种遗憾,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就像桓温感觉自己错过了王猛一般。
感觉错过了我就开始尝试写作,也就是上一本书《汉末风雨一九零》,当时只是想写就写了,在写作的过程中寻找自己在阅读中缺失的部分,结果自然是一塌糊涂,找不到重心,自然写着写着也就没有了写作冲动,然后就准备重写,结果很干脆利落的太监了。
于是我开始回归生活参加工作,继续阅读。
生活当时就像是我的母亲,对你絮絮叨叨包容你,也会对你发点小脾气,所以我也像对我母亲一般时不时对她发脾气,但却又离不开她。最后追寻的东西就这么隐藏在日常的沉渣里了。
但我的价值观老是告诉我,人要超脱生活。
当我阅读的故事越来越庸俗,我不满的情绪也越来越高。写第一本书的时候《覆汉》刚刚连载,我的编辑和我说,你看看人家,多学学!但我从《覆汉》里看不到我想要的东西,反而充斥着作者的对人物命运的随意操弄,以至于我非常愤怒,虽然我写的不行,但是人追求的应当是这样一种东西吗?然后我异常决绝的准备重写。
但你作为一个没有内核的作者,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呢?我的重写也就理所当然地卡住了。
终于有这么一天,我无意间阅读到一本完全没什么名气的小说,名叫《天野苍茫》,他的开篇序言便是一句话: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已浸透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我整个人的灵魂都在颤抖,我将这个txt一天看完,发现故事是残缺的。于是我去找原文,原文在天涯论坛上连载,刚好完本了,但没什么名气,于是我就自己制作了一个txt,将这个故事整理进去,所有网上流出的完整版《天野苍茫》txt应当都是我制作的版本。
在这个故事里,我终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我的,还是我阅读的故事里,我还是未能与我的祖先站在一处,经历他们真正的苦难。而正是这些苦难,塑造了我们民族的气质与风骨,而在这个忘却的年代里,却变得稀有和短暂了。
所以我想再写一遍这个故事,重复和强调简单的品质,将一个个例子与榜样展现在大家面前,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
我还想再写一遍这个故事,说一些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之类的废话。
我相信真理就是这样一种事物,你一眼看见就会为它所折服,就像十二月党人去了一趟法兰西,他们就理所应当的明白,他们将背叛自己的出身,要为推翻沙皇而付出一切。而布鲁诺之所以被教廷如此残酷的架上火刑架,也正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是错误的,所以要不折手段地扼杀。
我希望自己写一场光明与黑暗不死不休的斗争,所以这一定是一个苦难的故事,无论我写得好与不好,我只希望读者们能在历经沧桑后坚守光明,这也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我曾经不理解主席写的诗,什么叫做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后来有一刻,不知名的情绪击穿了我的世界,我便明白了,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充满挫折与悲伤,失败与无奈,只有无情的人才能避免受伤与老态,但即便如此,英雄也会饱含热泪与深情迎难而上,这是一个热爱众生的人对世界最深切的告白。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只是想和所有看我故事的人,交一个朋友。
我现在觉得,写作是一件和读者交朋友的事,阅读是一件与作者交朋友的事。我愿向大家展露我的真心,无论它是丑陋卑微还是美丽高贵,我只希望它是真真切切存在的,能为人所感知的。我在故事中不断重复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也是我笃信的人生准则。
如果有朋友觉得上面那些东西和文字太矫情,不想看,大家可以去听一首歌,和我的意思也差不多。唱得也好听,屠洪刚为数不多的婉转作品,名叫《独占潇洒》:
“愿生命化做那朵莲花
功名利禄全抛下
让百世传颂神的逍遥
我辈只需独占世间潇洒
告别无休的征战
告别不息的厮杀
告别无休的征战
告别不息的厮杀
用血泪换一个千古神话
千古神话。”
再特地感谢所有读者。
谢谢40米大砍刀,我没想过我那本屑书还真的有读者记得三年,你说等我三年的时候我非常感动。
谢谢hhhrlx,霸道1971,尤xx、highee这些投了很多票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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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云游僧
过上了无官一身轻的日子,陈冲仍鸡鸣而起,抱卷而憩。他每日与白波军吏讲学,也为里中孩童启蒙,闲暇便整理从各县上交来的卷册,过了近两月,也才堪堪整理完三川、圜阳、圜阴三县。
但已是十二月,百姓家中多要团聚喜宴,便是军中也不例外,陈冲的三座草堂得以清闲下来。虽说身旁只有关羽陪伴,但里中百姓也将他视作亲友,常赠他腌肉咸鱼与些许鸡子,陈冲便回赠些自制的豆腐。乡亲们私下讨论说:听闻君子远庖厨,陈龙首却能解牛如剖竹,真是不可思议的奇人。
这月,陈冲也陆续收到回信。伯父陈纪劝他做事不要意气为先,应先思量保全之道,勿使家中担忧。父亲陈纪则是在信中训斥他自以为是,目无王法,让他循规蹈矩,不要与贼寇为伍。
妻子蔡琰的信则非常简单,是一首雁赋:雁南归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我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冷冷兮意弥深。
随信的还有一副香囊,香囊里有她剪下的几缕青丝,叮嘱陈冲随身携带。
最后是郑玄与钟繇的回信,郑玄没有谈及扬名之事,只附了一新作,名叫《雠变》,与陈冲谈论复仇与忠孝之间的关系。
而钟繇则来信说最近雒阳政局波谲,临近年末,天子染上病,已十日不参与常朝,朝廷百官正在议论册立太子之事。三公九卿皆支持立皇长子“史侯”,但天子却属意皇次子“董侯”,双方僵持不下,一时还不能定论。
陈冲还未想好如何回信,他便将其放在一边,邀请乡里乡亲聚在堂里齐吃年夜饭,百人的流水席,食材并不丰盛,他便用羊肉茱萸荠菜豆干做了一日的臊子。夜里他与关羽给乡人换上新的桃符,稚童们跟着他,点燃一路爆竹。
中平六年元月初一,他叫醒关羽与侍从们,几人换上新服,乘马离了乡间。他人都不知将要去往何处,只跟着陈冲沿延水一路西行。
延水的表面已结成厚厚的冰棱,在日芒下闪如金石,两岸寂寥无人,唯有野兔在枯草中攒动。陈冲等人沿延水走得三个时辰,从茫茫黄土中望见三座高山,高山环绕中有一座城池,年前陈冲曾率军来过此地,此地名叫肤施(今延安)。
肤施此时为铁弗匈奴所占,陈冲入城拜访时,赫连部民都颇为惶恐。赫连骨都侯赫连赤后已为单于相召,正在美稷祭天,在城中连裨小王也无,只有几名都护与国相,几人陪陈冲绕城游行一周,陈冲与他们谈笑,他们也只诺诺而已。
陈冲一行人当夜里在城中歇息。关羽夜里正要躺下,忽听隔壁开门的声音,他心中警觉,提了斫刀披上袍服,出门相看,正见陈冲衣着整齐,手提着一壶酒,在院中解着马绳。
陈冲见他模样不禁失笑,转身叉腰说道:“云长你先歇息,我想一个人独处少许。”关羽却是严厉拒绝说:“此时身处他乡,安危不定,当多加小心才是。”陈冲只能无奈又问说:“你可要与我同行?”
关羽自然是欣然应允,让陈冲在院门稍等片刻。等他穿好一身青色戎装,头戴玄色披巾,两人便在打马从夜色中奔出肤施城。
陈冲骑青隗在前,越过延水冰面,策马奔上丰林山的斜坡,山坡上尽是碎石与砂土,中间夹杂着少许灌木,越往上山势越险峻,山风也越喧嚣,直至青隗也不知从何处踏脚,陈冲这才走回小路,听呼啸的山岚转为簌簌的摇木声。
两人走到山顶时,正是残月当头,月痕清淡,但群星闪耀灿烂。丰林山山顶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只有寥寥几棵松木。陈冲翻身下马,将青隗拴在松木上,随后搬来块山石置于山崖边,大方胡坐在石上俯瞰山间。
关羽效仿他也胡坐在一旁,他也向下俯瞰,正见一片昏暗中,延水仿佛湛蓝的晶石贯彻东西,与星光反衬出清凉山、凤凰山、丰林山巍巍的山影,三山间的缝隙里肤施城的轮廓若隐若现。此时山岚也静寂下来,寂静的山巅两人寂静地俯瞰三山两河。
关羽正沉浸在这奇妙的氛围中,忽闻陈冲从石上站起,对他笑问说:“云长,你可欲长啸?”关羽闻言,抬首正见陈冲兴奋的神情,那眼神的情绪他熟悉,那是武人沸腾的热血,他抚髯笑回道:“正有此意!”
两人仰对这天地之间的人世狂啸。陈冲气短,关羽气长,陈冲将胸中激昂吐尽为声嘶力竭,但关羽还颇有余力,陈冲便听关羽啸声如东水流去,这旷野里竟没有半点回声。关羽啸声吐尽,还颇有余韵地坐下,对他笑说道:“庭坚,我从未见你如今神色。”
陈冲轻揉自己面孔,摸到自己蓄起的短髭,他不禁笑说:“我如今神色如何?”
关羽思索着,随即摇首失笑说:“我也不知如何说,但我以为庭坚你一旦心中笃定,便会一意到底,谁也拦不住你。”他仰首回忆,语气轻快:“我与庭坚你初见时,便知晓你已经心如铁石了。”
说到这,他转首问陈冲“庭坚为何今日突发奇想,来到此地?我从未听闻此处有什么奇景。”
陈冲坐直了身子,用一种浮夸语气对关羽说:“云长,那是因为我知晓天意,天意引我至此,此地煞是不凡,可触得圣人之气!我只与你说,你莫要与他人言语。”“庭坚且说便是。”
陈冲正欲继续玩笑,但他联想后事又神色黯然,他太息道:“败者不足道,败者不足道。”
关羽见他感伤,摇首正色说:“庭坚怎可出此言?我虽解县一武夫,也知生死成败不足论,孟子常言舍生取义,屈子又歌曰:余心之所向,虽九死而未悔。你我欲为大事,我还以为你已视生死如常哩!”
陈冲看着关羽,忽而展颜笑说:“云长,你说得对。我心中确有块垒,平乱以来,我不快至极,便是百炼坚钢,也有折断的一日,如若我不在此发泄一番,我怕我承担不住。”,陈冲便站起身,从腰间取下酒壶,将酒水从酒壶中尽数洒下。他看着酒水潺潺而去,郑重说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说完这句,陈冲如释重负,他又对关羽坦然笑言道:“我现在又是那个我了,云长,现在的我可谓能战天斗地!”。
他转身走向青隗,正欲解开马绳,忽闻一阵喃喃声,他仔细分辨,正有一人念经道:“舍利弗谓须菩提。云何有心无心。须菩提言。心亦不有。亦不无。亦不能得。亦不能知处。”
此人言语生硬,陈冲定睛看去,见他从林间走出,肤黑眼碧,身披一副破旧袈裟,头发已被剔尽,正是一副天竺沙门模样。
他见到陈冲关羽两人,面孔上露出笑意,他上前躬身说道:“小僧支室那拏,方才小僧歇于山腰,忽闻山顶有胜道天人之音,便上山来一探究竟,不料竟见得两位。”
三人相互问候,才知原来支室那拏自西域而来,欲往中原传道。但行至乌孙时,不料凉州大乱,道路阻绝,他等待岁余,仍不见好转,便绕道大漠,从大漠中步行七日而入上郡。
路过肤施时,支室那拏见此丰林山,如一道巨掌横亘于肤施之前,不禁攀于山中,于山腰洞窟里休憩。不意他在梦中竟聆得佛音,又梦见在山顶建有一九层浮屠,而浮屠下则遍地佛像。他醒来后便下定决心,在山窟中浮雕诸像,坚持至今已有月余。
陈冲问道:“听大师方才所言,念的是《道行经》,大师修的可是大乘佛法?”支室那拏摇首说:“小僧念的确是《道行经》,但小僧隶属上座部。大乘多是妄语,可取之处寥寥,施主要知,上座部修行的才是正法。”
说到此处,支室那拏太息说:“僧团分裂距今数百载,每百年则立新法,小僧所学,悉从迦湿弥罗四次结集而成。世尊有言:彼人不了悟,‘我等将毁灭!’若彼等知此,则争论自息。但小僧尚不能戒弃己身嗔念,跋涉万里乃至于此,欲想证得果位,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陈冲对此不甚了解,但听闻支室那拏介绍天竺情形,他才知晓,如今前来大汉传教的僧人多来自北传佛教,而世尊(释迦摩尼)的正统在南传佛教,北传佛教自知并非世尊真言,便贬斥南传佛教为小乘,而尊称自己为大乘。南传佛教便自称为上座部,称北传佛教为大众部。
十年前,支室那拏从天竺南部出发,经西北入贵霜,再从贵霜入西域,最后从西域进入大汉。他聊起一路的经历,对陈冲关羽感叹说:“小僧一路行来,所闻所见,皆是三毒猖獗,众生苦难,偏执虚妄,不见真性。天竺如此,贵霜如此,大汉亦如此,世尊所说末法之世,何其近也?有非有,空非空,世人何时醒悟?”
陈冲却摇首说:“大师,我尊佛,却不崇佛。世尊言说:众生皆苦,有情皆孽。而后求自照五蕴,证见佛性,便可脱离六道苦难。但我只觉人此一生,不求因果,只问此世,有是有空是空,我来此世间便是求个结果。”
支室那拏睁大双眼,对他叹说:“施主可谓嗔矣,能弃相却偏执于相。但施主佛性本有,已于菩萨戒同。善哉,善哉。”
说罢支室那拏两掌合十,与陈冲关羽相互告别。陈冲与关羽下得山来,与城中护卫汇合,待天亮后再原路返回三堂里。摊开纸张,陈冲试图给家中写回信,但一时忽而心乱如麻,都大多只写了开头,便无法继续下笔。
到傍晚,他在堂外听到一声急促的马鸣,又见孟建匆忙进来说道:“老师,雁门传来消息,战事不利,刘使君惨败于桑干!”
第二十二章 乱纷纭
陈冲闻言翻手,几将笔架打倒,还未言语,关羽径直起身问说:“兄长所出何事?身体可有恙乎?”
孟建一口气还未喘匀,陈冲见他满身烟尘,头顶的纶巾凌乱散开,手上还有些许擦痕。他便挥手示意关羽稍等片刻,自己去后院井中打一盆水,拿上巾布,让孟建清洗片刻后,再拉回堂里问说:“可是玄德赶至白檀山后作战不利?”
孟建摇首,将战事近况细细说。年前刘备受命前去幽州白檀山解围,考虑到公孙瓒已被围困接近半载,刘备不敢耽误,选择就近借道广武经卤城进入代郡,阴山至此而低,刘备从灵丘北下,在两面峨峰间过祁夷水至桑干,渡过治水,翻越县北的恒山,竟迎面撞上鲜卑大军。
东平军接连翻山越岭,无论是人与马匹都已疲累,当时前锋正处于两山衔接处,鲜卑人自山林之中骤然杀出,前锋抵御不及。后阵只见前阵一阵慌乱,又听闻杀声震天,士气大为低沮。刘备数次试图带精锐反冲,皆被鲜卑甲骑击退。
前进不得,只得后退。张飞率后阵转为前阵,向桑干进发,孰料已有一支鲜卑骑兵绕至治水之北,组绝刘备的南退之路。南北皆断,东西两边俱是高山悬崖,全军拼死作战,勉力从包围中破出丁点间隙,只有数百人掩护刘备从中杀出。
鲜卑人见刘备身着两铛铠,头戴红鹰札胄,腰佩一柄扎眼的金鞘长剑,知晓他是汉军主帅,便也派出追兵追捕,刘备无奈,便令部众各自散去,他脱去甲胄,用枯黄的水草盖在身上,与张飞俯身趴在治水水畔。
他两人趴在冰面上,冷气透过绢衣,冻得两人瑟瑟发抖,但鲜卑骑士的马蹄声一直在不远处游荡,最近时一度离隐藏处不到三丈。直到天色昏暗,张飞才听得人声彻底隐去,但他触碰身旁兄长时,才发现刘备已经冷得昏死过去。
张飞急忙将刘备带回桑干。桑干令夜里寻来医师,用酒反复涂抹刘备身体,将他搓揉得浑身发红,又派人日夜照料饮食,直至两日后刘备才睁开双眼,现如今他感染上风寒,仍病倒在床榻上,不知何时才能好转。但时间不等人,张飞在桑干重新招揽散兵,勉力凑足数百人,想必现在正南下绕道冀州归还太原。
听闻刘备生还,关羽松下一口气,但念及伤寒难治,心中又担忧起来,他强忍杂念,问陈冲说:“庭坚,此时遭此大变,我等恐怕不能再在此地长留了。”陈冲扶额皱眉,他对孟建缓缓道:“公威,你且归去晋阳,几日之后,我自会前去做出安排。”
等孟建离去,陈冲收拾行囊,一行人阖上堂门,北上与郭大请辞。郭大此时芥蒂尽去,听闻如此大事,不由为他此行担忧,询问陈冲说:“刘使君此败,太原战兵几为之一空,龙首复出太原,有何良策?”
陈冲想起诸事,也不禁对郭大太息:“无非是收拢败兵,安抚人心而已,只是不知我能如何厚颜面对同袍亲族。”但随即又正色道:“郭帅,我此去诸事皆不足虑,唯有美稷之事还望郭帅多多费心,美稷一旦有变,我在太原再如何也是无用。”
说到此处,郭大斟酌损益,随后问说:“龙首不知消息么?单于于夫罗因右贤王刺杀之故,便在年底于美稷诱杀右贤王,其余王侯俯首系颈,默不敢言。如今虽说于夫罗施政非善,但单于权柄胜于历代,操诸王生杀于一手,如何能生大变?”
陈冲眼皮一跳,随即神色如常说:“天下大事,本就不是以力横度,郭帅,于夫罗苛政不断,必将败亡,我劝郭帅尽早与其割席。”郭大有所迟疑,但还是谨言允诺。
告别白波,陈冲与关羽改换戎装,带上遮挡面孔的斗笠,一路乘马踏过冻结的黄河,经离石而入兹氏,再一路北上直至晋阳。等陈冲行至晋阳时,已是正月初七,简雍等在府门,见他到来当即拥叹道:“庭坚,你终于来了。”
陈冲摘下斗笠,问简雍道:“翼德他们可有消息?预计多久能回到此地?”
简雍抱怨说:“玄德现在重病未愈,哪里敢走快?翼德昨日来信说人在上艾,估计还有四日才能入并,要等他到晋阳,估计要等到下月。”
三人边走边行,陈冲又问说:“现在太原形势如何?我沿路看来,西河水渠大体已经修完,多数太原百姓业已回乡,刚过年关,这正是最需信心的时候。如今玄德遭此大败,千万不要弄得人心惶惶。别到时鲜卑人还没来,我们先乱了。”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简雍拢起袖子御寒,他分析已知的形势:“我如今严守口信,只告知郡守府中诸君,并下令严禁他们外传。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太原郡已经无兵可用了!”
“先前鲜卑入寇马邑,玄德将大半郡兵驻守埒县,而又几将所有兵力解围白檀山,如今郡中不过寥寥三千余兵卒而已,如此兵力,如若鲜卑入寇,我等便是戍守晋阳也难以堪用啊!”简雍叹到此处,接连焦急地跺脚。
随后三人走至太守府正堂,堂中的太守府幕僚正在初步清算此次战后的抚恤,人人面带苦涩,眉头紧锁,听闻几人踏门之声,纷纷抬首看来,正见陈冲沉稳的神情,愁意竟一瞬隐去,向陈冲行礼问候。
陈冲见过众人,这里的人他大多熟识,毕竟除去诸县县令外,他还特地为刘备招揽了几名幕僚,不是好友便是学生。这其中为首的是窦辅,他现在身为太原郡丞,放下手中卷册,对陈冲调笑说:“怎么,庭坚你被朝廷复用了?”
“或许半年后会。”陈冲笑答,他转而对堂中众人行礼说:“我陈冲如今虽是白身,但仍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还望诸君不要嫌弃陈冲位卑身贱,让陈冲尽一份力。”
众人也都哄笑,将堂中主座让开,由陈冲主持此次郡朝。
陈冲先问主簿简雍:“宪和,你方才说玄德在埒县有驻军,到底诸军有多少数目?”“尚有六千。”“全召回来!”陈冲手叩桌案,断然道:“先前呼衍王兵败,戍守兵力本已不足,不过指望拖延时日,等待援军而已,如今没有援军可派,还驻守埒县不过是浪费兵卒而已。”
陈冲对兵曹椽令狐渊说道:“成德,你组织郡中剩下兵卒前去狼孟修缮城池,等武州兵力回郡后,也交由你一并统帅。”再对尉曹椽顾益言说道:“元胡,你去与仓曹合计一番,看还剩多少粮食。而后巡游诸县,留下诸县的春种,将余下的粮食都运来晋阳。”
说到此处,陈冲转头又与郡丞窦辅问说:“子逊,修缮水渠的郡民应当已陆续从西河返回,是否全数迁回各县?”窦辅摇首说道:“如今郡南诸县多已返乡,但郡北荒芜过甚,又时有黑山贼寇抄掠,返乡者不过十一。”
“那就先缓缓。”陈冲犹豫片刻,随即说道:“如今郡北形势晦暗,迟早有战事发生。鲜卑人屡战屡胜,无非是依赖马种多骑众,但马多就势必沿水草而行,我准备在郡北沿河烧草,鲜卑人见水草分离,攻势定然难以持久。只是如此一来,郡北今岁便是不能耕种了。”
说到这里,陈冲大体完成对鲜卑的布置,但他尤嫌不足,对关羽说道:“云长,你可去广武去寻呼衍于勒都。我军若在雁门撤防,他们以大败之余,不能当鲜卑于一日,不如邀请他们撤入郡内,一旦鲜卑入寇,即可保他们部众无忧,也可让我等留有余裕。”
这才算是了结了所有事务。陈冲等诸人从堂中散去,起身思量当下的局势,冥想片刻,他松懈精神,抽出青釭剑细看剑身的纹理。剑身反衬出他的面孔,反衬出瞳孔中的光辉,这让陈冲熟悉又陌生。
他本以为自己会有些沮丧,但他的嘴角却在上扬。他将青釭剑送回剑鞘,他自抚着脸庞,喃喃说:战斗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