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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钟山隐士     玄隐剑txt下载     玄隐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零五.险斗

    天地之威,人力难当。

    长白山脚霎时重归平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昼夜轮回,留不住筹谋机心。大雪还了人间一个干净,再也看不出一夜鏖战的痕迹。

    平整的雪地突然松动,坐起了一个少女,却是顾襄。

    她醒来后昏昏沉沉,全身冰冻般打颤,可脑中第一个想起的,竟是江朝欢。下意识抬起胳膊,却感到指尖握着一只手,顾襄勉力坐起,顾不得许多,两手拉拽,终于把那人拖出了雪中。

    一阵眩晕,顾襄定睛一看,这人正是江朝欢,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唤了几声,江朝欢却沉睡不醒,心里有些慌了,忙去雪中寻孟九转赠给的丹药,谁知丹药放在包袱中,随雪崩失落了。

    顾襄心里一沉,居然跌坐到了地上。她这才看到自己右腿上一片血红,竟划了极深一道口子。大概是雪崩中被乱石击中,只是冰雪低温,伤处血液凝结,才一直未曾注意。

    这时伤处骤然疼痛,再想起身,却也无力站起,看来多半骨头断了。

    她也顾不得自己,连声唤着:“你怎么了?快醒醒!”又见江朝欢面色青白,脉息细弱,似乎冻的僵了,顾襄忙输送真气给他,半晌,也不见他醒转,想到雪崩之前他的病状,心里急得发慌。只是后悔逼迫孟九转自杀,无人再为他医治。

    顾襄无法,只得双手护在江朝欢心口,给他取暖。又拖着他身子,在雪地中跪爬,希望寻到谢酽等人。

    良久,遥遥见一队人迎面而来,忙招手呼叫。不料来人走近,却是陈西华,瑶池散人,天麻子等几个长白教弟子。

    陈西华眼睛一亮,几声呼喝,将顾襄团团围住。

    “有缘何处不相逢,哈哈,林姑娘,别来无恙啊。”陈西华笑道。

    顾襄暗忖,陈西华和瑶池散人都失去大半内力,那几个小道士也武功低微,只恨自己伤了腿动弹不得,否则哪里将他们看在眼里。

    “确是有缘,待会儿谢公子回来,我们一起回营州,路上更是热闹。”顾襄无法,只得曲意周旋,想用谢酽吓走他们。

    谁知几人都是极为精明之人,瑶池散人哼了一声道:“谢酽多半已经葬身在雪里了吧,当我们很好骗吗?”

    顾襄紧紧抱着江朝欢,侧身挡在他身前,只想拿话拖延时间,却天生冷心直面,哪里会小意逢迎。陈西华不愿再多言,说道:“林姑娘,当日营州酒楼一面,虽是我故意安排,却也深烙心间,永难忘怀。我绝不会杀你,只要你亲手杀了江朝欢,我们就带你回营州。”

    顾襄闻言一怒,手激飞雪,扬到陈西华面上,喝道:“你尽管动手吧。今日或者你杀了我们,或者我杀了你们,绝没第三种可能。”

    瑶池散人正等这一句话,当下向左右弟子道:“还不快去!”

    四名弟子勾拳挺上,陈西华则随后扑来。顾襄以雪为器,朝众人眼上抛掷,因她内力招式都远强过这些人,雪团击在眼上,顿时倒下了两个弟子,余人也不敢再进,一时倒不落下风。

    陈西华绕到顾襄身后冷眼瞧着,骤然揉身而上,欺身到江朝欢身前,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刺进他腰间。顾襄凝神对付瑶池散人几个,分身乏术,待听到风声,回手招架,陈西华已经跃开数尺。

    顾襄知江朝欢本就发起怪病,生死难料,又被陈西华所伤,多半是活不成了,心里反而坦然了,只觉不过和他一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

    当下她自怀中摸出孟九转的舵主令牌,那是她身边唯一坚硬之物,只想尽力杀了这伙人为江朝欢报仇,若是不成,就用令牌撞击穴道自杀。

    瑶池散人趁机迫近,施起长白虎豹拳,猛然拍击。

    顾襄身子不能移动,只有进招之利,而无防御之能,转眼间已中三拳。她着意卖个破绽,胸口又受一拳,敌人俯身勾拳,颈间门户大开,令牌斩到瑶池散人天突穴。瑶池散人内力失去大半,没有护体之力,立时毙命。

    顾襄也受创颇重,吐出几口鲜血。陈西华本一直不对顾襄出手,意欲生擒,但见己方落了下风,情势危急,不敢再顾虑,匕首直刺向顾襄心口。

    顾襄横起令牌一挡,陈西华却又倒转刀刃向江朝欢刺去,占着刀刃之利,狠厉无比。顾襄大急,扑到江朝欢身上抢护,锋刃逼近,眼见就要插入顾襄背心,她却突然被环抱住,就地滚开。紧接着,陈西华的匕首被猛然击飞,身子也直飞出去。

    雪地上又嫣红一片,顾襄张开眼,江朝欢正抱着她起身,轻轻一笑。顾襄心里填满了喜悦,眼角一酸,又怒道:“你原来装的,就会骗人。”

    “骗你很有成就感吗,又不是什么难事。”江朝欢说道,走向陈西华。

    陈西华被江朝欢一掌打中,肋骨齐断,倒在雪地中,只剩了一口气,这时两眼极尽怨毒地看着江朝欢,再没有了谦谦君子的儒雅和气。

    江朝欢蹲下问他:“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蓄意接近我们,又鼓动长白教叛乱?是谁指使你的?”

    “没人指使我。”陈西华痛得蜷起身子,嘴角却仍尽力上扬,说道:“只恨我对她…几次不忍下手,哈哈…”

    顾襄拾起匕首,再要逼问,陈西华只是闭口不语,半晌,便断气身亡。

    两人只得舍了他,继续去寻谢酽等人。顾襄走不得路,江朝欢便背着她前行。

    顾襄问他:“你之前是发了什么病?现在都好了吗?”

    江朝欢道:“想来是吸长白教叛众内力太多,一时化解不了,真气窜行。本来以为必死无疑了,不知道怎么,现在却好像自己痊愈了似的。”

    原来他在雪中埋了数个时辰,却是莫大的机缘。若非雪冷热血,舒缓真气,他自己没有引导之法,必将走火入魔而亡。然而,周身的烦乱真气都在雪中自行调和,渐渐引归气海,解了险境。没有醒来,也是因为真气行到带脉,难以自通。

    巧在陈西华匕首正刺在他带脉章门穴上,助他通了带脉一道,便即醒来。

    顾襄虽不懂其中关窍,却也隐约猜到是他的风入松没有上篇的根基,才会有此危险。心里极为愧疚,想到是自己赌气没把上篇给他,才害他差点丢了性命,忙从怀中拿出那本上篇,嗫嚅道:“这个给你,还好你这次没事,不然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江朝欢既惊她有风入松上部,又惊于她揽罪自责,把秘籍送给自己,只觉这人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顾襄,不由把手探到她额上,道:“你烧坏了脑子?不对,没发烧啊,怎么回事?”

一零六.回程

    顾襄怒极,一拳砸在他肩膀上,江朝欢有心逗逗她,顺势向前一倒,便不再动。

    顾襄跌在他身上,忙挣扎察看,狠狠摇动他胳膊,叫道:“喂,你怎么了?”

    半晌不见他醒转,还以为是自己手重了又打坏了他,顾襄惶然垂泪,扑在雪地中搬他身子,却听身后突然一声惊喜的大叫:“林姑娘,你还活着!”

    顾襄回头一看,竟是谢酽抱着慕容褒因,旁边还有黄长老和孟梁。

    江朝欢不便再装,呻吟一声后坐起,又引来顾襄无数白眼。黄长老和谢酽才想到两人刚才情状,都退后不言。孟梁却童言无忌,说道:“你们两个刚才趴在一起,在做什么?”

    顾襄脸一红,不知怎么回答。江朝欢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在练功。”

    几人分述别情,原来黄长老劝好了孟梁,赶回无虑山,正巧救下了被埋雪中的谢酽。再聚首时,只少了苁蓉上人一个,几人在左近寻了半日,也没见其人,心灰意冷间,却见他那只巨大的秃鹫在一处雪面盘旋悲鸣,时时俯冲低飞。

    几人连忙在那处雪中挖掘,果然找到了苁蓉上人。只是他中毒后又过一日,已经命在垂危。顾襄的腿伤又急需医治,因而,虽然孟九转的棺椁一直没有寻到,众人也决定立刻回长白山。

    在长白山顶,只见长白教未参与叛乱的教众都被关在地牢中。若是几人再晚几日回来,这些人便是饿也要活活饿死了。

    开释教众,延请名医,将养月余,苁蓉上人已经痊愈。顾襄的断腿也好了大半,慕容褒因更是已经醒来,却忘记了聚义会以来的一切事情,包括谢酽。黄长老则早回了无虑山。

    苁蓉上人治理教务手段凌厉,伤势稍愈,便开堂论罪。提拔褒奖反对叛乱的教众,株连严惩六仙门徒逆众。可是询问陈西华如何煽动六人谋乱时,却没人知道内情。这些人尽数死在长白山脚,想必此事也只能成为永远的秘密。

    这日,江朝欢等人整理好行装,向苁蓉上人辞行。

    经过长白山脚动乱一事,苁蓉上人感念几人恩德,一直以来款待颇周。这时又热切挽留,几人坚决要走后,便赠以厚礼,更是以长白教信物天池绡珠相赐,言道,日后但有吩咐,必将全力襄助。

    辞别长白教后,几人又道经无虑山。

    无虑派已由黄鉴赐继位掌门,孟梁果然不愿留在无虑派中,便遵循孟九转遗令,随江朝欢几人回中原。黄鉴赐因师侄的缘故,也对几人殷切非常,礼敬有加,一路送下山来,直到营州城方止。

    上山之时,还是深秋,重回营州,却已至冬日。几人又回到了那日遇见陈西华的酒楼,临窗赏景。那店伴还记得几人形貌,如见了鬼魅般,立刻弹出去,在酒楼、街巷大肆宣扬有人从玄天岭求医,竟活着回来了。一时无数闲人来酒楼中围观求证,踏破了门槛。

    孟梁自小生活在荒山,只与孟九转相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不免好奇地四处打量。

    “哥哥,这个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孟梁拉着江朝欢的胳膊,指着一个老汉。那老汉手里捧着一束糖葫芦卖,却来楼上凑趣。

    江朝欢起身去买了几串分给众人吃,慕容褒因也拿了一串,吃一颗便看谢酽一下,偷眼一笑。慕容褒因自醒来后,对谢酽颇为依恋,每日都要他在旁边才能睡着。

    顾襄正要调侃她几句,却听楼下一阵吵嚷,一队官兵纵马疾驰而过,高声呼喝。

    谢酽叫来店伴,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那店伴抚着心口,说道:“几位不知,昨夜营州道校尉陈大人一家都被杀了,从陈大人到姬妾家仆,全府上下一百多人,没一个活口。今日一早,衙门见陈大人没去当值才发现。这时已经上报了京中,刚刚就近调来的东北宣抚使,来接管营州兵务…”

    “这个陈大人,是不是陈西华的父亲?”见店伴说个没完,顾襄等不及问道。

    那店伴一拍大腿,叫道:“哎呦,小姐好记性。就是那个陈公子,那日在酒楼中还和小姐有一面之缘呢。哈哈,只是听说他去无虑派拜师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想必已经被无虑派的人害死了…”

    店伴走后,几人相顾失色,均想到那陈西华煽动长白教叛乱,劫杀几人,这时陈府又被灭门,其中到底是何人手笔?

    那人是一个,还是一伙,能在防卫森严的武将府邸灭人满门,该有多高的武功和胆识?他又与几人有何仇怨,为何目的?是知道几人今日回营州,意在威慑,还是杀人灭口,防止几人前去查探?

    江朝欢和顾襄相视一眼,更是不约而同地想到,那个引罗姑劫走顾襄,布局令江朝欢和小缙去寻的神秘人。

    两人均觉此事借刀杀人,不留痕迹的手笔极像那人,自聚义会后,一直有这样一个神秘人在幕后,将多少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自己却连其人是谁都毫无头绪,不由生起无数疑问不安。

    然而,此刻情势容不得几人盘桓,江朝欢道:“我们和陈西华有过纠葛,这里许多人看到过。若是官府着人查问,不免一番麻烦。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于是几人立刻改换装束,从小道快马加鞭离开营州。

    一路疾行,出了榆关,才稍稍放心。

    谢酽要携慕容褒因回家,江朝欢和顾襄也要回门中复命。几人行至石门便依依分手,谢酽不舍,一再邀请两人年后去临安府中做客。

    一去五月,年关将尽,中原也数九寒天,只是和勿吉比起来,江朝欢和顾襄再也不觉得冷了。

    这一道江朝欢修习风入松上篇,也终于练到最后,尽数掌握了逆转经脉,吸人内力,收为己用的法门,将长白教众人的内力化归气海。这时,他得了尧叟半数内力,又加上长白六仙和数十小徒的真气,内功修为已经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他徒手试劈树木,已能将三人合抱的古木震断。

    但江朝欢并不显露,除了独自练功时,还是控制内力收放,只与此前相差无几。

一零七.议事

    这日,江朝欢三人行至泰山,依照脚程,明日就可回到兖州。

    顾襄离家已久,愈发思乡,又近岁暮,想到回谷后过年的热闹景象,无限憧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却只有孟梁偶尔附和发问,江朝欢转动茶杯,一直出神。

    见江朝欢神思不属,顾襄拍了他一下:“就要回家了,你不开心吗?”

    “家?”江朝欢将茶杯一撂,不置可否。

    “我有什么开心的?任务没有完成,门主定会处置我,二小姐才会更开心吧。”他挑起一边嘴角,讥笑地看着顾襄。

    顾襄在长白教养伤的时日,江朝欢也曾数度下山寻孟九转棺椁。可天威难测,天意弄人,茫茫一片中总是找寻不到。想到这一节,顾襄也有些发愁。

    孟梁害怕地放下筷子,在旁问道:“门主很凶吗?他会不会打我?”

    “这…”想到门主似乎对孟九转成见极深,那孟梁做为其义子、徒弟,门主还真有可能恶其余胥,株连其罪。顾襄也不敢担保无事,凝眉问江朝欢道:“那怎么办?”

    “不如先把他安置在这里,待回去探探门主口风,再决定要不要把他带回谷中,免得平白害了他性命。”江朝欢道。

    顾襄初时还觉得隐瞒不报,是对爹爹不诚,但转念一想,爹爹的任务中并没有带回孟梁这一项,如何处置他,也是自己的权利。

    于是两人把孟梁留在石门乡下,委派亲信照看,第二日一早启程回兖州。

    阔别近半载,再回幽云谷时,一切却也一如往昔。除了小缙依旧下落不明,乾主坤主也都回到了门中。顾云天在连云峰闭关,顾柔主持大务,见了顾襄平安返回,重得康健,喜不自胜,连夜去顾襄房中探问。

    三日后,顾云天出关,召众人钧天殿议事。

    顾云天已得奏报,知顾襄身体痊愈,看到顾襄上前行礼后,也只是摆了摆手,点头一笑,却紧接着问起孟九转情况。

    江朝欢将这一路,云中郡,广陵府,潮生崖,无虑山,长白教,玄天岭发生的种种事端简略禀报了,只是略去了罗姑尧叟的形貌武功和孟昶墓的际遇。顾襄微觉诧异,却想到他们曾答应两人不会回门中上报此事,又觉两人多半已经死了,也就没做反驳。

    顾云天本来一直没做回应,神色淡漠,待听到长白山脚中了埋伏,孟九转尸身失落,却眼角微挑,左手食指扣在桌面上。

    江朝欢知道,这是他发怒时的动作,于是先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还请门主责罚。”

    顾云天抬眼看了他一下,说道:“聚义庄任务失败我没有怪你,是因为我最后也去了聚义会,成败责任都不在你。可玄天岭求医,你自作主张独去广陵,致使小缙失踪。长白山大意失察,令孟九转尸身不见。这次任务失败,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江朝欢还未回答,顾襄心里一急,先道:“父亲,小缙失踪我也有责任。至于孟九转尸体丢失,也是雪崩导致,不能全怪他。女儿身子能好,全是他一人之力护送照看,也算是功过相抵吧。”

    四下众人闻言,皆惊地合不拢嘴。顾门人人都知,二小姐最厌恶离主,两人见面不是相互挤兑就是拔剑相向,谁也想不到,顾襄竟会为江朝欢说话。

    顾云天也有些惊讶地看向她,眼中虽不蕴怒意,却还是让顾襄不敢直视。

    “何时我顾门也有功过相抵这个说法了?任务没有全部完成,就是大罪,不需找任何借口。你是监察司掌御,还要我告诉你吗?”顾云天平平开口,殿中众人却也明白其话中的严重,一时都垂头屏息,生怕受到牵连。

    江朝欢似乎对顾襄的求情置若未闻,跪下说道:“属下不敢开脱责任,请门主依律处置。”

    顾云天食指轻扣,沉吟不答,殿中沉寂下来。顾襄虽在顾云天积威之下,一向不敢反驳父亲,却还是心中不忍,正要大着胆子开口,一旁顾柔却拉着她的袖角,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两侧座位上,坤主岳织罗面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路白羽则低头玩弄轻羽,亦不敢与门主目光相接。

    这时,沈雁回却起身禀道:“门主,离主罪责无可辩驳。但年关将至,除夕大节,还请门主念在他十几年忠心耿耿的份上,稍稍从轻处罚。”

    沈雁回作为顾门的开山首功,追随顾云天已有四十年,对顾云天的了解可谓深入骨髓。这话才终于有了一点效果,顾云天阖眼靠在椅背上,似有疲倦之感,却道:“襄儿,监查处置是你份内之事,你看着办吧。”

    众人散后,江朝欢自去监察司领罚。顾襄却心中发愁,这个难题抛给了她,想轻轻揭过,却怕别人议论她偏颇。依律重处,却又不愿。

    监察司分监督局和典刑司,在典刑司正厅,列使分读江朝欢所犯之过,请顾襄决断。

    顾襄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道:“依照门规,两罪并罚,应是十二柄法刀之刑。但门主有言,年节推恩,便减半为六,今日执行。”

    司属得令,备下刑具,先告罪道:“离主得罪了。”

    说着,两人扶住江朝欢胳膊,一人执起三寸长刃的匕首,一把插入他肩头。那人手法飞快,手腕翻飞,六柄法刀便自肩至腹,依次插下。

    江朝欢面向祭堂而跪,身子巍然不动,似乎那法刀不是刺在他身上。一旁监督官向顾襄躬身道:“禀报掌御,执刑已毕。”

    顾襄死死咬住下唇,两眼紧盯着江朝欢,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人又抬手飞快拔出法刀,鲜血喷溅而出,他身上立刻被血浸透,紧接着有人在伤处上药。

    江朝欢拂手挣开两人钳制,顾襄忙上前搀扶,他却摇头推开顾襄,自己挣扎起身,自己扶着门檐离去。顾襄怔了一瞬,还是追了上去,抓住他胳膊,问道:“你怪了我吗?我…我送你回去吧。”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

一零八.除夕

    “怪你什么?”江朝欢笑了一下,握住了顾襄的手,“受罚后依例要闭门思过半个月,你记得藏好孟梁。”

    顾襄还要再说,江朝欢却已放开她转身离开。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沾染的江朝欢的血,顾襄终于怔怔流下泪来。

    这日谷中上下议论纷纷,都奇怪于门主对离主处置之重。

    本来众人都以为去玄天岭的任务重在求医,带回孟九转尸体只是为了证明已经杀了他,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门主会因此发怒,都觉得是离主失去了门主欢心。而乾坤二主去扬州也是无功而返,却没什么惩罚,一时种种揣测,议论如沸。

    十日后便是除夕之夜,幽云谷也是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人都期盼新岁。

    夜间欢宴,通宵达旦,顾柔和沈雁回陪坐顾云天两侧,尽拣着好听的话讨他开心,顾云天吟赏歌舞,也终于展颜。

    酒过三巡,众人都兴味高涨,频频举杯。唯有顾襄意兴阑珊,只觉眼前一切都索然无味。

    她放下酒杯,借更衣退席,离开殿中,信步乱走。

    夜里风冷星寒,飘落飞雪。顾襄拣着僻静人少的小径闲逛,猛一抬头,却发现走到了江朝欢的洗萧楼外。

    这十日中,她碍于门规无法去探望江朝欢,却时时惦念,度日如年,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今日处处笙歌,人人欢愉,唯有洗萧楼门可罗雀,冷清萧索。连院外把守的侍卫都去前庭水榭凑热闹了。

    顾襄四下张望,见空无一人,终于下定决心,偷偷潜入楼中。

    楼顶挑台之上,一盏玉勾云纹灯弃在地上,江朝欢凭栏而立,眺望南方,飞雪已经染白了他的头发,他却似雕塑般浑然不觉。

    顾襄走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有一片昏黑沉寂,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

    江朝欢侧头看到她,皱眉不语。

    顾襄忙道:“我悄悄来的,绝不会有人发现,你放心。”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却不见紫塞故垒,星辰残影。”江朝欢指着北方大殿中的欢饮景象,玉宇琼楼说道。

    顾襄还以为他因近日遭际,心中忿忿不平,遂安慰道:“你权且再忍耐五日,这几日年后首守卫松散,我天天来看你。”

    江朝欢摇头,待要说话,却见北面林中燃起烟花,嬉笑声随风远远送来,一朵朵烟花点亮天幕,在空中绽放。他冷笑一声,掉头走回屋中。顾襄追上,奇道:“你不喜欢看烟花?”

    “烟花转瞬即逝,不是长久之物。即便再辉煌绚烂,又有何用?”

    顾襄虽不认同,却也并不反驳。见江朝欢咳嗽了一声,立刻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有些担心:“你的伤还没好,外面还下着雪,不许再出去。”说着,黯然道:“我一直后悔那日…你千山万水送我求医,救我性命,我却为了名声,又怕爹爹生气,恩将仇报。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送你是因门主命令,谈不上恩情。责罚也是咎由自取,甘愿领受,与你无关。二小姐还是回去吧。”江朝欢没有接过茶杯,只是冷冷地说道。

    “我还以为…我们总该有些不同了…”顾襄苦笑,却突然轻声回忆:“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除夕,是我被爹爹责罚,闭门思过。但我羡慕外面烟火好看,偷跑出来,不料与你撞见。我怕你告诉爹爹,逼你发誓,可你不愿,我们就打了起来…”

    江朝欢也随之忆起旧事,只觉好笑。

    那年除夕夜宴,自己不喜热闹,早早退席。遇到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顾襄,她还以为自己一定要去告状,硬逼着自己发誓不说出去,结果自己最不喜欢受人逼迫,坚辞拒绝。两人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动静终于引来了旁人,教门主知道了。顾襄从此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僵。

    再回想往事,顾襄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出来,却道:“总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再跟我计较了罢。”

    江朝欢有些惊讶她能说出这种话,只得回答:“这些事,我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顾襄心头一热,扑进江朝欢怀中,红着脸说道:“从今以后,我…我加倍偿还你…”

    她本非闺阁女子,性子耿直率真,发现自己对江朝欢的感觉日益变化,便辗转难断。这时听到江朝欢不怪她从前蛮横无理,便不禁吐露心迹。虽然如此,说完这一句话,她也紧张到极点,不敢张开眼睛。

    江朝欢不意她突然表露心意,怔了片刻,脑中首先浮想起来的,却是一幅支离破碎的,兵戈刀剑,横尸遍野的景象。遍地血肉中,只有一个孩子坐在其中哭嚎。他打了个寒噤,推开顾襄,转身走到门口,尽量平静地开口:“太晚了,你回去吧。”

    顾襄早就羞不自抑,掩面跑了出去。

    室中沉寂下来,良久,江朝欢抽出长剑,跃下院中。

    寂月皎皎,瑞雪纷飞,剑气泛着寒光纵横交错。不是锐意难挡,志取青云的穿云破,而是剑走四寰,恣肆写意的一曲凤吟。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他剑上不蕴内力,只倾泄招式,剑光到处,雪避风舞。终于,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长剑倚身,雪地中倒影生寒。

    十几年未曾使出这套剑法,终究生疏了许多。爆竹声中,前堂水榭欢宴散去,人们熙熙攘攘各归其处。天地之极,金光熹微,驱走了漫漫寒夜,初升旭日,却也带不来一个光明公道。

    无法再忽略顾襄的情意,但身负大仇,如天堑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又哪有第二条路可走?

    偷溜去席上的小童赶回,见江朝欢跪在雪中,双目腥红,嘴角,胸前血迹殷殷,吓了一跳,忙奔去相扶。他舞剑使力,伤处崩裂,染红了雪地。鲜红刺目,似乎在提醒着他,十二年苦心孤诣,屈心抑志,到底为了什么?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世幽昧以昡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江朝欢推开小童,纵声高唱,大笑入楼,只留下小童在雪中错愕呆立。

一零九.密议

    转眼到了正月初五,幽云谷中仍是彩灯高悬,锣鼓喧天。江朝欢思过之期结束,召来属下,却是查问潜龙堡情况。

    那人禀报道:“主上北上玄天岭的五月之中,属下去潜龙堡搜寻了两次,未获成效。门主共派人去潜龙堡五次,最后一次是上个月廿十,那些人离去之前将放火烧了潜龙堡,现在那里已经成了一片灰烬。”

    江朝欢想到,门主派人烧了潜龙堡,多半是找不到那东西,才出此下策,一劳永逸。

    现在好不容易无事,合该亲自去查探一番,在余烬中或许还能有所发现。江朝欢整顿装束,正要去求见门主,借寻找小缙的理由去搜查潜龙堡。门外却来了使者,道门主宣召他去钧天殿。

    江朝欢到后,见顾襄,沈雁回,岳织罗已经在殿中稳坐。顾襄心跳地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这五日来,她每夜都悄悄跑到洗萧楼外,却不敢进去,只是仰望着楼上窗子的亮光,伫立许久。

    顾云天坐在上首,待江朝欢行礼后,平平开口:“正月年节之中,你的伤还没好,我本不该指派你出门。但形格势禁,有件事少不得你去做。”

    江朝欢道:“门主但有吩咐,属下必当全力以赴。”

    顾云天微微颔首,看了沈雁回一眼。沈雁回立刻起身讲道:“近日收到消息,临安谢氏长子谢酽将于一个月后完婚,已给少林,丐帮等各大门派发出请柬,届时武林硕德耆宿将齐聚临安。”

    顾襄连日来一副心思全在江朝欢身上,未曾探听外面消息,乍闻此事,不由吃了一惊,问他:“谢家行事一向低调,为何此次婚事大张旗鼓,邀请各派参加?”

    “年前谢酽将慕容小姐带回府上,就引来了无数流言。很多人想到聚义会谢酽杀少林弟子、蓝姑娘等事还未澄明,慕容小姐又是正道叛贼慕容义独女,不为武林所容。这两人成婚,反对,怀疑之声不绝。谢家言道,将会在婚礼之上澄清一切。”沈雁回说道。

    顾云天左手五指微屈,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朝欢,道:“你令慕容氏失忆,这事做得很好。我要你们立刻出发,前往谢府,参加婚宴。”

    “爹爹有何吩咐?”顾襄问道。

    “你要接近谢酽,取代慕容氏的位置,阻止他完婚。朝欢,令你取慕容氏和谢家除谢酽外所有人性命。”顾云天又看向沈雁回和岳织罗,“雁回,你们两个,找到谢府中淮水派所遗的武功秘籍和水龙吟刀谱,取回幽云谷。”

    沈雁回和岳织罗俯身听令,顾襄却回想着“取代慕容氏的位置”这句话,不敢想象是什么意思。她余光瞥向江朝欢,却见他脸色惨白,冷面含霜,不由担心他伤势。

    顾云天左手一抬,幽深的目光打量着江朝欢,微笑道:“这回不会再把我的任务打了折扣吧。若是再有差错,我必不轻饶。”

    “请门主放心,属下隳肝沥胆,不成不还。”江朝欢躬身领命,声音平静,毫无波澜。

    顾云天道:“我一向对你放心。只是听说你已经和谢酽称兄道弟,怕你到时候下不去手。”

    “属下只是为完成任务取信于谢酽,绝不会因私废公,心慈手软。”

    顾云天摆摆手,道:“好。你们出去吧。襄儿留下。”

    三人行礼退下,顾云天招手叫顾襄上前坐,温颜笑道:“你知道爹爹这次急令你们前往临安,是为了什么吗?”

    顾襄茫然摇头,顾云天娓娓说道:“当年淮水一役,南方武林龙头淮水派覆灭,其绝世武功定风波,凤箫吟,踏莎行就此失传。这些年来,我派人四处查探,有人说这几样武功秘籍在淮水派的姻亲广陵嵇氏手里,有人说孟九转当年与淮水派大弟子有过接触,亦有嫌疑。”

    说到这,他极深的目光触到顾襄眼底,见顾襄依旧一脸惘然,接着说道:“但我看来最可能的,却是在淮水派至交谢桓手中。借此时机,我让你沈师叔和岳师叔好好寻访一番,拿到秘籍。”

    “爹爹,那为什么要…要杀谢家所有人?为什么要我…”顾襄迟疑片刻,终究不敢问出来。

    “我的话,你只需要照办,不必问原因。”顾云天微眯眼睛,“你们四人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务必完成各自的任务。其中,以你的最为关键。若是你能取代慕容氏的位置,谢家的一切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

    “爹爹…没必要一定这样吧,我…我定会助沈师叔夺得秘籍…”顾襄诧异至极,大着胆子问道。

    “不,我顾门想要一统江湖,总不可能真的除尽所有门派。谢酽是名门之后,却为正道菲薄,心中定会愤愤不平。你若能趁机接近他,与他结成秦晋之好,于我顾门大业有极大好处。”

    顾云天拉着女儿的手,语气慈祥和蔼,宛如在和女儿谈心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推心置腹,直言相告,和顾襄商议大事。但顾襄却并没有惊喜荣幸,反而如堕冰窖,心寒刺骨。

    “怎么,有什么为难之处吗?”顾云天左手食指轻扣,噙笑而问。

    顾襄一惊,忙道:“没…没有,女儿一定遵照爹爹指令。”

    顾云天看着女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面色渐乎阴沉,抬起右手义肢,紧捏成拳,钢骨发出沉重的响声。

    殿外,碎琼乱玉,铺陈阶上,顾襄踢了一脚积雪,哭着跑回房中。

    江朝欢转过钧天殿外廊,见顾柔撑着纸伞,迎面走来。两人略略颔首致意,擦肩而过,却听身后顾柔唤道:“离主。”

    “大小姐有事?”江朝欢止步,转身问道。

    “多谢一路护送照料,救了舍妹性命。舍妹顽劣戆直,多有得罪之处,我代她赔礼了。”顾柔走近,斯斯文文地福了一礼。

    江朝欢微觉诧异,还礼道:“大小姐言重了。”

    顾柔客气地说道:“离主是爹爹倚重之人,从不会感情用事。若是这次妹妹行止有何偏颇,还望离主务必指教,不要误了爹爹的任务。”

一一零.长恨

    “大小姐直言便是。”江朝欢自嘲一笑,“我无父无母,身份低微,若非门主垂爱收养,早已是一堆枯骨,自然不敢再有所觊觎,大小姐放心。”

    语毕,转身而去。

    顾柔倚着纸伞伫立凝视,却不防一旁顾襄奔来,满脸的不敢置信:“你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声音发颤,泪痕犹在。

    “嗜欲既胜,悲欢纠纷。我不想见你徒增烦恼…”顾柔面色不变,缓缓说道。顾襄却不再听,掩面跑开。

    纸伞稳稳飘过游廊,顾柔神色坦然,心中却也复杂难辨。虽与江朝欢交集寥寥,但顾柔每每见他孑然一身,不争不怨,总有一些不安之感,更不愿爹爹,妹妹与他亲近。世上哪有无欲之人,他无牵无绊,喜怒不形于色,似乎心中只有任务,却为何而拼命?

    第二日一早,沈雁回四人自幽云谷出发,前往临安。

    顾襄辗转一夜,已经有了计较。既然父亲是为了谢府秘籍,那么拼却此身也要拿到就是。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总有办法。

    虽是新年期间,路上仍有许多江湖豪客,皆是南下赶赴谢府婚宴。听闻谢桓的生前好友因为谢酽执意要娶慕容褒因,已有几个与谢家闹翻,但其志弥坚,婚讯不改。

    四人行路颇缓,却因沈雁回顾念江朝欢伤势未愈,放慢速度。这日道经沂州,在客店过宿。几人商议去谢府事宜。江,顾两人自可进入谢府,顾襄想到聚义会笛声,道:“慕容褒因失去了一年多的记忆。不如岳师叔吹一曲酹江月,扮作她师父,便可名正言顺进入谢府。”

    沈雁回喜道:“好主意。”

    无论年龄,地位,他在四人中都为尊,既然他赞同,几人自然没有异议。只是他曾在聚义会无数人前露面,不好再伪装,只得在外协作了。

    夜里,巷中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声萦然不绝,江朝欢下楼看时,却是岳织罗坐在溪边石级上,轻声吹奏。

    凝神细听时,凄婉低回,如泣如诉,是一曲风归云,令人与之同悲。

    “赀盈世逸,乐尠愁殷。古人诚不欺我。”顾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岳织罗在门中和江朝欢一样独来独往,寡言少语,却比他更为孤僻,没有好友,亦无仇雠。自顾襄出生以来的二十年中,从未见过她有过喜怒哀乐,脸上更是如覆面具,从来没有一丝表情。

    “难道她也有感情吗?”顾襄自言自语。

    “人若无感情,乐岂有悲欢?”

    本来,两人都对门主,顾柔的事避而不谈。秦越肥瘠,同席不语。这夜之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相处,似乎回到顾门的一切都未发生过。

    行路渐急,正巧在正月十五这日,四人赶到了临安府。

    沈雁回和岳织罗在郊边客栈暂时落脚,江朝欢和顾襄则给谢府递上名帖。

    两人在门外等候,不一时,就听到一人高声欢呼,一阵风似的奔到门外,扑到了江朝欢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江朝欢无奈地推开那人,说道:“半年不见,你还是没有长进。”

    “半年不见,你居然第一句话就和我说这个!”那人正是阔别已久的嵇无风,他一脸惊喜,却又佯怒道。

    紧跟在嵇无风身后,嵇盈风也快步走来,与两人厮见。嵇无风兄妹北上丐帮后,投入嵇闻道生前故交,丐帮传功长老范行宜门下。此次听闻谢酽婚讯,等不得丐帮之人,两人自己便先行来到谢府。

    江朝欢来谢府之时,谢酽正在接待少林贵客,嵇无风听到消息,迫不及待先来门口迎接。四人入府,互诉别情,皆感慨良多。

    家仆将几人送进前堂,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迎了上来,向几人行礼道:“江公子,林小姐,家兄在后厅走不开,有失远迎,还请二位稍候,家兄待会儿亲自来谢罪。”

    那少年虽看起来不过与孟梁年岁相仿,但举手投足之间,仪态端方,不卑不亢,颇有正气,与谢酽相类。然而,他面方大耳,身形敦实,与谢酽相貌迥异,实在不像是亲兄弟。

    几人闲坐,那少年安排茶水,调度下人,井井有条。不一时,外面通传香山派驾临,那少年又告罪去接待。他走后,顾襄好奇地问道:“谢公子还有弟弟?”

    “这位小谢公子叫谢醇,是谢夫人收养的义子。别看他小,武功才干,皆不逊于大人。谢家平日的主事人就是他。”嵇无风说道。

    嵇盈风陪坐下首,这时柔声开口:“林姐姐的身子可大好了?这一路去玄天岭可凶险极了吧。”

    嵇无风也拍案附和道:“对,快给我讲讲去玄天岭有趣的事。”

    四人闲聊半晌,天色已晚,谢酽也没有出现。足足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有家仆来告罪,邀请几人去长恨阁赴宴。

    长恨阁是一处制式恢宏的红楼画阁。外环流水,内植芭蕉,廊桥通达,香草幽幽,层台累榭,亭楼辉映。所谓“宫以整饬,园以萧散”,长恨阁庭院颇符江南园林的气度特征。即便谢家简朴低调,这座庭院也彰显了主人的地位。因而谢府又被武林中人以“长恨阁”代称。

    走近看时,丹楹刻桷,碧瓦朱颜,门外一副楹联刻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江朝欢心中掠过聚义庄不伦不类的设计,暗道,这才是江南园林阆苑琼楼的样子。

    几人步入阁中,上至二楼。只见通体一间,金柱分隔,是一个极大的宴厅。厅中熙熙攘攘已坐了不少宾客,上首座位空着,并不见谢酽。

    因四人都是后生晚辈,名声不显,仆从便将几人座位安排在下首。好在几人并不在意这些,依旧闲叙别情。江朝欢观察座中诸人,见到了聚义会上面熟的一些身影,如崆峒,峨嵋,五岳,昆仑等派的耆宿长老。

    这些人皆不饮酒,虽言笑晏晏,但神色戒备,衣摆下、行囊中鼓鼓囊囊,看来都带了武器赴会。

    许久不见主人出来,已有一些宾客吵嚷讥讽,不满其待客之道。更有人道:“谢大侠过世后,怪不得谢家一再没落,连个主持宴会的人都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嵇无风闻言大怒,待要回嘴,却见堂前转出一人,面色发青,隐隐含有怒气,正是谢酽,他身后跟着的是谢醇,柳眉倒竖,极有威势。身旁几个袈衣和尚,以聚义会上曾见的净空师父为首,也都个个横眉竖目,面红耳赤。看来两方这场持续半日的会谈是不欢而散。

    然则,谢醇还是根据武林规矩,将少林一行人安排在左手第一座。众人一番厮见,才重新落座。

一一一.质问

    开席后,谢酽只是随意客套几句,便由谢醇主持局面。

    谢酽目光在席间逡巡,找到了江朝欢几人,立刻快步走来,喜道:“江兄,劳动你们正月里离家,真是叫我惭愧。”

    “酽弟,你和那些老和尚说什么,要那么久?”江朝欢还没说话,嵇无风抢先问道。

    谢酽叹了口气,道:“不瞒你们说,少林前辈们对我的婚事颇有微词…”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暴喝,满座皆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虬髯大汉将酒碗掼在地上,一把抓向面前的谢醇,怒道:“叫你家主人来说话!你个黄毛小儿,也配和我何少君喝酒?”

    原来谢醇去敬酒时,那何少君心存不满,借机发作。只见谢醇偏头躲过,何少君又探掌拍向谢醇后心,“咯啷”一声,谢醇就手取了桌上的筷子,化用一招刀法横劈,扫过何少君掌心,留下一道血痕。

    “你说我不配吗?我还要喂你吃肉呢!”谢醇冷笑一声,筷子杵向汤碗,用力一掀,一碗汤水直射向何少君脸颊。他立刻转头躲避,却还是半边脸被汤水浇湿,胡子上还挂着一块牛肉,厅上宾客见了,不由笑出声来。

    何少君满以为几招之内必能拿下这小儿,不想反被作弄,顿感大失脸面。他甩开包裹,右手一抄,一柄长剑抖了开来,划了个光圈。

    谢酽见他亮了兵刃,生恐谢醇受伤,立刻揉身而上,化掌为刀切向何少君手腕。何少君手腕一麻,长剑掉落,谢酽兜手接住,送还他手中。这一套动作极快,很多人还未看到他长剑被夺便已回到手中,其实是谢酽为他留了面子。

    谢酽立在案前,正气凛然,不怒自威,说了一句:“得罪了。”相形之下,何少君就如落汤鸡一般,先自怯了。

    但他余光瞥到周围人的哄笑,怒从心头起,阴阳怪气地叫道:“谢公子武艺精湛,可惜用错了地方。慕容义老贼害死我正道无数兄弟,怎么不见你去找他女儿报仇?”

    “就是,叫他女儿赔我师叔命来!”何少君左侧的一个青年男子也站起来附和。

    何少君是昆仑派长老,昆仑四雄之一,他的师弟,徒弟好几人都丧生在聚义会中,故而对慕容义恨之入骨。此次前来谢府,也并非怀着祝贺婚事的好意。

    谢酽沉声道:“慕容庄主已经偿命,事实真相再难明晰。即便真是慕容庄主设计,这一切又与慕容小姐有什么关系?”

    “好一个即便真是慕容庄主设计。哼,聚义会上,他亲口承认是顾门的卧底,又引泄湖水害死无数正道好汉,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做了人家女婿,自然要为他说话,只怕这一切与你也难逃干系!”对面席上崆峒派的人说道。

    “不错,少林两僧到底是何人害死,没有人亲眼看到。但蓝弦琴是死在你刀下,却是天下人有目共睹。若说你和慕容义的阴谋,和顾门没有关系,我是不信的!”又有人开口喝问。

    “你…”嵇无风气得连拍桌子,不住与周围人反驳,“这些都是慕容义做的,与谢酽有什么关系?”

    “好啊,既然都是慕容义做的,那么慕容义就是正道叛贼,顾门逆首。自古正邪不两立,谢公子身为谢大侠的儿子,却与邪道妖女成婚,这像话吗?”何少君冷笑道。

    谢酽环顾四周,开口说道:“慕容庄主固然恶行累累,但慕容家已经覆灭,慕容小姐不过是弱质女流,你们何必咄咄逼人,穷追不舍?”

    “焉知慕容氏有没有参与其父的罪行?若是谢公子还顾念乃父,自重身份,就应当交出妖女,让大家处置!”

    “就是,我爹爹就是死在慕容义手里,我要杀了妖女报仇。”

    众人声讨之音此起彼伏,将嵇无风的无力反驳淹没。江朝欢略略观察,发现这些人竟多半都是聚义会殒命之人的亲友师长,此行原来是报仇而来。

    谢酽心头涌上一股无力之感,不知该如何辩驳。眼见这些人各个横眉怒目,指手画脚,大厅几乎要被吵翻了天。

    他摆手团团行礼,止住如沸声讨,走向座首对少林众僧说道:“净空师父,佛家主张慈悲为怀,宽悯众生。慕容小姐失去父亲家人,如今孓然一身,中毒未愈,各位就算顾念人伦之情,不能放过她吗?”

    众人停下议论,纷纷看向净空,待他发话。

    净空念了一句法号,却反问道:“敢问谢公子,你要求我们饶恕慕容小姐,那么你是清白无罪的吗?”

    “我从始至终只有误杀了蓝姑娘。待我父仇得报,自会去找蓝姑娘家人请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谢酽朗声说道。

    “好,那么敝派的两位师侄,不是谢公子杀的了?”净空问道。

    “不是。”

    “但长清遇害时的刀坠是谢公子的无疑,却是如何失落在现场?客栈失火,谢公子却仿佛先得了信似的,先行离去,又作何解释?”

    谢酽心里一沉,这些事情若要解释开来,必然要牵扯出慕容褒因,到时这些人必然更不会放过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净空合掌道:“谢公子若是有难言之隐,不说便罢。敝派自然愿意相信谢桓大侠的后代绝非倒行逆施之人。但若谢公子执意包庇慕容小姐,甚至与她结成秦晋之好,就很难不引人多想了。”

    “就是,你口口声声说是慕容义陷害你,谁知道是不是你早就看上了她女儿,和他串通好了要害我们。如今慕容义死了,你自可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净空身后的少林弟子更加挑明。

    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谢酽站在那里,百口莫辩,仿佛又回到了聚义会那日的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无论如何,长镜长清之事难以分明,蓝弦琴之死无可推脱。这将成为他身上永远的污点,一旦背负,终难洗脱。

    但刀坠是慕容褒因所盗,客栈是慕容褒因叫他先行,甚至让他失狂杀了蓝弦琴的毒也是慕容褒因所下,即便身负骂名,这真相也无法宣之于口。

    谢酽立在那里,周遭质疑、揣测不绝于耳,心中只感到一阵悲凉。

一一二.恶斗

    众人喧嚷不已,甚至许多亮出兵刃,叫嚣着若不交出慕容褒因,就要自行去谢府搜查,定要找出她来报仇。

    谢酽观察形势,厅中一百余人,尽是各派好手。而能相助自己的,仅仅江朝欢几人。寡难敌众,败多胜少。他苦笑一声,拉着谢醇退回席间,低声对江朝欢说道:“待会儿若真动起手来,请醇儿带着你们去找褒因,你们护着她远远逃开。”

    嵇无风一瞪眼,抢先回道:“那你呢?你叫我们扔下你先走?”

    “有什么好犹豫的?大丈夫何患无妻,区区一个女子怎么就不能交出来?”厅中已经有人等不及,高声叫道。

    “就是,除非是这姓慕容的知道什么他与其父勾结的秘密,怕这女子说了出来,名声不保。”

    “少跟他废话,我们自去搜府,早晚能找到她!净空大师,你说呢?”一人询问净空意见。

    净空随手拾起一根筷子,说道:“谢公子,我击碗三声,你若再不决定,老衲只好得罪了。”

    说着,手腕一沉,一声已出,回荡在大厅中,叫所有人心间一滞。

    江朝欢坐在案后,右手缩在衣袖中,就着茶水在桌上快速写了几个字:“我擒净空,酽拿少君,襄获普林,醇护二嵇。”

    这时第二声敲击已经落下,人人都屏息以待,厅中静得针落有声。

    谢酽几人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净空,何少君,郑普林分别是少林,昆仑,崆峒三派在此的首脑,也是厅中各大门派中隐隐发号施令的翘楚。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这几人,三派必将投鼠忌器,不敢再轻举妄动,其余门派群龙无首,也多半不能成事。

    只是何少君素以昆仑剑圣著称,适才谢酽虽出其不意夺下其剑,但也是趁其不备,这回他必然更加警惕。郑普林没交过手,但能在崆峒派占据一席之地,也不可小觑。

    净空则更为难测,他是少林达摩堂首座,与掌门方丈净虚,戒律院首座净幻,罗汉堂首座净寂并称“少林四僧,空虚幻寂”,据说其武功更是四人之中第一。

    几人心中飞快盘算,均觉此举太过冒险,然而却也别无他法。正犹豫间,净空轻念了句佛号,微微躬身,筷子未落,那瓷碗便发出了与前两次不同的响声。却是贯以内力,引气息与碗沿相撞,众人都暗暗惊服。

    三声铮鸣,余音未散,便见江朝欢越众而出,向净空说道:“慕容小姐所在,晚辈恰巧知道,请跟我来。”

    净空刚刚迈出一步,江朝欢倏然左手指力点来,“点绛唇”疾风拂面,他急忙侧头,回掌相迎。江朝欢右手平推,与他对了一掌。两人内力相激,净空反而退了一步,他心头大骇,不敢相信眼前少年内力之强。趁这一瞬,江朝欢右掌陡变为抓,反手扣住净空脉门。

    净空微一使力,便觉内力自腕脉流出,忙收回内劲。江朝欢目的只是挟制住他,并不使风入松,若非净空主动运功,这一点内力也不会流泄。

    变起突然,少林众人固然抢救不及,其余人亦目瞪口呆。

    与此同时,谢酽几个旋身跃到何少君身旁,拔刀直刺。何少君慌忙之间挺剑相抵,刀剑一击,金声嗡鸣。谢酽变招向上疾挑,一鼓作气震飞他剑,横刀抵住他脖颈。

    这两下兔起鹘落,连两旁之人都不由叫了声好。

    只见顾襄也踏上案几,身形如电,向左侧席间崆峒派众人掠去。她以手为刃,直取其中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男子。

    崆峒派距离最远,因而顾襄下手最晚,她居高临下,本拟一招翻腾云海逼郑普林仰身,再以指做锋取其檀中穴。谁知手刀刚触到郑普林额上,他便似早有准备一般,猿臂轻舒,夹击顾襄手腕。紧接着双足环踢,反将顾襄逼退。

    江朝欢这时已经得手,见顾襄危急,拿着净空手腕便要去援。净空却使反力,将身子扎在地上,宁可内力流失也不肯从。

    郑普林冷笑一声,抽出两根铁棍,相互一斫,非金非玉的响声震得顾襄心口烦恶。他两棍同挥,招法怪异,霎时间顾襄身上已中了三下。

    江朝欢拼尽力气拉净空,谢醇,嵇无风兄妹也都大为惶急。正欲上前相助,却突见楼梯口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个僮仆,结结巴巴地叫道:“丐…丐帮来了。”

    众人一惊,动作皆滞,转头看时,一个形貌潇洒的男子笑着转上楼来,身后跟着一个美貌少女和数十名老少乞儿。

    嵇无风见之大喜,忙叫道:“师父,快去救林姑娘!”

    这人正是丐帮的传功长老范行宜,只见他双目一扫,对郑普林躬身一揖,有礼地说道:“郑兄,还请看在弟弟薄面,暂且罢斗,待我们慢慢计议。”

    郑普林手上不停,叫道:“要那两个小子先放了净空师父和何长老。”

    谢酽微一迟疑,便即放手,江朝欢亦放开净空。郑普林也依言收招。

    江朝欢立刻奔过去查看顾襄伤势,只见她肩上,胸口四五处血洞,整个身子被血染红。虽不致命,但也颇重。忙唤道:“你怎么样?”一边给她输送真气,喂她吃药,叫大夫来。

    他本以为少林,丐帮,昆仑,五岳是为一流门派,难以对付。崆峒,峨嵋等却是二流门派,不会有绝世高手,谁知一个从未听闻的郑普林武功竟如此高强,害顾襄吃了一个大亏,心中愧疚不已。

    顾襄倒在他怀中,勉强提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别浪费内力…”

    范行宜瞧着这边,摆手叫来丐帮中通医术的人为顾襄治伤。

    谢酽心中感激,上前抱手行礼:“范长老驾临陋室,实在是柴门有幸,蓬荜生辉。晚辈礼仪不周,未克远迎,还请恕罪。”

    范行宜携着身后少女的手,笑道:“小女顽皮,非要今日上门叨扰。主人不怪,才是我辈幸事。”又向座中团团行礼,与众人相见,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似乎没见适才厅中恶斗的场面。他身后的少女也咯咯娇笑,毫不胆怯,众豪杰莫不愕然失色。

一一三.突临

    待范行宜走到首席与净空见礼,却见净空面色惨白,牙关紧闭,对他的客套充耳不闻。

    一旁的少林弟子拉了拉他衣袖,叫道:“师父。”

    净空似乎被惊醒,身子悚然一动,暴喝一声,一柄薄叶刀便向自己颈间抹去。

    “师父!”

    “净空大师!”

    厅中惊叫响起,却相救不及。

    这一下变故陡生,眼见那刀刃就要擦近他皮肉,却从旁伸过一只筷子点在他右手虎口。净空右手一麻,力道偏了,刀刃只在颈间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却并不深。

    那伸筷阻拦的正是范行宜,他老于世故,早看出净空不对,虽没想到他是要自杀,却也一直防备。待见突变,情急之下捞起桌上筷子点去,这却是丐帮打狗棒法中的一招,精妙无匹。若非净空死志坚决,手上剧痛仍递出刀刃,那点伤也不会受。

    “师父…你…你为什么…”一名弟子扶住净空,见他颈上伤口血流如注,还以为他要死了,哭道。

    座中年纪较长的豪杰却已经有所揣测,净空性情刚烈,自尊极强,在少林便是达摩堂首座之尊,在武林之中更是排得上号的英雄。这次却在众人面被一个无名小辈所擒,颜面尽失,更是丢了号称天下第一派少林的面子,顿感生之无味,只能自尽以谢。

    范行宜也猜到这一节,便道:“习武之人,胜败乃是常事。今日聚在此处的,都是正道侠士,一点摩擦龌蹉说开了就好,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众人感佩他出言开导,给少林争足了脸面,也纷纷附和相劝。

    净空脸上沟壑峥嵘,直直瞪着江朝欢,瞠目欲裂,心里却知,虽然他是偷袭得手,但他内力之强,尤胜自己,招式之精,亦不输人。就算公平打斗,多半也是同样结果。更觉半生辛劳苦练比不得区区弱冠少年,活着也是索然无味,连连苦笑。

    少林弟子皆一同怒视江朝欢,一人道:“你便是曾在潞州青龙寺强闯少林伤人的那个吧,今日又不要脸地偷袭我师父,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还不快快来给我师父道歉!”

    江朝欢一副心思全在顾襄身上,未曾注意周围情形。这时才抬头起身,说道:“晚辈适才迫不得已贸然出手,只是运气罢了。还请贵派不要介怀。”

    谢酽也行了一礼道:“江兄是为我解围才出此下策,我向贵派赔礼了。”

    见两人语气真诚,少林也不好再说。净空一双眼睛含火般射向江朝欢,半晌,嘶哑着嗓音道:“我们走。”

    少林诸人转瞬间离去,余人面面相觑,只得看向何少君和郑普林。

    适才三对打斗中,唯有郑普林得胜,为来客挣回了一点面子,这时便有人朝他喊道:“郑大侠,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普林却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摇头摆手:“你们看着办吧。”

    “这…”

    一时厅中又一片混乱。

    范行宜高声说道:“各位,今日恰逢元宵佳节,何必非要动武?不如我们暂且释去前嫌,共饮一杯,明日再议。”

    “我是来为我师兄报仇的,不是来喝酒的。不交出姓慕容的,我今日誓不罢休!”

    “就是!范长老,你不会站在他们那边吧?据我所知,贵帮也有兄弟在聚义会丧生,难道不应该和我们同仇敌忾,找那慕容义女儿算账吗?”

    …

    座中响起一片反对之声。

    范行宜身后的少女抿嘴讥笑道:“各位都是成名英雄,欺侮一个女子算什么能耐?慕容小姐武功低微,深在闺阁,哪里知道其父所为?你们真那么有本事,倒去找顾云天报仇啊!”

    “说得好!你们只敢来长恨阁撒野,怎么不去幽云谷找正主呢?”嵇无风拍手附和。

    范行宜脸一沉,朝那少女喝道:“云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住口!”

    那少女正是范行宜的女儿范云迢。她回头朝嵇无风眨了眨眼,又对范行宜扮了个鬼脸,格格而笑,显然并不怕她父亲。

    座中诸人脸上却已挂不住,这话正戳到了他们的痛处。归根结底,慕容义是顾门的人,报仇也该去找顾云天。但又哪里有人敢去顾门送死?

    何少君刚刚也大失脸面,当下怒喝一声:“这么说,贵帮是执意倒行逆施,相助那妖女了?”

    范行宜这下也有些踌躇,丐帮百年来被誉为天下第一帮,总不能与诸门派为敌动手。何况丐帮现在没有帮主,范行宜也不能擅自表态,只得道:“我丐帮是来参加婚宴的,不是来闹事的,没有帮谁这一说。”

    “好,那贵帮是两不相帮了?还请待会儿不要食言。”何少君一剑插在地上,击碎了一块地砖。

    这次场中局势变化,宾客之中少了少林诸人,谢酽一行却也伤了顾襄。又多了袖手旁观的丐帮。众人各自揣摩,剑拔弩张。

    江朝欢皱起眉头,这回虽有丐帮众人能保护嵇无风兄妹,无需分神护卫。但己方也只剩了谢酽兄弟和自己有一战之力,对抗厅中一百余高手,还是极为艰难。

    再想故技重施,偷袭敌首,他们也必定有了戒备,难以一击得手。场中气氛渐渐紧张,人人握紧了手中兵刃,只等有人发号施令,便即动手。

    江朝欢正要开口,与众人再辩一番,拖延一些时间,楼梯口却突然又闯上一个僮仆,叫道:“夫…夫人来了!”

    这回就连谢酽兄弟都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转头相顾。不过片刻,便见一个中年美妇徐徐走近,身后跟着数名仆婢。排场不大,却气度高华,隐含威仪,莫名让人不敢逼视。

    谢酽兄弟抢上去拜倒,叫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长恨阁都要让人踏平了。”谢母阮氏悠悠开口。看着两个儿子,面上不带一点笑意。

    江朝欢自她走进,目光便钉在了她身上。只见阮氏发髻上丝毫不见装饰,一身粗布灰衣,没有一点花纹刺绣,可见她生活清苦,无意繁华。然而,她顾盼神采,极具威严,行走之间,也可知武功不俗。

    “孩儿不孝…”谢酽哽咽道。

    阮氏不答,明眸向席间一扫,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与之目光相接。唯有江朝欢未避其注视,阮氏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一瞬,随即移开。

    嵇无风首先反应过来,亦上前拜道:“晚辈嵇无风拜见伯母。”

    阮氏是谢桓遗孀,辈分与各派耆宿长老相同,更是座中许多人的长辈。众位宾客即便再不愿意,也都顾全礼节,纷纷上前自报家门,行礼拜见。

一一四.剧饮

    阮氏不着笑意,却也恪守礼数,一一回礼。一番折腾,她坐上适才谢酽不便去坐的主位,下面宾客也纷纷重新入座。

    谢酽和谢醇侍立在阮氏两侧,却见阮氏一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喝酒吃菜,既不再看座下众人,也不出一言。

    众位宾客中有些见识的,都知道阮氏出嫁前便是太行山紫荆剑仙阮斐之女,出嫁后更是与谢桓得号“刀剑合璧”。其武功深湛,性格刚强,是武林公认的巾帼英侠。

    谢桓去世后,阮氏更是携着几位子女举家避逃,背井离乡,终于躲过了顾门的追杀。谢醇的父亲本是谢家家仆,逃亡路上为护主而死,阮氏便收养其子为义儿。

    五年后,风头渐过,谢家回迁,慢慢重整旗鼓。谢家虽遭逢大变,但有阮氏主持,亦无人敢轻侮分毫。十几年艰难岁月,谢家孤儿寡母得以存续保全,全赖阮氏一人之力。因而,即便近些年阮氏不出江湖,深居简出,也没人敢小觑这位女中英豪。

    甫一相见,何少君等人在她注视之下,气势上就先软了下来。先前嚣张的气焰熄了大半,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再开口提要人。

    这时,众人陪坐在下饮宴,间或偷眼看阮氏,皆食不甘味,味同嚼蜡。

    终于,阮氏放下了筷子,目光一沉,掠向席间。何少君生怕她就此离席,再没机会说来此目的,暗暗给自己鼓了半天气,突然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他,何少君硬着头皮端起酒杯,走向主座,道:“晚辈昆仑派何少君拜见谢夫人。叨扰贵府,谨以此杯祝谢夫人福寿绵延,身体康健。”

    阮氏客套了一句,喝了酒,不再看他。

    明明谢府主事人就在面前,何少君讷讷地立在一旁,话到嘴边,可就是不敢开口提及。半晌,还是讪讪地回了自己座位。

    邻桌衡山派赵丹阳见状,也起身敬酒。行酒毕,同样不敢首先出言,退回己席。

    接下来,各派一个接一个地,纷纷上前敬酒。谢酽恐母亲饮多伤身,想要代劳,却被阮氏拒绝。

    一转眼,阮氏已经喝了几十杯酒,却神色如常,目光清湛,毫无醉意。本来宾客只是为了提出要人,但渐渐地,开始起了较量之心。暗想,这许多人和一个妇人喝酒,若是还不能将她喝倒,日后传出去,须眉群雄不及一妇道人家,还哪有颜面在?

    于是,各派来客一一敬酒,无论何人,阮氏总是不推不拒,一饮而尽。直到最后,厅中一百余人除了江朝欢一桌和丐帮众人,竟全部轮了个遍。

    阮氏面色终于微红,但环视席下,骤然起身。所有目光紧紧盯在她身上,只见她向江朝欢等人走去,步履稳健。群豪暗忖,若是换成自己,这时定已大醉不起。阮氏饮了一百余杯,不见醉态,足见内功之强,化解之快,前所未见,心中也终于彻底服气。

    谢酽强忍泪意,跟着阮氏走到席间。却见阮氏先对范行宜道:“范长老,一别十三年,贵体可好?”

    范行宜站起回礼,叹道:“十三年前淮水之战,谢大侠英姿仍历历在目。不想时移世易,昔人已矣,足可一叹。”

    两人仰头饮了一杯水酒,和着眼泪咽了下去。

    阮氏转而看向江朝欢,打量许久:“这位小友是哪派高足?”

    “晚辈门派不显,不值一提,请夫人见谅。”江朝欢答道。

    谢酽亦在后代为解释,阮氏不再追问,重回主位。

    众人心中都似崩了一根弦,为阮氏气势所慑,越来越不敢回想适才闹事之举,懊丧紧张不已。不想阮氏却主动开口:“各位惠临敝府,所为何事,我心中有数。但我谢家一早明言,二十天后婚宴之上,必给大家一个交代。今日元宵佳节,此前纠葛,既往不咎。如果有哪位还有异议,便请上来分说。”

    阮氏平平道来,众人心中一凛,还哪敢再多说半句。各个垂头丧气,散席而归。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明月高悬,圆如玉盘。长恨阁外,枝影疏散。

    泠泠流觞之畔,萧萧亭榭之端,江朝欢,谢酽和嵇无风三人临水围坐。

    谢酽一杯杯地往喉咙里灌酒,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酒水还是泪水。嵇无风焦心苦劝,却只听谢酽不住呢喃:“是我不孝,是我无能…”

    “那你打算怎么办?婚宴之上又能解释什么?”嵇无风愁眉苦脸地问他。

    别人不知,但嵇无风和江朝欢却心知肚明,聚义会上慕容义的种种恶行,慕容褒因不仅不是一无所知,其实是元凶巨恶之一。就算是父命所授,也不能洗脱她对谢酽的构陷谮媚。

    谢酽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我本以为到时候赔个礼道个歉,大家也不会对一个遗孤弱女紧逼不放,可是…”

    “弱女?酽弟,慕容小姐做的那些事,你真的毫不介怀?伯母她…她难道也不在意?”嵇无风心直口快,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谢酽埋头抱手,肩头耸动。想起他带慕容褒因回家后,自然不敢欺瞒母亲,将这半年之事一五一十对阮氏说了。阮氏虽不置一词,但面色当场就变了。之后就去了别庄,过年都没有再回来。谁知今日家门危急,阮氏赶回,累得她半百之年剧饮解围,回护不孝之儿。

    “我…你们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娶褒因?”谢酽终于抬起头。

    “说实话,我的确不赞成。但你既然决定了,我肯定站在你这边。不管有多少人来和你为难,我都会帮你。”嵇无风直视着他,认真说道。

    “江兄…那你呢?”谢酽握住了嵇无风的手,又转头问江朝欢。

    江朝欢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顾襄。他踌躇半晌,心底不知埋藏了多久的话脱口而出:“慕容义是顾门洞主,顾云天的手下,说不定与令尊过世脱不了干系。就算不管慕容小姐自己做过什么,她也是仇人之女,你真的不介意吗?”

一一五.一误

    “仇人之女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褒因只剩五年可活,如果现在我不娶她,保护她,日日夜夜陪伴她,五年之后我才一定会后悔…”谢酽坚定开口。

    谢酽的话不断在江朝欢脑中回荡,让他第一次对自己十数年无日或忘的坚持产生怀疑。

    几人枕曲藉糟,却没注意不远处顾襄躲在树后。

    听到谢酽的剖白,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和江朝欢。自古正邪不两立,谢酽和慕容褒因从根本上就是不容于世的结合。可谢酽还是义无反顾,矢志不渝。而自己和江朝欢师出同门,青梅竹马,本该水到渠成,却为何也重重阻滞…她心中黯然凄惶,只觉身上伤处也更加疼痛,却也为谢酽的话坚定了信念。

    嵇无风连连叹气,问道:“你既然一早打定主意,也该想到会有旁人阻折。为何还要大张旗鼓,遍邀观礼,你该偷偷地带慕容小姐回家,把婚事办了就是啊!”

    “我从未声张过,但不知消息为了传了出去。我回家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我交出褒因。”谢酽摇头苦笑。

    江朝欢心中一凛,却明白,这多半是门主散布出去的消息。

    嵇无风又问:“那你们接下来怎么办?这些人今日虽碰了钉子,但不会就此罢手。若是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他们不会轻易离去的。”

    “我不知道…”谢酽沉思半晌,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酽弟,恐怕你们只有离家远走,就此隐居,才能摆脱那些人的纠缠。”江朝欢拍了拍他的肩,说道。

    谢酽身子一颤,抱头摇首:“要我远避关外,退出江湖吗?不…我的父仇还未报…”

    几人再没了计较,只能长吁短叹,借酒浇愁,终于都喝得酩酊大醉,倒在桌上。

    顾襄见夜深天寒,恐江朝欢着凉,正要去唤来下人,却见嵇盈风从后廊转了出来。

    嵇盈风走上前先扶起了嵇无风,又把谢酽交到了下人手中。再回去看江朝欢时,却踌躇了片刻。自广陵一别,嵇盈风不知为何,心头常常萦绕着与江朝欢相处的点滴。半年的分别,反而将这相思之意深深烙在心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一直模模糊糊的心意。

    然而,再见之时,嵇盈风愈发觉出江朝欢对顾襄的不同。她只能按下纷乱思绪,望迩却遐。

    当下,嵇盈风鼓足勇气去扶江朝欢。谁知,江朝欢时时警觉,大醉之后仍骤然惊醒,第一眼却看到了嵇盈风右手腕上的玉镯。他不由一怔,脱口而出:“盈妹?”

    嵇盈风的动作僵住了,不敢置信地开口:“你…你叫我什么…”

    江朝欢却仍昏昏沉沉,仿佛看到了幼时年岁,两手抚摸着嵇盈风的玉镯,呢喃道:“盈妹…盈妹…是你…”

    半晌,江朝欢终于重又跌回桌上,沉睡不醒。嵇盈风手足无措地立在旁边,先是暗暗苦笑:“不是他…我在想什么?他早就不在了…”却又想到,酒后吐真言,江朝欢这样叫着自己,难道他的心意也和自己一样?

    喜不自胜,她的心跳得飞快,面色潮红,突然扭头跑开了。

    朔风萧索,却不见看到了这一切的顾襄死死咬着嘴唇,一颗心像是被风雪冻成了冰,不再跳动。

    “原来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他喜欢的是嵇盈风…”

    顾襄心头涌起一幕幕往事。

    “如果你不是门主的女儿,我绝不会浪费力气救你。”

    “门主的任务是护送你求医。若你半途死了,任务自然完成不了。”

    …

    是啊,他早就说得明白,一直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否则,为什么他对门主的任务,对姐姐的暗示毫不在意,对自己除夕那晚的表白毫无回应?原来两人之间最大的滞碍,从来都不是外界种种阻扰,而只是他从未有过相伴的念头。

    顾襄不知道在寒夜中立了多久,那晚之后,她的伤势未愈,病势又发。沉疴渐重,卧床不起,却闭门不让江朝欢探望。仿佛一切回到了原点,顾襄终于死心。

    …

    转眼五日过去,时机已到,江朝欢联络了沈雁回两人,计较定了,岳织罗便来谢府送上拜帖。

    岳织罗自称是个工于竹笛的女先生,去年曾去聚义庄,做了一阵慕容褒因的老师。她早根据江朝欢回忆,练成了改编过的酹江月。慕容褒因虽然失忆,但音乐不同于他物,此时一曲笛声,条件反射一般,唤起了她深入骨髓的印记。

    乐声做不了假,慕容褒因先入为主,便信服了岳织罗的说法。谢酽也颇感欣慰,慕容家全族覆灭,聚义庄付之一炬。这时旧日的师长寻来,有了故人陪伴,也可稍慰慕容褒因思乡之情。

    于是谢酽以重礼延请岳织罗入府,继续教习慕容褒因。岳织罗得以名正言顺进入谢家。

    她做事雷厉风行,从不瞻前顾后。一进谢府,就着手秘查水龙吟和淮水派武功秘籍。借助慕容褒因之手,岳织罗探知谢家水龙吟传男传女,不分彼此,但谢桓长女谢酝不良于行,未曾习武。谢酽已经将水龙吟全部领会,因而刀谱目前是在谢醇手中。

    近三年来,谢夫人阮氏常居别庄,长恨阁由谢醇打理。他忙于内务,自然疏于练武。此时阮氏已经重回别庄,正是最好时机。

    岳织罗心生一计,这日与江朝欢商议后,携了慕容褒因至长恨阁水榭,教习竹笛。不一时,顾襄路过,也在旁观赏。

    江朝欢找了借口,拖着谢酽出门。临出门前,托付谢醇照料好前庭客人之事后,来看顾慕容褒因。初时,岳织罗尚吹慕容褒因改编的祭月,顾襄起身道:“今日群贤毕至,雅乐徽猷,我当舞剑助兴。”

    寒光一闪,长剑出鞘,顾襄一招聘云闲起手,仗剑而舞。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顾襄英姿飒飒,为祭月悲声平添豪气,慕容褒因不由叹服,击缶而歌。

    一曲未毕,顾襄收剑而止。对谢醇笑道:“谢二公子,水龙吟带了个吟字,想必是龙吟虎啸,意蕴绵长,也契合乐音金奏,何不叫我们开开眼界?”

一一六.计夺

    谢醇早已看得心潮澎湃,跃跃欲试,当即起身拔刀而出,双手平推,正是一招“龙骧虎步”。

    几人喝了一声彩,只见谢醇长刀随乐声而动,比之适才剑舞的俊逸,气势更为磅礴。然而,岳织罗在一个转音之间,便将祭月换成了酹江月。笛声呜咽,暗蕴惑魅。坤主的成名绝技一显,非但谢醇分辨不出,就连慕容褒因也毫无察觉。

    谢醇专注于刀式,笛声渐渐充斥耳中,契着招法撩动心弦。他的水龙吟使得越来越快,顾襄见此时机,提剑上前,逐渐与谢醇交斗在一起。

    刀剑纠缠,虽是招法演练,不蕴内力比拼,但两人也都暗暗较劲,不愿输给对方。

    顾襄早早在耳中塞了棉团,谢醇心绪却随笛声拨动,刀法也渐渐凌乱。未走几招,“咣当”一声,顾襄长剑击在谢醇刀背上,朴刀脱手,直飞出几丈远。

    谢醇脸色通红,眼里直欲喷火来。顾襄趁势道:“这招不对!”

    “什么不对?”谢醇按住刀把,急忙问道。

    “我的剑递出去,直刺胸口,这时只要将刀锋倒转,从旁一拦就能化解,可你却把刀背送来。水龙吟是冠绝天下的刀法,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一招,定是你使错了。”

    谢醇努力回忆适才的景象,却只觉脑中一片混乱,见顾襄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先信了三分。待听到顾襄说水龙吟“愚蠢”,心里大怒,忍不住道:“我练了十年的刀法,怎么会使错?”

    “那可不对,若是没使错,水龙吟怎么能败在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剑法之下?”顾襄眉头一挑,似乎很是费解。

    这时岳织罗款款站起,柔声说道:“谢二公子,我是旁观者清,看起来你刚才那招的确不对劲。不如你拿来刀谱,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谢醇一心要证明自己没使错,可若是自己没错,那就是承认了水龙吟不如顾襄的剑法,不免纠结已极。他再少年老成,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争强好胜之意,刨根问底之心,正是人一生中的顶点。听了岳织罗的话,当即起身道:“好!我这就去拿来!”

    当他拿回来时,却又到底生了一分警惕。可转念间,想到慕容褒因是未来嫂子,顾襄是哥哥好友,没什么信不过的。何况大家一起看一看,仓促之间,又不能将口诀记了去。

    一计得售,于是顾襄从头看起,慕容褒因在后面围着,一页一页翻过去,不过半个时辰,便翻到了最后。顾襄突然指着那页图画道:“你看,这一招是要将刀锋横拦,你怕是记岔了。”

    谢醇努力回想,却觉脑中笛声萦回,混乱不堪。见岳织罗也点头附和,只得道:“那也许是吧。”

    待他走后,顾襄立刻回房默出适才速记的口诀,半天,终于写成。岳织罗则联络了沈雁回,将刀谱送了出去。

    傍晚,江朝欢和谢酽回府。

    四人在外会面,见不过几日便拿到了水龙吟刀谱,岳织罗依旧是神情冰冷,殊无喜色。沈雁回却颇为畅快,赞道:“二小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我们的任务能顺利完成,皆仰仗二小姐苦功。”

    顾襄经过一个下午强记,心力大耗,只是谦辞了几句。

    江朝欢见她面色苍白,想到她伤病未好,便将手探上她脉搏查看。这本是去玄天岭一路日日重复的举动,早已习以为常,江朝欢也是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却不想顾襄如触电一般,立刻缩回了手,避开他目光垂头道:“天色已晚,我先回去了。”

    青衫飘过,转眼人影不见。沈雁回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若有所思。

    “水龙吟已拿到,淮水派秘籍却还没有着落。我想,这应该在阮氏那里下手。”岳织罗似乎没注意适才的场景,开口说道。

    “没错,阮氏常居别庄不归,难以查访。我们还是要先设计使她回来才是。”沈雁回也道。

    江朝欢蓦地想起孟梁,难道终究还是要把他牵扯到这朝不保夕的地方吗?沉吟良久,他还是不着感情地开口:“我认识一个杏林圣手。可以借为谢小姐医腿之名,令谢夫人回到谢府。”

    沈雁回大喜,立刻派人去接孟梁。

    江朝欢对谢酽一说,谢酽想起孟梁一身医术是孟九转亲传,虽然孟九转说过谢酝的腿疾难以痊愈,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却也想尽力一试。他亲自前去别庄,果然一提到此事,阮氏便急切询问,第二日便携谢酝回府。

    孟梁经过江朝欢嘱咐,将当年孟九转的诊断道来,至于治疗手段,则说得模棱两可,玄玄乎乎。阮氏记得曾经神医孟九转的断语,见他说得不差,心里已信了七分。

    “谢小姐天生顽疾,已经过了医治的最佳年龄。但我尽力一试,或许还能使小姐拄拐站起,不至于完全依靠轮椅。”

    孟梁话音刚落,便听“咣啷”一声,谢酝将茶杯狠狠朝地面一掼,喝道:“滚开!我不要你治!”

    阮氏忙去帘后安抚女儿。她知道谢酝自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药,腿疾未有好转不说,让她的性子也乖戾暴躁起来。但她愧疚女儿生来残疾,事事依顺女儿,这时也只是去柔声安慰,并不反驳。

    谢酽这边向孟梁赔着不是,却想到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母亲只有对姐姐才有这般温柔的时刻,心下凄然。

    “姐姐,这位小大夫是神医孟九转的弟子,绝非以前那些庸医可比,你就试一试也无妨。”谢酽劝道。

    “孟九转?那个治了我七八年也没治好的废物?你还想我再被人戏耍一次是吗?”谢酝死死瞪着谢酽,又将手边玉枕向他扔去。谢酽侧身避开,锵然一声,那玉枕碎了一地。

    孟梁闻言大怒:“既然谢小姐辱及家师,那这病的确不必治了。”

    在他心中,师父是最亲近最尊敬之人,谢酝辱骂师父,他无论如何再忍受不了。捏紧拳头,立刻转身离开。

    谢酽和谢醇忙追上去道歉,阮氏则拍着女儿的背,连连抚慰。

    于是,一场诊治不欢而散。

一一七.试探

    谢酝闹了几天脾气,诊治毫无进展,想要借此接近阮氏的目的自然就难以达成。

    这日,江朝欢便向谢酽建议,让嵇盈风,范云迢等同龄女孩去劝劝谢酝。谢酽想到几人来府相助,还一直未曾好好接待,禀明了阮氏,拟在正月二十这天开宴,酬谢丐帮,嵇氏等朋友,顺带给谢酝散散心。

    谢酝初时严词拒绝,但嵇盈风和范云迢常来陪伴劝告。嵇盈风恬淡大度,范云迢生性乐观,都不介意谢酝出言刻薄,反而一直真心相待,竟将谢酝渐渐感化。

    嵇,范两人在丐帮半年早已熟识,这回又齐心合力劝慰谢酝,三人几日间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谢酝自小孤僻乖戾,极少出门,家中又没有姐妹相伴,这时第一次交到好友,心中早已不胜欣忭,这几日连脾气都好了许多,阮氏看着极为欣慰。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长恨阁倚楼设案,置酒高会。焚香列鼎,大排筵席。

    这日所宴请的,皆是谢家故交好友。虽高贤贵客不如正月十五之众,但人人只为欢宴,没有剑拔弩张,森严壁垒之势。一时席间飞觥献斝,一酬一酢,极尽欢愉。

    谢酝披着银狐皮短袄,腿上还盖了一张貂裘御寒,剑眉星目,颇肖其母。比之两侧年纪尚小,还未长成的范云迢和嵇盈风更有气势,若非行动不便,早该是谢家中流砥柱,武林后辈侠女。

    她晃动酒杯,对范云迢笑道:“云妹妹的名字起得这样好,还不知道其中含义呢?”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范云迢还未答话,一旁的嵇无风抢先开口。

    “哼,你又知道了。”范云迢朝他瞪了一眼,语带薄嗔。

    嵇无风嘻嘻一笑:“我武功不行,自然要在文才上下功夫,总不能让令尊太丢脸吧,是不是小师姐?”

    两人都是顽皮心性,自嵇无风拜入范行宜门下,半年来早已和师父的女儿混得熟到称兄道弟,打打闹闹。虽然嵇无风年纪比范云迢还大个四五岁,但因入门晚,要叫范云迢师姐,可他总是在这个师姐前加个“小”字。

    谢酝噙笑注视两人吵闹拌嘴,可转念想到自己此生被困在轮椅上,永远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天真活泼,更无法见识外面广阔的天地,交到真心的朋友玩伴,心渐渐凉了下来。

    她一把拂落腿上的貂裘,怒向左右侍女道:“送我回去!”

    侍女一向惧怕她惯了,闻言立刻转动轮椅,推她离开。范云迢和嵇盈风还不知怎么回事,忙追上去询问。

    阮氏在主席上看到,默默摇头,早已心寒齿冷,愁眉不展。

    岳织罗冷眼旁观,突然心生一计。悄悄对孟梁附耳说了几句话,便见孟梁起了个话头,与谢酽兄弟说起谢酝的病来。只听孟梁说道:“师父生前曾说过,淮水派的内功定风波是疗伤治病的圣法,若是能有定风波相助,医好谢小姐的腿疾也会多五分把握。”

    孟梁的声音不大,却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阮氏的耳中。

    阮氏的目光深深刻在孟梁脸上,随即移开,恍若未闻。

    见阮氏没有反应,孟梁又朗声说了几句,引得谢酽急道:“可是什么定风波,我见所未见,又去哪里找会这内功的人?”

    “定风波在淮水派覆灭后就失传了,但总会有心法秘籍留下来,只是不知在哪里…”范行宜在旁接口道。

    这一话题显然引起了众人极大的兴趣。淮水派作为当年江南第一大派,其武功自然非同寻常。而自淮水派被顾门歼灭,武林之中,人人都在寻找其功法秘籍。然而,十数年来,众说纷纭,并没有人觅得只毫片语。

    人言籍籍中,唯有江朝欢低眉垂目,漠不关心,似乎已经神游天外。

    开席以来,嵇盈风本一直时不时偷看江朝欢,这时却也低头不语。见嵇无风兄妹神色有些异样,范云迢突然拍了嵇无风一下:“广陵嵇氏与淮水派是姻亲,渊源颇深,定风波是不是在你手里?”

    “额…怎么可能?”嵇无风跳了起来,大声反驳。

    顾襄早已将嵇盈风对江朝欢的关切看在眼里,这时有心与她为难,亦开口道:“可是人尽皆知,令尊的凤血剑脱胎于淮水派的凤箫吟,溯雪回风更是与淮水派的踏莎行相差无几。令尊怕是也早就得到了定风波吧?”

    “这…”嵇盈风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我疏于习武,也只是听家父说过,淮水派掌门过世前,将自己和妻子素日所用的剑熔铸成一柄,内置定风波和凤箫吟等秘籍,百斫不破,号称玄隐剑。这柄剑后来流落何处,却是家父遍寻不得的。”

    众人窥幽探秘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由大为震惊,将信将疑。

    “这么说令尊是没有得到秘籍了?那凤血剑和溯雪回风又怎么说?”一名丐帮弟子显然不信。

    “家父曾携我们在淮水派住了三年,想必是这期间耳濡目染,有所顿悟。”嵇盈风说道,“但内功心法不是观之可得的,若是家父真的有定风波,那也不会英年早逝了…”

    范云迢挑眉发问:“意思是,定风波真的有疗伤治病的功效?”

    “没错。即便全身经脉尽碎,筋骨寸断,若有定风波修为深湛之人舍去内力相救,也能起死回生。”嵇盈风微眯眼眸,目光飘向远处,似乎在回忆极远的过去。

    一片惊愕之声中,各种各样的眼神落在嵇氏兄妹左右,却见嵇无风脸色煞白,紧捂胸口,急促地呼吸起来:“你…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我?”

    …

    仿佛一根丝线拨起了一片帘幕,八岁之前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脑海。

    太多不敢相信的事实,无法直视的过去,曾经苦苦追寻的记忆,如今像毒蛇一样啃噬他的心脏。嵇无风只觉头痛欲裂,大吼一声,推开桌椅,抱头跑开。

    嵇盈风,范云迢和谢酽等人慌忙追了出去,余人也被这变故惊地目瞪口呆,纷纷起身相顾。岳织罗也和顾襄对视一眼,纵身追去。只有江朝欢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席间,手里紧紧攥着的白玉酒杯已经碎裂成粉。

一一八.回忆

    嵇无风久久不能平复,退席自便。余人也失了兴致,草草散场。

    “江公子,夫人有请。”江朝欢正欲起身离开,一名婢女上前福身禀报。

    望向主座,一双沉静的眼眸掠过,朱漆一点。随那婢女进入内堂,阮氏已在座位相候。

    “你是谁?”未等江朝欢行礼拜见,阮氏已经平平开口。

    “晚辈江朝欢…”

    “聚义会入会人,四海客栈真正杀死巽主之人。几招之内挑断“擎云木”蓬莱派木连海手筋,与酽儿同去玄天岭,求医得归。若说这样一位武功高强,剑法卓绝之人横空出世,无门无派,教我如何能信?”阮氏打断他,娓娓道来,却分明是早已将他的底细查了个一清二楚。

    江朝欢面不改色,只道:“前辈谬赞了。四海客栈,玄天岭得成皆是仰仗谢公子之力。”

    “我的孩子,我心里有数。”阮氏摇头,“我并非怀疑你。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我谢家的,我每一个都要仔细提防。何少君,郑普林那些人不谈,就算是嵇闻道那双儿女,丐帮范长老,我也不敢全然相信。但是你,虽然话最少,却最让人感到危险。”

    “若是惹夫人焦心怀疑,晚辈自当告辞。”阮氏的言辞直白,毫不客气,江朝欢却神色不变,沉声说道。

    “不必,我谢家还没有赶客的前例。”名门世家极重脸面,邀请来的客人若是没有理由地赶走,必定会引江湖上一片嘲笑,说谢家惧怕了一个小辈。

    阮氏神色凌厉,朗声喝道:“十三年来栉风沐雨,我谢家仍有立足之地。那么,谢家百年基业,决不能毁在我的手里。我知道半个月后的婚礼,会是谢家的一场劫数。但我答应过酽儿的爹爹,无论如何,哪怕拼却了性命,也绝不容旁人动我谢家分毫!”

    她眼神如电,极具威仪,让人不敢逼视。语毕振袖一挥,桌上瓷器一股脑儿地落在地上,碎裂纷飞。

    轰然震响后,堂中仆婢噤若寒蝉,室内静地可怕。只剩阮氏和江朝欢对立而视,各不退让。

    半晌,江朝欢反而淡淡一笑,行礼退下。阮氏跌坐回椅子上,抚着心口,一种不安的感觉复杂难明。

    江朝欢步履如常,心绪却也凌乱不堪。虽知阮氏应该并非看出了他的身份,只是他和孟梁,岳织罗的出现太过巧合,身份又难以明晰。再加今日岳织罗提起淮水派秘籍有些心急,引起了阮氏的怀疑。敲山震虎,其意在威慑警告,却也不由心惊。

    这边嵇无风却锤胸狂奔,直到竭尽全身的力气,双足一软,终于倒在地上。

    身边只剩下妹妹,他艰难开口:“堂姑,姑父…我被顾门的人抓走,是姑父耗费内力救了我,才会…才会不敌顾云天…对不对…”

    “你都想起来了?”嵇盈风出奇平静,并未否认。

    “为什么我会不记得这些?为什么我会流落在外…是…爹爹吗…”

    “当年你偷跑出门,被顾门抓走,晚上却又被送回来。你的全身筋脉被震碎,骨头都被一寸寸打断,所有人都说你活不成了。是姑父…他明知道是顾门的诡计,还是用自己半生的修为为你接续筋骨,把你救了回来…”

    嵇盈风明知道这些往事让哥哥痛苦不堪,还是一字一句地讲了出来,印证了他的记忆。

    “第二日就是五大派会战顾门的日子,姑父内力大损,丧生在顾云天之手。顾门忙着围剿淮水派,爹爹带我们逃走。可是你重伤初愈,受不了颠簸,爹爹只好封住了你的记忆,把你送到乡下渔家…谁知道几年后我们回迁寻你之时,那户人家已经搬走…”

    “不要再说了…”

    嵇无风再也禁受不住,大吼一声,气血翻腾,猛然喷出一口心头血,雪地上绽出一片鲜红。

    然而,嵇盈风俯身寸步不让地凝视着他,继续说着:“堂姑,姑丈,表哥,梅大哥,鹤二哥…淮水派所有人…全死了…”

    “这十几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那天我没有阻止你离家出走?为什么那晚…我眼睁睁看着爹爹扔下了姑姑他们?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嵇盈风泪光盈然,声音发颤。

    “什么意思?什么叫扔下…”嵇无风敏感地觉出不对。

    嵇盈风犹豫了片刻,知道这事极其隐秘,于爹爹声誉有损,埋在自己心间十几年也从未说出去过。

    但愧疚潮水般压来,沉重到不能呼吸…

    环顾四周没有外人,嵇盈风还是决然说道:“姑父死后,淮水派被顾门追杀…最后只剩我们,梅大哥和姑姑带着表哥向西域逃跑。到了函谷关,爹爹在一个晚上…偷偷携着嵇家的人改道离开…扔下了姑姑家的三个人…因为顾门目的在淮水派,后来便不怎么追我们了…但是,听说姑姑他们都…”

    “不可能!爹爹不是这样的人!”嵇无风疯狂地大喊,心中却也明白,爹爹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能丢下,何况是堂妹一家…

    远处的谢家众人只看到,嵇无风跪倒在地,将脸埋在雪中,又哭又笑。嵇盈风一向温婉的目光变得血红,神情骇人,所有人都不敢再走近半步…

    这日之后,众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嵇无风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复从前活泼爱笑。

    就算父亲过世的打击,也没使他沉沦太久。嵇盈风立在嵇无风的门口,心中有些后悔告诉了他这一切。

    然而,转念之间,想到他已过弱冠之年,却还心无挂碍,只知玩乐,习武进境颇缓。若能因此激励他好好练功,为姑父一家报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三日之后,嵇无风第一次踏出房门,便去找了范行宜。自此夜以继日在林中练功,不眠不休,其勤奋让范行宜父女都以为他是中了邪。

    然而,经此一宴,谢夫人却不再要孟梁为谢酝医治,也不再让岳织罗接触慕容褒因。又亲自调度更换了府中的侍卫下人,重置了巡查时辰。将所有宾客迁至东苑,发放令牌,详录出人。

    谢夫人手段凌厉,几日之内就将谢府整肃一新。长恨阁真正成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所在。众宾客虽心中有气,却也知入乡随俗,无话可说。

一一九.夜话

    岳织罗再想探时,却因防备严密,举步维艰。

    想到嵇盈风所言,广陵嵇氏手里必定有部分淮水派秘籍,玄隐剑也可能还是在嵇氏手中。便想从这里入手一试。

    于是,沈雁回在外大肆散布玄隐剑之事,这一来,许多本不欲参加谢家婚宴的人也纷至沓来。众多宾客之中,除了要与慕容褒因为难的,倒有一大半是因垂涎淮水派武功。谢府一时更成众矢之的。

    这日,慕容褒因在园中闲逛,听得身后一阵沙沙声,两个虬髯大汉自院墙翻了进来。慕容褒因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只见那两个大汉缩腰拱首,四处望了半天,一个说道:“这就是长恨阁了,只是不知道姓慕容那个贱人在哪?”

    “这时候正好是守卫换班,我们一间间搜去,不愁揪不出来她。”另一个道。

    这两人却是昆仑四雄中的班寅卯和赵金鹏。他们本就是匪盗出身,尤擅破门入室,又见前几日师弟何少君吃亏,便欲偷偷抓了慕容褒因,给昆仑派争回个面子。两人武功冠绝昆仑,连日摸清了谢府的防卫,仗着艺高人胆大,逮了正午便翻进府中。

    慕容褒因吓了一跳,不知他们为何要捉自己,却听班寅卯哼了一声:“小峰师侄死在慕容义这个老东西手里,我们这回若不能抓了他女儿偿命,简直没脸再回去。”

    “就是。若是能捉了妖女,再得到淮水派秘籍,那更是一箭双雕,立一大功啊。”赵金鹏嘿嘿一笑。

    两人边说边走远了,慕容褒因僵立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去唤人捉贼。

    虽然这两人不曾得手便被捉住,但慕容褒因心里又惊又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说父亲害死了人。她自失忆后,几乎只和谢酽接触,聚义会的一切都已忘掉,此刻自然不懂。

    但想到近日谢酽时常愁眉不展,谢家的人对她也都不冷不热。来谢家的宾客每多一个,谢醇的脸就要苦一分。府中浑没有即将大婚,高朋满座的欢欣喜悦,只有如临大敌的紧张戒备。

    慕容褒因越来越觉得不对,立刻去找谢酽询问。谢酽自然不会说出实情,只搪塞几句,叫她不要多想。

    思前想后,慕容褒因明白谢家的人不会和她说实话,突然想到自己的老师岳织罗,忙命人请她前来。

    岳织罗听了,心头大喜。本来门主的任务便有阻止谢酽成婚,若能让慕容褒因愧疚拒婚,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气。何况淮水派武功尚无着落,唯有拖延婚期或生出些事端,才能借机行事。

    思虑停当,岳织罗先是做出为难的样子,在慕容褒因的百般请求,又保证不会说出是她告知下,才说:“令尊其实是顾门洞主,奉了顾门门主之命举办聚义会。先后害死了少林的两位师父和苗疆蓝姑娘,并推到了谢公子身上。聚义会那天,令尊又引湖水泄堤,害死了与会的不少豪杰。现在这些人来,其实是…”

    “啪”,慕容褒因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她呆滞地摇头:“不…不…不会的…”

    然而唯有这个解释能说通一切的异常,她的心里早已不得不信。心口一阵剧痛,慕容褒因艰难地开口:“那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酽哥为难…”

    “你有两条路:第一,离开谢家,远走高飞,永远不被世人找到。第二,找出淮水派秘籍,献给来宾,以此抵消罪过,或许他们便能放过你。”

    岳织罗走了好久,慕容褒因还在怔忡默立,想着她吐出的冰冷的建议。

    其实,无论她选哪条路都对任务有利。但这第一条还合乎情理,第二条却是天方夜谭了。就算谢家想用淮水派秘籍换来慕容褒因平安,来客又何止一方门派,一个豪杰?这秘籍给了一人,只会惹其他人更怒。若是公之于众,那来客也不会把它当做恩惠而让步了。

    只是慕容褒因长于深闺,未历江湖,哪里明白这些道理?泪光涟涟之中,含愁见露的眼眸沉沉阖上,号恸崩摧。

    …

    是夜,江朝欢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燥热难耐,他下床走出房门。

    自从来到谢府,久未光临的噩梦频频重现,他叹了口气,想到了还有十天就要到来的婚宴。十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尽力去完成门主的任务,反而在筹划着破坏任务…无论如何,他决不能杀谢家人。

    身后,顾襄轻轻地推开门,正要出来,看到江朝欢,一只脚又迈了回去。

    两人四目相对,半天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顾襄终于触到门扉,慌忙退回屋内。然而,一只手握住了门沿,门缝渐渐扩大,江朝欢站在了面前。

    “你的伤好全了吗?”自元宵夜宴被郑普林所伤后,顾襄伤病缠绵未愈。不知为何,每次听到顾襄咳嗽,看到她苍白的面色,江朝欢总是心里一紧,目光难以自抑地追随于她。

    顾襄低头答道:“我没事了,多谢关心。”

    近日感觉到顾襄对自己的回避和冷淡,江朝欢还以为她是怪自己的调度,让她和郑普林交手受伤。停了片刻,江朝欢并没有解释,只是转身而去。

    “如果…如果有一天爹爹让你杀了嵇闻道一家,你会怎么做?”身后顾襄的声音突然响起。

    “门主的命令,自然只有服从。我还能怎么做?”江朝欢有些奇怪地回头,却见顾襄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不信。

    那晚看到江朝欢对嵇盈风的亲昵,顾襄心中只有气怒痛苦。若是在从前,她必定会为抓到江朝欢的把柄欣喜若狂,立即禀报门主。可不知为何,这些天来,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过上报门中的想法,只恨他薄情寡义,负心薄幸。

    尽管急迫地想亲口问个明白,但她的骄傲使她无法再开口,终究还是选择缄默。

    沉浸在复杂难言的情绪中,江朝欢直直地盯着顾襄房间未熄的灯火。

    这时,身后一名玄衣男子走近下拜,恭恭敬敬地禀报:“主上,属下在赣州和平城死牢内找到了二十多岁的女囚和十几岁的男孩,两人相貌与谢酝,谢醇有些相似。但属下无能,内功深湛的四十岁女子还未寻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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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隐剑介绍:
武林两立,正邪并举。
顾门魔教横行无忌,恶名昭彰,
而正道式微,高手凋敝。
为除魔卫道,祛蠹锄奸,
聚义会召集天下英雄。
水龙吟传人,
凤血剑之后,
神秘师兄妹,
丐帮小弟子......
共赴盛会,
同襄义举。
不料惊变陡生,
是为谋夺聚义令,
还是因昔时情恨家仇?
这场正邪之争,
又将胜负如何?玄隐剑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隐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隐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