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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全文阅读

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十.长白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雪虐风饕,漫天皆白,长白山巅,千里冰封。

    秋日将尽,东北之地已如岁暮大寒。高峰绝顶,更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长白山本遍布松柏灵杉,但眼下只有碎琼乱玉,残鳞败甲,寥落观感。

    一行人在雪中艰难上山,当中一人斜倚虎背,怀抱拂尘。旁边两只豹子拉着爬犁,缓缓行进。这一队人正是江朝欢,谢酽四个并苁蓉上人三个,一同前往玄天岭求医。陈西华则在那日被送下山回家。

    此番路过长白山,半山腰处便开始冰雪封路。马匹耐不得寒,又兼路滑,众人便舍了马,用长白教驯养的豹子拉了爬犁。从无虑山到长白山,用了五日方行到。其间果然罕有人烟,只遇到过一伙肃慎族人,游牧为生。

    谢酽看躺在爬犁上的慕容褒因面色如霜,招呼众人停下。他一摸慕容褒因双手冰凉,忙为她渡气暖身。

    “这么冷的地方,真不明白为什么孟九转要搬来?”顾襄在旁搓手取暖。

    因气候严寒,行路艰难,两人身体越发虚弱,毒性也有发作之象。离了无虑山后,谢酽时时要为慕容褒因渡气续命。幸而苁蓉上人和梁,黄几人久居勿吉苦地,准备齐全。预备下狐皮,紫貂等裘衣,又有爬犁,火石各种器具,这一路才顺利前行。

    苁蓉上人递来一只葫芦,道:“快给她喝一口。”谢酽道了谢,喂慕容褒因喝了,果见她脉搏渐渐有力。

    原来那是泡的人参汤,两山盛产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这一路两派给慕容褒因和顾襄日日服用,方能撑到今日。又见黄鉴赐,苁蓉上人虽年纪已高,却因人参等药材取之不尽,如家常便饭般进补,而须发乌黑,面容光净,身强体健,显得年轻许多。三人身子底好,中毒后除了使不出内力,身体却并不虚弱。

    谢酽几人也颇为感激,才知东北宝地,果然山川壮阔,物产丰饶。也是仰仗山水之利,长白教才得以发扬光大。

    夜里,七人行到长白山顶,在长白教的总舵安置。

    袭攻无虑山,长白教掌教苁蓉上人亲临统帅,长白七仙镇守教中。以灵芝上人为首,这便迎将出来。

    这一路,江朝欢用内力为苁蓉上人三人压制毒性,三人虽本恨他施加毒手,却又不得不听他指令。再见江,谢不舍内力,尽力为几人渡气疗伤,也有些感慨。本都是老道圆滑之人,为保性命,反而各个殷勤不已,也不露愤懑不满。

    是夜,在长白山巅俯瞰天池,顾襄问江朝欢道:“你到底哪里来的悔相识?”

    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多次,江朝欢总是不理,这次,他却瞥了顾襄一眼,笑道:“我又不是慕容义,自然没有悔相识。”

    顾襄惊地睁大了眼睛,却听江朝欢道:“不过是门中的折腰菱之毒,我骗他们的罢了。”

    “你为什么要骗他们?他们这么容易就相信了?”顾襄不禁佩服他张口骗人,面不改色的本领。

    江朝欢道:“这样才能挟制他们同去玄天岭。无虑,长白两派无人统领,也就没法对我们下手了。”

    悔相识是西域奇毒,世间罕有,中土都少有人知,江朝欢此前都从未听说过。东北偏远闭塞之地,更是从未听闻,自然也就不知道毒性症状。苁蓉上人三人尝试所有办法也无法解毒,只有选择与江朝欢一道求医。而他们路上还要依靠江朝欢朝中措真气维续,所以不能倒戈相向。

    挟制他们一道去玄天岭,既能凭借其经验物力行路顺遂,也可避免回程时他们报复设伏,更加保险。

    谢酽本对江朝欢的做法有些微辞,在江朝欢告知他所下的毒不过是自己的暗器,不会伤及性命后也理解了。

    顾襄又问道:“无虑派是只有梁,黄两个,没有别人可堪大用了。但长白教有长白七仙,除去苁蓉上人还有六人,焉知他们不会趁这段时间自己上位,取代苁蓉上人?”

    江朝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惊讶于她想的竟这么深,解释道:“从苁蓉上人的刚愎自用,气度心机就可看出,他对长白教的掌控就如门主对顾门一般,是绝对的控制,绝非梁鉴一之辈可比。”

    “而且长白教中,他的武功远高过其余六仙。赫赫有名的长白七仙阵少了一人,也不能成势。且其余六人互相牵制,没有出类拔萃的可以服众。所以苁蓉上人可以放心离开,征讨无虑派,全无后顾之忧。”

    顾襄咀嚼半晌,却还有一件事不明白:“这都是你今日来长白教亲眼所见,才能确认。若是长白六仙与预判中不同,并非鼠辈,可堪一争呢?”

    江朝欢冷笑一声,望向天池深渊:“那不过杀了苁蓉上人,嫁祸给梁,黄两个,于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顾襄顺着他的目光掠向绝高山底,突绝心头一寒。

    第二日一早,七人便出发下山。据梁鉴一说,此去到玄天岭还有两日路程,尽来得及。

    雪飘如絮,五日未停。下山路滑,本应缓行,顾襄却偶然发现爬犁滑雪,甚是有趣。于是她玩心大起,拣了空旷山坡便要江朝欢栓了绳子在树干上,放绳顺坡滑行。这样玩了半天,不知不觉便下了山。

    玄天岭是长白余脉,所去不远。沿着环山北上,再无人烟。苁蓉上人说,每到秋日以后,便是肃慎族人也不来长白山北面了。

    接下来所遇野兽猛禽倒是多了许多,江,谢两人有时依照苁蓉上人指点打了野兽,放了热血给慕容褒因和顾襄喝,既能暖身,又可大补。若非有他三人一路同行,慕容褒因便不毒发,也该冻死。

    到了夜间,已经走到玄天岭山脚。

    只见玄天岭一座皑皑雪山,远不如长白山剑峰千仞,甚至不如无虑山鬼斧神工,但却素白一片,别有韵致。

    在山下浇水做了冰洞安歇,梁鉴一仰卧席上,凝视山峦起伏,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般。冷不防江朝欢在旁问道:“梁掌门来过玄天岭吧?”

九十一.少年

    梁鉴一合眼翻身,只做未听见,江朝欢也不再追问。

    夜里温度骤然直降,暴雪纷飞,慕容褒因发起了高烧,呼吸急促,脉搏凌乱。江朝欢用朝中措真气疏导压制,也未见气色。谢酽用雪为她擦拭身子,又喂了多次参汤。直忙了一夜,她口中竟呕出一口黑血,气息越发微弱。

    谢酽左手一直搭在慕容褒因腕脉上渡气,就凭着这内力给她续命。真气不住损耗,到天亮时,他也身子虚浮,面色苍白。

    苁蓉上人在旁叹气,想劝他别再浪费内力,危损自身,又想到自己也中了这毒,不由心焦。

    谢酽却顾不得自己,两眼紧盯着慕容褒因,生怕一不留神她就离自己而去。脑中浮起聚义会入试初遇,红衣翩跹,惊鸿一眼。而如今却深陷昏迷,命在垂危,连痛都无法说出,更令他心疼。

    顾襄觑他神色,感他情深义重,也唏嘘不已。

    一只手搭上谢酽肩膀,却是江朝欢说道:“走吧。”

    谢酽心里一定,抱起慕容褒因,众人便出发上山。

    途中,江朝欢借口帮慕容褒因输送真气,将当日在云中郡给她下的长生劫解了。因她现在就算没有长生劫,也不会醒来。而长生劫会舒缓心血流转,不利于在低温中生存,恐怕会害了慕容褒因性命。

    玄天岭比之无虑,长白更为偏僻闭塞,几乎从未有人来,是以也没有开凿台阶,修建道路。茫茫一片白雪中,只有偶尔一串野兽脚印。七人驱策虎豹,拉着爬犁,从稍缓处上山。

    因慕容褒因情势紧急,几人冒着凛凛朔风寒雪尽力快行,半日间已走到半山腰处。

    右边豹子正奋力拉犁,忽然前蹄陷入雪中,爬犁收不住,也一大半倾翻埋进。原来那是一处山洼,目下填满了雪,足有一人厚。

    江,谢两个拽着绳子把爬犁拉了出来,再去拉豹子时,正奇怪怎么拉不出来,那豹子却连连吼叫。微一加力,却觉那边有反力扯着豹腿,黄长老已经明白,必是雪下有捕兽夹。

    于是几人将雪坑中的雪清尽,果然见底下五处放了手掌大的铁夹,一只正夹在豹子前腿上。

    江朝欢掰开夹子,放了豹子出来,又把五个捕兽夹扔了。那豹腿伤处好长两条口子,却因低温而并不流血。苁蓉上人拿出伤药给它救治。

    忙碌这一阵,正要坐下休息,忽听远处一声轻笑。

    江朝欢骤然望向声源处,喝道:“谁?”余人内力不及他深厚,还没有听到这声音,江朝欢已拔身追去。

    那边传来咯咯吱吱的踩雪声,天上一声嘶鸣,苁蓉上人的秃鹫也跟去盘旋。江朝欢施展轻功,掠向声处,便见一只通体亮紫的小貂上乘着一人,正驱赶疾驰。

    那人回头一望,打了个转,钻进林中。只见前面一条冰涧,足有一丈深,三丈宽。那人骑着紫貂猛然一跃,前足径直踏上对岸,那人顺势向前一滚,从貂背上翻到雪面。紫貂则后足踏上涧壁,直起身子,借力一点,跳上了岸。

    那人利落地重又翻上貂背,继续奔逃,一边回头对江朝欢做了个鬼脸,竟然是个少年面容。

    这一套动作人和貂配合无间,显然演练过多次。那少年正得意间,却见江朝欢纵身而起,空中一个回落,一把长剑抵在冰涧正中借力,足不点地,轻巧落在对面。

    那少年心里一慌,忙回头驱策紫貂狂奔,却突然颈后一凉,整个身子被提起。

    …

    “你是谁?这捕兽夹是你放了吗?”七人围住少年逼问,那紫貂被栓在旁边树干上。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一双眼睛点漆般明亮,眼珠转地飞快,四下寻找空隙想要逃出去。

    “这里是我家,倒要问你们是谁?还弄坏了我的捕兽夹,快赔给我。”少年叉腰站定,圆圆眼珠瞪着江朝欢。

    “我是长白教的人,小朋友,你姓什么,可认识住在这里的孟神医吗?”苁蓉上人上前拍拍他的肩,和蔼地问道。苁蓉上人仙风道骨,观之可亲,最受小孩子喜爱,当下眯眼一笑,首先亮出身份,自觉对付这小孩不在话下。

    谁知那小孩听了并不露钦羡之色,只是说道:“长白教么…”眼珠一转,嘻嘻笑道:“我姓孟,好了,我回答你的一个问题了,下面我问你,你们是来治病的吗?”

    苁蓉上人一怔,牵起那少年手腕,状若无意般拿住他腕脉,道:“不错。你是孟神医的徒弟,还是家人?”

    顾襄正不耐烦他们一问一答,侧头一瞥,却见梁鉴一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少年,整个身子似乎僵硬了一般,神情认真地可怕,不由有些奇怪,叫江朝欢看他。

    “我是…你瞧那是谁?”那少年看向远处大叫,苁蓉上人忙回过头看,手上劲力松懈,少年猛地挣脱出来,狠狠朝他颈中咬去。

    苁蓉上人颈上一痛,忙回肘挡架。江朝欢本立在他后面看着梁鉴一,立时纵身而起,一手拿住他下颌用力一捏,一手拍向他肩膀。那少年不得不松开嘴,却顺势向后一跌,倒在地上。

    “好痛啊…打人啦,救命啊…七个人欺负一个小孩,好不要脸…”那少年在雪地中打着滚哭喊,直似泼皮无赖般作态。

    苁蓉上人一摸脖颈,只见一手鲜血,登时大怒。欲要教训那少年,却见他撒泼打滚,与他一般见识唯恐失了身份,便一甩拂尘忿忿退开。

    顾襄却忍耐不得,提剑上前,道:“别与这小子浪费口舌了,直接杀了便是。”

    那少年见一柄极亮的剑刃一闪,便往自己心口刺来,忙就地跃起,道:“这玩笑可开不得,我是他的徒弟,我带你们去找师父好了,你们哪个要看病的?”

    谢酽挨个指去,那少年惊地张大了嘴:“五个?”

    “怎么?”顾襄的长剑一晃,那少年忙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快走吧。”

    于是众人牵缰策虎,重新行路。那少年骑着紫貂与江朝欢并辔而行,时不时找话问他,江朝欢却并不回答。

九十二.连计

    “大哥哥,你刚才使的轻功叫什么名字,教给我好不好?”那少年见江朝欢对自己的问题置之不理,转而去摇他的胳膊求道。

    他的手刚要触上,江朝欢遽然反手一击,拿住他手腕,只见他手指间夹着三枚极细的银针,在日光下一晃,闪着青色。

    那少年犹自挣扎,手指屈起,便要抛出银针,江朝欢狠捏他手腕,“咔擦”一声,他右手腕骨折断,手软软垂下,银针掉落在雪地中。这时旁边树上一只松鼠跃到两人面前玩耍,两爪刚触到银针就抽搐两下仰倒。

    顾襄上前一把将那少年从紫貂背上扯下,一脚踢在他肋下,怒道:“小贼,活够了吗?”

    那少年手腕剧痛,在雪地上打滚大哭:“痛死我了,你们两个好不要脸…”

    余人见他这变脸功夫,无赖做派都不屑一顾,但那三人碍于自己一派宗师身份,都不屑与一个孩子计较。谢酽则不喜他行事反复无常,暗算阴险,却又到底怜他年少,阻顾襄道:“林姑娘,算了吧。”

    顾襄不理,刚要伸掌拍下去,却被江朝欢一把推开。

    “林姑娘!”谢酽眼见一根绒毛般细的银针从顾襄侧脸前划过,只差一点便要蹭到,失声叫道。

    那银针却是在顾襄俯身时,从那少年口中发出。江朝欢推开顾襄,右手同时把那少年下颌卸下,这时那少年连哭喊也叫不出了,只有张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江朝欢。

    见这少年小小年纪,暗器藏毒却如此厉害,屡次险些着了他的道,几人都有些懊恼。

    苁蓉上人喝道:“这样没家教的孩子,合该好好教训一顿。”话一出口,却又想到他是孟九转弟子,若是得罪的深了,孟九转必不能为自己医治。转而说道:“念你年纪小,我们也不与你一般见识,你若是保证不再胡闹就点点头,我们自当好好把你送回家。”

    那少年点了点头,江朝欢在他下巴上一按,又给他手腕接上。少年痛得大叫一声,跳起来道:“你们到底是谁?干嘛来与我过不去?”

    “这可奇了,我早说过我是长白教的人,这两位是无虑派的朋友。”苁蓉上人指着梁,黄二人道。

    那少年先前只听说过长白山,却没听过长白教。见这几人各个身披貂裘,气度不凡,却又男女老少参差不齐,不像是一路人,其中更是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少女,不禁大感好奇。

    这回第一次仔细看了梁鉴一,发现他脸色灰白,间或咳嗽,不知怎的,脱口而出:“雪寒风冷,你要裹紧裘衣。”

    梁鉴一木然呆立,也不说话,不知是听没听见。

    少年又转而问谢酽:“那你们是谁?”他看出谢酽比江朝欢心慈手软地多,是而扑到他面前扯他胳膊。

    谢酽未及说话,苁蓉上人先道:“他们是我长白教的客人。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些带我们去见孟神医。”

    少年翻了个白眼,道:“好。不过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师父是不可能救你们的。”

    “为什么?”谢酽止步。

    “我活了十四年,除了师父,一共只见过五个人,都是来找师父看病的。”少年吐了吐舌头,“他们呢,没一个能够活着回去。”

    “你…”苁蓉上人瞠目怒道:“若孟九转不给我们医治,哼哼,你也别想活。”

    少年对他做了个鬼脸,却不再答话。

    众人再走时,却谨慎得多了,各个盯紧那少年,生怕他再捣鬼。心中却也是惴惴不安,因从未听过孟九转有徒弟,还是个这样乖张顽劣的弟子,可别是肖其师,那他能否愿意帮自己解毒?几人却已都做好准备,若是他不愿,好在遇到这少年,挟以为质,总是一个办法。

    正想着,眼前乍然开阔。

    山脚山腰本是高枝林立,奇珍异树,越往上爬,则植株愈少,积雪愈厚。这一处平缓坡地更是一片苍茫,积雪深没膝盖,若非有爬犁虎豹,则极难前行。天地间只剩白色,大有“乃知天宇中,一气同苍凉”之意。

    少年一双眼滴溜溜直转,正偷偷瞥向旁边的江朝欢,就见江朝欢伸手过来,按在他头顶百汇穴上。他知这是威胁之意,却也不敢再反抗,只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行得十几丈远,却又见一片松林,极为高大,上覆白雪,松塔裹在冰雪中甚是可爱,是中原从未见过的景观。

    入林后,江朝欢忽然止步,问那少年:“这若是你回家的路,怎会没有你的脚印?”

    少年一怔,又很快转寰过来,说道:“我出来的太久,雪把我的脚印盖住了。”

    众人正觉有理,待要迈步前行,这时,北面忽然卷来一阵狂风,裹起地面积雪,面前雪地上竟渐渐露出一些尖头。众人大奇,一齐取铲除雪,露出一个足有三丈深的大坑,上面密密麻麻插了数十根长长的竹签,签头极为尖利,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众人情知又是这少年搞的把戏,若非江朝欢突然觉得不对,又骤然刮起北风,恐怕众人已经踏入陷阱。

    雪地松软,若是毫无防备掉入,谢酽和江朝欢机变之下倒可凭轻功跃起,其余人皆中毒失力,却必难幸免。想到这里,就连谢酽也怒不可遏,喝问道:“你和我们究竟有何仇怨?即便不与我们医治,也不该用这么阴毒的法子对付我们罢?”

    “这是捕野兽的,被你们一吓,我刚才浑忘了。”少年见一计又不成,尽力描补,却没人再听他狡辩。

    顾襄终于忍耐不住,扬鞭向那少年劈头盖脸抽去,少年一面捂住头脸闪躲,一面大叫:“师父,快来救我…”

    江朝欢握住顾襄的手,示意她留神静听,只闻北面沙沙之声,一瞬之间闯来一人。

    那人须发皆白,两眼无神,看来颇有年纪,脚步却矫健异常,朝众人奔来。苁蓉上人面露喜色,心知这必是孟九转了。梁鉴一却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掩在黄鉴赐身后。

    少年拍手叫道:“师父,我在这里!”待要冲去,却被众人拦在最后。

    “前辈可是孟神医孟前辈?”谢酽当先一揖,有礼地问道。

九十三.诡变

    那人略略颔首,头偏向声源处,眼神却黯然无光,也对不准谢酽脸庞。众人心道:“难道这闻名天下的孟神医竟是个瞎子?”

    “梁儿,是些什么人?”孟九转问那少年。

    原来这少年叫孟梁,江朝欢剑尖抵住他背心,轻轻一松,少年便打了个寒战,叫道:“师父,是长白教,无虑派和…”

    “无虑派?”孟九转打断他话,沉声一喝,孟梁称是。

    苁蓉上人心想,这里数自己身份最要,地位最显,需得出面明示,才能教他辨析厉害,当下上前打躬道:“贫道长白教苁蓉子,冒昧打扰,是为求孟老师解毒之法。途中偶遇令徒,当是一场缘分。”

    他一边脸对着孟九转客套自陈,身子却向右侧垂躬,然而孟九转却毫无反应,眼神并不跟着右移,方知这孟九转果然是目盲。

    “说得好听,你们挟持我的徒儿为质,岂是求人的姿态?”孟九转毫不客气。

    苁蓉上人波澜不惊,“实在是听闻孟老师洗手多年,不知如何能得赏光医治,令徒至今毫发无损,要挟一语不敢领受。”

    “既然如此,那把徒儿还给我。”

    “还请孟老师先行医治,这位姑娘已经危在旦夕。”苁蓉上人指着爬犁上卧着的慕容褒因说道。

    孟九转哼了一声:“我说过要给你们治病了吗?孟神医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老瞎子罢了。”

    苁蓉上人心里一沉,虽知他说的也未必是假,但性命相关,仍不肯放弃,当下扣住孟梁脉门道:“既然孟老师不肯见赐,那令徒也只好再多陪着我们一会儿了。”

    他本拟有孟梁在手,孟九转必然会碍于徒弟性命答应,谁知他闻言冷笑一声,颇有凄凉之意,却道:“随你们罢。”语毕转身就走,竟毫无犹豫留恋。

    众人相顾失色,谢酽在后面叫道:“前辈留步。”说着扯过孟梁,向前一推,道:“你走吧。”

    苁蓉上人和顾襄一边一个拉住孟梁阻拦,皆忿然道:“你疯了吗?”

    谢酽出身名门正派,自小承蒙父母教诲,立身为本,逐武为次。向来以行侠仗义自律,而绝不肯做恃武欺人之事。此次捉得孟梁要挟,实在是为慕容褒因命在垂危,别无他法。待遇到孟九转,却躬身自省,若是真的对一个冲龄稚子下手,与邪魔外道又有何异?

    “给不给我们治病是孟前辈的自由,若为一己之私,用无拳无勇的孩子要挟,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谢酽讲道,同时手腕斜劈,迫使两人放手,提起孟梁便要向孟九转抛去。

    苁蓉上人本自矜身份,也不欲与一个孩子为难,但性命攸关,怎肯放过这绝佳筹码,喝道:“不是你的命,你当然是不在意了!”拂尘一甩,便勾在孟梁胸前。

    这一手折花令是苁蓉上人拂尘最精妙的招法,以柔劲勾住敌人腰腹,敌人前冲见招,必然回躲,却还有后招拂尘尾倒甩,点至腰眼。苁蓉上人虽失内力,招式不忘,一手巧力逼迫孟梁后退,就要把他拉扯在手。

    谁知他倒转拂尘,右手一点,却与一只长杆相击横拦,他手上吃不住力,拂尘柄尾转向自己,忙纵身退开。趁这一瞬,谢酽已抓起孟梁掷到孟九转身边,稳稳落地。

    苁蓉上人定睛一看,竟是江朝欢出手阻拦,不由惊异。

    江朝欢本距稍远,救护不及,随手拿起身边爬犁的长杆化用点绛唇一挑,以挑制勾,这点绛唇正是化解折花令的最佳招式。谢酽向江朝欢微微一笑,感念他仁义出手。

    苁蓉上人心下怒极,转头待要梁,黄两个说句话,却见梁鉴一捂着胸口,两眼直直看向前方,黄鉴赐则紧紧盯着师兄,紧皱眉头。苁蓉上人这才发觉两人自遇到孟九转后就失魂落魄,没说过一句话,不知是怎么了。

    孟九转师徒却并不快步逃开,而是牵着手慢悠悠地离去。

    众人呆了片刻,终究快步跟上,心中都在盘算该当如何。

    转出松林,向北坡行去,至山阴之处,一座小小木屋出现在眼前,便是孟九转师徒所居之处。余人心道,一般山林帮派皆在峰顶修林造园,以示尊崇地位,他却在山腰阴面住这破烂小屋,不知为何自苦。

    在他们迈入屋中之前,谢酽抢上前道:“晚辈一行人身中悔相识之毒,实在无法才来打扰,孟前辈有何要求才能医治,晚辈自当尽力办到。”

    “好,把无虑派的人杀了。”孟九转说道。他已经听孟梁告知,其中有两位无虑派掌门长老。

    谢酽一怔,不知他是否是开玩笑,待要询问,却听梁鉴一惨然一笑,哑着嗓子开口:“孟大夫,让我来看看这孩子好么?”

    “不要。”孟梁大叫,孟九转却点头嘱咐了他一句,将他推了出来。

    江朝欢看看孟梁的粗眉大眼,再看看梁鉴一面庞,突然升起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梁鉴一拉着孟梁的手,颤着声问道:“你今年十四吧?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孟梁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木然回答:“我不知道。”

    梁鉴一突然扯开他身上裘衣,向他颈下看去,仿佛瞬间被定住了一般,接着一把揽过孟梁,紧紧抱在怀里,又哭又笑。孟梁竟也不挣扎。

    “梁儿,回来。”孟九转突然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场面。

    孟梁挣脱了梁鉴一怀抱,迟疑了一下,还是跑回了孟九转身边。

    梁鉴一捶胸长啸,猛然跪在孟九转面前,表情说不出是喜是悲,只道:“我梁鉴一对你不起,只有下辈子偿还。多谢你…多谢你了。”

    说着,手腕一翻,一把匕首狠插自己心口。

    众人大惊,虽见他举止怪异,言语失谐,就觉不对,但没想到他竟突然横刀自尽。黄鉴赐离得最近,大叫“师哥!”便要拉他,江朝欢则击石阻拦,谢酽亦抢上前去。只是他态势坚决,毫不迟疑,石子击在他虎口,黄鉴赐也撞在他手肘上,只令匕首歪斜,仍旧刺入肉里。

    “梁掌门!”众人扑来相救,却见他心口插着匕首,直没至柄,仰天倒下。

九十四.旧事

    梁鉴一死志坚决,用力极猛,余人又始料未及,回护已晚。这一陡然惊变令人咋舌。

    黄鉴赐见他脉搏微弱却还未立时毙命,便知幸未伤到心肺。原来那匕首虽尽没入他身体,却因偏了几分,而差一毫刺到心脏。只是刀锋入肉三寸,也着实危重。加之刺激之下,毒血四散窜行,转眼间,他已气息奄奄。

    “师哥,你何苦如此…”黄鉴赐抱住他身子哀哭。众人虽不知梁鉴一为何突然自刺,惶急之下只能去求孟九转救治。然而他站在原地,连连冷笑,眼中说不出的愤慨。

    谢酽急道:“医者救死扶伤,岂能见死不救?”然而,直说得他唇焦舌敝,孟九转也不为所动。

    梁鉴一所插匕首位置太过凶险,几人都不通医术,不敢擅自拔出,江朝欢封住他几处大穴,喂他吃了折腰菱的解药,却也无济于事。眼见他脸上渐失人色,黄鉴赐垂泪向孟梁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孟梁不知怎的,挣脱孟九转牵手奔来,只听黄鉴赐道:“快看看你爹爹最后一眼,给你爹磕个头。”

    此话一出,不仅孟梁舌桥不下,场中众人都瞠目结舌,唯有孟九转伏地大笑,状似疯癫。

    “十年前,孟大夫在无虑山行医,渐渐地,无虑山被人称作医山,我们无虑派有些嫉妒他的风头,与之有了一些嫌隙。”黄鉴赐拂拭眼泪,开口解释。

    孟九转不屑地哼了一声,打断他道:“仅是嫉妒吗?怕不是嗜欲太盛,勾连邪道罢?”

    “是,这其中是有顾门的挑拨和许利…”黄鉴赐也不否认。

    这里面苁蓉上人虽知道顾门名号,却因两派相去甚远,向无来往,而不晓其害,当下很感兴趣,凝神细听。江朝欢和顾襄却同时想到,来行之前,顾云天令杀孟九转,带其尸体回门中,不知这十数年纠葛到底有何隐情。孟梁则是一脸惘然,从未听说过顾门了。

    黄鉴赐又道:“只是孟大夫武功也极为高强,又向来警惕,不易得手。师哥想了一计,在他的孩儿,就是你…”他看了孟梁一眼,“那年你四岁,师哥忍痛在你颈下刺了一剑,送到孟大夫处求医。”

    众人相顾骇然,想到虎毒不食子,梁鉴一却为追名逐利,对自己亲生孩儿下手,其心思之狠,世所未见。这时,再看他伤重卧地,又觉得是自作自受了。

    “后来怎样?”顾襄问道。

    “在孟大夫专心缝合伤口之时,师哥骤然发难,一击得手,将孟大夫两眼刺瞎。可孟大夫手上一针,正戳在师哥合谷穴上,两人斗将开来,各有损伤。最后,师哥眼见得手,却没提防孟大夫袖袍中药粉,大意中毒,被孟大夫逃了去。”

    忆及当日情形,仍是历历在目。众人聚精会神地听着,皆是如处当场。

    “孟大夫走时,挟了师哥的孩儿。后来我们北来搜寻几次,皆无功而返。师哥以为他这般对不起孟大夫,他必然会杀了那孩子。渐渐地也就当那孩子死了…可是,今日竟…”

    讲到这里,黄鉴赐哽咽难言。梁鉴一喉咙中也发出嚇嚇之声,眼角流下泪来。

    众人听了,想埋怨梁鉴一时,却想到他贵为一派掌门,却形貌枯槁,终日郁郁不乐,武功神采反不及黄长老。

    原来是这十年来思念孩儿,愁苦难当,积郁成疾,加之当日被针刺合谷穴,引发咳喘,大损功力。想来他这十年也决不好过,今日又自裁谢罪,便不忍再苛责。

    孟梁捂住耳朵大叫:“我不信,我不信,你不是好人。”

    可事事对得上,心中情知他所言属实,但十年来承蒙师父养育,大恩又难忘。斗然间出来一个亲生父亲,还与师父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心里好像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办。

    梁鉴一艰难吐出几个字:“孩子,你肯不肯原谅爹爹…”

    他初时也曾来玄天岭搜寻过几次,可后来长白教兴盛起来,无虑派便难再过长白以北。他一直以为孟九转身受重伤,恐怕已经死在某处僻野。待得再听说孟九转未死,也不敢指望孩子活着,不曾去寻。

    这次被江朝欢胁迫来求医,他心中其实是有一丝期待的。初见孟梁,他便觉莫名熟悉,想到自己的孩子若是活着,也该这般大了。又想到这玄天岭僻处极北,不见人烟,那这孩子是哪里来的…他不敢再想。

    见到孟九转,梁鉴一和黄鉴赐往事浮上心头,不敢说话。

    知道这孩子叫孟梁,他的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待终于无法再忍,他在孟梁颈下看到了当年,自己亲手所刺的疤痕。

    独生爱子竟然还活在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一时之间,又是愧疚,又是狂喜,又是感激…种种情绪混杂在心头,他自觉此生不再有所求,也无颜再面对孟九转和孩子,决然自尽。

    …

    面对梁鉴一期待的目光,孟梁狠命摇头,面上不再是顽皮的稚气,只道:“你不是我爹爹,你是害我师父盲了的坏蛋…”

    这边孟九转一直静听黄鉴赐讲述,情知今日他要说出真相也无法阻拦,本以为孟梁会认父,谁知他说出这一番话来,心头一暖,多少仇怨尽皆忘了。

    当年掳走孟梁,本待杀了他报仇。可一时心软,不忍对一幼儿下手,竟养在身边,一转眼就是十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孟九转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十年来与孟梁朝夕相处,早将他看做亲生孩子。两人虽有师徒之分,实逾父子之义。他的一身医术尽皆传于孟梁,也从不提他的身世,只待两人相依为命,共了残生。

    此刻见孟梁不忘恩义,他也泪涌于睫,搂着孟梁道:“孩子,我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救一人,何况是害我到今日境地的大仇人。可是…可是你若开口,我就救活他。”

    孟梁呜呜哭着,心里千回百转,不知要不要开口求他救人。旁人也不再插口,一时都看着他,待他决定。

九十五.昔时

    梁鉴一却温颜开口:“孩儿…我十年前做了这么一件大错事,现下居然…居然还能见到你…我…我已经死而无憾了…”

    他艰难抬起手来,抚上孟梁脸颊,“我不求你原谅我…只盼你长大后,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千万别像爹爹一样…”

    孟梁眼中滚下泪来,几乎就要开口求孟九转。

    “师哥…”黄鉴赐拍着梁鉴一胸膛,要他惜力别再开口。

    梁鉴一却不听,头偏向孟九转道:“孟大夫…我已经以死谢罪,求你不跟我一般计较,救了这几位朋友罢…他们…他们却跟无虑派没有关系…”

    他咳了两声,胸前,嘴角尽被鲜血浸湿,周身雪地上一片鲜红刺目。

    “孟大夫,赐弟…求你们把这孩子养大成人,我…”话未说完,梁鉴一的手终究垂了下来,断气而亡。

    黄鉴赐和孟梁放声恸哭,谢酽在旁看着,也不由想到了自己。同是幼年丧父,自己好歹还有与父亲共享天伦的七年时光。而孟梁却刚刚父子团聚,就失去家公。天下不幸,殊途同归,尽可一叹。

    孟九转则呆呆立在远处,目中一片茫然,心中复杂难辨。

    他一生辗转流离,双目皆盲,尽是为人所害,早就发誓一身医术再不救任何人,可十年离群索居,安详恣意的日子让他渐渐忘记了仇恨。抚养仇人之子,虽也常常矛盾苦痛,但其带来之乐,却也是此前从未体验过的。

    一大仇人已死,他心中怅然若失,也不再想顾门之事,向孟梁招招手,道:“梁儿,我们回去罢。”

    孟梁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原是他得知身世,心中既惭且悔,惭在生父作孽,害了师父,悔在适才没出口相求,让父亲死在面前。想到自己不忠不孝,再无面目侍奉师父身边。

    他心里悲惭交织,长啸一声,拔腿就朝反向跑去。

    孟九转还以为他是恨了自己没救梁鉴一,低低一叹,埋头步回屋中。众人惊异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黄长老去追孟梁。想到孟梁最为熟悉玄天岭,总不可能寻死,让黄长老去开解他一番也好。余人便没再追上去。

    这边顾襄见了这一出世间闹剧,感慨万千,转头欲和江朝欢说话,却见他也怔怔忡忡,伫立当地。却不知他也触景生情,伤及自身,颇有感怀。

    苁蓉上人修的是道家内功,讲究冲淡平和,向少为外物所动。即便亲眼目睹这一剧变,也很快收拾心情,跟了上去,在门口对孟九转道:“恩仇已泯,孟老师可否医疾了?”

    “你们速速下山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孟九转的声音从屋内传出。他一意以为孟梁弃他而去,心中悲戚,迁怒于这些人,自然不肯出手治病。

    这时天已渐渐黑了,谢酽查看慕容褒因时,见她睫上莹然挂着雪珠,鼻翼凹陷处竟也堆积了雪,而不化水,心里一沉,知是她体温太低,已无生气。

    谢酽抱起慕容褒因,一边为她输送真气,一边快步走到屋前,再三恳求,极尽卑辞,孟九转只是不理。他心里微气,若是为他自己,遭到连番拒绝,他是宁死也不肯再求的了,只是事关慕容褒因性命,他却不能就此撒手。

    江朝欢在旁思索良久,心里一动,附在谢酽耳边道:“你且报出家门。”

    谢酽再道:“晚辈谢酽,容恳先生一见。”

    屋中果然有了回应:“你叫谢酽?你爹爹是谁?家在哪里?”

    “家父名讳为桓,晚辈住在临安府长恨阁。”

    良久,门口出现了孟九转的身影。他立在阴影里,目光落在谢酽面孔上,似乎已经神游天外,过了好长时间,才摆手招谢酽上前,道:“令姊的闺名是什么?水龙吟第七式如何演来?”

    谢酽知道他是在考较自己身份,不肯轻易便信。

    只是大庭广众之下,问自己姐姐闺名,未免有些无礼。但他为了救慕容褒因的命,不便计较,还是照实说道:“家姐单名一个酝字。水龙吟第七式是为虎踞龙盘。”

    说着,寒光一闪,他抽出了手中朴刀。长蹲起式,刀锋掩藏,正如猛虎蹲踞,蛟龙卧盘。众人旁观,皆心下一凛。

    只听谢酽大喝一声,长刀自下翻出,纵跃而起,跟着右手一递,倒劈向身侧树干。他出刀极快,众人只觉眼前一晃,那棵大树便应声而断,截面光滑,像是精心打磨而就。

    苁蓉上人猛喝了一声彩。此前谢酽未曾透漏身份,适才得知他竟是中原武林两大世家,南嵇北谢的后人,着实吃了一惊。

    临安谢氏的水龙吟驰名天下,即便苁蓉上人僻处东北,也早有耳闻,只是未得一见。待观那虽非参天古树,也有合抱之粗的松柏被谢酽一刀砍断,他心里实已对谢氏钦佩至极。想到这年轻人刀法精纯,只是内力尚不及自己浑厚,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宗师,更是嗟叹不已。

    谢酽收刀抱手,道:“晚辈卖弄了。”

    又突然想到,孟九转双目已盲,如何能看到自己演习,抬头一看,孟九转合目而立,侧耳倾听,这才张开眼睛。

    孟九转缓缓点头,目光透过他看向远处,却问道:“令姊的身子可好?”

    谢酽一怔,心道“难道他认识我姊姊?”口中答着:“多谢垂询。家姐还是老样子,要靠轮椅行走。前辈可曾见过姐姐?”

    原来谢酽有一姊,生来双腿残疾,不良于行,是而鲜少出门,世人也多不知其家还有一女。便是江朝欢和顾襄也是第一次听说。

    “令姊三岁那年,我受令尊邀请,去府上为令姊看病。”孟九转回忆起多年前往事,目中一片萧索。

    谢酽心想,那也就是我刚刚出生那年。又听他说道:“令姊的腿疾是天生而成,极难医治,我治了一年,在极为要紧的时候却少了一味重要的药材。于是我前往西域寻找,路上几番凶险,又沿途看病耽搁,寻了三年才得。”

    “待我再回临安贵府时,已经是六年之后。我用那药材接着为令姊治疗,转眼过了一年,却遇上了顾门淮水之战,令尊…唉…”

九十六.难题

    谢酽想到父亲逝世一节,心中一痛,却又疑惑,孟九转既来自己家中为姐姐治病,自己怎么全无印象。

    转念一想,姐姐因腿疾性子乖戾,自小不喜热闹,住在谢家别庄,唯有年节回府。想来孟九转是去别庄给她医治,自己小时候顽皮胡闹,不肯关心体贴姐姐,自然也就一无所知。

    孟九转续道:“令尊逝世不久,顾门就派了大批部署来围攻贵府,令堂携了家人出外躲避,辗转多地,没有半日安生。那时正是为令姊治腿的最后一关,却迫于无奈只得中断。”

    “我也为之牵连,被那沈雁回一路追杀过潼关,父母妻子皆被顾门害死,只剩我一人逃到无虑山上。谁知不到两年,因我改不了为人治病的习惯,还是走漏了风声。被梁鉴一偷袭,瞎了眼睛,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到这里,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一住十年。”

    他眼中绽出极强的恨意:“从此我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治病救人。想我一生救死扶伤,却落得如此下场,哈哈…老天无眼…哈哈…”

    几人听了,都暗自嗟叹。

    江朝欢隐隐觉得触碰到了什么事情的关键,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他的思绪回到十二年前,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

    突然,他想到,当年淮水之役后,顾门派人斩草除根,怎却能容只剩孤儿寡母的谢家逃得不死?当时顾门还没有双姝四主,只有左右使者,即后来的乾主坤主。门主当时重伤回谷,派坤主去剿灭淮水派,乾主怎却去追击孟九转?难道孟九转比谢家还要重要?

    孟九转不过一个大夫,虽有神医之名,却并不参与门派纷争,何以远避勿吉,门主还是不肯放过?这次又为何要自己取他性命,带尸回谷?

    江朝欢心道,在杀他之前,必当找个时机问他个明白。

    这边谢酽感伤身世,又深愧自己家事拖累孟九转,说道:“前辈遭逢不幸,皆由敝家而起,晚辈心中实在惶恐。”

    孟九转喟然长叹,摇头道:“初时我怨天尤人,还常恨不该去尊府治病。可时日长了,一切也都淡了。何况令姊的腿疾过了十岁上就再不能好了,这其中也有我一份责任。若是我去西域早些回来,就不至于来不及医好令姊。这一切,总归是命数罢。”

    谢酽待要客套宽慰,孟九转却摆手道:“按理说我与令尊故交渊源,令尊还曾将水龙吟第七式虎踞龙盘传授于我,我不该拒却于你。但我早已立下重誓,此生再不治病救人,我不能再违背誓言。”

    几人一听,心中大急,谢酽道:“还请前辈念顾先父和梁掌门遗言三思。”

    “我可以为你一人破例,其他人和我没一点关系,死活我都管不着。”孟九转冷冷地道。余人都知他是屡遭大变,久居深山,性情乖僻之故,一齐劝恳。

    顾襄更是疾声厉色道:“我林襄若是死在这里,你和你那徒儿也别想有命在。”众人都想,以孟九转的身份性格,必是吃软不吃硬,这般威胁他肯定更是不肯治的了,于是暗暗拉顾襄衣袖,要她别再多言。

    谁知孟九转脸上现出奇怪的神色,急忙问道:“这位姑娘闺名叫襄,哪一个襄字?”

    顾襄怒道:“你休要为老不尊,专门问姑娘的闺名。”

    江朝欢见他行为反常,却存心试探,答道:“便是襄助的襄。”顾襄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怪他多口。

    “你姓林…姓林…襄者,助也…哈哈…襄者,助也…”孟九转听了,似乎极为紧张,一手死死抓着衣摆,不住重复这几句话,间杂着瘆人的干笑。

    谢酽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么对顾襄的名字有这样的反应,顾襄和江朝欢也相顾惊奇。

    正要询问,孟九转却倏然拔脚转到屋后,口中说道:“跟我来。”

    几人跟上,重又进入适才的松林,过了那处陷阱,一座未建完的木屋映入眼中。

    这木构房屋比之孟九转所居的大了许多,制式也更为庄严。门前四根明柱巨龙缠绕,气势凛然。只是墙壁虽已砌筑,屋顶东面檐檩却有一处缺损,显得极为古怪。再看门口牌匾,却是题着“玄帝观”三字,看来是一处道观。

    几人正奇怪间,孟九转已踏入观中,指着那处缺口道:“这是我穷尽十年建造的道观,只等建好便舍身出家。现下剩了最后一步封檐,若是你们能把它补好,我便听凭你们吩咐。”

    苁蓉上人心道,自己在长白山也曾监督建造了数座道观,想来这一处缺损比照别处,也不难补全。当下应声:“那便一言为定。”

    “不过我不要寻常的制式,那里需得是悬梁吊柱,才算作数。”孟九转补充道。

    悬梁吊柱是极难的构造手法,找遍中原也没有几处,寻常匠人都绝然不会,苁蓉上人这下一怔,已要发怒。

    顾襄却欣喜地望了江朝欢一眼,原来顾门幽云谷的议事厅钧天殿就是采用悬梁吊柱的手法。是当年顾云天建造时,取其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之意,自省自谏,约束门人。不想孟九转一意出刁钻题目为难,却正好撞在了她手里。

    当下飞身跃起两丈半高,右手一勾,攀在梁上,查看那处。

    苁蓉上人乍见这一路中毒病弱的女子显露绝上轻功,再看那设计埋伏,让自己种中招的江朝欢,不由惊心,不知这两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路。

    顾襄检视半晌,回想钧天殿构造,心中已有成算。落到地上,叫谢酽和江朝欢去砍伐树木,削成木方,榫卯,各种尺寸的木条,圆柱。

    顾襄先在梁下皮加构一根虚柱,再以此柱为连接构件把大角梁、角科斗拱和平身科里跳连为一体,接着去准备檩条。

    江朝欢则估量间距,回想钧天殿构样,取木条上托平槫,再承隐角梁,下搁置于抹角梁之上,在一角分角线上形成三角形构架。架构好悬梁之后,两人又钉了檐口檩条和封檐板,最后铺就瓦片,补全缺口。

九十七.解毒

    这一程,顾襄指挥停当,安置吊柱,江朝欢和谢酽打磨木材,装设悬梁,终于完成。

    几人都不是构造匠人,木构房屋中又属檐檩铺作最为复杂,虽有钧天殿前例,却只见其外观,不知其内里,唯有凭记忆印象推理设计。

    好在三人皆智计绝伦,天资出众,在这生死关头更是激发潜力。若有错处便重新来过,遇到难关又有经验丰富,了解道观的苁蓉上人在旁参详琢磨,因而虽非轻松顺遂,却也终于成功。

    谢酽叫孟九转前来检视,只见他轻轻一跃,纵上房梁,右手便搭在那根与立柱脱离的悬梁之上。微一点头,翻身跳下,手掌抚摸吊柱下端和地面,约括比拟,合七寸之数。当下起身说道:“悬梁吊柱奇观,几位小友一夜之间设计停当,实是人中才杰,老夫也是惜才之士,怎能坐视几位不幸?”

    苁蓉上人大喜,心里一松,才感到全身疲倦不堪,走出门外,发现天已大亮。

    原来不知不觉间,几人已忙碌了整整一夜。他回头看谢酽和江朝欢时,却见两人呼吸平缓,神色自若,不禁感慨,少年人精神极佳,自己却是日薄西山,体力难支了。却不知两人经过一夜劳心劳智,其实也极为疲惫,只是勉力支撑罢了。

    又想到三人刀砍剑劈,皆招式精妙,削木成材,尽应付自如。两丈半高的房梁,攀缘纵跃,随意为之。这般丰神俊朗,文武兼备的三个青年挥洒转寰,实在是令人神驰目眩的盛景。

    这边谢酽也走出门来,向苁蓉上人一揖,道:“劳动真人一夜辛苦,待会儿还请真人首先医治。”

    苁蓉上人哈哈一笑,握住了他的手。几人一夜戮力同心,穷尽智计,配合无间,早将前嫌尽释,心里都当对方是过命之交。这时相视一笑,均感开怀。

    “真人的毒已经解了,还请运力试试。”两人大惊回头,只见江朝欢笑吟吟地看着他们,负手说道。

    苁蓉上人忙调息吐纳,潜运内力,只觉丹田一股热气流向全身经脉,说不出的舒畅。他犹不敢信,请孟九转为他把脉,也道他康健地很。

    “这是怎么回事?”苁蓉上人问道。

    江朝欢道:“其实真人所中是敝派师传之毒,而非悔相识。昨夜,我已在真人的饮水中投放了解药,真人已经复原如初。此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苁蓉上人片刻间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这一番波折,颇有死里逃生之感,最后好在结局完美,心中只有庆幸,而无责怪之意。几人相顾大笑,仇怨一泯。

    孟九转引众人回到木屋,先为慕容褒因把脉。

    “她这是过血中毒?”孟九转沉吟半晌,皱眉问道。

    谢酽称是,当下把她中毒的情形讲了,担心地问道:“可还有救?”

    “悔相识是西域奇毒,我虽没治过,却也有所研究,总有九成把握治好。但这姑娘是过血后二次中毒,血毒相融,毒性早已变化厉害,便是大罗神仙也不可能拔毒干净。”孟九转说道,谢酽面色一白,手中水囊掉落地上。

    孟九转续道:“不过我可尽力一试,保她几年无虞。但再次毒发之时,就是大限之日,这姑娘的寿算,总不会过五年之期了。”

    谢酽眼角一酸,想到慕容褒因是为救自己过血中毒,只剩五年可活,悲恸难耐,恨不得代她而死。江朝欢和苁蓉上人均在旁安慰他,却也知,如何宽慰也是徒然了。

    孟九转却突然抬头,又问顾襄:“这位姑娘不会也是过血中毒吧?”

    顾襄否认,他嘴角微扬点头。屏退闲人,开始为慕容褒因医治。

    谢酽在屋中照料,苁蓉上人则去林子里练功,江朝欢便和顾襄回到玄帝观等候。

    顾襄回思这一日遭际,愈觉孟九转行止怪异,问江朝欢:“孟九转难道从前认得我?为什么对我的名字这么敏感?还有他这道观里悬梁吊柱的位置和钧天殿一模一样,难道是巧合吗?”

    江朝欢也觉奇怪,在殿中检视许久,也无发现,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幸运,也许从头都不是巧合。”

    “你是说以悬梁吊柱为题,就是孟九转有意为知?他故意让我们解对,好名正言顺地给我们治病?”顾襄沉吟道。

    江朝欢见她几个月来,谋算思虑大有进益,颇感欣慰,叹道:“很有可能。也或许更早,就开始在别人的计算之内。”

    …

    午时过后,谢酽便抱着慕容褒因来到道观,满脸喜色。孟九转已经为慕容褒因拔毒,只是她身子虚弱,尚未醒来。但观其面色,已经红润健康许多。

    江,顾二人奔去木屋,孟九转却把江朝欢拒之门外,不让他进屋照料。

    江朝欢放心不下,跃上屋顶偷窥。只见顾襄平躺在床上,孟九转先问她多大了,又问她中毒情形,才给她喝了麻沸散,令其昏睡。

    一旁的矮桌上置了一只铁盘,里面整齐地放着十二枚小铜片。孟九转拈起铜片,就火烤了,一一插在顾襄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隔断她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这样她五脏六腑中的毒质便不能相互为用流窜。

    孟九转嘘了一口气,又以陈艾炙她肩头云门,中府两穴,便有味道刺鼻的黑液流出。再依次往下,将她手太阴肺经,足阳明胃经等经脉一一炙烤,逼出毒素。

    这一过程手法奇快,精准无比,却仍耗费了整整一个时辰。固然顾襄身上胀红熏黑,孟九转也滴汗如雨。好在顾襄服药后昏迷,方不知疼痛。江朝欢在屋顶看着,也暗暗揪心。

    只见孟九转稍缓片刻,又取一株纯白的雪莲烘烤研磨,直至成粉,小心翼翼地敷在顾襄炙艾之处。皮上焦黑便立刻回复雪白。

    江朝欢明白,原来炙艾祛毒后,已经功成。他这一番动作却是为了顾襄身上不留疤痕,不由佩服他心思细密,医者仁心。

九十八.夜讯

    见孟九转收起铜片火炉,铺陈纸笔写起方子,江朝欢也跃下了屋顶。

    门吱呀一声开了,孟九转扬起方子叫道:“梁儿,去抓药…”

    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孟梁已经离开了,黯然默立半晌,转身自行去配药。

    顾襄的症状轻得多,傍晚便醒了过来,喝了一副药后,已经能行动自如,武功也恢复了七八成。她心里高兴,一反常态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不管江朝欢在旁并不应和。

    突然,她想到了父亲的命令,有些为难地问道:“孟九转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杀他,是不是有点…”

    “什么时候二小姐也顾虑道义了?”江朝欢嘲讽一笑。

    “你是说我以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顾襄怒道。

    “看来二小姐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啪”顾襄气得把手中药碗狠狠往地上一掼,奋力推了他一把,江朝欢闪身一避,顾襄反从床上跌了下来。

    “哈哈,小两口闹别扭了,是不是江兄弟欺负你?”门口传来一声长笑,原来是苁蓉上人回来了。半月相处,他早看出顾襄虽凶狠霸道,但心机智计比之江朝欢却是云泥之别,一直不知两人身份,这回便随口问道:“两位小友是谢公子朋友,想必也是名门之后。不知两位师门何处?”

    “晚辈出身远不及谢公子,家师已经仙逝,不许我们在外说他的名字。”江朝欢答道。

    苁蓉上人虽不大信,却老道精明,极有眼色,当下也不再问。想起来此的目的,便道:“不知慕容姑娘和林姑娘身子如何了,何时能动身回去?”

    江朝欢正想去与之商量,当下说道:“慕容姑娘一时不得便醒,这里条件简陋,天气极冷,远不如贵教物产丰饶,方便滋养。我想不如明日真人和谢公子,慕容姑娘先回去,在长白山慢慢调养。我和林姑娘在此等黄长老几日,以便尽早为他解毒。”

    此言正合苁蓉上人之意,他既然已经无碍,便开始忧心教中之事,直想立刻回去。当下便道:“如此最好。我必当倾全教之力奉养谢公子和慕容姑娘,以待江兄弟来归。”

    苁蓉上人走后,顾襄斜睨着江朝欢冷笑道:“还说我无情无义,你支走他们还不是为了方便下手。”

    “不错。”江朝欢并不否认,“而且杀人之前还需好好盘问他一番,这些残酷景象就没必要叫他们见了。”

    顾襄听他语气,打了个冷战,咬牙哼了一声。

    这日夜里,众人早早安歇,因孟九转的木屋太小,只留了两个病人在屋中方便照看,其余人等皆去玄帝观中过夜。

    是夜天高云淡,连绵了四五日的大雪终于停下。江朝欢素来警觉,又担心孟九转对顾襄不利,这一夜频频惊醒。

    二更时分,江朝欢终究放心不下,悄悄出门去木屋查看。他依旧跃上屋顶,掀起一块瓦片,只见屋中昏黄一盏油灯,两张席上分别卧着慕容褒因和顾襄,却不见孟九转人影。

    这时,却见孟九转从后门走入,手中拿着一根长杆,点燃后凑近顾襄口鼻间片刻。江朝欢一惊,心知这想必是迷药,却不知孟九转要做什么。当下也不现身,暗暗观察。

    只见孟九转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轻轻抚摸上顾襄脸颊。江朝欢只看到他的后脑极为缓慢地摇动,一双手却又游到顾襄颈间。“难到他竟是要轻薄于顾襄?”江朝欢大惑不解,握紧手中长剑,只待他再做什么便立时解救。

    可等了半晌,孟九转也没再有过分的举动,只是定定地凝视着顾襄,好像成了一座雕像。

    便在此时,却见顾襄猛然张眼,右手一翻,一把匕首已经抵在孟九转喉间。

    “老东西,你竟敢…竟敢…”顾襄怒喝道。原来她早有戒备,适才屏住呼吸,也就没有吸入迷药。见孟九转抚摸自己脸颊,她强自忍耐,终于等到时机,孟九转呆怔之中,一击得手。若论起武功,顾襄却未必真的强过孟九转。

    孟九转惊道:“我…我不是…”

    顾襄怒不可遏,她平生从未受过这等轻侮,此时也顾不得问他话,只想立刻杀了他解恨,手里微一使力,匕首便陷入了几分。

    江朝欢急握碎瓦,正要击出,却见孟九转双手紧握住顾襄手腕力阻,叫道:“二小姐,你不能杀我!”

    顾襄动作一滞,厉声喝问:“你叫我什么?”

    “二小姐…你是顾门二小姐…顾襄…”孟九转在颈上重压之下,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顾襄见他道破自己身份,又惊又怒,眼前一花,却见一个人影掠来,在孟九转后背几处大穴拂过,道:“先别急着动手。”正是江朝欢。

    “你为何知道我的身份?”

    孟九转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顾襄抬手便要打他耳光。

    谁知孟九转脸上神色极为惊恐,狠命摇头闪避,不住叫着:“你不能打我,不能打我…”

    顾襄反被他逗笑了,啐了一口道:“这当儿求起饶来了,好不害臊。”原是武林中人往往宁死也不肯向敌人求饶,即便战死也被人敬佩。但孟九转一大把年纪做出不耻之事,被人打杀时却还连连讨饶,这般没有骨气直叫顾襄也瞧不起。

    这时江朝欢温颜道:“不想挨打,就好好答话。”

    孟九转对他却无求恳之色,反而傲然问道:“你在顾门领什么职位?左右使?不像,沈雁回的年纪要大得多,你的声音却年轻得很。你是个舵主?”

    江朝欢暗暗心惊,他竟知顾门舵主,甚至知道顾襄身份,可见与顾门颇有渊源,便也不隐瞒,说道:“左右使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叫做乾坤离巽四主,我正是离主,沈雁回是乾主。”

    孟九转点头叹道:“想不到十年来门主倒是栽培了不少人才。你和二小姐是什么关系?有婚姻之约?”

    顾襄脸一红,忙喝道:“别乱说!”又急忙偷眼去看江朝欢,幸而昏暗中他没看向自己。

九十九.惊闻

    孟九转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过了半晌,突然吟道:“凤阁龙楼道且阻,志搏青云御四路。踏奸荡寇我辈事,王霸雄图归尘土。”

    江,顾两人乍闻之下,心头大震,惊地一齐放开了手,肃身立定,问道:“你是七十二舵主之一?”

    这首诗却正是舵主的切口。顾门七十二舵主虽分散各地,处事隐秘,但都是慕容义那般的一方之霸或一派长老,地位尊崇,暗中为门中做事,极为得力。舵主皆直接听令于门主,在门中位次其实不下于四主十六杀。

    若无门主特殊宣召,则每月有一名舵主入幽云谷朝拜,一年十二位,以六年为一轮。固然舵主之间相互不识,便是江,顾等人也只认得共事协作过的寥寥数位。因而乍听舵主切口,两人均悚然怀疑。

    孟九转惨然一笑,转头看向床边矮桌,说道:“劳烦从那桌下暗格中取出一个木盒。”

    江朝欢依言打开暗格,将其中木盒取来,解了孟九转手上穴道,交付予他。孟九转冷哼道:“小子倒是警觉,不肯自己打开,怕我这盒中藏有暗器机关吗?”

    说着自己摸出钥匙打开,双手取出一物,郑重地捧在手心,高举过顶。

    顾襄一瞥之下,便知是舵主令牌。当下也双手取过,仔细检视。只见这令牌深绿木纹,光泽熠熠,清香扑鼻,镶银纹饰,中刻一个“孟”字。

    据守门内的双姝四主十六杀等人令牌以紫檀鎏金铸造,暗布门外的舵主,联络使等令牌则用绿檀漆银。这块令牌确是顾门舵主之信无疑。

    江,顾虽确信他身份,却仍怀疑他为何久僻深山,不与门中联络,出发前门主也未曾告知,因而只是扶他坐好,并不解开其大穴。

    “二十五年前,我初出师门,因医术有了点名气。后蒙门主赏识,收入门中为舵主,也为门里兄弟看病。二小姐,你三岁时着了天花,嘿嘿,还是我给你看好的呢。我当时生怕你脸上留疤,日日看着你,可还是不防你挠破了右臂上一处,做下了一个黄豆大小的疤痕。”孟九转开口解释,忽而看向顾襄。

    顾襄点头暗道不错,自己发过天花的事只有亲近之人才知,虽然三岁的事情早已不记得了,但他应也不至于撒谎。于是行礼道:“这么说孟前辈已经两次救了晚辈性命,适才冒犯,还请见谅。”

    江朝欢接口问道:“那谢府一事,是孟舵主编造的了?”

    孟九转哼道:“我为门主效力之时,门中还没你这号人物呢!我和二小姐说话,你总是插什么嘴?”

    江朝欢大为惊异,这孟九转语气间明明还是忠于顾门,也知道自己位列四主,与数十年来一人之下的沈雁回并称,绝非低阶之人,却分明感觉到他对己的敌意。江朝欢也不着恼,退后不言。

    顾襄却蹙眉道:“离主问你的话,你该当如实回答。”

    孟九转怔了一下,脸有哀伤之色,却仍恭敬说道:“是。我昨日所言没有一句是假,只是删删减减,未得全貌罢了。其实我去谢府医病也是奉了门主之命,一边监视,一边取信于谢桓。我去西域寻药耽搁,亦是门主授意,就是为了让谢家小姐终生残废,永不得好。减去了门主的一个心腹大患。”

    江,顾两人相顾失色,他们虽知门主手段残忍,自己也并非良善之辈,但这般对一个幼儿暗算下手,实在是骇人听闻。

    孟九转脸上也有愧意,说道:“我这辈子行医救人,治好的人虽多,但害死的人也不少。其中最对不起的,就是谢桓。”

    “当年我住在谢家别庄,虽然给谢小姐治了一年还未有成效,但谢桓待我仍奉如上宾。有一次,我无意中见到他练水龙吟,气势大开。我明知偷窥不好,却舍不得移开目光,到精彩处,忍不住叫一声好。谢桓见了我,也不责怪,反而将那一招教给我了我,说是谢我治病之德。那一招,正是虎踞龙盘。”

    顾襄也不由暗叹谢桓高义,却没注意到身后江朝欢神情僵硬,右手狠狠捏住剑柄。

    顾襄便问道:“水龙吟向来只传谢家嫡系,却竟授给了你这外姓之人。所以你感动之下,在淮水之役中背叛了爹爹,才被门中追杀吗?”

    “怎么可能,二小姐可别诬陷于我。我此生从未对顾门有过反心,便是今日,也仍自奉为顾门之人。区区恩惠,难道能动摇我心?”孟九转急忙否认。

    顾襄奇道:“那么爹爹为什么要杀你?”

    孟九转脸色变幻,却苦笑道:“我也不知。门主行事,怎会示知缘由?或许是我无意中做了错事,门主要罚我罢。”

    江朝欢见他神情复杂,欲言又止,便知他并非不知其中原因,只是无法见告。当下开口:“晚辈还有两件事不明。一则,孟舵主既然已经取信于谢桓,为何只是耽延谢小姐腿疾,而不对谢桓和谢酽下手?二则,淮水之役是不是有什么隐秘,被孟舵主窥见,才使门主想要灭口?”

    孟九转道:“第一个么,门主的命令自有道理,我总不能自作主张。至于第二个么…”他分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脸现迷惘之色,沉思良久,却还是缓缓摇头,呢喃着:“是这么吗…为什么…难道是这样…不对…”

    顾襄期待地看着他,却见孟九转沉吟半晌,还是迟疑未决,惨然一笑:“我不知道…总之我不敢反抗,只有逃命…便逃到这里来了…你们这回前来,是不是…也要取我性命?”

    顾襄正要答话,却听叩门之声,门口谢酽叫道:“孟前辈,您醒了吗?”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天已微亮。谢酽担心慕容褒因病势,又不见了江朝欢在身边,便来木屋探问。

    两人一惊,给孟九转使了个眼色,孟九转高声答道:“刚要起身,谢公子稍候。”

    江朝欢给他解了穴,扶起歪倒的椅子。孟九转又翻起衣领,掩盖颈中伤口,快速整理一番,前去开门。

一百.遗令

    顾襄也快步跟上,谁知她病后刚愈便劳碌一夜,精元未复,脚步虚浮,在门口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江朝欢忙伸手扶住了她。孟九转却一把推开江朝欢,自己探向顾襄手腕把脉。

    将谢酽迎进屋中,原来谢酽是来辞行,好在他并非心细之人,又全神贯注都在慕容褒因身上,也未发现异样。

    孟九转听明来意,却不顾江,顾两人眼色,说道:“慕容姑娘不能今日便走。她体内的余毒未清尽,今日还要施针。”

    顾襄大恨,却也无可奈何。

    见顾襄气地直瞪眼,江朝欢怕她露馅,拉她出去,走到个偏僻的所在。顾襄一路挣扎,终于甩开手,喝道:“你留那老匹夫和谢酽单独在一起,不怕他说出了我们的身份吗?”

    “他若敢说,我们自也可以揭露他的所为。到时谢酽不可能放过他,孟九转还没那么傻。”江朝欢说道。

    顾襄忿然:“他知道了我们是来杀他的,竟还留住谢酽,意欲阻拦,实在可恨。”

    “难道别人要杀你,你还引颈就戮不成?”江朝欢讥笑她道。

    “你…”顾襄气结。

    “其实,我觉得孟九转未必是想借谢酽自保,而且,他对你的关怀热切是真心实意的。”江朝欢转身走向一株断柏,手掌轻抚残痕。

    “孟九转得知谢酽身份,还是百般推脱,不愿治病。可是听到了你的名字,便如此敏感,同意解毒。后来治病时问你年纪,在你右臂上发现疤痕,更是确认了你的身份,尽心治疗。孟九转加意查察,固然是小心谨慎,也可见对你的敬穆。”

    顾襄跟上去,问道:“你是说,他这回交代的都是真的了?我瞧他谎话连篇,可不敢尽信。”

    “他的话大体来说通融合理,不似作伪。只是其中还有几处难明,却应是有难言之隐。”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若是当年之事真有误会曲折,杀了他还有些可惜。不如我们把他抓回去,让爹爹问个明白再做处置。”顾襄转到江朝欢面前,仰头问道。

    江朝欢神情冷然:“二小姐可以自作主张,我却不能违抗门主命令。管他有再多理由,门主的任务必须一字不差地完成。”

    这日白天,孟九转给慕容褒因和顾襄施针抓药,一番诊治。下午便把自己锁在屋中,不许旁人进去。

    直到晚间,他也不曾踏出门一步,顾襄守在他门前,心中纠结不已,想要下手杀他,心口却又烦闷堵滞,郁结难耐。想要放过他,又明知江朝欢不肯。在门口不住踱步,时而扶额叹气,只觉平生从未有过这么难解之事。

    忽而一夜,天色大亮。木门开启,孟九转虽目不能视,还是准确地叫道:“二小姐安好。”

    将顾襄和江朝欢请入屋中,孟九转轻叹一声,“两位这次前来,门主到底有何指令,可能见示吗?”

    “爹爹要…要…”顾襄却说不下去。

    “门主令我护送二小姐来玄天岭求医。一旦治好,就地格杀孟九转,携其尸体回谷。”江朝欢替她答道。

    孟九转面上毫无惊恐之色,似乎早已料到了一般,只是点了点头。他走到桌前,拾起昨日那木匣递给顾襄,说道:“我早先怠惰,未曾述做医理。这里是我昨夜整理写就的医书,汇集了我毕生的心血,现在交给二小姐,还望二小姐妥为收藏。”

    顾襄踌躇片刻,还是伸手接过。孟九转神色郑重,开口补充:“我请二小姐答应一件事。此书只能给二小姐一人看,若非遇到重大变故或者灾殃,还请千万不要打开此书。”

    顾襄一怔,问道:“这是为什么?”

    孟九转不答,接着嘱咐:“我那徒儿孟梁,还请二小姐携回顾门。他深得我医术真传,可为门中治病立功。”

    “这…他该当回无虑派才对,而且我不通医理,这医书也应传给他罢。”顾襄大为疑惑。

    孟九转解释道:“梁儿心性刚硬,必不肯回无虑派。我死后,唯有托二小姐照料,亦可稍稍弥补我近年离开顾门,避走勿吉的遗憾。此书中的岐黄之术太过艰深,梁儿年幼,功法未成,学之反而有害。所以请二小姐代为保管,若是平安顺遂,梁儿的医术便已足够。若是遭逢大变,那么再拿出来参详。”

    见孟九转大有交代后事之意,顾襄不知怎地,心头一酸,说不出话来。

    孟九转肃身抚额,行顾门之礼,颤声说道:“二小姐,你能答应我吗?”

    顾襄怔怔问道:“可孟梁怎么便能听我的话?”

    “这匣子里还有我的舵主令牌。交给他看,他一定听凭二小姐吩咐。”

    孟九转又转身取出五六个玉瓶,上面红纸写着“玉露丸”、“生肌丸”、“接续膏”等等字样。交给顾襄,一一嘱咐其功效用法,皆是他潜心调配,疗伤解毒,延年益寿的圣药。

    最后,孟九转突然挽起袖子,扬了胳膊给顾襄看,说道:“二小姐,你看我的曲池穴上是不是有一个红斑?”

    顾襄道:“是啊,怎么会这样?”

    “我已经服了毒。”孟九转嘿嘿一笑。江,顾两人却大惊失色,一齐站起。

    “这毒叫做三日绝。我昨日开始服,曲池穴上始有红斑。今日再服一次,红斑转黑。待到明日,黑斑消失,我人已经死啦。嘿嘿,从尸体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直与因病暴毙无异。”

    “为什么?”顾襄语见哽咽。

    “你们不是来杀我的吗?我现在自己死了,岂不是免去了麻烦?”孟九转微微一笑,扬手一抛,一颗药丸送入嘴里,顾襄切手点他颈下穴道,那药丸却已经入腹。只见他曲池穴上红斑立刻转为黑色。

    孟九转脸色丝毫不变,说道:“明日一早,你们和谢酽,苁蓉上人一起回去。行到中午,只说落了东西在这里,再折返回来。大家一起看到我是自己病死,绝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

一零一.惜别

    江朝欢蹙眉审视,怀疑不已,孟九转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笑了一下,道:“你们是担心我逃走吗?这里荒山僻野,极北之地,无路可逃,只有往长白山一条路可行。而且这三日绝服了两日,已经无药可救,就算第三次不服,也会在半月后暴毙,无药可医。”

    见孟九转不仅是引颈就戮,还不需两人动手,甚至为两人打算,设计停当,让他们不致引谢酽等人怀疑,顾襄又惊又愧,哽咽道:“为什么…你…”

    “我说过,我终生不敢背叛顾门…门主要取我性命,我已经多活了十二年,足够啦。现在二小姐来杀我,但我不能死在你手里…不能死在你面前…所以这样安排甚好…”孟九转眼中蒙上了一层薄雾,茫然摇头,口中只是重复着“不能…不能…”

    “二小姐为何就不能杀你?”江朝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孟九转打了个激灵,似乎清醒过来:“老夫僭越,可称作二小姐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不能让二小姐为难,不能陷二小姐于不义…”

    突然,门口传来敲门声,原来是谢酽送了慕容褒因回来施针。江朝欢使了个眼色,孟九转便让谢酽出去等候。

    江朝欢看着慕容褒因,心生一念,迟疑片刻,还是下定决心,说道:“孟舵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慕容小姐醒来后,忘记她中毒昏迷那日发生的事情。”

    “怎么,她看穿了你们的身份?怕她告诉谢酽?”孟九转心思灵敏,立刻便猜到了原因。

    “不错。”

    孟九转嘿嘿一笑:“何必怎么麻烦,让她永远醒不过来不就好了?”

    “这样对谢酽未免太过残忍。”江朝欢道。

    “哼,假慈悲。”孟九转冷笑一声,“世上哪有那种神术,能准确地抹去人某一天的记忆?我只能施针,封起她近期的记忆,但到底是多久的,我也没法保证。而且记忆只能封制,不能消除。或许某一天,她受了什么刺激,又会想起来也说不定。”

    “那…她万一连谢酽也忘记了怎么办?岂不是对谢酽更加残忍?”顾襄突然想到。

    江朝欢却说:“慕容小姐曾受父命做出过许多对不起谢酽的事,她醒来必定愧疚自责,无法面对谢酽。若是能让她将这些一齐忘掉,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襄虽知他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设身处地,觉得如果自己是慕容褒因,绝不愿意忘记曾经的种种记忆,尤其是自己最重要的爱人。然而,对于顾门大业来说,这样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她沉吟良久,终究点头道:“就这么办吧。”

    这一日匆匆过去,第二日一早,江朝欢等人便依言辞别。

    众人在玄帝观中整理出发,临行前,孟九转来回踱步,突然指着那悬梁吊柱,问道:“各位可知这悬梁吊柱有何深意?”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顾襄虽不解他问这个做什么,还是依照父亲的教诲答道。

    “不错,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人生难求完满,有时追求太过,反而会害了自己。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希望各位日后,事事留得退路,不必勉强为之。做自己远比建功立业重要得多。”孟九转悠悠叹道,神色极为郑重。

    孟九转早年一意为门主赏识,为顾门权位,做了许多违背本心之事,其中一件更是让他抱憾终生。十年荒山隐居,他的心境早已不同,此时回想年少之事,嗟叹后悔不已。

    顾襄细细品味“追求太过,害了自己”这句话,悚然一惊,想到自己自小苦苦追求顾门光大,父亲看重,这一切难道是错的吗?她一时心绪杂乱,茫然失措。

    江朝欢则想到自己追求的那个目的,为了它,倒行逆施,穷尽心力,或许早已迷失本心。他心中苦笑,那执念是自己活着的唯一意义,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即便最后天地不容,有死而已,难道自己还妄求什么“长久”不成?

    谢酽和苁蓉上人亦心念拨动,各有感悟,众人一时默然沉思,寂静无言。

    孟九转依依不舍,直将众人送出了十里地远,才含泪分别。顾襄知道这一面便是永诀,心中不知怎地酸楚难受,一步三回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孟九转的影子。

    几人骑虎牵豹,依旧乘着爬犁回程。想到去时老弱病缺,返后健壮如昔,只是少了无虑二老,也不免感慨。

    离开玄天岭,已至中午。谢酽提议休息片刻。顾襄从包袱中摸出干粮,给众人分食,却突然惊呼一声,“糟了!”

    “怎么了?”几人忙问。

    “孟大夫给我和慕容姐姐写的方子落下了。”顾襄苦着脸说道。

    谢酽一惊站起,那方子是祛除余毒,调养益寿所用,绝不可失落。便道:“林姑娘别着急,我们回去取吧。”

    苁蓉上人虽急于回教,但也不好差这半日,于是众人又原路折返。

    快到傍晚时,那座破落木屋映入眼中。然而,敲门半晌,也无人应答。谢酽只得叫道:“孟大夫,晚辈冒昧了。”推门而入,却见孟九转仰卧床上,双目闭目。

    抢上去查看,见孟九转竟已没了气息,身上热气都散了,看来已经咽气至少两个时辰了。

    众人尽皆失色,检查他尸身时,毫无伤痕,亦无中毒之象,看来却是暴病而亡。苁蓉上人叹道:“想不到医者不能自医,清早一别,便是天人永隔了。”

    谢酽,顾襄想到他医病之德,也均垂泪悲泣。

    这时,江朝欢突然指着床边墙壁叫道:“这是什么?”

    几人看去,只见孟九转手边墙上一行小字,似是金针刻上。只是劲力不足,刻痕太浅,几人努力辨别,是为“归葬齐州”。

    苁蓉上人道:“这字迹确是孟大夫所书,看来是孟大夫临终之时,用身边金针写下遗愿。想必齐州是孟大夫家乡,落叶归根,也属自然。”

一零二. 生变

    顾襄怔怔忡忡,脑中想到“他为了让我们名正言顺带走他的尸身,故意写了这一句话…齐州属山东境内,与兖州不远…那时候已经和谢酽分道而行,我们把他带到哪里,谢酽都无法知道了…”

    众人洒泪一番,拜别尸身。伐木做棺,将孟九转收殓了。又给孟梁留了信笺。乘着夜色下山,爬犁负着棺椁,倒也不多费力气。

    这一次归程心境又是不同,众人心里悲凉,也无心说笑,都默不作声赶路。即便是江,顾二人,因孟九转布置,任务完成地出奇顺遂,也并不觉得欢喜。

    下得山脚,浇雪为冰屋,草草宿了一夜,第二日醒来,眼前景象却大有睽违。只见北风肆虐,阴云蔽日,刚刚停了两日的雪又呼啸而至。冰屋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看来若是再过得一会儿,冰屋也得被雪压塌。

    苁蓉上人凝望天象,紧皱眉头,突然说道:“不好,这次恐有雪灾。”

    几人都是中原人士,从未见过这种风雪,还不明暴雪之害,见他神色严重,便问:“什么是雪灾?”

    苁蓉上人环顾四周群山,却见山上扑簌簌倾泄积雪,随风势而落,心里一沉,道:“雪灾多见于深秋,特大暴雪不止,便能阻住人们行路,这严寒之地,若是耽个几天,嘿嘿,任你多高强的内功也要冻死。在这环山地带,若是再引发雪崩,那就…”

    他虽没说下去,余人也明白,雪崩便如山崩,一旦被掩埋,便是武功再强,肉体凡躯也敌不过天灾地变。

    几人忙问道:“那该怎么办?”

    “别无他法,尽快赶路,记得不要大声说话,以免引起雪崩。”苁蓉上人说道。

    “那梁长老他们怎么办?”谢酽突然想到梁长老三日未归,不免担心。

    苁蓉上人道:“梁长老和孟梁也是勿吉人士,懂得观雪看天,这当必定已经快速赶回了。”

    于是众人整顿装束,立刻出发。逆风行路,风雪扑面,几人的脸上,睫毛上,都是残雪,身上热气渐渐散了,每呼吸一下,冰雪激得肺子里刺痛难当。虎,豹每走一步,四足都要深陷几尺,越发艰难。

    雪势越来越大,众人却不敢停下休息。还好都是习武之人,有内力护体,又意志极坚,拼着命行了一日,长白山终于出现在眼前。

    众人松了一口气,待要加紧行去,那拉着棺椁的豹子却前蹄一屈,跪倒在雪地里。谢酽正要抢上去查看,却见几个人影冒雪迎了上来。

    看清来人,苁蓉上人又惊又喜,叫道:“师弟,师妹,你们来了!”

    原来来者六人,正是与苁蓉上人合称长白七仙的几位尊长。那六人中五个是神采奕奕的中年道士,分别叫做灵杉上人,灵参上人,五味上人等。一个却是目露慈光的道姑,道号瑶池散人。

    六人一齐拜了下去,道:“参见掌教真人。”

    苁蓉上人喜道:“何必多礼。多亏你们来接应,我们各个都累得走不动路了。”

    说着翻身下了虎背,去扶为首的灵杉上人。灵杉上人执着拂尘顺势起身,与苁蓉上人双手交握,突然,却见苁蓉上人暴喝一声,猛地跃开数尺,随即立足不住,跌在雪中。

    变起突然,几人还未反应过来,灵杉上人和五个师弟师妹又闪动身形,围了过去。

    江朝欢和顾襄立刻抽剑拦住他们,谢酽则抢到苁蓉上人身边察看。只见苁蓉上人面如金纸,腰腹之间血痕宛然。谢酽吓了一跳,忙为他传送内力,苁蓉上人随即醒转,呕出一大口黑血,勉力抬手指着灵杉上人,道:“师弟…你…你反了吗…”

    原来灵杉上人起身之时,趁机甩动拂尘,其中暗藏一枚蚀骨钉。苁蓉上人万万想不到同门几十载的师弟会出手偷袭,眼看暗器射来,已无可避,还是凭着无数的临敌经验和深湛的武功纵跃而起,避开心口要害,那枚蚀骨钉还是钉在了他腹部。

    余人雪中行路,精疲力竭,更是没注意到灵杉上人的动作。这当,六人已经把苁蓉上人等团团围住,各个拔剑蓄势。

    苁蓉上人伤处不住流出黑血,知道暗器上喂了毒。再看几人架势,心里早已明白教中生变,这几人都背叛了自己。大恨之下,咬牙问道:“为什么?是我哪里对不住你们吗?”

    灵杉上人嘿嘿一笑,道:“师兄,你做这掌教已有三十年了,难道还没做够吗?”

    几人一听,已经明白是这六人趁着苁蓉上人赴玄天岭求医之际,生出异志,图谋掌教之位,是而在长白山下埋伏。若是任凭他们害死苁蓉上人,他们势必也会杀余人灭口。

    顾襄仗剑立在他面前,严声喝道:“你们想趁机叛乱,拥立新主,还要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哈哈,林姑娘看来是大好了。”远远传来几声大笑,六人自动让开一条路。片刻之间,一人便欺身而来,顾襄只觉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实在不敢相信,直到来人走近,才不得不惊呼:“陈西华!”

    那人转瞬间便从远处掠来,可见轻功卓绝,绝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公子模样。可这人声音,面貌,却不是陈西华是谁?

    “林姑娘,江公子,谢公子,你们与长白教毫无干系,只要远远躲开,我们必不会伤几位一根毫毛,还要好好送几位回中土。”陈西华打着躬有礼地说道。

    顾襄生平最恨别人欺骗,又知他说得好听,却绝不可能放过自己,怒火中烧,道:“那你又和这几个叛贼有何关系?为何要助他们行不义之事?”

    “在下不过路见不平,不忍苁蓉子窃居掌教之位,却倒行逆施,作威作福罢了。”陈西华说道。

    “你…”苁蓉上人闻言大怒,一口气险些提不起来。

    江朝欢这边已经喂他服了药,点了他伤处穴位,站起身来,向陈西华讥嘲一笑,道:“你不是长白教教徒,就算助他们杀了苁蓉上人,掌教之位也落不到你头上。那么你甘冒奇险,相助外人,是为了什么?你一早蓄意接近我们,难道却是利用长白教之力,其真正用意在我们这里?”

一零三.七仙

    陈西华闻言面色微变,待要找话辩驳,却见江朝欢又环视长白六仙,冷笑道:“长白教逆众叛上作乱,不足为外人道。事成后,陈公子以为自己不会被灭口吗?”

    灵杉上人勃然变色,喝道:“胡说!”这话却也正中其打算,反驳时难免底气不足。一时两方都微生嫌隙,看向各自的眼神中多了分戒备。

    瑶池散人见江朝欢三言两语挑拨离间,给众师兄弟使了个眼色,道:“何必与他们废话。既然他们不识好歹,那就一齐除了干净。”

    说着,挺剑而出,向东游走。灵杉上人叫道:“结阵。”

    长白六仙各自移步相位,列成阵形。苁蓉上人难以置信,失声而道:“长白七仙阵!”

    只见六仙分别站定天枢、天璇、天玑、玉衡、开阳、摇光之位,而平日由苁蓉上人所据的天权之位则是陈西华补上。

    长白七仙阵乃是北斗七星阵型演化,以天权为阵眼,万般变化于此中来,向来由武功最高的人承担。是而此阵缺了苁蓉上人,绝难成势,苁蓉上人也放心离开。谁知陈西华胸有成竹,含笑站定天权之位,顾盼之间,似有睥睨众人之势。

    顾襄拔剑出鞘,点头道:“很好,你装得可真像,就让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江朝欢按住她手腕,道:“你重病初愈,不宜过劳,且去照看慕容姑娘和苁蓉上人。”

    “没错,林姑娘,还是让我和江兄来罢。”谢酽提刀上前,向众人高声喝道:“还请赐教。”

    “哼,很快都要死在一起的,还谦让个什么劲。”五味上人讽刺道,余人哈哈大笑。

    七人剑尖上攒,一招“拜星月”似折腰下拜之姿,是长白教对敌时以示恭敬的起手势,倒颇顾武林规矩。

    江朝欢还了一招“千秋岁引”,长剑直插雪中,剑锋埋藏。暗运内力,积雪霎时绕剑飞扬,剑身顺势旋转,破雪而出,白光一凛,长剑已经回到江朝欢手中。

    飞雪直拂到七人面上,灵杉上人不由喝了声:“好剑法!”顿时心生敬畏,不敢再掉以轻心。

    陈西华剑尖一指,六人随他步伐掠到江朝欢右侧,避开谢酽。谢酽便明白他们是要分而化之,先解决江朝欢。

    横刀翻跃,谢酽跳入北斗斗柄圈里。

    他手上运力,朴刀直取陈西华而去,攻其首脑。谁知七人立刻手牵手站定,陈西华不闪不避,倒是两旁玉衡位灵芝上人,天玑位茯苓上人两把拂尘交错一挥,便化去了刀中内力。

    原来长白七仙阵的精妙之处便在于七人一体,配合无间,一人遭袭,两人救援。所有人执手相握,内力贯通,聚集应敌之人那处,便增加了七倍内力。且善用道家以柔克刚,不正面抵挡,而以巧力化解,内力更是开源节流,绵绵不止。

    过了几招,江朝欢和谢酽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江朝欢使个眼色,谢酽便将刀刃平推,取天玑位而去。天权,天璇格挡救护,在这当口,江朝欢一剑极快地刺出,逼得陈西华跃开数步,阵形变换。谢酽却猛地一击刀柄,朴刀改向玉衡飞去。

    阵型顷刻之间难以再变,天权陈西华又在抢护天玑,措手不及,教那长刀直插进玉衡位灵芝上人右胸。

    灵芝上人身子随着刀势后冲,旁边两人忙伸手挽住,他却仍扑地吐血,伤处崩裂,眼见不活了。

    长白七仙阵已破,谢酽和江朝欢又趁势抢上去夹击。陈西华拿出一只玉哨,疾吹一声,六人撇下灵芝上人,重归阵位。

    只见四下平整的雪地里轰然炸开无数雪点,数十名道士道姑破雪飞起,直跃数尺之高,却似地降神兵。正是长白六仙埋伏在雪中的徒子徒孙,预备收网之时偷袭之用。此刻刚一交手,就迫不得已亮出绝招,几人都有些不安。

    这些人合围成一个大圈子,灵杉上人急道:“天麻子,补位!”

    一名青年道士应声而出,跃入七仙阵中,灵芝上人玉衡之位。他是灵芝上人座下首徒,此刻便接替师父位置,守住阵形。

    北斗之势重启,向江,谢二人攻来。那些年轻道士道姑则一半围住江朝欢这边,一半袭向顾襄三人。

    这边七仙阵因玉衡之位功力不足而势头大减。那厢顾襄一壁护着慕容,苁蓉两人,一壁抵挡二十余人围攻,却有些独力难支。江朝欢一瞥之下,便叫谢酽前去助顾襄,自己独战七仙阵。

    陈西华等人吃了个大亏,不敢再急躁冒进,当下稳住心神,不出攻招,力求自保。他们心知江朝欢等人冒雪前行一日,早已耗去大半力气,只要拖住他们,早晚能教他们精疲力竭,到时再倚多为胜,一举歼灭。

    是而长白众人将阵法变化一一使将开来,仿佛在演练行阵,江朝欢也展开千面阵法,间或挟剑刺敌。两方一时打了个难舍难分。顾襄那边也夹缠不清,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苁蓉上人倒在地上,看向七仙阵处,有心指点一二,却被内力激起的乱雪纷飞挡住视线。一时只见一片茫茫,雪舞如沙,这长白山脚雪虐风饕,激战正烈。

    从日落时分斗到半夜,顾襄果然力倦神疲,灵钧剑越发沉重,握将不住。她长途跋涉,耗尽心力,长白教众人却是以逸待劳,神采焕然。

    “呛啷”一声,三剑相击,顾襄灵钧剑便脱手,直冲上天去,谢酽忙回刀替她挡住一击。这一边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

    江朝欢则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七仙阵变化,心中有了成算。他知道需得尽早结束,当下更不犹豫,穿云破中最狠厉的一招“破云穿心”使出,长剑贯满内力,自下而上穿出,径取摇光之位。

    摇光,天枢是北斗两端,势最薄弱,往往敌人攻时,都先取这两位。其实七仙阵恰恰以最聪敏机变,武功卓绝的两人瑶池散人,灵杉上人承当,又有北斗合犄,首尾相连的后招抢救,是七仙阵最隐秘精妙的所在。

    见江朝欢攻向瑶池散人,七人心头一喜,还道他终于中计,纷纷做出惊吓的表情。

一零四.雪崩

    剑锋裹挟风雪直取摇光,开阳位五味上人拂尘一举,欲从旁化解。谁知江朝欢自习风入松,得尧叟内力后,内力之深厚冠绝众人,此刻全力之下,拂尘撼动不住,丝毛碰到剑刃,竟尔被斩断。

    瑶池散人并不惊慌,向兑位踏出三步,左手便与移步换位的天枢灵杉上人相握。北斗合犄,困尔室间。七人长剑同时脱手,刺向江朝欢,每人的劲力都七倍于平时,一时风雪改向,有必得之势。

    江朝欢却依照千面阵法,踏出诡异一步,绕到天枢,摇光之间,同时剑势不减,摇光不得不避其巽位。

    一招“破云穿心”未完,江朝欢自下一击剑身,长剑平举,“拨云见日”出击,抖动剑身,却是刺向天枢。

    摇光举剑从旁架隔,却因刚刚移步,迟缓一瞬。

    拨云见日正是解决阻滞的绝佳招数,以身饲敌,直捣黄龙。江朝欢揉身直进,天璇挺剑抢护,碰到江朝欢剑刃,却立时折断。江朝欢本拟甘受一剑,却也没料到这结果,原来却是内力悬殊之故。也是江朝欢选了天枢为敌,天璇内力尚远不及天枢。若易地而处,他就难免受伤了。

    天枢无可闪避,长剑透脑而出,其余六人却也一齐攻来。

    江朝欢趁势旋身,触到摇光,天璇手少商穴,风入松心法自觉发动,两人内力自然而然流向江朝欢。六人双手交握,内力一同倾泄而出。

    长白六仙中的首脑灵杉上人已死,其余人惊慌之下,都看向陈西华。

    陈西华只觉内力源源不断从体内流失,用力一甩,可双手却像被粘住了一般,无论如何挣脱不开。他急道:“瑶池散人,灵参上人,快放了他手。”

    两人何尝不想挣脱,可江朝欢只是轻轻触上,就将他们手太阴肺经打通,少商穴正如阀门,将内力流水般泄出,除非江朝欢收手,绝无可能停下。

    六人生生感受着内力从自己体内流失,且越来越快,不一时,已失去了一小半。大惊之下,瑶池散人瞥到外圈立着的数十徒弟,怒喝道:“你们是死的吗?还不过来帮忙!”

    那些年轻道士道姑看到六人扯住江朝欢,还以为江朝欢被师父们制服了。正要喝彩,听到瑶池散人怒斥,一齐涌上,有些挺剑去刺江朝欢,剑刃触到他身子,却似铜墙铁壁般刺不进去。原来江朝欢周身内力激荡之下,极为浑厚猛烈,那小道士些微内力,以卵击石,无可比拟。

    见无法伤到江朝欢,陈西华喝道:“快来拉我,他使邪术粘住了我们。”

    众人又纷纷去拉自己的师父,可手一触到师父身子,便也似被粘上了一般,再也挣脱不了。

    一时七仙阵外又似挂件一般挂住了数十弟子,众人都心慌意乱,可越是挣扎,内力流失越快。最开始还人人咒骂,慢慢地便转为求饶。

    外圈弟子内力低微,首先被吸干内力,手自然松开,一个接一个跌倒在地。六仙见状,惊骇不已,纷纷叫道:“我们认输了。”“求求少侠放了我们吧。”

    大雪之中,呼声震天,苁蓉上人不安地喊着:“别做大声,引来雪崩…”

    可人人只顾自己险状,哪里理会他言语。江朝欢闻言,默念口诀,加速催动内力流转,天麻子和五味上人内力首先枯竭。陈西华见之自危,心念一动,忙道:“我着意接近你们,鼓动长白教叛乱,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江朝欢刚要答话,突然檀中剧痛,周身内力喷薄欲出,不再受控制。

    他初次主动使用风入松,适才又失之急躁,内力流转岔了一点,便酿成大祸。加之他只习得下部吸人内力之法,却没有上部调理,化解,归为己用的根基。此刻骤然大量内力流入经脉,疏导不及,更是牵动了尧叟那未曾彻底化解的内力,顿时真气失措四散。

    江朝欢疾喝一声,粘着的几人飞出丈远,在气浪冲击之下,昏倒在地。

    顾襄见他不对,飞奔而来查看,却见他一掌掌挥击自己胸口,神情可怖,好像疯了一般。顾襄去拉他,只觉他身上火热,皮肉跳动,心中害怕,却不放手。

    谁知江朝欢失智之下,仍是全神戒备,反手握住顾襄双腕,狠狠一捏,顾襄痛的大叫,用力挣扎。

    “你是谁?”江朝欢两眼睁得通红,盯紧顾襄。

    “我是顾…”顾襄惊慌之下,竟忘了遮掩,可刚吐出一个字,就见江朝欢狂呼一声,右手死死扼住她的脖颈,口中只是重复着“杀了你…杀了你…”

    顾襄说不出话来,待要挣脱,江朝欢双手却如金箍般,无可撼动。眼见她就要窒息而死,谢酽猛地扑来,环抱住江朝欢身子,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把两人分开。

    江朝欢全身内力无处倾泄,又开始攻向谢酽。他周身如火炙灼热,雪花落在身上,立刻化为水珠,顷刻间,已全身湿透。余下十数名长白教徒弟看到这一景象,无不吓得哇哇乱叫。

    苁蓉上人中毒后倒在地上,无力起身,心中暗暗叫苦,突然抬头看见长白山上扑簌簌落雪极快,心里猛地一沉,低声呼道:“别打了,雪崩来了!”

    顾襄急道:“那怎么办?”

    “快两两牵手,千万别散开,朝反向跑!”苁蓉上人喝道。

    长白教徒众亦久居东北,见暴雪扑落,争先恐后地都已跑开。顾襄和谢酽竭力拉着江朝欢,又携了苁蓉上人,慕容褒因,撒腿便跑。

    雪崩转瞬即至,大雪如山洪般骤然倾泄,很快追上几人步伐。眼见跑得慢的几个道士被埋在雪里,谢酽只怪自己没多生几条腿。暴雪似鬼魅,紧追众人步伐,几人都拼尽了全身力气,连呼吸都不敢稍耽。

    脚下积雪越来越厚,每次拔足都更费力气,转眼间雪已没腰,众人心中叫一声苦,运起内力欲施轻功加速奔逃,山上却轰隆一声,又一轮雪崩呼啸而来。飞雪疾扑,越过人前,几人眼前一黑,终于被掩埋雪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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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