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五
1934年。
上海。
正月初五。
按照传统习俗,正月初五也称为“破五”。
据说破五是穷神下界之日,穷神也就是姜子牙的老婆马氏,是中国神话传说中著名的“背夫之妇”。
姜子牙封神,封马氏为穷神,令其“逢破即归”,意思就是说,破五这一天才可以出去放放风。
所以,当天不宜远行、不宜嫁娶、不宜祭祀,诸事不宜。
傍晚时分,一名青年男子出现在福熙路,年龄差不多在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穿浅灰色风衣,头戴黑色礼帽,手上拎着一个棕色皮箱。
这个人的长相英俊帅气,只是在左边脸颊上,有一道淡淡的刀疤,儒雅的气质中平添了一分凶狠。
他叫徐思齐,原籍AH合肥人,刚刚由日本回国的留学生,这次来上海是特意投奔老同学郑重。
“劳驾,打听一下,福熙路330号怎么走?”
“请问,福熙路330号在哪儿?”
………
徐思齐一连问了六七个人,也没人知道福熙路330号的准确地址。
街边有很多小吃摊子,阳春面、馄饨、生煎馒头、葱油饼、小笼包子等等,不下十几种。
徐思齐中午就没吃饭,眼看着晚饭时间都到了,心想既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旁边一个小吃摊子看着比较干净整洁,徐思齐迈步走了过去。
“老板,一碗阳春面。”
徐思齐坐下来,把皮箱随手放在条凳上,从兜里掏出香烟和火柴,抽出一支点燃。
他四处看了看,小吃摊子里的客人很少,与自己同桌的是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的青年,还有一个粗眉大眼的男子坐在另一张桌子。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端了过来。
老板殷勤的说道:“先生,要不要来两个生煎尝尝?一个铜板两个生煎,很便宜的。”
“好啊,那就来两个。”徐思齐也确实饿了,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老板手脚麻利的起锅烧油,一边煎着馒头,一边和徐思齐搭着话:“你是外乡人吧?”
“嗯,老家合肥。”
“听口音可不像……我这里经常有AH人来吃面,他们说家乡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徐思齐也没过多解释口音的问题,拿过汤勺喝了一口汤,赞道:“老板,你这阳春面的味道是真不错,要是再放点香菜就更好了。”
老板笑道:“你要是过两个月来,肯定有香菜。”
徐思齐说道:“跟你打听一地儿……你知不知道,福熙路330号在哪里?”
“福熙路330号?”
老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在福熙路住了四十几年,从没听说过有330号。”
青年学生停下筷子,对徐思齐说道:“先生,你是不是搞错地址了,会不会是福煦路啊?”
煦和熙这两个字的字体很相似,郑重的性格向来马虎大意,没准儿就是把字写错了。
“同学,请问福煦路在哪儿?”
“法租界,对面是黄金大戏院,很好找的。”
“谢谢你了同学,幸亏遇到你,要不然我还在这儿瞎转呢。”
“不客气。”
老板感慨着说道:“还是读书好啊,像我这样大字不识的人,问我也白问……”
话说一半,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一副欲言又止的便秘表情,冲徐思齐一个劲儿的使眼色。
与此同时,一只手悄悄伸过来,忽然抓住了条凳上的皮箱。
徐思齐头也没回,胳膊肘向身后一撞,只听见“哎呦”了一声,有人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一个满脸粉刺的男子从地上爬起来,用手点指着老板,恶狠狠的说道:“老刘头,我让你多管闲事,你给我等着!”
说完这句话,这家伙一溜烟儿跑远了。
老板愣了一会,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唉,难怪说破五的日子不好,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怎么,你怕他会报复你?”徐思齐早就察觉到了有人欲行不轨,只是老板好心提醒自己,总不能不闻不问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毕竟人家是出于一片好心。
“刚才那个人叫阿毛,他是青帮的人,经常在这一带为非作歹……”老板一脸愁苦之色。
“那、这种事就没人管吗?”
“这里是上海,不要说我们这些老百姓,就连警察都让着青帮三分……唉,你是外乡人,跟你说了也不懂。”
那个学生匆忙吃完了面,对老板说道:“大叔,你还是避一避吧,等他们找过来,还不把你摊子砸了。”
老板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乡人,得罪了青帮,他现在多少也有些后悔。
还没等老板收拾完摊子,四五个壮汉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那个阿毛。
阿毛二话不说,飞起一脚踹翻了一张桌子,大声说道:“弟兄们,给我砸!”
老板慌了手脚,连声说道:“别砸别砸,我走还不行嘛?我马上就走。”
阿毛冷笑道:“走?往哪走?今天砸你的摊子,就是让你长长记性,好好卖你的阳春面,别他娘的多管闲事!”
徐思齐正要开口说话,一直闷头吃面的那个客人忽然说道:“恃强凌弱,就知道欺负老百姓,张孝临的徒子徒孙,是越来越不长进了!”
“你他娘的算是哪根葱啊,张先生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吗?”阿毛晃着膀子,一步三摇的走了过去。
“小心,他有刀子!”徐思齐看的很清楚,阿毛悄悄从腰里拔出一把匕首。
“啪!”
一碗阳春面连汤带水,整个扣在了阿毛的脸上。
阿毛大叫了一声,连退了好几步,感觉脸上热乎乎的,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搪瓷碗砸破了他的鼻子。
这一下他可不干了,头上顶着几根面条,挥舞着匕首冲了上去。
那个客人飞起一脚,直接把阿毛踹翻在地,用脚踩住他的胸口,还不忘转脸对徐思齐说道:“谢了,兄弟。”
阿毛挨了一脚,疼的直哼哼,肋骨肯定是断了,没个三五个月好不了,他心里暗想,难怪说破五诸事不宜,今天简直是太不顺了!
第2章 特务处
阿毛被踩的动弹不得,急赤白脸对几个同伴喊道:“阿贵,胜子,你们还等啥,上啊!”
“我看谁敢动!”那名客人掀开衣襟,露出了腰里的枪套。
一看对方有枪,几个跃跃欲试的青帮弟子都没敢动手。
客人淡淡的说道:“回去告诉张孝临,就说周道三请他卖一个面子,给这位老板留一条活路,人家养家糊口的也不容易。”
虽然不知道周道三是何许人也,但是看这位的口气以及腰里的手枪,青帮这几个家伙也不敢太过放肆。
目送着阿毛一伙远去,周道三对战战兢兢的老板说道:“继续做你的生意,没事了。”
老板苦着脸说道:“现在是没事了,以后、以后他们肯定还会来找我的麻烦……”
周道三说道:“你放心,我经常来福熙路这边,他们要是敢找你麻烦,这件事我替你出头!”
他回头看了看徐思齐,说道:“小兄弟,你是要去福煦路吧?”
“是。”徐思齐点了点头。
“走吧,我刚好顺路,捎你一段儿。”周道三指了一下停在街对面的黑色小轿车。
徐思齐说道:“不麻烦了,我坐电车过去……”
“这里不通电车,等你找到了福煦路,估计天都亮了。”
“那就多谢了。”
徐思齐也没再客气,拎着皮箱跟随周道三上了车。
途中,周道三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掏出香烟扔给徐思齐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说道:“贵姓?”
“免贵姓徐,徐思齐。”
“我姓周,周炜龙。哦,周道三也是我,周炜龙,字道三。”
“周先生,幸会。”
“刚才的事,谢了。”
“您客气。”
“真不是客气,这年头,太缺少正义了……徐兄弟,你的身手不错啊,一看就是练家子。”
“练家子可不敢当,在学校的时候,倒是学过一些格斗技巧。”
按照正府提倡的健身保国办学方针,现在很多学校都开设了体育课,因为体育课算是新鲜事物,所以课程内容也是千奇百怪,甚至把部队的队列操练也照搬过来。
周炜龙抽了两口烟,随口问道:“你在哪所学校就读?”
徐思齐说道:“日本江田岛海军学校。”
周炜龙惊讶的看了徐思齐一眼,说道:“你是留学生?”
“是的。不过,说来惭愧,我在江田岛只读了一年。”
“你会说日语吗?”
“当然。”
“那为什么只读了一年?”
“去年新年聚餐的时候,和同学发生了很严重的冲突,被学校除名了。”
“太可惜了,我听说江田岛是世界上最好的海军学校,徐老弟,你错过了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当时多喝了两杯,没能控制住情绪,所以……”徐思齐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也很后悔自己的鲁莽。
他随即又笑了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我们国家也没海军,就算是学成归来,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周炜龙摇了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也没有……”
很快,轿车进入了法租界。
周炜龙说道:“徐兄弟,你跟那个老板说自己是AH人,怎么听着倒像是平津一带的口音?”
徐思齐说道:“哦,早年间,家父调任天津南开教育局工作,我们全家也就跟着去了天津。”
“令尊在教育局是什么职务?”
“督学。”
“那你为什么不回天津,反而来了上海呢?”
“家父两年前就病故了,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去年也……”
“抱歉。我不应该问。”
“没关系。”
轿车缓缓停在路边,对面矗立着一幢三层建筑,牌匾上一行大字:黄金大戏院。
“恺自尔路敏体尼荫路……”徐思齐看了一眼街边的路牌,轻声读了出来。
周炜龙说道:“这是租界当局新起的名字,老百姓觉得绕口,还是习惯叫福煦路。”
徐思齐拎起皮箱,客气的说道:“周先生,谢谢您送我过来,以后有机会的话,希望还能见到您。”
周炜龙沉思了片刻,说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徐思齐摇了摇头。
周炜龙说道:“实不相瞒,我是特务处的。”
徐思齐一脸茫然:“恕在下孤陋寡闻,特务处……是做什么的?”
周炜龙目光一闪,微笑着说道:“你连特务处都不知道?”
“我刚刚回国,对国内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
“特务处是正府的情报部门,隶属于国民正府军事委员会,直接对委员长负责。”说着话,周炜龙掏出证件递了过去。
看过了证件,徐思齐双手奉还,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您是正府官员。”
周炜龙说道:“徐老弟,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可以做你的引荐人。”
徐思齐说道:“周先生,承蒙您的厚爱,只不过,我对情报学一窍不通,怕是不适合这份工作。”
周炜龙微微一笑:“这个不是问题,你有军校的底子,先天条件非常好,况且,加入特务处之后,还需要进行专门的培训。”
徐思齐犹豫了一会,说道:“这件事、您能容我考虑一段时间吗?”
周炜龙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撕下来递给徐思齐,说道:“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如果考虑清楚了,你随时可以打给我。”
“好的。”
“你在上海有亲戚吗?”
“没有。我家的亲戚都远在合肥。”
“那你这是?”
“哦,我是来投奔一个中学同学,他在一家洋行工作,本想着托他的关系,在上海找一份工作。”
周炜龙叹了一口气,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说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徐老弟,听我一句劝,现如今时局动荡,国家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有识之士,当以复兴民族为己任,而不是抱残守缺,只贪图个人生活安逸!”
徐思齐肃然说道:“您说的这些,我会认真考虑的。”
按照特务处的规定,凡是新加入的成员,都要提供翔实可靠的个人资料,这是必须走的程序。
周炜龙简单询问了一番,觉得以徐思齐自身条件,非常适合特务工作。
最为关键的是,徐思齐会说日语,特务处今后的工作重心,主要就是针对日本人,这样的人才,实属难得。
第3章 老同学郑重
黄金大戏院门前张贴着醒目的宣传海报:应云卫导演,袁牧之、陈波儿、魏鹤龄联合主演,话剧《怒吼吧,中国》第十七次公演预告。
演出时间:二月十六日、二月十七日、二月十八日,晚六时至八时。
票价:散座半元,定座一元。
这台话剧以真实事件改编,因为内容涉及到了美英两国,所以在公共租界一直被禁止上映,能够在法租界公演,也是经过多方据理力争的结果。
徐思齐驻足许久,他在日本就听说过这台话剧,心想着等到公演的时候,自己一定要来先睹为快。
福煦路330号果然很好找,就在黄金大戏院街对面的巷子里。
徐思齐伸手敲了敲门:“请问,郑重是住在这里吗?”
过了一会,只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留着八字胡的青年男子打开房门,张着嘴吃惊的看着徐思齐。
徐思齐摘下礼帽,微笑着说道:“怎么,不认识了吗?”
八字胡就是郑重,他狂喜之下,一把抱住了徐思齐,激动的说道:“思齐?我不是在做梦吧?”
徐思齐的心情也很激动,在天津读书的时候,两人的关系最为要好,时光荏苒,这一晃儿已经有五六年没见面了。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你也没变……思齐,你的脸咋了?”
“唉,说来话长……”
“进屋说。”
房屋面积虽然不大,但是环境设施一样不缺,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还有一个储藏室。
看得出来,郑重平时也不怎么收拾,书报衣物杂乱无章的堆放在各处,厨房水槽里的碗筷还没来及洗。
落座之后,郑重给徐思齐倒了一碗热水,说道:“不好意思,家里没茶叶了,只能以白水招待贵客。”
徐思齐笑道:“我啥时候成了贵客?”
“不是贵客,难道是贱客?”郑重哈哈大笑。
开了两句玩笑,两人仿佛回到了难忘的少年时光。
“郑重,家里就你一个人?”
“嗯,就我老哥儿一个。”
“在上海这么多年,没交一个女朋友?”
“俗话说的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好,又省钱又省事……对了,别光说我,思齐,你不是在日本留学吗?怎么……”
“日本待不下去了,只好来上海投奔你。”
“出什么事了吗?”
“新年聚餐的时候,我和一个学长发生了冲突,被学校除名了。”
“啥冲突啊,还至于把你除名了?”
“我把那个人的左眼打坏了,我自己也被划了一刀。”徐思齐指了一下脸上的伤疤。
郑重皱着眉想了想,说道:“我记得,读书的时候,我经常和人打架,你总是劝我,凡事能忍则忍,没必要为了一点琐事斤斤计较,这次你咋也没忍住?”
徐思齐沉默了一会,轻轻吐了一口气,说道:“他出言不逊,说我们中国人是劣等民族。”
“那家伙是日本人吧?”
徐思齐点了点头:“江田岛的学生99%都是日本人。”
郑重一拍桌子,说道:“思齐,这件事我支持你,小日本子就是欠揍,还好意思说别人是劣等民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鬼样子,罗圈腿,小个子,他们才是标准的劣等民族!”
徐思齐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当时也太冲动了……”
“不冲动,一点都不冲动!换成是我,脑袋给他拧下来当夜壶!”郑重愤愤不平的说道。
徐思齐喝了一口水,说道:“这几天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出租,最好离你这里近一点,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郑重说道:“租房子干啥?你住我这里不就行了吗?”
“你这里……方便吗?”
“方便。喏,两间卧室,正好咱俩一人一间。”郑重站起身,推开了另一间卧室的房门,里面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高低柜。
徐思齐想了想,说道:“那行,你这里房租多少钱?咱俩一人一半。”
郑重双手叉腰,上下打量着徐思齐,沉着脸说道:“几年没见,是不是觉得跟我生分了?我要是收你的钱,咱俩还算个狗屁朋友!”
“郑重,这是两码事,亲兄弟明算账……”
“行了行了,你爱住就住,不爱住拉倒,去跟别人明算账去,我数学不好,不会算!”郑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气呼呼的把头扭向另一侧。
徐思齐笑了笑,掏出香烟扔给郑重一支,说道:“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时间长了,你别嫌烦就行。”
郑重立刻转怒为喜,笑嘻嘻的说道:“这就对了嘛,咱俩啥关系?发小铁磁,同学加朋友,比亲兄弟还亲,你跟我客气啥?”
说着话,他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先不说这个了,你还没吃饭吧?走,我请你下馆子,正宗的天津菜,要多地道有多地道!”
“我刚刚吃过了。”
“你是不是有毛病,还刚刚吃过了……嘴咋那么急,就不能等我一起吃啊?”
徐思齐叹了口气:“老兄,你把地址写错了,我在街上转了大半天,饿的实在扛不住了……”
“写错了?不可能!”郑重一脸的不相信。
徐思齐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两人的来往信件递给郑重:“自己看。”
郑重接过信封仔细看了看,不禁哑然失笑,连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嘛,提笔忘字,可能是马虎了。”
徐思齐笑道:“您马虎了不要紧,害我多走了大半天的冤枉路……”
两人又聊了一会,郑重问道:“思齐,你这次来上海,有什么打算?”
徐思齐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想先找份工作……对了,你上次在信里说,你们洋行的薪水待遇不错,现在还招人吗?”
“我们那儿暂时不缺人,不过,你别担心,以你的能力,我估计很快就能找到工作……嗳,思齐,你会说日语吧?”
“会。”
“前天我路过四马路,中华书局附近新开了一家伊藤商社,听说要招一名翻译……”
第4章 四马路
四马路原名布道街,位于公共租界中区,最开始是传教士讲经布道的场所,“布道街”由此得名。
四马路最大的特色,是书卷气和脂粉气并存。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与风花雪月,两者从来都是相得益彰。
有人曾戏言,因为四马路有了脂粉气,所以才引来了书卷气。
所谓的书卷气,指的是四马路东段鳞次栉比的新闻出版业,包括像中华书局、大东书局、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时报、申报、世界报、华美报馆等等,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几家。
四马路西段则是烟花柳巷聚集地,不算那些数量庞大无法统计的暗娼,即便是有合法牌照的济女,至少也有五六百人。
就以四马路最有名的新会乐里为例,一共二十八幢石库门楼房,除了25号乾元药铺之外,其余二十七幢全是被称为“长三堂子”的高级济院。
毫不夸张的说,在四马路西段走一圈,遇到的十个年轻女子当中,至少有五个是做皮肉生意的济女。
这,就是脂粉气。
…………
伊藤商社是一栋二层小洋楼,枯萎的藤蔓几乎爬满了整栋楼,估计等到春暖花开时,这里一定是绿意葱葱的景象。
此刻,二楼一间办公室内,徐思齐把一张信纸放在办公桌上,用日语说道:“伊藤先生,这是我的个人简历,请过目。”
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神态谦和的中年男子,他就是伊藤商社社长伊藤正刚。
看过了徐思齐的简历,伊藤正刚开口说道:“徐先生,你会驾驶汽车?”
“是的。”
“在哪里学的?”
“教育局给家父配备了一辆轿车,我那时候特别喜欢车,每天都在家门口等着家父下班,就为了缠着司机教我学车,一来二去的也就学会了。”
“哦……徐先生,是这样,商社还需要招聘一名司机,如果你愿意兼职,薪水方面,我会适当提高一些。”
“请问,薪水大概是多少?”
“月薪80块银元。徐先生,以你的自身条件,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个人对你也很满意,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你明天就能来上班。”
“没问题。”
“那就、先这样?”
“好的,再见,伊藤先生。”
“再见。”
从办公室出来,徐思齐迈步下楼。
伊藤商社二楼是办公区,一楼除了卫生间和门卫室之外,其余的房间全部改造成了仓库,房门和后窗一律用钢板加固。
郑重快步迎了过来:“思齐,咋样了?”
“你一直等在外面?”徐思齐惊讶的说道。
“对呀。”
“你不用上班吗?”
“没事儿,我请了半天假。快说说,到底咋回事?”
“让我明天就上班。”
“真的?”
“嗯。”
“太好了!”郑重高兴的拍了徐思齐一下,赶忙又问道:“一个月给多少钱?”
“80块。”
“银元?”
“对。”
“乖乖,小日本咋这么有钱?月薪80块,真是钱多烧的!”
“正常应该是多少钱?”
“我本来以为,能给60块就不错了,我们洋行的英文翻译,一个月才拿45块……”
上海的物价相对稳定,尤其像柴米油盐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如果不是赶上大灾之年,涨幅波动非常小。
例如,一斤豆油大约0.30元,一斤猪肉大约0.50元,一斤鸡蛋大约0.35元,一百斤大米只需要6元左右。
再比如,像郑重租的那间房子,月租绝不会超过10元。
一二八事变之后,大家纷纷往租界跑,租房的人多了,租金自然水涨船高,要不然还要便宜些。
无论任何时代,个人收入和物价都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现如今,一个国军二等兵的薪水只有10块银元,而且从去年开始,正府实施打了折的国难薪饷制度,实际拿到手的只有7元。
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标杆城市,上海普通工人的月薪在20元左右,其他经济落后地区还要更低一些。
在正府倡导“教育兴国”大背景下,大学教授是收入最高的群体,月薪从260元到700元不等,薪资的总体水平甚至比正府官员还高。
相比较而言,一个翻译能给出80块月薪,薪资待遇确实不是一般的好。
徐思齐解释着说道:“不只是当翻译,商社还要求我兼职司机。”
郑重惊讶的说道:“司机?你会开车吗?”
“会呀。”
“你啥时候学的开车?”
“你忘了?我父亲上下班有专车接送,我跟司机学的。”
“哦,怪不得……”
“郑重,我记得你提过一句,你们洋行就在附近吧?”
“啊?额……远着呢。”
“在哪儿?”
“三马路。”
“这边是四马路,那就是说,只隔着一条街?”
“嗯。”
“洋行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啥?”
“废话,我要是有急事找你,总得知道你在哪上班吧?”
“华美。”
“哪两个字?”
“中华的华……嗳,那边干嘛呢?”郑重伸手指了一下。
在徐思齐身后不远处,十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手拉着手,正在街边大声唱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
学生们唱的很动情,其中一个女学生甚至一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老百姓越聚越多,几乎堵塞了整条马路。
一名男生振臂高呼:“还我河山、还我家乡,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郑重皱起了眉头,说道:“傻呀,这不是擎等着被巡捕抓嘛,租界和日本人有协定,不允许在公共场所宣传抗日……”
“嘟!”
“嘟!”
远处传来尖利的哨子声。
一队安南巡捕端着李恩菲尔德步枪,在一名白人巡长的带领下,向这边快速跑过来。
“还不跑等啥啊!”郑重急的直搓手。
学生毫不理会,继续情绪激昂的唱着那首《松花江上》。
第5章 新生活
“都不准动!”一个安南巡捕端着步枪喝道。
他说的是中文,听着像是广西一带的口音,估计是安南和广西接壤,跟当地人学了一两句。
白人巡长背着手走了过来,看了看面前的十几个学生,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说道:“我是巡长安德森,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们,因为涉嫌非法集会,违反了租界的法律,所以,我要逮捕你们。”
女学生挺身而出,大声说道:“同胞们,巡捕胡乱抓人,你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吗?请问,哪条法律规定,民众不可以在街上唱歌?”
“说的对,凭什么抓人?”
“就是,你们怕日本人,我们不怕!”
围观者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斥责安德森。
安德森不为所动,冷着脸一摆手,巡捕纷纷拉栓上弹,枪口对准了四周的老百姓。
安德森转脸对女学生说道:“我现在就告诉你,逮捕你们的理由,唱歌当然没问题,不过,你们那些煽动性的言论,对租界安全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正在这时候,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凑了过来,伸手拽了一下安德森的衣袖,低声说道:“安德森,求你了,别抓他们了,他们都是东北的学生,家都没了,看着怪可怜的……”
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安德森巡长,你相好的说话了,给个面子呗?”
围观者哄堂大笑,这位阿桂姑娘的忽然出现,让本来很严肃的一件事,彻底串了味儿。
阿桂是暖香楼的济女,论姿色只能算中等,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安德森的眼,每次去暖香楼,别人不找,单单就要阿桂作陪。
一来二去的,四马路一带很多人都知道,巡捕房的安德森巡长,经常光顾暖香楼的阿桂姑娘。
安德森多少有些尴尬,故作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说道:“无论是任何人,只要违反了租界的法律,必须受到严惩!”
说着话,他对巡捕一摆手。
巡捕们从腰里拿出手铐,把十几个学生全都上了反铐。
其中一个学生一边挣扎一边嚷道:“日本人侵占了东四省,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作为一个中国人,表达一下心里的想法有何不妥?”
看到这一幕,人群外的徐思齐叹了口气:“弱肉强食,亘古不变的真理,自己不强大,只能等着被人欺负,抱怨又有什么用……郑重,我说的对不对?”
郑重阴沉着一张脸,恨声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一件事,甭管是东洋鬼子还是西洋鬼子,没一个好东西!”
目送着巡捕把学生们抓走,郑重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咱们也走吧,没啥看头了……”
要是换做以前的郑重,遇到这种不公平的事,早就第一个冲上去了,这次竟然能忍住没动地方。
徐思齐心里觉得奇怪,并没有开口询问,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郑重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动辄热血沸腾的毛头小伙子了。
“思齐,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对了,我给你买了新的被褥,下午有人给送家里去,钱付过了,你在家等着就行。”
“你不是请假了吗?”
“刚才突然想起来,十点钟约了一个客户……不说了,时间快来不及了,我得赶紧过去!”
说完这句话,郑重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忙离开了四马路。
徐思齐在街边站了一会,然后迈步朝电车站走去。
一路上,望着车窗外繁华似锦的租界风光,想起闸北福熙路破败的样子,徐思齐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租界的繁荣,更加映衬着闸北的萧条。
问题是,两个地区几乎是近在咫尺,只隔着一条苏州河……
到了福煦路,徐思齐下了车,沿街慢慢的走着,把附近的小街小巷都记在心里。
一个外乡人到了陌生的城市,首先要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尤其是自己居住的街区。
“看报了看报了,蒋委园长发表重要演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抱着一摞报纸,不停的向行人兜售。
“给我一份世界报。”
“两毛钱一份,您拿好……”
回到家里,徐思齐展开报纸,报纸头版是一行粗体字:蒋委园长在南昌行营发表演说《新生活运动之要义》。
徐思齐直接翻到广告版,每条广告都认真看了一遍,最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把报纸放在一边。
他闷坐了一会,百无聊赖的重新拿起报纸,一目十行阅读那段演说,嘴里也轻轻读了出来:“我们要改革社会,要复兴一个国家和民族,不是用武力能成功的,要如何才可以成功呢?简单的讲,第一就是要使一般国民具备国民道德,第二就是要使一般国民具备国民知识。道德愈高知识愈好的国民,就愈容易使社会一天比一天有进步,愈容易复兴他们的国家和民族……”
“笃笃!”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徐思齐放下手里的报纸,起身来到门口,伸手打开房门,门外站这一个身体壮实的年轻人。
看到开门的是徐思齐,年轻人愣了一瞬,问道:“你是谁?”
“你找谁?”徐思齐反问了一句。
“我找郑重。”
“他不在,你有什么事儿,我可以代为转达,哦,我是郑重的同学,我姓徐。”
“你就说,码头的阿原来过了。”
“码头的阿原……好,我记下了,还有别的吗?”
“没了,谢谢。”
说完这句话,阿原转身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推着一辆板车,送来了包括被褥在内的一些生活必需品。
归置完这些东西,徐思齐又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把新生活运动的主要内容从报纸上剪下来,贴在了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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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新生活运动规定,一、不要随地吐痰;二、安全第一;三、路要修得好;四、走路要小心;五、车辆行人靠左走;六、等车要排队;七,经常呼吸新鲜空气和沐浴阳光;八、见苍蝇要消灭;九、天天刷牙;十、经常服用维生素;十一、要爱邻居;十二、要做事;十三、要奋力进取;十四、用钱要节省;十五、行动要慢;十六、停一停、看一看、听一听;十七、要让婴儿长得更健康;十八、要搞大扫除;十九、屋内要粉刷一新,家具设备都要保持完好……
第6章 你没有被录用
傍晚,郑重回到家中,看到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不禁竖起了大拇指,说道:“思齐,真有你的,把家收拾的这么干净。”
徐思齐说道:“你要是但凡勤快点,家里也不至于搞得像猪窝一样。”
郑重嘿嘿笑道:“看起来,让你住家里来,我是赚到了,等于不花钱雇了一个佣人。”
徐思齐笑了笑:“您满意就成。”
郑重随手把公事包扔在沙发上,说道:“走,庆祝你找到称心的工作,我们出去吃大餐!”
“去哪儿?远不远?”
“就在附近。”
“哦,对了,差点忘了,下午有人来找过你。”
“谁?”
“码头上的阿原。”
郑重想了想,说道:“思齐,你在家里等我一会儿,我出去打一个电话,马上就回来。”
徐思齐拿起外套,说道:“我跟你一起出去,打完了电话,正好去吃饭。”
“额……行吧。”
“怎么还不情不愿的……要是不方便的话,那我就在家里等。”
郑重笑着给了徐思齐一拳:“哪有不方便!心眼儿咋那么多呢,我这不是为你好嘛,大冷的天儿,我在电话亭里打电话,你在外面挨冻,我这心里不落忍啊。”
“我还没那么娇贵。”
“可别这么说,您是谁呀,大户人家的少爷,从小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差不多得了啊,要不,我给你也整两句?”
“整呗,咱俩就当说相声了……”
两人说笑着,一先一后出了家门。
街边有公用电话亭,郑重推门走进去,回身看了徐思齐一眼,说道:“要不,你也进来?”
徐思齐把风衣领子竖起来,伸手指了一下路边的杂货店:“我去买包香烟。”
看着徐思齐走远,郑重松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投了一枚硬币,然后拨了一串号码。
“喂,是我。”
“他回来了,明天中午11点,春风得意楼。”
“老板知道了吗?”
“明天老板亲自出马。”
“好,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郑重点燃一支香烟,迈步走出了电话亭。
此时,徐思齐也从杂货店出来,手里拿着两包香烟,迎着郑重走了过来,说道:“你有烟不早说,我给你也买了一包。”
郑重伸手接过香烟看了看:“呦,大英雄,好烟啊,一包顶我三包。”
“电话打完了?”
“打完了。生意上的事,码头那边有批货出了状况,明天我得去处理一下。”
“哦……”
“走吧,吃饭去,饿死我了……嗳,思齐,明天你就正式上班了吧?”
“对啊。”
“思齐,我跟你讲啊,人生地不熟的,别到处乱走,尤其是城隍庙一带尽量别去。”
“为什么?”
“城隍庙那一带,猫三狗四小偷小摸什么人都有,我担心你出事。”
“不会吧,我听说租界的治安很好啊?”
“你也知道是听说啊,我在上海待了五六年,治安究竟好不好,我最有发言权了。总之,尽量别去城隍庙那边,要是实在想去,等哪天有空了,我陪你一起去。”
徐思齐说道:“别瞎担心了,我明天第一天上班,怎么也得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就算有心想出去转转,估计也没时间。”
郑重点了点头,说道:“思齐,等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上海远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
…………
第二天,徐思齐早早来到伊藤商社,毕竟是第一天上班,尽可能给老板留下一个勤勉的好印象。
来到二楼社长室,徐思齐伸手敲了敲门。
“请进。”屋内是伊藤正刚的声音。
“伊藤先生,我来了。”
“哦,是徐先生,请坐。”
落座之后,伊藤正刚沉吟了片刻,说道:“徐先生,很遗憾,因为翻译人选另有安排,所以……你没有被录用。”
徐思齐很惊讶:“没有被录用?昨天我们明明已经谈好了,伊藤先生,你能解释一下吗?”
“对不起,商社内部事务,我没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当然了,这件事错在我,耽误了徐先生的宝贵时间,我会补偿一点车马费。”
说着话,伊藤正刚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银元,轻轻放在了桌子上。
徐思齐略一思索,伸手拿过银元揣进兜里,淡淡的说道:“谢了,再见,伊藤先生。”
“徐先生慢走。”伊藤正刚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徐思齐离开后,一名身穿浅蓝色条纹西装,面色阴鸷的男子来到社长室,他是伊藤商社的常务小林彦五郎。
“伊藤先生,这是今晚要发往满洲的货物,您看一下。”小林彦五郎把一叠发货单递了过去。
伊藤正刚粗略浏览了一遍,满意的点了点头,拿起钢笔在发货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说道:“小林君,你来的正好,前两天来应聘翻译的那个刘成,还能找到他吗?”
“能,他留了电话。”
“通知他,明天来上班。”
小林彦五郎犹豫了一下,说道:“伊藤先生,我认为,还是徐思齐比较适合,他不仅精通日语,而且还会驾驶汽车……”
伊藤正刚摇了摇头:“这个徐思齐不能用。”
“可是,昨天您还对他很赞赏……”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学校除名吗?”
“为什么?”
“学校新年聚餐会的时候,就因为学长浅野秀城说了一句,中国人是最低贱的劣等民族,徐思齐因此和浅野秀城发生了冲突。”
“您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唯命是从的中国人,而不是一个有着民族自尊心的爱国者!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
事实上,伊藤商社是特高课在公共租界设立的一个情报点,伊藤正刚是情报点的负责人。
设立情报点的主要目的,除了收集军事情报之外,还利用商社做掩护,大肆搜刮一切他们认为有价值的物资。
这么重要的间谍机构,聘用一个中国人当翻译,当然要进行一番身份调查。
昨晚,伊藤正刚连夜发报,询问徐思齐在日本的情况。
得知徐思齐在江田岛军校的经历后,伊藤正刚当即做出了决定,宁可选择相对差一些的刘成,也不能把徐思齐这样的人放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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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932年,美商上海电话公司创办公用电话亭,当时的投币电话机使用固定背撑式送电器的“西电”(WesternElectric)553A号话机,一个格兰(Gray)8A号硬币箱。
这种投币式公用电话机由线路连接至公司的人工交换台,待用户拨号后,再由接线员将电话接通。
到1936年,公用电话的装机总数达到了207部,同一区域用户可以不用人工转接。
所以,各位千万不要误以为,九十年代才发明的投币电话。
第7章 春风得意楼
城隍庙附近,矗立着一幢三层老式建筑,正门两侧一幅赭底金字对联:上可坐下可坐坐足,你也闲我也闲闲来。
高悬的牌匾上,工工整整写着三个大字:得意楼。
得意楼是一家茶楼,也被称为春风得意楼,始建于清光绪年间,距今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
站在三楼举目远眺,湖心亭、豫园风光、邑庙市景尽收眼底。
为了吸引客源,茶楼增加了种类繁多的娱乐节目,像评书、沪剧、滑稽戏等等,有时候甚至还有魔术表演。
得意楼的娱乐表演设在三楼,一二楼还是正常品茶聊天的地方,毕竟喜欢安静的茶客也不在少数。
台上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男一女分坐在两侧,琵琶三弦交替弹奏,他们正在表演传统评弹曲目《三笑》。
“相爷堂内把话传,顷刻庭中闹声喧,钗光鬓影阶前动,燕瘦环肥不一般,阖府姐妹都到齐,暗地喜煞我唐解元。世上姻缘要凭媒证,我却可任意选美眷,姐妹们谈笑争先后,却不见秋香美婵娟,时辰已到将开点,倩影渺茫我心思乱……”
男声饰演那位为了泡妞、甘愿假扮书童的风流才子唐伯虎,女声饰演的自然是大美女秋香。
若是在平时,这种时候肯定高朋满座,掌声喝彩声不断,《三笑》本就是很受欢迎的评弹曲目。
但是今天却有点不同,除了靠窗就坐的两位客人,诺大的三楼空空荡荡,再没有半个人影。
其中一个面容清瘦的客人,年龄在四十多岁,留着修饰过的八字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显然是睡眠不足的缘故。
另一个客人满面红光,身穿宝蓝色金丝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帽,嘴上还叼着一支翡翠烟斗,看他的年龄至少有五十开外。
“冠樵老弟,喝茶。”
“黄先生,请。”
两人各自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黄先生微笑着说道:“为了能和你见上一面,我特意包下了整个三楼,冠樵老弟,我这么安排,你还满意吗?”
被称为冠樵的男子说道:“黄先生,你也是有心了,知道我太偏僻的地方不去,太乱的地方也不去,包下这个地方刚刚好。”
黄先生点了点头,故作专注的听了一会评弹,说道:“就说这个唐伯虎,为了一个女人,不顾身份去华府假扮下人,唉,这就叫色令智昏,不知哪头轻哪头重……”
冠樵目光一闪,淡淡的说道:“黄先生,你是知道我的,我王冠樵素来喜欢直来直去,咱们之间,说话就不必转弯抹角了吧?”
黄先生哈哈一笑:“爽快!”
他略微沉思了片刻,说道:“冠樵老弟,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额、你也知道,我和委园长毕竟有过师徒名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双方各让一步,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这俗话说的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王冠樵冷笑了一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吧?您的那位高徒恨我入骨,派人从上海一路追杀到香江,若不是我跑的快,这条小命也早就交待了。”
“说起来其实都是误会,你们俩人无冤无仇,干嘛非要拼一个你死我活呢?”
“我不是为了私仇,我是为了国仇!我们斧头帮虽然只是江湖帮会,但是也知道忠义卫国是行大义!”
“………”
“日本人占领了东北,数百万同胞沦为亡国奴,他蒋光头拥兵百万不抗日,反而一味的和共党较劲,中国若是掌握在这种人手里,早晚完蛋!”
“冠樵老弟,你太过偏激了,东北沦陷,跟委园长没有直接关系,主要责任在张少帅……”
“呸!狗屁少帅!整天就知道找女人、跳舞、抽大烟,张学凉就是中华民族的罪人,理应受到严惩!去年他来上海的时候,若不是看在杜先生的面子,我早就制裁他了!”
黄先生说道:“冠樵老弟,既然你能卖老杜的面子,我黄某人的面子多少也该给一点吧?”
王冠樵沉思了片刻,说道:“要我和姓蒋的和解,可以!不过,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限他一个月内,要么对日宣战,要么通电全国,辞职下野!”
黄先生愕然半晌,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说道:“冠樵老弟,你是在开玩笑吗?”
“这是唯一条件,如果他不肯答应,我可以保证的是,当年在庐山发生过的事情,还会继续重演!”王冠樵说的斩钉截铁,看不出一丝通融的意思。
“看起来,我这个中间人当的很失败,本想让你们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事与愿违……”黄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王冠樵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站起身一抱拳,说道:“黄先生,要是没别的事,在下告辞了!”
“冠樵老弟慢走。”黄先生起身相送。
王冠樵迈步蹬蹬蹬下楼,他心里很清楚,黄先生虽然是青帮老大,但是绝不敢公开与自己为敌,毕竟斧头帮也不是好惹的。
黄先生坐着没动,不时掏出怀表看一眼,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又过了一会,一名浓眉大眼,器宇不凡的中年男子迈步上楼,径直坐到了黄先生对面。
“他怎么说?”
“一意孤行,我劝不了他。”黄先生无奈的摇了摇头。
男子起身来到柜台前,伸手拿起电话拨了一串号码,电话接通后,说道:“按原计划行动!”
听到这句话,黄先生霍然起身,吃惊的看着中年男子,说道:“戴老板,你要干什么?”
被称为戴老板的男子微微一笑,拉着黄先生的手坐下来,说道:“黄先生,稍安勿躁,我们接着喝茶。”
“你、你不会是要对王冠樵动手吧?”
“此人不死,委座寝食难安!”
“问题是,我刚刚和王冠樵见过面,然后他就横尸街头,斧头帮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怎么肯和我善罢甘休?”
“您放心,我的人不会在得意楼动手。”
黄先生有些坐立不安,皱着眉说道:“你们无论在哪动手,我也脱不了干系啊……”
戴老板笑道:“如果王冠樵死了,斧头帮那些人就是一盘散沙,黄先生,凭你在上海的地位,还用怕他们吗?”
“他要是没死呢?”
“绝对不会!这一次,我布下了天罗地网,王冠樵必死无疑!”
第8章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得意楼门前,见王冠樵从里面出来,一名身穿灰布长衫,戴着一副茶色墨镜的男子迎了过来:“九哥。”
王冠樵字九光,因为家里兄弟姊妹众多,他又恰好排行老九,所以关系亲近的人都称呼一声九哥。
这个人名叫华科志,虽然并非斧头帮的人,但是和王冠樵交情莫逆。
王冠樵笑道:“阿志,你也真是不嫌麻烦,每次出门都化妆改扮,要是不开口说话,连我都认不出你。”
华科志说道:“仇家太多,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免得在大街上被人打了黑枪。”
他嘴里塞了一个牙套,还戴了一副茶色墨镜,如果不是特别熟悉的人,很难认得出。
王冠樵四处看了看,知道华科志肯定带了人在暗中保护自己,于是说道:“阿志,没事了,让弟兄们都回去吧,咱哥俩去喜相逢喝两杯。”
华科志犹豫了一下,说道:“九哥,我刚才越想越不对劲。”
“怎么了?”
“你从香江回来这件事,除了我之外,告诉过其他人吗?”
“没有。”
“那黄耀发怎么知道你回来了?”
“青帮弟子遍布上海,耗子洞里的事都能打听出来,黄耀发知道我的行踪,不奇怪。”
“青帮和蒋光头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姓黄的未必就安了好心,我担心……”
王冠樵哈哈一笑:“担心什么?担心黄耀发算计我?阿志,你想多了,他没这个胆子。走吧,咱们一会儿边吃边聊,我给你讲讲香江的所见所闻。”
王冠樵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华科志也不好再说什么,对身后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斧头帮的人可以撤了。
“阿志,你猜一猜,黄耀发约我喝茶,是为了什么事?”
“我估计是做说客来了。”
“聪明!”
“他什么意思?”
“无非是劝我不要和蒋光头为敌,当和事佬来了……”
两人边走边聊,前面不远就是城隍庙,那边有一家AH人开的“喜相逢”菜馆,王冠樵和华科志经常过来吃饭。
王冠樵不经意间用余光一扫,身后一个看似普通的路人,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
这种事经历多了,王冠樵的反应极为神速,他大喊了一声:“阿志,小心!”
话音未落,那个人扣动扳机,对着王冠樵连开了三枪。
“砰!”
“砰!”
“砰!
王冠樵闪身进了巷子,几乎是与此同时,子弹擦着头皮飞了过去,险一险让人揭了天灵盖。
华科志反应也不慢,快速躲进了另一侧的巷子里。
王冠樵不敢恋战,主要是不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暂时还是避一避的好。
“阿志,老地方见!”
“明白!”
华科志快步朝巷子里跑去。
城隍庙附近的巷子四通八达,以王冠樵的身手,完全有机会逃走。
前面不远是一家纺织厂的后门,为了方便工人进出,那道铁门平时从来不上锁,只要穿过工厂,就能从工厂正门出去。
等跑到了地方,王冠樵傻眼了,铁门居然上了锁。
没办法,只能继续跑。
再往前是仁济育婴堂,这里是专门收养弃婴的慈善机构。
遗弃婴儿,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事情,遗弃者都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把孩子往育婴堂门口一放,然后赶紧离开,很怕被人看到。
育婴堂为此设计了一个镶嵌在墙壁里的抽屉,只要拉开抽屉,把孩子放进去,就可以直接送到育婴堂室内。
今天也一样,抽屉里躺着一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可能是遗弃者疏忽了,抽屉并没有推回墙里。
想要不被子弹射中,最好的办法是贴着墙壁跑,王冠樵只顾着看后面,一不小心撞到探出来的抽屉。
咣当一声,抽屉掉在地上。
好在抽屉距离地面不算太高,加上婴儿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孩子万幸躲过了一劫。
换做一般人,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肯定是逃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王冠樵却并没有一走了之,而是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的把婴儿抱起来,然后腾出一只手把抽屉塞回原处。
忽然看到了人,婴儿竟然停止了哭泣,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看着王冠樵。
王冠樵这才放下心,笑道:“叔叔很忙,等哪天有空了,再过来看你,好不好?”
说着话,他把婴儿放回抽屉,轻轻推了进去。
突发的一个小意外,至少耗时半分钟。
事实上,即使没有被这件事耽搁,王冠樵也很难顺利脱身。
为了这次行动,戴老板一共安排了三组人,一组负责跟踪尾随,伺机刺杀,另外两组人,全都埋伏在这条巷子里。
戴老板早就算准了,得意楼距离城隍庙很近,刚好又赶上午饭时间,王冠樵肯定会去喜相逢吃饭。
想当年,戴老板、王冠樵,再加上一个胡综楠,那也是拜过关公的结义弟兄。
有一次,王冠樵和戴老板路过城隍庙时,王冠樵随口说了一句:“我有一个习惯,只要走到这儿,不管多忙,肯定要去喜相逢吃顿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么多年过去了,王冠樵早就把这件事忘了,可戴老板并没有忘。
如今事过境迁,王冠樵多次密谋刺杀蒋委园长,他和戴老板的关系也就随之破裂。
王冠樵是出了名的暗杀之王,庐山那次暗杀行动差一点成功,当时枪手距离蒋委园长只有几十米远。
这次黄先生约王冠樵见面,地点也是戴老板提出来的,他这是为了刺杀提前做准备。
育婴堂一带相对比较僻静,在这里杀人最适合不过了。
王冠樵嫉恶如仇,素有“抗日义士”的美誉,自从日本人侵占了东北,他便放出豪言:舍得一身剐,誓与日寇抗争到底!
今天由黄耀发出面做中间人,算是给王冠樵最后一次机会。
谈成了,怎么都好,谈不成,等待王冠樵的将是一个早就布置好的陷阱!
自从宁汉合流以来,国府内部派系争斗不断,现在正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但凡有其他选项,没人想杀一个备受瞩目的“抗日义士”。
第9章 救人的理由
“砰!”
“砰!”
“砰!”
“砰!”
巷子内枪声大作。
王冠樵进退无路,他把牙关一咬,从腰里拔出手枪,咔哒一声顶上子弹,抬手还了两枪,喝道:“老子和你们拼了!”
“老乡,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边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江淮话。
王冠樵吃了一惊,赶忙回身一看,那道本来上了锁的铁门竟然开了。
危机关头,他也无暇细想,又开了两枪逼退杀手,一抹身进了铁门。
一个脸上蒙着手绢,身穿灰布短褂的男子站在一旁,见王冠樵进来,立刻重新把铁门锁上,低声说道:“跟我来!”
说完这句话,他当先快步朝正门走去。
后门正对着的一排房屋是员工宿舍,院子里种植了很多树木,树与树之间,基本都绑着一根长长的铁丝或是麻绳,上面晾晒着工人们的衣服和被褥。
王冠樵也没多问,这个人若是想对自己不利,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更何况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见到两个陌生人跑过来,门卫刚要开口询问,王冠樵掀开衣襟,露出了腰里的手枪,厉声说道:“我是斧头帮的王冠樵,我警告你,把嘴闭严了,少管闲事!”
斧头帮帮主王冠樵的大名,整个上海无人不知,门卫唯唯诺诺的退下,目送着两人一先一后出了工厂。
沿着工厂外墙走了一会,来到僻静处,王冠樵紧走几步,用江淮话说道:“兄弟,等一等。”
蒙面男子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附近并没有人经过,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估计巡捕也快来了,你赶紧走吧。”
他说的同样是江淮话。
王冠樵抱拳拱手:“兄弟,多谢仗义相救!请教尊姓大名。”
男子伸手拽了拽蒙脸的手绢,轻描淡写的说道:“名字还是算了吧,我不想惹麻烦,希望你能体谅。”
王冠樵心里明白,既然对方蒙着脸,而且连名字也不肯说,显然是担心会惹祸上身。
“兄弟,你是AH人?”
“是的。”
“王某别的话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大恩不言谢!哦,我叫王冠樵,今后若是遇到了难处,或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到AH旅沪同乡会来。”
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救你的人不是我。”
王冠樵闻言一愣:“那是谁?”
男子说道:“是抽屉里的那个婴儿。”
这种近乎玄机一样的回答,让王冠樵有些摸不着头脑。
男子解释着说道:“你去抱那个婴儿的时候,我刚好看到了,我当时就在想,一个对生命如此敬重的人,肯定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人。”
王冠樵想了想,迟疑着说道:“可是、那道铁门,你是怎么打开的?”
男子说道:“早年间,我恰巧学过修锁……”
“嘟!”
“嘟!”
育婴堂方向传来巡捕尖利的哨声。
王冠樵身上带着枪,要是被巡捕撞见,那也是一件麻烦事,于是说道:“兄弟,我还是那句话,有用得着我王冠樵的地方,你只管吩咐。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朝一条巷子里跑去。
目送着王冠樵走远,男子立刻脱下身上的灰布短褂,用力扔在院墙上,然后摘下蒙脸的手绢——这个人赫然竟是徐思齐!
灰布短褂是在员工宿舍门前拿的,主要是不想被人认出来,他里面还穿了一件藏蓝色中山装。
从伊藤商社出来后,徐思齐心想,自己左右也是没事做,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四处逛逛。
附近最热闹的地方,无疑就是城隍庙一带,即便郑重特意嘱咐过不让自己去城隍庙,徐思齐也没当回事,青天白日的,难道还能遇到强盗?
城隍庙距离四马路很近,徐思齐一路走马观花,步行前往。
路过那家纺织厂门前时,见门口张贴着一则招聘广告,招聘范围不仅仅是普通工人,还有一些生产管理职位。
他略一思索,迈步进了工厂,打算询问一下具体情况。
徐思齐言谈举止得体,门卫也没有过多盘问,只说负责面试的人不在,让他到会议室等一下。
会议室在办公区三楼,乌泱乌泱的坐了一屋子人,全都是闻讯赶来的应聘者,目测之下至少也有三四十人。
就在这时候,隔壁巷子里传来了枪声。
会议室有一扇窗户正对着育婴堂,王冠樵如何不小心撞掉抽屉,如何在危急关头仍然把孩子放回去,所有这一切都落入了徐思齐的眼里。
在此之前,徐思齐并不认识王冠樵。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就是觉得像王冠樵这样的人,不可能是穷凶极恶之徒,所以才决定出手帮他。
…………
在巡捕赶到案发现场之前,特务处的人早就先一步离开,即便是国民正府的特务机构,他们也无权在租界执法。
第二天上午。
南市小东门附近,有一栋三层建筑,这里名义上是上海救济署后勤处,实际上是特务处的所在地。
此刻,二楼一间办公室内,戴老板面沉似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看着垂手肃立的行动队队长翁光明。
“经过这一次之后,王冠樵肯定会加倍小心,再想找到他就更难了……唉,这么好的机会,最终功亏一篑,太可惜了!”
“处座,卑职认为,这次行动计划并无纰漏,至于说失手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王冠樵太过狡猾,他肯定事先安排了人手,在附近接应他……”
“接应他?不可能!如果明知道有埋伏,王冠樵怎么可能进那条巷子?”
“………”
“你不是说,那条巷子没有其他出口吗?难道王冠樵忽然长了翅膀,飞走了?”
“出口倒是也有一个,不过,我事先派人锁住了那道铁门,而且是从里面上的锁。处座,我敢保证,王冠樵绝对无法打开……”
“人都跑了,还有脸说什么绝对!”
翁光明双脚一并:“卑职无能,请处座责罚!”
戴老板默然片刻,颇有些无奈的挥了挥手,说道:“你先出去吧,让周炜龙进来。”
“是。”翁光明退了出去。
来到走廊里,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对等在外面的周炜龙说道:“老周,处座有请。”
周炜龙看了翁光明一眼,笑道:“光明,你这脸都绿了,挨训了吧?”
翁光明苦笑着点了点头:“快进去吧,处座心情不太好,你也小心点。”
第10章 巧了
“闸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报告处座,通过这段时间的调查,帮派问题是造成闸北治安混乱无序的主要原因,恶性案件屡有发生,稍微富裕的阶层,都会选择离开闸北到租界安家落户,这种情况日积月累之下,闸北就成了贫民区的代名词。”
“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以卑职之见,要想改变这种局面,首先必须规范警务部门,如发现玩忽职守、甚至和帮派分子沆瀣一气者,一律予以辞退,永不录用。其次要抓几个为非作歹、民愤极大的典型处以重刑,起到一个杀鸡儆猴的作用。比如,福熙路的阿毛,虬江路长途汽车站的吴寺宝。”
戴老板轻轻点了点头,和颜悦色的说道:“很好,这个情况我知道了……道三,这次把你从南京调过来,调查闸北治安情况,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对你,我另有重用!”
周炜龙愕然无语,自己在闸北明察暗访了一个多月,现在戴老板来了这么一句,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
戴老板看出了他的不解,微笑着说道:“我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你尽快熟悉工作环境,对上海有一个起码的了解。另外,我让你物色几个新人,有进展了吗?”
周炜龙说道:“一共发展了五个人,尚处在考察期,稍后我会把名单呈报给您。”
“短短一个月时间,发展了这么多人,成绩斐然啊,不过,切记一点,千万不能让共党分子混进来!”
“您放心,他们的身份背景,我都做了细致的调查。”
“共党无孔不入,马虎不得啊……当然了,你办事,我还是很放心的。”
“感谢处座信任。”
戴老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了周炜龙一会,说道:“我准备让你接手特务处上海站的工作,站长兼任情报处长,翁光明做你的副手,担任行动队长一职。”
周炜龙面露感激之色,躬身说道:“感谢处座栽培!炜龙必当恪尽职守,竭尽所能!”
戴老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叠文件袋,说道:“这是特务处在租界的潜伏人员档案,你一定要妥善保管。”
“是。”周炜龙双手接过文件。
戴老板轻轻叹了一口气:“现如今,日本人越来越猖狂,连美国人的地盘也敢抢,生生在虹口划出一个所谓的日租界,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道三,你对时局怎么看?”
周炜龙想了想,说道:“我赞成文白将军的策略,对付日本人应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他打我,我不还手,第二阶段,他打我,我才还手,第三阶段,我判断他要打我,我就先打他!”
戴老板点了点头:“文白将军大才,他的见解我完全同意,只不过,国府内部反对的声音也不少,比如汪京蔚、陈恭搏之流,还在幻想通过谈判和平解决东北事宜……”
两人闲谈了一会,周炜龙起身告辞。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周炜龙先沏了一杯茶,然后拿过文件袋,逐一查看潜伏人员档案。
档案内容很详尽,潜伏人员的代号、特长、包括加入特务处的经过,引荐人是谁,以及在租界的住址等等。
打开其中一个文件袋时,周炜龙粗略浏览了一遍,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自言自语的说道:“想不到,竟然这么巧……”
文件上写的很清楚:郑重,代号老鹰,特务处上海站潜伏人员,住址,法租界福煦路330号……
…………
法租界。
福煦路330号。
郑重双手叉着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愤愤不平的说道:“这些小日本子,真他娘的八格牙路,一点信誉也不讲,定好了事情,说变卦就变卦,这不是存心拿人消遣吗?思齐,我要是你啊,肯定不能善罢甘休!”
徐思齐坐在沙发上,在手里掂了掂那块银元,说道:“看在钱的份上,我不跟他们计较。”
“一块钱就把你打发了?堂堂徐家大少爷,就值一块钱?”
“要不然还能怎么着,我惹得起日本人吗?真要动粗,没我好果子吃,再说了,一块钱也不少了……对了,郑重,你们洋行一个月给你发多少薪水?”
“额、杂七杂八的加在一起,总共四十块多一点。”
“还行,不算少。”
“我就纳闷儿了,凭你的条件,伊藤商社还有啥不满意的?”
徐思齐拿起刚买的世界报,一边浏览着报纸一边说道:“可能是他们有了更好的人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谁知道了……”
郑重坐下来,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思齐,工作的事儿,别着急,慢慢来,明天公休日,我陪你到处转转,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十里洋场花花世界!”
徐思齐点了点头,漫不经意的随口问道:“中午的时候,城隍庙那边有人打枪,出什么事了吗?”
“……你今天去城隍庙了?”
“没有,路上听见的。”
“不是跟你说了嘛,那边最近治安不太好,青帮洪门为了争地盘,动不动就大打出手。”
“哦……明天几号?”
“十六号,正月初八。”
“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去看话剧吧?”
“去哪看话剧?”
“黄金大戏院啊,你没看见门口张贴的海报,《怒吼吧,中国》,从十六号开始,连演三天。”
“行,明天我陪你去。”
“王冠樵是什么人?”
“啊?”
徐思齐把报纸递过去,上面头版头条一行粗体字:昨日午时,城隍庙附近发生枪击事件,疑为王冠樵遭不明身份人追杀。
郑重看了一会报纸,随手扔在茶几上,说道:“知道斧头帮吗?”
“听说过。”
“王冠樵就是斧头帮的帮主,老百姓都称呼他为抗日义士,思齐,以后要是遇到斧头帮的人,尽量别招惹他们,那都是一帮不要命的家伙。”
郑重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笑道:“不过,斧头帮都是AH人,没准儿看在同乡的份儿上,对你网开一面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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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特务处在上海设立的机构是“区”,只不过,“区长”这个词,作者不敢写,感觉改成“站长”比较好一些。
第11章 试探
第二天一早,徐思齐洗漱以毕,来到郑重卧室门口,伸手敲了敲门,说道:“我去买早餐,用什么拿回来?”
“厨房有一个食盒……”郑重迷迷糊糊回了一句,翻了个身又睡了。
十几分钟后,徐思齐回到家中,把食盒放在餐桌上,一边脱去外套一边说道:“我买了蟹壳黄和馄饨,还有六福居的酱菜,赶紧起来趁热吃。”
卧室内无人应答。
徐思齐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被子凌乱的堆放在床上,郑重却不知去向。
房门一响,郑重迈步走了进来,掀开食盒看了看,说道:“思齐,我喜欢吃六福居的酱菜,你是咋知道的?”
徐思齐说道:“厨房里好几个六福居的空瓶子,我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啊。”
郑重哈哈一笑,拉开椅子坐下来,说道:“要我说,你这么聪明绝顶,当特工都屈才。”
徐思齐看了他一眼:“您管这叫聪明绝顶?”
“那叫啥?”
徐思齐也懒的和他争辩,拿起汤勺喝了一口馄饨汤,说道:“一大早的,你去哪了?”
“出去买包烟。”郑重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拍在桌子上。
徐思齐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半包烟。
顺着徐思齐的目光看过去,郑重赶忙解释着说道:“我抽不惯大英雄,还是三炮台有劲儿。”
“昨天还夸大英雄是好烟,今天就抽不惯了?”
“我说好烟,是价钱贵的意思,跟抽不抽得惯是两回事……”
郑重吃饭很快,狼吞虎咽几分钟搞定,他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两口,看着细嚼慢咽的徐思齐,说道:“思齐,问你一个问题。”
“啥问题?”
“你对共党有什么看法?”
“共党?是不是读书的时候,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游形喊口号的人?”
“差不多吧。”
徐思齐停下筷子,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会,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没跟他们接触过,不太了解。不过,我个人认为,那种行为纯属书生见识,书生不可或缺,但是空谈误国。”
郑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怎么忽然谈起这个来了?”徐思齐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郑重笑了一下:“闲聊呗……”
吃过了早餐,郑重借口有事出去了。
徐思齐站在窗前,目送着郑重走远,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天在纺织厂三楼会议室,他不仅看到了王冠樵,同时也看到了郑重,当时郑重正躲在拐角处,伺机向王冠樵开枪射击。
这也就难怪,郑重为什么会再三嘱咐自己,别去城隍庙一带,那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刺杀王冠樵的行动计划。
很显然,郑重是特务处的人。
多年不见的同学、好朋友,竟然加入了正府的特务部门,这是徐思齐没有想到的。
徐思齐也猜到了,自己去买早餐的时候,一定有人来找过郑重,他刚刚那番谈话,似乎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
过了中午,郑重提着一兜水果回来,还没进门就说道:“思齐,看看我买了啥?烟台产的麻脸大鸭梨,吃一口甜掉牙,快尝尝。”
徐思齐放下手里的书,笑道:“听你说话的口气,倒像是卖梨的……你一上午去哪了,公休日还这么忙?”
郑重从兜里掏出两张票,在徐思齐眼前晃了晃,说道:“前排,正中间,要是不找熟人帮忙,根本买不到这么好的位置,忙活儿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搞到两张票。”
徐思齐接过门票看了一眼,座位是第一排13座和14座,他皱了皱眉,说道:“会不会离舞台太近了?”
“外行了吧,看话剧,必须选前排,离远了啥也看不到。”
“哦……”
“思齐,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陪你出去转转?”
“好啊。”
徐思齐穿上外套,跟着郑重出了门。
昨晚下了一场小雨,空气格外的新鲜,晴空万里,连一丝风也没有,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感觉十分的舒服惬意。
街边商家店铺林立,往来川流不息的汽车黄包车,穿戴得体的男男女女,整个街区呈现着繁华热闹的景象。
两人沿着马路慢慢走着,遇到徐思齐感兴趣的东西,郑重不时的加以解说,这样走走停停谈谈说说,时间倒是过的很快。
“郑重,附近有旧书店吗?”
“看起来,你的兴趣爱好一点没变,还是喜欢那些老物件。”
“嗯。”
“所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句话也不完全准确。”
“哪里不准确?”
徐思齐看了郑重一眼,笑道:“我记得,你那时候特别崇拜医生,跟我诅咒发誓的说,将来一定要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还从我家里借走一本《神农百草经》,据说是日以继夜的苦心专研,而且至今未还。”
郑重正色说道:“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学医救不了中国人,所以,我不当医生了。”
“您不当医生没关系,书呢?”徐思齐半开着玩笑说道。
“别那么小气,一本书而已,还至于追到上海来要了。”
“那可是光绪年间的古籍,我也是背着我父亲,偷着借给你的……”
“光绪年间也值不了几个钱。”
两人说笑着,迈步走进了一家名为“松竹斋”的旧书店。
书店面积不是很大,纵横排列着两排书架,加上靠墙的三排书架,屋子里显得满满登登到处都是书。
老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凳子上整理书籍,见来了客人,说道:“二位需要哪类书,我可以帮你们推荐一下。”
郑重说道:“你忙你的,我们随便看看。”
徐思齐站在书架前,抽出一本民国七年中华书局版的《山海经》,感觉品相稍微差了一些,没什么收藏价值。
“啪嗒!”
一本书从头顶掉下来。
徐思齐低头一看,居然是手抄本的《石头记》。
《石头记》也就是《红楼梦》。
现如今,各种印刷版本的《红楼梦》遍地都是,手抄本就存世比较少。
徐思齐赶忙伸手去捡,另一只手恰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第12章 冤家路窄
两人都过于急迫,手指不可避免的碰到了一起,还没等徐思齐反应过来,那只手触电一般的缩了回去。
徐思齐抬头一看,与自己争抢这本书的人,原来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妙龄女子。
短暂慌乱之后,女子很快稳住了心神,落落大方的对徐思齐说道:“这本书,是我先拿到的。”
郑重凑了过来,看了一眼徐思齐手里的书,说道:“小姐,书从上面掉下来,你看到了,我朋友也看到了,怎么能说是你先拿到的呢?”
女子解释着说道:“书在最上面一层,我伸手去拿,结果没拿住,所以才掉下来的……”
郑重抢白着说道:“你说的这些,不会是想象出来的吧?”
女子愕然:“想象?”
郑重一本正经的说道:“要不然,谁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你们不讲理!”女子恼怒的瞪了徐思齐一眼,迈步就要往外走。
“小姐,我朋友和你开玩笑呢,别往心里去。”徐思齐把书递了过去。
书不会无缘无故掉下来,女子说的肯定是实情,况且,一个年轻女子能喜欢这类旧书,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在徐思齐心里,多少有了一丝惺惺相惜的感觉。
女子却是不领情,板着脸说道:“对不起,我从来不和陌生人开玩笑,请让开!”
目送女子出了书店,郑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小妞脾气还挺大,我也没说啥呀,咋就翻脸了呢?”
徐思齐说道:“理解问题的角度不同,在她看来,你刚才那几句话,倒像是存心调戏……”
老板迈步走了过来,客气的说道:“两位先生,这本《石头记》手抄本,一共分为上下两册,只可惜,小店只有上册,下册暂时缺货,如果诚心想买的话,我可以给你们一个优惠价。”
“优惠价是多少钱?”郑重在一旁问道。
“7块钱。”
“如果不是优惠价呢?”
“按说,上下两册齐全的话,即使品相差了一些,至少也要二十块。”
“一本烂书要这么多钱?”
“先生,此书不说是孤本,流传于世的也不会很多,所以……”
徐思齐接过话头,笑道:“所以,物以稀为贵。”
老板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徐思齐说道:“对不起,太贵了,我们买不起,你还是卖给那位小姐吧。”
老板一拍大腿,懊恼的说道:“你们买不起,干嘛还要和那位小姐争来争去,这不是耽误我生意嘛!”
徐思齐伸手指了一下窗外,说道:“你现在叫她回来还来得及。”
此时,那名女子站在书店门口,不时的探身向一侧张望,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还没等老板反应过来,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门口,女子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轿车随即疾驰而去。
“唉,彻底没戏了……”老板眉头紧锁,长吁短叹。
徐思齐想了想,从怀里掏出7块银元放在柜台上,对老板说道:“包起来吧,我买了。”
老板立刻转忧为喜,手脚麻利的包好了书,放进一个精致的纸袋里,恭恭敬敬的把徐思齐和郑重送出书店。
“一本破书,花了7块钱!思齐,冤大头不能这么当啊,你这败家速度,比抽大烟来的还快。”郑重抱怨着说道。
徐思齐说道:“价钱还算公道,如果能找到下册的话,至少能卖到25块。”
“做梦去吧!书店都没有,你上哪儿去找下册?”
“这种事看运气喽……”
距离黄金大戏院不远,有一家春来茶馆,两人进去要了一壶滇红,坐下来喝着茶水休息一会。
忽听茶馆房门一响,从外面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满脸粉刺的家伙,是福熙路的阿毛,另一个是他的手下,名叫胜子。
茶馆里的客人很多,阿毛也没注意到徐思齐,就近坐在徐思齐身后的桌位。
“等着吧,六点钟开演,咱们五点半进去就行。”这是阿毛的声音。
“还有半个钟头……”
胜子犹豫了一会,不放心的说道:“阿毛,你说……万一要是出了事,张先生不会不管咱们吧?”
阿毛三角眼一瞪:“我告诉你啊,这种话也就是跟我说说,要是传到张先生耳朵里,你小子还想不想在上海混了!”
“问题是,这事儿不小啊……”
“天塌下来,有个大的顶着呢,你怕啥?这是配电室钥匙,收起来。”
“从哪搞到的钥匙?”
“张先生给的。”
“阿毛,你说、张先生搞这件事,到底是为了啥?”
“我他吗哪知道。”
“那要是出了事……”
“行了行了,别没完没了了,你就只管干活儿收钱,问那么多干嘛!”
…………
下午,五点四十分。
黄金大戏院入口处,观众开始陆陆续续进场,阿毛和胜子一前一后,鬼鬼祟祟的专门往暗处走。
戏院配电室在卫生间西侧,房门上着锁头,门口立着一块醒目的警示牌:有电危险,顾客止步。
阿毛观察了一会,对胜子说道:“现在不行,人太多了,等演出开始了再动手。”
胜子说道:“阿毛,你可得替我把风啊,别像上次一样,还没等我出来呢,你自己先跑了。”
“上次、上次我拉肚子……”
“你总是有理由。”
还没正式开演,戏院内灯光明亮,
“思齐,你去哪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去卫生间了。”
落座之后,郑重得意的说道:“怎么样,咱们的座位不错吧?”
徐思齐点了点头:“确实很好……”
“玲珑,这边这边!”一个头戴西式礼帽,身材微胖的年轻女子举着两张票根,兴冲冲的快步走过来。
“玉蓉,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那个名叫玲珑的人紧随其后。
“乖乖,还真是冤家路窄啊……思齐,快看,那是谁来了。”郑重笑着伸手碰了一下徐思齐。
顺着郑重的目光望过去,徐思齐也不禁哑然失笑,那个名叫玲珑的人,竟然是在松竹斋旧书店遇到的那个妙龄女子。
第13章 玲珑剔透,见贤思齐
玲珑也看到了徐思齐和郑重,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对玉蓉说道:“我们换个座位。”
“为什么要换座位?”玉蓉一脸懵。
玲珑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玉蓉左右看了看,17座是一名满脸横丝肉的黑衣壮汉,反观14座的徐思齐就顺眼多了,长相英俊帅气透着一股儒雅风度。
玉蓉略一思索,压低嗓音说道:“玲珑,我明白了,你不想挨着那个人坐,对吧?”
玲珑心里先入为主,认为玉蓉口中的“那个人”,理所当然指的是徐思齐。
“好了,我坐这边,你坐那边,这样可以了吧?”玉蓉主动坐到了16座,把15座留给了玲珑。
眼见话剧即将开演,玲珑只好坐下来。
徐思齐想了想,低声说道:“小姐,下午在松竹斋发生的事情,是我们不对,我向你正式道歉。”
见徐思齐态度诚恳,况且本来就没多大的事,玲珑也不好得理不饶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徐思齐打开纸袋,把那本《石头记》拿出来,说道:“这本书我买下了,如果你还想要的话……”
见两人在窃窃私语,玉蓉很是惊讶,指了指徐思齐,又指了指玲珑,说道:“你们认识啊?”
玲珑有些窘迫,说不认识肯定不对,说认识似乎也不太妥当,毕竟自己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
见玲珑默默无言,玉蓉眼珠一转,对徐思齐说道:“我叫陈玉蓉,未请教。”
徐思齐客气的说道:“你好,陈小姐,我姓徐,徐思齐。”
“思齐?哪两个字?”
“思想的思,整齐的齐。”
“哦,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取自成语见贤思齐,对不对?”
“是的。”
“玲珑剔透,见贤思齐,顾小姐玲珑剔透,徐先生见贤思齐!玲珑,你发现没有,你和徐先生的名字很对仗啊。”陈玉蓉故作惊讶的说道。
顾玲珑顿时羞红了脸,低声说道:“玉蓉,你瞎说什么呢,我和他刚刚认识,连朋友都算不上……”
陈玉蓉戏谑着说道:“我开个玩笑而已,你紧张什么?莫非……”
顾玲珑情急之下,伸手堵住了陈玉蓉的嘴,很怕她说出令自己更加尴尬的话来。
她们说着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徐思齐的眼睛一直盯着阿毛和胜子。
“郑重,我去一下卫生间。”见阿毛和胜子起身离开,徐思齐也跟了过去。
郑重回身看了一眼,自言自语的说道:“怎么了这是,左一趟卫生间右一趟卫生间的,茶水喝多了?”
徐思齐的座位上,放着那本《石头记》手抄本。
陈玉蓉眼尖,一眼看到了书的封皮,立刻伸手拿了过来,随手翻了两页,说道:“玲珑,快看快看,《石头记》手抄本,你不是一直在找这本书吗?”
…………
配电室门口。
胜子掏出钥匙打开锁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只见阿毛站拐角给自己把风,这才多少放下心来。
配电室内一片漆黑,胜子按亮手中的手电筒,一道雪亮的光柱头射在电闸开关上。
胜子在怀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类似铁线圈一样的东西,嘴里喃喃着说道:“挂在电闸上,十分钟就断电,这玩意儿有这么神吗?”
身后一个声音回答道:“用不了十分钟。”
“不会吧?老大不是说……谁!”胜子开始还以为是阿毛溜进来了,听着声音感觉不对劲,赶忙回头看。
徐思齐劈手夺下手电筒,胜子刚想要反抗,脖子已经被一只大手死死的掐住,随即刺目的手电光照了过来。
“大哥,有话……有话好说,我喘不上来气了……”胜子嗓子眼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听着都费劲。
徐思齐冷冷的说道:“放心,死不了。现在,我问你答,要是敢和我耍花样……”
说着话,他的手稍微一用力。
胜子一口气没上来,好悬没直接去世,他吓得连说再比划,示意保证不敢耍花样。
徐思齐略微松了一点劲,问道:“谁让你这么干的?”
“是、是张先生让我干的……”
“张孝临?”
“是。”
“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张先生说,他和黄耀发有过节,闹了他的场子,出出气。”
“出气?有这么出气的吗?戏院里将近四五百人,这边电闸一关,势必造成混乱,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
胜子苦着脸说道:“我也没办法啊,您跟黄先生说一声,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吃乃的孩子……”
“闭嘴!”徐思齐低声呵斥道。
黄金大戏院的幕后老板,其实就是黄耀发,胜子也是误会了,以为徐思齐是黄耀发的手下。
混帮派的人都知道,这种事要是被对手抓了现形,轻者断手断脚,重者就直接扔到黄浦江喂鱼。
现如今,上海青帮最有实力的人物,一共四位,杜文龙、黄耀发、张孝临,外加一个季云青。
按说都是青帮的老大,应该团结一心才对,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正应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
这些人貌合神离,背地里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其中以黄耀发和张孝临之间的矛盾最深。
所以,胜子这个说法,在逻辑上是站得住脚的。
徐思齐打开门,把被打晕了的阿毛拖进来,从他兜里翻出一个圆状物体。
这是一颗日式烟雾弹,本来上面有日文标识,被人事先撕掉了。
那个铁线圈其实是一种间谍专用工具,只要搭在裸露的电闸上,在十分钟内,会逐渐加大电压负荷,最终导致电闸爆燃断电。
电工来了也没用,短时间内不可能修好。
只要这边一断电,阿毛立刻把烟雾弹扔进一片漆黑的戏院,呛人的白磷烟,会加剧人们的恐慌。
在这样的环境下,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无秩序的争先恐后,死伤者将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问题是,张孝临只是一个帮派分子,他怎么会有这类间谍专用工具?
况且,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不仅租界当局不会放过他,国民正府也肯定会追查到底。
难道说,张孝临就不怕吗?
第14章 贼喊捉贼
戏院内,见顾玲珑站起身,陈玉蓉连忙问道:“你去哪里?”
顾玲珑用口型回了一句:“卫生间。”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
话剧刚刚开演,陈玉蓉也舍不得离开,听顾玲珑这么一说,也就坐着没动。
从卫生间出来,顾玲珑站在洗手池前洗手,两名保洁阿姨拎着拖布水桶,从男卫生间走了出来。
顾玲珑很惊讶,自己并没有遇到徐思齐,那也就是说,他应该还在卫生间才对。
顾玲珑犹豫了一下,问道:“请问,里面没人吗?”
保洁阿姨摇了摇头:“没的呀。”
顾玲珑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的说道:“怎么可能呢……”
见顾玲珑不相信,另一个保洁阿姨说道:“小姐,我们进去前都是要问的,刚刚每个隔间都打开了,真的没人。”
四周一览无遗,除了卫生间和拐角处的配电室之外,没有其他可以待人的地方。
顾玲珑本想回去,忽听配电室方向传来“哎呦”了一声。
——为了弄清楚事情原委,徐思齐把阿毛踢的苏醒过来。
顾玲珑赶忙返回来,对那两个保洁阿姨说道:“我刚刚听到,配电室那边好像有人。”
“小姐,你听错了吧?配电室锁着门呢。”
“真的真的,我听见有人叫了一声……你们、跟我过去看看吧?”
两个保洁阿姨对视了一眼,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过去看个清楚,免得这位小姐一惊一乍的。
三人来到配电室门前,见锁头放在一旁,看起来里面果然有人。
当然了,这也很正常,电工时不时的也来检查一番。
“谁在里面?”一个保洁阿姨问道。
配电室内无人回答。
顾玲珑多少有些担心,刚刚确实有人叫了一声,会不会是徐思齐误入配电室,然后不小心触电了……
保洁阿姨等的不耐烦,伸手拉开了配电室房门。
配电室内的情形,让三人大吃了一惊。
阿毛和胜子双手抱头,面向墙壁蹲在地上,徐思齐拎着手电筒,正微笑着看着门外的三个人。
很快,警卫闻讯赶来,把一干人等带进警卫室,当场在阿毛和胜子身上搜出了铁线圈和烟雾弹。
在听到配电室外有人说话时,徐思齐就知道,肯定是被人发现了,于是把这两样东西又物归原主。
按照以往惯例,这种事私下就处理了,阿毛和胜子的下场,就是往麻袋里一装,直接扔进黄浦江。
徐思齐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戏院方面自然是千恩万谢,经理打电话请示过老板后,拿出一封银元送给徐思齐,以示酬谢。
正在这时候,突然来了一队巡捕,声称接到市民举报,有歹徒蓄意要在戏院搞破坏,所以才过来抓人。
徐思齐作为当事人之一,当然也被带回巡捕房。
…………
入夜。
福煦路巡捕房。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一名李姓巡长迈步走了出来,对等候在外面的众人说道:“你们请回吧,徐思齐暂时不能释放。”
“为什么?”郑重赶忙问道。
李巡长说道:“根据另外两人的证词,徐思齐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发现徐思齐意欲图谋不轨,阿毛和胜子上前制止,不曾想反被对方制住,正处在危险关头,幸亏戏院警卫及时赶到。”
顾玲珑焦急的说道:“他们这是贼喊捉贼!我可以作证,徐思齐是好人,那两个人才是罪犯……”
李巡长微笑着说道:“小姐,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事情还在调查中,你们先回去吧。”
对这样的结果,顾玲珑简直难以置信,本来清清楚楚的事情,怎么忽然就变了说法儿呢?
“哦,对了,有物证啊,你们没看到吗?”顾玲珑提醒着李巡长。
李巡长说道:“物证确实有。可是,阿毛和胜子一口咬定,东西是徐思齐的,不是他们的。”
郑重似乎并不着急,对顾玲珑说道:“顾小姐,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一旁的陈玉蓉也劝道:“玲珑,我们走吧,有郑先生在,应该没事的。”
顾玲珑想了想,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陈玉蓉随即跟了出去。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见两人从巡捕房出来,司机赶忙打开车门,对顾玲珑说道:“小姐,你没事吧?”
顾玲珑摇了摇头,默默的上了车。
在戏院的时候,徐思齐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以顾玲珑的见识,当然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对这个帅气英俊谈吐不凡的青年,在顾玲珑少女的心里,不免泛起了一阵涟漪……
“小姐,您要去哪里?”司机开口问道。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胡思乱想中的顾玲珑吓了一跳,心想幸亏是在晚上,自己脸红的样子没人看得见。
她稳了稳心神,看了一眼坐在身边打瞌睡的陈玉蓉,故意提高了声音,对司机说道:“回家!”
听到这句话,半梦半醒中的陈玉蓉立即惊醒,说道:“玲珑,你回家了,那我这么办?”
顾玲珑噗呲一笑:“逗你呢,看把你急的。”
陈玉蓉嘟囔着说道:“能不急嘛,你住霞飞路,我住小东门,你到家了,难道让我自己走回去呀。”
“好了,别抱怨了,一点幽默感都没有……”顾玲珑笑了一会,对司机说道:”去小东门,先送陈小姐回家。”
轿车调转车头,朝小东门方向驶去。
陈玉蓉叹了一口气,说道:“唉,话剧没看成,在巡捕房待了大半天,真倒霉……不过,那个徐思齐看着文质彬彬的,想不到竟然这么厉害,一个人抓了两个坏蛋。玲珑,你们是在哪认识的?”
“玉蓉,你不困了?”顾玲珑故意岔开了话题。
“不困了……嗳呀,糟糕!”
“又怎么了?”
“刚才出来的匆忙,忘记还给他们了……”
陈玉蓉手里拿着那本《石头记》,在戏院的时候,她顺手塞进自己的挎包里,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第15章 狱友
福煦路巡捕房。
审讯室内,徐思齐面色平静,事情出现了反转,他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种事如果预先不安排后手,那才叫奇怪。
徐思齐甚至怀疑,巡捕来的如此及时,阿毛和胜子突然翻供,根本就是张孝临在暗中操纵。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谁让自己赶上了,人命关天,自己若是不管,肯定会酿成惨剧。
李巡长倒背着双手,上下打量了一会徐思齐,说道:“收押之前,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巡捕房代为保管,等你离开时,分毫不差予以返还。”
徐思齐的证件、手表、钱夹、钥匙、半包香烟、火柴,包括戏院给的一封银元,统统放在了桌子上。
旁边有巡捕专门负责登记,然后让徐思齐签字确认。
现如今,即便是家财万贯的大财主,随身也就揣个十块二十块,很少有人会带这么多钱上街。
一是不方便携带,二是没这个必要。
看到整整一封银元,李巡长的眼睛顿时亮了,说道:“徐思齐,你刚才说自己是学生,对吗?”
“是的。”
“一个学生,上街带了这么多的钱,可以解释一下吗?”
“请问,哪条法律规定,学生就不准携带超过一百块银元?”
李巡长冷笑道:“徐思齐,我警告你,这里是法租界巡捕房,你最好配合一点,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
徐思齐说道:“这些钱是黄金大戏院给我的酬谢。”
“酬谢什么?”
“酬谢我帮他们抓了两个搞破坏的歹徒!”
“………”
“李巡长,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我是无辜的,那两个人才是罪犯。”
“究竟谁是罪犯,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李巡长板着脸,大声吩咐道:“来人,收押!”
从外面进来一名巡捕,问道:“李巡长,犯人关几号牢房?”
李巡长略一思索,说道:“他既然是学生,那就关在4号牢房吧。”
“是。”巡捕把徐思齐带了出去。
听着脚步声走远,李巡长赶忙回手关好房门,对负责登记的巡捕说道:“阿水,弄好了吗?”
巡捕阿水把登记明细展示给李巡长,嘿嘿笑道:“小菜一碟,好了!”
物品明细栏内本来有字,记录着犯人寄存的财物,现在除了徐思齐的亲笔签字,其他地方一片空白。
李巡长啧啧赞道:“真别说,洋鬼子的玩意儿就是好用。”
阿水说道:“听说这叫密写药水,要用火烤一遍才显影,每次看,都得用火烤……”
这里面的猫腻其实很简单,登记物品时,阿水先用密写药水写一遍,然后立刻让徐思齐签字确认。
算上戏院给的100块,徐思齐身上总共103块,登记明细上应写着:银元一百零三块。
阿水用正常钢笔重新写一遍,原本的银元一百零三块,就变成了银元一十三块,其他还和之前一样。
阿水说道:“巡长,那小子的手表也不错,估计最少能换10块大洋……”
“马后炮!都写完了,还咋改?”李巡长扔给阿水20块银元,剩余70块都装进自己的腰包。
得知徐思齐是刚到上海的外乡人,再仔细一查他的家世背景,更是毫无威胁而言,这种坑人的把戏自然发生。
事实上,如果是对付普通人,这招几乎是百试百灵,毕竟白纸黑字写着呢。
即便明知道被巡捕坑了,也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
犯人的被褥很少拿出去晾晒,加上监狱内的环境阴冷潮湿,时间久了,就有一股发了霉的酸臭味道。
来到4号牢房门前,巡捕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对徐思齐说道:“进去!”
徐思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警官,有件事要劳烦你。”
“啥事?”
“我平时有看报纸的习惯,明天能不能帮我买一份报纸?”
巡捕看了看徐思齐,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说道:“摆谱儿摆到巡捕房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
徐思齐插口说道:“等我出去后,必有重谢。”
“重谢?有多重?”
“你开个价儿。”
巡捕心里很清楚,徐思齐这件案子纯属冤案,只要黄金大戏院愿意出证明,估计三五天也就无罪释放了。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两块钱……行吗?”
“行!”徐思齐一口答应。
“你要看啥报纸?”巡捕心里有些后悔,感觉自己要少了,这位没有半点犹豫,看样子是有钱人啊。
“世界报,申报,每样各一份。”
“好,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之间有了灰色交易,巡捕对徐思齐也算照顾,特意送来一床干净的被褥。
正常来说,每间牢房核定人数为十二人,租界治安相对比较好,平时也没那么多犯人。
巡捕房监狱属于看守所性质,重犯都被送去了提篮桥监狱。
左侧一张上铺空着,徐思齐爬上去把被褥铺好。
来了新狱友,其他犯人都坐了起来,没有人说话,全都一声不吭的看着徐思齐。
借着昏暗的灯光,这些人看着有些面熟。
徐思齐说道:“你们好,我是新来的,以后多关照。”
一个闷闷的声音说道:“关照啥呀,我们还不知道让谁关照呢……”
他说话带有明显的东北口音,徐思齐立刻想起来,他们是前两天在四马路唱歌的那些学生,于是问道:“你们是东北的吧?”
“嗯。”
“那、怎么到上海来了?”
“我们不想当亡国奴,就偷着跑出来了。”
“同学,听我一句劝,学生还是应该做好本分,你们这样偷着跑出来,荒废了学业不说,家里肯定也惦记你们……”
徐思齐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哭泣声,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哽咽着说道:“我想回家,我想我娘了……”
他的悲伤没有持续多久,立刻被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哭哭哭,就知道哭!我们当初为啥出来,忘了?”
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没忘,可是,这么大的上海,去哪找共*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