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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瑞聪     季汉彰武txt下载     季汉彰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望披靡

    说是出兵救援,但援军数量到底寒碜,太原郡内能战者万余,但也需留下些许以防郡内生乱,最终刘备陈冲带出的数目,也不过堪堪九千。

    纵然是对陈冲信赖如刘备,也不禁犹疑道:“便是于夫罗再如何不得民心,但我们也得料敌从宽,庭坚你当真有把握?可不要复作李少卿(李陵)啊!”陈冲只是摇首笑答说:“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见你的内兄吧!”

    在出征前,在陈冲建议下,将九千人整编为九部二十七曲,关羽、张飞、简雍、顾益、令狐渊、虞翻、刘德然、窦辅各领一部,刘备自领一部,整编完毕后,军中每人配齐两匹马与七日的口粮,陈冲与仓曹约好从离石转运粮草辎重,四月初五,九千人马终于开始向美稷移动。

    在汉军开拔的同时,还有五队人马轻装向西急行,一路往美稷,一路往朔方、一路往离石,一路往圜阳,一路往上郡。刘备听闻布置满面狐疑,他对陈冲确认道:“庭坚,你派人往离石、圜阳求援,我尚能理解,你遣人去美稷与朔方、上郡是为何?”

    陈冲自是信马由缰,反笑问道:“你怎知我是去求援的?”刘备一时噎住,奇道:“你不派人求援,还能如何?总不能是打声招呼吧!”

    陈冲颔首笑道:“就是去打声招呼。”见刘备一脸不可思议,陈冲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交予刘备,刘备翻开纸张,上面字体孤瘦隽永,他念说:

    “汉护匈奴中郎将晓匈奴诸部王侯:盖闻天下之时不由黎庶、天下之形不由百姓、天下之势不由苍生,皆由之于尊主,诚可叹也。夫尊主者,侥承先王恩化,深负国中冀望,而持太阿以振牧笞,其下莫敢不从也。曩者齐桓称霸,鲍叔举贤,管仲为相,九合诸侯以成明德,而后重三诬,乱家破国,以致故宫中空,尸虫出户,而失鹿于晋者,诚可应先贤之言:‘在德不在险’也。

    自单于南附至今,凡二百四十余载,汉匈累世姻亲,血缘一体,故称之以甥舅之国,而有胶漆之情。塞北纷纭,乱生五部,朝廷割土裂疆以安难裔,后牵王庭于美稷,终以同心勠力,险克北敌,勒铭于燕然,以昭匈奴复统,两国亲亲。北庭由是惶恐,绝尘漠北,野无遗寇,尔来亦有百载矣。

    自熹平以来,朝廷政争于内,而祸乱起于苍原。天意毁祸,使檀石槐踏破阴山,策平东海,握珠乌孙,置庭弹汗之顶,而成社稷酷烈之毒患也。正可谓忠臣出于乱世,贞节显于穷时,朝廷窘困,美稷为忠正之举,屡应皇命,加虎卉之师,屠各猛士,累群十万有余,是以臣德元元,内外闻之,忖度銮驾德泽,无不有愧叹之声。

    中平五载,京畿内谋失计,行令反复,故使匈民有眷土之情,百姓无离乡之念,屠各诸王蛊惑是时,阴行篡逆,曲道众意,以致祸行五郡,举州缟素,实非天子靖乱之意也!故刘备涉八千里出东平,陈冲夺逆孝情任离石,赦令诛贼,安土抚民,复立于夫罗为单于,以盼怀德于并土匈民,又有大造于栾提也。

    一岁忽忽,百日如新,单于握柄,举国怨奋。新王当政,命逐金银,行苛赋于国内,失城防于北寇,更取妖孽之言,放横饕餮之道,伤化虐民,左右百部沦奴求生,以致人市攘攘,皆为赤泪。自是民恨弥重,王侯自危,一夫振臂,举国同声,故有白土之乱,朔方之失,尸落山野,血河滔滔。

    遍数诸史,单于无道,贪残鄙德,并乎桀纣之间。高祖立业,解生民倒悬,救苍生水火,方有天汉威灵,后嗣安固。刘备以汉室后裔,社稷重臣,接天子以安匈之诏,故结秦楚之姻缘,受雁门之袍情。恰逢朔方乞活,美稷劳师,北地生民流涕南顾,诸将彷徨犹疑不知所为,冲之有言:‘独夫何比一路?’由是称善。因发九千鹰扬之士,奋刀刃之辉,振金鼓之声,而图安宁之境也。

    今广发檄书,布告诸王,宜与中郎将协同声势,除恶彰德,罗落境内,共推民主,北御外贼,则并州形势焕然如新也。若擒得单于,政治主张,幕府作为:余者不论,二载免赋,咸使知圣朝有好生之德,汉匈存鱼水之情。”

    刘备口念檄文,越读越是激昂,最后击节赞叹道:“好文章!庭坚,这一篇檄文,真是提气!”陈冲手指后军说道:“我已让使者各携一份,交予他们,我已下令后军沿途布告,向百姓解说,等这些都布告诸郡,四处都是我等的援军。”

    只是他仍是面露迟疑,又问陈冲说:“只是兵行诡道,言辞如何犀利,也比不过刀剑锋利,当年你我河南百战,方能促使黄巾束手,我还以为你会再出奇招,一击制胜呢!”

    陈冲从袖中露出残指,对刘备笑道:“你再想想?”他随即解答说:“震慑人心的诡道战事,你我去年便打过了,现下我们要做的,便是让匈奴人记起这件事。”

    刘备随即领悟,对周遭人们笑道:“我知晓庭坚派人前去离石与圜阳,是要找哪些人了。”

    行军路上,陈冲仍有诸事忙碌,他从部中调出一百人,裂帛为巾,在兹氏时尽数分发下去,等军队翻山至离石,沿路农民纷纷好奇打探,只见将士皆在系白巾于左臂,军阵中素旗飘扬,多如夏云,云旗中还用赭石涂抹着火红的字体,大多数人不识字,但都能看出旗帜上写的都是一个字。

    于是一人念出来:義!所有人都知晓了:原来这便是義旗!有胆大的乡亲问路过的士卒说:你们要去何处?汉军将士都笑起来,相互看了一阵,齐声回说:我们要往美稷去,再往朔方去!

    有人又问说:你们去朔方助剿吗?回答的汉军将士则收敛笑意,指着头顶的義旗说道:匈奴单于何许人?我们打出義旗,便是要伸张义理,主持公道!我们此去朔方,是要效仿班定远,废除匈奴的暴君民贼!

    所有人都叫起好来,但见他们军数稀少,都不禁心中担忧:听闻匈奴单于前去征讨朔方的大军长达二十余里,汉军行于阡陌之间,队伍也不过四里,如何才能克敌制胜?但等中军的旗帜从眼前经过后,陈冲身骑青隗的身影蔚然可见,他们便开怀笑道:有陈使君在军中,便是百万大军也不足为惧!

    汉军沿着官道一路行至曲峪,五千来人已在此地等待多时。这些都是西河重招的郡兵军士,有去年陈冲在曲峪战时俘获的杂胡,也有去年从各族赎买的奴隶,他将这些人都赦免奴籍,编入军中,又在曲峪分发田亩登录户籍,一年过去,这些杂胡都对朝廷心怀感激。

    见到陈冲后,众多杂胡无不感激涕零。陈冲将带头的扶起,温声说道:“诸位记得陈冲,陈冲也记得诸位,但此次北行,我只能仰仗诸位了!”于是一行人沿着河水北上,等他们正大光明地从河曲渡河,对岸又有一路烟尘向其奔来。

    带队的正是白波五帅中的杨奉胡才,两人打了旗帜,各带来了万余兵马,见面便与陈冲笑说:“正要见龙首如何用兵致胜。”陈冲也莞尔回礼说道:“那两位恐怕将失望而归了。”

    如此这般,汉军队伍非常轻松地便膨胀至三万余人,刘备信心多了不少,他回顾四周旌旗,高兴说:“能有三万众,不说朔方战事,美稷至少能拿下。”

    沿着湳水西行时,陈冲特意嘱咐麾下各部,要注意军纪,勿要掠夺牛羊,勿要踩踏农秧,勿要与人结怨。违者都被陈冲挂牌示众,沿路的匈奴百姓听说他们要去攻打美稷,都议论说:朝廷竟然也会主持公道,于夫罗为祸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汉军开进到美稷,如今的美稷城已然如晋阳一般高伟,但再雄伟的城池也需要人驻守,于夫罗全然没料到汉军会趁机介入,在美稷城内不过留了四千人马,由右谷蠡王瓯托泉驻守。

    早在四日前,汉军使者便前来美稷,对其宣讲檄文,劝其投降,瓯托听闻汉军九千人,还心存侥幸,将使者直接抓住关在牢里,也不敢杀头,只在城上准备布防,希冀坚守到单于回援,但等他登上城墙,看城外義旗如霜雪般将美稷四面包围,他不禁在心头大骂:小婢养的,这哪里是九千人?这哪里是九千人!

    随后汉军的行动更让他魂胆俱丧。汉军派出杂胡在城下径直向守卒劝降,杂胡熟稔匈奴国中情形,向城中射发没有箭头的手书,手书的内容各不相同,对守城的各部首领都指名道姓,大意都差不多:希望诸位能劝右谷蠡王归降,如若他不投降,便以三百万钱的价格悬赏他的首级。

    虽说当日无人有此提议,但瓯脱泉观察部下,无不眼神躲闪各有所思。如此他再无选择,悲叹之下,当夜便释放汉使,打开城门,自缚荆条,由亲随押送至汉军军营。刘备亲自解开他的绳索,对其笑言说:“大王毋须如此多礼,如今你我还算姻亲哩!”便仍使他统领城中部众。

    四月初十,美稷王庭无血开城,距离汉军出征,不过堪堪六日。

第三十九章 皆倒戈

    入驻美稷后,除去给全城百姓布告檄文外,汉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右贤王呼厨泉发丧。

    与原是左贤王的于夫罗不同,呼厨泉不好财物,待人谦和,又常年身赴前线,为国戍疆,深得国人之心,因此国人中也多有拥护其为单于的呼声。只是呼厨泉一非嫡出,二是次子,羌渠再三考虑后仍以于夫罗为储君。

    祭礼上于夫罗公然袭杀呼厨泉,尸骨当场焚为靡粉,与木灰混杂难分,如此情景,令参与国人俱为心寒。毕竟单于指责右贤王谋逆刺杀,确无有证据相佐。更何况即便证据确凿,国人也只会暗自痛惜,感慨右贤王谋事不周竟未功城。

    此时汉军在城中设坛,请木匠为右贤王以檀木刻出等身木像,城中部民见此木像做挥刀英武状,都说是右贤王再生,纷纷从家中带来祭品,祭奠时又联想到其血流坛阶、脏器外露的残忍景象,无不喟叹流涕,恳请天使能为其主持公道。

    刘备这才登上灵坛,带上百数名俘虏上台,城中一片哗然,原来都是些平时为于夫罗收刮膏脂的亲信,一年来夺财霸女之事数不胜数,陈冲已令人一一指认,誊录麻布上,让简雍在俘虏前历数罪过。二十七名犯有命案的就地斩首,其余人等一律充作铁官徒,迁至通天山垦采铁矿。

    斩首后,陈冲将这些人的财货尽数充公,又打开王庭内库,竟清查出金饼四千余块,五铢钱八万万,花椒三百石,锦绸四千匹,其余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陈冲将其尽数封存,只根据旁人的描述,取出一把呼厨泉生前喜爱的虎口汉刀,与右贤王的木像一齐下葬。

    下葬地点定在美稷城南,汉军为其开掘出丈许深坑,将装有木像与宝刀的棺椁悬下,陈冲请来一名王庭老人立在一旁,跟围观的部民述说右贤王生前的功绩,部民中有百余男儿放出悲声,众人打听才知都是在雁门戍守的呼厨泉旧部,向刘备请求随军一齐讨伐于夫罗。

    刘备劝慰他们:如今朝廷既然出兵征讨,我们就定然会征讨到底,如今官军对付单于已然足够,而定襄诸郡正受鲜卑围攻,尔等既然是右贤王旧部,便当知右贤王生前以戍疆闻名,岂能坐视家国为外贼凌侵。

    他们这才散去,临走前与刘备约定说:便等使君回捷相告。

    处理完呼厨泉丧礼,一日已经过去,但夜中的汉军仍不能歇息,刘备还急着干第二件事,释放城中奴隶。

    美稷现如今是并州最大人市,于夫罗为防止奴隶逃跑,将人市迁至美稷城中,建立了蔚为可观的城中地牢,光尚未卖出的奴隶就有七千余人,而在城野为王族买为农奴牧奴的,也有一万六千余人,被冀州大族买去的则不计其数。

    陈冲用过午饭,便在单于王帐召集城中贵族官吏,对他们陈冲并不宣讲檄文,而是开门见山,用收缴的财货折价向他们赎买奴隶:成年男子四千钱一人,成年女子两千钱一人,五旬以上老人千五百钱一人,孩童千八百钱一人。

    有些匈奴贵族询问能不能留下少许,陈冲严词拒绝,并直言此事不容商议,他调来三千军士严守王帐,邀请这些匈奴贵胄在此歇息,而汉军则把有主奴隶聚集到王帐前,一家一家的点齐人数,罗列成册,一册点完,便放一册人。

    这些贵族从斧钺之间走过,身颤胆寒。到得街上正轻松间,忽见对面古松上有洞洞黑影,缀着枝桠在风托中来回摇晃,火光稳定下来,才见挂着二十来个首级,俱是白日里被斩首的单于亲信,嘴角扭曲如死木的虫洞,似会从中钻出什么魑魅来。一刹那鬼魅俯身,他们都不敢久留,各自做鸟兽散了。

    陈冲拉着刘备在王帐中熬了一夜,近千人处理相关事宜一直到次日午时,被释放的奴隶也不能一放了之,陈冲还要为他们安排后路,但此时已没有时间,便分发了些许粮食与衣物,让他们在营房中暂时安置,等战事结束后,再想法进行处理。

    做完这两件事,汉军决定再在美稷休整一日。孰料次日清晨,美稷南北各升起一路烟尘,城中匈奴部民望见南面张起奔马的旗帜,北面扬起月枭的旗帜,急忙对汉军说:是铁弗人与且渠人的队伍赶到城下。

    铁弗人的骑兵是三人三马。一人冲阵,两人照料马匹兵甲,若有伤残,便换人披甲冲阵,加上他们与羌人混居,又精通羌斗之术,因此铁弗人骑兵作战最为骁勇,呼厨泉生前率诸部戍守雁门,也只有他们能与鲜卑旗鼓相当。

    且渠人的军队多是步卒,但他闻名于诸部间,则是因为部中多有智士。且渠人本是混有西域血脉的卢水胡,世代在匈奴诸部中担任且渠官,才自命为且渠人。因在处理政务中练得一身精明本事,且渠人作战滑如山蟒,难缠至极。

    南路的铁弗人约有两万,北路的且渠人亦有万人,两路汇合足以与城中汉军相抗衡,城中众人心中也颇为忐忑。

    北路领兵的大且渠倒是大为诧异,他沿路整顿兵马,日行二十里,还未进驻沙南,便收到单于的急报。单于附上汉军的檄文,对他下令说:汉军背盟,直言要袭取美稷,美稷城中守军只有四千,恐难抵挡,让他先回军与右谷蠡王汇合,等待后续调令。

    大且渠不敢耽搁,与刘宣迅速转向,轻兵快行。孰料半路便听有逃民说,美稷一日落城,瓯脱泉肉坦出降。听闻消息,大且渠头眼昏沉,只觉颅内飞来横石,良久才缓过神来,他当即破口大骂:“栾提氏自掘坟土,竟以葬我耶?”

    但慑以单于积威,他向朔方发书后,仍旧率军南下,意图牵制汉军一二,等待单于大军回援再做打算。孰料竟在城野与铁弗人相遇,他问与自己同行北上的赫连赤后:“赤后,是你下令调众来援?”休屠王死后,赫连赤后便是铁弗人领袖。

    赫连赤后摇首否决,也诧异回道:“我与你一路同吃同住,何曾下令过?”他以手遮眉,眺望远处铁弗人数目,猜测说道:“如此数目,肤施奢延几县怕是走空了。大概是单于也知晓消息,令他等出援吧。”

    大且渠狐疑道:“肤施远,沙南近。我等四日前收到调令,今日便到,已不能更急,他们哪里有时间出兵?”刘宣在两人间插话说:“许是我们的调令绕了一段歪路?”他随即又催促说:“总是单于征调而来,我们先行合兵要紧!陈师好用奇计,莫让他拦截南北,逐个击破!”

    大且渠想了一阵,同意左日逐王的想法。便远远地绕开城池,策马向南行去,铁弗人见状,稍稍停顿了片刻,便也迎着且渠人前来汇合,两军汇合在城野西郊。

    初夏已至,阳光也透出几分毒辣,大且渠与刘宣、赫连赤后等几名将领出阵走到最前,尘土蒸腾下,牧草与湳水俱泛着波光,刺的且渠人睁不开眼,他们只见对岸的铁弗人顶着一个偌大的麾盖,从湳水最浅处踏马而来。

    赫连赤后见状对大且渠笑道:“那是呼利拔的麾盖,看来领头的是赫连凡莫,他家与呼利拔是姻亲,呼利拔死后,这些东西都归他了。”大且渠打量着麾盖,不禁摇首失笑,对两人说道:“麾盖若非有诱敌之用,不必如此招摇,鼓舞军心,适用即可。”

    两人都知晓他想起隗湖会战,都颇为识趣地吹捧道:“大且渠智冠国中,寻常人如何识得。”

    等到铁弗人的麾盖过河,几人迎上前去,赫连赤后与为首一人相拥,随即指着顶上麾盖笑道:“凡莫,你怎么把这家伙翻出来了,于夫罗最近心眼小得狠呢!他要是想起呼利拔,怕是要扒你一层皮,连护身的斫刀都保不住。”

    赫连凡莫拉着赤后的手笑说:“怕什么?如今天气酷热,我恨不得如蛇蟒般般连蜕三层,更何况军中还有贵人,我这才取了麾盖为其遮阳呢!”

    赫连赤后脸色一变,心道莫不是单于的亲信?自己方才那般话给别人听见还好说,给这帮人听见,自己怕才是追悔莫急,少不得又要破财了。

    他正懊恼间,赫连莫凡让身后骑士让开位置,将几人带到麾盖之下,孰料人影幢幢之中,一人安坐麾盖之下。大且渠正欲行礼,但随即大惊失色:那人他识得,哪有什么单于亲信?却是白波韩暹!韩暹对他们展颜笑道:“几位好久不见。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不知几位是要做忠臣?还是要做逆臣?”

    还未动作,几柄斫刀已架上脖颈,大且渠几人不敢反抗,便只能任由韩暹施为。

    见且渠人直接为韩暹收编,刘备欣然出城相迎,与赫连凡莫、韩暹两人并驾而归,汉军由是军势大振。

第四十章 处穷途

    赫连赤后几人被凡莫生擒后,且渠人失了首领,也不愿为于夫罗效死,停在湳水边不知所措。铁弗人知晓他们心态,便派了三十来人到且渠人中宣传一阵:于夫罗人心丧尽,朝廷前来为匈奴庶民主持公道,并无与尔等争执的意思,只要推翻于夫罗,朝廷还能免赋二载呢!

    宣传间还在行伍中分发檄文,且渠部不少人识得汉字,识字的人相互讨论一番,觉得檄文说得有理,铁弗人作为国中精锐,都投了朝廷,我们何苦坚持?于是便欣然归降了。等刘备出城相迎时,四万匈奴人都为之欢呼,仿佛他才是匈奴单于。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赫连赤后被擒后,手脚被缚住扔在马上,像一条瘫倒的死狗,但他口中还有劲得狠,一路大骂赫连赤后,言语极尽辱骂,将其比作豚溺犬矢,便是韩暹这等草莽出身的,听了也不禁侧面低声问凡莫:“要不给他一刀算了。”

    赫连凡莫摇首,指着刘备笑道:“刘使君就在眼前,天使不言,我怎么敢越过他杀人?”刘备闻言,也拱手笑说:“如今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明眼人都能知晓,但正有赫连兄这般敢为人先的义士,刘备才敢出兵靖乱。倒是不料骨都侯铁骨造就,硬要给于夫罗卖命。”

    赫连赤后听了这话,斜视刘备大骂说:“于夫罗算什么东西?大耳贼!去岁战事,我上阵厮杀未尝败战,无非是你们诡计诈术,蛊惑人心,算什么英雄?我堂堂铁弗男儿,正要弓马上决生死,岂能受缚于小人之手?你有本事放了我,两军各退五里,摆开阵势,在城前重新打过!”

    刘备敬仰道:“确是一条热血男儿。”随即亲手将其扶至马下,为其解绑,赫连赤后一脸茫然,唯见刘备笑说:“和你重新打过怕是难了,如今鲜卑南侵,时间紧迫,你便将一身勇武留作杀敌吧!”

    说罢又为其牵来一匹白足骥给他,早赤后愣神时,刘备已与韩暹凡莫几人率大军谈笑进城,人潮川流般绕过他,仿佛与他素昧平生。赤后的傲气硬撑着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良久以后,傲气沉为一股闷气,最后为赤后所叹出,他僵着眉锋翻身上马,默默加入潮流之中。

    凡莫入得城时,陈冲仍在整理册目,显然对结局了然于心。等刘备携众进得王帐,他放下纸张,先对赫连凡莫笑道:“有赫连兄相助,于夫罗想必是暴跳如雷了。”赫连凡莫倒是正色说:“都是寻常,只望陈府君勿要忘记许诺之事。”

    原来陈冲隐居白波期间,得知铁弗人与他仅百里之遥,便顺手下起闲子。曲峪一战,他对前铁弗狼骑的猛鸷之态记忆深刻,便委托郭大派遣的白波侍卫,帮忙打听铁弗各部信息。因串联呼利拔缘故,战后铁弗人不复王卫之职,反为于夫罗多加提防,铁弗人对此颇都心怀怨怼,而陈冲年初去肤施,铁弗人也作贵客款待,虽说礼节不周,但陈冲已认定民心可用,便在战时额外向肤施派遣使者,又请韩暹前去游说,以战后封王许诺于赫连凡莫,果然收得奇效。

    陈冲又在人群中看到刘宣,诧异问说:“士则何以在此?”刘宣低首不言。他看过陈冲的檄文,又知道自己不能阻拦兄长令陈冲非常失望,还险些与他刀兵相见,这让他说不出话,仿佛又身处太学中,不知如何回祭酒的考校,只有尴尬地看自己的腿脚。

    陈冲感受到他为难的情绪,一声长叹,拍他肩膀温声说:“你在这里想必过得并不如意,那就都过去了,过些日子再重新开始。”随后又对刘备笑道:“玄德,你可要好好待士则,士则通晓《毛诗》、《左传》,在孙叔然门下也足称高足,现下他可是你的戚族呢!”

    见陈冲刘备谈话间待他毫无间隙,刘宣感动不已。听闻长姐已嫁与刘备,他更是为其欣喜宽慰,但一想到长兄于夫罗,他又心神不宁。不管如何说,大哥或许对其余人不好,但总未亏待过他。他从小就被大哥带大,又与刘豹情同兄弟,即使他明知大哥所为残忍酷烈,私下也会和其他王侯附和着非议政事,但他从未想过与其决裂,于夫罗对此也心知肚明,待他与刘豹无异,因此他念起二兄之死,纵然心如刀绞,却也对于夫罗毫无恨意。

    因此他还是鼓起余勇,问刘备说道:“不知刘使君打算如何处置单于?”这些刘备早已与陈冲讨论得烂熟,此时便告诉刘宣说:“此战过后,匈奴只有诸王,再无单于。”刘宣为之愕然。

    汉军整编了一日后,终于继续西行。汉军的脚步震动大地,旌旗遮蔽天日,进军招徕风啸,且俱是能征善战的马上骄子。刘备回望身前身后无际的干戈刀剑,各色各样的旗帜林立其间,不同的图案,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文字,这些不同的旗帜汇聚在一起,仿佛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奔涌,又仿佛在山麓间立起一道无际的彩屏。

    桑干失利后,刘备常常自感能力不足,如今这种烦恼尽皆消散,他不禁对陈冲感叹说道:“出晋阳时兵止九千,如今兵出美稷,卒满山谷,兵耀四野,所过之处无不倒戈而降,我今日算是知晓人心向背的威力了。”

    陈冲指着头上的義旗,对刘备说道:“人心向背,皆在于我等打出義旗,进行义战,义战不止是以大义为名,更要行大义之实,玄德,你切不要松懈,更不要志得意满。”刘备从腰间抽出中兴剑,对他正色说道:“庭坚所言,正中我心中所想。”

    他继而又在路上改变阵型,以汉军为最前锋,俱高举白底義旗,而沿途加入诸军中,刘备以铁弗人为中军,且渠人分守左右两翼,白波军殿后。并又派使者告知军中诸多将领:若有士卒作奸犯科,欺辱百姓者,俱当交由护匈奴中郎将来处理。

    汉军如此大张旗鼓,在朔方的于夫罗自然也不会毫不知情。新单于恰因消息灵通,这几日已难以入眠,隔三岔五便会使者进帐,向他通报无法接受的战报。于夫罗只觉自己在一片恣肆的汪洋里颠簸,航船经不住风浪,不时破开几个窟窿,船舷里泉涌出消沉的苦水,令他在脑海中缓缓下沉,但又无法死亡,只有呛水的痛苦,搅动着他衰弱的意识。

    几日下来,他越发显老了。

    起初是围攻大城不利,于夫罗命令麾下大军四面包围,他在城下看得分明,戍守城中的不过是些老弱孤寡,精壮的男子不见得有三千人,但大当户答谷数次领兵蚁附,都为这些人以滚木落石击退。

    单于为此勃然大怒。他看过大军的攻势,守军连箭矢都不够,经常射一阵停一阵,他还从中找到充数的木枝。士卒中为弓矢射杀的数量不多,主要还是蚁附时受些跌伤撞伤,亲卫在伤营中观察伤势,给他报告说军中伤者多是片紫片青,为刀剑割开的创口十不占一。白日督战的几名都护直接因此掉了脑袋。

    接下来几日战事激烈,城墙上都各有进展,几度有人能杀上城墙,被城中守军堪堪击退。但接下来就止步于此了,原因是难以用水。正如陈冲所料,朔方大城的水源无法供应九万大军,大城只有东西两面有水源,南北皆是大漠,用水不便,加上朔方昼热夜冷,单于军中将士居住在临时搭建的营房内,只能抱团取暖,而白日里却渴得口喉生烟,不少将士在短短几日间就病倒了。

    单于对于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他本该就此撤军,但遇刺以来的诸多事务让他心头郁燥。他亟欲在众王面前证明自己乃是天之骄子,是生在马背上的骑士武人,为此他才调走且渠智牙斯,自己亲率大军前来围城,便是想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不朽的成功,如若就此退去,他又有何勇气去面对定襄的鲜卑人呢?

    因此他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拿出金银,到军中犒赏曾登墙的将士,兵士们才勉力振奋,一举攻破了大城的外城。外城告破,城中仍有大城寨坚守,但于夫罗终于意气风发了片刻,只是还未等他欢喜一日,几名汉军的使者便来到营中,告知他护匈奴中郎将的决定。

    他没见过几面那个护匈奴中郎将,更没有一次正经的会谈,他还怀疑呼厨泉的刺杀有他的身影,但是没有证据,呼厨泉死后,他的几名儿女逃逸消失,让他的猜测只能沦为猜测。但如今这名护匈奴中郎将却通过一篇檄文,已然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于夫罗当即命左右拉了那传令的使者下去杀了,随即屏退包括刘豹在内的所有人,一人在王帐中思量一年来的得失,脑中不断浮现前任西河太守劝诫自己的模样。等他再次从帐中撩起帐帘,众人都惊异于他的疲态,私下里更因此不断争论说: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

第四十一章 一夜间

    单于的将士都在议论停战的消息,期望单于能够早日醒悟:将士的心气已被大漠的凛风吹刮得干净,再征战下去,也不过是徒劳令士卒送命罢了,还不如早日班师,与汉军讲和。

    单于若能醒悟,早就醒悟了,他只是对众王说:“汉军人少,我军人多,大和小的分别就好似鹰与兔一般,我已派智牙斯协防美稷,王庭的城墙坚固高深,刘备便是有一双翅膀,也飞不过瓯脱泉的落雕弓矢。”

    于是继续围攻城寨,不过围攻的将士只在寨墙下引弓射矢,并不攀附刃战。因为这几日单于身体不适,整日枯坐在帐内,由左谷蠡王莫悦代为指挥,左贤王刘豹督战。左谷蠡王早已厌战,便对左贤王说:“这数日来,因刀剑而倒的勇士有几人?因饥渴而倒的勇士又有几人?城寨小而坚,本用不上这般多的武士,部族间生养一个男子多不容易,何苦白白在荒漠里蹉跎?不若暂且让南面与北面的勇士撤下,修缮营帐,好好歇息几日,也好应对接下来的战事。”左贤王年岁尚不及冠,但这些年濡染汉学,对单于所为也不以为然,他便将此事一口应下,任由左谷蠡王安排。

    左谷蠡王便如言将南北的士卒撤下来,让战时出力做多的独孤部与栗籍部到北漠东部自行休憩,独孤力微等人得了命令,当日便牵着马缰去寻觅水草,连一片毡布也没剩下。左谷蠡王再将余下将士分为三班,轮流围困城寨,也不苛求各部急攻而下。前线的战士便也偷了懒,围困的守军连箭矢都用尽了,他们便只在城墙下放箭,多数人则趁机躺在地上歇息,仿佛在踏青游猎一般。

    在这般光景中,于夫罗在帐中先是听闻瓯脱泉开城投降,一日后听闻汉军为呼厨泉发丧,又一日后听闻铁弗人倒戈,再一日听闻且渠人也全部归降了,如今八万军队正向朔方开进而来,距离大城不过三日路程。

    于夫罗连大怒的情绪都没有了,他只感觉到一股浪潮正在远方汇聚奔涌,却又不止是浪潮,仿佛浪潮之下有无数愤怒的暗流在交织翻滚,誓要将他打个粉碎。他曾在大城内的这股叛军中感受到这股力量,但最终大且渠告诉他那不过是梦幻泡影,现在这种错觉也是泡影吗?他召开军议时,才失望地想起,连智牙斯也被汉军所擒获了。

    诸王此次倒不再唯唯诺诺,但他们的建议大同小异,都是乞和。乞和的条件檄文也写得很明了,只论单于,余者不论,于夫罗对此冷笑不已,便将诸王遣散,与答谷等提拔的亲信商议,孰料答谷等人也劝说他道:“如今连铁弗人都在汉军中,我们在朔方又久战不下,士气低弭,如今两军人数相当,敌军将领刘备陈冲又常有知兵之名,如此看来,我军已落入下风,现在议和单于尚有余地,如若战败,便是十死无生了。”

    这些话语在单于听来凉薄,他便也不再信任这些亲信,只留了刘豹在身边,也让他们统统退去了。他问刘豹说:今日城中进展如何?刘豹说:士卒奋力攻城,再有四五日就定然拿下了,于夫罗太息说:哪里还有四五日时间呢?而后他就躺在床榻间,闭门入眠。

    但他睡得并不好。他一进入梦境,眼前便是呼利拔被山石磨穿的骨肉,鼻中嗅到呼厨泉被祭火灼烧的锈味,听到的是斡竿尺碎裂颅骨的脆响,在梦境茫然四顾,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色光点,将他团团包住,等他醒来时,天幕仍然昏沉,大漠黄土间的月弦格外清冷。单于忽然想起一句匈奴古话:死于斫刀弓矢之间才是英雄男子。单于往日不能理解,此时却有几分了然了。

    于夫罗便下定决心要一决死战。

    于是他再次召开军议,下令匈奴王侯整顿军队,明日便将离开大城,要与汉军进行一场决战。他对麾下的王侯说:这场大战将震动山河,便是不能成就他单于的武名,也要洒下他高贵的鲜血,让所有人都记得,他栾提于夫罗,是栾提氏的子孙,是生长在马背的天之骄子。

    但众王侯神色怪异,他们面面相觑,口上答应着各自离去。于夫罗则害怕再沉浸到昨夜的噩梦里,他拉着长子的手,对他述说着先祖辉煌的传说,讲述西域诸城的宾服,讲草原上祁连山与天山的宏伟,再讲北海(今贝加尔湖)那湛蓝的宁静湖面,与两岸黄绿层叠的树海。

    于夫罗在儿时坐在老单于的膝上,听阿父讲述祖先的英雄事迹和征服的辽阔大地,他至今从未去过,他也便从未对长子说过,但如今他是单于,刘豹是左贤王,他便用神圣的语调对着已是少年的儿子咏叹。

    次日,惺忪间他派亲卫使者询问诸王的开拔情况。

    折兰王负责西面,他回说昨夜城西有狂风刮过,军中器械尽数吹乱,不少事物落于流沙中,他还需两个时辰再行整顿;呼毒骨都侯负责北面,先贤骨都侯负责南面,他们回说将士干渴,正在莫水边排队取水,也需两个时辰才能再度出发;东面正是左谷蠡王负责,他倒是已经整顿完毕,但仍要派兵考虑城寨中叛军出袭;而在东北处休憩的独孤、粟籍两部则干脆没来,回使者说大军开拔后他们再行汇合,如今将士正在用膳。

    单于气得睡意全无,只能让手下的国相、都护都去探查实情。除去东面以外,其余情景当然不属实,匈奴王侯们只得破费了些钱财,请单于亲信们帮自己美言几句,单于亲信也不愿与汉军大战,便私下串联一气,对单于说:“这些日诸王率部作战,早已精疲力竭,单于仓促之间让他们出兵,他们神思迟钝,自然做得不好,事情再紧急,也不能强使疲敝之众,单于还是让他们再歇息一日吧。”

    单于寻思一番,也觉得确是如此道理,便让他们再休整一日,明日定然出军。

    但他未料到汉军走得那样快。当夜,单于被刘豹从帐中唤出,在主阵的山丘间看到远处五里外的火光,火光漫山遍野,在灰黄色的大地间显得格外明亮,仿佛在阴暗的灰色锅炉中骤然抽出一把炽热的锻刀,起初只看见那一线刀刃,而后看见红透的刀面,将整个黑夜都化为刀的锻水,生出股股蒸腾的热气。

    单于一时非常惶恐,他从火光之中看出汉军严整的阵型与战意,自己此时断难抗衡。好在此时汉军又派来使者说:单于与护匈奴中郎将乃是戚家,本不该刀兵相见,但单于为政无道,便不能不大义灭亲,只是做人不可能绝情,如今单于军队阵型散乱,战而必败,白白辱没了单于的武名,他愿后退五里,等两日再与单于会战。

    单于不料汉军竟是如此态度,一时也有几分感动,将腰佩的金丝腰带赠予使者说:这是赠以家妹成婚的礼品。又问亲卫前些日子杀掉的汉使尸首何在,当交予使者一并带回。左右低首为难说:那汉使已被喂了野彘,只剩下骨头了。尴尬之下,使者拿了腰带便告辞离去了。

    单于知晓刘备陈冲秉性,说两日后约战便定是两日后无疑。单于松下一口气,他昨夜一晚没睡强撑到现在,此时更是头脑昏沉,他决心明日再整治不停令的王侯,今夜暂且睡下,靠上床榻不过片刻,他便沉沉睡去。

    待王帐中传出单于的鼾声,一名亲卫小心拉开帐幕打探情形,见单于确实沉沉睡去,便回身向几名伙伴招手,一共四名亲卫跟了进来,他们手持麻绳麻袋与沾了水的帛布,两人在床榻上将单于手脚捆缚一处,一人果断将湿布塞进单于口中,另一人张开麻袋扔出其中的草人。

    于夫罗还未发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被扔进一张麻袋中,他们又往里塞了些生肉填满麻袋,显示不出人形,又点亮王帐篝火,用草人做出伫立沉思状,完毕后四人便抬着单于跑出帐外。前后时间不超过半刻钟,当真是快如脱兔。

    得手后他们乘上坐骑,沿路有人见他们抬着麻袋满面喜色,便问他们要往何处去,为首的亲卫面色不改,信口回答说:单于心情大悦,赏了他们一只野彘,他们正要到水边炙烤分食。单于军士都信以为真,放任他们离去。

    等他们离了大营,四人都长抒一口气。他们解开麻袋,将单于从麻袋中拖了出来,见单于早已在麻袋中闷晕过去,亲卫们便洒些砂水在单于面孔,于夫罗才悠悠醒转,亲卫们都松了口气。

    一人用斫刀抵在单于的喉头,低声说道:“单于若言,我等便与单于偕死。”于夫罗大为畏惧,不再敢喊叫。他便听着这些昔日仆从谈笑着,一路往东行去十里,将他带到汉军的大营前。

    汉军值夜的恰好是高准,他一路上为陈冲引路,此时正在领汉军设置岗哨,他听闻眼前这名浑身腥膻的狼狈男子便是匈奴单于,不禁笑道:“单于走到活路上来了。”也不解绑,便拎着犬羊般将单于提到主帐。

    一个多时辰后,刘豹进帐才发现事情不对,急忙下令全军寻觅单于,匈奴大军忙了一夜一无所得。破晓时,昨日的汉使去而复返,前来传话说,单于便在汉军军中,请匈奴诸王前往一叙。

    于是大军汇合,匈奴全军归降,大城解围。

第四十二章 沙陵渡

    单于的失败是匈奴王侯可以预料的,但单于被亲卫擒获送往汉营的消息传来,众人还是不免惊疑。他们私下里沟通联络说:单于虽说待我等凉薄,但待亲卫随从都是慷慨无疑的,如今却被他们捆了,羊儿似的送到汉军中去,可见金银并不是能拉拢人心的事物。

    当他们率领部众,与汉军将领见面之后,刘备以匈奴礼仪宴请诸王。宴席上,汉军将领与匈奴王侯杂处,朔方义军也列坐其中,刘备在主座上对众人劝酒,而关羽张飞侍立两侧,他们一人持长刀,一人持长矛,面不改色宛如两座铁塔,如鹰隼般俯视着帐中会者,王侯们战战兢兢,用餐酒肉却食不甘味。

    陈冲在副座主持宴席,见如此情形,便让人上了道肉羹,肉羹撒上天竺胡椒,羊肉膻味尽消,会上食客无不口中生津,连连下筷朵颐,关羽张飞也都侧目视之,气氛这才缓解下来。陈冲令他二人坐下,又将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何萘平林招来,对他说:“死者已矣,生者若不能生活如昔,徒令死者伤悲罢了。”何萘平林垂泪应是。

    会上陈冲又提议刘备剑舞,自己以笛和歌。刘备欣然应允,当即抽出中兴剑,在厅中露出寒月般的剑芒,陈冲便以笛奏《朱鹭》之声,曲声咽咽扬扬,剑光如鹭鸟翻飞,刘备身姿英武,剑术高超,挥舞间自有一番纠纠之风,会上宾客皆为其倾心,曲词如下:

    “朱鹭鱼以乌,路訾邪鹭何食?食茄下。不之食,不以吐,将以问谏者。”

    一曲再三咏叹,听者皆知曲中有征伐之声,待曲调平息,刘备收剑归鞘,问陈冲说:“庭坚曲中有不尽之意,可否为我详解?”陈冲放下竹笛,对会上宾客说:“我等在此欢宴,却仍有未竟之事,未成之功,不得不叫陈冲思量。”

    他稍微停顿,待众人全看向自己,方才又说:“定襄、雁门本属国家故地,而后迁予友邦以安众居。可如今鲜卑连年侵扰,诸郡离散,雁门已失,定襄又危在旦夕,呼衍王求援于刘使君,刘使君以匈奴不安,则鲜卑难御,故上为朝廷计策,下为黎庶思量,方才有废立之举,如今诸位即来,我军兵甲已足,气冲霄汉,正是驱逐外虏之时,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宴席当即转为军议,铁弗人与且渠人自然并无异议。刚投诚的匈奴王侯本也心怀迟疑,但一众人先见关羽张飞的威武,后见刘备舞剑的英姿,又为陈冲细致的安排所感动,都拱手对刘备行礼道:“这本就是我国中家事,如何劳烦使君费心?使君但有驱驰,我等都甘效犬马。”

    军心可用,但仍有不少问题亟待解决,如今两路大军汇合,一时间规模直逾十七万之众,匈奴举国的战士,基本都汇聚在此处了。食住用度,大军一日可食一县赋税,纵然是汉军抄袭美稷王庭大发横财,陈冲也颇觉奢侈,因此大战之前,刘备得设法迅速凝聚军心。

    于是刘备在匈奴诸部中下令:独孤部、宇文部、呼毒部等在朔方已久战的部族可先淘筛伤病患者,由大且渠带领返回美稷休养。同时又对军中宣传,在场是独子的,可以上报退役,先行返乡;若是兄弟父子都在军中的,可以上报退役一人,以确保家族传续;若是年未满二十的,与年已满五十的,也以年岁不当免役。

    两日之内,大军裁退近七万之数,不少匈奴部民何时见闻如此行事?一时间军中父子告离,兄弟相别,战友垂泪。离人都与留人叙说:刘使君心念我家,仿佛父母,远胜单于,汉人常说投桃报李,你等既在军中,又要与鲜卑征战,切莫畏战不前,以致兵败,徒令族中蒙受不齿之名。

    但最出人意料的还是且渠智牙斯复用一事。且渠智牙斯为于夫罗平叛在前,尝与汉军开战在后,虽不是于夫罗死党,实际上却是他独撑大局。在于夫罗被擒的情况下,智牙斯本人都已做好被杀的准备,孰料刘备将其复用,主持美稷大局,刘备起用他时,扶起他恳切说道:“君乃国中智者,惜哉明珠暗投,如今诸部形势繁杂,我不胜其扰,全军能为其劳者,舍大且渠其谁?还望大且渠助我稳固王庭,则鲜卑区区,何足论也!”

    智牙斯感动莫名,只能再三叩首。到得美稷,他携伤患离去时,回首夕阳下,整顿完成的汉军已然开始向定襄进发,他们行动迅速,急着赶最后的时间,大且渠清晰得记得分开时,军中每人的面孔坚毅如铁。如此军伍如何败战?这样想着,大且渠卸下重担,自率着绵长的队伍打马入城。

    魁头自平城再次出兵以来,如今刚过三旬。但其铁骑践踏,威势无匹,当真是刀山枪丛,皆如靡粉一般。

    起初他先围攻武州,武州小城,守卒不过万余,而鲜卑大军掳掠四周游牧部民,斩首扔入城内,城中守卒为之丧胆。魁头便当日攻城,围三阙一,城守卒见有一条活路,也无心拼死作战,呼延于勒硬撑两日,观察将士作战不力,自知陷落早晚而已,只能率残部星夜逃亡中陵。

    中陵尚有靳部八千守卒,于勒都草草与其汇合后,又为魁头追击围困,好在中陵为须卜氏精心经营,尚能坚持,但在第十日间,鲜卑人偶然从一荒村中觅得地道,地道尽头距城中不过百丈,于是魁头派人昼夜挖掘,于第十三日挖入城角,数千鲜卑勇士突然杀入城中,中陵守军猝不及防,中陵也为其所破。

    呼衍于勒都只能带领千余士卒突破重围,发现南路为鲜卑断绝,只能再辗转至善无城内,但此时魁头也无心看管于他,只留下一千骑士在善无城郊监视动向,其余部众则继续西征,定襄此时已无可战之兵,武成、桐过、骆县、箕陵四县也应声而落。

    等汉军抵达沙南城时,定襄一郡几为鲜卑尽数攻克,只剩下沙南的守卒与鲜卑人隔河相望。

    魁头进展之快,实在出乎陈冲预料。按他计划,只要箕陵不失,汉军便从沙南渡河,至箕陵后再依河列阵,南下与鲜卑主力邀战,若鲜卑退战,则收复失地,若鲜卑应战,正一决胜负。但如今慢了一步,那便如对弈般失了先手,会战的地点便不由己方决定了。

    望沙南城南北,能轻松渡河的渡口只有两地:南下只能从河曲渡渡河,北上只能从沙陵渡渡河。河曲渡距离沙南两百里,且河岸处多有山岭相傍,鲜卑只要据守险要便能以寡敌众,只要通晓定襄西河两郡地理,便绝不会从此进军。很显然两军统帅都深知这一点,两军几乎不约而同地沿河水向北继进。

    沙陵渡,顾名思义,渡口处乃是一片沙滩,四处起伏,成就一片连绵的沙丘,但终究还能看见些许灌木野草,而在渡口向西处二十里,一条纤细的河水支流暂时挽回些许生机,但再往西去,便是茫茫的河套沙漠。

    汉军到此地筑营时,已是四月中旬。此时正是初夏,河水滔滔而过,在两岸裹挟起黄沙无数,刘备看将士们在南岸忙碌,自己则抓起一把黄沙,对陈冲感慨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庭坚,都说圣人出而黄河清,我在此地见此黄沙无数,当真难以想象河水清澈的模样。”

    陈冲知晓刘备是为战事为难,心有所感,他便为其鼓舞说:“玄德,所谓圣人出而黄河清,非是河水自清,而是要圣人囊清河中沙数,沙质尽除而黄河自清,此所谓清黄河者方为圣人。”

    刘备撒下指尖砂粒,对陈冲笑道:“人力岂可强求?”陈冲正色道:“滴水可穿石,愚公可搬山,不为之,怎知其不可?”刘备颔首应是,他指着对岸亦在筑营的鲜卑人,对陈冲感叹:“鲜卑连战三旬,攻破七城,兵士更较我为少,但我观其举止,无惧战之态,实是朝廷历来大敌,你可有胜算?”

    陈冲反笑道:“你是主帅,你来问我?”刘备一愣,以为陈冲与自己玩笑,随即也作弄笑道:“效仿高祖,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孰料陈冲摇首说道:“玄德你如今统帅十万大军,非是往常时。我便是再如何善谋,也不过是一人之谋,难以面面俱到。而一人之谋何如万人之谋?”

    刘备非常赞同,便在夜里问计于诸将。

第四十三章 出奇兵

    夜里参会的多达七十余人。除去刘备陈冲外,有汉军军侯、司马十三人,匈奴本姓王七人、异姓王六人、骨都侯三十七人、白波将帅八人、朔方小帅三人。与会者都刀兵相见,如今却安处在一帐之内,众人心中都感叹说:世间敌友爱恨,都不过是韵味绵长的钟声。

    人多到这个地步,自然也就不讲究什么主次尊卑了,一人一马扎坐成四排。陈冲取出一张白布,用炭石现描了两岸地形,再在南岸标上汉军分布,挂在帅帐中央,让刘备谈论现下形势。

    刘备手指沙陵两岸,沉思少许后说道:“鲜卑人已经攻占定襄全郡,扼守险要,才逼得我军在此处对峙。两军隔河相望,我军势众,而鲜卑势寡,看似形势在我,但却有三劣。一则我军人数虽多,但钱粮损耗靡费,不能与敌久持;二则鲜卑坐拥地利,我等需得渡河击贼,纵使人众也难以占优;三则我军为新成之众,鲜卑为老成之众,军阵配合不可骤成。有此三劣,足以消我人数之众,我军却不得不速战速决。我心中为此困顿,不知诸君可有解决之法?”

    诸人便为此议论了一夜,有筑堤开路之言、也有诱敌深入之策。但最得众心的还是独孤力微的计谋。他虽在祁县之战中败于刘备,但只是身为副将,且勇力不及关羽吕布而已,并非智谋短浅之过。众人都听他阐述道:“既然我军不得不渡河作战,就得不惧弓矢持刀争先,只是渡河之处可以斟酌一二。”

    众人面孔皆露出赞同之色,独孤力微非常满意,便继续说道:“我常驻沙南箕陵,知晓两岸地形,便在此处向西五里,有沙陵湖位于大河之北,沙陵城之西。

    沙陵湖南北长达七里,东西宽约四里,又与大河相隔不足二里,鲜卑在此处难以列阵。而我军可在扎营处列阵做渡河状吸引鲜卑,再分出一支奇兵,从沙陵湖轻兵渡河,只要占住险要,鲜卑狗就陷入两难之地:如去救援,我军便继而从阵前渡河,如不去救援,我军便从沙陵湖渡河,只要我军成功尽数渡河,鲜卑狗久战力疲,又势寡力孤,如何能胜?”

    一席话说得众人连连颔首,刘备思量间也觉得颇为可行。他心想,如要先派精锐渡河,还是需要太原郡兵先行,便先征求汉军诸将的意见。关羽张飞等人平日刀口舔血,自然是欣然应允,窦辅、顾益、令狐渊虽说面露难色,但也知晓刘备难处,终究答应下来。

    于是刘备做如下部署:以九千太原郡兵为奇兵,移阵至左翼,将二万铁弗兵马移至中军,随时支援左翼,而刘备以为其余匈奴诸部难堪大战,便将其停在右翼,大作旗鼓以张声势,让鲜卑人误以为汉军将在东部渡河,实则待太原郡兵渡河成功,右翼再尾随中军最后渡河。

    事后刘备问陈冲意见,陈冲颔首赞同他说:“玄德你安排周全,处置得当,排兵布阵都各得其所,若能得计,确能大胜无疑。只是料敌从宽,魁头能代行鲜卑国政数年,亦是一世之雄,临时机变不能小觑。不若令我暂领白波之众,退居三军之后,若事有急变,还能从容处之。”

    刘备莫名奇妙,暗自心想:两军隔河对峙,我军渡河击之,便是先锋危急,也是动用前军左右救援,庭坚你退居三军之后,济得甚事?但他素来对陈冲膺服,既然无损前军攻势,他也便听从陈冲意见,让陈冲离去自与白波将帅协调。

    计划既然定下,汉军就按照部署运作起来,次日,右日逐王栾提瓯脱泉与赫连凡莫、粟籍蒲奴、独孤力微、宇文器韦等十六部率众现身河岸,从后军运来原木桑麻,于河水南岸大肆建造木筏、走舸,又派些许骑士朝北岸鸣鼓示威,引得北岸鲜卑人颇为诧异。

    而并州郡兵则按照建制暗地西行,待一部到达地点后,后一部再轻声开拔,尽量减小声响,等九千人全部到位后,还需等后方的白波军制作木筏送来,一切准备就绪后,方可渡河。

    大战之前,刘备频频派使者打探北岸的消息:“沙陵湖处鲜卑人几何?”“区区数千之众。”“瓯脱泉部对岸鲜卑人几何?”“目力所及,旌旗连野,隐约能见单于麾盖,约有四万之数。”“善!善!”

    刘备心中大为高兴,心想如此情形,只要云长翼德二人渡河过去,战事总有七成把握。与信任陈冲的智计一般,他对两位义弟勇力亦是托以生死,见形势对己有利,他当即又问说:“关、张二司马渡河准备如何?”使者回来答说:“今晚便能备齐,明日即可渡河。”

    此时已是四月二十二,刘备衡量一番,下定决心对众将说道:“那便明夜渡河!”决心即下,他又对亲随细细吩咐道:“今夜让火头营多做些肉食,送到关司马他们处去,他二人常能日啖一牛,在沙场上方能所向无敌,将士们皆是如此。这几日他们偏居山野,不生火,明夜渡河事关胜败,不能将袍泽失了气力。”

    当夜全军进行休整,除去少部分哨兵在河岸处放哨监视外,其余将士都早早入眠,为次日的大战做最后的准备。

    但令刘备意想不到的是,在河水南岸,仍有一支骑兵在穿行,率领他们的正是步度根,在汉军西行之时,步度根便率领一万骑士潜行于箕陵之后的山林中,直至单于斥候来信通报说:汉军已在南岸准备渡河作战。他当即从箕陵夜渡大河,沙南的匈奴守卒误以为鲜卑人俱在沙陵对峙,连放哨也松懈了,竟让步度根毫无阻拦地登上西岸。

    等所有骑兵登上西岸,步度根强忍下内心的欢呼,他对麾下几名大人激励道:“全军安渡大河,而汉军安枕不知,当真是天助我也!诸位当与我速战决之,此战若胜,西河、朔方、上郡三郡,则尽在我部掌握!闯下如此伟业,诸部定然归心,兄长复统鲜卑之时,也就在我等眼前了!”

    步度根向来以稳重多智闻名于鲜卑,如今他头戴铁胄,上面插着白色的雁羽,身披红绳绑扎的玄甲,外罩黄红色锦袍,耸起的立领更显他威武,众将都见了他激动的神情,心中也为此次战事行动之大胆所奋扬,都齐声说:“敢不为大人从命!”

    他们高举黄红色的奔马旗帜,忽而高举起火把,万人的队伍骤然在黑暗的大地上形成一条火焰的长龙,他们策马绕过河岸,径直向西扎入山壑之中,行得二十里,确认无人识得他们的踪迹后,步度根率军提速,骤然向东北奔袭七十里,便在黎明将来未来的时刻,他们正好跨上沙陵渡的西面的最后一道山壑。

    待先头部队上山,步度根令所有骑士熄灭火光,他在深蓝的天空下,眺望两里外汉军的布置,汉军军营中一片寂静,除去在河水沿岸有点点星火游弋,显然大部分是汉军都还在睡梦中。

    这是绝佳的突袭时机,步度根见状吩咐诸将,提醒说道:“既然我军绕到汉军背翼,正可将汉军驱逐往河水之畔,用河水尽数掩杀,切不要一时杀得起兴,错过了最佳战机。”诸将都颔首应是。

    于是号令兵便在东侧吹响号角,号角声响彻晨曦,鲜卑的骑士们欢呼着从山顶顺坡而下,两里的路程不过是一刻之间。军营中的匈奴士卒为角声吵醒,却仍然睡眼惺忪不知所以,后营的鹿角又布置薄弱,只有寥寥数百名匈奴守卒,几乎是一个冲锋,后营的防御便被轻松突破。

    后营是宇文部的驻地,宇文器韦匆匆披了皮甲,拿出长槊,用冷水泼过脸庞后,他骑了大马,边呼唤士卒边寻觅鲜卑人,但显然为时已晚。鲜卑人已冲入后营深处,距离他不过百步。

    率领此处鲜卑骑士的,乃是索头部大人拓跋诘汾。他是拓跋邻之子,因处事公正又身材英武而被父亲看重,故而拓跋邻提前逊位于他,两者都为魁头所重用,拓跋诘汾看见宇文器韦身形高大,又有不少士卒向其求救,便知晓他是此处的领袖,当即抽刀上前要与其挑战。

    宇文器韦浑没有想到局势已是如此败坏,拓跋诘汾冲来时,他尚未做好厮杀准备,只能转马立即向后逃去,但拓跋诘汾早已提起速度,两人相隔距离愈行愈短,拓跋诘汾见距离足够,当即向其挥刀,宇文器韦无奈之下只能以槊杆应对,但他仓促之间拿错了武器,这柄槊杆乃是以松木制成,拓跋诘汾两劈之下,便将其断为两截。

    眼看下一刀就要被拓跋诘汾砍死,宇文器韦集中生智,将槊杆砸在拓跋诘汾身上。拓跋诘汾猝不及防,被两根槊杆砸得眼前一黑,吃力不住时又被宇文器韦在马上踢了一脚,他跌落在地崴伤了脚。宇文器韦这才得以逃出生天。

    但纵然宇文器韦一时得生,整座汉军的后营都已大乱,士卒无人组织,被鲜卑人围剿屠杀,营帐被鲜卑人扔掷火把,在渐白的穹幕下烧成一片火海。

    河岸的哨兵浑不知后营发生何许事态,眼前的事态已然吸引他们所有注意:北岸的鲜卑单于高举旗帜,无数将士从营中拖出木筏摆至河面,鲜卑人竟然先要渡河了!

第四十四章 阵先败

    传令让步度根出发之后,魁头便身披铁甲,手握斫刀,只露出他略显苍白的面孔,骑着那匹闻名诸部的雪絮骥,在大河边来回巡视,其实地位高贵如他,已然不需要亲自冲锋陷阵,但他还是时刻做战将状,他知晓麾下勇士因此会气力倍增。

    使者派去时是在清晨,他估计胞弟收到消息时是在傍晚,出发时是在深夜,一夜奔袭近百里,等发起进攻时应当是在寅时左右,如此想着,他便枕着铁胄在一颗树下歇息。士卒们都爱戴魁头,更知晓他在前年与蹇曼交战时伤了椎骨,每日不听着风声便无法入睡,他们便在魁头身前围成一排,替他挡着河风带来的湿气。

    等到寅时,魁头自然醒转,此夜他显然睡得极香,一起来便精神抖擞,问身边士卒说:“南岸有何动静?”士卒们都说尚未听闻,魁头稍显失望,随即又想:步度根毕竟是深入敌境,速度稍慢也情有可原。他随即又振奋精神,对随从下令说:让诸部大人都做好渡河准备,等南岸亮起火光,便全军渡河。

    众人其实将信将疑,私下都说:如此穿插敌后,非是天神保佑,恐难成功,步度根摸黑进军,怕是在西河沟壑里迷了方向,不知如何继军了。等到天空渐渐从晦暗透出蓝色,大家都觉得此事无希望了,但树洛于齐光忽然眯着眼说:“火起了!火起了!”

    众人都闻言去看,南岸的昏黑中确实冒出点点光华,逐渐在天际蔓延扩大,众人从中看见点点黑影攒动,耳边似是响起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魁头默默用鲜卑语念了一句:“生者长存,逝者安息”,随即令侍从吹起总攻号令,令全军在此时渡河,响应南岸的致胜奇兵。

    号声之下,将士们用绳索一端系在马鞍,一端系在木筏,数马并行将其拖行至河岸。沙陵渡外河水轻波,他们以极快的速度解下绳索,把木筏推行至河水中,一座木筏能容纳两人一马,于是便一人撑筏,一人张弓,三千鲜卑战士便在汨汨划水声中率先向南岸靠去。

    他们的最初目标是右翼的匈奴人,而在南岸自然也有四千匈奴军士守夜,为首的乃是粟籍骨都侯粟籍蒲奴,他见后方亮起火光,又见对岸有漂筏而来,如何不知已到决战关头?他无奈拔刀说道:“鲜卑狗反能渡河耶?”只能一边派人通知刘备消息,一边组织部众至河岸前迎战。

    此时天色方才蒙蒙亮,匈奴将士举着火把,拉开角弓向着一片朦胧放箭,摸不准距离和力道,箭矢哪里射得中?结果十有九空,反倒是响起一阵阵的噗通入水声,引起鲜卑人的嘲笑之声。

    鲜卑人看着火把,反而知晓匈奴人的位置,张弓飞射,几乎箭箭必中,粟籍蒲奴见状才令部众扔下火把,只是为时已晚,河水宽约百丈,鲜卑人撑筏至离岸十余丈时,河水水深不足四尺,鲜卑人便驾马跃至河水,千余骑士踏水汇聚,为首的正是树洛于齐光。

    树洛于齐光披上玄甲,头戴青色兜鍪,两手各拿一支短戟,踏马于众骑之前,河水冰冷没过脚踝,他高声问道:“可能出水杀贼?!”骑士皆三声高喝,便一同簇拥着向岸上的匈奴人杀去。

    粟籍蒲奴见状大为震怒,对左右说道:“鲜卑以我匈奴无人耶?”也令沿岸将士集结成阵,高举长枪迎上去,鲜卑大马行于水中,加上河岸湿滑,鲜卑骑士难以提速冲锋,刚冲上河岸的沙地,粟籍蒲奴便带着长枪迎上来,鲜卑骑士人数稀少,几番厮杀下来顶不过后阵的箭雨,又反被逼到河水中。

    树洛于齐光见状,笑道:“小儿竟也识战阵,不知小儿可有勇力?”遂让铁骑与自己并肩,迎着枪阵扔出手中铁戟,那铁戟重达八十斤,砸在士卒身上,一击便摧断胸腹肋骨,树洛于齐光将携带的四支铁戟尽数扔了出去,硬将枪阵打开缺口。他随即纵马抽刀,从此缺口杀入军阵内,粟籍人无有他一合之敌,他向左杀死七八人,又折返向右杀退十来人,浑身都染上血色,粟籍人无不畏惧,都说这是血染的老虎,就这般被他冲散了。

    见部众阻挡无力,粟籍蒲奴也焦急万分,他指着树洛于齐光,转身对侍从说:“这人在鲜卑里也定是有数的勇士,只要射杀此人,便能杀退敌军!”遂令部众射矢应对。粟籍蒲奴自己也是匈奴中有名的射手,他拉开三石弓,架上一支红色箭羽三棱箭头的箭矢,在人群中瞄准齐光青色的兜鍪,松手,正见红色箭羽在兜鍪上摇动,。

    还未等粟籍蒲奴笑出声,他便见中箭那人暴怒道:“何人射我!”齐光头顶着箭羽,在人群中四处张望,正见粟籍蒲奴持弓与他对视,他当即摆脱强敌,想着粟籍蒲奴打马杀来。粟籍人头次见到能顶着箭矢厮杀的悍将,又纷纷改话说:这不是血染的老虎,这是吃人的鬼神啊!

    粟籍蒲奴也为之丧胆,眼看着树洛于齐光杀到眼前,他不敢再战,只想驾马逃窜,树洛于齐光挥刀斩断马腿,粟籍蒲奴当即落马,滚在地上仰视齐光,齐光斜持着斫刀,浑身都滴着鲜血,对着他笑说:“你准头不错,竟射中我额,可惜力道不足,这箭矢你便取回去罢!”

    粟籍蒲奴闻言取下箭矢,正见他眉心开了处小孔,需得再进三分,才能取了他性命。树洛于齐光见他在地上发愣,不由哈哈大笑,随即挥刀斩去了他的头颅,挂在马鞍上,鲜卑骑士跟了上来,“万胜”之声不绝于耳。

    但粟籍蒲奴到底为汉军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树洛于齐光冲杀了这一阵,足足有小半个时辰,一时间也无力再战,只能在河岸静静等待后续援军渡河,瓯脱泉等人已从营中唤出三万将士,在南岸列阵准备与鲜卑的会战。

    但对此时的汉军而言,亟待解决的则是步度根。他们在后营纵火,火势已经蔓延到中军,对左翼对敌的将士来说,既不知有多少敌军,也无人指挥聚集对敌,有些将领还以为是大战在即,军队炸营,试图直接进入营中安抚士卒,结果被鲜卑武士迎面撞上,不明不白地丢失首级。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呼毒骨都侯呼毒休利,他的营地有一条细流淌过,他令部下先将建营的木材在流水中浸湿,再堆到火势即将蔓延的地方,如此反复两刻,终于止住了火势继续向中军蔓延。

    后营的溃兵见此处灭了大火,也无须呼喊,便纷纷往此处涌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鲜卑骑士,呼毒休利连杀了几人,仍不能止住逃兵溃乱的阵型,但他却不能在此处后退,一退之下,极可能扑灭的火势再次燃起,一旦中军崩溃,便再难组织起反攻的攻势,此战便一败涂地了。

    正在鲜卑骑士追击之时,刘备也终于有所反应,他从中军拉出五百铁弗骑士,身披尽是玄铠,他也挥舞佩剑,身着特制的明光铠,在朝霞中分为醒目,他鼓舞这些将士说:“敌军主力正在渡河,能骚扰我军侧翼的不多,但定然都是精锐,我军失了先机,但优势仍在,只要打退这股侧击之敌,此战便是我军胜了,诸位可能随我逆战?”

    他让亲随打起云纹飞虎旗,铁弗骑士皆高呼允诺。刘备持剑在前,五百骑从营中绕了个半圈,踏着燃烧倒塌的营墙废墟,马儿飞步如风,溃兵们看见晨光下刘备的旗帜,虽仍是逃命,但自主让了条道路,让刘备率军迎上鲜卑骑士。

    此时步度根已接连冲过三阵,接连攻破宇文部、尸逐部、先贤部、渠复部,宇文器韦侥幸在拓跋诘汾刀下逃脱,却也没能躲过鲜卑骑士答答的马蹄,被箭矢射下马,随后被踩成一滩肉泥。独孤力微则直接被溃兵堵住了去路,无路可逃,便为没鹿回部大人窦宾斫下首级,其余骨都侯如尸逐隗难、渠复蒙隼也未能幸免。

    此时看着云纹飞虎旗驰来,步度根不禁大喜过望,他对周边部众笑说:“那便是汉军统帅刘备,他侥幸在桑干逃过一劫,如今又来沙陵为我们送礼了!”

    但鲜卑人连夜奔袭,又在汉军营帐间接连厮杀一个时辰,到底是力有尽时。刘备挟愤而来,与步度根的先锋缠斗在一起,连却敌阵数十步。刘备挥舞双剑,左突右掩,他较常人手长两尺,专割敌骑的手指手腕,几名鲜卑骑士吃了闷亏,被连削下十来根手指,矛戟斫刀掉了一地。

    步度根见前阵竟然落入下风,心中吃了一惊,转而对令兵说道:“到底是汉军统帅,也是英武男儿,不能等闲视之,宿六斤黑跶何在?”

    令兵当即摇旗鸣号,催促宿六斤黑跶向本阵靠拢,而此时宿六斤黑跶手持大刀,正在侧翼追逐尚未溃逃的残兵,他的耳中不止听闻步度根的号声,在汉军的南面山岭上,也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金鼓声。

    此时太阳彻底升起,天已然大亮,陈冲在山头远望正在乱战的河岸,俯视将溃未溃的后营,他的身后两万白波将士已然整装待发,杨奉、胡才、韩暹、高准、徐晃等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

第四十五章 转败势

    陈冲的骑术一般,若在马上与人角力,他能把自己颠簸下去,要与士卒一同冲锋陷阵更是有心无力。但此时他登上沙山,眼前尽是步度根毫无防备的侧翼,他只需信任韩暹等人便可,他回身对白波将帅行礼说道:“此战的胜败,陈冲便交予诸位了。”

    他便在这面山岭上排出二十面大鼓,以褐红陶土为鼓框,牛皮为鼓皮,梨木为鼓槌,脆亮的鼓声炸响在南岸上空,将所有厮杀的将士目光都吸引过去。鼓声停歇下来,白波骑士的身形在朝阳下拉出斜影,刀剑披戴霞光,人头攒动如林浪。

    二十面鼓再次齐齐敲响,领头的将帅附和高呼,杨奉率先冲下山坡,八千白波骑士随之俯冲。马蹄在脆软的土坡上践踏,尘土在劲风中化为靡粉,进而抛洒成烟尘,白波骑士俯低腰身,一手持枪,一手拿盾,盾挡在马身之前,枪戟斜刺向上,而鲜卑骑士仓促迎击。

    移动的铁刺林轻易撕开临时组成的阵线,正中鲜卑骑士脆弱的侧翼。鲜卑骑士们竭力避开枪刺,却在马腹马背上划出条条狰狞的长痕,马匹嘶鸣挣扎,马鞍系带也断裂,烟尘里一个个人头在起起落落,髭发的鲜卑骑士在急剧减少,这让宿六斤黑跶心焦。

    宿六斤黑跶不顾步度根的角声,反身将四周星散的鲜卑骑士鞭至身侧,对众人说道:“不料汉军仍有后手,此时我等深陷敌阵大营,如不反破后贼,便会一败涂地,此乃生死之时,诸君随我逆战!”言罢,他扔下铁胄,左手高举七尺长刀,左手拉扯坐骑辔头,坐骑千里雪载他直奔汉军前锋,那七百鲜卑骑士紧随其后,与白波骑士厮杀在一起。

    白波先锋见他挥动那把长刀,宛如月弧闪过,迎上的两人被斩为四块,半身翻滚在地上,将肠子拖将出来。后方的骑士趁他收刀之际刺枪,这鲜卑大将已提马过身,转换方向,后面的鲜卑骑士随之涌堵近身,白波将士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

    宿六斤黑跶方才一击杀得发热,他在簇拥中将铁甲尽数解开扔了,为身下的甲骑也只留下一张牛皮。千里雪大为兴奋,高声呼啸,风驰电掣般又突入汉军阵中,白波武士马力不及,勇力亦是不及,竟为他反复手杀十余人,冲刺的劲头也弱了。

    杨奉见状让骑兵们靠拢一处,对宿六斤黑跶搭弓乱射,宿六斤黑跶靠近不得,只得重新批了胄甲,再要与白波骑士厮杀,白波骑士见他,都大声说:“那人是能挥七尺铁刀斫人腰身的野兽,他又回来了!不要放过他”徐晃在侧翼听闻后,便提起兵器策马绕至阵前,对宿六斤黑跶喝道:“鲜卑狗,我乃白波军军候徐晃徐公明!你是什么人?无名贼我不杀!”

    宿六斤黑跶见徐晃向前,提刀拍马,对他咧嘴一笑,随即用生硬的汉话道:“汉儿妄言!我宿六斤黑跶乃是单于麾下的六大庭柱,宿六斤部的第一猛士,生长在马背上三十六载,刀下的死灵超过百数,如今你挑衅于我,除非你现在磕头求饶,否则我定然将你的首级挂在马鞍上!”

    叫嚣完毕,双方的将士都热血沸腾,声带嘶哑的喊杀声渐渐掩盖山头的鼓声。宿六斤黑跶回头对骑士们说:“今日厮杀,你等听好:或死于阵前,或打满一百个回合。舍此之外,非我鲜卑男儿也!”说罢,他用铁甲蒙面,向前跃马冲杀。

    徐晃的兵器是一杆长柄巨斧,斧头由百炼钢打造,斧柄长八尺,亦是镔铁造成。百余斤的斧子他挥砍如常,正撞上宿六斤黑跶的长刀,擦起一茬星火,冲力压至腰身,两匹马都不禁连退几步,徐晃的坐骑是一匹棕鬃马,马力不及黑跶,宿六斤黑跶先行驾马,抓刀掩杀上去,徐晃只能防守,接连后退。

    两人连斗了几十回合,黑跶占据上风,却迟迟无法转化胜势,强攻费力,他便暂时拉马驻足休憩。徐晃见他退后几步,似有歇战之意,胸中一股闷气终于激扬,反追上身来,迎头一斧劈向黑跶,黑跶仍以刀刃相迎,只是接连作战,刀刃间多有缺口,徐晃劈斧直入刃中,七尺长刀断为两截,连带被斩下的,还有黑跶坐骑的马首。

    黑跶的坐骑是难得的西域马,浑身雪白不含一丝杂色,在冬日里能与雪野浑然一体,故而被称作千里雪,如今却也不过血流一地,将黑跶跌落,黑跶本想扔出手中断刀,但跌伤了手腕,难有动作,亲随正要相救,徐晃便弃了巨斧,拔出斫刀砍断他的两臂,最后割下他的头颅。

    这一幕被步度根看在眼里,他不禁破口大骂说:“莽夫,岂不知搏虎亦要斗智!”他心中分析形势:如今刘备带铁弗人截住前锋,又为白波骑士冲击侧翼,西进难进,北上无路。战线拉得过于漫长,等于处处受人所制,在如此情形下,想要彻底击溃汉军已无可能,如若撤军慢上几步,局势反转,便会变成鲜卑的溃败。

    拓跋诘汾率先踏马前来,急找他说道:“大人,此次突袭已然事败了!我军击溃汉军左翼,虽然未竟全功,仍然算得上战功显赫。但现在侧翼为伏军所破,败势难挽,壮士断腕,还能转败为胜,犹疑不决,必将累及单于!”

    这些话语切中步度根心坎,但他仍问道:“我如何不想?只是如今如何撤军?兄长已然开始渡河,我等若想北撤,稍有不慎便会自绝南岸,更会连累兄长。若是原路返回,军情紧急,几无时间收拢部众,拓跋兄,你可有计教我?”

    拓跋诘汾拍马叹说:“大人心急扰智,往北如何撤不得?王军已攻上北岸,汉军木筏尽为我所获,我等只需背对溃军,汉军定然无力追击,正可让我等徐徐渡河。”一番话语让步度根陡然醒悟,他忙对侍从说道:“向北!向北!”

    步度根不再看那些身陷重围的部众,近半数人就这般被抛下。拓跋诘汾强忍伤脚疼痛,高举索头部旗帜,黑黄色的旗布上绣着黑尾白鹞,他早已卸下了铁甲,只披着黑色的裘衣,露出英武的面孔。奋战的鲜卑人看他在策马在最前,都说道:“那是与天女结缘的索头大人,我们跟着他。”

    陈冲站在山顶,眯着眼看他带着队伍从燃烧的硝烟穿行,他选的路并不近,但路上都是无序的匈奴士卒,无力阻挡他们前行,反而扰乱试图追击的白波骑士,两刻时光,那黑尾白鸢硬是闯到河岸处,与正渡河的鲜卑主力汇合。

    鲜卑的阵型只是少许骚乱,已然渡河的王旗停止前进,情形令所有人惊异,王旗毫无犹豫地开始后撤,河岸上留下数道方阵,其余部众当即开始收集汉军的走舸木筏,等到汉军完全控制乱象,鲜卑王旗已再次渡河北岸。

    眼看鲜卑人都将全部渡河,魏延领着剩下的白波步卒,终于从东北方向奔赴至河岸,鲜卑人见他们姗姗来迟,在河上岸边对他们辱骂嘲讽,但话未还未出口,白波弓手对他们乱放火矢,北风干凉,而鲜卑人多以皮毛为衣,渡河时为求稳,木筏走舸又相互扶持在河中挤成一团,很快便在河上燃起大火。

    冉冉的日辉中,两岸的将士看一团团火焰在水面翻滚,惨叫声闻于旷野,最后又为滔滔河水所淹没,有近三千的鲜卑勇士因此投入河中,再也未能走出水面。

    诸位鲜卑贵族簇拥在魁头身侧,看着这位深为部民所爱戴的单于脸色铁青,同时也颇为心悸,若是方才撤得稍晚,汉军这支奇兵在河岸燃起大火,鲜卑大军无路可逃,只能被汉军尽数绞杀殆尽。

    两军的第一次接战落下帷幕,此次战损仍是鲜卑占优:汉军损失高达二万六千余人,魁头的损失至多接近九千,这一战是鲜卑赢了,但鲜卑诸帅却毫无胜战的喜悦。

    此次单于用计奇袭,步度根剑走偏锋,众人都道是万胜之策,必能大破汉军,席卷全并。但结局却是计谋为敌所看破,反设下伏兵险些围杀大军,令众人颇有荒唐之感,以至于拓跋诘汾对父亲拓跋邻说:汉人中有智者,我军既不能速胜,便不知有多少儿郎会战死此处了。

    鲜卑人生出三分怯战之意,匈奴人则已有八分。南岸的营寨废墟一片狼藉,其间遍布烧焦与践踏的尸骨,硝烟与血肉的恶臭味夹杂着令人作呕,匈奴人收拾战场,见王侯与奴隶都死在一处,哀鸣的战士已变回凡人,刀剑的光华也统统褪去。

    右日逐王瓯脱泉与左谷蠡王莫悦都对刘备说:经此一战,除去跟随刘备中军的铁弗人,其余诸部都死伤近半,生养一个男子何其不易,这仗已然打不下去了。说罢又相互垂泪太息:当年匈奴纵横北疆,如今却接连败战,如何对得起祖先与朝廷?旁人闻言也为之动容。

    刘备反倒面色如常,他已整顿心绪,对活下来的人说道:“若是此时便告负认输,我刘备绝不甘心!诸位便是不愿再战,也勿要离去,诸位且在此处看我等如何杀贼便是!”

    他看向陈冲微微颔首,陈冲便转头对刘德然说道:“让云长他们今夜渡河!”

第四十六章 袍浴血

    太原郡兵为遮掩行迹,他们选择隐藏在河水的分岔处,食不生烟,睡不解衣,一直僵卧在沙丘间等待着渡河的军令。沙丘连绵围住东南北三面,西面流水不息,供他们生活取用。

    北岸的鲜卑斥候在对岸侦查,见荒草连天漫无人迹,连对岸的守卫都一齐撤去。众人都高兴不已,私底下讨论战事前途:我等隐藏如此精妙,想必渡河之时定能收获奇效。

    孰料事有利弊,隐藏过好不只骗过了鲜卑人,也遮蔽了自己眼目。步度根奇袭汉军右翼时,火光远不可视,全军最为精锐的九千郡兵藏在沙丘间,人人呼呼大睡,待中军使者来此传递消息时,将士们正检查随身刀甲,这才得知鲜卑大军已然全部撤回北岸,只在南岸留下一片废墟狼藉。

    “今夜依旧渡河。”来传令的刘德然神色颓唐,显然因白日战事而悲观,他低声对关羽说:“云长兄,鲜卑狗爪牙皆能杀人!兄切要小心哩!”关羽知晓战况后,先对他怒斥说:“爪牙如何能比我将士利剑!”

    随后他又对四周的兵士鼓气说:“惜哉!我军右翼不利,再难作为。若罢兵于此,此战战败则我等之责!我关云长不过解县一武夫,但从军八载,岂能受平白之诬?!当年然明公坐镇美稷,幽并反有九郡,然明公亦是说降匈奴,攻杀鲜卑,正与今日相近。然明公去世八载,重担承于我辈,我等若是怯弱不战,如何对得起然明公在天之灵?”

    然明公指前大司农张奂张然明。凉州三明之中,段颎功绩最高,皇甫规清议最佳,但最受百姓怀念的仍是张奂。何人心中存有百姓,百姓心中便存有何人,更何况张奂长期治理并州,太原郡兵听闻关羽话语后,无不高声请战说:与将军偕死无悔!

    到得傍晚,陈冲带着最后一批木筏亲自前来,端正颜色,对诸将仔细说:“中右二军走舸已尽为鲜卑掳得,我军今夜于此处渡河,至多能渡两万之数,正可谓敌众我寡,原本计谋是不成了。但无论鲜卑单于如何多智,也绝不能想到我军仍有奇兵,此战不成则死,成须负命!我与诸君同往!”

    他们便在沙丘间仰望夕阳散尽光芒,在月华尚未升起的时刻,关羽率先在流水中推下木筏,九尺身躯站在浮木间,所率部众也紧随其后,此时恰是刮起南风,将他们带入大河之中,这些最前列的战士未携马匹,所有人趴在木筏上,用一只手在河水中划动北渡。

    北岸早已没有了鲜卑人的人影,第一批人安然渡过大河,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等到陈冲将马匹也运到北岸,一轮圆月已照在两岸,毋须灯火照明,众人都可见北方沙陵湖波光对汉军微微荡漾。

    静悄悄的夜,汉军将队伍拉长,两人一列,给马嘴缠上麻布,轻装继续北上,骑队开进至沙陵湖西畔,湖畔芦苇丛丛,正与虎泽相似。汉军骑士穿行在青色的芦苇下,无人言语,马蹄与沙土混响,从丛中引出一只白额豺虎。

    豺虎低啸未出,眼见漫长的行伍皆持沉默的钢刃,惹得好大无趣,便低首从人群中悻悻离去。将士对此毫不在意,他们只在意苇丛的间隙里,对岸沙陵城在波光里依稀可见轮廓。

    骑士默默策马慢行两个时辰,终于行至沙陵湖的北端,荒干水与白渠水在此划出一片肥美的草场,全军休憩少许,松开麻布让马儿都饱饮一番后,随即全速北行五里,接连向东踏过两河,直至沙陵城完全消逝在视野中。

    “南行!南行!”至此,汉军诸将按计划对各自的部卒训示整队,军中八部列成两行,成雁行之阵,陈冲自领原属刘备的本部补齐尾列,整队完毕,陈冲又下令给诸将说:“今日之战,战在中军,直擒单于,余者毋论!战后人人论功十级!”

    人人高喝呼应,陈冲轻抚青隗的鬃毛,正对上左列窦辅不安的神色,他便鼓励窦辅说道:“君是大将军之孙,有窦大将军天灵相佑,必能克敌制胜。”窦辅这才偃息恐慌,对陈冲笑说:“话虽如此,但家祖从未征战,扶风窦氏的名声还需靠我自己才是。”又叹道:“我初阵领兵,但愿战局莫因我不利才是。”

    此时郡兵已然开始南行,南风还未停息,迎着南风众人发冠舞动,张飞在一旁听到窦辅的言语,对他笑喊说:“窦君只需记住,心中不惧,不要快走,也不要慢走,更不要转身逃阵,与麾下同进同行,战事便无往不利!”

    “为何?”汉军骑行得愈发快速,陈冲已快听不清窦辅的话语,但张飞看他嘴唇挪动,便知晓他所言,张飞在风中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有雷霆的伟力,待雷霆震过,他的话语飞扬在所有将士之间:

    “与俺同袍浴血的,便是俺的兄弟!”

    陈冲关羽一行人都笑起来,魏延就在陈冲身侧,对张飞笑道:“张司马,你又说陈君的话哩!”张飞瞪大虎目,否定说:“俺兄长说的话,便是俺的话,有何不可?”他又再对众人认真说道:“与俺同袍浴血的,便是俺的兄弟!”

    所有人都回说道:“与俺同袍浴血的,便是俺的兄弟!”汉军骑士稍显寂寞的躯壳里再次翻滚起热血,手腕升腾起不尽蛮力。在一片盼念之中,陈冲的视野中终于升起一座又一座军帐,他再次传令说:“直奔王旗!余者不论!”

    传令间,众骑奔入营帐之间,鲜卑的营帐非常草率,一无鹿角,二无壕沟,可能是从未料想的缘故,连哨兵也寥寥无几,但陈冲知晓,更多的原因是刘备在南岸两处都做出即将渡河的假象,导致魁头正往沙陵湖紧急调兵,此处的防卫大大空虚了。

    听到马蹄声的鲜卑人出营查看,除去被马蹄踩踏而死的霉人,其余逃散的鲜卑汉军理都未理,既不放火,也不厮杀,恍若无人地在军阵中急速穿行,少数鲜卑士卒徒劳在营中刺击,但施展不开,前阵的骑士伸出斫刀将拦路的砍翻,后阵填补破口,鲜卑便只能四下逃散。

    又有鲜卑将领试图放箭阻碍,但毕竟有营帐阻挡,效果仍是不佳。此时汉军骑士恰好路过一处鲜卑马厩,陈冲对魏延说:“可以烧了此处。”魏延当即夺过一把火炬,扔到马厩草料上,厩中马匹惊惶失措,强自扯断缰绳,蜂拥般从马厩中奔逃出来,将本就混乱的鲜卑营阵搅成一团乱麻。

    走到此时,汉军终于看到鲜卑单于的褐底白鹿王旗,旗下有十余人身着锦袍显然富贵非常,他们正召集周遭部众,在王旗下列成一圆阵,高举枪林应对汉骑。关羽身在最前阵,径直跃下马匹,手持斫刀劈砍枪头,他未着重甲,鲜卑人也未来得及穿甲,纯较气力,关羽所向披靡,与他对上的几人无不手足俱断。

    令狐渊等人再在马上抛射箭雨,鲜卑人再也支撑不住,圆阵也随之轻松破开。那十余名贵人见大势将去,当即各自乘马逃命分三路而去,陈冲当即下令道:“云长、翼德,你们各追一路,我追一路,勿要放跑鲜卑伪王!其余诸部半数留下扰乱贼阵,半数去河岸接引渡河!”

    匆匆下令后,陈冲当即带着百来骑先去追赶中路,他听闻魁头年近五十,又饱经战事,模样应是较为老成,他瞅见中路有两人头发斑白,所以先追逐上去。

    随着追逐越久,陈冲心中越为笃定,前方五人显然熟知营寨布局,几次拐过角落险些甩过追击,但是他们行走匆忙未配马鞍,行得久了,磨破了腿皮,马速也就减缓下来,再行两刻,显然行不太动了。

    前方那几人也知晓情况危急,当即有一人用汉话朗声说:“拓跋大人,单于待你大恩,你去拖他一拖罢!”当即把那两人中其中一人推下马,那人跌倒在地愣了片刻,便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俯首认命。陈冲看了他一眼,心生怜悯之情,也无空停留检查,继续率众追击。

    待他又追了两刻,前面那剩下四人才被抓获,那推人的贵人自称是嗢石兰部的小帅嗢石兰仇,拍着身侧老者,对陈冲用鲜卑语嘻笑说:“你上了大当,这位是索头部的老大人拓跋邻,我方才推下马的才是真单于。”

    陈冲这才醒悟过来,忙调马杀回去,可原来魁头跌倒的地方,哪还有半点人影?只剩下青草与夏风,以及远方刘备渡河的火光。陈冲颇为遗憾,用鲜卑语对拓跋邻和嗢石兰仇说道:“几位用性命骗人救主,当真是仁义啊!但此战到如此地步,少一名鲜卑单于,多一名鲜卑单于,已经无关紧要了。”

    嗢石兰仇看着远方,王旗所在的位置如今只有熊熊硝烟,他神情逐渐收敛成黯然。拓跋邻则是跺着脚步,自叹说:“确实如此,单于经此此败,诸部复统不知又待何日了。”

第四十七章 声声慢

    汉军此次夜袭显然远比步度根成功,魁头侥幸逃出生天,但中军王旗熊熊,烈焰焦炙,汉军骑士在此反复冲杀之下,诸部部众无人领导,白白在铁蹄之下沦为碎肉,由此大军溃散,待刘备率大军北渡大河,鲜卑只能四散而逃。

    先前铁弗人高举火把,从南岸堂皇西进至沙陵湖南畔,魁头令步度根别领万人,也随之前去对峙。步度根刚行至湖畔,发现北岸沙土中一片马蹄印来回交错,心中大叫不妙,但却又为对岸铁弗人所牵制,不能动作,只能令拓跋诘汾率一支别队回去通报消息。

    拓跋诘汾走了四里,正撞见单马前来的魁头。单于骗过陈冲后,先扔掉锦衣,抢下一匹青鬃马脱离汉军追击,他本欲收拢残兵再行反击,但陈冲在来路围堵搜索,魁头无机可趁,只能向西投奔胞弟而来。

    见单于衣着破漏,拓跋诘汾解下外披紫袍,为单于披上,又换上自己马鞍,魁头见拓跋诘汾关怀备至,想起诱敌的拓跋邻,不禁垂泪哀叹说:“我有愧于拓跋老哥,此战过后,鲜卑便要靠诸位振兴了。”拓跋诘汾这才知晓,自己老父已落入汉军之中,他心中焦急,但还是劝慰单于说道:“先王起事之时,麾下不过数十人,单于如今尚有万众,如何能就此泄气?”

    但此战到底局势已定,汉军夺回船只木筏,主力渡河已然过半。而汉军在此次夜袭中擒获了六名鲜卑领袖:索头部前大人拓跋邻、白部大人白悉勿、嗢石兰部小帅温石兰仇、刺勒部小帅斛律那斤、副伏罗部小帅副伏罗去宾、树黎部小帅树黎,纵然魁头仍在此地,鲜卑人也注定崩溃到底。

    步度根与魁头汇合后,当即北上离开大河,率领仅剩的万余士卒北上云中,他们将在那里收拢败兵,重新积蓄实力。这也意味鲜卑放弃定襄郡与雁门郡南部,可谓数载苦功毁于一旦。

    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陈冲接引刘备渡河后,刘备以生擒的鲜卑贵族为质,下令营中顽抗的鲜卑武士投降,他行过鲜卑俘虏间,一名被缴下刀械的鲜卑武士看见刘备,忽而唾沫于地,对他笑骂道:“这不是年初我在桑干林间追赶的逃卒嘛!当时你逃窜如猪,此时倒威风起来了!”一众鲜卑俘虏也嘻笑起来。

    刘备等人不懂鲜卑语,一脸莫名,等通晓鲜卑语的赫连凡莫翻译后,诸人无不勃然大怒。张飞当即将那人提领出列,踩在脚下连刺十余矛,那人强忍剧痛一声不吭,直待气息断绝。张飞仍不解气,还要将嘻笑之人尽数斩首,刘备将他拦下说:“如此便罢。”又派人收敛遗体,以壮士之礼下葬。鲜卑人方才停下叫骂声。

    随即又有一士卒通告陈冲说:“窦郡丞受了冷箭,流血不止。”陈冲心中一紧,他忙向刘备告假,随着那士卒前去,往西踏马两里路,他正见十来名汉军士卒围在一处密林中,相互争论又手足无措。

    见陈冲来了,士卒们这才停下争吵,为他行礼让路。陈冲这才看见窦辅蜷缩的身躯。窦辅比陈冲小四岁,身高矮上半尺,此时他躺在地上,更显得瘦弱了。陈冲见他捂着腰,他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如水,腰间插着箭羽,箭头足足没入腰间八寸,在创口处的衣襟与血痂纠结,但仍止不住冒出的血珠。

    窦辅也看见陈冲的脸,低声笑道:“庭坚,你来啦。”说话间他时不时如触电般一颤,陈冲蹲下身,握住窦辅的手掌,将他从地上扶起,靠在自己怀里,感受他微弱的脉搏,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对着他颔首。

    轻握陈冲的手掌,窦辅便也继续说道:“我是活不成了,但我很是欢喜,我要去见阿父了。庭坚,自窦氏灭门以来,我时时痛不欲生,又以振兴家声为己任,但到头来,我不过初阵便要死了......”

    陈冲听闻此言,心中彷徨,先仰对天上明月,再低首对他叹说:“窦大将军都不识战阵,子逊你已强过他许多......”窦辅笑道:“果真如此?”陈冲轻声说:“确实如此。”

    窦辅松开捂着伤患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块荷包,勉力递给陈冲,然后说道:“当年天子诛杀我窦氏满门,是胡伯收养于我,待我如亲生子嗣,如今我丧命于此,无以为报。庭坚你便将我尸骸送还零陵,我愿以胡伯为父,葬在洮阳。”说罢,陈冲感觉手中传来一股气力,他正要欣喜握住,手中那气力又愀然逝去了。陈冲再看窦辅,这名青年人闭上双目,已然气尽。

    打开荷包,荷包里放着几颗小碎的硬物,陈冲将硬物摘出,才看明白,原来是七颗黄白的乳牙。陈冲这才想起,窦辅为胡腾收养时不过二岁,想必这个荷包是胡腾留给窦辅的纪念,他远离零陵至此,不料一年之内便殒命沙场。

    陈冲收好乳牙,问士卒窦辅中箭的情形,几名士卒七嘴八舌,陈冲听了几刻方才明白:窦辅随军杀敌之际,各阵离散,他追击鲜卑溃军出营,恰瞧见一名锦衣人从右侧枣林间掠过,四周士卒见状便劝他追击贵者,窦辅听闻有理,便率军如林中,不料侧翼有伏兵射击,鸣镝之声骤响间,士卒惊惶又不知出处,转首间窦辅从马上轰然倒地。

    士卒说完,都神情讪讪地看向陈冲。陈冲神色黯然,只对他们说:“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切勿穷追入林。”他借来一柄斫刀,将窦辅腰间箭羽切下,又撕下帛布将他创口裹好,又对士卒们说道:“你们便用斫刀,在此地的枣木为窦君造一副棺椁罢。”

    士卒们都低首允诺,各自在林间砍伐树干,空空的伐木声令陈冲思绪万千,他仰望明月,只觉今夜如此之长,连已到手中的胜利都显得寡淡无味,又想起在自己面前割喉自杀的彭脱几人,呆滞间不觉刘备已至身侧。

    刘备手拍陈冲肩膀,陈冲梦醒般望见他,才松下一口气,他问刘备说:“都安置完了?”刘备耸耸肩,没有悲喜地说道:“各部都安排好了,有云长宪和他们,不会有甚祸乱。”

    陈冲看他眉头紧锁,知他有心事,便问他说:“玄德,你有话要对我说?”刘备眉头松开,对他正色说:“庭坚,是你有话不与我言,你最近变化不少,让我难以揣测。你乃我义弟,便如同我手足一般。而你又与云长翼德不同,你心思最多,心事也最多,兄弟之间,所真者唯有齐心两字,你这样我放心不下。”

    听闻此言,陈冲先是一愣,随即流露出几分笑意,他说道:“确实如此,我的兄长目光如炬。但这些只是我胸中感怀,人道艰险难行,有人因我而生,有人因我而死,却常常身不由己,我等凡人也因故常常踟蹰,唯恐错过良机,我有时也会想,是否无情无爱方能成就大业。”

    刘备摇首笑道:“这不像熹平龙首的话。”“确实不像。”

    两人漫步走出枣林,刘备又忽然说:“我想过了,我打算照顾桑干战死弟兄的家属,把他们都接引到太原郡来。”陈冲点头称赞说:“好想法,唯独钱财资费是个问题。”刘备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是你的事。”

    无论如何,此战总归是胜了,两日整理完战场,汉军一路东行,收复定襄郡,善无城仅存的千人见道汉军到来,痛哭流涕,从城中抬出呼衍于勒都的遗体,原来接连战败之下,这名匈奴的宿将经受不起打击,身上的旧伤一并发作,撑了七八日便暴疾离世了。

    汉军便将呼衍王的遗体收拢,离开定襄,南下雁门郡。雁门郡南部的鲜卑人早都得知单于在沙陵战败,于是如羊群般尽皆迁居离去,沿路无任何大战发生,汉军这一路拢共收复十三城,而路途的终点停留在马邑。

    在这座天马划定的城池,汉军将所有義旗插在墙头,呼衍王的尸体便下葬在城北郊,又为呼厨泉再立一座衣冠冢,最后把沙陵大战的所有死者埋葬在此处,一座座土包上都立有一块裹着白布的木牌,远望仿佛一片白色的密林。

    这片墓林修好后,人群络绎不绝,直到七八日后方才稍显冷清。刘备将北疆防务重新划分:将收复的雁门南部诸县暂且划给赫连凡莫与安何,定襄郡防务暂且交予智牙斯,再与诸王约定,与五月二十时会盟全国,此间事物才告一段落。他才抽出时间,与亲朋好友夜游墓林。

    墓林间仍有人往来祭祀,刘备一行人都沉默不语,但走至墓林深处,路过呼厨泉墓时,一少年在衣冠冢前默默掉泪,他认出这少年正是呼厨泉之子载啬。载啬见到刘备,神色一怔,哽咽叙说几月经历:他听闻父王身死消息,便东投黑山去了,几月在山林间隐居,此时才得知大仇已报。

    言罢,他对刘备叩首谢礼,他又说自己已心无挂念,如今世道昏乱,不如做一浪子云游四方,但他深念刘君大恩,如若刘君有难,他定以生死结环相报。说罢,他带上广笠,蒙上黑纱,一如当日他初见刘备般,又从黑夜中缓步离去了。

    未过几日,晋阳飞马传来消息说:四月月初,天子一时病笃,已御极而去了。

    (角声满北完)

第一章 蹇硕夜至白虎门

    经过多灾多难的中平五年,中平六年的大汉局势忽而焕然一新,护匈奴中郎将刘备在桑干的战败似乎是一个命运的转折点,此战过后,九州各地报捷的牒报如雪花般飞往雒阳:

    一月,凉州叛军围攻陈仓不利,准备撤围回军;二月,左将军皇甫嵩追击凉州叛军,大获全胜,斩首高达万余级,凉州叛军退保高平,朝廷尽复雍地;三月,幽州牧刘虞以仁德安抚鲜卑乌桓,重金求购张纯首级,张纯为门客王政所杀,幽州叛军就此覆灭。

    但这无益于天子的病情。四月初五,就在刘备起兵晋阳,西行戡乱之际,天子寒病日笃入骨,整天昏迷在嘉德殿间,来自辽西的暖床宫女都不禁对御医抱怨说:天子手足冰凉,冷过辽泽浮冰。但太医对此也束手无策,只能每日开些许补药,希冀吊住天子一丝生息。

    蹇硕整日侍立在天子榻前,服侍天子更换衣物,清洗身躯,眼见得天子一日日消瘦下去。初四时天子还能坐起身,和蹇硕谈笑两个时辰,到得初十,天子只能清醒两刻,用眼神注视蹇硕片刻,连说话的气力也无了。

    四月初十晌午,董太后携皇子刘协前来探望,她侧坐在床榻边,一手握着天子的手掌,一手摸着天子凸出的颧骨,不禁暗自垂泪,对蹇硕埋怨说:“怎能让陛下变成这幅模样!”蹇硕不敢回答,而一旁的刘协将他拉开,低声问他说:“父皇的药用过了吗?”蹇硕答说还有两刻才煎好。

    皇子便走出殿外,两刻后蹇硕再看见他时,这年方九岁的皇子用湿布裹了手,抱了一尺高的药罐踏阶进殿,赵忠张让两个老常侍跟在他身后,面色也仓皇,手臂如同几条巢边的枯枝架在他身前,口中连连说:“药罐重,还是让老奴来,老奴来。”

    刘协走至床榻,将药罐置于床案前,用大勺将药汁盛入漆碗内,又问蹇硕说:“太医可有说饮药几许?”蹇硕回说:“一次饮药半碗即可。”刘协得知后,自己又饮药试温,再在董太后怀中为天子喂药,常侍们见皇子眼中含泪,想起天子对自己的照顾,也俱心感戚戚。

    在殿中坐了半个时辰,太后给蹇硕留下一包醒神的香囊,又携刘协离去。但事不赶巧,太后出殿时正撞上皇后的队伍,皇后身穿红黄凤纹绕领曲裾裙,发结金缀参鸾髻,脸贴花黄,唇施蜡脂,显得花枝招展,贵气逼人。

    皇后一手拉着皇子刘辩,身后跟着七八名常侍,十来名宫女。两人甫一相见,便面生寒霜,太后逼视皇后,皇后则侧过娇容,面露不虞神色。

    好在两名贵人都遵守大礼,话不投机,也不会做泼妇状,两人僵持片刻,便各自背道离去,浑没注意两位皇子相会时,已用眼神手势悄声约好:来日泛舟于濯龙园。

    待皇后一行人踏入嘉德殿,蹇硕慌忙向皇后请安。皇后斜眼看蹇硕一眼,对他不置一言,自己牵着皇子走入偏殿,反坐在殿内主席上,让诸位常侍进来答话。她先叉腰问张让:“陛下的病情可有好转?”

    这位被天子称为“张常侍是我父”的常侍领袖低下头颅,涕泣连连:“薛太医已有明言,陛下魂危魄浅,恐怕难撑五日。”说罢,张让以袖揾泪,话语哽噎,引得四周常侍思虑及自己未来前途,不由挥泪成雨。

    皇后听得一阵心烦意乱,连连拍案,众常侍沉默下来,只有怀中皇子被母后握得痛呼出声。她不满地松开手,轻拍刘辩的背脊,随后又看向阶下的老宦官们,他们低眉顺耳的模样令皇后松下柳眉。但她看见蹇硕的魁梧身形,出口的清脆声韵不禁拧着飞下来:“陛下近几日有无立储旨意?”

    蹇硕低首回说:“殿下应当知晓,陛下这几日手足僵硬,口不能言,并未下过什么旨意。”

    皇后松下一口气,强作悲戚态道:“若陛下御极,孤儿寡母将为之奈何?”随即掩面拉着刘辩匆匆离开大殿,其余常侍风也似的追侍上去,只有蹇硕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深深太息,魁梧的身形佝偻在桌案前,收拾着桌案间的药具,药罐尚有余温。

    夜里,蹇硕又为天子饮下药汁,为天子换上一床新制寒衾。寒衾用料是南阳精棉纺织的丝被,绣画是舞阴名家所绣的两面龙凤共舞像,三名宫女脱尽衣物入身衾中,一女横躺将天子双足置于小腹,两女则侧卧榻中,拥住天子双臂,初夏中以体温为天子取暖。蹇硕见安置完毕,披上一件长袍,趴在殿下的桌案上,未久便沉沉睡去。

    到寅时,蹇硕冥冥间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他一个激灵,从桌案上摔下来,瞬时从梦中惊醒。蹇硕勉力爬起身,捡起散乱在地的长袍,茫然环顾四周,望见床榻间天子口嘴微张,正对着他微微摇晃下颌。

    蹇常侍快步走到榻前,侧耳天子身前,良久才听见一个“水”字。蹇硕忙从桌案上取了蜜水,为天子满斟玉盏中,再递到天子嘴边,天子一口饮尽,蹇硕非常高兴,又要为天子再倒一杯,天子却摇首拒绝,虚弱又清晰地吐字说:“不用了,让她们都退下吧。”

    稍稍迟疑,但蹇硕还是唤醒三名宫女,让她们拾了衣物匆匆去偏殿,又让殿口侍卫关上诸门,这才回到天子面前,天子斜脸望着他,面色苍白,目光却炯炯有神,他以一种洞察世事的平静语气,开口对他说:“蹇硕,我要死啦!”

    蹇硕刚要开口,就又被天子打断说:“这些日子,我都在做噩梦,我梦见先帝,梦见宋绮,还梦见段颎,到处都是厉鬼,他们都索我的命哩!但我最后梦见你了,你身骑一匹五明骥,率领西园八校把我救出来了呢!然后我就醒了。”

    蹇硕涕泪笑说:“既然如此,陛下应当长命百岁才是,老奴必殒首以保陛下长安。”

    天子摇首说:“蹇硕,死就是死,高祖这般的神人,亦死于床榻之间,我知晓我要死啦,你拦不住的。”他哆嗦着从寒衾中伸出左手,蹇硕忙双手握住,天子的寒意令他周身凛然。

    但他还是履行自己的职责,向天子汇报这几日宫中的变化,太后皇后的言行,两位皇子的表现。

    但天子显然在思虑其他事情,而没有听他的话语,等蹇硕说完,天子开始说话,言语内容出人意料:他说他本想过几年诸乱皆平,他便解散军队、降低税赋、让人民过上好日子……等到刘协稍大,他便将国家大事交予他,自己回到河间老家,和常侍们牵黄擎苍,泛舟远游……

    “时辰已到,时辰已到。”天子用这种咏叹的语气结束这个话题,对蹇硕说:“我留下这一团乱麻,蹇硕,你不要怨我。做皇帝是个苦差事,只有刘协能担下,你要尽力帮他继承皇位,刘辩不是栋梁材料,吃不下这苦。”

    这便是遗诏了,蹇硕流泪叩首,天子声音也衰微下来,他低声说:“若你朝中无援,可为援者有盖勋、刘虞、董重……”他在最后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在蹇硕手中草草写下刘备、陈冲、皇甫嵩几人名字。

    蹇硕低首感受,片刻后,他发觉指尖失了气力,抬首看,天子双目微睁,眼神涣散,已然气尽了。

    此时天色未明,殿中刮过一阵清风,将榻前的几枚蜡烛都吹灭了,蹇硕站起身,为天子掖好衾衣,再将熄灭蜡烛点起,抚摸桌案上天子所用事物,不胜悲恸。

    等他平息情绪,蹇硕打开殿门,叫过守门的侄子蹇隆,让他去给大将军何进传信,说天子御极,有遗诏相传。

    传信以后,他离开嘉德殿,只身前往白虎门,联系在此值夜的骠骑将军领卫尉事董重。董重年过四十,精力已大不如前,熬到丑时便头脑昏沉,就在侧门内修筑的小房休憩,蹇硕将他叫醒,将天子御极之事尽皆相告于董重。

    董重得知天子驾崩,不由大为惊吓,问蹇硕道:“蹇公欲以何为?”蹇硕叩击房门,对董重述说道理:“陛下属意董侯,令老朽扶保其登基大宝,只是何进高居大将军之位,掌握天下郡兵,又有袁隗、卢植、许相襄助,若其要强立史侯为帝,董君可有良谋?”

    此言如同震雷之声,董重惊慌失措站起身,握住蹇硕双手又行跪礼,对其连声道:“我能有何良谋,蹇公素来多智,即来此寻我,必有良策教我!”

    见董重如此失态,蹇硕大为失望,但他仍拉他起身,对他说道:“将军何必如此?将军为太后之侄,执掌宫内省外四千卫官,而蹇硕因天子信任,总管禁内,可命令省内两千宦官,又可遥控西园八校万六千人,只要将军与硕同心同德,则宫省内外,尽在你我掌握。

    硕已传命何进,伪称有遗诏相宣,只要何进来此,将军再调遣心腹,设伏于白虎门前。待何进那屠夫行至宫前,将军正可令心腹乱箭射杀之!

    一旦功成,党人群龙无首,便可由将军主持大局,到那时,将军可先以太后旨意安抚诸公,再以太后亲族宰执朝政,名实相得,大事如何不成?”

    听到最后,董重连连颔首,喜笑颜开,又对蹇硕说道:“若能如此,则大功皆属蹇公!”

    蹇硕松开他手,想到两月前陈冲所言,心中不觉怆然。

第二章 何进西奔显阳苑

    大将军何进一向睡得极好,传闻他在微寒时,在马厩里披着茅草能一睡五个时辰。此夜也不例外,苍头走到门前,大将军的鼾响犹如浪潮,苍头在朱门前连叩半刻,才听闻到大将军不耐的斥问:“又有何事扰睡!”

    苍头唯唯一阵,方又说道:“禀告大将军,蹇常侍派人来说,就在一个时辰前,陛下殡天了。”何进脑海里浮现出天子苍白的面容,一阵寒意冲散睡意,他翻身下榻,一片昏暗里踩上木屐,匆匆披了扔在案角的鹿皮袍子,拉开门闩再问说:“陛下殡天了?”

    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后,何进不禁抚平嘴角,令自己面色平静,他开口说:“陛下走得如此匆忙,可有遗诏留存?”话语出口,连何进自己都惊讶于语调的轻扬。苍头只低首说:“蹇常侍说,天子确有遗诏,正要与大将军商议,所以派专人在府外等候。又言说国家大事,不可轻缓,望大将军即刻至南宫嘉德殿中一叙。”

    何进当即连声说好,他让苍头先去备下车马,自己则在房中整顿衣装:他先点燃烛火在铜镜前扔掉长袍,换上一身玄色山纹朝服,头戴黄黑武冠,并插双鹖鸟羽,脚穿牛皮武靴,配上紫绶金印。穿戴整齐后,他打量镜中男子仪表堂堂,雄壮威武,不禁心中得意:十年前,何进不过宛县一屠夫,孰能料想我能有为国辅政的一日!

    他正要出门,又被妻子赵氏拉回屋中,赵氏为他披了件素色白袍,叮嘱他说:天子新丧,切不要得意忘形,授人口柄。何进这才出得门来,轺车与马匹已备在门口,而蹇硕的使者侍立一旁,何进识得他是蹇硕的族侄蹇隆,伸手制止他行礼道:“国家正是更新换源之际,非常时期,贤侄不必如此多礼,蹇公既然相招,我看还是事不宜迟,这便出发!”

    蹇隆便骑了马儿在前,他乘车在后,车上只有一名亲随为其驾马驱行。此时已是寅时三刻,天已然初白,但街道行人仍旧寥寥,因此车马通畅。何进在车窗横视道路,车道两畔柳林依依,路遇街口府邸无数,看上去无甚区别,但他对此烂熟于心:他已路过西园、金市、前面还有九卿府邸,稍后缓速东行,便是南宫白虎掖门。

    到白虎门前百丈,何进与侍卫下车踏上石道,他环顾宫前,只见南宫与往常无异,两班卫士身着礼甲,高举黄色礼旗,正在宫前进行交班。何进见卫士衣着如常,只有他一人戴素服丧袍,不由皱眉问蹇隆道:“陛下驾崩,如何不令卫士服丧?”

    蹇隆低首不与大将军直视,只是叹说:“天子御极,但新帝未定,若无大将军把持大局,如何敢令卫官服丧呢?”何进听闻此言,非常满意,笑道:“不可如此,君父离世,当以丧礼为先,蹇公此言不无道理,但也要照顾世风评议才是!”

    三人信步走在石道上,何进外披素袍煞是显眼,过往郎官卫士无不侧目。值夜的卫士交班完毕,整队与何进相错而行,按照惯例,整队卫士对何进行军礼,何进也驻足与他们问候。

    卫士的领队是潘隐,他与何进是南阳宛县出身,何进在此时得见乡祉,心中甚是欣慰,便甩开蹇硕,拉住潘隐左手笑说:“晚上可有空去我府上饮酒?”

    孰料潘隐反握住何进的手掌,用食指在他掌中划了一个“险”字,郎官直面大将军,眼神斜视身后的白虎门,如常说道:“承蒙大将军厚爱,只是今夜还是卑职值守,事关宫省安危,实不敢饮酒,还是改日再谈。”

    何进呆立少许,他慌忙手摸腰间佩剑,伸手却抓了个空,此时才恍然记起,自己出门时未带兵器。他望向白虎门前后,门前有卫士巡视,门后却寂静无声,他恍然记起董重兼领卫尉之事,而当下天子已死。这一刻何进冷汗涔涔,他不顾蹇隆与侍卫的呼喊声,转身奔至轺车上,夺下车辔调车远去。

    此时街道人迹渐密,但大将军唯恐还有其余阴谋,从城南一路驰往雍门,出得雍门,他才心情稍缓,思虑此时情形晦暗,何进又一时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但他随即念起谋主袁绍正在显阳苑中征兵整军,便抄近路直奔军营而去。

    这一路虽无险隘,但何进仍走得胆战心惊,有时他观满山荒木,也觉得这是蹇硕设下的伏兵,不由低首再三鞭打狂奔的马匹。又行了小半个时辰,他远远看见显阳苑操练的军士们,终于如释重负,待到下车入营,与袁绍等人相见,一阵山岚刮过,何进才察觉自己浑身衣衫俱皆湿透。

    袁绍等人在此地练兵已有三月,说来也是蹇硕的缘故。

    年前天子起用皇甫嵩之时,蹇硕在一旁劝谏天子,言说皇甫嵩与董卓俱为四方将军,官秩不分高下,皇甫嵩虽受天子之任,董卓在军中却广布根基,论及军中影响,皇甫嵩实不如董卓,若遇两人意见相左之时,令出迟疑,相持不下,定然会错失良机,以致军情反复。蹇硕以此建议让大将军何进前去总揽凉州战事。

    此举险些将何进驱逐京师。好在袁绍别出机杼,建议何进上表声称,战事首重兵卒,他愿意西征,但要先从兖州、徐州征募良家子弟,待到练成新军,他再出任凉州不迟。因此何进便一拖再拖,直至今日天子御极,他仍留守京师,且在雒阳西郊领有一支六千人左右的新军。

    袁绍等人把何进引入主帐,何进脱下朝服,换了一身戎装,又特意在腰间配了一把斫刀,在诸多幕僚面前,以斫刀挥砍桌案,忿恨说道:“蹇贼竟谋害于我!区区阉竖,害我出奔十里,此仇不报,我如何为人?”

    在客席中为首的是袁绍,他得知天子驾崩消息后,一直沉默不言,他先对何进劝说:“大将军先请息怒,当下形势,暗杀不过小事耳!我等要务当是弄清天子是否留有遗诏,若真留有遗诏,则遗诏内容为何?我等当如何应对?这才是现下重中之重。”

    何进一向敬重袁绍,他连连为失态道歉,坐回主席沉思道:“我昨日与皇后聊过,陛下病情甚重,昨日一日未醒,身旁也无侍中尚书,如何能有遗诏?便是陛下回光返照,也当只有口诏罢了。”

    袁绍深为赞同,他拍案对何进道:“若是只有口诏,那便是无诏!蹇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国家辅政大臣行不轨之事,正是因为天子无诏,只能以一二诡谲伎俩,妄图社稷神器!可见大势所向,仍在大将军,大将军又何必焦虑?”

    他当即劝谏何进说:“现下首重之事,是大将军以元舅之重,朝堂之首,率我等入京,以大军占据京师郡邸,诸郡邸长皆乃国之人杰,大将军不可小觑。袁绍早与叔父商议多时,大将军身负海内之望,所缺不过名士玉振之声,如今公振臂呼前,以堂堂之阵拥立少主,而叔父顺应清流,响应在后,大事岂有不成之理?”

    何进见袁绍如此表态,不由容颜大悦,心想不枉自己对袁氏如此示好,口中则对袁绍抚须笑道:“既有后将军襄助,我又有何后顾之忧?”当即允诺,一边向宫中发文称病,一边谋划布置皆如袁绍安排。

    次日,显阳苑外军拔营进京,沿路控制平乐观、白马寺,占据雍门。雒阳百姓刚出门未久,便见袁家公子打马在前,身后士卒在官道横冲直撞,将左右百姓尽皆驱逐。不过两刻时间,官道上便如宵禁般肃静无人。

    袁绍先指挥曹操别领一路兵马北上占据西园,又令淳于琼、吴臣、鲍信等人南下,先后把持广阳门、津门、小苑门。他自己则领了千人,施施然入驻百郡邸,百郡邸长不知所措,便被士卒敲门说,奉大将军之令,召集诸位于广阳门前。

    但在众官聚集一堂后,才发现门前设台演讲的乃是中军校尉袁绍,他提剑台上,奋声高论说:“《公羊传》有言: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何也?因贤愚之分昏昏,贵贱之别元元……”众官听得片刻,不禁眼神交汇,了然于心:显然又是立储之争,但天子之意分明属意董侯,大将军难道是让我等随他兵谏请命?这使不得罢!

    在众官胡思乱想间,袁绍微微停顿,扫视台下众人说道:“今天子早亡,社稷不可无主,神器焉能空悬?大将军以拳拳之意,上报国家,下报黎庶,属意拥立皇长子,欲与百郡联名,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台下一片哗然,但只纷纭了片刻,百郡邸长便达成共识,齐声对袁绍礼拜道:“承蒙大将军不弃,愿附大将军骥尾!”

    当日,袁绍陈兵南宫,封锁骠骑将军府。后将军袁隗召集百官,侍立于朱雀门之前,宫中诸常侍为之胆寒,遂伴皇后、太后及两位皇子一路过章台门、却非门、端门、司马门,送迎于三公九卿。

    何进以玉撵护送皇室出平城门至明堂,他在此等候多时。

    四月十三,在百官见证之下,大将军何进于雒阳明堂拥立皇长子刘辩为新天子,改元光熹,封皇次子刘协为渤海王。

第三章 千年万岁嘉难逾

    大事已定,大将军何进以拥立之功、辅政之位顺利掌控朝局。百官拥戴之下,天子新丧之际,常侍及其党羽胆气丧尽,只在大典上对新天子叩拜行礼,事后一路护送大将军与新天子回宫。

    回宫路上,北军开路在前,百官随从在后,新太后与天子高居玉撵之上,而大将军乘马撵前,浑看不出丝毫病态。浩荡队伍为显威仪,先绕路太学,经过辟雍,以开阳门进城,大将军还特命队伍走得慢些,在雒阳百姓前多行上几刻。

    经过司徒府后,众人从苍龙门入宫,再行三百丈直至崇德殿,大典才正式告结。随后大将军送董太后与渤海王返回寝宫,又下令参礼的三百石官秩以上官员,皆留至崇德殿中议事,举行大朝会。

    朝会之上,太后临朝称制,还未等百官进言,先颁下懿旨:后将军袁隗拥立有功,迁为太傅,与大将军共录尚书事。而骠骑将军董重履职轻佻,除以卫尉之责,转交由车骑将军何苗兼领,其余封赏,此处不予详述。

    百官谢恩之后,太后再令百官商定先帝谥号。司徒丁宫言解《谥法》:不勤成名曰灵;乱而不损曰灵;极知鬼神曰灵,宜追谥先帝为灵帝。百官深以为然,便以此通报州郡,告祭宗庙,又安排太常马日磾处置先帝服丧相关事宜。到此时天色已暗,太后再颁懿旨,与百官约定两日后再开朝会,今日便告一段落。

    朝会过后,参会百官都结伴而行,相互打探这几日间的见闻猜测,又议论今日朝会上的任免,笑谈说:先帝宠信宦逆,以致九州怨忿,四海汹汹,如今大将军深结清流,想必汉室改衰为兴,就在不远之处了。

    大将军哪知自己为百官寄予匡扶之任,此刻只仍以生病为由,不留宫中片刻。散朝之后,太后本欲留兄长于宫中用膳,但他再三推辞,徒留袁绍代他处理尚书台诸事宜,自己乘车出城。在他看来,何苗尚未接管宫中卫士,而董重担任卫尉之职长达二载,宫卫尽是亲信,在何苗尽数更换宫卫之前,何进绝不会长留宫中。

    但对蹇硕而言,这一切都是预料中事。他在门后看何进夺车而去,胸中有万千刀剑摧折,眼中直欲冒出火,但他实是无计可施。风吹落叶,大势已去,这是他事前便明白的道理。可即使如此,眼看希望如指间砂末流逝,他仍是心痛。

    当日他撤了伏兵,又令殿中诸宦官退去,董重对此颇为不满,埋怨他计划不周,以致何进发觉端倪。蹇硕也不反驳,只说“董君珍重”,当即独自步入嘉德殿中,枯坐整日,待袁绍携众请愿拥立天子时,张让、赵忠、宋典、郭胜等常侍都商议说:大将军乃是天子的戚家,太后的兄长,素来也与我等和善,何苦弄个你死我活?便皆从众离殿,唯有蹇硕仍待在殿内,为先帝刘宏整理遗容。

    待大典结束,他听闻何进仍不入宫,心底又泛起希冀:何进不入朝堂,反假借胞弟之手扫除障碍,自己深耕宫省二十载,树大根深,岂是他一日能除尽的?只要能说动其余常侍与自己同心同德,事情未尝没有转机。

    当夜蹇硕便改头换面,披上玄色深衣,头戴纱笠,找一亲信黄门打发侍卫,自己则从侧门出宫,步行二里拜见张让。张让的苍头听说蹇常侍来访,又收了一块金饼,兴冲冲地去向主人禀告,回来时却愁眉苦脸,从门洞把金饼交还蹇硕,只说主人已病了,此时不能开门见客。

    闻弦歌而知雅意,蹇硕知晓为官思危思存思退的道理,他笑着摆手,将金饼再从门洞塞到小苍头怀里,自己戴了纱笠径直走了。

    是夜,他又寻了赵忠、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一名同僚府上,结果都是不得相见。拒见的理由亦是千奇百怪:有人生病,有人未归,有人宴客,甚至有人称自己因先帝过世,哀恸过度,已昏迷过去了。

    蹇硕走了整夜,在宫中反复蹉跎,一无所获。等他木然踱回寝房时,天上白云霭霭,既不见明月,也不见天日,他没有悲喜地入睡。

    一梦醒来,蹇硕披袍出门,看宫中日晷仪正针指未时。正思量间,他望见嘉德门前一路虎贲军士经过。他们头戴素巾,浑身素服,中央有三十二人高抬巨棺,巨棺以黄心柏木制成,高一丈三尺。

    一身丧服的虎贲中郎将袁术行在队伍最前,他手搭腰间长剑,鹰顾雄视,步履如飞,反复催促部下再快些行走。他见蹇硕上前来,眼中露出鄙夷的色彩,驻足先问说:“蹇公忙了一宿,何不再养些时辰?”

    蹇硕假做不解人情,只问说:“中郎将此时抬棺,欲往何处而去?”

    袁术轻拍腰间剑鞘,对蹇硕嗤笑道:“先帝殡天,自有大将军与太傅主持殡仪,与蹇公何干?蹇公如今无遮无蔽,又有亲族照顾,还是早日思退,所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就不要再干涉是非了!”

    他说到此处,也觉自己言语过激,又用傲慢的神色补说道:“今袁术受大将军之命,护送先帝灵体至明光殿,还望蹇公体谅一二。”

    袁术口中“体谅”一二,手中却将蹇硕推攘一旁,自顾自与虎贲军士向南走去。

    眼见得袁术消失于宫道,蹇硕更觉时不我待,他返回房中关闭房门,再为诸位同僚写信道:“先帝亲政二十余载,所亲所爱,唯有二人,一者永乐太后,二者今皇后也。然自光和四年,皇后嫉鸩美人,荼毒后宫,先皇震怒,终生间隙。诸位念往来之亲,行切切之谊,固请经日,终月哀声,方令先帝回首,天怒转意。当下思量,又有何为?”

    “先帝在时,袁绍阴养死士,曹操杖杀我亲,吴匡屡辱公名,此三子者,闻名党人,皆大将军幕府心腹,须知上下一体,内外难分。党人之意,天下皆知:不过视我等如犬彘,直欲以火灼我足,以刃加我肌,以齿切我肉。大将军又当如何?”

    “今大将军兄弟又秉国专朝,今必与天下党人谋诛先帝左右,埽灭我曹。但以我典率禁兵,故且沉吟,暂未行之。今宜共闭上阁,急捕诛之。稍有迟疑,则国家倾覆,天下衰微,皆我等之责。莫失先帝殷殷之望!”

    蹇硕写完书信,浑身气力都用尽了,他勉强站起身,叫来两名亲信誊写几份,又亲自以信纸烛蜡封存,交由手下派送到几位老友府上。信送到府上,张让他们都收下了,但就如泥牛入海般,蹇硕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时间过了一日一日又一日,到第四日,蹇硕便不再等了。他离开宫门,乘牛车回到城中自己的宅邸,府上的苍头都非常讶异,自从曹操十余年前当众杖死他叔父,常侍便搬入宫中,从不在府邸夜宿,只在族中拜祭之时,偶尔落脚无处时便在府上歇息一二。

    上一次他回府歇息是在前年,家中的苍头都换了二十来人,不识蹇硕模样,只有为首的老苍头从牛车上掺下他,问说:“叶落归根,大人看样子是累了罢?”蹇硕看着他们浑身批麻的吊丧模样,笑道:“确实如此。”

    回到府邸,蹇硕破天荒做了个好梦,他醒来时容光焕发,行走时好似飘在风中,族中几名少年子弟看了他,都说依稀能看见当年那策马雒水、闻名京畿的模样。蹇硕笑而不答,只对他们说:南阳多好田,如今天子新丧,自己只想安渡晚年,你们先去宛县买些稻田罢!

    随后在府邸清点财物,蹇硕让府中二十三名族亲带了金饼出城。等族亲离开,蹇硕再将剩下的琐碎物件都赏赐给苍头,将他们都遣散了,自己买了些胡饼,锁上大门,胡坐在院中的修建的山水园林间,寂寞地看日出日落。

    四月二十五,蹇硕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再是一串奋力的叱骂声,他理都未理,从身旁的书画中抽出一副欣赏,正是先皇亲笔御赐的《招商歌》,他不禁念出声:

    “凉风起兮日照渠。青荷昼偃叶夜舒。惟日不足乐有馀。清丝流管歌玉凫。千年万岁嘉难逾。”

    只听背后一声巨响,羽林军劈开门闩,八十余名兵士身戴玄甲,手持斫刀,踩进蹇硕府院。他们看见蹇硕,齐齐欢呼一声,如风云扫荡般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黄门令左手持诏书,右手持密信,对着昔日上级厉声说道:“奸贼蹇硕!尔图谋叛逆,祸害朝纲,竟妄想刺杀辅国重臣!可谓不智至极,自寻死路!”

    羽林军士当即将蹇硕枷锁镣铐,关押于诏狱之中。

    是夜,蹇硕为狱吏槌断两股。

    次日午时,蹇硕被拖至朱雀门前,当众枭首,传首都亭,民皆笑之。

第四章 永乐太后离京

    蹇硕身死以后,西园八校里忠诚蹇硕的冯芳、赵融、韩钦等人也相继投诚大将军府,至此,除去宫省之中还有些许董重党羽以外,雒阳禁军尽在大将军掌握,一时间威柄显赫,宾客盈门。雒阳百姓每日卯时出门,便可见雍门前后摩肩擦踵、拥堵不堪,到处挤满了前去与大将军求情的宦官车马。

    力保皇后在先,出卖蹇硕在后。此时宫中诸多先帝亲宦自认为为何氏昌盛鞍前马后,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为新君登基保驾护行,亦不可谓不诚意备至,此时再与大将军以财帛珍宝相交,不过是再申旧情,希冀于新朝之上能再得些许荣华罢了。

    但结果出人意料,这些人马到得显阳苑前,皆不得入内,为袁绍派兵马阻挡门外,最终统统都遣散回府了。

    自夜奔显阳苑以来,大将军对蹇硕刺杀之事尚未忘怀,又在新君登基次日,同郡乡党郭胜又送来密信,言说蹇硕贼心不死,妄图再行刺杀。何进大为心悸,问门客张津道:“蹇硕与我何仇?如今我拥立新君,权加朝野,他竟再三蹈死!贪嗔能使人若此乎?”

    张津受袁绍指使,此时手弹青锋,安然答说:“将军有德,却不知先帝黄门常侍权重日久,党羽遍野,上有通天之能,下有效死之士,又与长乐太后专通奸利,亦可矫称义名,专掌朝政。而将军身居辅国之位,谦冲声于九州,武威名动南北,兼有雪清玉宇、造铸神器之能,诸宦思之慎之,必先除将军而后快!”

    一席话娓娓道来,何进连连颔首,张津见火候已到,便进谏说:“将军既知当今之世,便须广结英豪,清选贤良,整齐天下,方能为国家除患。袁本初愿举荐党人,为将军所用,正是当时,将军切不可轻视!”继而向何进献上袁绍所书名册,举荐海内知名智士二十余人。

    何进闻言大喜过望,他常因出身低寒而叹惋自疑,因此也最爱附庸风雅,结交名士。为此常入太学聆听博士讲学,也为独子何咸求索名师,因此袁绍来投时他也倾心相交,此时正是与党人和解的大好机会,何进当即按图索骥,在豫州、司州、南阳等地征辟党人清流。

    党人听闻是汝南袁本初举荐,无不欣然应辟,几日内雒阳常常可见有蒲轮安车路过,车前置有束帛加璧,以显示大将军对应辟之人的恩宠。雒阳人私下打听消息,听闻征辟之人中竟还有南阳何颙、颍川荀攸、河南郑泰,不由感叹道:云从龙,风从虎,大将军畔有猛虎,正有风波隐潜,何时气冲霄汉,指日可待呢!

    何进见征辟如此顺利,更为倚重袁绍,迁袁绍为司隶校尉,将监察京畿的重任都交予他,到得此时,朝堂之上,雒阳内外,能令袁绍气焰稍逊的,唯有许相、袁隗、刘弘、丁宫、何进、马日磾寥寥六人而已。

    得到何进授意,袁绍当即对雒阳人事做出调整:先任命何颙为北军中侯,节制北军五校六千人马;再任命荀攸为黄门侍郎,出入宫中协助太后处理政务;最后任命郑泰为尚书郎,每日为何进通报尚书台机要。又恰逢王允重回雒阳,便征辟王允为河南尹,监视河南诸县动向。

    如此一来,雒阳内外的重要关节都为党人占据,原董重党羽多被废黜。但董重自刺杀失败以来,自知无力抗衡何进,便任由何进施为,整日深居简出,进无高论,退无私交。蹇硕死后当日,他便上表尚书台,自称年老力微,无力担任骠骑将军的职位,恳请朝廷批准他回乡隐居,颐养天年。

    太后断然拒绝,下诏称:“吾不能视皇帝朝夕,将军受先帝付托,其朝夕纳诲,终先帝凭几之谊。”仍令董重留京述职。

    消息传到永乐宫中,董太后连撕数扇,当即乘玉撵至安福殿,当着尚书台百官之面,手指太后咒骂说:“汝能辀张至此耶?莫非尽忘吾家恩情!汝鸩毒后宫,谋杀皇嗣,引先帝震怒,蝎毒已极!若非吾一念怜汝出身微寒,又为先帝怀胎十月,才令先帝保汝名分。今汝兄妹侵逼过甚!岂不知先帝起用骠骑,正制汝兄!汝若不识进退,吾正可敕令骠骑,断何进头来,易如反手耳!”

    百官眼见得永乐太后冲进安福殿,对着当今太后一阵数落,直至说尽力气,周身发颤。永乐太后看百官眼神,知晓自己此时流泪模样难看,当即又捂脸转身离去,徒留下太后在桌案前面色煞白。太后强作端庄姿态,一手以扇拂面,一手翻阅诏书,只是手中纸张微微抖动,与桌案间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令百官知晓她心中忿恨。

    大将军当日收到胞妹书信,读过一遍,一言不发,让荀攸转头扔给袁绍。袁绍心领神会,当夜联络太傅袁隗、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太常马日磾,次日交由何进何苗署名,再由郑泰上奏尚书台说:

    “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谞等交通州郡,计较在所珍宝货赂,悉入西省。如今先帝御极,蕃后故事不得留京师,所谓舆服有章,膳羞有品。请永乐后迁宫本国。”

    奏章里指出永乐太后本是藩国王后,只因为窦武等人拥立先帝,永乐太后方才入驻两宫。如今先帝过世,而永乐太后又非桓帝后妃,按照章程不能居住雒阳,而应返回河间国居住。

    这个理由着实荒诞。先帝生前早已追尊生父河间王刘苌为孝仁皇帝,尊太后为孝仁皇后。四百年大汉素以忠孝治国,如今太后身为儿媳,岂有不亲自赡养婆婆的道理?但太后见奏甚是欢喜,当即批准奏章,令荀攸速速催促董太后离京就藩,正应了民间对朝廷察举的嘲讽:举孝廉,父别居。

    荀攸颇感无奈,只能领了诏令前去嘉德殿。小黄门得知消息在前,夜里便向董太后传递口风,见荀攸一行人还在百丈外,董太后令小黄门紧闭宫门,在门后大肆咒骂太后不肖。荀攸在门口听了两刻,只觉措辞贫瘠颇为无趣,便自顾自将诏书绑在箭矢上射入殿内。宫内一时无声,荀攸趁这当口在宫前又念了一遍旨意,示意董太后初七离京,也不管她如何回应,自己当即回宫复命去了。

    到了五月初六,蹇硕已死了十日,首级堪堪传阅三县,先帝在时,蹇硕权柄无匹,一度能节制大将军何进,不料旬月之内便身死族消,覆灭如此之速,让诸县官员深感不安,但雒阳的野心家仍嫌头颅太少。

    这天过了亥时两刻,月上北邙山,已是临近宵禁的时刻,因此道上也人踪稀少,除去少量人屋中留有灯火,大多人已熄灯就寝。司隶校尉袁绍在西园用过晚膳,听手下说骠骑将军已熄灯入睡,当即领了一千北军,让兵士只带了弓矢随他出园。

    一千人轻装以布蒙面,在街巷间蹑足前行,好似阴影中有一条具足蜈蚣。沿路的兵卫袁绍早已打好招呼,所以一路畅通无阻,不过两刻时间,袁绍到达董重府邸门前,府门前寂静无声,只有几只夜枭驻足在院墙上,歪首打量着墙下人流。

    袁绍以手势令部下如计散开:堵住董府所有正门侧门,再将董府围成一圈。待包围完成后,他点起火把,对府中高喝道:“司隶校尉袁绍奉旨查案!”北军士卒也齐声高呼,宛如惊雷炸响,大河凌汛,四周人家纷纷熄灯,但黑夜里又不知有多少眼睛望向此处。

    千人齐声高呼六七声后停息,府中方才传来董重疲倦的回应:“不知袁君欲查何案?”

    袁绍朗声答说:“将军勾结常侍,索贿渎职,屡杀朝廷贞节之士,何能以片语述之?今我奉太后诏令,追索将军印绶,细查将军府邸,若将军无有此行,则朝廷正可还将军以清白,还望将军体谅才是。”

    袁绍说完,良久不闻回应,正当他心怀不奈,正要派人强冲府门之际。一名青年开门而出,迎着满目弓矢走到袁绍面前,袁绍识得他是董重长子董普,董普强忍涕泪,对袁绍鞠躬说道:“家父听闻校尉说完,便回到寝房,以剑自刎了。”

    随董普走入董重寝房,袁绍见四名女子正围着一具尸体哭泣,那尸体正是董重,董重身穿一副明光铠,手握先帝御赐的中兴剑,在脖颈间割开一条两尺长的血口,血水粘连住他的发髻与铁胄,散发浓烈的腥气,袁绍蹲下身,皱着眉眼从血口中拨出他的气管,这才确信骠骑将军已死透了。

    次日,也不用荀攸再去催促,董太后慌忙整理行装,一大早便乘上驷马车,从南屯门匆匆离开南宫,沿路无一人相送。

    车马颠簸中,董太后望向身侧空空如也,不禁想起二十年前,她亦是乘驷马车自河间出,远来雒阳。

    那时宏儿尚不及她腰,眼神干净。一路上宏儿无聊,抓乱她满头发髻,结果下车时,正撞上窦武陈藩几人前来迎驾。她因自己失态,以袖拂面,不敢与朝堂三公直视,宏儿却拉她上前,对三公妙语连珠,她暗自骄傲,心想子贵如此,夫复何求呢?

    她转念又想起儿子临死前削瘦的面孔,一股悔意由内而生:即便摄政成功,又能怎样呢?儿子没了,即使能如吕后般也不快乐!早知如此,不如依旧和宏儿终老河间。

    永乐太后痴痴想念,终在车窗旁长声痛哭。

第五章 曹操父子论朝政

    曹操卯时起身,满耳都是滴答敲击的回响,他披上绸袍,支起湿濡的窗户。黯淡的天光、扑鼻的水汽、以及雨水冲刷砖瓦的漱漱声,一时间满溢到寝房中,将曹操仅剩的困意都洗尽了。

    丁氏揉着睡眼,侧躺在枕榻,呓语般呼唤丈夫小字:“阿瞒?”。曹操回首看妻子,她在寝衣间露出藕臂,玉容轻颦,隐约可见衣中身姿婀娜,他便坐回床榻,轻抚丁氏的锁骨,温声笑说:“这几日一直头痛,雨声又密,睡得着实不深。”

    言及于此,曹操又看向窗外骤雨,皱眉道:“去岁前岁州郡接连干旱,农人苦不堪言,今年骤发大雨,连下数日,依我看来,大雨旬月不停,大河黄泛恐将重现三河地,我真为之忧虑啊。”

    丁氏闻言,拥着衾衣问丈夫说:“你今日还要去显阳苑?”得到答复,她穿上亵衣,匆匆裹上几层纱裙,从房中拿出戎服印绶,边给丈夫穿戴,边唤侍女去库房取新制蓑衣,给曹操穿戴齐整后,她叮嘱说:“你给大将军进谏,若大将军不能用计,切勿要赌气死谏!”

    曹操微松衽口,对妻子笑说:“我如何不知,但尽人事而已。”言罢,他取了倚天剑配在腰间,出房穿戴蓑衣,从侍女手中接了斗笠,又取了两块胡饼,边吃边跺武靴,苍头已在府前备好轺车,曹操行到门前正要登车,忽见长子曹昂冒了雨前来问安,便也在雨中驻足等他。

    与中人之姿的曹操不同,曹昂器宇轩昂,满面朝气,纵是大雨瓢泼,也遮盖不住他眼内的激情,他问父亲说:“大人今日也要去幕府吗?”,曹操因他生母早亡,对他最为关爱,把手中斗笠戴到他头上,笑道:“如今非常时期,为父比不上袁本初,但还算是大将军心腹,哪里闲得下来?”

    曹昂手扶斗笠,对父亲询问道:“大人,最近昂听闻说,大将军准备尽诛常侍,不知是真是假?”

    曹操神色骤变,他转视左右无人,将长子拽入车内,低声喝道:“这话岂是此处能言的!子脩,你从哪里听来的?”

    抖落身上雨水,曹昂将斗笠放在厢角,对父亲正襟说道:“昂在太学同学中听说的,这月间,同学间忽然就传开了,大家都说如今大将军幕府治政,重用党人,枭首蹇硕,接下来便要为国除害,正本清源。大人,当真有此事?”

    曹操一时无言,他用手指叩击厢壁,对曹昂说:“今日之事,只是你我父子间私语,不要外传。”

    见曹昂颔首,曹操继续说道:“你袁伯擒杀董重后,已数次向大将军进言诛杀常侍。但在我看来,大将军对此事殊为无意,他如今身居伊霍之位,一言一行,天下审视,而他出身屠户,此时志得意满,更无所求,不过想以宽仁示人。常侍中又有郭胜、韩悝屡次向大将军交好,大将军必不愿与他等为难,顶天了杀一二人便罢,怎可能尽诛?”

    说到此处,曹操面色缓和下来,他感叹说:“大将军虽说外宽内忌,不会用人,可他缺乏魄力,对当下时局也是善事,毕竟主幼国疑,诸事磋磨一番,总不至于引起大乱。”

    长子却对持反对意见,听父亲说完,曹昂面色低沉,握住曹操手腕急切说道:“大人,此言谬矣!既然大将军无意诛杀常侍,怎能闹得太学风传?我等既闻,两宫诸位常侍必然也闻得消息,他等如何想?必是暗地里有人兴风做浪!欲要挑起事端,大将军此时若是久疑不断,必然会坏事啊!”

    曹操愣了半晌,他想起王芬之事,继而额汗涔涔。曹昂在一侧满面忧虑,他劝谏父亲说:“大人在幕府之中,切要保全自己!勿要与大将军太近,大将军既然招揽天下各地名士,大人正可广结善缘,如若形势不妙,我等也可安返故乡,躲避是非。”

    听了这番话,曹操审视曹昂片刻,莞尔道:“子脩,你也成才了,父有诤子不败其家,你年纪轻轻能有如此见识,我也就放心了。”说到此处,曹操示意他先回房,曹昂下车时,他又顺口问道:“太学可还有其它传言?”

    曹操本是信口一问,不料曹昂驻足车前思虑片刻,对曹操答说:“龙首的弟子,像王羲伯(王象)、文仲业(文聘)、徐伟长(徐干)之流,对大将军施政殊为不满,说他目无朝纲毁坏朝政,雒阳周遭都人心离散,徐伟长在平县采风得一民谣,讥讽时政说: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言罢,曹昂匆匆回府。

    曹操遂令车夫起行,听着车外的玉珠之声,开始思量袁绍用意。他本以为袁绍与王芬串联是对先帝不满,先帝看破阴谋,令政变不了了之时,曹操也唯恐朝廷查出自己也涉案其中,并未深思袁绍到底作何打算。只是如今先帝御极,袁绍深受大将军重用,被任命为司隶校尉,权势仅次于三公而已,所谓常侍宦官,如今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他还想要到哪一步?三公?大将军?还是……王莽?

    曹操吓了一跳,他不曾想过这两字,但此时此念有如神人指引,自然而然浮出脑海,令他再难忘却。但他不敢确信,他与袁绍是同席同车的儿时好友,干下过一系列荒唐事,这些事都曾让他羞愧又深为怀念。

    十余年前他二人观人新婚,身着玄衣潜入主人园中,夜里他们趴在墙角,曹操捏着嗓子叫呼云:“有偷儿贼!”引得园中人皆出园追寻,他再抽刃入屋手劫新妇,与袁绍逃离园林。两人跑得太快,结果在黑夜中失道迷路,两人掉到枳棘里,袁绍被勾住衣诀难以行走,曹操便又大叫云:“偷儿贼在此!”吓得袁绍一蹦而出,这才绑了新妇跑回私宅。

    年少的他们热爱践踏尊严,并荒唐地以此为乐。十多年后,两人痛改前非,亦名动四方,曹操重新审视这段友情,竟不知晓两人何时产生隔膜,他决心今日再去看看。

    到了显阳苑,曹操径直到主殿。殿口蓑衣扔了一地,而走到殿内,曹操才发现大将军尚未起身,是司隶校尉袁绍正坐在主席,与一老者激烈地讨论,而周边不少幕僚曹椽充耳不闻,埋首于文书中奋笔疾书。

    “董仲颖三月便驻留在蒲坂津,距今已近三月了。袁校尉,如此公然违命,视君父如无物,必须予以重惩!否则朝廷威严何在?”说话的老者语气慷慨,曹操识得那是卢植卢尚书,他从并州回来,每日必向大将军进谏,可惜大将军采纳寥寥。

    袁绍手持司隶校尉印,不耐地拍案答说:“卢尚书怎可出此迂腐言论?如今朝廷局势未定,常侍与幕府势同水火,而董卓握有私兵,人皆老革,若是我等逼反董卓,他转投黄门常侍,便会酿成大祸!不若先安抚其众,待我等肃清常侍,再做打算。”

    卢植对此断然否决,他对怒道:“国家何至于此?西乱自有皇甫嵩制衡,北疆有刘陈镇守,兖豫有黄子琰(黄琬),江南有孙文台(孙坚),幽燕有刘伯安(刘虞),京畿诸郡三河骑士又何止数万?袁校尉勿要危言耸听,如若董卓与常侍勾结,那更是沉水入火自寻灭亡!”

    袁绍已不耐至极,他见曹操进来,便随意安抚卢植说:“这不是绍能决断的,既然卢尚书如此坚持,绍自会上禀于大将军。”而后又转首对曹操道:“孟德,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要事与你相商。”

    卢植见他敷衍如此,也无意与他多说,打量曹操几眼,便戴了斗笠离去了。曹操苦笑不已,上前到袁绍身侧,袁绍对他抱怨卢植说:“这个人真是迂腐,董卓是太傅椽吏出身,驻军河东也是太傅与大将军许可的,还天天来对我找茬。”

    曹操望了眼殿门,见卢植已远去,方才对袁绍说道:“如今皇甫公连战连捷,凉州战事毋须董卓,他按理也是该去并州就任并州牧的。”

    袁绍坐回案席,给曹操在身旁安排席位,摇首说道:“四月时,董卓都未至并州,此月便更去不成了。”

    “什么意思?”“刘玄德陈庭坚大破鲜卑,斩首近万级,连复并州十余城,名震诸戎。”袁绍太息着将手中捷报递给曹操,感叹说:“并州乱事皆平,还设并州牧做什么!”

    曹操接过捷报,草草翻阅一遍,不由对袁绍笑道:“皇甫公克胜于西,继而刘陈二君逐敌于北,国事渐渐兴盛,今夜值得一醉啊!大将军有说何时封赏吗?”

    袁绍皱眉道:“拖一拖,且等先帝入文陵。臣子理应服丧三月,故而封赏在八月时再行说罢。”

    说到这里,他再正视曹操强调说:“孟德,当务之急还是诛灭宦官。宦官一日不除,朝廷一日不安!时机宝贵,若等陛下稍长,再听信常侍妖言,建宁元年的祸事便会重演。党锢至今约有二十余载,国之丧乱,历历在目,天下义士孰不为之痛心?我已说动大将军诛杀常侍,更有一重任托付于君,君切莫推辞!”

    未久,曹操便出了显阳苑,再上马车时,曹操看着手中外出募兵的诏令,回想起袁绍恳切的神情,不由失笑。

    回到府中,他褪下蓑衣,先对丁氏说道:“你先收拾行装,过几日便带子脩兄弟几人回乡罢,京畿横生是非,已不是久留之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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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彰武介绍:
黄河两岸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满了我祖先高贵的鲜血。
秦岭南北的每一座山麓,都萦绕着我祖先孤独的灵魂。
人世难逢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郊原血。
书友群:622584545季汉彰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季汉彰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季汉彰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