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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章 无颜见

    陈冲的布置并不复杂,但也并不轻松,但完成的进度差异很大。

    有些事完成得很快,比如暂缓迁居百姓。迁居返乡一事颇为费力,不仅耗时耗财,途中更易引起骚乱,诸县官吏听闻此事暂缓,几乎是弹冠相庆,区区四日内郡民的迁居便尽数停下。

    有些事几乎毫无进展,粮草的征调出奇地困难。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毕竟去年太原颗粒无收,现在还没出现大规模饥荒,部分是陈冲厚颜四处借粮,部分是刘备拿赏钱从雒阳运粮,还有部分是各县县令自掏腰包,真可谓是举郡举债。

    现下从各县调粮,无异于从各县县令腰包里继续掏钱,仓曹椽几次言说,但都无济于事。最后仓曹椽只好禀告陈冲,陈冲无奈,便到诸县一一游说一番,不管诸县令乐意与否,总还无人驳他的颜面,最终勉强调了三万石粮食进入晋阳。

    最可惜的是雁门匈奴,关羽去广武之时,呼衍于勒都颇为意动,但他思量再三后还是婉拒了关羽,说道:“多谢龙首好意,只是四百载以来,论及匈奴显贵,除去单于栾提氏之外,也不过呼衍、须卜、兰氏、丘林四姓而已。”

    “想我祖先英雄频出,克难平险,方有如今族中盛名。于勒都才不过庸人,但前承呼衍之荣,身为一部之长,若随将军而去,则祖先之名尽弃。小王新逢惨败,侥幸为单于免罪,不为单于守关,必为族中诸姓耻笑,还望将军谅解,如若鲜卑入寇,小王少不得还要依赖龙首援军才是。”

    关羽闻言肃然,对于勒都大为敬佩,归来时对陈冲感叹说:“不意胡人中也有舍生取义之人。”

    呼衍于勒都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如今汉军撤防,广武与马邑身处两山之间,便是无援的孤城,因此皆不能守,唯有武州与定襄郡毗邻,至少就近可以与定襄诸部匈奴接济些兵员与物资,如今威胁呼厨泉已死,想必新单于也不至于坐视鲜卑入寇,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将剩余万余人尽数带入武州。

    待到二月,魁头果率大军二次南下,一日之间,马邑广武二城不战而得。魁头登上马邑城,从城上看城中房屋鳞次栉比,鲜卑骑士在城中清点匈奴人未带走的财物,城外则一片青草蒙蒙,接连获胜,一向不露声色的魁头也不禁面带笑意。

    拓跋部大人拓跋邻向他祝贺说:“单于前后大败匈奴汉军,终于今日攻克马邑,如此武功,便是先王也未曾完成,想必此战过后,诸部的大人都会对单于膺服了。”

    魁头对此只是一笑了之,反而泼冷水说:“这是什么话?人岂能不自知,越做在这个位置上,我才越能体会先王之能,先王起于微寒,而能成漠北霸业,诸部莫不伏威。我不过得先王信任,继承先王基业,尚不能令三部一统。”

    说到此处,魁头又问说:“听闻蹇曼近日又收服破多罗部,真是怪哉!我素知蹇曼其人,所称道者唯有悍不畏死身先士卒而已,最近却奇招迭出,连我有时也为之惊叹,他可是招揽到了什么奇士?”

    宿六斤黑跶等人一无所知,还是拓跋邻答说:“我听闻说,是有一名叫轲比能的小帅受蹇曼重用,那人熟晓汉学,军阵,善于执法,因此蹇曼重用于他。”

    魁头斜视拓跋邻一眼,不由感叹道:“我鲜卑当真是人杰辈出,若非蹇曼与我争国,我尽收诸部英才,便是大汉与我举国相争,又有何惧?”他不由得又对夸赞其弟步度根说:“若非二弟建议,以公孙瓒为饵引诱刘备,我岂能获得如此大胜?”

    于是魁头当众封赏步度根,将马邑城赏赐为步度根的居城,众帅对此无不艳羡。随即魁头与诸帅商议说:“今我攻战马邑,雁门形胜全为我所据。如此一来,我部可西攻匈奴定襄,亦可南下进攻太原,依诸位之见,接下来用兵,我等是向南还是向西?”

    侯莫陈苦陵先说:“还是先向西进取武州为上。我等前后两战,与匈奴两万部众一战我军大胜,不过损失近千人而已,而与汉军万余人一战,我军占据地利,又有五倍之众,竟也损失三千余众,可见匈奴易对付,汉军难对付,我们打仗哪有舍易求难的道理?”

    魁头闭目不语,转问步度根的建议说:“二弟如何看?”

    步度根果然否定侯莫陈苦陵的建议,他分析说:“苦陵大人所说看似有理,却没想过,如若我等攻打定襄,汉军难道会坐视定襄陷落,无动于衷吗?定然不会,所以攻打匈奴看似容易却会被前后夹击,一旦战败,马邑诸城又将丢还汉军了。”

    树洛于齐光狐疑问说:“难道我等攻打太原,于夫罗便会坐视不理吗?毕竟于夫罗的单于之位便是大汉朝廷册封,诸部内乱也是由汉军抚平,若是汉军命他出军,他岂会一卒不发?”

    步度根显然智珠在握,反问说:“我等年前进攻马邑,匈奴单于可曾派有一兵一卒?自己的部族尚且吝啬如此,何况于汉人?”

    一时无人能再回答,唯有拓跋邻面带迟疑,但他终究一言不发。见众帅统一意见,魁头便下令,除去步度根带领部众在此修缮外,其余大军继续开拔南下,翻越燕京山,兵分两路,一路经北山沿汾水而下,另一路过沱河下阳曲而攻狼孟。

    等两军按计划越过关山,正要沿解冻的春水南下时,眼前景象却与想象中大相径庭。这些时日,陈冲派人在狼孟以北的沱水、汾水等各处河谷纵火焚原,魁头等人带兵前来,乘马攀至燕京山上,众帅眺望南面舔几下的汾水各支流,以及沱水所经之地。所见俱是腾天的黑烟,河谷中倒塌的焦木黑森森一片,水面白汽袅袅,似曾灼热沸腾。

    原野中还能依稀望见些许旧有的村庄废墟,只是如今荒无人烟,只剩下已沦为炭木的房梁。鲜卑骑士各自面面相觑,谈论说:传闻太原本是并州膏腴之地,怎么到此处仿佛在大漠中一般。

    魁头步度根等人则面色铁青,他们派斥候沿水寻找适合筑营的地点,但跑了半日也未找到,座下的马匹反而有些支撑不住。鲜卑大军又在太原郡北驻足旬日,等军中马匹开始有疫死的情况,魁头终于打消南下进军的念头,撤兵北返。

    简雍在晋阳再三确定鲜卑人撤军之后,长抒一口气,玩笑似地对陈冲感叹说:“这一关就算度过去了。”陈冲低首翻看着此次伤亡的名单,对简雍回道:“朝廷那关还不好说呢!”

    一次折损万余人,如此重大失利,放在何时都是重罪。皇甫嵩在凉州不过未建功勋,便被天子免职,前次三路远征鲜卑的主帅臧旻、夏育、田晏三人,也因作战失利,被天子罢官削爵免为庶人,刘备此次战败,如若处理不当,说不得数年积累,也将毁于一旦。

    但这些都是后话,二月十一,在路上走走停停接近四十日,张飞终于带着刘备回到晋阳。陈冲和关羽为此提前出城二十余里见他,陈冲一打开门帘进入车内,便见刘备躺在车厢内,用块白巾遮了脸,歪头不与陈冲对视。

    陈冲坐到他身旁,摘下那块白巾,笑道:“缟素可不是你这幅模样。”

    刘备伸手夺下白巾,看了他一眼,陈冲正好见他苍白的面孔,看见刘备的眼中满是懊恼。刘备重新遮了脸,说道:“非是缟素,实是无颜再见!生平受此大败,实不如一死了之!”

    说罢他便面壁不言,陈冲便也不言,他摇头看见车厢角落里有把金色佩剑,正是天子御赐的中兴剑,天子一共造了四把中兴剑,不知为何遗失了一把,如今仅剩三把,陈冲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这柄剑少许时间,便问刘备说:“你无颜再见江东父老,车中又留有此剑,是准备效仿霸王自刎乌江吗?”

    刘备一个起身,瞪了陈冲一眼,挥手把中兴剑从他手中夺了回去,随后又抱剑翻身躺回,陈冲见状一笑,也端坐一侧不言语。车队就这么走到晋阳,等车停在太守府门前,刘备还是沉默如金,等到了打更人在街上敲着夜更的时候,刘备方才从车中坐起。

    他一抬首便见陈冲正看着他,似是等着他说什么,刘备握了握怀中这柄已被他揣热的中兴剑,又想起过去种种,终于正色说道:“必不再为此小儿态!”

    陈冲太息一声,对刘备说道:“玄德,战败不可避免。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战没的同袍,你我都当时时谨记,若是你我最终一事无成,那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辜负,莫要九泉之下相见,你对他们无言以对。”

第二十四章 蹇常侍

    兜兜转转三个月,刘备总算是回到了晋阳。但正如此前陈冲所言,桑干战败的影响还远未结束,朝廷不下定论,太原上下官吏仍旧心怀忧惧,唯恐天子盛怒之下,派出槛车将相关人等押送京师。

    陈冲倒是安之若素,他让刘备放心安养,又为他挑选好煎服的草药。吩咐好药饮的相关事宜后,他便约上郡丞窦辅、功曹椽虞翻与南部督邮张沽,以幕僚身份随他们南下行县,审查去年诸县行政的得失。

    其实诸县县令到任未久,上任最长者也不过四月,而麾下县民又多在西河,临近年底才陆续返乡,无论县令是庸是贤,在此时也难见分晓。

    但陈冲仍是严阵以待,一行人先行南下至祁县。祁县令王盖迎接时,见陈冲在队中,主动与其行礼言谈,陈冲便与其讨论祁县此年的施政统筹:问到劝学劝农,王盖对答如流;问及吏治御盗,王盖面露难色,仍勉力答之;问及讼事断狱,王盖则诺诺不能语。

    陈冲倒也不因此恼怒,反而为王盖查漏补缺,讲解施政要点,最后叮嘱说:“韩非禀性恶之论,我所不喜,但其中不乏灼见,君可酌情取法。”

    随后他背诵韩非《二柄》篇:“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为人臣者畏诛罚而利庆赏,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矣。”说到此处,陈冲不由感叹道:“百姓非愚,只要君能明悟邢德,赏应赏,罚应罚,则百姓自知法度,而治下自然大治矣。”

    陈冲在祁县共待了两日,之后启程前往阳邑,郡南十一县,陈冲一律如在祁县般考校诸令。

    等陈冲月末返回晋阳,中都令郭缊写信于其父郭全说:“龙首有枯竹生花之雅致,偏能行云龙风虎之英略,文武一道,可谓全哉。儿与龙首相谈,只恨所学浅薄,焦躁之念有如风散,至于功名利禄,已觉浮云耳。”

    陈冲此行,正是为了消除太原上下因战败而恐惧责罚的不安氛围。现下正是春种时节,一年收获全决于此,而去年太原颗米未收,如若现在不能及时耕作,只会再次造成大规模灾荒,那时才算是酿成大祸。

    不知该说巧还是不巧,陈冲一行人在梗阳撞见朝廷派来的调查队伍。两行人相聚,便停在一起相互问候。

    为首的乃是新任并州刺史丁原。董卓如他所愿成功留在凉州后,大将军何进便提议,既然没有合适的牧伯人选,则还是重置并州刺史。由是从南军中推举丁原为并州刺史,并兼领骑都尉一职。

    丁原就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就刘备战败一事做调查。虽说是调查,但如何调查,如何上报,丁原却并无发言权,只因真正主查的另有其人。陈冲隐于马队中,看窦辅等人上前与他问礼,他既不厉色贬斥,也不折节相交,只是略微寒暄而已。

    反倒是有一苍头从车队中出列,对人群中问说:“不知龙首可在此处?”声音洪亮,陈冲在人群中便听见,他也不扭捏躲藏,只身策马出列说:“陈某确在此处,不知是哪位有教于陈某?”

    听闻眼前这人便是久负盛名的熹平龙首,丁原深深看了陈冲一眼,终于开口说:“你且随他去便是,到时你自会知晓。”

    陈冲便跟着那苍头进入车队,苍头将他引至一辆并不起眼的两驾軺车,陈冲掀开车帘进去,却不料见到一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物。

    竟是现任西园上军校尉,也是天子最为信任的中常侍——蹇硕蹇常侍。

    蹇硕已是六十岁年纪,身为宦官,常年在宫廷中,他老得比一般人快。如今头发已经半白如雪,脸上的皱纹没有活力的挤搭在一起,像浸满了水又晒干的纸张,唯有突出的眼眶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对陈冲笑道:“龙首,上次一别,我们有多久未见面了?”

    陈冲见到车中是他,神色复杂,最终太息说:“蹇公深受皇恩,即来此处,定然是权柄操于一手,何不当众问话,而要与我驻足于阡陌之间,密语于车幕之内?”

    蹇硕身着一身常服,拢袖坐于车中,他打量到陈冲的残指,目光一点而过,随即感慨说:“想必龙首还是怨怼于我,当时我与董卓执意杀降,想必在龙首眼中,我大概已是民贼了。”

    陈冲面无异色,坐在一侧问道:“想必蹇公前来,不是与在下谈论此事的吧?”

    蹇硕摇头失笑:“龙首还是这般快人快语。”随即叹说:“我确是有事有求于龙首,但我素知自己名声败坏,若是有人知晓龙首与我相谈,定然有污龙首清誉,所以我才轻车简从,在此等待龙首。”

    陈冲斜视蹇硕,蹇硕见他沉默,也便继续往下说:“我来此地,是想与龙首有所交易,各得其所。”

    陈冲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干脆点穿道:“想必蹇公的意思是,玄德此败,可以大事化小,轻轻揭过。”见蹇硕欣然颔首,陈冲又问说:“那不知蹇公欲以何事相求呢?若是连蹇公都觉犯难,在下恐怕也无能为罢!”

    此言没有回应,蹇硕一时无言,陈冲等了很久,这位常侍才说道:“我昔日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求到龙首门下,但若有办法,我又怎会如此呢?”打了半天哑谜,他终于说到正题:“龙首,陛下病情日笃,恐怕撑不过六月了。”

    陈冲对此早有准备,钟繇此前早已与他来信说过,他问说:“是太子之位还未定夺吗?”

    蹇硕点头,随即叹道:“陛下的意思简赅,他还是属意‘董侯’。但是诸臣执意反对,更重要的是,何大将军也执意反对。”陈冲微微后仰,笑说:“大将军难道肯让出自己摄政之位吗?便是肯,天下名士今多归心于大将军,他们便肯让位吗?”

    “正是!”蹇硕对此讥讽说:“谈什么清流党人?说什么忠臣孝子?说白了与我们这些阉宦都是冲着钱财。他们不仅要财,还要名利!”说到这,他本就尖细的嗓音有如针刺,他继而说:“如若让大将军与皇后摄政,恐怕朝廷将永无宁日!”

    说到此处,蹇硕停下来看向陈冲,陈冲反问道:“但陈某目前一介白身,对朝局恐也无力施为,蹇公找我,何异于问道于盲?”

    蹇硕断然摇首,说道:“我来找龙首,是卖龙首一个人情。”“人情?”“因为陛下一旦御极而去,老朽恐怕也就时日无多了。”

    陈冲闻言讶异,他第一次正经打量蹇硕,但见这位臭名远扬的老人眼中却饱含一种情感,他没有望向自己,却分明地望向某个人,但他很熟悉那种情感,自己的祖父与父亲也经常这么看向自己。

    他听蹇硕继续说道:“陛下把‘董侯’托付给我,让我一定想办法令其继位。”“这恐怕太难了吧,其余常侍怎么说?”“张让、赵忠、夏恽等人俱不表态,我太了解他们,不表态便是反对,他们定然不会反对何进与皇后摄政。”

    陈冲沉声问道:“蹇公准备如何做?”“我准备在陛下御极后刺杀何进,事后依靠太后和骠骑将军统揽大局,扶持协皇子登基。”

    “太险,太险!”陈冲思虑片刻,最终只能如此下结论:“大将军党羽遍布朝堂内外,便是蹇公手下也难说没有内间,便是蹇公侥幸得手,大将军府下诸多臣僚,恐将借机起事,蹇公便是有太公望之能,也难以成事!”

    但蹇硕面色如常,他淡然说道:“总得试上一试,如果老朽连这一试都没有,如何能对得起陛下对我的重托呢?”

    陈冲默然无语,蹇硕继续说道:“若是老朽侥幸得手,今日之事便作罢,北疆之事还望龙首多多费心。”他顿了一顿,语速放缓请求说:“如若老朽失败,也还望龙首多多费心,能够照拂协皇子一二,何进与皇后都不是手软之人,但仍顾忌名声,如若龙首肯倾力相保,想必也不至于有亡命之危。”

    “陈冲答应蹇公。”陈冲沉默良久,终于回答,随即又不禁问说:“只是蹇公何苦为此?帝王家事本与蹇公无关,蹇公如今权势已极,事成事败,不能使蹇公更进一步,陈冲实是想不明白。”

    蹇硕闻言哈哈大笑,他喘过气,回说道:“龙首眼中蹇硕仍然是个庸人啊!当年龙首在太学讲学,说天道至公,人无分贵贱,皆有情义感念,当时陛下勃然大怒,却被龙首巧言搪塞过去。但老朽记得分明。”

    “老朽是个宦官,没有子孙,族中还多有亲属受我连累,被党人所迫。但陛下却是我一手带大的。当年陛下进宫的时候,刚满十岁,身量还未及我胸,没想到转眼间,皇子都如他当年一般大了。”

    说到此处,蹇硕先是莞尔一笑,随即眼神又缓缓黯淡,他不禁悲叹道:“老朽也未想过,陛下病得这样急,这样快!早知如此,我平日应领他随我一起射猎才是!”

    两人就这么在軺车中相谈了一个时辰之久,等陈冲出来后,车队重新启程。出乎所有人意料,丁原一行人只走了个过程,入城不过一日便离去,连刘备也不过见了一面,送些慰问补品而已。刺史说他受天子委任,还急着在上党、河内之间新练一支部队,原刺史幕府的张杨、张辽、吕布等人都因此为他征召而去。

    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此事定是就此掀过。只有陈冲知晓其中缘由,他却不知该是悲是喜。

    但就在此时,匈奴的新一轮内乱,终于爆发了。

第二十五章 当户王

    当户不是一名当户,当户对这个名字一直耿耿于怀。

    他阿父护耶为他起名时,他刚刚洗去羊水,祖母吃力又小心翼翼地把他递给阿父,但阿父没想到他这么重,一个趔趄差点没接住,这名匈奴父亲讶异地打量着他的儿子,便对妻子说:“这小子刚出生,便快跟小羊一般重了,将来说不得要当一名当户哩!便叫他当户吧。”

    于是他便叫做当户。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周围的玩伴只知道当户是官。当户吃得多长得快气力也大,人也长了一张周正的国字脸,天生就是孩子王,于是同伴也就纷纷叫他当户当户。

    那时他天天被人簇拥着,一句话便能让三十来个同年跟着自己上山下水。他享受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一名当户。但他还不是当户,听祖母说,真正的当户不仅有背高六尺的大马坐骑,还有斫刀与弓矢,还有沉重森严的甲胄与马鞍。

    于是当户便偷偷地练马术。家中没有小马,他便在成年的大马上练习,在放牧之余,他便把自己的双腿绑住马腹上,驾着马在山地间驱驰。那时他不过十岁,居然奇迹般的没有闯祸,还练成了同龄人望尘莫及的骑术。

    那之后他有空便踏马前去虎泽,他射猎练习射术,也远远地看着美稷王侯在虎泽来来往往。

    在当户十四岁那年,他的身量已经成长至七尺,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当户已经真的在思量如何做一名当户,他打听过前人的故事,都是在战事中建立杰出的武功,为王侯所赏识,便提拔成了一名当户。

    但当户到底没当成当户,原因很滑稽。有一日他在虎泽射猎,看到芦苇丛中窜出一只白狼,那白狼凝视当户片刻,随即转向奔跑至杨树林里。当户听闻说过,白狼是游牧人的神物,能猎到白狼的都是天命保佑的贵人。

    当户一念及此,不禁在心中喜道:莫非是我时运已至?当即乘马追赶白狼,拉弓引箭,他振地一声开弓,箭头差之毫厘,从白狼后腿堪堪擦过一条血痕,射入一旁的泥壤中。

    白狼后腿受伤,又跑了百来步便卧倒在草丛中呜咽。当户手持猎刀下马,按住白狼脊背,却对上白狼明亮的瞳孔,这让他不知为何想起自己,一念之差他放下剥皮的猎刀,反而撕下块牛皮裹了些草药与白狼包扎,放任白狼离去。

    那白狼离开时回望当户几眼,对他呼嚎几声,便一瘸一拐地从树林中隐去。当户若有所失,但他并不后悔,只是在回程时撞上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人问他说:“你可有见过一只白狼?”

    当户如实回答。听闻白狼已经被眼前人放跑,不知所踪,那人非常生气,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隶属哪个部族?”当户直愣愣地答说:“我是何柰部的当户。”那人一愣,对他展颜笑道:“你这么年纪轻轻,竟然是名当户?”

    当户摇头解释说:“我还不是当户,我阿父希望我将来能做当户,所以给我取名当户。”听闻此言,那人脸色转青,竟用刀鞘狠狠一击,将当户敲击下马,怒道:“一个贱民,竟然也痴心做当户!还放跑了我的白狼!我才是当户!”

    说罢,那几名随从下得马来,对当户一阵拳打脚踢,当户听闻对方是当户,哪里敢还手,只能生生应着。孰料那当户,抽出斫刀,用刀背生砸断了当户的小腿,当户疼得在地上来回翻滚,满脸都是湿泥与枯草,那当户方才满意离去。

    当户因此在虎泽躺了一天一夜,腿部开始如针刺般剧痛,可时间久了,他也不知痛在何处,好在父母见他一夜没有回去,急忙委托族人来虎泽寻他,等他如同拖着尾巴般拖着断腿回到家中,他已经对痛感彻底麻木了。

    从此之后当户便成了一名跛子。跛子是不会受人喜爱的,他也不再被同龄人簇拥。当户不怪他们,他也讨厌自己的跛足,但他更恨那名当户,连带着,他恨上了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不再去想如何当一名当户,甚至连马也很少骑了。他反而去学起汉人,除去在家附近牧羊外,他还开辟了二十亩旱地,在上面种起麦糜,春日里绿苗青葱,让他觉得生活简单与幸福,哪怕受到族人的嘲笑也无所谓。

    但这般生活到底不止他青睐,很快,他也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他的妻子是个逃荒的西河汉人,还读过些许书,于是他便让妻子给孩子取名,妻子坐月子时终于想好说:“便叫何柰平林吧。”

    当户不知晓‘平林’后的寄语,也不觉得这个名字不伦不类,他只开心自己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便如此这般活到了如今他三十岁。

    十数载过去,他几乎已经忘了儿时的一切,只是这几日他破天荒地睡不着觉,一眯眼儿时的种种便融入脑海,让他觉得自己的跛足有些发热。当户跟谁也没有说这件事,他觉得这是一种征兆,但他很难将征兆联系上自己的生活。

    难道自己又要成为一名当户了吗?

    有天他从田地里荷锄归来,正在路上这么想着,结果正撞见大当户伊金霍的队伍,当时伊金霍踏马乘在最前方,一眼看见八尺有余的当户,转首对身边的且渠说:“郊野里竟有如此男儿,可惜是个跛子,不能为单于效力,但也能卖个好价钱。”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户就进入了奴隶的队伍里,被捆在白土城的人市里插标待沽。当户也不是没想过反抗:他先是大声叫嚷,说自己没有罪过,于是被人用湿布塞住了嘴。他便伺机撞翻了一个看守,试图逃回大城,但他到底是个跛子,没过半个时辰就被追兵抓了回来。

    因此他被打断了两条腿,被扔在阴湿的牢笼里。这次比上次更痛,腿上,屁股上血肉模糊,让他痛彻骨髓。但他竟然没有死,负责卖他的当户便给他上了四个夹板,指望好了后再给他卖个好价钱。

    于是当户便在狱中数着度日,寂寞的时候他竟同月亮说话,后来白昼时,他也恍然和影子、死鼠一般交谈,等到养好伤出狱,更加失魂落魄,行尸走肉一般在人市上等待着买主。

    他身形高大,但狱中待了太久,人市一天也不一定给一碗饭吃,因此整个人都好似发了霉般瘦弱。一般买主也就看他几眼便也过去了,并没有买的意思,就连卖他的当户都在考虑要不把他扔在野外喂狗算了。

    可这时候竟有人买他,不止是卖主喜上眉梢,身为货物的他也不禁第一次提起神,讶异地打量着买主。

    这是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汉子,他骑在背高六尺的大马上,身着涂成墨色的甲胄,腰佩一把四尺长的斫刀,背着一张贴有金箔的牛角弓,一身武装,只露出一双遒劲的大手,身后跟着七八名步行的随从,有的带着箭矢,有的带着换用的甲胄,正是当户儿时理想中的自己模样。

    那买主脱下头盔,露出面孔,对他笑说:“你不是那个名叫当户的何柰部男子吗?怎地在此处?我还差点认不出你来了哩!”

    当户瞪大了眼睛,这张面孔他一日也不会忘记,正是那天打瘸了他腿的那名当户!买主看出他眼中的讶异,得意的笑起来,他对当户说道:“那日真是抱歉,离了你不过几百步后,我们便遇见那只白狼,我便杀了它,剥了皮献给现下的单于,单于于是赏了我都护做,想我家六代当户,到了我这代终于更近一步了!”

    说到这,这都护解了当户的绳子,又对他说:“这里人都不懂猛士,真的猛士只要一握刀剑便能所向披靡,正似苍鹰一遇狂风便知如何翱翔一般,如今单于正是用人之际,你做我的侍卫吧!来战场立功!当年我在虎泽一眼便知晓你是名天生的武士!”

    当户一言不发,他深深看了这都护一眼,甚至没问他的名字,如雷霆般夺过他手中的斫刀,一刀剁下他得意的头颅。他用最快的速度骑上都护的大马,一振马缰,他才发现十多年来他从未忘记马术。

    他骑得飞快,这匹马也是好马,身后的追兵根本连影子都没看见,当户策马狂奔了一日夜,一直到眼前尽是汉人的村落他才停下来。

    停下来敢干些什么?他不知道。于是他找到一处草垛,麻木地躺了上去,马儿在身边食着干草,他望着星空一言不发。一直到天明,几名汉人和几名杂胡正谈笑着路过,见墙边躺着一个活人,虽然脸色好比死人,又病又瘦,但身材高大,便要他加入白波军。

    当户想起过去的种种遭遇,突然灰了心,他这三十年除了娶妻生子,其实一事无成。于是他嗫喏张开干燥的嘴唇,叹气说:“不济事,我是个霉人,带上我你们也要倒霉。”

    一个杂胡“啧”了一下嘴,豪爽的声音犹如惊雷:“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却会说话,你倒霉?咱也倒霉,一辈子下来有甚念头?算啦,陈龙首听说过吧!他说过:普天下的日子,都是靠自己挣过来的。我们带你去享福,你去不去?”

    “做不成,不会打仗,没有力气,身子也懒惯了,让我躺着罢。”

    “走嘛!走起来就上另一条路上去了,越做力气越有,胆子越大,人就全变样了!我们白波军多少英雄好汉,原本都是些不出息的庄稼汉,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行?老天爷让人生下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陈龙首还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那人身旁几个人都笑起来,对他哄笑说:“好哇,老高!你去陈龙首身边待了几日,说话都像起官老爷了!”

    当户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一旁如洗的斫刀,浑不见那名都护的半滴鲜血,他将刀收起,起身对这几人说:“各位好汉,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各位能否相助?”

    那几人听他言语,不由得面面相觑,结果又笑起来,他第一次见到那么爱笑的汉子。那老高对他竖起大拇指说:“我果然没看走眼!老兄是天生做大事的材料!比我老高还要强上几分,做!怎么不做?这般大事,如果我们白波汉都不做,那还有谁去做?难道天天在家中念什么中黄太乙?”

    二月二十四,有胡奴当户纠贼十余人,夜袭白土人市,解释奴隶,分发武器,攻杀白土王侯,一时间上郡匈奴群起响应,拥众数万,号为当户王。

第二十六章 行路难

    当户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他回到这里,好似他的身子不是他的身子,而是其他人的一般。年前要是有人跟他说,他与十几个陌生人,便能杀入白土城里,在一众奴隶的簇拥下,把什么当户、且渠、都护、相、裨小王统统剁成一滩烂泥,他说什么也不会信。

    但现在确确实实地发生在眼前了,他刚刚杀掉一名赫连部的裨小王。那裨小王流着眼泪鼻涕哀求说给他一个痛快,当户便停下了在他腿上刮刀的动作,一刀帮他开了胸膛,各种脏器如同山洪般流了一地,浑看不出与常人有何区别。

    他是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干得,周围一阵叫好声,如此残酷的景象,倒像是他杀了只恶虎。那随他一起来的一名汉人跟他笑谈:“何萘兄弟,你现在知道,什么劳什子人上人,都是一刀的货色!在战场上能挺两刀,那便是顶了不起的人物,我看你比他们都强得多。”

    往日的当户不会说这些,如今的当户也不会,但他想的东西却完全不同,他用衣襟抹过带血的刀刃,也笑道:“李老兄,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做下这等大事,单于与赫连部的大人怕是恨不得咬碎我们骨头。接下来如何做才是顶要紧的,你们几人都是我的恩人,但说到底不是奴隶,接下来的路是一条小道还是一条大道,我也不知晓,你们还要和我一起走吗?”

    这年头敢陪一个陌生人来破城的,不是神志不清的疯子就是胆大包天的狂士,很显然这十来人不是前者。所以他们都未离去。那姓高的杂胡名叫高准,他用那豪爽的声音说他:“老兄,你不要看我们人少,但要说起打仗,在咱们面前便是两百个匈奴人也不济事!你带着这么多人,饱饭都没吃几顿,想到哪里去,别最后倒在道上!”

    说到这里,大伙又笑了,不约而同地往城内粟仓走去。粟仓的人们正在狂欢般放粮,粟仓的粟米堆积如山,有人在转运,有人在抛洒,还有人一脸幸福地躺在米堆里做梦,到处都是金黄色的拓科粟米,还有令人沉醉迷恋的成熟香气。

    在粟仓主持放粮的是一名贺赖部的且渠,年前他被卖到赫连部做农奴,正是他带领第一时间在城内响应当户,奴隶们才顺利打下了白土城,这位且渠见到当户,问道:“单于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他如此问的时候,粟仓里的所有人都停下来手中的活,侧首望向当户。众人的目光像山一般沉重,又像火一般炙热,一般人避之不及,但当户却觉得这山般的分量让他踩在实地上,焰般的热情去除了他骨髓的寒冷,他也要坚定的目光回应这些人的眼神。

    他模仿着高准的语气说道:“先让大家吃饱饭,吃饱了才能走远路!路有多远,我也不好说,但总归也不是条近路。等所有人都吃饱了,吃好了,我们再在这里一起说。”说完他也讶异于自己的声音响亮,好似有风帮他鼓吹。

    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白土城内两万奴隶,无论是在人市中还是在城中,基本都是一日一餐,食不果腹的日子过得太久,都快忘记吃饱是种怎样的感觉。当户和他们约好晚上在城北集会,又从粟仓里取下几块肉脯,与高准一行人出了城。

    李侯对他的表现颇为高兴,又笑问他说:“怎么,不去城中的王帐躺躺?我记得年前这里是赫连赤后的居城,年后分给了伊金霍,那伊金霍整日在你们单于鞍前马后,将这王帐都闲置了,据说王帐的毛毯都是用豹皮做的,踩上去跟女人的肚皮一般。”

    当户没理他,他默默想着以后的出路。说来也好笑,他和这十来人杀回白土,其实只是一个念头,一个复仇的念头,他只想杀掉那些骑在自己头上的人,他才能对自己过去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没想到这个句号画得过于浓墨重彩,以至于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先闪过的各自逃命各奔东西的念头,但他随即放弃,那是懦夫的举动,他不想当一名懦夫。而他一想起众人为他欢呼的浪潮,他体内的热血也在沸腾着刺激着好斗的灵魂,不过是杀出一条血路而已,何况他的身后站着那么多人。但他的理智也在告诉他,现在仍然困难重重,需要他做的千头万绪。

    几人在城门附近燃起篝火,削尖了木梢插进肉脯里,一人一块烤着。李侯高准他们似乎有讲不完的话,一边烤一边说今日的见闻,李侯吹嘘起说:“今天刚进来的时候,门前那四个完全不长眼,我隔了门口六尺,往前一脚踩下去,脚底下竟有个鸡卵,小婢养的,还以为死定了!结果他们头都不转,他们这样照顾我老李体面,我便送他们一个个归西去了。”

    名叫左嚣的则瞪大眼睛,指着李侯嗤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年弟兄几个被派去当斥候,你他娘的饿了,说吃不了冷肉,一定要吃热的,大晴天的在林地里生火,结果点燃了林子,隔着三里外的骑兵都看见了,追着我们跑了一路,得亏会水才跑过一劫!”

    然后就开始翻旧账,几人吵得热火朝天,浑然没注意肉脯已经熟得滴油,等当户提醒两声后,他们才停歇下来,各自狼吞虎咽。终于有人问当户说:“何萘兄弟,我估摸着以你们新单于的脾气,最快五日后便有战事,你准备如何做?”

    当户实话实说道:“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不是很明确,但一件事总是没错的,白土城肯定待不得,北面是美稷,南面是铁弗,西面是大漠,在这里待下去,肯定是不得活的。”

    高准笑起来,他嘴里还嚼着肉,一边吃一边问他道:“老兄你唯独不说东面,莫不知我们郭帅是顶天的汉子?这年月,能顶着朝廷几年还屡战屡胜的,胆子都有斗大,你要是带着这两万弟兄来投,说不得郭帅要赏我一个县令当当。”

    当户摇头,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哪怕他确实很感激这几个一见面便生死相依的白波兄弟。他想试一试,试一试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如果试都没试过,他很难说服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回到这里。

    他的态度明白,其余几人便也不再问,几人吃着烤肉一边共饮一壶曲峪酒,当户也尝了一口,酒不烈,甚至有点清甜,但异常的爽口,让他忍不住又多喝了两口,眼前的景象也仿佛因此多了韵味。

    天色渐渐暗沉,城内的奴隶们也如约朝门口汇集。城内两万奴隶,其实也不是人人都想随当户造反。但白土城位处绝地,即使想自己逃去,也无处可逃,总不能再去自己作贱自己,换一个地方当奴隶罢!这么想着,哪怕不情愿,大多人也都来到了当户面前,眼前这个高瘦跛子能让自己重新成人,说不定还能再给一条生路?

    当户杀入城时没什么感觉,但当他看见这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的景象,也不由得有点头晕,于是他入城登上城墙,从城墙上看过去一水的人头仰望着,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月夜里闪烁着月光,一阵微风吹拂过,清凉又带着几丝微醺,当户才发现已经是春天了,他在人市里从未察觉过。

    他便对下面的人大声说:“我名叫当户,是何柰部的男子,不是什么当户,更不是王侯。”下面的人一阵骚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段话,很多人来此只想看见一个英雄,带着他们走出困境。

    当户继续旁若无人,斩钉截铁地说:“但我当户也绝不是什么奴隶!在大城,我有旱田二十亩,有妻子有家室,只是大当户伊金霍见我身高易卖,便将我掳掠至此。我说我无罪,他们便打断了我的腿!你们难道也犯下什么罪,才沦为奴隶的吗?”这话说完,大部分骚乱又镇静下来,他们感同身受。

    “大当户有什么本事?他不过是会砍人,会杀头,会当于夫罗的一条看门犬罢!于夫罗又有什么本事?他会玩犬马,会征赋,会给朝廷磕头求援兵的一条看门犬罢!我当户不会他们会的,如果他们逼得我会,我也不得不会。”

    当户最后用一句话作为结尾,他沉声说道:“我现在想回到朔方大城,我的家,你们有愿意随我去的,就站在城门右边,不愿意去的,就站在城门左边,我会留下粮食在城里,你们可以之后可以拿了粮食再走。”

    城左的奴隶寥寥无几。

    他走下城墙,高准叹着气对他说道:“何萘兄弟,你真是选了一条顶难走的道。”

第二十七章 猛于虎

    说是先回家,但回家也并不可能走直路。

    此前说过,白土西面数十里处,便是一片大漠。近些年并州连年干旱,连荒漠也日渐侵袭,连圜水尽处都成了一片沙洲,当户若想直接进入朔方,便得穿越大漠不可,这对于初次领兵的当户来说,无疑是不可取的。

    毕竟当户如今队伍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虽说是奴隶大军,但实际上既有妇孺,也有老弱,还有些被奴隶所裹挟的赫连部部民,跟着浑水摸鱼的人太多。而且也不是人人有马,队伍因此就走不快,一旦单于派骑士飞马赶来,队伍恐怕就会一哄而散。

    好在队伍里有好些老革,加上些许原本就是匈奴小部的世官贵族,都知晓此时应该怎么做。当户在这两万人里挑出了六千男子,人人配马,又挑出三百精壮,人人分发甲胄,保证了队伍里最起码的战力。

    当户也是第一次穿上如此齐整的甲胄,颇感不适。倒不是因为他觉得累,而是他太高了,腿部的扎甲露出脚踝,春风吹过来,他又觉得自己的脚腕发起热来。王嚣见他不自在,笑着说:“没事,你多在战场上滚几次,就什么都有了,我这把刀夺过来时,我可差点被开了肚皮!”他得意的扬起手中的三尺斫刀,刀背寸厚,但刀刃却薄如蝉翼,显然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刀。

    当户也笑了起来,他紧紧握住夺来的那柄斫刀,在大马上显得雄风四起。两万人就这样怀着紧张又欢快希冀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途。

    当户决定先往北走。往北走一百二十里,广衍、桢林、平定三县矗立此地,如同一条串在线上的蚯蚓般拱卫在美稷南侧,三县在南郊共设有集市,而这里便是除去白土和美稷王庭外的匈奴最大人市,这里便是当户的第一目的地。

    两万人不少,便是两万只蚂蚁,人看了也会绕路走,何况是活生生的两万人呢?但在单于麾下近四十万众面前,这些数量又不值一提,当户现在最大的优势是时间,他要在单于的第一波追兵到来之前,尽可能扩充自己的队伍。

    三县集是必要攻下的目标,明确这一点后,当户让几名贺赖部的老且渠主持大局,自己率领能战的骑士离队火速先行。

    几千骑士飞速奔行在匈奴腹地,烟尘浩荡,沿路都是青青的草庙与裸露的石脊。当户看着天上晴朗,竟连一朵云也没有,阳光普照在两侧高高的山岗,干凉的北风没带起一粒砂土,当户的心情也晴朗,他想要的便是在这种天地里堂堂正正杀出一片新天。

    策马走了两个时辰,路边逐渐有了人影踪迹,一些牧民看着当户他们狂驰而过,面上满是狐疑。再往前踏马一阵,见到一条潺潺的溪流从眼前流过一座村庄,高准对他建议说道:“让马儿都在这里歇一会,我们打听下情况再往前去。”

    大军便在此下得停下。因为当户他们没有旗帜,村里的部民也不知这支人马来自哪里,但在几千人马与钢刀面前,他们还是推出了几名壮年男子上来回话。当户打量着他们,他们也打量着当户,当户笑道:“别看啦,我就是个跛子,还是刚从白土城出来的贼首,你们有听过那里的乱事罢?”

    这几名男子都不可置信,他们左右相顾了几眼,一人怯怯回答说:“禀告大王,我们确听说白土城出了乱事,只说是奴隶造反,杀了好些大族,单于正四处调兵前往美稷,说是不日便要镇压。大王便是当户王吗?”

    当户与朋友们眼神交流,都是惊喜非常。这人的言下之意是三县的军队也有抽调,那现在三县的防务空虚也就可想而知了。当户便对这些男子说道:“我是何柰当户,比老兄你可能还年少几岁,哪里敢说什么当户王?但是白土的弟兄们抬爱,我才敢身居此位。我们现在要去攻打三县,你们要随我去吗?”

    那几人哪里说得出话?但见当户身后金戈铁马,心中也不禁摇曳。当户一笑,取出几把斫刀递给他们,用激进的语调对他们说道:“谁也不是个天生不怕死的,我们又哪里愿意造反!都不是被单于逼的?难道你们去年没收到苛税吗?去年的年关这么不好过,不做一般大事,你们里今年难道就过得下去吗?”

    这几句话说得几人热血上涌,里面最高壮的男子接过斫刀,朗声说道:“承蒙大王看得起,大王说的自然有道理!何止是我们山阴里的年关不好过?便是住在美稷的单于属民也不好过!族人都不是瞎子聋子,每天都在抱怨,也不知天神怎么有这样的儿子?我们自己起事没有这个胆子,但如今大王来到这里,我们怎能退缩?”

    这男子名叫毕斯,他自告奋勇地给大军当作向导。这里其实离三县已经非常近,毕斯说不过是三十里的距离,但于夫罗调军调得太快,剩下的守卒没有兵力,便也都待在城内。而当户的突击来得更快,并州满是山壑的地形如今便是他最好的掩护,他们从一处狭窄的山谷转出,眼前豁然开朗。

    当户骑马在最前方,他不在乎一路上四散奔跑的人群,迅速观察着山谷前的景象。这里便是三县共管的集市,集市是一条六丈宽两里长的谷道,在谷道前是几百听闻马蹄声匆忙结阵的兵卒,当户一眼便看出他们神色惊惶,显然三县的王侯对他的进攻毫无防备。

    明白这一点便足够了,当户他不会旗号,他只会冲锋在前,用身影与怒号作为最显眼的冲锋令!见到当户如一支弓矢一般飞射出去,再多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身后的骑士们也随之大喝,如同一支奔流从谷口向前席卷而去。

    那几百守卒的阵线只勉力支撑了几刻,带队的当户见阵势稍有不稳的迹象,便自己屏住声息踏马后撤,麾下士卒又勉力厮杀了一阵,正诧异身后怎么无人下令,转头看去才发现首领已经逃之夭夭,顿时魂飞魄散,就地让开道路扔下刀剑。当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便乘着马儿继续向前,马蹄踩在兵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在这时节好似下了一场甘霖。

    当户眼见着衣着锦帛的人们不断地向北溃逃,在最北处你争我抢,不断推攘,结果在却拥堵住了入口,只有大多数奴隶们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振缰绳,这匹乌龙驹只跟随了他不足四日,却好似通晓他的心意,嘶鸣着抬高前蹄,朝着眼前的人群重重踏去,马蹄踩在两人身上,那两人发出磋磨般的凄厉惨叫,随即没了骨头似的瘫倒在地。

    在前方的逃难人群无不胆寒,不乏有人跪地求饶,但当户视若无睹,只是仿佛驱赶羊群般用马蹄逼迫着人群往前跑着。那逃跑的当户趴在人群中想一刀结果了他,刚站起身,就被追上的王嚣一矢穿过了手掌,痛得他捂掌哀嚎,他没能痛多久,随即便被马蹄踏成一滩碎肉。

    恐慌在人群中传递,随即变成毫无理智地逃命与推攘。当户边驱逐着人群,看着他们如同浪潮般,一个浪头打在另一个浪头上,前方的人倒下去,后方的人挤上来,但随即又被更后方的人群所淹没。前方的悲鸣就好像一杯浓稠的烈酒,对着当户从头淋下,将他脱胎换骨,在胸中酿成如刀的快意,将他全身的冷气全部逼了出去。

    高准骑马踏着尸骨来到当户面前,担忧道:“何柰老兄,是不是做得过了?我看单于本来就心眼小,这般弄将下去,我看他是要与你势不两立,恨你入骨啊!”

    当户一箭射中一名人群中啼哭的貂衣少年,看他倒地不语,自若笑道:“高老哥,不是他要与我势不两立,是我与他势不两立才是!你莫急,我虽不懂军阵,却也知为渊驱鱼的道理,这些人不乏富户与世官大人,在城中多有照应。现在我等只需驱赶他等入城,城内守兵必不敢关门,我等便可连破三城!”

    说到此处,当户笑的得意,高准见他心中有底,便也不再言语。孰料当户继续说道:“何况我等做事仓促,大家在一起也仓促,不过是临时拧在一起,我看稍有细微言语,说不得就要四散而去。只有把事做绝,才能绝了他们别的念想,跟我把这条路走死!”

    他说完,又吩咐跟上来的骑士们去解放一旁呆滞的奴隶,有武器便分发下去,没武器便拿上石头棍棒跟在骑士后面。不少人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亲族好友,但他们没有时间寒暄与感慨,叛军早都杀红了眼,大多人只是怒吼着问一句:“做不做?”那人回答说:“做!”,两人便抄起家伙加入到前涌的浪潮中去。

    这股浪潮将三县完全淹没,三县守卒也没有能足够威信的统帅,干脆各凭本事各走各路,能逃的都逃得一干二净,三县也就应势而落。

    等三座县城全部攻下,身为向导的毕斯对当户提议说:“大王旬日之内连破四城,威震国内,城头却没有旗帜,未免让人小瞧了。”当户思虑片刻,便让城中织户缝出一套白狼沃野旗,白底红边,白狼四足绛色如血。

    他在城头插上这旗帜,对几个被俘虏的都护且渠宣传说,他们将要带兵直攻美稷,随后便放他们离去。次日,当户率众再次开拔,扔下城头的旗帜,掉头径直向西而去。

第二十八章 归故乡

    不出当户的意料,他们出发后接连六日,连单于大军的影子也没有看到,想必三县陷落的消息令单于也大为震恐,虽然连单于一面也没有见过,但当户已经在想像他们现在的表情,是暴跳如雷,还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这样想着,单于的神情莫名地在他心中形象起来,竟让当户有几分可怜他。

    于扶罗才当了一年单于,局势便败坏成这个模样,这都是他一人的错吗?当然不是,他手下的王侯偏偏都如犬彘一般愚蠢,和这群犬彘在一起,哪里能当好什么单于呢?当户这样想着,如果自己当了单于,定然要杀光这**贼,一个不剩全部烧成靡粉,和金粉掺在一起描旗。

    但现在想这些还太遥远了,都不如刚刚换上的新裙甲更为现实,李侯说得没错,多上几次战场,便什么都有了。当户不仅在三县找到一身更合身的铁甲,又备上一匹红枣马,一匹通体雪白的明玉马。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群死忠,围绕他身前身后,他现在看起来真的越发像个匈奴王侯了。

    队伍的人数也在扩张,将三县上下彻彻底底翻了一遍后,不止是城中的奴隶,不少普通部民也被裹挟西行,短短数日内,当户的队伍达到了空前庞大的七万人,麾下共有九部十六姓,而三县则沦为一片无人的焦土。从数量来说,除去单于以外的匈奴诸部中,已经没有部族能与他抗衡。这种事实不得不让人振奋。

    但仍有阴影盘桓在当户心中,随着大城越来越近,他的不安也越发明显。当朔方昏黄的山脊完全遮盖住东方的林被,大城的旧墟也近在眼前:这里实不是一片能容纳七万人的土地。

    大城的两面皆是苍黄的沙漠,而在沙漠之间只留有一片宽不过四里的黄土地,这片黄土地蔓延近三百里,从大城的旧墟一直到河水上游,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只有一条霍水从中穿梭,水深莫不过人腰。因此这片土地纵然囊括朔方郡近半,仍只有何奈部、贺赖部两个部族在此生活。

    自从贺赖部被伊金霍灭族以来,大城寨便交由何萘部管理,等当户带领部众进驻大城寨,何萘部见领头的是当户,麾下也有不少贺赖部面孔,便理所应当地投了诚。听名字读音便能知晓,贺赖部何萘部在几十年前本是一族,只因地狭物瘠,才不得不分家生活,贺赖部在东部务农,何萘部在西部放牧,各得其所。

    族中的旧识们见当户如今称王,麾下的队伍望之不见首尾,无不心神摇曳,全都上来巴结讨好。私底下又相互议论说:护耶取名还是没有眼劲,若是把他儿子取名单于,说不得匈奴都变了天哩。

    但当户不关心这些,他将这些人统统抛下,只身便去寻自己的家人。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家四月有余了,但家中的模样他还记得很清楚,往大城寨往北直走一里,霍水在此处有一条小支流,也随之分出一条小路,他便是在这里开辟了二十亩旱田,从旱田再往西走两里,有一处两进的院落,那便是他的家了。

    回到家时他满心喜悦,打开房门呼唤自己的妻子与独子,但屋中却空空如也,这让他不由得有些错愕,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屋中的桌椅炉灶依旧是常用的痕迹,院中也还有鸡鸭往来,果然,过了半个时辰,他便等到开门声,回头望去,正见妻子严氏提着木桶回来。

    两人都是一怔,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终究是当户先问说:“平林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严氏笑了起来,她回答说:“平林在田里忙呢!他方才跟我说有人从这边过去了,我还不知道是你哩!”说到这里严氏又不禁抱怨说:“平林正是拔秧的年纪,你再不回来,家里的饭也不知还够他吃几日!”

    当户站起身揽住妻子的腰,笑说道:“没事,他现在想吃多少吃多少。”说罢便把她一把抱起,在她嬉闹中架上乌背马,策马至旱田前,对着旷野呼唤儿子的名字:“平林!平林!”

    何萘平林在田亩那端,好似茫茫天地中的一点,当户看儿子在那端跳起来向他挥手,踩着田垄的麦苗一路跑过来,最后在马前气喘吁吁,当户才恍然发现,十四岁的儿子已经高近七尺。何萘平林没问候父亲,反而先感叹说道:“好俊的马!”

    当户伸手把他拉上马背,乌背马身负三人,但仍行走如常,丝毫不见疲态,他对儿子笑道:“这么俊的马,你阿父还有两匹。”见何萘平林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当户得意地一笑,他搂紧怀中的妻子,又对儿子说道:“抓紧了!”说罢便驾马原路返回。

    一路上乌背马全力奔驰,坎坷的道路对它而言如同踩在平软的草皮,何萘平林生平第一次有一种在风中的感觉,他便在风中呼唤,好似自己是能唤来狂风的天神,他的啸声好似藏在云里的幼虎,等他眼前出现漫无边际的人群时,他便住了口,躲在父亲背后涩颜笑了起来。

    但预料不到的是,人群没有哂笑,对他纷纷投来或畏惧或仰慕的眼神,这让何萘平林倍感奇异,但他随即认识到这些人是在看自己的父亲。

    他们一路策马行至大城寨,驻马停在一处大帐前。何萘平林识得这大帐,那本是贺赖骨都侯的王帐,如今被何萘骨都侯占据。此刻的王帐外多是陌生人,除去何萘骨都侯与一名裨小王外,其余二十来人浑身甲胄,没有一张他熟知的面孔,但显然都很有身份,

    这些人纷纷围上当户,将他拥进王帐,只留下严氏与何萘平林茫然地站在帐外,直到一名他们认识的当户上前来,对他二人说道:“时日变啦,当户如今被推举为王,你们也都成了贵人啦!平林儿,可不要一朝富贵,便成了忘了族人的贵人哩!”

    且不说帐外的事,帐内的何萘骨都侯何萘除能急急问道:“大王,不知眼下这七万人众,大王准备如何安排?”当户见他面孔上满是谄媚与恐惧,心中顿生不屑,哪怕明知眼下情形不利,他也改换了一张傲慢的面孔,仍然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安排?”

    何萘除能勉力挤出一个应付笑容,将为难情绪掩盖下去,方才缓缓说道:“大王说笑了,大王随行浩荡,部众成海,威势一时无两。只是如此规模,吃穿用度皆难以计数,大城地力贫薄,如何能够供养?而大王能以旬日间连破四城,可谓是天纵之才,怎么会不知晓我部困难,实是求大王指一条明路而已。”

    当户听罢,站起身,骤然出拳将其击倒在地,又一把抓起骨都侯的腿角,将其拖出王帐,各部部众本在帐外等候王帐的结论,孰料看到当户走出帐来,纷纷退后行礼。

    当户将骨都侯的脚扔下,对着众人说道:“这人方才在帐中说,此处养不活这多人,所以让我光着膀子,牵着羊,再去给单于投降做奴隶!”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骨都侯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又被当户一脚踹昏过去。

    当户继续说道:“挨饿是不好受,但是我们当奴隶是因为什么?是我们空着肚子活不下去吗?是我们不勤奋劳作所以活该卖身吗?”不等众人回答,当户高声呼喊道:“是单于苛政!是王侯无能!”众人闻之亦连声高呼回应:“是!是!”

    说到这里,当户踩着骨都侯的脊骨,对着众人怒道:“他养不活这多人,我却偏看可以!几万条人命,无论是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向哪处还能挣不出片自己的天来?!他让我给于夫罗投降,我就先杀了他祭旗!”

    话音未落,他挥刀砍下骨都侯的头颅,那骨都侯一句话也没说,便丢了性命,头颅只在当户手中眨了两下眼睛,便被当户挥手一抛,洒着鲜血正挂在一支狼旗上,众人见之气息一滞,随即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此时一骑悄悄地从人群缝隙中穿梭进来,见到当户,便欲上前与其密语。当户对他严厉说道:“便在此处说于所有人听!”

    那骑士便跪下,大声禀告消息说:“禀大王,六里外已能看见单于的追兵,数量约有两万余众,看旗帜,领兵的当是大当户伊金霍!”

    当户不惧反喜,他踏上乌背马,对王帐前的众人豪言道:“来得好,我正要与他一决雌雄!”

第二十九章 大当户

    伊金霍觉得今日的运气着实一般,等他眼前看见大漠的时候,忽然刮起狂烈的西风,将大漠的砂尘卷上半空,为天幕也埋上一层黄纱,放眼望去,人世间都是一片苍黄。远处大城旧墟原本清晰可见,此时连轮廓都在黄沙里时隐时现。

    “小婢养的,刮这么劲风,今年能下场好雨吗?”和汉人商队混久了,伊金霍忍不住也染上了他们的口癖。但还未等他抱怨完,大风便忽而朝他吹来,灌了他一嘴黄沙。伊金霍连连咳嗽,才发现自己喉头已然渴得冒火,他舔了舔嘴唇,用牙咬下些干裂的嘴皮,找随从拿了酒壶,如牛饮般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大人,如今这般风大,我们可还要前行会战?”等伊金霍喝完递回酒壶,那随从小心问道。伊金霍瞄了随从一眼,对他没好气道:“好啊!你以为是我愿来此?若非单于三令五申,让我速速弹压叛乱,我会在这里吃沙?单于早就说了,一定要速战速决,别说是风大,便是天上下雹子,你们也得顶着雹子,给我把乱贼全数屠了!”

    说到这,伊金霍尤嫌训斥的力度不够,又将所有随从部下召集过来,厉声训斥说道:“现在并州上下都在看我的笑话,竟让一个奴隶在上郡翻了天!匈奴几百年,哪有这样的怪事?大伙出来打仗,都不容易,但此战要是败了,单于追究起来,我伊金霍一人的脑袋便够砍吗?”

    一番言语下来,军官们纷纷立誓要奋力杀敌,又鼓吹伊金霍英明神武,定然能克敌制胜。鼓吹尚未结束,几名斥候从前方归来,向大当户禀报说:大城寨中的叛贼发现了我军,正在整顿部队,准备出城会战。

    伊金霍问道:“你们看到有多少人?”“风沙太大,看不清,但见山野之间,陌道两侧,都是前行人影,想必叛贼是倾巢而出,而要与我军决一死战了!”

    众将听闻不由得有些动摇,伊金霍察觉到众将心态,怒斥道:“怕些什么?回头多就者芥末吃些羊胆!怎地见战便胆寒。叛贼看上去人众,能杀人的有几人?能披甲的又有几人?左右不过是些奴贼,连战阵也不晓得,我麾下堂堂两万能战将士,必能杀贼寇一个尸横遍野!都给我回去整阵!”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众将也都心安拜服,等他们各自归队,伊金霍便开始打量四周环境,心想该如何布置,才能将叛军一举击败。但风沙大的厉害,地利实是不在他一方,伊金霍便又想起斥候说道叛军倾巢而出,心中顿生一个主意,自觉非常得意,喃喃自语道:“好啊,正让一群小贼知晓什么是战事!”

    等单于的大军重新列阵完毕,伊金霍也终于在大风中看见对面众人的身影,密密麻麻的人影犹如一道天然的高墙,缓慢但又不可阻拦般地占据了五座小丘,明明踩在松软地黄土地上,他却分明地感受到大地在轻微地抖动,等对面停驻下来后,视线所及处,各式各样的旗帜树立起来,他一样都看不清,但内心仍然大受震动。

    他参与过晋阳的战事,二十余万人在两岸对垒,气势恢宏,难以言述。但当时他身在于夫罗一侧,事事有陈冲谋划,他只顾执行即可,此时他身为一军统帅,面对这无边无际的敌军,他也不免为之稍显气短。但伊金霍将这情绪很好地压制下去,他自信自己绝不会败给一群贼民。

    叛军的布置果然也让他哂笑:贼军直接将近万步卒与射手缓步前移,又派出两支千人骑士掩护侧翼,与步卒一齐缓步前行,显然是想用人数优势正面与他进行绞杀。而叛贼的骑兵显然不止这些,主力应当是留在后方,等待他与前方的步卒缠斗之际,贼首再率主力骑兵袭击侧翼,与他进行生死一搏。

    会战的意图太过明显,伊金霍自然不会让他等如意。他很快便想好对策,将大军列为前中后三阵,他先将前阵派上去。

    前阵为五千骑兵,这些骑士没有直接发起冲锋,他们在叛军阵前兜了一圈,并不阻止他们向前,只是一边张弓射矢一边后退,叛军也回射以弓矢,一时间箭如飞蝗。两边的弓术本不可同日而语,但单于军到底是顶风,弓矢的威力弱小许多,一时间竟和一群新卒对射了个旗鼓相当,这让观望的伊金霍不禁暗中骂娘。

    但前阵的变化仍然如计进行,骑兵们来回骑射,终于看出敌阵的左翼兵力较为薄弱,于是稍稍驻留几刻,等中阵的九千步卒靠得近些,便尽数朝左翼踏马而去,还未等叛军做出应对,这五千骑兵已然与左翼的叛军开始白刃战!

    左翼掩护的叛军骑兵不过千名,不仅人数不敌,杀人的技艺也远弗如单于久经战阵的老兵,叛军显然未想过战场上竟能通过变阵包夹自己的侧翼,但即使发现了,叛军的中军本是步卒,变得哪能有骑兵快?只能坐视己方骑兵为对方所围杀。

    如此情形,如不救援侧翼,这出击的万余战士就会被骑兵驱杀殆尽。怎么救?伊金霍令中阵步卒也趁机压了上去,两军步卒的阵线纠缠在一起,步卒一旦交战,阵线便难以更改,胜负就大体定下。

    此时西风弱了一些,伊金霍得意地望着叛军的狼旗,而战场的视线俱都聚焦在左翼厮杀的骑士们身上,正如下棋对弈一般,布局落子外行人可能不懂,但到了屠杀大龙的最后几手,谁也看得出来大龙山穷水尽。叛军上下不懂战阵的很多,此时也都明白自己已经落了下风,稍有不慎,这万余将士就会因侧翼的崩溃而驱杀殆尽。

    但还有机会,伊金霍坐在后阵,见三里外的狼旗终于安坐不住,先从主丘上缓缓奔下,随后逐渐加速。在那只狼旗下,茫茫的人影中一条条溪流从中流出,汇入那支狼旗之下,渐渐形成一支墨色的大军,哒哒的马蹄声使大地的震动越发明显,也使大当户的笑意越发放肆。

    他根据经验估测,很快就断定这支骑兵不过八千之数,用作生死一搏也确实不可小觑。但用作生死一搏的骑军,如今被他提前调动,固然能一时止住战阵上的颓势,甚至反败为胜,但伊金霍仍有后招。

    他叫来后阵的军官们,确认后阵的六千骑卒都已准备完毕。只下令说:“随我绕击敌阵!”

    按常理来说,现下叛军援军前往左翼与其厮杀,只需要与其错开,让左翼与其纠缠支撑片刻,自己带军反从右翼冲杀,敌阵必然支撑不住,再驱赶右翼的溃兵直至左翼,叛军大为溃败几乎就成为定局。

    但他仍嫌不够,或者说这般厮杀损伤过大。于是伊金霍带领后阵的骑兵堂而皇之地在战场边缘绕了一个大圈,连叛军的右翼看也不看,便径直向剩余围观的数万叛军亲眷直奔而去!

    在场的叛军浑然没想到此举,一时间战场中士气大为低沮,连阵线都几乎不能维持,单于军顿时稳占上风。伊金霍对此不为所动,他只是对随从吩咐,把单于的旗帜扬起来,大风中旗帜猎猎作响,让他的豪气也升溢而出,如此大胜,说不得自己将一战闻名,连鲜卑人也畏自己几分哩!

    贼首此时也终于明白伊金霍意图,急速停下前进的脚步,试图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转向前来拦截大当户,但战场之上的战机稍纵即逝,贼首此时显然明白得太晚,已经完全来不及赶上。

    而鹰旗行到距离山丘一里处,诸丘间观战的妇孺老弱们方才明白情形,一时间相互推攘着向后纷纭逃去,其中还夹杂着各种恐惧与愤怒地叫骂悲嚎。伊金霍很享受这一点,他正想看看人腿如何逃得过马腿。

    但令他诧异的是,有一座小丘与众不同,其上的人们不见溃逃,反而是稳占丘上,一群人在丘间弯腰匆匆搬运着什么东西,一群人顺着风对他张弓射箭,此时风又大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不少射到身侧。

    伊金霍暗想,这里莫不有贼首的亲眷?因此才能做出反击,而里面正搬运的,说不得是贼首在几县内掠得的财宝,一念及此,他率众转向,对麾下命令说:“若在其中擒拿贼首家眷,可赏百金!”

    麾下闻言欢呼雀跃,便与他一齐顶风冲向丘去,不料进得丘前数十步,正要冲杀上去时,丘上人在丘顶扬起尘土砂石,大风卷动之下,如同一条黄龙,灰扑扑铺天盖地朝这六千骑兵席卷开去,当真是绵绵不绝,浇了伊金霍麾下满头满脸。

    变故突起,无人料到。

    伊金霍什么也看不清,只在丘间听到依稀有人喝道:“他们完了!全都杀将过去!”随即耳边便想起震耳的喊杀之声,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风沙之中他什么也说不出。

    他想驱马后退,但马匹也被迷了眼睛,压根不听命令,箭矢声与喊杀声让它们不断跳跃,口吐白沫,发疯似地相互碰撞。不少骑兵都因此夹不稳腿,被颠簸下来。

    伊金霍被甩下马身时,也听到身后单于鹰旗落地的响声,即使目不能视,他也知晓此战已经彻底败了,他还来不及后悔自己为何不保守一些,不知是何人的一箭正中他张开呼吸的口喉。

    大当户殒命当场。

第三十章 险胜后

    等伊金霍的头颅被斫下挂在旗上,当户终于率领七千骑兵回转回来,前后包夹,大当户用作奇兵的六千单于骑士不仅不能奠定战局,反而将前后包夹,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结果就是被尽数歼灭。

    而在正面厮杀的单于将士眼见此景,自然是魂胆俱丧,顿时了无战意,指挥督战的副将不能维持大局,在后阵的将士开始溃逃时,前不能身先士卒带领全军做生死一搏,后不能斩杀逃兵挽救士气,最终酿成战场之上的大溃败。

    前阵的高准王嚣等人抓住良机,一口气将敌军赶出二十里,等最后一批步卒弃刀投降,天色都已大暗,那呼啸的西风也已停歇,唯有看着这一路的倒地尸体,当户他们才能分明确信它曾来过。

    战后统计伤亡,当户折了三千余人,不能再战的足有七千。但歼敌数目也蔚为可观,伊金霍的六千精锐骑兵全灭,中阵厮杀的九千步卒损失过半,唯有攻击左翼的单于骑兵将对阵骑兵打得战力尽丧,最终得以全身而退。细数下来,单于军损失也有万余。

    “险啊!险啊!”李侯战后不断喃喃道:“若非有西风相助,若非敌将轻敌浪进,若非平林这孩子想出这扬沙奇谋,我几人的骨头,几乎就要埋在这黄沙里。”他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又有几分对未来战事的阴影,他开始低首考虑战后的未来。

    同样陷入沉思的不只有李侯。当户从旗上解下伊金霍的头颅,也就打量了一两眼,随即又将他扔进黄砂中,未久,大当户的头颅就在飘动的砂流里隐没不见。他跛脚与在丘上的妻儿相聚,对想出计谋的独子夸赞不已,召集众人都走至一起,先是说道:“无论如何,此战总是我军胜了,于夫罗便是要再发兵来战,总也要一段时日。”

    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既然现下难以与于夫罗对抗,那不若去找些帮手。”李侯几人都颇为赞同,问题不过是以谁为援军?白波、先零羌、铁弗部,亦或是直接去请朝廷主持大局?

    接下来当户叩击刀柄,自己分析说道:“于夫罗最为惧怕的,无非是雁门鲜卑。我听闻年前雁门大败,正是于夫罗即克扣粮草的缘故,才使右贤王不能固守,但他也不敢派兵与鲜卑一战,坐视雁门大败,只得诬杀右贤王才能勉力维持声望。右贤王一死,如今雁门已全数丢给了鲜卑,我等正可与其结交,一东一西,正可令其首尾不可相顾!”

    白波几人神色骤变,高准狐疑道:“鲜卑人豺狼心肠,手段好比老熟芥末,又狠又辣,何萘大王,若是与其结交,小心被连着骨头被他们吃干抹净!便是侥幸得存,栾提氏身死族灭,恐怕全并都将因此大乱。”

    当户对此无动于衷,他自若地回答说:“与于夫罗治下苛政相较,不过是再战几载,总好过现在生生等死!更何况今日之胜,正是因为有天神降下神风,又有我儿想出奇谋,可见我等正有神命相佑!安知我等不能事后再大破鲜卑,重振我匈奴雄风?”

    随即他又下令说,将今日俘获马匹里,挑出那些瞎了眼睛不能再骑的,一部分当场宰杀割了骨肉当场烤炙分食,还有部分留着等去青盐泽取盐归来,再做成腌肉备食。部众听闻后皆是口称万岁,在夜火中歌舞庆祝此战大胜。

    便在庆祝的宴席上,当户当众任命桢林带路的毕斯为使者,带上伊金霍的单于金刀前去向鲜卑求援,随后又论功行赏,将在四县里夺得的金银珠宝分发下去。高准李侯几人人人有份,他们十来人和匈奴部众格格不入,便在一起自己烤肉自己聊天,高准忽而皱眉问李侯说:“我莫不是带何萘兄弟走了条歪路?怎么越来越感觉不对?”

    李侯摇首,笑着宽解他道:“话不能这么说,再怎说,路也是自己走的,如何怪得你?我们私自带队脱离,赔上性命也跟何萘兄弟走上这么一遭,已经对得起他。但他到底如何,只能看他自己,我们拉了他一把,但是他能爬多高,本就不是你我能决定的。”

    王嚣从中听出不对来,他咬了块肉,艰难咽下去,随后说:“听起来,你们都不看好此事能成。我倒觉得此计不错,让鲜卑狗与那个狗单于狗咬狗,鲜卑狗再能打,雁门鲜卑也不过三四万,狗单于再无能,麾下也能凑出十多万兵卒,这一打想分出胜负,可不知要到几时去!”

    正说话间,他们见当户拿了酒壶与卮杯过来,都神色如常地与他招呼,当户对他们笑说:“合野这厮竟在王帐地窖内藏了葡萄酒,还平日内向我们哭穷,正是不宰猪不知有肉几两,我拿来和几位老兄一起尝尝。”

    他口中合野便是战前被斩杀的何萘骨都侯,名叫何萘合野。白波几人对此见怪不怪,都接了卮杯一一倒满,几人高举致意,随后一饮而尽,喝罢,李侯感叹说道:“不怪杨帅把他那酒壶藏着,原来是这个味!这个合野是该杀!我们白波军打下大半个郡,也就杨帅扒了两壶葡萄酒,我估计郭帅连见都没得见!”

    说罢几人都哈哈笑起来,当户也在一旁笑着。说来很奇怪,他往日会奇诧异这些人怎么那么能笑,现在他仍然融入不进去,但他不会再因此而懊恼,他只想着这些人的长处与缺陷,觉得这些人确有值得交往的价值。

    他觉得这些人中高准最为善谋,据说是当过西河太守学生的缘故,便问他说:“高老哥,这里属你最为博学,我本不过平民出身,幸得天神垂顾,才得有今日,说上马拼杀,我还能冲锋在前,但对如何治民理政,我却是全然不懂,你可能有教于我?”

    高准笑道:“治理民政,不是难事。龙首和我说过,无非是人把眼睛放亮,治下的诸事都要细细过问,不要让手下出现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无论是出现了善行还是恶行,都要了然于心,并且要公之于众,民众便就只敢行善,不敢行恶了。如此便能做好一县的县令了。”

    当户揣摩自己横据半郡,接连战败单于追兵,如何能与县令相提并论,心中有了几分不悦,但还是问说:“不知陈府君是否有说,如何才能治理一郡?”

    “巧啦,我也问过,何萘兄弟和我想一起去了!”高准拍着掌嘻笑,他岔开腿将手肘撑在膝上,手掌托着脑袋,一副我要与你娓娓道来的姿势细说道:“我寻思大丈夫怎么能满足于一县之君?便也问了龙首。”

    “龙首说,人多了,事情便不一样了,治理一郡与治理一县不可同日而语,州郡那么多事,怎么可能一一细察?所以便须抓住主干,对治下官吏严加教育考核,使能吏居其位,腐官退其职,如此这般下来,只须官吏各得其所,便能使一郡大治。”

    当户听罢,反摇着酒壶笑道:“怎么听着比治理一县还要省事?”

    高准显然料到他会如此说,摇首玩笑道:“那不然,能做官吏的,要么是人精,要么靠关系,考察教育这些人,难过腾云驾雾。要是实在逼得人急了,你一闭眼,再一睁眼,嚯!说不得你全家脑袋就摆在你床前,老兄你还觉得容易吗?”

    在座众人一阵毛骨悚然,唯有当户沉思片刻后,说道:“死人便不会有此忧虑,何必如此复杂?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杀了便是。”

    高准闻言为之一愣,还未说话,又见当户再问说:“陈府君确实大才,只是不知他可有说一国之君如何理政?”

    众人的眼光望过来,显然也是快些催促他说,他沉思片刻后说道:“龙首确说过,他说国君贵为天子,什么身负天下之望,要忍心绝性,以正天下善恶,不可因私偏废,也不可存亲疏远近,唯有以至公为天下表帅,方能使天下大治。”

    他说得文绉绉的,但大意大家都明白,当户皱眉问道:“当真有这等君王?”

    高准耸耸肩,对众人笑说:“陈龙首说,诸夏千年春秋,也不过有高祖一人而已,所以高祖才能成一统四百年基业至今。”

    当户叹了一口气,随即又笑道:“照我看,陈府君也是做些痴梦罢了,狼天生便要吃肉,鹿天生便要食草,人生天地之间,也不过是要给自己搏一个富贵,世上如何能有这般人?”

    一时间现场默然无语,几人默默地烤着马肉,又在炭火中扒拉出几点星火。当户看着他们,忽然兴致寥寥,随即告辞离去。

    还是自家人能委以重任,他这般想到。

第三十一章 南北汗

    毕斯接受任命后,先是改换装容,面孔用麻布包裹,浑身一色黄白戎装,背上弓矢与猎刀,一副猎人打扮,随后便待上干粮与两匹好马,沿着大漠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离开朔方郡。

    进入西河后,他为避开搜查,直接从虎泽北上五原郡,他本担心一路上可能会被拦截,但结果发现多此一举。因于夫罗去岁被刺杀的缘故,此处几乎已经不再有猎人往来,更别说盘查了。数月无人捕杀,虎泽的麋鹿也胆大起来,见了毕斯自若无人地饮水。

    出了虎泽,再向北数十里,便是滚滚的河水,河水两岸都是青青无垠的草原。毕斯沿着河水一路向西,才发觉天地如此寥廓,心胸也为之开阔,河套两岸的鲜卑人们正沿河唱着歌谣,他略微懂得鲜卑语,能听得大意是:

    “七十个青色的山头之下,

    是大泽边一望无际的刺勒川。

    头顶的天像是无边的穹庐,

    苍天浓云笼盖茫茫的原野。

    漫步在蓝色山坡上的,

    那是长鬃毛的骏马。

    伏在丰美草地间的,

    那是肥嫩的羊儿。

    劲风吹拂的马鞍上的,

    那是父兄高挺的身姿。

    苍茫天野间住着的,

    那是不离马背和弓矢的天之骄子。”

    歌调苍凉且悠长,如雄鹰展翅滑翔在无边的草原;又如人缓步信马由缰,目力所及,苍原之上遍布劲草。

    毕斯听着歌谣大为怅惘,他才想起匈奴人原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如今物是人非,他竟然在鲜卑人的歌谣中才能体会到先祖们纵横草原的情怀。

    等他行至云中郡,三十来名索头部的骑士觉得他言行格格不入,便将他拦在白渠水南岸,打听他的来历,毕斯便如实交代说,他是匈奴当户王的使者,前来向鲜卑单于求援。

    这些骑士一开始还只当是玩笑,但听闻他越说越详细,这些骑士都认真起来,眼神中带着兴奋的火焰,首领对他说:“如你所说,当户王正是匈奴的骄子,而我们魁头单于是天神行走人间的化身,想必以他的智慧,定然会帮助你们,你没来过漠北,想必走了不少弯路吧,跟着我走,我带你去见我们单于!”

    于是他们给毕斯换上更高的白鬃马,快马加鞭,从云中东行,过盐泽、强阴而至平城。一入平城,便见山势从草原骤然腾起,北边有白登山、双山、二朗山,南边有桓山、太白山、六棱山,只是在此地还是时断时续,仿佛旷野中伸出几根指节,将平城握在掌心。

    毕斯只在王帐外等了约半个时辰,便有人请他入帐,等他等引导打开帐幕后,里面的景象令他不由气息一滞:王帐内满满当当两排分坐着二十来人,全幅武装浑身甲胄,显然都是鲜卑族中的大人。

    而帐中有一正一副两个坐席,坐在正中的那人四十来岁,面带青色,眼神饱含旺盛的精力,他头戴金顶,身披狐绒披风,左手持一把小刀,右手把着银盘,将盘中的鹿肉切割成片,如此情形,令毕斯立刻知晓他的身份,这定是鲜卑单于。

    鲜卑单于用鲜卑话与他言语,问他可有物件作为使者的凭依,他便献出事先带上的金刀,魁头放下鹿肉,从侍从手中接过金刀,在手中把玩着,面孔上缓缓露出微笑,他便开始问当户起事的情形、时日、以及匈奴单于的反应。

    毕斯一一照答,等到听闻匈奴单于已经先败下一阵,损失过万军队,不止是鲜卑单于面露喜色,连鲜卑诸帅也不禁开始议论起来。鲜卑单于便对他说:“你先退出去,等我与众帅商量一番,再唤你进来。”

    等毕斯出去,魁头问众帅说:“去载我听闻于夫罗继任单于,知其才疏志短,又心胸狭隘,定然会催逼内乱。如今匈奴果然内生大乱,我觉得这正是我鲜卑等待已久的拓土良机,不知你们如何想?”

    宿六斤黑跶赞同说:“单于所言正是!天神保佑我鲜卑,先大胜刘备,如今于夫罗又毁藩篱,正是我辈用武之时。但在属下看来,不如假意许诺使者,先等伪王率军先去征讨那个什么当户,我等趁定襄边防空虚,定能一战而下全郡!”

    众人对此都非常赞同,唯有拓跋邻反对,他出来说:“如若单于当真想扩疆定土,而非掠胜则走,则万万不可。”

    步度根坐在魁头一侧,他问道:“拓跋大人有何高见?”

    拓跋邻对此事分析说:“我军若要攻克定襄,则不可能速胜,匈奴部众稀缺,但定襄诸城皆在深山,我军仰面攻城,必然要耗时匪浅。但当户出身微寒,难以服众,纵然一时得势,也难以与于夫罗长久对抗,一旦于夫罗平灭叛军,以十数万众回攻定襄,我部纵然不败,也只能撤军而已。”

    步度根又问:“那依你所见,我等应该如何行事?”

    拓跋邻稍稍停顿,整理思路再献策说:“必须立刻出军,声援当户,如若于夫罗出军救援定襄,则当户便可令为祸匈奴三郡,于夫罗如此情形于我作战,军心难稳,则必然失利!如若于夫罗还是出军平叛为先,则单于正有充足时间攻克定襄诸城。望单于深思!”

    步度根颔首赞同,对兄长说:“单于,我赞同拓跋大人的计策。”

    魁头敲击手中的金刀,对坐下众帅说道:“你们都听到了,那便开始准备吧。”随后又对侍从说:“把那个使者叫来,说我要告诉他个好消息。”

    收到伊金霍大败的消息后,于夫罗几乎说不出话,他这几日感染了些许风寒,只能躺在床上歇息,他的衾被分为三层,第一层是绣有林间百兽的关中绸褥,第二层是羊羔毛发编织的纯白长毯,第三层是刺有山岳河川的冀州罗被,身侧有两名美姬躺在被中,为他取暖御寒。

    于夫罗本不是刚强的个性,但如此温软世界里,却也让他自疑自己是否有些软弱了。他听闻消息时想愤怒,想象奋发杀敌,浑身却没有气力,身体感受衾被柔软的质感,让他只在寝衣里活动了两下手臂,便又停歇休憩,不可否认,这是舒适的,但他再想起接连失利的战事,也不禁自己的统治与这些衾被联系在一起,似乎都是一般软弱。

    一万多人的损失实非小数目,伊金霍深受于夫罗重用,所以派给他的将士莫不是单于麾下的精锐,绝非那些平日放牧,战时上马的部民可并论,如今损失近半,一时间令于夫罗心中暗恨不已,但也只得令答谷前去整顿溃兵,而后召集诸王讨论事后对策。

    会上他的伤寒稍好,但精神仍是不振,而匈奴诸王只有唯唯诺诺,纷纷表态唯单于马首是瞻,除此之外更无一个建议。他怒斥道:“那还要你们这些王公有甚用处?”一个参会的裨小王想缓和局面:“单于天纵英明,连单于一时尚不能得计,众位大王自然也需时日......”

    话音未落,于夫罗已经不耐烦地呵斥道:“这等敷衍小人,在这里有什么用?拖出去,打五十鞭!”原来他竟是对侍卫说的,等侍卫将那人拖出去,他又嫌甩鞭的声音太小,对帐外扬声怒喝:“狠打!”

    帐外的惨叫漏进帐来,令帐内诸王遍体生寒,那裨小王素日里也算是单于的近臣,都落得如此下场,念及此处,王侯们低首不敢仰视,单于也一言不发,命诸王回去思考对策,逗留美稷数日,五日后便再在此商议,随后就此散会。诸王出得门来,只见那裨小王一背的血痕,整个人瘫倒在地,已然晕死过去,也不敢多看几眼,便匆匆离去。

    但不到五日,在第三日诸王便又重新议会,原因很简单,武州的呼衍部带来一个新的消息:鲜卑人再次提五万大军,西进围攻武州,于勒都正在坚守待援。

    听闻这个消息,在场所有王侯神色都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饱含担忧之色。于夫罗脸色已然沉如寒冰,他强作调侃,对王侯们暗含忿意的问说:“如今两面受敌,北有鲜卑伪王率大军围攻武州,西有叛贼占据朔方,正是国中生死攸关,前途晦暗的时刻,诸位有什么主意就出什么主意,送死的出送死的主意,投降出投降的主意,我一概不究!”

    诸王侯却仍然一声不吭,不过这与前些日子不同,此次他们确实不知如何是好。

    且渠智牙斯看众王景象,不禁心中太息,终于向前献策说道:“单于不必如此忧心,我曾与大城会战的将士了解过,伊金霍若非在西风之下硬冲后阵,无论如何也不会遭此大败,可见朔方叛贼不善战阵,单于只须择一良将,率万余将士,与敌对峙,敌必进不能成功,而粮草不容后退,时日久长,叛众必然溃散。”

    他这一番话井井有条鞭辟入里,于夫罗连连颔首,眉间微微松懈,他忙问说:“且奈鲜卑若何?”

    大且渠诚恳说:“定襄沟壑丛丛,非一日能克,只要我等覆灭叛军,大张旗鼓向北进军,鲜卑伪王定然识时而退。”

    于夫罗满意颔首,四顾感叹道:“到此时方才知晓,还是先王留下的老臣贤能。”他又问说:“大且渠还有何要求,但能取胜,我自无不允!”

    大且渠沉思片刻说道:“请左日逐王与老臣同往。”

    刘宣一愣,他尚未来得及拒绝,单于已然赐下金带说道:“那便有劳大且渠前去朔方平贼!”

第三十二章 新筑城

    毕斯再从平城离开时,鲜卑单于派数十骑士护送他原路返回,为表达善意,他从毕斯处听闻当户喜欢好马,便从马廊中牵出一匹紫骝马,托他转赠给当户王。一行人在河套平原上飞驰两日,毕斯便在虎泽与他们分别,自己身携三马直达大城。

    当户在大城等了他半月。但这半月时间里,当户自然也没有闲着,上次与伊金霍的大战他吃了大亏,距离全军崩溃只有一步之遥,即使险胜,但也不会有人想再来一次。他便在这些日子里一边重新整军,一边找高准李侯等人学习战阵,这些时日自觉颇有长进。

    见到毕斯时,当户正在新建的跑马场地上与麾下竞速,当户的马术与坐骑俱是上佳,跑马自然也是一骑绝尘,毕斯等他跑完一圈下马,方才上前禀告。

    当户卸了上半身的皮甲,面如红枣,浑身散发着汗汽,他招来一块汗巾,沾了凉水擦拭身体,看到毕斯便笑道:“鲜卑之事如何?”毕斯对他弯腰行礼,高兴说道:“不辱大王使命!在三日之前,我离开平城,正见无数鲜卑其实汇聚城郊,可见鲜卑单于正调派兵马,他与我承诺说,七日之内,便会进军定襄,想必现在大军都已然开拔。”

    当户闻言大为振奋,连说三个“好”字,毕斯见他心情正佳,便又献上带来的紫骝马,当户见紫骝马额高嘴阔,便知晓是一匹能食的好马,当即骑上紫骝马外出在场上来回奔驰。

    见当户的身影在眼前走到尽头,毕斯不禁回想起此前去鲜卑的见闻:鲜卑单于满目贵气,又沉静如渊,麾下诸帅人才济济,都对其敬若神明,其一瞥一笑都好似深不可测,偏偏言行却和蔼如亲,令人心中感动。

    而他初见当户时,见当户情气慷慨,相貌周正,眼神中尽是勃发的仇恨与杀意,但对他们却说话亲切宛如家人,所以他自告奋勇为其引路,只是这短短十数日过去,当户接连报仇杀敌,眼中的仇恨渐去,言行也开始不可揣度,浑然失去了当时的亲切,在此时竟与自己多说几句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忽而对此地的未来心存疑虑。

    但对于当户而言,这些思虑都不重要,他见计策得授,便开始着手下一步的计划,何萘骨都侯虽为他所杀,但他死前所言确实切中要害,大城原本不过容纳万余人生活,如今却骤然膨胀至七万,虽说别说饮食,便是用水也多有不便。

    便在三日前,何萘部在霍水汲水,原属广衍的赫部部民被排挤在外,于是十来人打将起来,当户赶到时,现场已然有百余人斗殴,还有几人被打得骨折,瘫倒在一旁。当户当即把赫部的几人拉出来当众斩首,才将乱事一时镇压下去。但各部之间暗流涌动,私下纷纷议论说:当户处事不公,此前还以为是天授英雄,如今来看,却不过是一寻常农家子。

    当户也很利索,挑出了几个不长眼的继续挂在城头,一时间风潮顿时消弭,但当户东进的计划也不得不开始实行。

    三月十四,当户委托高准李侯等人驻守在大城,自己则带领一万三千步卒,八千骑士、此外还有两万普通部民,近四万人离开大城。队伍浩浩荡荡,在黄土中宛如一条不息的河流,何萘平林问他说:“我们要往何处去?”

    这些日当户也与多人商议过这个问题,但形势不容乐观,如今美稷南部的三县已被他抄掠一空,如要向北更进一步,便只能进攻美稷,但如今美稷被于夫罗加固后,对当户而言几乎无法攻克,那么就只能南下,但南下挡在面前的又是匈奴中最难以应付的铁弗匈奴。

    思考再三,当户决定还是筑城,地点是询问了何萘部的老人,就处在在圜水最上游,是在朔方、西河、上郡的交界处,在此处筑城,不仅扼守要害可保朔方安宁,也能同时威胁南北,如此可攻可守。但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片广阔草场。

    计划如此,当户的行进也非常顺利,队伍日行三十里,四日至目的地,可以看见这里有六七片小型湖泊散落南北,正在日光下折射出湛蓝的荧光,而在湖泊之间,到处都是油油的青草覆盖山野,虽然已是战乱时分,仍有不少部民正在此处放牧耕耘。

    当户将牛羊留下,人则尽数驱赶出去,随即便开始考虑筑城的位置,他挑了一块水光最为清澈的小湖,这座小湖名叫“隗湖”,隗湖有一条绵长的支流,在草原上画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宛如一张弓的弓背,当户在支流边感叹说:“这条水流应当受天神眷顾,我等便在此处筑城,如能再次杀败敌军,我还要在此处立一座神庙,日夜派人祈祷献祭。”

    于是便开始挖掘土料,八个部族便划分地基与草场,但还开始不过两日,当户便听斥候报道说,二十里外出现了单于的军队。但奇怪的是,这支军队不过万余人,打出的旗帜却是左日逐王的旗帜。

    当户再三确认这个消息,斥候只好在地上画了一遍旗帜上的日纹,等几位贺赖部的都护前来确认后,当户才相信对面领军的是不过二十的刘宣,他不由指着隗湖对众人感叹说:“天神正眷顾我等,于夫罗竟不能用人至此,以至于派出幼弟前来御敌,真是痴人说梦,伊金霍率两万精锐尚不可得,如此又能有何作为?”

    当户随即下令各部集结,并当众许诺道:“战后我要用栾提氏的血脉祭拜天神,能活捉左日逐王的升爵两等,能杀死左日逐王的升爵一等,无论生死,皆赏两百金!”麾下众将皆是振奋应是。

    见士气激昂,当户也不禁有几分得意,他自忖自己越来越精通驭人之道,也越发确信自己深受上天眷顾,一个念头不禁从心海中浮出:当单于又有何难?

    他越想越兴奋,浑身四肢仿佛忽然涌出使不完的气力,便拿出那把夺来的斫刀,那名都护的马他已经换下,但是这柄刀却让他爱不释手,虽然他遇到过比这柄刀更锋利的武器,但他却格外眷恋这柄刀斫下人头的感觉。

    他在湖边舞起刀,跛足让他的身影稍显迟滞,但是仍然展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在湖水边犹如一只独狼在跳跃,夕阳的余晖让刀光像是布满血痕,紫骝马在一旁淡然地嚼食着水边的嫩芽。

    当夜,刘宣军前进至距离新城十里处,便停下扎营,又派出一名使者与当户约战,当户嗤笑问道:“左日逐王区区万人,何必急着赴死?”那使者话不多说,只顶着回了一句:“总好过大王放着匈奴人不做,偏要去做鲜卑人的狗!”

    当户几乎勃然大怒,几乎要杀了这使者,但终究是部下将他劝下,当户便将这使者鼻子割了,让他捂着脸回去。夜中他也有些莫名,觉得此战是否有些蹊跷,但他这梦幻般的一月走来,他也深知,无论多么详备的计划,都不如果断的一击来得有效。

    迎击的时间已与那割去鼻子的使者约好,定在次日巳时两刻。他心思沉静下来,把斫刀揽在怀里,未久便传出鼾声。

    次日,当户睡醒起床,只觉得头脑从未这般清醒,接连吃了月余的肉食,他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以至于握起斫刀,心中立马浮现那都护被自己斩首的情形,无穷的畅快在血液中流淌。

    当户走出帐门,四名侍卫向他行礼,他的营帐立在一座小丘上,正看见旭日从群山间露出半轮火红的身躯,他对侍卫在一侧的毕斯说:“今天是杀人的好日子。”

    而朝晖下,各部已经在整顿麾下部众,上万的兵卒正在聚集成一个庞大的方阵。数行骑士鞭策着坐骑如绕过方阵,如同云边掠过几只飞雁,正显示当户已然是并州弥足轻重的势力。

    等众将整顿完毕,已竟约战时间,他便在丘上披上甲胄,登上紫骝马,令侍卫抬起狼旗,踏马前往军阵中央。军阵士卒都识得他,便自动为他让开,他信步踏马在这空隙里,仿佛在海水中分开一条前行的道路。

    在道路的尽头,数十名将领们都整装行跪礼,低首等待他的训示。

    他走过尽头,策马转身回头再看自己的麾下,没有更多的言语,抽刀指着身后的狼旗,只下令说道:“出发!”

第三十三章 再列阵

    自从那场战事战胜伊金霍以来,当户军最重要的收获其实并非自信,也不是杀了万余敌人,而是收获了三千甲胄。

    伊金霍之所以那一战能够轻松达成谋划,不止是他精通战阵,更是因为甲士的战力不与常人,能顶着弓矢刀剑奋力向前。如今彼消此长,如今当户的将士披甲近万,在日光下宛如坚实的洪流,更给当户增添了如山岳般的信心。

    约战地点在隗湖西北处十里。翻过两座小丘,便是一片青草萋萋的平原,几乎没有起伏,再往北走三里,便能看见刘宣的军队,他们显然已经先行抵达,在军队的正中央正可看见庞大的麾盖与斥候所言的日纹旗帜。

    当户第一眼便定下心,他确认斥候确实说得一点不错:这支军队看上去军阵混杂,士气低沮,远不如伊金霍来时那般气势汹汹,既不能久战,也不能克城。因此刘宣才不得不约战,而且还得借用如此庞大的麾盖旗帜来鼓舞士气。

    但刘宣也抢得部分先机,当户对此心知肚明,刘宣处心积虑约战,并及早抢占战场位置,无不是为了隐藏自己军队布置,好在战阵之中另出奇兵。只是兵力对比到底悬殊,如此平原也利于骑兵冲杀,当户分析下来,觉得自己胜算总有八成。

    高准教过他,战场上没有十成的胜算,五成便足以生死相搏,七成便算是立于不败之地。

    正如此想着,眼前的敌军已经开始变阵。当户但见日逐王旗向后缓缓退去,两翼的步卒缓缓向前,最终形成两条夹逼中阵的斜线,正如同一只举起两钳的螯蟹,向着当户张牙舞爪。

    “如此阵势,恐是想让我军与其久战啊!”近前的几名裨小王看出不对,此阵左右照应,若是单攻一处,便会受另一处背击,他以两翼协防,己方也必须以两翼同攻才行,而如若想速战速决直擒主帅,则便会为两翼斜线所包围,更是自陷绝境。

    当户蛮不在乎,对麾下说道:“久战便久战,如今优势在我,便是日逐王会少许兵阵,败亡也不过徒劳,何必如此扭捏?”

    说完便开始点将,他先是点赫部的一名且渠率千人去攻刘宣左翼,又点韩部的裨小王率千人去攻刘宣右翼,又命贺赖部与刁部的裨小王各带两千人,在两部后方准备轮换接替。当户自己则坐镇中军,看敌阵交战露出破绽,再率军做倾力一击。

    点将的几人并不乐意,毕竟战事损伤最大的必是先交战的前锋,如今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谁都想跟着主力一起吃肉,而不是赌着性命啃骨头。但万事总要人去做,如今当户积威不浅,他们还是勉力答应下来。

    于是两军终于开始交战。

    当户寄予厚望的乃是攻左翼的赫部且渠赫定,他在赫部内素有智名,此前赫部用水与何萘部冲突,也多赖他尽力调解,方才将矛盾平息,因此当户越级提拔他统领赫部,也希望他在此战建功后,显示自己的识人之明。

    赫定对此也心知肚明,但他实知自己并不善战事,甚至也不擅长厮杀,此时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向前。他带领着千人的骑兵,看得对阵的敌军待在原地,自己则逐渐靠近,面色并没有头领所说的低沮,反倒是自己有些畏惧。

    他没有急着冲杀,先在百步左右的距离放箭,敌阵也回以箭矢,但效果却大相径庭。

    在最前阵的敌军皆是步卒,人均披甲,除去少量箭矢正中面孔造成杀伤外,大部分敌军最多也不过轻伤,其余则毫无影响。而敌军回以弓矢,却射得更准更狠,纵然这些骑士也都披上甲胄,但箭矢却多射中马匹,马儿们嘶鸣几声,伤的重的当场倒在地上,眼见是不能再起。

    赫定这才想起,如今没有顺风相助,与敌军对射定然是敌军占优。这让他不由紧张地对麾下军官问道:“远射不利,可敢刃战?”麾下军官倒是齐心回答:“愿与且渠死战!”言语铿锵,终于让他缓下情绪,重又振奋。

    他便将千人分为两列,三百人在前,七百人在后,他说道:“既然敌军多是步卒,却以一线排开,我等不若先断其前锋,隔绝后阵,围住一营,将其歼灭。如此一来,敌军士气必然不能久持,我等便也完成大王托付了。”

    军官们都齐声称善,于是略微后撤变阵,敌军步卒见追之不上,便也不强自追击,坐视赫定骑军分袭而来。即使并非善战,赫定仍强自振作,自领三百骑士试图将这巨钳一端凿断,但他只是稍稍转向,便见敌军向后缓步撤退,退后二十余步,他便暗叫糟糕。

    方才这斜阵里竟暗藏陷马坑!陷马坑深不过二尺,长不过十余丈,但对急速奔驰的骑士而言,却是道不可忽视的障碍,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马翻,赫定不得不拉马降低马速,缓步越过浅坑。

    但骑兵能胜步卒,靠的便是冲锋时无与伦比的威势,冲杀之下,猛如雷霆,令步卒胆寒不可阻挡,如此降速下来,骑兵反而因目标巨大极易受伤,还不如下马步战。

    赫定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头撤出,但如今已离敌军过近,将后背露给敌人绝非明智,便只好硬着头皮令骑士们下马,挥舞刀剑杀入敌军,敌军倒也没想过他能如此果决,一时间箭矢也放空两轮,误伤了己方士卒。

    当户将战况尽收眼底,连连皱眉,他也看出左翼赫定的计划,但此时赫定以步战深陷敌阵,与敌方黏在一处,既不能抽身,想要建立全功也显然不能。而右翼则正经与敌军缠斗,但战力相差不小,成果并不大,他便催促说:“让贺赖聪与刁卜鹿先支援赫定!”

    话音刚落,他尤嫌不足,继续说道:“让韩阔他们先纠缠住贼军右阵,不求破敌,但求拖至我军战破贼军左阵便可!”

    传令兵领了命前去,当户又眺望战事发展,见四千人马如彤云般掠向左翼,有了刁部与贺赖部的援军,赫定的旗帜终于稳住阵脚,开始向前推进。但平原上这乌泱泱的援军阻挡视野,也难以知晓前线杀敌到底如何情形。

    他等了两刻,终于发现不止是赫定的旗帜在向前,刘宣的前阵旗帜也在逐步后退,左翼的阵线正渐渐变化,从一条斜线变成一条正对他的横线。

    “怎么搞得!以众欺寡,怎么这般不济事?”当户提着马腹骂道,他知晓这意味着前方虽说厮杀惨烈,却迟迟不能如计划突破敌军的阵线。

    但右翼的韩阔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两次派人向当户请求援军。当户咬咬牙,给他加派了两千援军,如此一来才勉强也为之住右翼,这让当户颇感懊恼,他便又派出些亲随去左翼前方视察战况。

    那些亲随前后回来向当户禀告说:“贼军有几个裨将勇烈如虎,赫且渠数战之下,手足俱伤,我军人数虽众,士气反被压过了!”“贼军俱是善战老卒,我军往往以二敌一不能胜,赫且渠问大王,能否暂且撤军?”

    当户气得简直无话可说,他怒斥道:“如此情形如何撤军?告诉赫定,给我顶住!如他敢溃逃,我便屠他全族!”但他发泄完后,还是冷静下来,又补充说:“再让他坚持几刻,我再派援军,敌众毕竟人少!”

    正说话间,忽而听闻对面一阵喧哗,但见刘宣那庞大的中军麾盖,突然向左快速移动,正冲左翼飞速驰援而去!

    当户正要派侍从继续打探情况,但他随即意识到为何如此:刘宣的左翼不断后退,己方不断前进,阵型变化之下,己方的侧翼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中军面前,刘宣正是要用这一击奠定胜局。

    自己又着了道!

    还未来得及懊恼,一个念头又闪过当户的脑海:在大城与伊金霍会战,伊金霍身死则敌军全线败退,如今刘宣出动中军,看麾盖动向,显然也身在出击的中军内!而此时他中军突出两钳之间,也正无前后包夹的忧虑。

    洞察战机的灵感令他感觉脱胎换骨,他令身旁的侍卫吹响号角,角声高亢凌厉,好似不可知的巨兽践踏大地的步伐声,令身后所有战士都振奋精神,他们仿佛已然看见,在这片丰美的草原上,无数鲜血泼洒,在累累尸骨后展现的,正是一条悲壮又宏伟的英雄道路。

    那是总攻的命令。

    且渠智牙斯嗤笑出声,他用小刀轻刮两鬓白须,对刘宣笑说:“不过是奴贼罢了。”

第三十四章 狼与刀

    刘宣站在一旁,对眼前的残忍光景难以直视,四处都是挥舞的刀光与如蝗的矢雨,刀剑与皮甲铁甲的撞击声音层层迭起,但响彻在耳侧的,更多是怒号、惨叫与马匹的嘶鸣,这让他的热血沸腾,更让他的肌肉僵硬。

    刘宣紧握缰绳,指尖刺入掌心,一种刺痛感使他保持清醒。但远方观望已久的狼旗仍如一座山岳般压在他心头,这时他看见那面血足白狼旗动了,那白狼奔驰在无风的草原,带着千军万马的奔腾洪流,他不由对大且渠急说道:“贼中军动了!”

    大且渠以手在空中虚压,示意他噤声,用一种长者的慈祥对他笑道:“我以中军为饵,还怕他看不懂我的布置,他要是不动,此战胜负才不好说呢!”

    说到这里,刘宣从他眼中看出一种得计的得意,不过一瞬而逝,大且渠又对刘宣劝诫说:“左日逐王,你乃拱卫王庭的六角王,又是栾提氏贵胄,更修过汉学,与我这种外人不一样,以后你便是为王庭遮风的山麓,不要让部下看出你的胆怯。”

    刘宣羞红了脸,他回首继续看向阵前,狼旗继续飞扑而来,依稀已能看见狼旗翻卷的旗角。他深深呼吸,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以此来止住浑身的颤抖,不知为何,他想起父王的眼神,脑后忽生一股清风,使他渐渐震惊。

    大且渠见刘宣沉稳,甚是欣慰,他驱马与其并肩,同望敌阵,为其解说道:“主帅是众军之骨,主帅不倒,则全军不败。兵圣孙子说:‘必胜的军队沉静如巍峨的山岳。’,主帅更是如此,贼军不过见些许胜机,便孤注一掷,奴贼的心已乱了,此战我军已胜!”

    当真如此?刘宣不敢置信,他能见那道洪流如同箭矢般飞来,以难以言喻的力量,正迎上厮杀侧翼的中军。中军中央拥立着他的麾盖与旗帜,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洪流瞬间淹没,刘宣看见自己的旗帜摧折倒下,如同为烈火灼烧根基般。

    两翼的将士也苦战地久了,特别是左翼的士卒,以一敌二,足足坚持近足两个时辰,如今大量的骑军突破中军,继而涌入到左翼的侧翼,近百兵卒先为刀剑掠过,再为马蹄所踏,不过片刻之间便化为一滩肉泥,漫长的战线就此一击被断为两截。

    一时间,所有的叛军都在欢呼,他们高声呼喝着“当户王”“当户王”,白狼沃野旗也在上下摇动,如同他们雀跃的情绪,甚至已有不少军士在对刘宣麾下将士劝降,在他们看来,这一击直接击杀了敌军统帅,已然是全胜了。

    此时叛军的气势达到最高峰,但在士气最旺盛的时刻,往往也正是最虚弱的时刻。

    大且渠等的便是这一刻,他面不改色吩咐下去:“把我和左日逐王的旗帜都扬上去,让全军都看见!”身侧的亲随当即在身后扬起两面旗帜,一面象征智慧的流云月枭旗,一面象征勇武的弓弦缚日旗。

    号角声在旗帜下奏响。与叛军的略显低沉的角声不同,它响亮透彻,正如晓雾遭遇日光,大地的一切无所遁形。它将叛军的欢呼声尽数遮盖下去,在角声背后,停歇已久的一千精骑已等待多时,马儿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

    前方的单于军卒为他们让开道路,将千余精骑展露在叛军面前,绛色的甲札上明亮的铁片晃成一片银色的湖泊,而他们正对着狼旗的侧翼。

    大且渠将约战地点选在此处,便是为隐藏这最后的布置,只为等待何萘当户亲自冲阵的那一刻,只为他深陷两翼之间的此时!

    负责冲阵的正是赫连骨都侯赫连赤后,这千余精骑也全是闻名全并的铁弗骑士。角声之后,赫连赤后高声怪啸,领着这支最后的生力军,直接扎进了一片混乱的人海中。

    如若说叛军的骑军犹如一支洪流,所过之处,将刘宣阵冲得七零八落,但赫连赤后的这支铁弗精骑,便是一根纤细又尖锐的箭矢,在大且渠这名老辣的猎人将叛军的气劲全部泻去后,他正中猎物的脖颈。

    何萘当户的位置非常显眼,他身在白狼旗下,骑着与众不同的紫骝马,身穿着少有的铁制甲胄,手提着一把五尺长的斫刀,正在空无一人的中军麾盖下盘旋疑惑。听到号声与铁弗骑兵的马蹄声,他的眼神采顿时释然,同时又透露出糟糕的光彩。

    赫连赤后虽说在陈冲面前屡战屡败,但那是人心沉沦,胆气丧尽的缘故。而在并州,他确是第一等的猛将,明明是以寡击众,他却仿佛生出无穷的豪情,在纷乱的千军万马和刀光剑影中,他身在马上,却仿佛生根的古桑般屹立不动。

    他的目标是贼首何萘当户,却绕开一个小圈,转向何萘当户身后近百步。将携带的短戟都朝前扔出去,身后的骑兵也纷纷效仿,此地的叛军虽说人人带甲,但是架不住短戟飞掷之下,冲力巨大,径直在甲片上撞出凹陷的大坑,凡所中者,无不倒地。

    便是有些许敌人未中飞戟,赫连赤后又是一声高喝,马蹄踏倒一半,手中长戟又砍杀一半,竟无一人能在他面前坚持几息。

    叛军起事以来,哪里见识过如此强大的骑军,此时都看得呆了,简直仿佛草木般任凭铁弗人在马背上收割。等他们回过神来,人头已散落一地,正如秋天果树下满地的白橘。而铁弗人业已串联起此前断裂的左翼将士,将何萘当户与大军分割开来。在两者之间只有那些已然断气的和没有断气的、流着血在地上匍匐着用手爬行的人们。

    在人群中立马有人鼓舞士气,高声说道:“他们不过千人,怕什么!冲上去!大王帮助我们重新做人,难道我们要重新给这群狗贼做猪狗吗?!”

    立马又有人低声驳斥说:“我们跟着当户这一月,又比猪狗好过多少?不过是想用些许水,便死了多少人!我在人市上好歹还能喝够水哩!”

    但更多的人则在说:“已经战得够久啦!我累啦!累得提不动刀,累得走不动路,连喘口气都觉得用力,绝不可能这般和铁弗人厮杀。我实在是不想再战了,让我们都走罢!”

    铁弗人得以轻松维持对何萘当户的包围,包围中不过数百人,何奈当户还在率队杀敌,但他厮杀了一阵,见身后的声响渐渐小了下去,他的力量便也逐渐微弱,回首打量如铁壁般的铁弗人,他终于明白败局已定。

    见他停了下来,大且渠与左日逐王的旗帜也缓缓靠近,一群骑士在他周遭围成一圈人幕,等两面旗帜在幕后停下,他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问他:“贼奴,今尚能弑主乎?”

    这一句话如同将何萘当户扔进一盆冰水,使他仿佛从一个梦境中瞬间清醒,他抿着嘴唇没有回话,环绕四周,发现儿子没有随自己陷阵,心中卸下一块巨石,于是转首又问被围的随从说:“他们说你们是贼奴,你们是吗?”

    随从们都瞪大眼睛,眼眶几乎要裂开,他们齐声答道:“我等都是大王的死士,绝不怯战!如何能做犬彘的走狗!”

    何萘当户摇首,对他们太息说道:“不当走狗便好,其余则毋须多言,今日一战有死无生,过失全在我一人,但仍要拼死一战!男儿岂能跪为奴仆,死亦为英豪!”

    说到这里,何萘当户神情振奋,他脱下铁胄,露出他周正的面孔,且有一双清澈又充满杀意的眼神,他令随从列队,高举斫刀,再次向眼前的铁壁冲锋。

    大且渠的合围已然固若金汤,但仍为之所动摇。刘宣在刀光中分辨贼首的身影,见他身前的将士都为他打翻在地,好在随即又有更多的人涌入进来,很快,紫骝马便身中数创,倒地不起。

    何萘当户滚翻在地,很快又爬站起来。一名兵士趁机用矛去戳击他持刀的掌心,但被他堪堪避过,反刺中了他的脚踝。何萘当户一把抓过那支长矛,从脚踝中拔出杵在地上,方才使自己没有倒地。

    更多的人想趁机斫下他的头颅,他便单手挥舞着斫刀,将其逼退一次又一次,终于在一次刀刃碰撞之中,火星四溅,那把夺来的斫刀断为两截,而他被人一刀刺穿了甲札,刀刃直入小腹。

    看着眼前那人面露喜色,何萘当户劈手从他手中夺过刀柄,从甲片中抽出斫刀,也感觉抽去了自己部分灵魂,但他已仿佛失去痛觉,只能拄着长矛跛着脚继续上前,他仰望天空,又砍杀了数名铁弗骑士,回首才发现身后除去尸首外,已经不再有一名活人。

    一时间他痴了,而周边也无人敢再向前。等了片刻,刘宣才发现,这个一月间在匈奴境内掀起腥风血雨的奴隶领袖,已然失去了温度,他拄在长矛上,将倒而未倒,眼神空洞地望着脚边的青青牧草,不远处便是断刀的残片。

    大且渠长舒一口气,他令左右砍下何萘当户的头颅,对身侧的亲随说道:“火速送给单于。”又对刘宣说道:“战事还未结束,不止此地,朔方平贼还需加派大军呢!”

第三十五章 在晋阳

    隗湖会战结束,在隗湖陪同何萘当户筑城的八部四万众,少数战死,半数被大且渠俘获,余者多畏惧于夫罗的暴虐,要么向西逃回朔方大城,要么向北从虎泽逃亡。

    朔方大城剩余的六部见何萘平林逃回,又听闻何萘当户战死,大且渠即将带兵前来合围,自也都神魂俱丧,纷纷携部众继续西行,他们决定穿越大漠,一直到河水的最上游,在正处战乱的陇地求得一席之地。

    但高准李侯还是留在大城,他们私下商议说:“当初我等襄助何萘当户,为的正是杀光民贼,当年我们加入白波,也不过是刀口上讨一条活路。一个念想,人就变了模样,何萘兄弟死了,还有他妻儿,还有这么多人指望我们才能活,怎能越活越不成器?”

    于是他们安抚剩下的部众,放任想离开的人离开,转眼间在大城寨中,人人拥堵的情景不复存在,只剩下万余人而已,其中大半还是不能也不愿远离乡土的孤寡老人与孩子,但高准他们并不以为意,只要还能动,他们便不嫌弃,修缮工事说难很难,但总不至于谁也帮不上忙。大不了是有的人多做有的人少做,有的人搬砖有的人糊墙,只要尽力了便罢。也不用他们多说,留下来的人都知晓此时的困境,也没有人不想活着,加上高准不克扣粮食,他们没有理由不为驻防尽心竭力。

    但只是这样还不够,高准一行人也明白,如今只靠他们,在围城之下也只有困死一条路,想要破局,还得坚守待援。但援助不会是鲜卑人,他们需要的是实际的能直接到城下解围的力量。

    “去找郭帅?”王嚣先如此问,毕竟大伙都是白波出身,首先想到的便是在圜阳的郭大。

    但李侯立即否定说:“郭帅如今处境尴尬,我等随何萘兄弟闹了一月,匈奴王庭多少都知晓我们出处,想必对郭帅也有所提防。何况我等出户又未与郭帅禀告,如何再能麻烦他?”

    高准对此赞同,不止郭大尴尬,最重要的是郭大率军来救,也未必能胜。如要求援,最好援军还有必胜之能。对此他早有腹稿,他说道:“如今局面,我看还得求助龙首,他如今虽说褪去官身,但与刘使君乃是结义兄弟。刘使君身为护匈奴中郎将,仁义之名你我都有所耳闻,他又有朝廷大义,只要带兵前来,便是不能胜,也能力保这万余民众罢!”

    众人纷纷称是,便让高准前去晋阳求援。

    而另一方面,大且渠虽取得隗湖会战大胜,但伤亡也算惨重,无力整兵再战,他本欲在隗湖休整旬月,待单于补充万余士卒,他便可进剿朔方,将余寇一扫而空。却不料捷报传上去后,单于的命令却是要他退兵到沙南整兵,随时准备援助定襄。

    正当智牙斯调令难以理解之际,于夫罗又下令麾下五十二部各出千余精壮,加上王庭将士,竟凑出约六万步卒,三万骑军共约九万大军,匈奴王侯尽皆随行,一路浩浩荡荡地向朔方大城开去。

    大且渠与刘宣在广衍以北与单于大军撞上。见大军浩荡的行伍有如神龙一般不见首尾,各部诸王的旗帜在春风中招展如林,狼虎豺豹,云野山日,这些振奋士气的图画夹杂在行伍间,将士们却情态困顿,精神萎靡,让大且渠深感不吉。

    大且渠便与刘宣一同前往中军拜见单于。单于被王侯与亲随簇拥着,顶戴金冠,腰缠金丝衣带,脚上长筒马靴镶有两块红玉,显得贵气逼人,他见到得胜归来的两人,很是高兴地对王侯们说:“这是满载的猎人归来了。”

    说罢,他下令赏给两人一人一杯玉盏,玉盏上刻有双狮互逐,匈奴单于笑说:“两位便如同我美稷的驭狮勇士,正当作为我全军的表率!”诸王侯也都堆起笑脸,对二人送以重礼,心知从此以后这两人便要扶摇直上。

    但大且渠心不在此,他好不容易寒暄过去,才找到机会对单于问说:“敢问单于,单于在美稷问计之时,已全然应允于我,让我全权处置朔方事宜,为何如今......”

    他话未说完,单于便听出他对自己此行的不解与不满,好在大胜在前,单于心情甚好,又知道自己理亏在先,便温声对大且渠解释说:“我本欲率大军直扑定襄,奈何集结将士后,听闻将要对阵鲜卑,将士士气低弭,大且渠当已可见。不如先率大军剿灭残贼,扬我王威,再携大胜之势北上击寇,那时军心可用,敌寇自然也就退去了。”

    大且渠听到“扬我王威”四字便都明了了,哪怕其余理由他都不赞同,但此时他颔首良久,只能说道:“只是资费糜耗,单于当注意才是。”单于知晓他同意了,便挥手笑道:“大且渠且先去沙南,对阵鲜卑还需劳君心神。”

    大且渠默然退下,他回首望单于的苍鹰振翅旗,才发现苍鹰旗下正挂着的何萘当户的首级,正在风中来回飘荡,有一瞬自己对上其眼神,其嘴角仿佛在讥讽自己所托非人。大且渠收回眼神,在人群中穿梭,所有士卒都带着失意的神情,这让他默然失笑。

    于是两军再度分开,大且渠要沿着北边的河套沙漠直至云中郡,在河水由东至南的拐角处休整,准备接下来与鲜卑的会战,而于夫罗的单于大军则重新踏过隗湖,沿着南边的大漠向最后的叛军发起围剿。

    并州这一月来乱象迭起,陈冲对并非没有耳闻,但刘备遭此大败,整日在府中养病,而郡内的事务皆由陈冲操持,他实在无力关注。鲜卑虽说撤军,但经此大败又须重新募兵练兵,而郡南则需劝学劝农,清查郡内田亩,将荒田分予灾民。

    一春过去,郡内授田者多达两万余户。不少去岁逃难的大族听闻消息,便派苍头回来打探情景,多见旧田中圳垄分明,圳土内麦苗青葱,阡陌之间四处布有翠绿轻纱。男子耕种,稚童则多在山野间收集桑麻腾皮,回家交由妇女整理晒制,以待郡府纸曹下乡收购。

    如此和谐景象,郡中望族无不大喜过望,便整理家产陆续返乡。返乡之前,不少郡望派族中子弟先后来刘备处说情,希冀郡府主持公道,将匈奴乱前的田地归还原主。

    刘备先是接见几人后,随即以养病为由紧闭府门。求而不得并另辟蹊径,于是这群青年才俊纷纷转头谒见陈冲,毕竟现下他处理全郡事务可谓人尽皆知。结果十来日内,郡府的门槛都踏破一条。

    世家子弟们基本都是老三套:先是谈玄,再是送礼,最后哀声恳求。陈冲面不改色,谈玄的他闭口不言,只交由弟子对付,送礼的他全部收下,然后挂在门梁上,一一用红纸注明:中平x年x月x日,x县x氏xxx赠礼于陈某。几日内梁木上漆盒累累,好似柿树丰收,琳琅满目。

    至此对陈冲谈玄送礼的,基本都绝迹了。唯有恳求直言之人,陈冲便打探其家境年龄,若是确实困难,便自己私下用钱扶助些许;若是家产殷实,便掏出田册与其理清数目,除去隐田,允许其用六成市价赎买册中田地。

    除此之外,还有些试图贿赂县中官吏的,陈冲对此早有准备,便派张飞做督邮,由徐庶陪同前去行县,竟挖出近百名贪墨小吏,皆被张飞绑了在树上鞭笞责罚。如此一月下来,陈冲铁面之名闻名远近,想用人情谋得些许好处的豪强,自然也就消遁无影了。

    在这期间,陈冲对何萘当户其实非常关注。何萘当户起事两日后,郭大便得到消息,得知自己部属参与其中,郭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想起陈冲预言匈奴早晚内乱,便将此事转告陈冲。

    陈冲立刻派魏延前去上郡打探消息,魏延行至平定时,三县已被何萘当户掳掠一空,只看见一片断壁残垣,以及满地的尸首鲜血,魏延深为之震怖,回到晋阳,既感到痛快又感到心悸地对陈冲说道:“王侯暴政,反为民所杀,世上当真有果报!”他在陈冲身旁待得久了,也能略谈几句佛学了。

    听得何萘当户率军向朔方而去,陈冲失望至极,扶额悲叹说:“自蹈死地!自蹈死地!何不东行来此?”于是他又与刘备商议,遣简雍往美稷而去,试图说服于夫罗与其议和,但于夫罗听闻来意后,见也不见,直接让简雍吃了个闭门羹。

    收到消息后,陈冲烦闷至极,想起这一年开头至今诸事不顺,再记起蹇硕辞别前的言论,陈冲更觉心中有一股狂风在呼啸:家事国事天下事,竟然无一可为?

    好在有一件事值得他高兴,当然高兴的也不只有他,关羽,张飞、简雍、刘德然、连带着晋阳城里里外外都兴高采烈,主动为之张红结彩。

    原因其实很简单,刘备今年已然二十八,他终于要结婚了。

第三十六章 女儿歌

    蒲真梅录自去年战事结束以来,长期迁居在离石,日常用度都受刘宣陈冲的接济,日子过得简单但又快活,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自从在高明山下,她偶遇刘备后,她便常常开始发呆。

    为什么发呆,其实她自己是知晓的。

    陈冲还在离石忙碌的几个月里,当她看到晨曦刚绽出微光,她便会匆匆起身牵马出门,去问问郡府的门吏,那人今天来过没有。如果来了,她便又问那人今日去向何处,随后乘上枣红马,一路鞭挞着赶去那人在的地方。

    一旦在阡陌间看见那人的身影,蒲真梅录欣喜之余,小女儿的心态却使她不敢靠得太近。她便一旁看那人在人群中忙碌,阡陌间她蒙着黑纱,但遮不住日辉下她婀娜的身姿,那人的随从们回首望见她,私底下都笑谈说:幽燕骑士的马鞍上竟停了只单于家的青雀。

    等到那人快要忙完,她便踏马回到陈冲府上,摸出用一杆胡笳,胡笳上用金粉涂抹出翠雀花,笳声也好似花中涓流而出的山溪。曲调里有两只莺鸟落在林间歇息,双鸟一唱一和,直至旭日升起,莺鸟便携翼振飞,顺天风而去。

    一曲下来,即使是单于公主也怀疑自己是否大胆了。那人会不会看轻自己?蒲真梅录这么想着,容颜娇艳,又不禁找看门的小吏追问,那人是否在门前驻足听过?小吏与她也熟识了,笑着说:笳声散过一刻,刘使君才若有所失地离开哩!

    这话让她笑得仿佛春湖的波光,粼粼不绝,以至于偶尔专心舞剑时,笑容也会忽而蹿上她嘴角,让她笑完之后怔怔出神。

    但随即出了意外,年前陈冲辞官离去,未久那人也不再来了。陈冲临走前吩咐过,杨会对单于居次也不会为难,仍相待如昔,但蒲真梅录仍是坐立不安。她打听说那人接了朝廷调令,要带兵去幽州平乱,也不禁为他忧虑。

    幽州离美稷有多远?她这么念想,在灯火前把玩着绿石,吹灭烟火,看石子在指尖剔透如绿水荡漾,迷迷糊糊间在席案沉沉睡去。惺忪间她忽而记起,父王对她说起过,从美稷向北策马,翻越过一百三十座苍青的山丘后,便能遇见手持箫鼓的天女。

    那人也会遇见吗?她懊恼于这个问题许久,等到初三刘宣来找她时,蒲真梅录才恍然发现已然是年关了。明明夜里有那么多爆竹脆响,她却闻若未闻,明明街巷间都是炊烟袅袅,她却视若不见,往日她满足于独自在山水间流连,如今却觉得寂寞了。

    刘宣在郡府里待了三日,对她说了许多在王庭的不如意:大哥提防着他,老师陈冲对他很是失望,二哥呼厨泉也为大哥杀死,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已连续几日难以入眠……蒲真梅录说不出话,便陪着刘宣哄他入睡。

    等到刘宣再从府中离去,少女才发现自己也难以入眠了。世上的真情是那样的难得,便是家人间也充斥尔虞我诈,那那人真的喜欢她吗?她摸着血珊瑚打磨的光滑棱角,才恍然自己孤身一人。

    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想那人看到自己的光华。晚风徐来,她想那人闻到自己的气息。她一个人踏马时,觉得在那人怀里便好了。在路边捡到花朵,她便把花朵瓣瓣剥开,占卜自己的未来,一时间羞红了玉面。还好西河已不再下雪,否则她能在雪片里看见千千万万个他。

    但随即蒲真梅录就收到消息,说那人在幽州大败,生死不知。那几日她仿佛失却了魂魄,心神都飞在一百三十座青丘外,卧眠的寒衾被泪珠浸湿,绿石反复被少女的玉掌摩挲,在寒夜里析出摇曳的青芒。

    等她得知那人从战事生还,她才终于又有了活着的实感。但她听闻那人病重难愈,她的纤心又揪了起来。未与任何人商量,她一人整理行囊,骑上心爱的枣红马,只身北上。

    踏过漫长的羊肠小道,沿路皆是浅绿色的山头,一座又一座,直到汾水从吕梁山脉中开出一条新路,她便又转向跟着汾水沿着东南的山势一路东行,正撞上陈冲派石韬领人在郡北沿河纵火。

    枣红马为火势所吓,不敢向前,好在石韬眼尖,认得她的身份,安排人手帮她泅水躲过大火,这才将其带回晋阳。陈冲见状也吓了一跳,他边与刘宣写信告知情况,边安置匈奴少女。

    结果安置的房间并未住上几日,等刘备终于回到晋阳,蒲真梅录面蒙薄纱,手端药盅闯进他卧房内。刘备看着少女羞赧又认真的娇颜,一脸莫名其妙,才见陈冲在门后给他打眼色,他哭笑不得,颇感尴尬又感动地看少女盛药,叹摸着他稍显冰冷的脉搏。

    “妾意已属君,不知君意若何?”正当刘备以为她要离去的时刻,匈奴少女转过身,用月华般的秋波轻轻看他,用一种剑锋般清冷的口吻这般问他。刘备一时招架不住,谔谔良久,方才吐出一个“好”字。

    主持婚礼的乃是刘备的恩师卢植与叔父刘元起。刘备父母早亡,与他关系最亲近的长辈也只此两人,婚礼是一生的大事,陈冲虽不喜繁文缛节,却也派人星夜将两人请来。卢植身为尚书本来不便告假,好在蹇硕一路放行,这才半月内就走完一个来回。

    待卢植来到晋阳城,先就桑干之事将刘备劈头盖面怒斥一番,刘备纵然大病初愈,也只能跪侍师前。

    等卢植骂完后顺气,老师这才又说:“你大喜在即,我本不该如此说,但你父母早亡,很多事我不说便无人教导你。如今你二十有八,成婚也是晚了,但须记住,家中和睦,方能诸事平安,你行事常常操切,如今有了家室,要稳重些才是。更不要因内室是匈奴女子,便欺辱于她。”

    刘备当然欺辱不了她,这些日子刘宣仍然没有回信,诸事由陈冲照料,让蒲真梅录别居在梗阳城。女方父母也已偕亡,也不愿告知于夫罗,陈冲便自诩为蒲真梅录的兄长,给她置办婚礼所需的诸项事务。

    中平六年春三月二十六,幽州涿郡涿县人刘玄德与并州西河郡美稷人栾提蒲真梅录正式成婚。

    迎娶之日,男方备下一辆黄色牝牛车,车上遮顶,用红布幔遮蔽。牛车由魏延牵领,刘备与关羽、张飞、刘德然等同辈亲朋骑马随行,出晋阳城五里等候。快到日中的时候,新妇被陈冲陪同,也骑马而来。她身后还跟着数百稚童与青年男女,一路笑闹着唱:

    “谁家女子能行走,反着裌襌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刘备身后也有数千百姓簇拥着,他们嘻笑着用不齐的声调唱和下阙道: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蒲真梅录骑得仍是那匹他们初见时的那匹枣红马。她坐在新饰莲花的马鞍上。那匹马四蹄稳健,缓缓而来。相隔半里之遥时,她照陈冲所说,取出一把纱扇来,单手覆盖在容颜前。这时魏延便奔过来,牵着马来到车旁边。新妇下了马,继续用手举扇遮面,一边在旁人的扶助下等车而坐。

    刘备在马上端详她,不见平时她胜火的娇艳,只觉她体态较小,头顶如云瑶台髻,上衣紧小而下着绛紫绣夹裙。长裙及至脚踝,可以隐约看见骑马用的裤褶,陈冲让新妇骑马坐鞍,正是取“平安”的寓意。

    等用牛车把新妇迎娶进门后,两人前去拜见长辈,婚礼上卢植为蒲真梅录取汉名作刘笳,字礼容。为恩师与叔父奉酒之后,两人再入房中行共牢合卺之礼。所谓共牢合卺,便是取一个牢盘盛放食物,夫妇两人共同取食,随后再取来一个葫芦,男方将葫芦一分为二,女方在葫芦上斟满酒水,两人交杯饮酒,如此共食同饮,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夫妇要同甘共苦,合礼也便结束了。

    刘备看着妻子如牡丹般红艳的唇角,正想说些什么,不料妻子翘着嘴角先笑说:“你们汉人真多礼节。”“不欢喜吗?”“欢喜,刘郎会与我陪伴一世吗?”刘备哪会说这些,他只能继续诺诺说:“会!会!”

    刘礼容靠在他怀里,捏着刘玄德不知所措又甜蜜的嘴角,皱眉想了一会,又对他说:“我们匈奴有首情歌,是上远的年代传下来的,我唱与你听。”

    说罢她从怀中立起,将长袖卷起,两手相扶,开始歌唱,那是一首纯匈奴语的情歌,在妻子温婉的歌喉中,他听到了上苍与厚土,无尽的远方里,他与爱人手牵苍鹰跨过无穷草地。一曲唱罢,刘礼容重回他的怀抱,用汉语述说歌声的含义:

    “在无尽的旷野里,有一座北山擎住茫茫天幕。

    而能与北山齐肩的,是一座南山嵯峨独伫。

    在那广阔的草原上,有一名骑士踏上漫漫长路。

    能为那骑士拥入怀抱的,是一位女儿心如脱兔。”

    刘备与她紧紧相拥。

第三十七章 思平乱

    次日一早,刘备再携娇妻拜见恩师与叔父。见卢植时,卢植正与苍头收拾行装,刘备讶异问说:“老师不在晋阳多留几日?”

    卢植见他两人容光焕发,颇为欣慰,随即又摇首说:“陛下病重,大位迟迟未定,我放心不下。一旦陛下御极,执掌权柄的便是大将军,我身为尚书,又加官侍中,正是我尽责进谏的时刻,国家多忧啊!你也须时时谨记,以国家为己任。”

    刘备谨言应是,卢植又从寝房中取出一柄袖剑,赠予刘笳道:“我也是燕人,燕人除去刀剑外其实并无所好,你是并州女儿,想必也会理解。这是我年少时托人打造的,可惜后来我入身儒海,此剑便也再无用处,便送予你防身罢。”

    刘笳行礼接过,她将剑锋抽出剑鞘,能见剑芒凄冷如霜,在剑面两侧分别铭有“思齐”“摇光”的小篆,刘笳不识得,只觉花纹精美古韵,她十分欢喜,便再向卢植行礼致谢。

    辞别恩师,再去见叔父,叔父刘元起非常欣慰,他对刘备追忆往昔:“你这一脉本就是族中骄子,只可惜你父早亡,才得让我接济一番,你阿母若在,能见今日想必也瞑目了。”到此他忍不住嗟叹,又对他再三叮嘱:“家中人丁单薄,你要以此为念,不可使一脉绝后。”夫妇两不知所言,唯有诺诺。

    中午宴客,陈冲关羽张飞等亲友一一现身。简雍对着刘备挤眉弄眼,陈冲则在一旁唉声叹气大煞风景,关羽询问缘故,陈冲则太息说:“离家太久,我也有些想念昭姬了。”张飞则在一旁愤愤然道:“俺还尚未婚嫁呢!你说这个作甚!”

    刘笳在庖厨中烧饭炙肉,刘备则把饭菜端上来,大伙一起就着牛肉腌菜吃汤饼,刘备对陈冲笑道:“以后便不须庭坚亲自下厨了。”简雍在旁撕着牛肉蘸酱,摇首叹道:“君妻羹汤不若庭坚,刘使君莫要断他人口福啊!”

    刘备作势要踹,被陈冲拉下。陈冲对他笑说:“如今玄德你喜满厅堂,更要知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昨日那般多百姓随礼,不如晚间宴席府前,分乐于全城!”众人都轰然叫好,刘备环顾四周,见众人面上都满是欢颜,敬酒对陈冲笑道:“庭坚,多亏有你,我才这般快便成家立业了,如今想来,十载春秋恍如一梦,若是天天都如今日一般多好。”

    陈冲见他真情流露,也不禁感动说道:“自然,为普罗大众都能如今日一般安居喜乐,我们才走到今日,玄德,只是长路漫漫,我们此时才刚刚开始。”两人端起卮杯一饮而尽。

    晚间陈冲便组织全城晚宴,径直征用郡府前的街道,在街上铺有草席,而在府内又架起两口大釜,两口煮面、两口煮肉,此时恰是时蔬新鲜的时节,韭菜、胡瓜(黄瓜)、葵菜、茄子、芦菔(萝卜)都被切碎了下入釜内,锅气升腾,满城飘香,也不用派人宣扬,半个时辰内百姓口口相传,皆取了碗盒来道上就食。刘备与刘笳便在府门前,为全城百姓一一分食,人们边在道上就食,边私下说笑道:刘使君英武,娘子也这般娇俏,真是天生相配哩!

    但这般快乐终究短暂。刘备在休沐时间大婚,也不过歇了三日,随后就要重新治政。好在受大婚喜庆氛围影响,连郡中诸吏行事也少有的卖力,便是此前频繁登门的郡内高门,也都识趣地少来叨扰了。

    但在并州这片土地上,安宁从来难得,四月初二,新的问题摆在刘备与陈冲之前。

    陈冲见到高准时,正是刚从县府中回来,正见他被门吏拦在门前,虽说衣衫褴褛,但他一眼认出高准。毕竟在三堂里时,对高准记忆深刻,毕竟在白波军中,也少有这般自信的汉子:言语里有酒味,举止中有铁劲,与他交朋友便好像策马奔腾,令人心胸开阔。

    只是高准此时却狼狈非常。这一路走来他处事艰难,战乱持续已有月余,沿路的所有匈奴城池都在戒严,单于设卡严查生面孔。高准只得绕开城池,一路走小道,自己猎食山林间,眠于枯草中。有一日他醒来一度迷失方向,多绕了两日弯路,等他找到晋阳时,戎装上尽是些风尘草芥。

    陈冲将他带入堂内,开门见山地将当户起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叙说,诚恳说道:“龙首,当时我也只是一念闪过,浑不料会有如此局面。如今大城内外交困,如若刘使君与你也不伸出援手,那万余部民都活不成啦!”

    还未等陈冲为这个消息定下神,刘备正好在练兵时收到消息:呼延王于勒都在武州抵御鲜卑半月,终于城破,于勒都北逃中陵继续坚守,单于援军迟迟不到,他只能遣使向刘备求援。

    刘备一得消息,便快马加鞭赶回郡府,正撞上陈冲与高准谈话,这让他一时无语,良久后不禁自嘲说:“敢情我老刘现在是并州的人见人爱的俏郎君了。”

    于是召集众人前来厅堂,摆开地图一齐议事:现下有一西一北两个方向发生战事,并且皆向晋阳求援,刘备才遭大败不久,此时能战的仍是此前留守的一万郡兵,只能往一方而去,那么汉军当如何作为?

    郡丞窦辅是刘备名义上的副手,因此他先发表意见,只见他皱起眉头,对众人反问说:“此事有何可虑之处?于夫罗本是朝廷册封的单于,我们如何能帮助朔方叛贼?刘使君身为护匈奴中郎将,抵御鲜卑本是天子御令,我等如何能舍近求远,一旦定襄陷落,我等又如何与朝廷交代?”

    多数臣僚与他所想一致,便默默颔首。但关羽听得大为皱眉,两柄飞刀般的眉锋贴在一处,他不禁先反驳道:“窦郡丞何出此言?孟子曾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于夫罗何许人也,在座人尽皆知,狡豺滑狐之流,不过赖有朝廷相助,方才荣登大位。数月以来,虐民已极,国中乱象如发,若是放任他继续施为,纵然击退鲜卑一时,也未能根除病根,徒然放任事态反复罢了。”

    窦辅闻言不由为之讶异,他打量这位激愤的武夫,快要炸开的言语下,竟是一副沉稳的面容与锐利的眼神,让他觉得瞳孔被“伤”了一下,这使他收起对关羽的轻视,但仍反驳说:

    “事有缓急之分,举有轻重之别。鲜卑当下围困定襄,连克数城,不可谓不急,而使君麾下能战者不过万人,而匈奴单于能战者十余万,出征朔方者不下九万,若要以寡敌众,则不可谓不重,我听闻将军百战素有仁心,可战场上岂有舍急而行缓,舍轻而取重的道理?”

    关羽正要继续争论,却见陈冲伸手止住争议,对众人摇首说道:“子逊说得有道理,但却不尽然,云长说得也有道理,却还不够明晓。但在我看来,此番行事,唯有一解而已。”

    既然陈冲已表态,众人将目光汇聚过来,听他分析时局:“岁初我为预防鲜卑入寇,已将郡北沿河草地烧为白地,固然使鲜卑不能南下,也使我等难以北上,强行救援,损耗将不计其数,若是作战不利,更无路撤回,切不可如此行事。”

    众人听完深以为然。说完不能北上的缘由,陈冲继续点出西行的重点:“于夫罗固然坐拥大军,但他屡次用武,暴如桀纣,民心不稳。此次他以近十万之众攻打朔方,正是铸下大错。朔方大城位居大漠之中,何萘当户尚且要外出谋食,他却要用重兵围困,何其荒谬?兵乏将困可以估量。我等虽然兵不满万,但于夫罗却自陷于民贼之地,虽单骑亦能将其生擒。”

    “因此我等用兵只有一解。”

    言及于此,陈冲挥手手在地图上自西而北画上一个大圈,自若笑道:“以朝廷之令,进驻美稷,传诏诸部,免去于夫罗单于之位,随后进逼大城,尽夺其众,再北上定襄,将入寇鲜卑一鼓荡平!”

    高准在厢房内等的有些乏了,正打着哈欠,终于听见厅堂门开,诸人散会的纷纭脚步声,他推开房门,正见陈冲便与人交谈着从人群中走出,两人对上眼神,陈冲抱拳笑道:“幸不辱命。”

    高准总算放下心,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只能摸着腰刀对自己嘀咕说:“人都是肉长的,你自己也要争口气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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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