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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王女

    冤鬼路的尽头是迷雾林。

    这片林子占地不算很大,草木却极为繁茂,每日早晚雾气氤氲,时至夏季,大树华盖亭亭,无数枝桠遮天蔽日,即便是常年出入此地的老手一旦松懈了心神,也要在林中迷路。

    黑衣人身躯微倾向前,轻灵飘逸如在草上飞,林管事被他点了穴道揽在臂间,竟未感受到多少颠簸,可见此人不仅轻功卓绝,收发劲力更是举重若轻。

    虽是受制于人,林管事心中并无慌乱,若非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能动,她甚至想要跟这突然杀出的凶徒说上几句话。

    分明挟持着一个大活人,黑衣人在林中穿行的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即便刘一手撇下战局全力追来,少说也得一炷香后才能发现些微踪迹,而到那个时候,林管事早已不知被掳至何处了。

    因此,若想将林管事救回,必得赶在黑衣人离开迷雾林之前。

    夜色乌沉,林子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林管事都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睁眼瞎子,黑衣人的一双眼眸却似从夜鸮那儿借来的,黑暗对他造成的影响极小,身法速度更是有增无减,浑然将障碍重重的密林视若空旷平地,每当林管事以为自己两人要撞上什么的时候,他总会翩若惊鸿般从旁飞掠出去。

    林管事不由得在心中想道,即便刘一手现在带人追了上来,那一行八大高手里也没有一个能与此人比肩的。

    不过,她认识的一个人勉强可以做到。

    前方有一棵粗壮的百年古木,黑衣人脚尖在地上一点,带着林管事向左斜掠,而就在他们绕开古木的刹那,右侧陡然多出了一道黑影,那是个布衣芒鞋的年轻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平凡无奇的面容,乍看有几分呆样。

    鉴慧着实是个呆和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上黑衣人,却没有直接出手偷袭,反而木讷地问道:“敢问施主,你要挟持这位女施主向何处去?”

    林管事以为黑衣人不屑答腔,却感觉到对方胸膛微震,只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回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故来找个婆娘唠话。”

    鉴慧的袍袖都被狂风灌得鼓涨,他紧追在黑衣人身边,不依不饶地道:“男女授受不亲,施主若想与人夜话,贫僧不才,愿为施主讲经说禅。”

    黑衣人嗤笑了一声,正当林管事以为他要讥讽回去的时候,却听对方清了清嗓子,适才那苍老难听的男声突变成哀怨绵柔的女儿腔,说的是:“那就当我是个女人,我们姐妹好生说些体己话,与你个花和尚有何干系?”

    鉴慧来不及出口的第三句话活活被噎了回去。

    一脚踏上实地,袍袖翻飞狂舞,鉴慧双掌齐出向黑衣人击去,后者听得破空声起,身躯柔若无骨般在风中一绕,顺势将林管事从右推向左,空出右臂猛地挥出,硬碰硬地跟鉴慧对了一掌,两人同时闷哼一声,附近数棵大树齐齐发出爆响,被这倏然炸开的气劲生生摧断。

    这声音震耳欲聋,在黑夜里远远传了开去,黑衣人心知鉴慧有意拖延,遂冷笑一声,竟将动弹不得的林管事反手拉至身前,以她血肉之躯来挡鉴慧迎面一拳!

    见是林管事,鉴慧脸色一变,立即变拳为爪抓向她肩膀,试图趁机将人救回,不想那黑衣人料到他有此一招,左手并指自林管事肩后探出,犹如一条出洞毒蛇,狠狠点在鉴慧的掌心。

    这一指不亚于枪戳剑刺,饶是鉴慧护体功夫了得,那股刚猛至极的劲力仍是透骨而入,使他整条右臂倏然一麻,仅此一合失手,近在咫尺的林管事又被拉回后方,就在她身形挪开的同时,黑衣人一脚踢出,直取鉴慧腹下丹田!

    鉴慧深知此人身手了得,半点不敢轻慢,只见他十指绽放如莲,连打带消化解四下连踢,旋即折腰下沉,黑衣人见此情形,倚仗轻功抢先下落,双手轮转如云托月,眼看就要将鉴慧的脑袋抓个严严实实,却不料鉴慧猛地一个折腰上翻,单脚在他掌上用力一踏,千钧巨力骤然降临,不啻于高山压顶!

    千斤坠!

    一时不察,黑衣人双臂一颤,膝盖直往地面砸去,就在双膝即将落地之时,鉴慧突觉脚下一空,竟是黑衣人就地一滚卸去压力,旋即标立而起,左右手向前挥出,直向鉴慧头颅两边拍去,正是那招“双鬼拍门”!

    两声闷响合为一道,鉴慧只觉双耳同时“嗡”了一声,顿时头晕目眩,一掌回荡落了空,身子更是踉跄了半步。

    黑衣人显然深谙“痛打落水狗”之理,眼见一击得手,他双手下滑至鉴慧肩头,猛地向后发力,本该是能将筋骨扭断的毒辣招数,这一回竟是不起作用,这和尚不仅模样呆板,身子也像木雕石刻的,这无往不利的分筋错骨手非但没能奏效,反而使他清醒过来,但闻一声大喝,鉴慧主动向后撞去,黑衣人只觉得胸膛如遭滚石冲撞,喉口一甜,鲜血来不及涌出就被咽了回去。

    他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当即飞身向后掠去,脚尖在树干上一点,凌空翻飞如燕子,本是虚晃向左,转瞬又斜飞向右,屈指成爪朝站立原地的林管事抓去。

    “休走!”

    鉴慧的身法亦是不慢,眼见这人想要故技重施拿林管事做挡箭牌,哪肯轻易让其得手,只见他连踏三步,竟是跨越了三丈之远,右手搓掌成刀,分明手无寸铁,竟在真气流转下变得莹润如玉。

    当他欺至近前,这一掌劈出竟有如利刃出鞘,掌缘尚未及身,锋利的劲风已将衣衫割裂,原本完好的皮肉上陡然绽开一道血痕!

    此时此刻,黑衣人的利爪距林管事不过三寸之遥,鉴慧的掌刀离他后腰要害也仅在咫尺之间。

    抓人,还是自救?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猛地折腰翻身,原本斩向他腰椎的掌刀堪堪擦过腰侧从他腹前划过,拉开一条扭曲狭长的伤口,鲜血顿时渗出,好在他穿了一身乌鸦黑,被血染过也只让这黑色更加暗沉。

    然而,这伤势看似吓人,实则只伤及一层血皮,莫说筋骨,连肉也没少掉一丝半拉。

    险中求胜的疯子。

    鉴慧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立刻变招挥向黑衣人的头颅,奈何时机失不再来,仅仅分毫之差,黑衣人已抓住了林管事,两人顺势滚作一团,待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林管事的脖颈已被一只手扼住,只需些微用力,就能轻易让她毙命当场。

    “真令人出乎意料啊……”

    林管事身后,黑衣人不知是褒是贬地叹道:“在武林大会上表现平平的小寺和尚,不仅藏了这样一身高强武艺,连《宝相诀》这样名震江湖的武学密典也被你练到了如此境界,可惜那谢青棠死得早,否则你二人说不得能够攀亲认故呢。”

    “贫僧亦料想不到……小山主,竟然会是你。”

    缓缓松手,蒙面巾飘落在地,借着从树叶空隙间漏下的些微月光,鉴慧总算看清了林管事身后那人的真面目,赫然是先一步离开栖凰山的昭衍。

    他惊骇莫名,林管事眼里却是一片平静。

    这样的平静在当下无疑显得格外刺眼,昭衍先草草检视了自己腰上的伤口,确定没有大碍,便将鲜血在衣服上蹭了蹭,抬手解开了她的穴道,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是猜出了我的身份,才没有反抗?”

    “我并非那等多智近妖的人物,不过……打你出现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跟那些杀手不是一路人。”林管事淡淡道,“你武功高强却不杀人,更不曾干涉双方厮杀,可见你的目标只是我,且会为此不惜代价,我若一味负隅顽抗,非但不能保全自己,还会逼你不得不出手杀人,倒不如先跟你走,想来你如此大费周章也不会急着杀我。”

    昭衍紧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道:“你的确不是聪明人,却是个难得的明白人,比那些自作聪明之辈要讨人喜欢。”

    林管事轻轻地笑了一声。

    笑声并不能让鉴慧放下警惕,方才那番惊险交手至今令他心有余悸,他勉强收起了尖锐的敌意,对昭衍道:“小山主,玩笑过后,还请将林管事交与贫僧……”

    “玩笑?”

    昭衍忽然冷下脸,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我若有闲情,也该跟漂亮姑娘们开玩笑,与尔等秃驴老残玩儿命作甚?”

    顿了下,他又斜眼看鉴慧:“况且,我绑的是临渊门的管事,鉴慧师父凭什么向我讨人,还是说……你们二人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呢?”

    鉴慧心下一沉,负在背后的左手慢慢攥紧了拳,道:“小山主,请慎言。”

    昭衍笑道:“我只说你们有关系,又没说是什么关系,圣人云‘仁者见仁’,鉴慧师父,你一个出家人,心思怎地这般不清净?”

    早在栖凰山上时,鉴慧已领教过昭衍耍嘴皮子的功夫,心知自己口拙,索性不再与他言语纠缠,蓄势就要出手,却听林管事闷哼了一声,原是昭衍手下发力,险些让她喘不过气来。

    鉴慧脸色大变:“你——”

    “提醒过你,这不是开玩笑。”昭衍漠然看他,“鉴慧师父,你若再轻举妄动,我就不敢保证手底下的分寸了。”

    鉴慧本是满腔怒火,冷不丁对上昭衍此刻的眼神,登时如被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冷到脚。

    拳头紧了又松,鉴慧终是往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道:“你当面拒绝了方盟主,如今却来劫人,究竟意欲何为?”

    鉴慧既然出现在这里,昭衍也不意外他会知道这档子事,笑道:“我都说了,想找人说说话而已,不过有些话是外人听不得的,既然口舌杂多,那就只好请人移步了。”

    林管事问道:“在下不过区区一管事,不知小山主有何指教?”

    昭衍一笑,答非所问地道:“鉴慧师父,过了这迷雾林后有一座木栈桥,过桥不远即是官道,而那桥下是百丈峰和一条大江。”

    鉴慧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眉道:“不错。”

    “既然如此,烦请鉴慧师父带个口信给刘大侠,请他在天亮前赶到桥边一见。”不等鉴慧开口,昭衍又补充他,“只你们二人前来,其他人全都原地待命,若带了旁人或派遣人手回山报信,我便将她推下桥去,而若过时不到,你们……便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早已寒暑不侵的鉴慧生生在这仲夏夜里出了一头冷汗。

    “小山主……”

    良久之后,鉴慧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昭衍,喃喃道:“你怎会……你不该是这样……”

    “敢问鉴慧师父,我该是哪样的?”昭衍轻笑,“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何况步山主只是我师而非我父,总不能他是高岭之花,我就做不得人间渣滓……再者说,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合该如此才对。”

    哪怕披上了昭衍的皮,他的心还是薛泓碧。

    暴雨梨花跟乱臣贼子的儿子,被啼血杜鹃亲手养大,认过血海玄蛇做义父。

    若论起儿女肖父母的歪理,他就应是个邪魔外道。

    鉴慧一时语塞。

    昭衍的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道:“马上要过酉时了,鉴慧师父还要在此耽搁吗?”

    鉴慧兀自犹豫不决,直到林管事朝他点头,这才下定决心,二话不说朝来路疾奔而去。

    没了碍事的人,昭衍这才将手从林管事脖子上移开,道:“得罪了。”

    “小山主适才着实说得过分了些。”林管事语气轻淡,仿佛刚刚命悬一线的人不是自己,“父母也好,师承也罢,你不过是你,行你应行之事,悠悠众口或将毁谤你,但你不能轻贱自己。”

    昭衍“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难怪鉴慧师父对你言听计从,原来你是如此慈悲为怀,对每个人都这般宽容体谅吗?”

    林管事转身看他,道:“我非神佛,不渡众生,自然是因人而异。”

    “哪怕面对我这个绑匪?”

    “若按规矩,胆敢如此冒犯我的人当诛之。”

    林管事脸上的神情依然很淡,看不出笑模样,也没有半分狠意,却有种与生俱来的凌然之气,连昭衍也不由得心惊。

    他心下一动,嬉笑道:“既然如此,你该是骂我死无葬身之地,却为何要开解我?”

    林管事微阖双目,不知想起了什么,连语气也柔和下来:“权当我……谢你拦住了阿湄,没让她为一时冲动做下傻事。”

    “阿湄”二字一出,昭衍心中最后那一丝犹疑也终于烟消云散了。

    为了寻找平南王女,萧正风暗中加派了不知多少耳目,趁着武林大会人多眼杂的混乱时机,说是将栖凰山翻了个底朝天也不为过,可直到他离开这里,仍未能找到有关目标的蛛丝马迹,若非这五年来惊风楼在情报方面从未出过纰漏,他几乎要疑心玉无瑕在扯谎。

    兹事体大,玉无瑕当然不会有意欺瞒。

    平南王女殷令仪确实来了栖凰山,她没有混入那些来路不明的游侠散人当中,也没有伪装任何门派弟子趁机交游,甚至没有躲在哪个隐蔽之处窥探情况,而是借用了临渊门女管事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从萧正风面前走过。

    “令仪”者,仪容丰美,风姿无双。能以此二字为名,足见平南王女是何等的美人。

    谁能想到,她会变成一个姿容平平、孀居多年的半老徐娘?

    “林管事”先是抬手在耳后摸索了一会儿,慢慢揭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皮,再从下颌跟鼻翼处拿掉类似肉块的填充物,最后从腰封暗格里取出了一个装满不明粉末的小瓶子,用随身携带的水囊化了一些,轻轻擦洗过整张脸。

    当她再度抬起头的时候,昭衍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诗文——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注)

第一百三十七章·欲倾

    时至夜半,山头暑气也未见消解,连那穿堂风也是闷热的,人在其中如置身蒸笼,昭衍自恃内功高深不觉如何,殷令仪的额发已然汗湿,可她脸上不见半分酡红,连唇也惨白得没了血色。

    昭衍的性子虽有些刻薄,但对待女子总比旁人多出三分温柔宽厚,见殷令仪的脸色实在难看,他主动蹲下身来,道:“前头还有一段路,我背你走。”

    殷令仪既不逞强也不忸怩,她道了一声谢,安静地伏在昭衍背上,分明是个成年女子,重量却与半大姑娘相差无几,擦去粉妆的肌肤显得格外苍白,如此近的距离下,昭衍能够清晰感知到她的心跳和呼吸声,较之旁人既慢且轻。

    气血两亏,体虚神衰。

    昭衍心里转动着念头,没有急于借故与她攀谈,他扮演着一个不甚入流的绑匪,背着过于顺从的肉票一路向前,脚下如御风疾行,却没让背上的殷令仪感到半点颠簸。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他们穿过了迷雾林,遥遥望见了前方那处断崖和在风中摇晃的长桥。

    百丈峰上层云坠,木栈桥下大江流。

    昭衍将殷令仪放下,发现她的双肩在微微颤抖,遂将手掌抵上后心渡去一点柔和的极阳真气为她驱寒,而那股真气甫一入体便化作了千丝万缕,本该顺着血液流动迅速蔓延到殷令仪的四肢百骸,可事实大大出乎昭衍的预料,殷令仪的身体如同木雕泥捏的一样,奇经八脉无不滞涩,连气血运行也极为不畅。

    他眉头一皱,正惊疑不定时却听殷令仪道:“未经允许,擅自探看他人内体,非君子所为。”

    昭衍眉梢轻挑,从善如流地将手收了回来,殷令仪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往掌心倒出五颗,和水咽下,脸色逐渐好看了许多。

    “你患病在身?”

    “老毛病了。”殷令仪摇了摇头,“此病不传人,你不必担心。”

    昭衍倒不在意这些,道:“在山上时你没少出面打理诸事,每每见着皆是一派如常,莫非都是吃药硬撑?”

    见殷令仪颔首,他回想起鉴慧先前说过的话,追问道:“敢问郡主所患何病,又是哪位良医问诊?”

    平南王殷熹是当今硕果仅存的宗室藩王,他未纳侧妃,膝下儿女皆为正妃所出,长子袭世子位,长女亦有长平郡主的封号,昭衍如此称呼殷令仪算是中规中矩,并无僭越失礼之处。

    殷令仪看了他一眼,坦然道:“五年前,殷先生亲自为我看诊辨症,是为血虚绝症。从那以后,我便一日离不得药,开始只日服一粒,后来不断加量,如今得服用五颗才能缓解镇痛,否则连路也走不得。”

    昭衍心里猛地一跳。

    所谓血虚绝症,是一种由肾虚肝弱而引发的不治之症,以骨节剧痛、常发高热、出血不止和气血枯竭为特征,发作快慢因人而异,有的不过能活数月半载,有的却要受一至四年的煎熬。

    殷令仪显然是后者,只是若无殷无济亲自出马,五年时光也足够耗空她的性命,而即便有殷无济在,也不过为她延续少许时间,缓解一二痛苦。

    天之骄女在如此年华患上绝症,换了谁也不能轻易释怀,可昭衍惯会察言观色,不难看出殷令仪提及这些时的平静并非作伪。

    他忍不住问道:“你不为此怨天尤人?”

    闻言,殷令仪难得笑了一下,道:“都过去五年了,什么癫狂不甘我早已发作过,左右是无济于事,既然命数已定,我只想要尽力减少遗憾,而不是让自己活成怨妇模样,何况……承蒙殷先生妙手仁心,我如今能缓解病痛,勉强行动如常,提得起笔出得了剑,已经好过旁人许多,还有什么可怨憎的呢?”

    “话虽如此,但病人就该守病人的本分。”昭衍面上没有丝毫动容之色,语气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硬,“你身份非常,眼下又是多事之秋,难道没想过自己身份暴露的后果?郡主,在下若是所料不差,你此番出行恐怕是先斩后奏吧。”

    倘若殷令仪是奉平南王之命来这一趟,她身边决不会只有鉴慧一人暗中护卫,方怀远也不会在大会惊变后始终处于被动,昭衍更无可能如此轻易便偷袭得手。

    “你似乎有些讨厌我,可我们在此之前并不相识。”

    殷令仪是何等敏锐之人,察觉昭衍与其有异,只略一思量便想通了其中关窍:“是因为阿湄?”

    昭衍目光微寒。

    自打两人摊牌,昭衍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那位湄姐姐虽然是外冷内热,可到底不是善心柔肠的碧玉闺秀,若只为了幼时那点恩惠,尹湄顶多是设法偿还,而不会押上一生给平南王府卖命。

    尹湄之所以做下这样的决定,不外乎因为两个人,一是于她恩重如山的玉无瑕,若尹湄能够成为平南王府的心腹暗探,对玉无瑕的助力将远远超过一个江湖名侠;二是待她真心实意的殷令仪,尹湄曾是殷令仪的影卫,一开始或只为了还恩,可随着她们相交日深,殷令仪在那些年所做之事大半都被尹湄看在眼里,平南王府决不会轻易放她离开,而就在尹湄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时,殷令仪违抗父命将她平安送走,也正是这个抉择最终打动了尹湄,使她在权衡利弊与情义之后,掉头回到了平南王府。

    问题在于,昭衍清楚地记得尹湄说过,她是避开了殷令仪私自回去,做了直属于平南王殷熹的暗探,整个王府上下除了平南王本人,再没有谁知道她的存在。

    因此,即便殷令仪化身“林管事”在武林大会上见到了尹湄,也只该当她误入歧途成了补天宗的暗长老,不可能知晓尹湄险些为了她做杀人灭口的冒险之举,更不可能得知尹湄与昭衍之间存在着鲜为人知的紧密联系。

    “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湄姐没有离开西川,而是回来给你父王卖命了。”昭衍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四年里,她与王府间的秘密往来,有多少是经你之手的?”

    殷令仪轻叹了一口气,道:“阿湄传回的情报俱都过我明目,她所接到的每一条指令亦出自我手。”

    “包括让她去补天宗当暗桩?”

    殷令仪反问道:“她做得很好,不是吗?”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降临,几乎压得殷令仪闯不过起来,原本站在五步开外的昭衍缓缓走近,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湄姐视你重逾性命,而你又将她当作什么?”

    一瞬间,冰冷刺骨的寒意化为利刃悬于颈前,分明昭衍手无寸铁,可殷令仪决不会错认杀气,她知道就算自己贵为郡主,牵动着南北对峙的大局,但眼前这个人不会在乎那许多,他会把自己从这里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冷汗湿透了背后衣衫,殷令仪反而笑了。

    “我将阿湄,当作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昭衍的脚步一顿。

    “阿湄伴我数载,所知甚深,我父王虽非冷酷滥杀之人,但王府所谋甚大,如阿湄这般的人不能收为己用,那便只能永绝后患,当中是非想来不必详说,小山主也该懂得。”殷令仪淡淡道,“我素知阿湄的性情,对她施以威逼利诱只会适得其反,若一味强压于她,后果亦非我所乐见,不论于公于私,将她收服麾下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让她去补天宗……敢问小山主,古往今来无数从龙功臣,善终者能有几多?”

    尹湄若留在王府,即便有了殷令仪这层关系在,她也只是平南王麾下心腹之一,等到殷令仪不在人世后,附加于尹湄身上的特殊也会随之消散,等她在其中越陷越深,牵扯利害也会越来越多,她一个出身江湖草莽的孤女难免势单力薄,无论最终大事成败,尹湄的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正因如此,在殷令仪知道自己罹患不治之症后,她所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将尹湄调去补天宗,尽管那里是个龙潭虎穴,却也是尹湄能够大展拳脚的地方,一旦尹湄在补天宗站稳了脚跟,顾及补天宗与听雨阁的联系,尹湄在平南王心里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却不会跟其他幕僚和心腹那样关涉到权谋党争,由此规避开最致命的利害牵扯,只要她能坚持下去,便是进可攻退可守。

    昭衍只是关心则乱,并非榆木脑袋。

    杀意如来时那样陡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他举到一半的手轻轻落下,从殷令仪颈侧一掠而过,拿掉了她肩头一片落叶。

    殷令仪知道他心里仍未信任她,但眼下这一关已算是过了。

    昭衍问道:“你此番究竟是为何而来?”

    殷令仪已领教到此人的难缠,便也不拿话诓骗他,直言道:“若是没有萧正风与周绛云前来搅局,这次武林大会就会按照方盟主的心意顺利举行,倾其全力为江平潮造势,海天帮也将在不久后取代临渊门成为白道第一宗门,王府必须在此之前与他们有所接触,最好借此机会达成共识,方能延续王府这些年来在武林白道的部署。”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可惜方盟主安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会事态急转直下,而你分明答应了他力挽狂澜,却是阳奉阴违,让江平潮输掉了最后一战。”

    “我阳奉阴违?”昭衍嗤笑一声,“郡主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当日江少帮主是怎么输的,大家有目共睹,哪能怪到我头上?”

    殷令仪盯着他道:“周绛云将阳册视为囊中之物,定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了白凌波之事在先,不难推测出他的作弊伎俩,阿湄着实别无选择,可你身为知情者,同样有机会做好应对之策,却是只字不提,甚至你的伤势并不如表面看起来严重,只是借故避战……小山主,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借此机会逼出方盟主的底牌,同时狠狠拉了一把海天帮的后腿。”

    昭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嘴长在你身上,你怎么说都好,左右我是不置可否的。”

    殷令仪却是不依不饶起来:“历经梅县患难,你们虽然相识不久却是生死之交,江平潮为人豪爽大气,与你一路行来多有照拂,交情可见一斑,他妹妹江烟萝更是与你来往匪浅,想来在江帮主眼里,他待你也要比其他武林后辈多出几分亲近,只要海天帮能顺利接过武林盟大权,你必然前途无量,为何要这般算计他们呢?”

    昭衍不答反问:“你既是为了与海天帮结缘共盟而来,怎地连面不露、招呼也不打就要走呢?”

    江平潮虽然输了最后一战,可他仍成为了武林盟的少盟主,海天帮的威望或有受损,但并非无可挽回,倘若殷令仪在此时亮明身份向江天养伸出手,必然能事半功倍。

    可她非但没有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反而将自己隐藏得更深。

    昭衍向来是得理不饶人的,见殷令仪沉默不语,他又冷笑了一声,道:“冤鬼路上的杀手若非来自补天宗便是出身听雨阁,他们至少提前一天埋伏于此,方盟主知你底细不敢轻忽半分,武林盟中即便有这两方势力的耳目,也不可能早早打听到如此隐秘……换言之,你们的行程路线正是由你亲自泄露出去的,鉴慧暗中随行不止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在混战中带走你,左右失踪的是临渊门的‘林管事’,动手的是补天宗和听雨阁,明面上跟平南王府没有半点干系,对吗?”

    殷令仪不由得在心里暗道,这小子白瞎了一张好脸,真不讨喜。

    然而,悬在她心口的一块大石却也在此刻悄然落下了。

    当下情势紧急,她不怕遇到这样不讨喜的聪明人,只怕遇到冥顽不灵的蠢货。

    于是殷令仪给了他一个笑脸,颔首道:“未料想被你抢先一步。”

    昭衍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呢?”

    这一次,殷令仪没有敷衍他,她的神情一点点冷了下来,逐渐变得漠然。

    “为什么?”

    她似笑非笑,目光越过昭衍肩头看向来时的山路,寒声道:“方怀远忝为武林盟主,却是识人不清,所托非人,如今引狼入室,危楼将倾就在近日,我若不赶紧与其撇清干系,难道坐视王府被他牵累招来灭顶之灾吗?”

    “砰”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昭衍转过身,果然看见后方路口多出了两道身影。

    鉴慧的脸上满是震惊之色,刘一手原本紧握的刀已经掉落在地,这个爱刀如命的人此时却没有往地上施舍半个眼神,只是死死盯着昭衍和殷令仪,嘴唇颤抖了好几下,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半晌,刘一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声音颤抖几不成调:“郡主,您……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三十八章·分道

    日照水凝光,林深虫争鸣。

    滨州位于大靖的东海沿边,与中州相隔八百余里,倘若走的是陆路,即便有鲜车怒马,少说也得七天才能抵家,而若换了水路顺流东行,时间就要大大缩短,只需四五日就可进入滨州地界。

    江天养离开鱼鹰坞已近月余,兼之马车里还藏着一个方咏雩,自是不敢在路上耽搁片刻,他下令车队加急赶路,只用了一日时间便奔至仙留城,在此地休整一夜,翌日清早又启程,待到傍晚就能抵达越州,那地方与中州不同,域内多江河,水运犹为便利,凭借海天帮的人财势力,轻轻松松就可打通关节,取得路引和船只。

    他们这一队人马为数不少,除却江夫人,其他的皆是习武之人,自然对急行赶路适应良好,却是苦了江夫人,她本就羸弱多病,当下又是炎热时节,成日闷在车厢里受尽颠簸之苦,脸色已是苍白如纸,全靠药物强撑着。

    江天养与她一起长大,自当心疼亲妹,本想指派两个手脚麻利的女弟子前去侍奉照顾,奈何江夫人顾及藏在暗间的方咏雩,不允许任何人上她这辆车,自个儿也不肯换乘,江天养实在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好在这辆马车上还有一个可用的人,正是从栖凰山带下来的石玉。若论起对方咏雩忠心,整个武林盟怕是无出其右者,早先以为方咏雩当真死在了周绛云掌下,这小少年登时如遭雷击,而后操起峨眉刺就要冲下山去找周绛云报仇,幸好被守山弟子及时拦下,苦劝不得后将其打晕带回,孰料他竟是不吃不喝,险些把自己饿死在屋里。

    正因如此,方怀远做好决定后也将石玉安排到了江夫人这里,虽说他与江天养有约在先,可方咏雩的安危至关重要,纵使有海天帮高手暗中保护,身边还得有一两个放心的人才好。

    江湖人没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破规矩,何况江夫人身为主母,石玉也只是个半大少年,他从羊皮囊里倒出尚有余温的白水,又取了一包汤药块化开,见江夫人眉头也不皱地将药喝了,顿时眉毛微皱,仿佛自己的舌尖上也尝到了苦味。

    江夫人被他的神情逗得一笑,拈了颗蜜饯给他,石玉连忙吃了,多嘴问道:“夫人,你怎地不吃蜜饯?”

    “良药苦口利于病,吃蜜饯会减了药性。”江夫人摇了摇头,“况且我喝了这些年的药,舌头早已麻木,吃不出甘苦味了。”

    他们这厢轻声说话,躲在一层木板后的方咏雩却有些神思不属起来,含在口里的酸梅汤也没了滋味。

    听到后方传来轻微的敲击声,江夫人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这才朝石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将车厢门闩拉上。

    方咏雩拉开暗门,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母亲,可否将手腕伸来?”

    江夫人被他喊一声“母亲”,只觉得心都软了,当下不疑有他,将自己的腕子递了过去,方咏雩一见她的手腕细如皮包骨,一时间酸楚与担忧并起,并指搭上她的腕脉,小心翼翼地调动起体内所剩不多的截天阳劲,缓慢而仔细地查看起她的身体来。

    幸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想那样糟糕,江夫人早年身体不差,是在流产后才败了元气,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虽是小病不断,大病却是没有的,眼下气色难看也是因为连日来波折不断,如今又赶路劳苦所致。

    方咏雩松了一口气,道:“待到抵达滨州,母亲要好生歇上一段时日,今后不可再劳心劳力了。”

    江夫人笑道:“如今我们离了栖凰山,那些个什么恩怨争斗俱都作了前尘烟云,日后我只管做你娘,但凡你好好的,再找个可心人成婚生子,我是睡觉都能乐醒,哪会自寻烦恼?”

    方咏雩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个,见石玉在旁低头窃笑,面上不禁有些发烫:“母亲!”

    “男子汉大丈夫,成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羞恼的?”

    江夫人佯怒地瞪了石玉一眼,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拉过方咏雩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咏雩,事到如今,母亲也不瞒你,当初你跟阿萝的婚事,全是你父亲与我兄长二人议定,我打一开始便不赞成的。”

    方咏雩从未将这桩婚事当真,如今也早已放下了,却不想听江夫人这般说起,顿时有些好奇起来:“母亲缘何这般想?”

    江夫人叹了口气,示意石玉挪到窗边提防外头耳目,压低声音道:“阿萝是我娘家亲侄女,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自然希望你们一世安好顺遂,可……咏雩,你可见过阿萝的生母?”

    众所皆知,江烟萝与江平潮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生母韩氏乃是江天养的继室,当时她嫁与江天养时,距离先夫人病故尚不足一年,年少的江平潮为此与父亲大闹了一通,险些闹得要离家出走,后来韩氏生下江烟萝,江平潮对这母女俩更没好脸,这才闹出了失手将小姑娘从假山上推下导致残腿的事情。

    出事后,江平潮因为愧疚而对江烟萝逐渐改观,与江天养之间日渐僵硬的父子关系也破冰回暖,反倒是韩夫人打从那时起便在家开了佛堂闭门清修,一年到头鲜少露面,几乎像是不存在。

    方咏雩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之前我去鱼鹰坞时,并未见过韩夫人,她自潜心礼佛,只派人送了我一篇亲手抄写的祈福经文。”

    江夫人轻声道:“莫说是你,连我也不过见她几次,但是……当年阿萝摔伤一事,恐怕与她是脱不了干系的。”

    方咏雩愣了下:“怎么回事?”

    江夫人道:“你也知道我先夫是捕头,他为人刚正不阿,办案得罪了不少人,每当他有事要出远门,我就回娘家住上一段时日,正赶上发生这事……咏雩你有所不知,莫要看阿萝现在端庄知礼,她小时候活泼得像个男孩儿,因着海天帮里没几个同龄人,她最爱去找平潮玩,被甩脸子也不在意,平潮那时年纪也不大,没什么坏心思,即便被她烦着了,也不至于对她做什么。”

    “那……”

    “事发那天是中秋节,我们一家人都在院子里赏月吃酒,平潮不乐意跟我们一桌,独自跳到假山上看月亮,后来婢子端了月饼来,韩氏支使阿萝去给他送饼子,想着他会给小姑娘一点薄面。”说到这里,江夫人慢慢皱起眉头,“平潮不应声,阿萝就爬上去拉他的手,结果被反手一荡推了下来,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平潮是立刻反应过来去抓她,可不知怎的身子一趔趄,手下失了准头,阿萝就这样跌了下来,活活摔断一条腿……事后,我兄长大发雷霆,请了家法给平潮一顿好打,险些打去他半条命,我既心疼阿萝也心疼他,见阿萝那边不缺人手,便亲自去给平潮上药,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在平潮膝盖上看到一点青紫,像是被暗器砸的,可他自个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挨了一记。”

    方咏雩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当时平潮兄本可以拉住阿萝,结果有人暗中阻挠,您怀疑那个人是韩夫人?”

    江夫人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啊,我听说韩夫人出身落魄商贾之家,她并不会武功,哪来本事当着众人的面做手脚?”方咏雩百思不得其解,“何况,就算她深藏不露,可阿萝是她亲生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难道她赔上亲女儿的一条腿就为了让平潮兄挨顿毒打?”

    江夫人心下暗叹,道:“咏雩,你不妨设想一二,假如当年没有发生这件事,海天帮如今会是什么光景?”

    方咏雩一时语塞。

    倘若江烟萝幼时不曾因江平潮断腿,以江平潮自小到大都跟倔牛一样的脾气来看,他是绝无可能转性与江天养和好,更不会对江烟萝改观,须知江天养只得这一儿一女,在所有人眼里,江平潮就是海天帮板上钉钉的下任帮主,一旦父子俩隔阂渐深,往小了说是家宅不宁,往大了说就是帮派分裂。

    如此一想,江烟萝那条腿……断得可太是时候了。

    仲夏夜里,方咏雩背后莫名升起了一股寒意。

    江夫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韩氏生得极美,说是世间绝色也不为过,我能理解兄长缘何爱她成痴,可是每每见她,总给我一种芒刺在背之感,这个女人绝不只是个空有外表的描花瓶子,左右我是绝不相信她这些年来都在安安分分地礼佛,更不相信她会教出一个毫无心机的女儿。”

    当今世道,女孩子有些心机并不是什么坏事,身为至亲,江夫人宁可江烟萝多些爪牙也好过她如自己一样过着随波逐流的人生,可她同样是方咏雩的母亲,深知方咏雩心性纯善,他若想要过上平安幸福的一辈子,便最好娶个同样心思浅的女人,否则容易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才是江夫人反对婚约的根本原因。

    一时间,方咏雩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江夫人是真把自个儿当成了亲儿子才会说出这些隐秘之事,可这番话与他长期以来的认知相悖,他虽然对江烟萝没有男女之情,却是一直欣赏她的温柔品貌,当她是善心柔肠的小妹,哪怕偶尔察觉到些许异样,也只当是两家联姻幕后的利益牵扯带给人非常压力,不曾往深里想过。

    此时此刻,他不由得想起了昭衍,那家伙惯是鬼精,可曾发现其中端倪?

    江夫人不晓得他在想什么,继续道:“抛开你二人性情不论,便是你父亲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让我心下难安……咏雩,你尚未赶回栖凰山的时候,有天夜里我与你父亲说起此事,如今朝野上下俱是明流暗涌,方家已经风光过两代,为长久计该到了韬光养晦的时候,可他非但执意与海天帮联姻内定下任盟主,私底下还将不少人手调往西南一带,你说他是怎样想的?”

    方咏雩心里“咯噔”了一下。

    当今南北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哪怕是与朝廷素有隔阂的江湖人亦有知悉,武林中人最忌讳掺和庙堂之争,方怀远身为武林盟主自当以身作则,这些年来屡次婉拒听雨阁的招揽便是出于此理,可他既然决定要与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就该一视同仁地避开平南王府才对。

    他顿时正色起来,沉声问道:“母亲,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江夫人面色凝重地道:“你父亲晓得其中利害,南边一应事务都由他亲自过问,或由刘浩明经手,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

    刘浩明是刘一手的本名,方咏雩微松了口气,旋即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暗道:这一走,便是死生不复见了,他自做他的武林盟主,用得着我咸吃萝卜淡操心吗?

    心里这样想着,方咏雩最终是没忍住问道:“母亲,你可曾探过……的口风?”

    江夫人迟疑了下,方咏雩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更加挂心,追问再三才听她道:“你去鱼鹰坞那段日子里,我曾为你跟阿萝的婚约与他深谈过,诸般顾虑隐情俱都向他说明,可他执意如此,还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方咏雩脸色微变。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难懂,说的是世事变化无常,花朵不能常开不败,人也不会永远顺遂,必须得居安思危,早为日后做打算。

    结合当时的情况,方怀远似乎是预感到了某种即将到来的灾祸,于是选择了与家大业大的海天帮联姻,以亲上加亲的方式进一步加深两家同盟关系,倘若哪天他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海天帮能成为一条退路。

    此番大会虽使武林白道颜面大损,可武林盟仍是如日中天,堂堂武林盟主怎么会有这般想法?

    他是发现了什么,亦或者……将要去做什么?

    方咏雩走的时候没有太多留恋,现在却陡然生出了一把归心似箭的冲动。

    江夫人在说出这番话时已预料到了他的反应,及时将他按住,压低声音道:“咏雩,莫要冲动!我今日将这些事情告诉你,是要让你知道你父亲现在身处何等麻烦当中,教你清楚他急着把我们送走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你切不可在这节骨眼上回去,而是要时刻警醒,保护好你自己。”

    说话间,她凑到方咏雩耳边,声音细如蚊呐:“就连我的娘家,你也不可全心信任,鱼鹰坞的水未必比栖凰山的浅,待咱们……”

    江夫人的话尚未说完,前方突然传来马蹄刺耳的嘶鸣,隐隐有喧哗声起,旋即马车也为之一顿,惯性使得木桌差点翻倒。

    方咏雩一把扶住了江夫人,石玉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峨眉刺,三人在车厢内屏息以待,不多时,车厢门被人敲响,传来江天养的声音:“小妹,车队在此先行休整,你们就待在车上不要出来。”

    刚才的惊悸尚未散去,方咏雩眉头紧皱,江夫人定了定神才问道:“兄长,出了何事?”

    江天养道:“前方探子回报,说发现了咱们海天帮的紧急印记。”

    江夫人一惊,她心念急转,失声道:“莫非是平潮?”

    紧急印记非同小可,这一带又不是海天帮的势力范围,此番随江天养前来中州的人手俱在车队里,能够在前方留下印记的人只可能是早一步离开的江平潮。

    因着灵蛟会、弱水宫两大魔门间的争斗愈演愈烈,明月河流域内各路水贼也趁机作祟,江平潮奉命去杀贼破寨,此事江夫人亦有所耳闻,而越州是东行和南下的必经之地,算算时间,江平潮若是一路急行,前日就该路过这里了。

    隔着一扇门,方咏雩看不到江天养此刻的神情,只能听出对方的声音里暗含忧虑:“想来是他,探子发现印记的地方留有余血和打斗痕迹,我准备带几名好手追过去一探究竟,你们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保持警戒。”

    江夫人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握紧了方咏雩的手,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兄长放心,我晓得了。”

    江天养应了一声,纵马而去,石玉小心掀开帘子一角,果然看到八骑人马紧随其后,其余人各自下马休整,载人装货的几辆马车都被团团护住。

    江夫人缓过了气,凑到窗口往外看了看,此时已是黄昏,附近的林子在夕阳下显得明暗交杂,竟有几分鬼影重重的诡谲之气。

    长夜,将至。

第一百三十九章·恐惧

    直到酉时过后,江天养仍未回来。

    留在原地的众人没有生火,就着随身携带的水吞咽了些干粮果腹,随即便加强了戒备,江夫人所乘坐的马车更是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车厢内,石玉双手持峨眉刺守在车门后,江夫人原本有心催促方咏雩躲回暗间去,反被他护在了身后。

    江夫人急道:“你留在此作甚,适才已将轻重利害都对你说清道明了,且不管会不会出事,你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快躲进去!”

    方咏雩却道:“海天帮的诸位并非酒囊饭袋。”

    江夫人几乎要气笑了,正要斥他两句,又见方咏雩神色凝重地道:“他们既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那么能在他们群力护卫下闯进来的人,绝不是一道暗门就可抵挡的。”

    这句话说得极轻,又是在车内私语,饶是外头离车窗最近的护卫也不能听见分毫,却不想方咏雩这厢话音刚落,一道嬉笑的声音便破空而至——

    “再好的车也需得马来拉,马要是听话,你们坐在里头自然舒服,可要是马发了疯,你们可还坐得住?”

    这一声突如其来,惊得众人身躯一震,可不等他们辨明声音来向,便见寒光一闪,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眼前掠过,倏地没入拉车的马匹脖子上。

    海天帮财力雄厚,连拉车用的都是西域贩来的健马,这马不仅高大健壮,且十分听话耐劳,马夫无须挥鞭猛打,只要拉一拉缰绳,它便立时行停,叫往东绝不向西。

    因此,护卫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车厢上,没料到贼人会有此一招,定睛看去才知是一根长针扎进了马脖子,那针是中空的,里头灌了些暗绿色的药液,此时已有大半混进了马血里。

    “不好!”

    车夫立马去拽缰绳,可惜于事无补,原本安静站着的健马陡然仰天嘶鸣,竟是当场发了狂,迈开蹄子横冲直撞,挡在前方的几个护卫猝不及防,直接被这疯马撞飞,有人飞身上马试图驾驭,孰料这马蓦地人立而起,非但将人从背上甩脱,还用铁蹄狠狠踩踏下去。

    健马突然发狂,苦了车厢里的三人,石玉一个没防备被从门边甩到窗畔,疼得龇牙咧嘴,方咏雩第一时间将江夫人护在了怀里,自己的后背撞上了挡板,一股剧痛顿时袭来,险令他眼前一黑。

    车夫见势不妙,当即拔出腰间的马刀斩向缰绳,可不等他刀锋落下,一道紫色倩影随风而至,悍然挡在了疯马之前。

    疯马已不分路,更加认不得人,当即拖着车辆冲撞过去,连车带马少说有数百斤重,倘若被它迎面撞上,不死也去半条命。

    下一刻,一蓬鲜血突然喷出,顺风飞溅在车夫脸上。

    紫衣女子手握一对长短刀,疯马撞来时她侧身一让,同时将右手长刀一挥,生生将马头斩了下来!

    无头马兀自往前冲出丈许才颓然倒下,车夫被马血糊了一脸,来不及稳住车辆就是脖颈一凉,他的尸体方才滚落,车辆也随之翻倒,里面的人不得不破门滚出。

    方咏雩扶起江夫人,石玉吐了一口苦水,急忙看向来敌,脸色大变:“尹湄,竟然是你!”

    这紫衣女子赫然是尹湄。

    四下火光亮起,数十个黑影从林间各处飞窜而至,呈包围之势将这队人马团团围住,尹湄本就妩媚的容颜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明艳动人,尤其她脸颊边上溅开了几朵血花,是马血,也是人血。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前三人,最终落在了方咏雩身上,后者被这眼神一刺,如芒在背。

    海天帮众人不知车厢里缘何多出了一个人,那人还是早先“死去”的方咏雩,一个个虽然惊骇莫名,但到底是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朝他们三人聚拢过来。

    江夫人定了定神,厉声问道:“你们补天宗究竟想要做什么?”

    尹湄不曾应声,反而是先前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夫人这话可说得不对,当日天下英雄都做了见证,是你家老爷愿赌不服输,耍了鬼蜮手段妄图瞒天过海,而今我们宗主不过是来讨债罢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后方的杀手向两边分开,从林子里又走出一道人影,中等身材,锦衣束冠,脸上堆满了“和气生财”四个字。

    陆无归!

    早在认出尹湄时,方咏雩心中已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如今看见陆无归现身,他的一颗心顿时直往下沉,如堕冰窟。

    补天宗的人既然出现在此,说明他们在下山后压根儿没有走远,始终徘徊在附近守株待兔。

    换言之,周绛云不仅知道方咏雩尚在人世,还知道他会藏进海天帮的车队里,而他们这些天来的人吃马嚼十之八九都取自仙留城,偏偏仙留城里的众多桩子竟无一个发现端倪,及时传信回山。

    或者,有人发现了,只是按下不发或被其他遮掩了过去。

    江夫人的心思同样敏锐,她一把攥住方咏雩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生怕自己一松开他就会被人抢了去。

    她咬牙道:“周绛云枉为宗主,竟是敢做不敢当,只叫你们几个喽啰来打头阵,他自个儿又在哪里?”

    陆无归打了个呵欠,笑嘻嘻地道:“江帮主既不在此,对付你们这些人,杀鸡焉用牛刀?”

    话音未落,陆无归高高抬起的手骤然下沉,周遭杀手即刻得令,纷纷展开身形,刹那间寒光暴闪,杀声震天!

    尹湄离方咏雩三人最近,紫色衣袂在风中一绕,人与刀欺身向前,石玉立刻迎了上去。

    石玉与尹湄的武功相差甚远,此举无异于螳臂当车,可他抱定死志,峨眉刺左右齐出,灵蛇出洞般攻向尹湄,双刺对双刀,挑点对劈砍,配合井字步法,围着尹湄飞快转走,点刺要害,快进粘连,竟让尹湄接连两刀落空,刀锋险之又险地自钢刺下偏移开去。

    见此情形,尹湄不由得唇角一挑。

    峨眉刺是一样近身行险的奇门兵器,江湖上练它的人本就不多,能练出名堂的人更是屈指可数,石玉年纪不大已深谙奇诡之道,若潜心钻研下去,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倘若死在了这里,未免有些可惜。

    一念及此,尹湄手腕一抖,短刀蓦地擦过钢刺压上石玉的手指,石玉一惊,手下本能地翻转,乌龙摆尾之势顿时不攻自破,尹湄的长刀趁机落下,向着石玉当头斩去,他狼狈地侧身避让,膝盖却被尹湄重重踢了一脚,但闻“咔嚓”一声,他被迫半跪在地,峨眉刺也被双刀扫落,仍死死抱住尹湄一条腿,嘶声道:“夫人、少主,快跑啊!”

    石玉抵挡尹湄这一会儿工夫,护卫中已有人朝天射出了响箭,这箭矢乃是仿效边陲斥候的配制,破风时长鸣刺耳,在这寂静山林里远远传开,怕是十里开外都能听见。

    响箭一出,护卫们士气大振,奋不顾身地杀向敌人,补天宗的杀手亦非庸碌之辈,无数刀光剑影交织闪动,刀劈之重、剑刺之快足见各人功夫,一时间双方难分高下,战况竟僵持起来。

    陆无归见状,遥遥对尹湄道:“尹长老,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呀?”

    尹湄心头一凛。

    她早知道陆无归与自家师父关系匪浅,二者之间至今仍有秘密来往,可陆无归此人贪婪圆滑,素来立场成迷,是故尹湄自打进了补天宗,既不愿得罪他,也不敢接近他。

    眸中寒意生,尹湄一脚踢开石玉,小少年滚出两三丈远,后背撞上大树根,登时吐出一口血,两眼一翻不知死活了。

    紧接着,尹湄提刀向前。

    此时此刻,已有七名护卫赶到了江夫人与方咏雩身边,见尹湄孤身逼近,其中三人翻身一跃,稳稳踩在剩下四人肩头,七个人搭成一面人墙,将尹湄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兵器之道,向来是“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何况七个人心有灵犀,相互之间如臂如指,七个人可当一个人,七杆枪也可当一杆枪!

    大手一抡,三杆长枪凌空飞舞,凌厉枪尖刺破狂风,招招直取尹湄头颅,另四杆枪却将枪尖下沉入地,穿出四道寸深沟壑,扬起尘土满面,戳向尹湄下盘腿脚!

    这不仅是一道人墙,更是一方枪阵!

    尹湄周身气机都被七杆枪锁定,若换了旁人在此,只怕已是顾上难顾下,可她只是冷笑了一声,短刀归鞘,双手合握长刀,迎面朝枪阵攻去。

    刀对枪本就吃亏,更遑论一柄刀对七杆枪,可尹湄招式变幻灵巧,刀法与步法的配合更是巧妙,只见她脚下一蹬,凌空飞至枪阵头顶,正当三杆长枪倒握上刺之时,她又折腰落下,刀锋紧贴枪杆削向手臂,旋即借力腾挪,于半空中一个翻滚,但闻一声铿锵,离她最近的一杆长枪应声而断。

    枪杆折,断臂飞,一个人滚落下来,尹湄的脚下也溅开了朵朵红梅,她将长刀一挽,却没有乘胜追击,反是往后飞退。

    她这一退,枪阵便进,七人已折损其一,剩余六人胸中恨火熊熊,这六杆枪无论哪处扫到人身都能要人性命,如此威风下,即便尹湄的刀再厉害也不敢贸然近身。

    枪阵明显占得上风,方咏雩却是脸色一变。

    调虎离山!

    尹湄出刀杀了一人,将其余六人带离了江夫人与方咏雩,虽只有丈许距离,于此刻却是致命缺漏!

    果不其然,始终袖手旁观的陆无归终于动了。

    他的身体如同一颗弹丸,蓦地从原地弹射出去,只一刹就逼近了方咏雩,后者听得风声突至,想也不想便反手一掌拍去,可他忘了自己功力已废,这一掌打在陆无归身上非但不能伤其分毫,反而有一股沛然内劲沿着手臂冲撞而来。

    手臂一麻,方咏雩心里狂跳,可他到底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曲肘一推江夫人,顺势扭身折腰从陆无归的手臂下窜过,一手攥拳击向他腋下,一手拔出暗藏的匕首,直向陆无归腰间刺去。

    陆无归轻“咦”了一声。

    脚下一错,陆无归像是变作了一尾黑鱼,油滑无比地避开了方咏雩这一拳,匕首更是贴着他的腰擦了过去,方咏雩只觉得眼前一空,陆无归已闪至他背后,右手屈指成爪,向他肩颈要处抓去。

    江夫人花容失色:“咏雩——”

    千钧一发之际,方咏雩就地一滚,堪堪从陆无归爪下逃开,枪阵察觉到后方不对,阵势顷刻一分为二,三人合攻尹湄,另三人却折身向陆无归杀将而来。

    陆无归不慌不忙,弯腰拾起那根掉落在地的长枪。

    昔日补天宗三大长老,锁骨菩萨玉无瑕精通易容与刀术,见死不救殷无济医毒双绝,唯有这缩头乌龟陆无归,名利场上长袖善舞,黑白两道左右逢源,酒色财气更是样样精通,偏偏在武功一道上名声不显,素来为人诟病,说他人如其名,果真是个缩头乌龟。

    实际上,拳脚也好,兵器也罢,陆无归是样样都懂的。

    他爱好广泛,自幼贵博不贵精,练武也是如此,没有什么独门招式或兵刃,盖因这天下百家武学、十八般兵刃,陆无归都算是得心应手。

    譬如枪法。

    陆无归本是懒洋洋的一个人,提枪在手时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连尹湄都没看清他身法如何展开,霎时间已是三枪出手。

    第一枪,狂风摆柳!

    第二枪,白蛇吐信!

    第三枪,夜叉探海!

    狂霸,迅猛,毒辣!

    三招连击,迎面而来的三杆枪阵势立破,陆无归疾步上前,枪尖如蛇般探入其中,陡然一个斜挑向上,喝道:“给我起!”

    “噗”一声,最左那人竟被他一枪刺穿胸膛,整个身躯被一挑而起,随着陆无归振臂一挥,连人带枪向右抛去,那两人忙不迭分散闪开,不约而同地出枪攻向陆无归,一个使“恶虎扑鹿”,一个使“燕子夺窝”,一左一右刺向陆无归空门。

    陆无归侧头一瞥,又是一枪出手。

    这一枪不同于刚才那三枪的迅疾灵变,而是大巧若拙,既慢且缓,几乎在两支枪尖即将入肉时,陆无归的枪才慢条斯理地出现,枪杆正正挡在了两支枪尖前,撞出两道火花。

    不等两人发力吐劲,陆无归身子往后一仰,脚下平滑向前,霎时穿入二人之间,长枪顺势荡开两根枪杆,悍然撞向两人腰际。

    猝不及防之下,两个人被这一枪扫得离地飞起,这一次他们再来不及出枪,因为陆无归连人带枪紧追而来,枪尖如闪电般飞射而至,枪尾亦似狂龙摆尾而来!

    “砰——”

    两声闷响合二为一,一人喉间多出一个血洞,另一人的身子再度飞起,胸骨尽碎,一下子飞出三四丈远,落地时再无声息。

    连杀三人只在转瞬之间,陆无归这一手枪法非但震慑住了海天帮的护卫,也结结实实地惊到了尹湄!

    尹湄心绪狂涌,这一瞬间她对陆无归生出了浓浓的忌惮,亦有隐忍的杀意!

    陆无归浑不在意诸人想法,他百无聊赖地将染血的枪丢弃在地,转头一看,笑道:“哎呀,一时技痒,竟是叫人跑了。”

    在他身后,原本站在那里的江夫人和方咏雩已然不见了踪影。

    方咏雩虽没了内功,眼力却还在,有陆无归和尹湄两大高手在场掠阵,海天帮这方败局已定,唯一的胜算就是赌江天养能否尽快赶回。

    为了围攻车队,补天宗的杀手已倾巢而出,方咏雩趁陆无归出手之际,带着江夫人遁入林中,拼命朝江天养离开的方向追去。

    江夫人身体抱恙,又是不会武功的弱质女流,跑了没多远便上气不接下气,急忙松开方咏雩的手,对他道:“咏雩,我是不成了,你快些跑!”

    “不行,我背——”

    杀手很快就会追上来,方咏雩哪肯将她抛下,正要让江夫人上背,低头一看地面,却是心头一颤,浑身鸡皮疙瘩狂舞起来。

    月光穿过树叶,将他和江夫人的影子拉长在地。

    然而,在江夫人的影子旁边,除他以外,竟还有第三道人影!

    恐惧,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在此刻伴随着黑暗没顶而下!

    方咏雩的声音戛然而止,脸色变得煞白无比,江夫人心下猛跳,可不等她回头,一只手已从她背后的黑暗里伸来,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黑暗中,周绛云仿佛索命的阎罗,悄无声息地降临此地,他与江夫人只有咫尺之遥,能够清晰地听到她此刻无比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又见面了。”

    周绛云一手按着江夫人,一手伸向方咏雩,唇角上扬如断魂钩,轻笑道:“这一回,你愿跟本座走么?”

第一百四十章·反目

    待到江天养率人匆匆赶回,已经临近亥时。

    他们一行九人在探子的引领下直奔前方发现印记之处,果真在一棵树上发现了鱼鹰刻痕,根据树皮裂口的状态推测,这印记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可惜任他们刮地三尺,再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事关亲子,江天养不敢有分毫轻忽,带人沿着印记指向一路追了过去,这回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似有不少人曾在那附近驻扎,并发生了厮杀械斗,饶是已经草草清理干净,泥土间仍可见些许暗红血迹。

    正当江天养惊疑不定时,从后方遥遥传来一声尖利悠长的锐响,但凡是在鱼鹰坞待过的海天帮弟子都能第一时间意识到此乃自家特制的响箭,此箭若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发出,留在原地的车队必然遭遇了大祸。

    江天养紧赶慢赶,到底是晚了一步。

    密林内一片狼藉,五辆大车已有三辆翻倒,剩余两辆也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马匹被杀死多数,足以令无数盗匪眼红的财物倒没有多大损失,被人弃如敝履丢在地上。

    江天养抓住一个神情惶急的属下,喝问道:“是谁干的,人呢?”

    那人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此时看到帮主归来,三魂七魄才算归位,忙不迭地道:“是、是补天宗……周绛云,周绛云那魔头他亲自来了!”

    补天宗此番偷袭只为掳人,周绛云一经得手,这厢陆无归与尹湄就立刻终止战局,带领众杀手迅速撤离,是故海天帮的车队虽然遭到重创,折损人手却不算多,大多只是负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江天养脸色铁青地松开手,目光一扫四下,发现江夫人正双目紧闭地斜靠在一棵大树下,两名女弟子在她身边看顾,他连忙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姑夫人如何了?”

    其中一名女弟子答道:“回禀帮主,姑夫人只受了些皮肉小伤,乃是受惊过度才昏厥过去。”

    江天养松了口气,见这二人欲言又止,沉声道:“有话直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两个女弟子对视一眼,先前开口那人壮着胆子道:“帮主,今夜是补天宗的人趁您不在前来偷袭我等,既不为财也不为仇,乃是冲着方家那位表少爷来的,可、可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微弱不可闻,两人噤若寒蝉地站着,不敢看江天养乌云密布的脸。

    “滚下去。”江天养冷冷道,“这不是你们该管的事情,闭好嘴巴做事。”

    “是、是!”

    二人如蒙大赦,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赶紧退下去为其他伤者包扎,却没有发现在自己转身后,江天养不着痕迹地朝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了点头,眼中杀机一闪即逝。

    发作了一通火气,江天养的神情总算缓和下来,可当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江夫人不知何时已经苏醒,正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眼里仿佛有两口枯井,哪怕周遭火光熠熠,也没能映亮她的眼睛。

    江天养一愣,旋即俯下身,关切地问道:“小妹,你无恙否?”

    孰料江夫人仍是那样看着他,苍白的嘴唇翕动了好几下,似乎说了什么,可惜她气力耗尽,以至于江天养一个字也没听清。

    他皱起眉:“小妹,你在说什么?可有哪里不妥?”

    这一回,江夫人的嘴唇颤抖得更加剧烈,她勉强让自己坐直一些,声音沙哑无比:“为……什么?”

    江天养这下听清了,却不明白她是何意,正要再说什么,江夫人猛地拔下了发簪,用尖端死死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此举不仅出乎江天养意料,连他的几位心腹也没能反应过来,他们正要有所动作,却见江天养挥手示意,只能将刀收入鞘里,呈环状包围起来,不着痕迹地隔绝了其他人的视线。

    江天养脸上的笑容淡了,他看了眼江夫人颤抖不已的手,轻声问道:“小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口腥甜涌上喉头,江夫人勉强将它咽了下去,她此时披头散发,眼中血丝密布,像个濒临崩溃的疯婆子,全无往日的风姿气度。

    她哑声道:“你为什么要出卖我们,为什么要勾结补天宗,为什么……要把咏雩交给周绛云?大哥,你告诉我,你堂堂海天帮帮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质问凄厉,可惜她现在的声气不比蚊子大多少,江天养也不觉刺耳难听,反而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小妹,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许是你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快些放下簪子,好生休息吧。”

    话音刚落,喉间传来一点刺痛,江天养眉头皱起,带了些愠怒地道:“小妹,玩笑开到这里就够了。”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江夫人目龇俱裂,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幕幕画面,最终定在了方咏雩跟周绛云对峙的时候——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周绛云若想取了自己的性命,就像捏死一只蝼蚁那样简单。

    于是,她压根没想过自己能活,拼力抓住了周绛云的手,对方咏雩嘶声大喊:“跑!”

    方咏雩却没有跑。

    这孩子自幼早慧,遇事却傻得厉害,他非但没有如江夫人所愿那样远远逃开,反而向前走了一步,道:“放开她,我跟你走。”

    周绛云笑了一声,道:“先前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令尊尚敢耍诈食言,本座如何相信你不会故技重施?”

    方咏雩不顾江夫人的惶恐,他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最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周绛云道:“周宗主,你放过我母亲,我任你处置。”

    一霎那,江夫人的眼睛红了。

    周绛云信守承诺放过了她,方咏雩跟在他身后,至始至终也不敢回头,只怕自己多看一眼就再没了离开的勇气。

    “……补天宗出动了数十名杀手,若是一路尾随,车队众多耳目没可能不发现端倪,他们必然是提早埋伏于此,而转道的命令是你今早下达的,即便有奸细放出风声,如此短暂的时间也不够让他们抢到我等前头去,除非……是你早早跟周绛云通过气了。”

    江夫人握簪的手抖得愈加厉害,她满腔心绪翻涌,悲愤交加之余更多不敢置信,兄妹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可谓感情甚笃,哪怕江夫人因着海天帮这些年的动作频频而对娘家生出了戒心,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兄长会走到那条不归路上。

    见江天养默然不语,她心中悲意更甚,强压着哽咽道:“你是申时三刻离开的,补天宗的人戌时来袭,相隔不到两个时辰,你们还得留心追踪痕迹,决计出不了十八里地,待响箭一出,你们若是快马加鞭,只消半个时辰就能赶回来,可是直到补天宗的人从容撤走,你们才姗姗来迟。”

    江天养叹道:“我们只是遇事耽搁了,小妹你怕是魔怔了。”

    “你——”

    江夫人浑身颤抖,被江天养抓住机会一把攥住了腕子,用力不大,却足以让她无法再动弹分毫。

    她挣扎不脱,适才压下的血腥气又涌上喉头,惨然道:“周绛云号称‘血衣人屠’,自他上位以来,补天宗行事狠辣较傅渊渟在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更遑论正邪不两立,若非你们早有勾结,他就算为了杜绝风声走漏也得将此间诸人赶尽杀绝,怎会留下这么多活口?大哥,都说大丈夫敢做敢当,你枉为七尺男儿,连自己做下的事也不敢认么!”

    “认?”

    江天养眼里掠过一抹寒芒,他身躯前倾,在江夫人耳边低声道:“他方怀远忝为武林盟主,敢说自己的儿子还活在世上,敢认自己沽名钓誉吗?”

    这一瞬间,那个豪爽大方的海天帮帮主消失不见,他就像是披了人皮的恶狼,朝江夫人露出了隐忍多时的獠牙。

    江夫人遍体生寒。

    “小妹,你自幼聪明,不仅爹娘在时格外疼你,兄妹三人里我也最是宠你,待二弟他不幸早夭后,我待你可有过半分刻薄?”

    五指用力,江夫人手腕吃痛,簪子掉落在地,江天养将她的手一点点按下去,淡淡道:“当年爹娘有意让你嫁给皇商秦家,你偏要喜欢那一穷二白的小捕头,是我帮你说服爹娘,让你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后来你夫君被人害死,亦是我替你复仇灭了凶手满门……这么多年,我对你好不为回报,唯一求过你的事,便是让你改嫁给方怀远,他这人虽有些顽固迂腐,但其身为武林盟主,看在海天帮的面子上,对你纵无情爱也有尊重,可你必须记住——江含露,你之所以能有今日风光,尽是仰赖海天帮的家业,仰赖我江天养这个大哥。”

    江夫人心中大震,她看着江天养,分明是熟悉的面容,却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盟主夫人又如何?你只是一个继室,膝下无亲骨肉,在方怀远心里你永远比不过晴岚那个死人,归根结底,你这辈子姓江不姓方,我与海天帮才是你真正的依靠,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天养语气虽轻,神情却令人不寒而栗,“小妹,你若还想要姓江,还认我这个大哥,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等我们回到鱼鹰坞,你仍是地位尊贵的姑夫人,不必指望方怀远父子,我会一如既往地待你好。”

    这一番话说出口,虽无直接回应,却已是承认了。

    江夫人悬起来的那颗心一下子跌落进深渊。

    半晌,她轻轻地道:“平潮知道他引以为傲的父亲已走入歧途了吗?”

    江天养脸色微变。

    “看来是不知道了。”江夫人抬起头,疲惫地扯了下唇角,“他那样尊崇你,一心想要成为如你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若知道了你做的这些事,想来不啻于天崩地裂。”

    “你……”

    “至于阿萝,我想她是心知肚明的。”江夫人冷冷道,“亏咏雩至今心心念念对她不住,却是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算计了他,你们根本没想过联姻,只是要借这个由头渗透进武林盟内部,如今她还留在栖凰山上,八成是给你当耳目……你等不了三年之久,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先一步坐上盟主之位,于是迫不及待要动手了。”

    “小妹!”江天养语气转冷,“你不会不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吧?”

    刹那间,杀机在他眼里一闪而过,江夫人却没有漏看,她心里一阵阵发寒,手脚也冰冷无力,却仍执拗地扶着树干站起来。

    “大哥,你想杀我。”她不无悲哀地道,“我们兄妹俩血浓于水,相互照拂大半辈子,你要为了你的野心杀我!”

    江天养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拳,有些狼狈地退了一步。

    “十年前,我已立志孀居守节,你却要我嫁给方怀远,打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所图不小……但是,我跟你一起长大,知你素有宏图大志,武林盟主又非至尊宝座,天下英雄谁有本事便由谁去坐,怎地我兄长就坐不得?因此,我答应了你。”

    江夫人缓缓抬起手,指着江天养的鼻子骂道:“姻亲关系,同盟结好,你耍弄了这么多手段,我都能顺着你,正如你所说,海天帮是我家,你是我大哥!可你、你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跟周绛云这等恶贼魔头暗中勾结,他杀人无数作恶多端,又与朝廷鹰犬沆瀣一气,你为一己之私将海天帮推入无情无义、无心无耻的地步,哪怕你当真一统江湖,生时风光无限,死后到了阴曹地府可还有面目见爹娘?”

    “啪——”

    一声脆响,江夫人被打得一趔趄,头磕在树干上撞出了血瘀,可她仍在冷笑,死死看着自己的兄长。

    江天养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打出了这一巴掌,却觉得自己疼得厉害。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左右吩咐道:“姑夫人受惊过度,罹患疯疾,言出无状,行为疯癫,将她带回车上,派人贴身看护,不准她下车喧哗,待回到鱼鹰坞后,延请名医为其看诊。”

    “是!”

    很快,江夫人被点了穴道强行拖回马车里,江天养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随手抹去脖颈上半凝固的血珠,下令众人尽快收拾残局,即刻启程。

    这时,他看到了倒在一棵大树下的石玉:“谁干的?”

    一名心腹立刻转身去问了几句,很快回来道:“这小子自不量力,对上了补天宗的暗长老尹湄。”

    听到是尹湄出手,江天养面色微缓,正要上前确认石玉的死活,忽听后方草丛里传出一点异动,当即转身一扬手,飞刀如流星般射入其中。

    心腹一惊,连忙提刀过去查探,片刻后便拎出一只野兔,这兔子已毙命,身上插着那把飞刀。

    有惊无险。

    江天养放下手,被这一打岔也无心再管石玉,见众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翻身上马,率先离开。

    等到马蹄声彻底远去,如尸体般俯卧在地的石玉才急促地喘息起来,满是血污的双手抠进泥土里,好半天才坐了起来。

    尹湄着实没下杀手,但也绝不算轻。

    石玉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尽靠一口气强撑意识不散,他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牙齿深深陷入唇里,很快咬出了血。

    第一个发现石玉还活着的人,是江夫人。

    她被人从密林里带回来时还算清醒,发现这里已是一片混乱不堪,大家都忙着救治同伴,没人来得及在意孤零零的石玉,于是江夫人强撑着来到他身边,却在发现他还醒着的时候陡然想到了什么,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飞快在他掌心里写了两个字:装死。

    石玉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可他在这支队伍里最熟悉的就是少主和夫人,于是乖乖听话,哪怕屏息得差点憋死自己。

    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知道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我得……回去……”

    石玉喃喃道,他知道单凭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必须尽快赶回栖凰山,将此间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盟主才行。

    在原地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海天帮的人不会杀回马枪,石玉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准备往来路走去。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石玉浑身一颤,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他骇然看到两道黑影从幽暗处走出,离那只野兔被射杀的地方相隔不到三丈。

    “你们……”

    石玉下意识地想摸峨眉刺,却摸了个空,正当他惊恐万状时,火光映出了这两人的容貌,他不由得一怔,随即大喜过望:“是你们!”

第一百四十一章·变数

    这家小摊位于古道边上,摊主是一对夫妇,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就在路旁支起棚子,摆放十来张方桌长凳,供来往商旅歇脚用饭,卖的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唯一算得上可口的是农家自制的酒酿圆子。

    杜允之已经连吃了三大碗。

    他向来挑剔,有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类的讲究毛病,似这般粗陋的食物放在平时莫说入他口,便连看也是看不上的,可杜允之此番在山林里待了数日,跟着他的一帮大老粗提刀杀人易如反掌,却连烤个鸟雀都是半生不熟,将他的十分神气折磨得三分也无,故而平日里被他不屑一顾的酒酿圆子如今也成了美味佳肴。

    摊主夫妇见他孤身一人,又是富家公子的打扮,忍不住对他生出了几分好奇,眼下没有其他客人,夫妇俩端了一壶茶和炒蚕豆上来,问道:“这位公子,你是要去何方呀?”

    杜允之笑道:“等人。”

    “在这里等?”妇人抬头看了看天色,“瞧这天气怕要落雨咧。”

    杜允之叹了口气,道:“别说落雨,下刀子也得等呐。”

    摊主想了想,问道:“这条路是中、越两州的必经之地,公子要等的人是西进还是东出呢?”

    杜允之知道这夫妇俩在此地摆摊已有近十年,对两地来往之事十分熟悉,于是反问道:“有什么讲究吗?”

    “讲究大着咧。”妇人接口道,“西进则罢了,若是东出,那便是打中州而来、向越州而去,十有八九是要乘船走水路的,听说明月河沿岸贼寇横行,还有匪徒建起水寨,许多商旅都一去不回了。”

    杜允之故作惊讶地问道:“有这事?盗匪如此猖獗,官府难道就放任不管?”

    “那也得管得了啊!”

    摊主往嘴里丢了颗蚕豆,发牢骚道:“俺听熟客说啊,明月河那一带的贼人多是练家子,个个武功高强,还有劳什子灵蛇会和那什么弱水宫打得头破血流……这些江湖人士目无王法惯了,莫说是衙差,官老爷都怕他们,哪个能管?”

    杜允之心下哂笑,却道:“先前我路过中州,看着倒还井然有序。”

    摊主不无艳羡地道:“中州是武林盟的地盘,来往的多是白道人士,哪个蟊贼胆敢在武林盟主的眼皮子底下造次?俺都跟婆娘说定了,等娃儿再大一点,俺一家人都搬到中州过太平日子去。”

    “那在你们心里,当今这位武林盟主可算得上英雄豪杰?”

    “嘿,他要不是英雄豪杰,天底下这么多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哪轮得到他当领头的?”

    杜允之忍俊不禁,取了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你家圆子味道不错,拿着吧。”

    夫妇俩都吓了一大跳,那妇人连忙摆手道:“三碗圆子能值几个钱,要不了这么多……”

    “多余的,就当我买你们这个摊子。”杜允之看了眼天色,“要落雨了,早些回家带孩子吧,东西都留下,我自坐着等。”

    妇人还待再说,却被丈夫用力拉了一把,只见他满脸惊恐地朝桌子努了努嘴,她忙定睛看去,只见那一锭银子竟是半嵌在桌面里,周遭桌面连一道裂纹也看不见。

    杜允之浑不在意夫妇俩一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自顾自地喝起茶来,一口茶过喉,他又想起了什么,对夫妇俩道:“至于搬去中州的事情,且缓上两三年吧,都说天子脚下居不易,这武林盟主的脚下是非也不少呢。”

    妇人已是抖似筛糠,结结巴巴地应了声,连收拾都顾不上,跟丈夫逃也似地快快离开了。

    附近的草丛动了动,杜允之头也没回,只淡淡道:“日行一善,不必理会他们。”

    于是那丛草又安静了下来。

    兴许是那酒酿圆子的确好吃,亦或者这夫妇俩质朴得令人发笑,杜允之本想吃饱喝足后将人都埋进地里,临了却改了主意,尤其听到那摊主说起自己的孩子,杀意也不由得淡去。

    杜允之也曾过过苦日子,知道没爹没娘的孩子要想在这个世上活下来有多难,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并非周绛云那般枉披一张人皮的杀人鬼。

    思及周绛云,杜允之突然觉得碗中茶水都带上了一股子腥气,令他一阵阵犯恶心。

    哪怕在栖凰山上有过一遭合作,杜允之仍不愿与周绛云多打交道,他承认自己是坏人,而坏人与恶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让人生厌,后者却让人畏惧。

    周绛云无疑是让恶人都心惊胆寒的人。

    万幸的是,他今天要等的另有其人。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杜允之都昏昏欲睡的时候,头顶突然炸开了一声惊雷,狂风平地而起,吹得周遭草木摇摆不定。

    他惊醒过来,只见穹空乌云密布,最先是一条银蛇闪现,紧接着有雷声轰隆,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最初只有零星几粒,旋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多时便有大雨滂沱落下。

    杜允之连忙躲进了棚下,隔着雨幕往向西面的道路,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乱,他抬眼望去,马蹄踏雨,水花乱溅。

    这一行人马正是海天帮的车队。

    遭遇补天宗的袭击后,江天养更不肯在路上多做耽搁,历经一天两夜的疾奔后,他们终于离开了中州地界,如今已是人困马乏,偏又遇到了雷阵雨,不得不找地方稍作歇息,幸好这里有一处茶棚,勉强能让众人避雨。

    江天养甫一下马,迎面就见杜允之坐在茶棚一角,正好整以暇地吃蚕豆。

    紧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松,江天养脱下斗笠和蓑衣便向杜允之走去,后者热情地给他斟了一碗茶,道:“江帮主舟车劳顿,快喝碗热茶去去寒吧。”

    江天养倒也不怕他在茶水里动手脚,端起茶碗就喝了一大口,这才问道:“杜馆主何时改行在这荒郊野外卖茶水了?”

    杜允之目光一扫他身后众人,叹道:“可惜在下准备了百十份茶水,如今却要浪费许多了。”

    海天帮这一队人马原本为数不少,如今来到这棚下的却只得五六十人,杜允之早晓得周绛云跟江天养之间那点勾当,自不会认为其余人都被周绛云杀了干净,否则大事未成,这两头大龙就要先窝里斗了。

    果不其然,听他委婉问起,江天养面上无悲也无怒,又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淡淡道:“不听话的人,自当不必来了。”

    杜允之心头凛然,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一辆马车中传出了异动,似有人在里面挣扎,可惜这动静很快就消失了。

    他目光微凝,问道:“敢问江帮主,那车里的是……”

    江天养一掀眼皮:“是舍妹,她受惊过度患了疯病,让杜馆主见笑了。”

    这句话说是见笑实为警告,杜允之暗道这翻脸无情的主儿竟还顾及着手足情,知趣地不再多问,转口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绕着中州走了一圈,武林大会引起的波澜愈发大了,弱水宫、灵蛟会两大魔门为争明月河之利,行事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再有那云岭地崩之事牵涉甚广,南北对峙一触即发……鉴于诸般种种,四方官府已增设了关卡,听雨阁亦加派人手分布各地,不仅对来往人货严加搜问,更是针对武林人士多有盘查!”

    江天养顿时会意,明月河漕运之利何其巨大,若是任由江湖势力将之瓜分,官府不仅大损颜面更伤及根本,绝不可能轻易罢休,故而骆冰雁当初虽眼馋这块肥肉,可若无周绛云代听雨阁表了态,她定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伸出爪牙。

    可惜骆冰雁聪明反被聪明误,待弱水宫与灵蛟会争得两败俱伤,就该到海天帮坐收渔利之时了。

    心念转动,江天养沉声道:“弱水宫势力庞大,灵蛟会底蕴深厚,此二者争利非一时半会儿能分高下,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壮大自身。”

    “周宗主劫走了方咏雩,无异于拿捏住了方怀远的命根子,有了这个活生生的把柄在,他纵然身为盟主也要投鼠忌器。”说到此处,江天养又冷笑一声,“何况方怀远自己手底下也不干净,他先父与亡妻俱是乱臣贼子,若非前阁主一念之仁,便是株连之罪也够他死无葬身之地,又何来今日风光?偏生方怀远不思感恩戴德,表面奉迎而私下阻挠,否则听雨阁招安武林的行动哪会停滞不前?”

    杜允之附和道:“不错,这些个冥顽不灵的江湖人士对听雨阁素有成见,若要招安须得自上而下、徐徐图之,故而前阁主才放了方怀远一马,可惜此人不识好歹,始终阳奉阴违……本来,他若肯退位让贤,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与江帮主,咱们也不必走到如此地步,可惜方怀远贪恋权威,耍弄手段修改大会章程,说是将下任盟主之位内定给了令郎,不也是欺令郎年少难以统筹全局,到时还得继续仰赖他这个前盟主吗?”

    江天养一时面沉如水。

    临渊门与海天帮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方、江两家又是世交,数十年来同进同退,要说江天养对方怀远半分情义也无,那是空口白话,可再多的情义与武林盟主之位相比,又变得不值一提了。

    诚如杜允之所说,听雨阁对方怀远这些年来不识抬举的行为早有不满,于是动了以江代方的心思,在江天养看来此为一举两得的好事,凭着两家的交情,待海天帮上位之后,难道会亏待临渊门?

    然而,当江天养向方怀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时候,方怀远沉默良久,却道:“天养兄实为当世豪杰,天下英雄罕有与你并肩者,可当今朝野局势复杂,黑道六魔门皆如日中天,反观白道有些青黄不接,下任盟主任重道远,与其求强不如求稳,天养兄与愚弟已是知天命之年,传位于父……莫若与子。”

    莫若与子。

    江天养视方怀远为挚友,怎料想在他心里,自己竟不如那未能独当一面的儿子。

    纵使江平潮是江天养的亲子,他仍在那一刻生出了难以自抑的嫉恨,嫉的是江平潮的轻狂年华,恨的是压过自己大半辈子仍不罢休的方怀远。

    因此,江平潮输掉了最后一场比试。

    他并非输给尹湄,甚至不是输给周绛云的手段,而是输给了自己的两位至亲。

    江烟萝要打乱听雨阁的部署,而江天养要让方怀远乃至天下好汉都看清楚,这些小辈再怎么厉害,现在也是靠不住的。

    当今武林白道,堪为盟主之人,唯有他江天养。

    杜允之见他面上阴晴不定,心知自己踩到了江天养的痛脚,顿时暗暗叫苦,连忙岔口道:“在下奉命在此相候,是有些事情要告知江帮主。”

    江天养回过神来,皱眉道:“何事?”

    “想来江帮主也知晓萧楼主此番来意为何,那平南王女行踪诡秘,西川密探拼死传回的消息定不会有假,她一定来了栖凰山,只是藏匿极好未露行迹罢了……当日萧楼主虽告辞下山,暗中留下了不少桩子,尽数由在下调遣,便将出入栖凰山的大小道路都安插上耳目,以此从陆续下山的人马里甄别目标。”杜允之的神情凝重起来,“今早探子来报,临渊门的那位林管事在冤鬼路上出事了。”

    “林管事……”江天养略一思索,“是那方林氏?”

    “不错,刘一手携八大高手护送她赶往云岭山,是要代表武林盟协助官府救灾赈济,结果刚一出栖凰山就被一伙杀手劫道,她死于混战中。”

    “死了?”江天养心下狐疑,“怎么死的?”

    杜允之道:“详情不知,只晓得武林盟八大高手与二十四名杀手同归于尽,她也掉落悬崖,待刘一手赶回栖凰山报信后,武林盟的人找了一天一夜,尸体惨不忍睹。”

    “确认无误?”

    “据埋伏多年的桩子说,那方林氏右耳后有颗红痣,尸体亦有,况且面目依稀能辨,应不会有错。”

    “杀手来自哪方?”

    “杀手是在下安排的,根据连日来的筛查,这个林管事有些可疑之处,再有暗桩打听到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方怀远秘密派往云岭,三分疑云都成了七分,这才安排了人半路伏击,耳提面命要抓活的。”

    “算上她和刘一手,二十四人对十个人,竟还杀了个同归于尽?”

    “这二十四人无一庸手,就算任务失败也不会被刘一手等人赶尽杀绝,一定是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故,正是在下一筹莫展之处。”

    江天养的脸色更难看了些。

    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道:“那女人一定就是平南王女!”

    杜允之怔住:“可她已经……”

    江天养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尸体是真正的方林氏,却不是我们所见的那位‘林管事’!你且想一想,护卫与杀手都死了,唯一活下来的刘一手乃是方怀远最为倚重的心腹,他说的那些话岂能当真?”

    杜允之登时悚然一惊!

    “你中计了,方怀远恐怕是发现了你布下的桩子,故意放出消息引你派出杀手,再趁机来个死无对证!如此一来,平南王女借机脱身,脏水都泼到了杀手身上,方怀远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能趁机清查内外,你留在栖凰山的那些耳目……方怀远,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杜允之脸色大变,霍然起身:“难道他要先下手为强?”

    江天养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飞驰而来,当即抬头一看,只见一匹快马风驰电掣地朝这边冲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劫人

    早在杜允之坐下喝酒酿圆子之前,他已经带人将这条古道前后三十里都清理了一遍,莫说是行人,连蛇虫鼠蚁也难见。

    因此,这个纵马飞驰的不速之客必然来者不善。

    他将茶碗一摔,八道人影便如箭矢一般从草丛里射出,雪亮森寒的刀锋刹那间在风雨中张开,如孔雀开屏般朝飞马包围而去!

    来人临危不惧,猛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快马依旧撒开蹄子往前疾冲,人却凌空后翻,腰刀顺势出鞘,寒芒乍现如奔雷走电,刀势分明后发,却比先出的八张刀更快劈出,霎时间只见火花电闪,漫天风雨都被刀光剑影撕碎,只听“叮当当”一阵急促锐响过后,那八张刀无一例外地扑了空,似有水缠之力黏着了刀势,每每在紧要关头将刀带偏,孔雀屏却被来人窥准破绽一刀劈开,变成了落毛雁子阵!

    就在这时,那匹无主快马已经冲入木棚下,当即有人出手拦截,这些个常年刀口舔血之辈自然不会对区区一个畜牲手下留情,只见寒光一闪,已有数把利刃刺入马腹,更有一人依仗刚劲挡在马前,双手疾出抓住两只前蹄,额头青筋暴起,竟以一己之力生生将马匹掀翻。

    然而,就在马匹嘶鸣倒下时,绑在它身上的油皮纸包也滚落在地,竟是数颗弹丸大小的黑色珠子,落地时“滋滋”怪响,发出十分刺鼻的味道。

    “不好,是霹雳弹!”

    不知是谁惊呼出声,棚下众人慌忙逃开,杜允之虽有听雨阁高手相护,但他位置离得太近,前脚刚跨出木棚,后脚便听到巨响如雷似在耳边炸开,转眼间火光爆闪,滚滚热浪如决堤洪水向四面八方汹涌拍去,来不及撤远的人直接被这气浪抛飞而起,整个棚子顿时四分五裂,轰然坍塌下来。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杜允之吐出一口鲜血,只觉得后背一阵火辣辣地疼,五脏六腑也好似轮转颠倒了一番,他一把推开搀扶自己的人,转身看向那已成废墟的棚子,只见火焰仍未被雨水彻底浇灭,四散的木石碎块下压着几个人,已不知死活了。

    杜允之目眦欲裂,自打进了听雨阁,他是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想到自己险些也跟这几人一样丧命在霹雳弹下,他恨不得将始作俑者碎尸万段,于是厉声道:“抓住他!”

    江天养却道:“将你的人叫回来。”

    杜允之面上杀意未歇,语气不善地道:“江帮主是何意?”

    “你带来的这些人,没有谁是此人对手,再去多少也是枉送命。”顿了下,江天养冷笑一声,“不信你抬头看。”

    杜允之一惊,连忙转头看向前方,原来在这片刻工夫里,雁子阵又被劈下了一半,如同八字少了一撇,地上多了四具尸体,剩下四人亦是身上带伤,任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没有一刀能落到实处,并非对方身形如何诡谲,只因双方的刀法有着云泥之别,井底蛙如何与鹰隼相争?

    一晃神间,寒芒暴涨,四把快刀从四个方向同时劈下,来人反手负刀在背,倏然俯身向下,四道寒光几乎同时落在了刀背上,与此同时,这人就地一个扫堂腿,犹如秋风扫落叶,泥水四溅如排浪,四人下盘冷不丁吃痛,身子顿时卸了力,此人便从他们刀下一滚而过,标立而起时甩手一挥,鲜血从刀刃上飞出,与溅落的泥水汇聚一处。

    八名杀手惨死当场,杜允之脸色立变!

    他带来的这批杀手无一不是听雨阁中久经磨炼的精锐,非但个个武功高强,联手起来更是默契无间,不知多少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都在他们合围下含恨折戟,怎料想今日会在这荒野道上遇到克星?

    不错,着实是克星。杜允之身为琅嬛馆主,虽然武功平平,眼光却是毒辣非常,这半路杀出的敌手不仅刀法精绝更胜一筹,更加善于破阵,刀势快而狠,眼力疾且准,非一朝一夕能练成这等功夫!

    江天养此时却无心理会杜允之,而是隔着漫天风雨看向那横刀而来的人。

    此时此刻,众人总算有机会好好看一眼这不速之客的样子了。

    来人黑衣蒙面,打扮与杜允之带来的众多杀手一般无二,只不过多戴了一顶斗笠,雨水如帘从斗笠边缘落下,遮住了旁人窥探的目光,唯独那把刀映了天光与血光,亮得令人不敢逼视。

    江天养缓缓拔刀出鞘。

    白道四大掌门中,若是单论外表,相比其他三位或多或少的锋芒外露,素来面带和气的江天养是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

    他像一个富甲一方的生意人,更甚于像一位武林豪雄。

    直到江天养拔刀。

    哪怕是站在他身旁的杜允之,竟也没能看清江天养如何出刀,只觉得一阵狂风乍然刮起,他下意识侧让了一步,再抬头时原地已不见了江天养的身影,而在前方那条血路上骤然传出了利刃交锋的刺耳之音。

    “铮——”

    双刀相撞,江天养一手持刀下压,一手撮掌成刀斩向对方腰腹,蒙面人对他这一招似有预料,左手一荡震开江天养,二人双双飞退,又如燕子凌空折返,再度交锋在一起。

    江天养沉声问道:“海天帮办事,敢问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海天帮?”

    正当江天养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一个嘶哑变调的声音从斗笠下低低响起,竟带着不知是讽是悲的惨然之意,只听他道:“你是海天帮的帮主,缘何跟听雨阁的走狗一起办事?”

    话音未落,蒙面人的刀锋骤然一横,直向江天养手指削去,江天养不及多想,立刻收敛心神,长刀一展一沉,复又一劈一卷,饶是蒙面人应变及时,仍被刀芒卷中手臂,待他抽身后退时,整条左臂如被剐了鳞的鱼,淋漓鲜血混着雨水流淌下来,总算这被剐去的只是一层皮,没深入筋肉里去。

    江天养没有乘胜追击。

    一条血痕,在他左肩上绽开。

    鲜血后知后觉地流出,哪怕这只是皮肉伤,哪怕血很快止住,可江天养眼里的狐疑已都变做了震惊!

    蒙面人却不给他更多震惊的时间。

    连退三步后,蒙面人一脚蹬地,如一支离弦箭飞射向江天养,这一刀出手,恍若一石激起千层浪,刀芒竟似匹练般层层暴涨,其声势不在江天养适才那一刀之下。

    哪怕刀锋所指正是自己,江天养也不禁要在心里赞叹,若再给此子三五年时间,这一刀的造诣便能真正胜过他了。

    可惜,那至少是三五年后!

    一人一刀转眼杀至,江天养不闪不避,脚下仅错开半步,上身微斜半侧,长刀如白虹贯日,破浪而出!

    “呛啷——”

    一声锐响,蒙面人的刀竟被从中劈断,胸膛上也裂开了一道血沟,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这回换成江天养不依不饶,连人带刀飞扑而出,直斩蒙面人双肩,势要将其拿下。

    见此情形,杜允之长舒了一口气。

    可他未免高兴得太早。

    马蹄踏雨疾奔的声音又一次来袭,这回是跟方才截然相反的方向,依旧是单人匹马,依旧是黑衣蒙面戴斗笠,只不过雨水浇透了身子,能让人轻易辨认出来者是一名女子。

    在场之中,武功最高非江天养莫属,而就在他被调虎离山后,这个蒙面女子趁机杀出,连人带马如一杆所向披靡的长枪,悍然向杜允之冲杀过来!

    杜允之狼狈地躲开,马蹄已将三人践踏在地,马背上的女子手持一根长棍,眼见众杀手包围过来,她猛地后仰紧贴马背,长棍轮转挥出,狠狠打开数道人影,旋即从马背上飞起,两头削尖的长棍犹如长了眼睛般飞舞起来,随着她身法变幻,疾风骤雨似的展开攻势。

    众杀手见状,悉数包围过来,杜允之躲在了大后方,远远只见这蒙面女子头下脚上,长棍挥舞如龙蛇,离她最近的七八人刀剑齐出,竟无一人能攻破她的守势,反而被她借力打力误伤同伴,不多时这女子从阵势中杀出,抬脚连连踩过数颗人头,又是一棍扫向杜允之面门!

    杜允之叫苦不迭,也不知自己今天走了什么背字,竟有两人接连来取自己的项上人头!

    他下意识再退,众杀手都向这边回护,眼见包围之势将要再成,却不想这女子竟是虚晃一枪,长棍一点地面,整个人如一面旗帜迎风张开,疾旋半圈避开刀剑,顺势将自己甩飞出去,不偏不倚落在了那辆载有江夫人的马车上,一脚将车夫踹下去,抓紧缰绳轻叱一声,马车便碾过满地泥泞,疯也似的朝来路狂奔而去。

    杜允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声东击西,当下羞恼交加,抬手用力挥下,众杀手立时朝马车追去,当先两人挥出带有长绳的飞爪,死死抓住了车厢,硬生生将马车前冲之势拉得一滞,又有四名杀手同时俯身贴地,手中利刃旋斩飞出,直斩四只马蹄!

    一瞬间,雨幕中爆发出马匹尖锐刺耳的嘶鸣声,马血如浪般涌出,马车骤然失衡,整个翻倒下来,蒙面女子堪堪抽身,马车里的江夫人也被颠簸出来,在泥泞里翻滚了一圈。

    到了这个地步,杜允之已确定这二人真正的目标就是江夫人,无论对方究竟意欲何为,江夫人知道的事情已经太多,绝不能让她走脱。

    一念及此,杜允之眼中杀意毕露,当机立断地下令道:“杀了她!”

    听雨阁的杀手向来唯命是从,杜允之话音甫落,已有数名杀手提刀冲去,蒙面女子从泥水中爬起身来,见此情形立刻上前,奈何她失了坐骑与武器,又有四名杀手围攻而来,非但不能救人,反而被逼得步步后退。

    眼看江夫人就要惨死在乱刀之下,远处缠斗的二人已反应过来,江天养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爆喝道:“杜允之,竖子安敢!”

    他一分心,手下便失了准头,蒙面人从他刀下一闪而过,虚晃后退,旋即折腰欺近,拼着生受江天养一掌,将断刀死死抵在了他喉间。

    这番变故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可江天养那一声内力雄浑,漫天细雨都被震得停了一停,在场但凡动武行气之人莫不觉得雷鸣如在脑中炸开,刹那间胸腔气血紊乱翻涌,动作不由得慢了一拍,仅此片刻迟滞间,蒙面女子抓住机会杀出重围,左手并指点中一人死穴,右手夺下长刀斜劈而出,正闭目等死的江夫人只觉一蓬温热浇在脸上,很快又被雨水冲凉。

    她后知后觉地睁开眼,任蒙面女子搀扶起自己,却没有看周遭虎视眈眈的杀手,空茫的目光越过重重冷雨,最终落在了江天养身上,苍白发紫的嘴唇颤动了好几下,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却是道:“大哥……”

    江天养已不再看她了。

    他的刀还在手中,可蒙面人的刀已经抵在了他颈前,这不知打哪儿杀出来的煞星是个十足十的疯子,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浑然放弃了全部防守,只将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刀上,以至于江天养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反杀他,却没有一分把握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受制于人,对久居高位的江天养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他脸色阴沉,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竟没有轻举妄动,杜允之亦是投鼠忌器,所有杀手都现出身来,将他们各自团团围住。

    杜允之带来的杀手为数不少,再加上海天帮的诸多弟子,这一伙人不下近二百数,个个非庸手,仅凭此二人想要带上江夫人逃出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那无数绝处逢生的奇迹,不正是这些痴人造就的吗?

    蒙面人终于动了。

    他点了江天养的穴道,挟持着人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浑身上下除了那双腿,其他都稳如磐石,杜允之看得胆战心惊,不禁想到若是一支冷箭朝此人后心射去,恐怕他也是不闪不避,只在临死之前横刀一抹,要了江天养的性命去。

    江天养或许能够自救,可杜允之深知利害,一星半点也不敢去赌。

    蒙面人一路走近,众杀手行动如潮水般来去自如,开合之间不留半分退路,足见纪律之森严、配合之默契,他深知若非自己二人施计抢得了先机,恐怕连自个儿的安危都保不住,更遑论救人了。

    听雨阁为祸江湖十八年,显然不仅是靠着朝廷鹰犬的骇人名头,而是有真本事的。

    他走到近前,却没有与同伴汇合到一处,对杜允之冷冷道:“将你的马牵来。”

    杜允之咬了咬牙,终是不敢赌这亡命之徒的凶性,叫人牵了一匹骏马来,蒙面女子当即将江夫人扶上马,自个儿也翻身上去,看也不看诸人,狠狠一鞭下去,那马儿立刻撂开蹄子,迎风冒雨地狂奔出去。

    不是没人想追,可他们刚迈出一步,蒙面人手下的刀便往上一提,丝丝血线顺着雪亮刀锋淌过,很快就在雨水冲刷下消失,却骇得杜允之脸色铁青。

    直到马蹄声消失,蒙面人这才带着江天养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他走得不疾不徐,唯独手里的刀仍旧稳当,令众多杀手竟找不到半分可乘之机。

    杜允之无可奈何,只得率人跟上,目光落在江天养下垂的刀锋上,眼里掠过一丝狐疑。

    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走了个把时辰,分明冷雨如旧,每个人却都走出了一身热汗,众杀手已有些不耐,杜允之胸腔里积蓄的焦躁之气亦濒临爆发,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打了几个暗号,杀手们鸦雀无声地散开,列阵而围。

    此时,他们刚好走到一条大河边。

    蒙面人一脚踏上河畔水草,杜允之猛地一挥手,众杀手身形乍飞,如飘忽不定的鬼影般纵横来去,转瞬间扑上前来,或杀向蒙面人,或直取江天养。

    情势危急,蒙面人却是不慌不乱,任这些杀手合围上来,忽然横臂一荡,断刀从江天养颈前移开,刹那间刀光爆闪,众杀手知这贼人武功高强,哪敢怠慢分毫,纷纷使出看家本领以应敌,不想刀兵相撞后竟如堕河海之中,刀枪剑戟全无着力,反而是那蒙面人手中断刀在劈砍下化为碎片,以此卸去大半劲力,双脚骤然离地,如柳絮般随风飘飞起来。

    突然间,本该动弹不得的江天养蓦地腾身而起,长刀自下而上劈开风雨,如一轮倒挂银月向蒙面人劈去,蒙面人此时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唯有摘下斗笠灌满内力向前一挡,只听一声爆响,些微血色在雨幕中弥散成雾,斗笠支离破碎,蒙面人不知生死地掉进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杜允之眉头一皱,立刻命人下河寻找,半晌后却是一无所获,可见对方水性非凡,已从河下遁逃了。

    他心里发狠,见江天养面无表情地踢开一块斗笠碎片,连忙上前关切问道:“在下无能,让江帮主受惊了,不知可有大碍?”

    江天养冷冷看了他一眼,显然是记得杜允之适才下令斩杀江夫人的举动,只是到底没说什么,面沉如水地摇了摇头。

    杜允之道:“这两个贼子武功高强,年纪应也不大,绝非寂寂无名之辈,在下……”

    “他们既为了救人而来,那就一定是武林盟的弟子。”江天养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森冷无比。

    杜允之何等精明,一下就听出江天养不愿多提这两个蒙面人,竟似有包藏维护之意,思及方才发现的种种端倪,他心念一动,识趣地不在这方面多做纠缠,只委婉提醒道:“若是让他们先一步赶回栖凰山,令方怀远有所防备……”

    江天养不置可否,只是反手还刀入鞘。

    寒芒尽收之后,他整个人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儒雅,口中说出的话却似淬了毒一样,只听他道:“冤鬼路灭口在先,如今劫人在后,想来方怀远是按捺不住了,也好教他做个明白鬼!”

第一百四十三章·心火

    江夫人只觉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

    她本就有些病恹恹,又两次摔下马车,万幸没重创到筋骨,可这身上无一处不疼,现在被蒙面女子带着一路疾奔,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蒙面女子虽带走了一匹马,却只纵马奔驰了十来里路,待到甩掉了身后尾巴,她便用力一抽马腹,马儿当即嘶鸣了一声,闷头朝前方冲去,江夫人却被她带着飞身而下,倚仗轻功点地掠起,不多时便翻过斜坡,朝着与马截然相反的方向逃离。

    江夫人心下已有些猜测,任蒙面女子带着自己亡命遁逃,只觉得这一路兜兜转转,如在九曲回肠里拐来拐去,到后来已完全不能分辨方向,只晓得头顶乌沉的天色越来越黑,显然是入了夜。

    当江夫人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蒙面女子带她躲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这里显然被人清理过,空间也算宽敞,里面正亮着微弱的火光。

    火堆旁有一站一坐两道人影,江夫人定睛一看,那正来回踱步的人正是石玉,坐在轮椅上的青衣男子却是早先下山求医的展煜。

    看清二人面目,江夫人心中大石落地,那一路护送她的女子也解下蒙面巾,不是穆清又是何人?

    “你们……”江夫人又惊又喜,眼眶不由得红了,“你们怎的在此?”

    展煜叹了口气,向穆清抛去一个包袱,苦笑道:“说来话长,师母先随清儿去换身衣服,千万别着了凉。”

    当初在栖凰山上时,展煜囿于规矩礼数尚口称一声“穆师妹”,如今下山不过数日却已唤作了“清儿”,足见两人历经磨难后感情更深,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江夫人顿觉宽慰不已,跟着穆清转去一旁的小洞穴里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回来坐到火堆旁,一面将湿衣服挂起烘干,一面接过石玉熬煮好的姜汤,顾不得里面没放糖,仰头喝下大半碗,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

    见她们二人脸上总算有了些微血色,展煜这才放下心来,言简意赅地向江夫人说起这一路上的遭遇——

    原来他们三人当日下山,穆清得了鉴慧指点欲带展煜南下寻医问药,江平潮欲往东海府去,三人都得先到越州再水陆分道,于是一路同行,不曾想在仙留城歇脚时发现了杜允之一行人的踪迹,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一面派人回栖凰山报信,一面跟在了杜允之后面探明究竟。

    然而,江平潮跟踪至仙留城外的山林中,发现这里竟还埋伏着补天宗的人马,他一时不慎暴露了行迹,只得匆匆逃离,没想到撞上了来寻自己的穆清,这才知晓留在城里的展、穆二人非但没等来武林盟的接应,反而等来了一批杀手,若非展煜机警,恐怕穆清已喝下了毒茶,下场难料。

    “……醉仙楼算是家师的私产,竟也出了这等事,我断定仙留城已不再安全,武林盟布设城中的部署也不再可信,敌人势必在回程路上设下诸多埋伏,若我三人急急赶回栖凰山,不啻于自投罗网。”说到此处,展煜咳嗽了两声,他身子未见好,眼睛却亮得惊人,眸中如藏着一柄锋芒利剑。

    他沉声道:“因师弟之故,家师早料定周绛云不会善罢甘休,栖凰山上必然戒备森严,反倒是周绛云与杜允之都在这条路上设伏,恐怕另有所图,我算来算去,近日只有海天帮的车队会由此经过,于是让清儿乔装易容在城门口打探消息,又让江兄在他发现埋伏之处留下海天帮独有的印记,始终徘徊于附近,可惜……”

    可惜他们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堂堂海天帮帮主竟与周绛云这魔头是一伙的,更没想到江天养早已跟听雨阁沆瀣一气。

    江夫人眼神一黯,想到那持刀断后的蒙面人必是江平潮无疑,这孩子虽已长大成人,可他自小敬仰父亲,一心想要做那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如今却教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甚至不得不与江天养拔刀相向,却让江平潮怎堪承受?

    一时之间,山洞里静默无言,只有火堆里的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爆响,每一声都像鼓槌重击在人的心头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洞口忽然传来异动,穆清美眸一厉,手立刻搭上了剑柄,好在来人很快显露出身形,正是他们苦等的江平潮。

    江平潮全身湿透,像只落水狗一样狼狈不堪,他头上的斗笠已不翼而飞,蒙面巾也不知去了哪里,身上多处伤口已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嘴唇乌青如死人般。

    他抬眼见了四人,却是一言不发,穆清忙将他拉到火堆旁,火光熊熊映在他脸上,仍不见丝毫暖意。

    江夫人鼻子一酸,她强忍着悲意轻轻开口唤道:“平潮,你快将衣服换了,别……别拿自己身体撒气。”

    江平潮愣愣地坐着,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木头人,直勾勾地看着那堆火,令石玉都不禁怀疑他会一头扎进火里去。

    正当众人手足无措的时候,展煜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地问道:“可有追兵?”

    这一问如惊雷炸响,倒叫江平潮回过神来,他看了展煜一眼,声音沙哑地道:“有,不过被我甩掉了。”

    “你们可曾暴露了身份?”

    江平潮默然半晌,眼中如有风云汹涌,他痛苦地攥紧了拳,声音沙哑地道:“我爹……应该是认出我来了。”

    身为人子,江平潮的武功是江天养一手教授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江天养的本事,若非认出这半路杀出的蒙面人乃是亲儿,以江天养的武功,怎么会轻易被他挟制?

    无非是江天养知道,只有让杜允之投鼠忌器,这豁出命来的傻儿子才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穆清看得颇有些不忍,正要对展煜打些眼色,却被江夫人按住了手,只听她在耳畔低声道:“他已不是个孩子了。”

    事到临头,只有孩子才有资格逃避,而他们早已长大成人,也早已避无可避。

    江平潮本是天之骄子,他最怕的不是痛苦,而是被人怜悯,至于是非明辨的觉悟……在他挥刀那一刻,已经做出了选择。

    展煜又问道:“可知他们接下来有何动向?”

    “我脱身之前,未曾听说一二,不过……”顿了顿,江平潮眼中掠过一抹痛色,“依……他的本性,既然风声已然走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闻言,展煜沉吟了片刻,道:“江兄所言甚是,我们必须尽快将情报传回栖凰山,让武林盟有所防备才是。”

    穆清眉头深锁,看了一眼江平潮才道:“我私以为,以江帮主的身份与行事作风,要说他与补天宗勾结,倒不如说他暗中投效了听雨阁,结合之前武林大会发生的种种变故,不难推测此番真正针对武林盟的幕后黑手当是听雨阁,我们要想赶回栖凰山报信,难上加难。”

    听雨阁得萧太后重用,权势远超先代所有缉事监察机构,霍乱朝野十八年,上至朝堂诸公,下至地方官吏,都要在这赫赫凶名下唯唯诺诺,若是听雨阁下了密令,无怪乎仙留城里的诸多暗线会被悄无声息地制住,而他们既然决定了要对武林盟下手,栖凰山方圆二百里内的官道野途势必被严加管控。

    展煜身为方怀远座下首徒,对武林盟的虚实底细最清楚不过,武林盟虽然凌驾于白道各大门派之上,但其创立宗旨是为管理而非统御,先聚义而后聚利,为了及时应对各地发生的变故,在许多州城都设有分舵,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笼罩着整个江湖,此举扩大了武林盟的影响力,却也削弱了本部的力量,常年留守栖凰山的人手不足三成,哪怕前不久为了武林大会紧急调回了一批人手,如今这满山上下的护卫也不会超过三千人。

    更要命的是,盟下人手大多来自白道大大小小的宗门帮派,剩下才是无门无派的游侠散人,故而在栖凰山上本就有为数不少的出自海天帮的弟子,这些人至少在山上待了一年,分散在演武堂、巡山堂等地,互相又有结好交恶的复杂关系,即便是方怀远下令清查,也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把所有嫌疑者连根拔起的,倘若误伤无辜或被有心人趁机挑拨,反倒落人口实引起哗变。

    他越是深想,越觉得事态危急,额头已渗出汗来。

    这时,江夫人开口道:“我必须得回栖凰山去。”

    穆清一惊,江平潮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苦涩,急声道:“姑母,我们好不容易将你……”

    “你们且听我说。”江夫人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目光却是看向石玉,“好孩子,你先前听话装死骗过了我兄长,如今他们只晓得我被人救走,却不知道你还活着,自不会在你身上枉费心力,我们之中当属你最有把握全身而退!”

    石玉一听,当即道:“夫人,我、我不走!”

    “我不是让你逃走。”江夫人深吸一口气,“孩子你听着,武林盟现在面临灭顶之灾,凭我们几人的本事怕是难救了,既如此就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你趁人不备速速南下去永州,倘若翠云山方圆百里内一切风平浪静,你就去临渊门找大长老方善水说明此事,他会知道该怎样做……倘若你去晚了一步,发现翠云山附近多出可疑之人,你便万万不能现身,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匿起来!”

    石玉浑身一颤,他今年才十三岁,虽入了江湖泥沼,可方咏雩素来待他极好,除却梅县那次遭遇,几乎没经历过什么江湖险恶,更没想到人事无常,九重天也是能在一夕间跌落十八层地狱的。

    “夫人,我、我不行……我不成的……”他惶急不安地看着所有人,却没有一个人接过这对石玉来说无法承受的重担,他们只是看着他,看他从惶恐到泪流满面。

    江夫人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泪水,如母亲拥抱自己的孩儿一样抱着他,低声道:“好孩子,你能做到的,无论此去结果如何,记得要保护好你自己。”

    石玉死死咬住嘴唇,在她怀里拼命点头,生怕自己牙关一松就泄露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江夫人又拍了拍他的背,这才站起身来,目光扫视过展煜三人的脸庞,道:“至于我,必须要回栖凰山去,不仅如此,还得让他们都知道我要回去。”

    穆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诚然,她与江平潮虽然成功救了人,可江夫人已经知道了海天帮欲与补天宗联手对付武林盟的重要情报,若江夫人没有回栖凰山报信,只会让这些鹰犬爪牙愈加疯狂地搜寻一切可疑之人,并且加紧针对武林盟的诸般布置,如此才能赶在消息彻底走漏之前打栖凰山一个措手不及。

    江夫人做出这个决定,便是让她自己成为了拖延时间的活靶子。

    展煜张口欲言,却被江夫人抬手打断,这个向来柔弱的女人抬手捋了捋自己的乱发,竟在火光映衬下显出了几分灼灼夺目的刚烈之气,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是武林盟主的夫人,是栖凰山的主母,我不能让成百上千的门人因我之过惨死!我曾是海天帮的大小姐,又是海天帮帮主的亲妹,海天帮自有儿女不可背信弃义之祖训,我兄长若要做那为虎作伥之辈,他的第一刀便自我而始!”

    说话间,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江平潮身上,怔怔出神的江平潮在这目光下如被火烧了一样,冰冷的手脚终于开始回暖,一口热血在胸腔中涌动,强忍多时的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他起身,向江夫人长揖,泣不成声地道:“我……与您同去!”

    见此情形,展煜心知江夫人决意已定,旁人再劝说不得,他长叹了一口气,下意识拨动了几圈手中念珠串,这才平复了心绪,继续道:“既如此,我们不如再分一路。”

    穆清与他心意相通,当即问道:“可是要设法营救方公子?”

    补天宗夜袭海天帮车队时,江平潮与穆清都藏身附近,自然也知道了方咏雩尚在人世的秘密,如今方咏雩被周绛云掳走,那魔头觊觎《截天功》阳册早已入妄成执,方咏雩落在他手里可谓是危在旦夕,展煜身为他的师兄,哪能安心?

    展煜点头又摇头,他虽救人心切,但未失了分寸,道:“周绛云好不容易抓到我师弟,必定严加看管,莫说是我们几个,就算我师父亲至怕也不好救人,何况依我之见,周绛云此番举动或许不只为了图谋《截天功》。”

    穆清心思微动:“你是说……他会利用方公子来对付方盟主?”

    展煜颔首,道:“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先跟上补天宗一行,再见机行事。”

    在场之中,穆清的轻功最是厉害,若是把握好距离远近,就连周绛云怕也不能察觉到她的跟踪,只是她刚要一口答应,目光落在展煜身上,却又闭了嘴。

    带上一个坐轮椅的瘸子去跟踪血衣人屠,若非痴人说梦,便是自寻死路。

    然而,穆清又如何能把展煜丢下?

    她正犯难时,江平潮已收敛了心绪,开口道:“穆女侠,不妨由我护送姑母与展大侠一道回去。”

    穆清面露犹豫之色:“这……”

    “那就麻烦江兄了。”

    展煜看了他一眼,主动答应下来,转头对穆清道:“这里非是久留之地,我随江兄一起回栖凰山也好,若是中途发现风声不对,让他找个安全地方将我藏起便是了,想来追兵的目标还是师母,不会在我这瘸子身上多做留意。”

    穆清捂住他的嘴,轻啐道:“休要胡说!”

    见他二人举止亲近自然,江平潮心中酸苦之意更浓,他从小到大算得上顺风顺水,却在这短短一月间连遭打击,其中更有来自至亲的幻想破灭,于他而言不啻于天崩地灭。

    洞外雨声淅沥,想来这场大雨要到天明方才止歇,五人干脆在这山洞里休整一晚,穆清正要跟江夫人准备去旁边的小洞穴里栖身,不想被江平潮拦住,问道:“江少主,可有什么事呢?”

    江平潮苦笑道:“如今这般情况,你就莫要再叫我什么少主了。”

    穆清见他眉宇间隐有悲色,从善如流地道:“江兄。”

    江平潮欲言又止,终是没在这点小事上多做纠缠,他取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玄铁指环,雕镂成了鱼鹰模样,看着虽不精致漂亮,却是说不出的古拙大气。

    “这是……”

    江夫人正要说什么,江平潮已抢先道:“倘若周绛云当真……与我父亲有所勾结,他见了此物,定不会对你痛下杀手。”

    听他这般说,江夫人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眸中掠过一抹叹息。

    穆清是何等聪慧之人,见状便知此物一定意义非凡,她正要婉拒,江平潮又道:“算是我借给你的护身符,我如今能用之物不多,就这点心意而已,望你不要推辞。”

    言罢,他将玄铁指环塞进穆清手里,转身便走了。

    回到火堆旁,石玉已经在角落里睡下,独留展煜坐在轮椅上不知想些什么,他显然听到了刚才那一番对话,于是问道:“那枚指环可是当年江氏先祖创立海天帮时留下的信物?”

    江平潮在他对面坐下,反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很卑劣,总是痴心妄想别人的东西?”

    说出这话时,他只觉得自己心上被生生掏了个洞,那些腥臭不堪的恶意都从这洞里流淌出来,手指无意识地痉挛起来,眼里映着火光如血。

    江平潮以为展煜会恼怒,不想展煜竟是道:“清儿是望舒门的大弟子,她文武双全又知情明礼,不是那些随波逐流或任人处置的寻常女子,她的喜恶也好,来去也罢,自有她自己主宰抉择,她不属于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你我何谈妄不妄想?”

    他这一番话轻飘飘的,落在江平潮耳中却成了一座从天而降的山,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心口那正在溃烂的血洞前。

    江平潮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敬佩如今却暗生嫉恨的男子,喃喃道:“你……就不在意吗?”

    展煜一笑,道:“我只在意她在意的东西。”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是穆清当真在意江平潮这份痴心,展煜自然会气恼忧愁,可他相信穆清的心意,也看得明明白白,又怎会因为旁人的想法而对穆清生出猜忌?

    他对江平潮道:“江兄,你知道我如今最在乎的是什么吗?”

    江平潮沉默了下,道:“愿闻其详。”

    展煜拨动了一圈念珠,轻声道:“如今虎狼环伺,我等危如累卵,两情若是久长时,何必与这朝朝暮暮相争?我只愿她此去能够平安,仅此而已。”

第一百四十四章·软禁

    江烟萝今儿个起了大早,令人去荷塘采一把新鲜的莲蓬,回来煮莲子定心汤。

    她已在栖凰山上住了一段时日,武林盟的诸多门人都对这位性情温婉的海天帮大小姐印象极好,哪怕江烟萝总是深居简出,只需支使个丫鬟出面,便能轻易做成她想做的事。

    按理来说,采摘莲蓬这点小事不值一提,可丫鬟才出了月洞不久,大门方向便传来了一阵喧闹声,似是与人发生了争执。

    此时江烟萝正在梳头,闻声略一挑眉,取了支白玉兰花簪,随手将满头乌丝一挽,对秋娘道:“秋姑姑,我们出去看一眼。”

    秋娘颔首,单手按在剑柄上,陪侍她出了院子。

    果不其然,小院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其中只有少数是海天帮的护卫,剩下那些青衣刀客俱是武林盟弟子,那领命出门的丫鬟被人不由分说拦在了门槛前,急得满头是汗,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习武的男子大多粗鄙莽撞,双方人堵在门口争得面红脖子粗,眼看就要动起手来,江烟萝出声道:“且住手,这是出了什么事?”

    见大小姐露面,海天帮的人纵有再多火气也只能按捺下来,立时簇拥到她身边,警惕地看着这群武林盟弟子,好在后者也不是为了结怨而来,主动往后退了七步之远,唯独一名女弟子迎上前来,对江烟萝抱拳一礼,不卑不亢地道:“江大小姐,我等奉盟主之令前来担任护卫职责,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护卫?”江烟萝看了一眼身边众人,摇头失笑,“我自有海天帮的师兄弟们尽心相护,平日里也不常出门,烦请你们回去转告盟主,他这一番好意,烟萝心领了。”

    那女弟子道:“江大小姐放心,我们只在院外守着,内院还是交给海天帮的诸位,盟主下了铁令,请大小姐莫要为难我等。”

    先前那丫鬟不忿道:“你们守便守着,缘何不让我们出门,说什么护卫,我看是……”

    “春雪!”江烟萝面上浮现厉色,她这一声轻斥出口,丫鬟连忙惶恐不安地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说半句话。

    饶是如此,江烟萝的目光在其他人面上一扫而过,心知春雪说的是实情,便转头看向那名女弟子,问道:“可有此事?”

    女弟子点头道:“盟主有令,即日起除却巡山弟子和守卫弟子,任何人不得擅离门户,上下出入更需报备,若无令信通行,以魔门奸细论处!”

    此言一出,江烟萝身后顿时响起一片哗然之声,她抬手下压平息了喧嚣,柔声问道:“盟主素来宽厚,不会无缘无故下这等铁令,莫非是出了什么祸事?我虽为女流之辈,但四大门派向来同气连枝,海天帮与临渊门更是世交,倘若武林盟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我手下还有百十名海天帮弟子,愿助盟主一臂之力。”

    江烟萝这番话说得委实漂亮,不仅化解了海天帮弟子胸中的怨气,也让这帮武林盟的人面色缓和下来,原本剑拔弩张的场面总算消弭于无形。

    那女弟子回头看了一眼众位同僚,这才道:“不瞒江大小姐,前日有同门在山下不远处遭遇伏杀,皆已不幸遇难,盟主认为此事极有可能是魔门杀手所为,且山门之内八成混进了黑道奸细,于是下令清肃……江大小姐身份贵重不容有失,盟主这才加派人手令我等前来看护,请江大小姐以大局为重,暂且忍耐些时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烟萝向来善解人意,自无不应之理,只是道:“我本就少出门庭,倒是无妨,不过有些女儿家的体己物须得让人置办一二,还请行个方便。”

    那女弟子爽快道:“这是自然,不过得由我们派人随行照看。”

    “合该如此。”

    二人交谈过后,江烟萝招来那名叫春雪的丫鬟,对她耳语吩咐了几句,那女弟子也点了一位师妹出列,陪着春雪快步离开了。

    化解了一场争端,江烟萝示意海天帮的护卫各自归位,自个儿带着秋娘回到房中,她并未因这点小事妨碍了心情,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绣花,等到一只狸奴逐渐成形,房门终于被人轻轻敲响。

    秋娘打开门,从春雪手里接过一篮子新鲜莲蓬和大大小小的纸包,江烟萝仍绣着猫儿,头也不抬地问道:“打听得如何?”

    春雪反手关上房门,恭敬地道:“回禀楼主,属下已打探清楚了——前日刘一手率领七大高手护送方林氏下山,欲赶往宁州云岭山主持义赈诸事,不想竟在冤鬼路遭到二十四名蒙面杀手的埋伏,七大高手与二十四名杀手尽数丧命,方林氏也坠落山崖,仅剩刘一手侥幸活命回来,昨日带人在山崖下搜寻许久,已找到了方林氏的尸体。”

    短短一段话,竟裹挟了三十二条人命,如此血淋淋的惨案听在耳中,只逗得江烟萝一笑,她慢条斯理地打了个线结,这才将多余的线剪断,一面端详这栩栩如生的绣像,一面意有所指地道:“好滑头,比猫儿还要鬼精灵。”

    春雪悚然一惊:“楼主是说,此事并非方怀远所设计,而是……”

    江烟萝反问道:“死无对证,祸水东引,你认为他做不出来这等心狠手毒之事?”

    能够跟在江烟萝身边的浮云楼密探,无一不是姑射仙所重用的心腹,春雪当然知道自家楼主对那位小山主青眼有加,哪里敢妄自评断,她连忙低下头去,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人心隔肚皮,等闲易变心……”

    江烟萝抿唇一笑,自顾自地道:“天下之事,莫不有失才有得。他啊,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清醒,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又必须得付出何等代价,实在要比那些妄想两全的愚人可爱太多了……你们且看着吧,这三十二条人命,只是一个开始。”

    最后一句话,直教春雪毛骨悚然,她下意识抬起头,犹犹豫豫地道:“倘若放任他行事无忌,会不会妨碍到楼主的计划?”

    “当然会。”江烟萝的手指抚摸过猫儿的眼睛,似乎透过这幅绣像看着别人,“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我座下乖巧听话的狗,他却是嚣张难驯的野猫,逗他两下还罢了,若做得过分些,他便要一爪子挠过来……譬如这一回,他明知道我要对付平南王女,可他却将人放走了,真是让我头疼不已呢。”

    春雪心里一跳,她在这刹那间感受到了从江烟萝身上爆发的森然杀意,可这杀意又旋即无踪,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不过,他总算还知道分寸。”江烟萝放下绣像,转身看向春雪,“冤鬼路血案一出,杜允之与我爹都会以为此事乃方怀远所主使,他们此刻一定坐不住,势必联合周绛云准备提前动手,而方怀远必然从刘一手那里得知了真相,才会借题发挥清肃内部,以护卫为名行软禁之实,无非是要拿住我这个人质,好让我爹投鼠忌器,从而争取更多的时间。”

    冤鬼路三十二人俱死,掩盖殷令仪的行踪只是其一,加剧武林盟与听雨阁双方冲突、推动事态发展才是昭衍真正想要看到的。

    江烟萝了解昭衍如同了解自己,他们都是最会做出取舍的那一类人,在明知道武林盟这局棋有死无生的时候,灾祸开始得越早、结束得越快,被卷入其中枉死的人才会越少,毕竟听雨阁的目的是以海天帮取代临渊门执掌武林盟,而非与整个武林白道彻底撕破脸。

    可惜这并非江烟萝所乐见的,她要的是这潭水越浑越好,最好武林白道与听雨阁两败俱伤,她才好坐收渔人之利。

    沉吟片刻,江烟萝眼中精光一闪,吩咐道:“告诉山上的桩子,通知杜允之先不要轻举妄动,再给陈朔传个信去,让他派人南下去永州翠云山,临渊门的根基在那里,既然要断就断个干净!”

    春雪心中一凛,恭声道:“遵命!”

    片刻后,春雪领命而去,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秋娘如壁上花一样站在角落里,她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在哑了之后更加没有了活人气,全心忠于江天养,后来奉命追随江烟萝,但凡他们父女不欲做的事,秋娘连想也不会想。

    江烟萝很喜欢秋娘,于是兴致勃勃地道:“秋姑姑,算算时间,周宗主应该已经得手了吧。”

    秋娘在心里算了算时间,旋即点头。

    “他执着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机会夙愿得偿,我那表哥就算是钢浇铁铸的一个人,也要被他想方设法地挖出肉来。”江烟萝痴痴一笑,眼中不无讥讽之色,“萧正风那个蠢货,他本有机会拉拢这位血衣人屠,偏要因为忌惮之心耍弄小聪明,真当那日他做的手脚无人看破?这位周宗主可是傅老魔一手教养大的,多年来虽为听雨阁效力不少,性子仍高傲得很,当他知道听雨阁不再能为自己提供助力而要成为妨碍他进境天下第一的绊脚石,他曾为听雨阁效力多少,就一定会加倍讨回。”

    秋娘这一次皱了皱眉,她飞快地打了几个手势。

    “你在担心周绛云魔功大成之后会对本座过河拆桥?”

    见秋娘点头,江烟萝又笑了:“他当然会这么做,傅老魔可是在他身上花了无数时间和心血,把最后一点真情实意都给了他,却只需我娘三两句挑拨,他就在汹汹大势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足以说明此人是一条恶狼,养不熟的。”

    秋娘面上的担忧之色更重了些,又有些不解地看着江烟萝。

    “秋姑姑,我跟我娘也是不一样的。”

    江烟萝伸手拨弄桌上的五针松盆景,目光幽深如浸泡鸩羽的毒酒,轻声道:“我娘她一辈子生于忧患,做事谨小慎微,最忌惮的就是不能被她掌控之人事,她不喜欢冒险,总是走一步算十步,唯恐哪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她是输不起的人,而我……秋姑姑,我打一出生就拥有了太多,后来又学会了不择手段地获取想要的一切,我从来没有尝到过失败的滋味,因此我不怕输,只怕自己赢得太容易。”

    说话间,尖锐的松针刺破了指腹,一滴血珠渗了出来,江烟萝浑不在意地将血蹭在松叶上,徐徐笑道:“天下武功浩如烟海,可这百十年来能够冠绝当世、折服众生的绝学却不过寥寥,《截天功》算一个,《太一武典》与《宝相决》亦名列其中,而我姑射一脉的《玉茧真经》也是不遑多让,我倒想看一看,这四大绝学当以谁才有资格问鼎江湖!”

    话音甫落,那点血迹已经发黑,但凡沾染上它的松叶悉数残败掉落,不仅如此,原本浓绿挺拔的五针松竟由此处开始枯萎,不多时已全无生气,仿佛有精怪寄生其中,吸光了草木的精气,轻轻一捏那半掉不掉的叶片,顿时成了灰黑的粉末。

    眼睁睁看着一盆松树转瞬枯死,秋娘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她跟了江烟萝十年,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

    接过秋娘递上的巾帕,江烟萝一面擦手一面想起了什么,笑道:“刘一手回来也有两天了,以他对方家的忠心,一定会把冤鬼路发生的事情悉数禀报上去,方怀远就算不全然相信他的说辞,也必然对海天帮生出疑心,既然连我这儿都被他派人看管着,恐怕车队那边……他也派人去追了吧。”

    顿了下,江烟萝不无遗憾地道:“真想看一看,当他知道自己所托非人,亲手把儿子送进了虎口里,那会是什么反应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决意

    方怀远正在盛怒中。

    如江烟萝所料,在刘一手自冤鬼路赶回报信后,后者果然惊怒非常,不仅点了一队人马随刘一手赶往冤鬼路,更是连夜派人下山,沿着海天帮车队离开的路线追赶过去。

    海天帮的车队虽已离开近五日,可他们人数众多,携带辎重亦不少,又带着体弱多病的江夫人,按理来说不会急于赶路,四五天时间不过堪堪抵达仙留城罢了。然而,奉命追赶的使者一路快马加鞭,竟是连海天帮车队的影子也没见着,好不容易赶到了仙留城,从醉仙楼掌柜处打听得知江天养等人早在三日前就于此下榻,仅休整了一夜,翌日天未大亮便走了。

    出了仙留城,便是离开了中州地界,武林盟纵有再大本事也是鞭长莫及。

    使者并未轻易放弃,出城后沿着古道又追了三五十里,仍未发现车队踪影,却在密林中发现了一片狼藉残局,显然这里在不久之前爆发过一场战斗,厮杀颇为惨烈。

    飞鸽传书很快传回栖凰山,方怀远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此时此刻,书房大门紧闭,屋里只有刘一手在前候着,他见方怀远神情不对,本就惴惴不安的心登时一路下沉。

    “盟主,这信上——”

    不等刘一手说完,方怀远猛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堆满书简的长桌来不及颤抖两下便已四分五裂,轰然倒塌下来。

    这般巨大的动静堪比平地落雷,书房外的守卫却连半点躁动也无,他们都是方怀远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也是此时最得他信任的一批人。

    刘一手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及时扶住了方怀远有些摇晃的身躯,又被他用力甩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追随了方怀远大半生,名义上只是方家的忠仆,但方怀远素来对他十分信重,各堂口的事务都能插上一手,在这武林盟中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就算先后两任夫人也未必能及得上他了解方怀远,故而对刘一手来说,他从未见过方怀远如此震怒的模样,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位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正在走下坡路。

    方怀远清减了许多,微颤的手不再如年轻时强健有力,不过短短几日间,他的两鬓已多出了数缕霜发。

    他老了,不只是身体还有心,当年能咬牙挺过来的坎儿,如今未必还能撑得住。

    想到这里,刘一手蓦地鼻子一酸,胸中怒火却燃烧烈烈,他勉强压抑着满腔杀意,沉声道:“盟主,我亲自去将少主追回来!”

    “晚了……”

    适才惊怒交加之下,方怀远竟有些眼前发黑,他按住椅子扶手缓缓坐下,颓然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太晚了……”

    这一瞬间,无数前尘往事如碎雪般纷至沓来,方怀远想到了江天养在儿女婚事上一反常态的热切态度,想到了当日昭衍在双方谈崩时还要追问自己如何安置方咏雩的未尽之意,更想到了在武林大会期间自己几度向郡主提及引见江天养却被婉拒的情景……一幕幕画面似走马灯在他眼前闪过,当时被私心蒙蔽的双眼如今总算清明,可惜为时已晚。

    倘若当真是遇袭,比起远在滨州的鱼鹰坞,掉头回转仙留城再上栖凰山才是海天帮车队最好的选择,江天养既然执意前进,甚至再度加紧行程,只能说明那场袭击非但没有伤及元气,更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

    方咏雩,十有八九已不在车队之中,他会落入谁手?

    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旋即有一口腥甜之意涌上喉头,被方怀远强行咽了下去,他徐徐吐出一口气,睁开的双眼中尽是冷色。

    “浩明,你将当天发生的事情,再原原本本地说一遍。”

    刘一手心头凛然,他不敢怠慢,连忙述说起来——

    那日在冤鬼路上,眼看有人趁着混战劫走乔装为林管事的平南王女,刘一手以为此人与那二十四名杀手是一伙的,惊怒之余下达了死命令,带着七大高手不惜代价地将那二十四人留在了冤鬼路上,而后正要派人回山报信时,又有不速之客赶到,却是在武林大会上声名鹊起的僧人鉴慧。

    当日那张排名榜虽出自杜允之的不良居心,但是三轮比试下来,“七秀”之名已得到了江湖群雄的普遍认可,相比其他六人,藏拙留手的鉴慧要低调许多,满山上下也无几人在意他的来去,可刘一手曾奉命去沉香镇的宜阳驿站接应平南王女,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僧人本事极大,乃王女此行的秘密护卫。

    因此,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鉴慧,刘一手无异于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当他从鉴慧口中得知那劫走王女的歹人竟是昭衍,心中更是惊骇莫名,二人短暂商议了一番,都吃不准昭衍此举用意为何,亦不敢拿殷令仪的安危做赌,只得依照他的要求,令其余人在原地守尸待命,他们俩即刻动身,向昭衍所说的悬崖木栈桥赶去。

    然而,刘一手怎么也没想到,当他赶到木栈桥边的时候,竟是听到了一番骇人无比的对话。

    谁也不曾料想冤鬼路上之所以出现了如此多的杀手,背后原由竟是殷令仪主动向潜伏在武林盟中的奸细泄露了消息,而暗中护送王女的鉴慧才应是那个趁乱劫人的蒙面凶徒,枉盟主这五年来暗助平南王府共谋大事,不惜押上整个临渊门和方氏一族的身家性命,如今风云将变,代表王府而来的殷令仪却唯恐不能尽快与他们撇清干系。

    那一瞬间,惊愕有之,恼怒有之,愤恨更有之,可不等刘一手发作,他就听到殷令仪亲口说出个中原因——她之所以临阵毁约,只因方怀远错信了江天养,他所选中的武林盟下任掌舵早已暗投了听雨阁,同虎狼毒蛇沆瀣一气,表面是义薄云天的英雄豪杰,实为城狐社鼠之徒。

    殷令仪虽是女子,其胆魄手腕却远超一般人,须知黑道六魔门之一的灵蛟会何等厉害,而蛟首左轻鸿仍受她驱令,可见灵蛟会赫赫凶名下的诸多实力大半都被殷令仪掌控。因此,这一回周绛云联手骆冰雁清洗黑道格局,虽打了左轻鸿一个措手不及,但在与弱水宫的争斗博弈中,灵蛟会至今未显败相,殷令仪更是通过两大宗门相争的机会,使密探的力量进一步北上东进,由此发现了许多藏在这场龙虎争斗下的暗流,其中最让殷令仪心生警惕的,莫过于海天帮不动声色却异常顺利的秘密扩张。

    早在两年前,方怀远已秘密向平南王府透露过提拔江平潮作为下任武林盟主的意愿,殷令仪自然对海天帮的一举一动多加留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固然是帮派争斗的好手段,可明月河漕运这块肥肉牵涉太广,连平南王府都不敢将之一口吞掉,海天帮哪来的底气和能力支撑起如此野心?

    她心生疑窦,却也知道方怀远对江天养十分信任,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能轻易开口,而这一等就等到了萧正风联手周绛云大闹武林大会,阴风林那场惊变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安排,也如一记重槌敲在了殷令仪心头,她意识到在萧正风之后还有一股势力暗中蛰伏,对方在掩护着她,也在威胁着她。

    殷令仪惯会权衡利弊,于是她隐忍下来,冷眼旁观事态发展,在江平潮功败垂成之后,她终于确定了幕后黑手究竟来自哪方。

    “……郡主说,萧正风在栖凰山时,海天帮还会收敛一二,可当萧正风告辞下山,悬在武林盟顶上的刀刃就握在了海天帮手里。”

    忆起当晚种种,刘一手的脸色愈发难看,声音也越来越轻:“她若不尽快离开,就会成为刀下第一根软肋,到时不仅盟主会左支右绌,平南王府也会被推到无法回头的风口上,稍有差错便是刀兵四起。”

    “……所以,她下了灭口令?”

    刘一手攥紧了拳,眼里似乎要滴出血来,哑声道:“不,郡主虽执意脱身,却也顾及情面,是那昭衍……是他以郡主性命为要挟,让、让鉴慧与属下一同动手,杀……”

    说到最后,他已是神色惨然,喉头哽咽难言。

    这次奉命下山的七大高手,无一不是武林盟数得上号的精锐心腹,跟着刘一手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年,更不必说那被殷令仪借用身份的方林氏,她夫家三代人都是方氏忠仆,自己也为方氏尽忠竭力,此番为给王女打掩护才前来栖凰山,家中还有将要成家的儿子待母归家主持婚事。

    这些人,没有死在杀手的屠刀下,却为了守住一个秘密而丧命于自己手里。

    更让刘一手意难平的是,决意要杀他们灭口的人竟然是昭衍。

    方怀远虽与昭衍不欢而散,却也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他的真实身份,故而刘一手只当他是歩寒英的弟子,是那个在梅县敢为一名女子讨还公道而招惹弱水宫的义士,是那个本可明哲保身却要为一群萍水相逢之人搏命求生的仁侠。

    在刘一手看来,昭衍的脾气或许古怪,行事亦有些乖张轻狂,可他心有侠义二字,敢于逆流从心做旁人所不敢之事,假以时日,此子必定名震江湖,成为武林未来栋梁,而这对于如刘一手般日薄西山的前辈来说,没有什么比江湖后继有人更让他们倍感欣慰的了。

    偏偏就是此人,亲口说出了“皆杀之”三个字。

    方怀远浑身一颤,脸色肉眼可见地灰白起来。

    “是他……原来如此。”

    屋里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好半晌,方怀远慢慢松开手,碎如齑粉的木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如同抓不住的岁月流沙。

    他盯着刘一手好一会儿,突然问道:“浩明,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刘一手不知他怎有此一问,直言道:“回禀盟主,自属下十二岁起,至今整四十载了。”

    “四十年啊,人的半辈子都过去了……”方怀远低低地笑了两声,“这么多年,你为我做过的事、为我流过的血早已数不清了,就连你这条胳膊,当年也是替我挡的灾,我方怀远这条命,说是有你一半也不为过。”

    刘一手一惊,单膝跪下道:“盟主何出此言?属下当年为人构陷,若非盟主搭救,早已被狗官活活打死,莫说是一条胳膊,连这条命也是盟主您的,属下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哪敢居功?”

    “狗官,你说的不错,那确实是个狗官。”方怀远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我记得是有人虐害了数名良家女子,却因其家中颇有财产,东窗事发后买通官吏,将仗义出手的你反咬做替罪羊……那样大的案子,地方县令无权裁判罪犯,又怕上报之后再生变故,于是将你绑在木桩上暴晒了三天,以用刑为名要将你灭口,而你抵死不认,大声喊冤,恰好我跟我爹路过,于是将你救了下来。”

    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刘一手心绪翻涌如潮,鼻子的酸意快要忍耐不住,他低下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落在地上。

    “四十年了,沧海桑田都变迁,多少百姓家也换了一代人丁,唯独这些个狗官没变,清者如凤毛麟角,浊者如过江之鲫,对外软弱无能,对内残暴无度,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这些勾当他们干得不亦乐乎,而那些如你一般的人却没有你的运气,家破人亡、枉死蒙冤者不知凡几。”

    方怀远的声音很轻,一双眼睛似乎看着刘一手,又好像看着无数不在这里的人。

    “二十四年前,靖北之役大捷,先帝率兵亲征收回了云罗七州,洗雪前朝之耻,一改文宗时期的卑弱之局,我满心以为外夷既定,接下来就该到清算这些豺狼硕鼠的时候,结果……”

    说到此处,千言万语都堵在了方怀远喉头,最终他只嘲讽地勾起嘴角,冷漠而悲哀地吐出了四个字:“老天无眼。”

    刘一手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劝道:“盟主,慎——”

    “慎言慎行,我慎了大半辈子,又换来了什么?”方怀远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浩明,我早就该明白的,这些狗官之所以能够逍遥至今,无非是因为这天下的根烂了,是坐在龙椅上执掌重器的那个人他不配!”

    刘一手脸色立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在他难掩惊恐的注视下,方怀远竟然笑了。

    “郡主心中所想,我明白了。”他缓缓站起身来,“天下已不是那个天下,如今的大靖内忧外患,再也经不起一场可能颠覆国本的三王之乱,纵使平南王有拨乱反正之心,仍不可轻易起事,可是在他麾下有太多如我这样的人,已经不能再等了。”

    刘一手打了个冷战,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他仿佛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腥风血雨。

    “在云岭危情传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顺势而起的心思,既然王爷他瞻前顾后,不妨由我来替他做这个决定,左右郡主在我手里,这些年来我与王府的往来亦留有后手,一旦事发,平南王府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抽身,他麾下那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人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南北开战便从此而起……想来,郡主就是看出了我这份用意,才会借这个机会抽身。”

    方怀远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刘一手,道:“虽如此,她知道狗急跳墙的道理,哪怕明知会有后患也不能将事情做绝,可没成想,还有一个人看穿了事态,不仅帮她做成了这件事,还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回到我的手里。”

    冤鬼路血案一出,不仅殷令仪脱离了方怀远的掌控,这笔账想必也会被听雨阁算在方怀远的头上,他们定当以为方怀远要先下手为强,在有海天帮里应外合的协助下,原本还要等上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的计划势必提前发动,栖凰山的浩劫就在近日不远了。

    如今,方怀远面临两个选择,一是按照他的原计划继续裹挟平南王府起事,拿天下兴亡去赌自己的宏愿能否达成;二是迅速斩断与平南王府的联系,销毁一切证据,让将要爆发的乱局控制在武林盟内部,使无辜百姓免于刀兵之祸。

    倘若是在武林大会发生之前,方怀远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他早已过了心慈手软的年纪,既然铁了心要当一回“逆贼”,又怎会顾惜所谓的荣辱声名?

    可昭衍跟殷令仪都用事实告诉他,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听雨阁早已布设好了陷阱,只等他们一头栽进去,自此万劫不复。

    方怀远不由得想到,自己似乎从来都选不对路。

    永安七年的时候,他选择退步做一个懦夫,如今他要迈步前进当一回英雄,却发现前路已断。

    方怀远苦笑,他走到一面书架前,从中抽出了一本毫不起眼的线装古籍,小心翼翼地从上面撕下一页,将它递给了刘一手。

    刘一手定睛看去,上面的内容不过是些寻常诗文,不过这纸张比寻常的略厚一些,他细细一捏,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有夹层。

    方怀远沉声道:“浩明,你现在就赶去云岭,若是昭衍不在那里,云岭诸事败露,你无论如何也要将此物毁去,若是他当真去了云岭,一切尚有转圜余地……你,就将此物交给他,从此听他吩咐。”

    刘一手浑身大震,几乎要托不住这薄薄一张纸,颤声道:“盟主——”

    “为时已晚,回头太难……”

    方怀远背过身去,锋利的目光落在巨阙剑上,一字一顿地道:“纵是不归路,我意已决,何曾惧一去不归?”

第一百四十六章·困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个道理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得通,尤其是对于平南王府来说。

    云岭山的山腹早已被人秘密凿开了一片宽敞空间,里面囤积了大量铜铁,另有四个高炉用以熔炼矿石,而在不远处的瀑布下建有水车,锻打和精炼的工坊就设在附近……整座山犹如一间巨大的兵器工坊,二百余身手不凡的护卫严加把守,另有数百名匠人日以继夜地冶铸,两年来已向西川秘密输送武器不下万数,其中包括甲胄、步军刀、弓矢等军械。

    第一次在山中抓到可疑之人时,负责统管守卫事务的方敬就察觉不妙,他是永州方家的家生子,父辈虽未跟随方玉楼迁往中州栖凰山在武林盟中担任要职,但是留守翠云山本宗协助大长老处理诸事,多年来见惯了明争暗斗,其谨慎敏锐远超常人,这才被方怀远看重,两年前装病诈死来到了云岭山。

    方敬用两年时间将云岭山打造成铁桶一般,先后几波探子都折在了他手下,可这些人乃是死士,见势不妙便会自尽,哪怕他提前打掉了对方藏有毒囊的牙齿,这人也会用其他方法迅速结果自己的性命,使方敬连只言片语都无法从他们口中得到。

    然而,死人同样是会说话的。

    在检查过这些探子的尸体后,方敬从他们的大腿内侧均发现了水纹刺青,这种刺青用了特殊调制的药水,人活着的时候半点不见,唯有在人死后尸体失温变冷,刺青才会逐渐显现出来,正是听雨阁的独门标记。

    发现这一点,方敬心道不好,他向西川和栖凰山同时传去了急报,却收到了截然不同的回信,平南王府那面要求他立刻销毁工坊一切痕迹,组织人手迅速撤离,而方怀远的信件则态度模糊,隐隐有坐视事态发展之意。

    权衡之下,方敬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在短短一月间转移走了大批人手和军械矿石,并且为了掩人耳目采取了化整为零之法,地崩发生前,云岭山里只剩下了半数守卫和二三十名匠人,留在此地随机应变。

    然而,方敬怎么也没想到,他既没等来听雨阁的鹰犬,也没等来平南王府或武林盟的使者,而是等来了一场天崩地裂的灾变。

    宁州背靠凌绝山脉,境内多山地,黑石县以北更是山峦叠嶂,故而地崩之后,此地受灾尤其严重。

    云岭山内,恐慌已裹挟着绝望逐渐蔓延开来。

    这里的地势本就险峻,东西两面分别是深涧和绝谷,来往行走唯有南北向,而在地崩发生后,云岭山北麓便已塌了,铺天盖地的巨石滚落下去,将这一面道路彻底毁坏,山中溪流泉泊也被迫改道,有些地方断了水源,有些地方却已成涝,原本驻扎岗哨的几处高峰也已崩裂,巨响过后乱石飞溅,不少人来不及遁逃就被山石埋葬。

    相比之下,南麓虽也出现地裂崩塌,但还留有一条小道,车马无法通行,人却可以攀爬出入。

    偏偏这条唯一的生路,对于被困山中的每一个人而言,不啻于绝路。

    方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云岭山的消息终究泄露了出去,听雨阁的大批人手秘密赶到了此地,势要抓他们一个现行。

    不过,方敬的运气也不是那样坏,这场地崩打乱了听雨阁的计划部署,他们固然出不去,这些鹰犬一时半会儿间也杀不进来。

    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下来,相比环伺在外的听雨阁诸人,被困山中的方敬等人显然处于不利局面,他们还有近百人幸存下来,但其中伤患重病者居多,每天都有人死去,粮食也所剩不多,他们只能想法从土里和水里找到一切能吃的东西,勉强维持着生机。

    方敬更担心的是,原本森严的秩序如今仿佛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断掉。

    武人也是人,他们同样为饥渴病痛而苦,哪怕平时再如何忠心耿耿的人,在面临如此绝境之下也会生出异想,若非方敬余威犹在,物资也还没有告罄,只怕已经出了乱子。

    方敬心急如焚,可派出去探路的两拨人都没回来,想必是已经惨遭毒手,听雨阁那帮鹰犬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捏死了他们进退两难的困境,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方式消耗他们不多的心力,想要从内部将他们彻底摧毁。

    如此坚持了十余日,山里的人数已锐减至不到半百,方敬能够感受到这些人日渐加剧的绝望,每每被人问起援救何时到来,他都会格外狼狈,却必须强装镇定。

    好在他们终于等来了人。

    镇远镖局的李大小姐,方敬此前跟她没什么交集,可这两年跟她家打过不少交道,云岭山中打造的军械也基本由镇远镖局负责运送,双方合作默契从未出过岔子,哪怕李鸣珂只带了十个人进来,可他们送来了当下最紧缺的干粮和药,虽然不多,却足够让濒临绝望的人嗅到活下去的味道。

    方敬一面啃着蒸饼,一面打量李鸣珂带来的人,年长的九人显然都是镖师,剩下的年轻男子与李鸣珂岁数相仿,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麻衣,但不显邋遢肮脏,尽管眉目间暗含忧色,可五官轮廓分明,举手抬足间气度不凡,绝不是小门小派出身的寻常人物。

    见他的目光频频落在王鼎身上,李鸣珂以帕掩唇轻咳了一声,介绍道:“这位是丐帮的王少帮主。”

    闻言,方敬不由得愣怔,他虽在云岭山中潜伏了两年,可武疯子的名头早早在江湖上传开,白道年轻一代里怕只有展煜能压王鼎一头,可谓是此番武林大会的有力角逐者,只是他听说王鼎性情疯狂,不曾想本人竟是这般模样,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只不过,方敬心里又有隐忧,丐帮虽是白道四大门派之一,可他们在此间做的事情与逆臣贼子无异,王鼎到底是外人,如此紧要关头,能够信任于他吗?

    寻了个机会,方敬对李鸣珂提出了质疑,李鸣珂好脾气地听他说完才道:“此番若非王少帮主,只怕咱们已被毒计所害了。”

    方敬一惊,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地崩发生突然,我紧赶慢赶也慢了一步,听雨阁已经在这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唯有以赈灾之名才能率众过关赶到此地,为了尽快入山,不得不找了两个灾民带路……”

    说到此处,李鸣珂面寒如霜,她冷冷道:“未料想,那二人染疫而不自知,被故意送到了我面前,一旦我将他们带入云岭山与你们相见,后果不堪设想。”

    方敬没想到她入山前竟还遭遇了这等算计,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见李鸣珂唇角带笑,狂跳的心这才定了定,转头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为人处理断腿的王鼎,低声道:“是这位出手相助?”

    李鸣珂亦是抬头看向王鼎的背影,眼中飞快掠过了一抹光,旋即又熄灭不见。

    “这件事,本是我利用了他……”李鸣珂攥紧帕子,根根指节泛白,“丐帮人多势众,在民间多有声望,这一路若非他带领丐帮弟兄们全力襄助,我绝无可能顺利通行,原本我是要将他们留在黑石县,没想到他……他偶然发现了听雨阁杀手的踪迹,跟踪之下探听到冯墨生和萧正风的毒计,于是冒死前来追赶我,及时将那二人斩落在半道上。”

    方敬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李大小姐日后可要留心。”方敬叮嘱道,“这山里的尸体,一旦发现我便让人集中焚烧或掩埋了,暂未发现有人染疫,但为谨慎起见,切不可饮用死水,避开埋尸地。”

    李鸣珂点头,又问道:“山中情况如何?”

    方敬面上顿时流露出悲戚之色,只是眼泪早已流干,他叹了口气,将山中情况娓娓道来——

    地崩发生时,守卫们毕竟是习武之人,反应比普通人灵敏许多,大半人及时退避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只是那会儿匠人们正在山腹洞穴里收拾残局,猝不及防下遭遇了洞穴坍塌,这些人连同尚未转移走的矿石都被深埋其中,从此不见天日。

    方敬他们侥幸躲过了第一次的崩塌,可地崩后余震不断,又有数人被埋葬在乱石之下。

    “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好在先前已转移走了大批军械,没用完的矿石都埋在了山腹里不足为虑,麻烦的是剩下这些兵器和工坊。”

    李鸣珂仔细听他说完,确认没有遗漏,她沉吟了片刻,果断道:“将多余的兵器都融掉,再捣毁炼炉和水车,拆掉工坊,残骸尽数倒入深涧,销毁一切物证!”

    方敬迟疑道:“如今能够行动的人手不多,恐怕……”

    “再难也得做到!”李鸣珂沉声道,“事到如今,唯有尽快毁尸灭迹,我等才有一线生机,若是等到道路大开,不仅我等死无葬身之地,平南王府与武林盟都要大祸临头!”

    方敬脸色立变,再不敢有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去安排。

    接下来的两天,死气沉沉的云岭山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机,在方敬的带领下,所有人完成了对残余兵器和炼炉的清点,利用一切能找到的工具将其拆解,王鼎伤势虽然未愈,但他内力浑厚,仍比这些被困多日的守卫强上许多,主动接手了摧毁水车和炼炉的重活儿,累到连续两夜都睡在了废墟中。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云岭山中的一切有过异议,也不曾向李鸣珂追问半句。

    李鸣珂却在第三天的时候倒下了。

    那时正是后晌,她去看过了拆成碎块的炼铁炉,亲自带人将这些残骸收拢丢下深涧,然后身体忽然打了晃,竟是一个踉跄朝前倾倒。

    幸亏方敬就站在她身边,及时将人搀住,李鸣珂用力按了按额角,似乎恢复了过来,反手将方敬推开,对他们歉然一笑,只道自己有些疲累,便转身离去,众人看她步伐稳健如常,便也放下了担忧,各自散去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健步如飞的李鸣珂没走出多远,就在转过山坳时扶着石壁跪倒下来。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有些发青,冷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透了背后衣衫,风吹过时寒凉刺骨,李鸣珂努力想要站起来,两腿却在打着颤,眼前出现了一阵阵重影。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道人影匆匆赶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李鸣珂一惊,本能地推搡了几下,她勉强辨认出来人面容,刚要说什么,胸腔内一阵翻滚,险些吐了出来。

    “你先别说话!”

    来人正是王鼎,他将李鸣珂打横抱起,脚下一蹬就要朝营地赶去,却被李鸣珂死死抓住了衣襟。

    王鼎低下头,李鸣珂用手帕捂住嘴,虚弱地道:“不、不能回去,我……离他们越远越好……”

    因着王鼎突然介入,冯墨生放疫入山的毒计已经失败,但也不是全然无用。

    纵使王鼎一路疾奔,可他对云岭山的地形并不熟悉,又晚于李鸣珂动身,虽然赶在李鸣珂和方敬会合前找到了人,但他到底是慢了一步。

    李鸣珂是第一次来云岭山,又赶上灾变后地貌大变,哪怕有王五和石大两个本地人来路,一行人走得也是磕磕绊绊,途中遇到了一次落石,石大被落石砸伤,李鸣珂懂些跌打医术,便为他包扎了伤口,当时不觉有异,隔天起来发现自己掌心那只是被麻绳磨破皮的地方竟然化了脓。

    她没有多想,只当是天气炎热摧坏了伤口,用火烤过小刀后刮过伤处,拿药酒洗过再包扎,可没想到当天晌午时,本该留守在外的王鼎竟然追赶了上来,见他们正要分食干粮,二话不说就出手袭向两人。

    王鼎含怒出手,李鸣珂等人又是猝不及防,王五和石大当场毙命,正当李鸣珂又惊又怒时,王鼎捡起树枝挑开两人衣衫,这才惊见他们身上已有好几处溃烂,一些地方还出了疹子,看着极为骇人。

    得知始末后,李鸣珂让八个镖师都脱了衣衫,叫他们相互检查,同时仔细回想了这一路上的种种,确定除自己之外,其他人并没跟王五和石大有过密切接触,这才放下心来。

    王鼎要带她离开,可李鸣珂好不容易到了云岭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退步不前?她只能做好一切准备,尽可能做完自己能做的事情,然后……赌一回运气。

    事实证明,她的运气从来不好。

    李鸣珂此时觉得浑身无力,头脸都在发热发烫,四肢百骸却冷得打颤,她用帕子捂住口鼻,不敢泄露出一点咳嗽,生怕让王鼎也沾染上了病气,于是用她仅剩不多的力气推搡他,想要赶他离开。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别告诉他们……你就当……没见过我……”

    李鸣珂在云岭山待了三天,已经摸清了这里头的情况,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人将希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一旦知道她倒下了,冯墨生所喜闻乐见的一切后果都有可能发生。

    哪怕是死,她都必须安排好后事,然后死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李鸣珂有很多话要对王鼎说,可不等她再多说一句话,眼前忽然一花,王鼎抱着她施展了轻功,朝着与营地截然相反的方向迅速掠去。

    “王……”

    “你闭嘴!”王鼎深吸一口气,他不敢看李鸣珂,眼眶里血红一片,咬牙道,“你会没事的,别说这点小病小灾,就算阎王爷来勾魂,老子也撕了他的生死簿,要你长命百岁!”

    李鸣珂喉头一哽,竟是说不出话来。

第一百四十七章·铜钱

    天不怕地不怕的王鼎此时连呼吸都在颤抖,压根不敢耽搁片刻,他找到了一个干燥宽敞的山洞,把上衣都脱了垫在地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李鸣珂,转头又奔了出去。

    地崩之后,山上的水都变得浑浊不堪,唯一干净的只有留存下来的雨水,方敬将这些雨水留给伤患用,剩下的分给了李鸣珂等人,王鼎向来糙惯了,自己那份没舍得用,现在被他连锅端了来,架起火堆开始烧热水。

    他们跋山涉水赶来赈灾,身上都带了些治病防疫的药丸,可李鸣珂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依然无济于事,只能说是聊胜于无罢了。

    王鼎将药丸捏成粉末倒入开水碗里,又吹又扇地将它变凉,只恨自己当年没多学一样寒冰掌,而李鸣珂不肯让他碰自己,奈何已经没了力气,王鼎不由分说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把汤药一点点喂给她。

    这药很苦,不过李鸣珂舌头发麻尝不出味道来,她着实是难受,一口药才喝下去就想吐出来,可她心知王鼎此刻六神无主,强忍着胃里的痉挛,顺着他的心意喝下满满一碗苦药汤,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我喝完了,你……先回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撑过今晚就……”

    “我不走。”王鼎执拗地道,“你怕冷,我给你暖着。”

    李鸣珂深吸口气,眼睛却红了,她道:“这像什么样子?”

    王鼎不吭声了,他盘膝坐在李鸣珂背后,一掌抵她后心,一掌抵她后腰,努力摒弃杂念,气沉丹田,运转内力。

    李鸣珂已有些昏昏沉沉,即便火堆在侧,仍觉得如堕冰窟,正当她快要失去意识时,忽有暖意从背后传来,旋即又有两股柔和的真气渡入,如同两只手深入体内,抓住李鸣珂自身的内力,外推内引,助她运转周天。

    疫病到底与毒药不同,但凡没有病入膏肓,便不是无解之症,尤其是对习武之人而言,李鸣珂这回之所以病来如山倒,一是这些天来舟车劳顿使她外疲内虚,二是疫病由伤口进入,直接渗透进血脉里,如此才将她打垮。

    王鼎不懂医,却也察觉到李鸣珂气虚脉浮的异样,此时已别无他法,他不敢赌李鸣珂能否熬过这道坎,只想着就算是鬼门关,他是抬也要将她抬过去。

    李鸣珂的内劲偏向阴柔,王鼎学的却是阳刚功法,他不敢贸然送入真气,一点一滴地将内力渡入李鸣珂体内,丝丝缕缕如穿针引线,全力助她运转内息,这功夫说来简单,实则极为繁琐,稍有不慎王鼎就要遭受反噬,彼时气血逆行,神仙难救。

    本是杀人的武功,有朝一日竟要用来救人。

    内息运转过一个大周天,李鸣珂身上出了一层大汗,这汗水不似寻常,竟有些发污粘稠,可见王鼎是用内功驱毒的法子替她运功,她恢复了一点清醒,哑声道:“王鼎,你住手……我这点病犯、犯不着你……”

    王鼎依旧一言不发,他闭上眼,忍着经脉间如被针扎的痛楚,继续为李鸣珂运功。

    李鸣珂颤声道:“你不必如此……”

    “……”

    “你我本是……非亲非故……我算计你来云岭蹚、蹚浑水,你肯赶上来,我已经……”

    “……”

    “你这样,我、我还不清你……”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脑中又是浑浑噩噩。

    终于,在李鸣珂闭眼之前,她恍惚间听到了王鼎的回答:“大小姐,不必你还,是我欠你。”

    ……

    李鸣珂第一次去京城,是在九岁那年的上元节。

    她生在西川,长在南地,又是个小姑娘,家人虽不怎么拘着她,却也不肯放纵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风光不同的北地皇城,又赶上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李鸣珂就像一只快活的鸟儿,恨不能展开羽翼未丰的翅膀飞到天边去。

    李长风深爱自己的独女,奈何他此番上京是有要事待办,只好千叮万嘱地将女儿托付给婆子照看,那婆子固然是尽心,怎奈何李鸣珂人小鬼大,支使她去买一盏灯,扭头就扎进了人堆里,像一尾小鱼入了江海,转眼就消失在流光溢彩的灯市夜场里。

    她自个儿买了兔子灯,咬着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看到什么新鲜的都要凑上去瞧瞧,许多人都对这玉雪可爱的女孩儿会心一笑,却也有藏在暗处的不轨之徒盯上了这孤身一人的小肥羊。

    于是,在李鸣珂准备回去找婆子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温柔面善的妇人突然冲出来将她抱起,对她喊着“囡囡,阿娘找到了你了”云云,不等李鸣珂挣扎叫嚷,脖子后面便是一疼,旋即人事不省。

    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周围阴冷潮湿,还有很多跟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正所谓“光下有影”,越是繁华光鲜如京师这样的地方,其藏污纳垢之处越是令人胆战心惊,譬如在这四通八达的沟渠之下,无数亡命徒藏匿其中,他们杀人掳掠、窃夺欺诈,没有不敢做的勾当。

    女人和孩子,恰恰是这些亡命徒最喜欢捕捉的猎物,若是知情识趣的,为了活命就要成为他们的同伙,如那个拐走李鸣珂的妇人一样,而要是不识抬举的,最好的下场莫过于痛快地死去,更多的人是要被称斤论两地估量一番,姿色好的卖去黑窑子,长相普通的被割掉舌头弄成残废,丢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巷陌,向不知究竟的来往行人乞讨银钱。

    施舍他们的好心人不会知道,破碗里的钱连一枚铜板都进不了这些可怜人的口袋,他们会在夜深人静后被抢走一切,第二天又饿着肚子出来乞讨,张着没舌头的嘴发出谁也听不清的求救,最后永不瞑目地死在臭水沟里,烂成一堆不分彼此的骨头。

    这是李鸣珂第一次看到人世之恶。

    她懵懵懂懂,幸好这群孩子里有一个小乞丐及时注意到她,小乞丐比她年长几岁,左手没有小指,右手却是个六指儿,他教孩子们一切粗鄙可笑的动作,不准他们大哭大闹,更不准他们试图逃跑和反抗,李鸣珂最初以为他是这些亡命徒的帮凶,后来发现他将黑灰污泥抹在长相姣好的孩子面上,一次次帮他们逃过贼人的精挑细选,当两个小孩逃跑被逮住的时候,他像小狼狗一样扑上去扼住了贼人的喉咙,不顾乱拳打在身上的疼痛,捡起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贼人脑袋上,最后喘着粗气将尸体拖去藏尸沟里,让这件事永远烂在死人嘴里。

    李鸣珂问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乞丐沉默地擦掉身上的血污,半晌才道:“我就是个叫花子。”

    饶是如此,孩子的数量也在日渐减少,有的是被打死,更多的是病死,最让李鸣珂痛心的是一个跟她形影不离的小姑娘不慎擦掉了脏污,被贼人里的小头目看中,她被拖走的时候高声喊着“救救救我”,末了竟变成怨毒,她拼命指着剩下的孩子们,声嘶力竭地向抓她的人喊着什么,具体的李鸣珂没听清,她只看到好几个贼人折返,如狼似虎地朝这边抓来。

    小乞丐第一个冲了上去,双拳难敌四手的他很快被打倒,在一片混乱的哭声里,李鸣珂看到一个贼人骑在了小乞丐身上,捡起石头就要砸下去。

    蓦然间,她想到了之前那具被小乞丐扔进藏尸沟的尸体,他的脑袋很快也会被砸得稀烂。

    下意识地,她握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小刀。

    这把刀是小乞丐从那死人身上拿来的,可他不会用,李鸣珂就用私藏下来的一吊铜钱向他讨来了刀,一直被她贴身藏着,此时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第一下竟没能拔刀出鞘,直到那石头即将砸上小乞丐的脑袋,她才仓皇地拔出刀来,来不及多想任何事情,狠狠一下捅进对方背心,温热粘稠的血湿了满手。

    后来发生的事情,李鸣珂记不清了。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离开了那地狱般的洞窟,先前跟着小乞丐在外讨饭的时候,李鸣珂悄悄在墙角留下了镇远镖局的记号,心急如焚的李长风几乎翻遍了京师,总算发现了女儿留下的印记。

    然而,李长风告诉她,自己其实是来晚了一步。

    在李长风带着大批差役杀入地下之前,那里已经是一团乱,据说是丐帮早就有意铲除这里,故意让几名小弟子混了进去,耗费数日探清了其中虚实,将错综复杂的通道路线绘制成图,这才大举攻入,将诸多贼人一网打尽。

    可惜李鸣珂那时发了高热,她病得昏昏沉沉,没能再见那小乞丐一面,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丐帮弟子,又姓甚名谁,就连那把小刀都失落在地下,再也无法找回。

    这段缘分,最终只剩下了她给他的一吊铜钱。

    ……

    次日,天晴。

    曙光初露,大地回暖,山林中传来了几声鸟雀鸣叫,而在山洞内,燃烧一夜的火堆终于熄灭。

    眉睫轻颤了几下,李鸣珂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握紧拳头,只觉身体还有些疲乏,却已不似昨日那般酸痛无力,李鸣珂躺在地上出神许久才恢复了清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浑身粘腻发僵,昨夜被内力逼出的一身病汗几乎在她身上凝了一层壳,莫说是生性好洁的女子,恐怕乞丐都要嫌弃。

    李鸣珂脸色一变,耳根顿时充了血,她下意识扫视四周,却不见王鼎的身影,连洞口都被一堆草叶挡去大半,反而是地上多出了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尚有余温的水,旁边还放着一叠衣服。

    “自个儿那样糙,对人还挺细心的……”

    嘀咕了一句,唇角情不自禁地上扬,李鸣珂用布巾沾水擦净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物,随手将半干的头发往后一拢,试探着走出几步,这才扒开草叶走出山洞。

    乍见天光的刹那,李鸣珂闭了闭眼,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明白了“枯木逢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大小姐?”

    左侧传来王鼎的声音,李鸣珂转身看去,只见王鼎打着赤膊靠坐在一块大石后,想来是被她的脚步声惊醒,神情难得有些惺忪,眼下一片青黑。

    这一夜之间,他憔悴了许多,终于让李鸣珂窥见了当年那个小乞丐的影子。

    见到李鸣珂走出山洞,面上病容退去,王鼎不由得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看着有些傻,李鸣珂却笑了。

    她上下打量了王鼎一番,促狭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大也不遑多让嘛,瞧你这身板儿,比小时候那根瘦竹竿子像样多了。”

    “……”王鼎将要出口的话一噎,怔怔地看着她。

    李鸣珂朝他伸出手:“我给你的那吊铜钱呢?”

    王鼎沉默了一下,从腰间取下从不离身的小布袋,一串铜钱倒在李鸣珂的掌心里,因为过去了十多年,它们已经在时常摩挲下发青包浆,却没有一枚生锈,可见其人对它们的爱惜。

    李鸣珂将铜钱攥紧,如同攥住了王鼎忐忑不安的心,最终她只是将铜钱放回王鼎的手里,问道:“你的手,是在那之后……”

    她难得吞吞吐吐,王鼎却听得明白,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双手,本能地想要把它们藏起来,奈何李鸣珂抓得死紧,竟叫他一动也不能动。

    王鼎讷讷道:“我……那时候觉得自己顶没用,明明是要来救你们的,结果……”

    他的话没能说完,李鸣珂抚摸过王鼎左手天生缺失之处,又小心触碰他右手大拇指外侧那道陈年伤疤,分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看在心里仍觉得他疼。

    她忽然问:“我昏睡之前,听你说过一个‘欠’字?”

    一串铜钱不重,王鼎却觉得手里沉甸甸的,他垂下眼,低声道:“是,当年若不是你杀了那贼人,我早就死在了沟渠下,是我欠你一条命。”

    李鸣珂紧盯着他的眼睛:“那你舍命救我,是为了还当年的救命之恩吗?”

    “不是!”

    话刚出口,王鼎便是一愣,他忙看了李鸣珂一眼,又想要低下头去,却被一根手指托住了下颌,迫使他继续抬头,与眼前人四目相对。

    “不是就好。”李鸣珂嫣然一笑,另一只手覆盖在他紧握铜钱的拳头上,凑近道,“我从未想过让你还。”

第一百四十八章·进退

    在外耽搁了一夜,李鸣珂与王鼎临近晌午才回到营地,方敬早已急得如热锅蚂蚁,甫一见到二人联袂而来,心中高悬的大石总算落地,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你们昨夜去了何处?可算是回来了!”

    李鸣珂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不由得一跳,忙问道:“方前辈,出了何事?”

    方敬道:“昨晚有三个探子潜入山中,守夜的一时不察叫他们混了进来,万幸及时发现,我带人将他们截住,可惜此三人见行踪败露,刎颈自尽了。”

    二人跟着方敬去看尸体,果真见到三具身着夜行衣的死尸被整齐摆放在地上,咽喉俱被割开,鲜血早已凝固。

    人已死去数个时辰,尸体都变得僵硬冰冷,大腿上的水纹刺青皆显露出来,由此不难判断出来者身份,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下惴惴。

    李鸣珂面沉如水,吩咐人看好尸体,带王鼎和方敬到一边说话,她道:“自从我带人进山,今日已是第四天,冯墨生恐怕是等不及了,特意让人进来打探咱们的虚实。”

    若非王鼎偷听到了冯、萧二人的密谈,舍命追赶上来破除了他们的毒计,恐怕这云岭山里已变成了混乱不堪的炼狱,一旦被冯墨生得知了实情,他便再无顾忌了。

    饶是如此,云岭山中的情况亦不容乐观,方敬已清点过粮食和存水,顶多还能撑上三日,更不必说这满地的伤残病患,工坊和炼炉虽已被暴力拆除,但残留下来的废墟和痕迹尚未清理干净……诸般种种,无不危急。

    想到这里,李鸣珂难免一阵后怕,幸亏坐镇在此的是方敬这般老江湖,倘若昨夜放跑了一个探子,后果不堪设想。

    王鼎思忖片刻,道:“大灾之后,各处山崩地裂,越是靠近云岭山越是道路阻断,若非武林高手不可来去自如,更遑论大举攻山。如今我们被围困山中,虽是进退两难,却也占据地利,冯墨生摸不清这山里的虚实,才不得不选择这般迂回之法,想要将我们耗死在这山里,故而他要我们山穷水尽,却不敢一下子将事情做绝。”

    方敬闻言点头,在听雨阁四天王中,冯墨生年纪最大阅历最老,他比年轻人更加狠毒老辣,也比年轻人瞻前顾后,既然他不敢贪功冒进,此间的人就有了一线喘息之机。

    “就算如此,我们一时间也没有对付他的办法。”李鸣珂伸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听雨阁不同于寻常江湖门派,它由朝廷设立,不仅司掌江湖诸事,对文武百官亦有刺探、缉拿之职,故有‘鹰犬’之名……此番听雨阁出动了两位楼主前来云岭山,其中一位还是当今太后的亲侄儿,哪怕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只要前往官府拿出令信,说一句‘云岭山中藏有逆贼,欲行不法,急要查办’,试问宁州上下官吏谁敢在明面上怠慢?他们既然隐匿在暗,说明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一面断了我们后路,一面引蛇出洞!”

    顿了顿,她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如今最担心的已不是咱们这帮人的安危,而是……”

    方敬看了王鼎一眼,缓缓道:“我听闻,日前郡主殿下乔装出了西川,秘密前往栖凰山一观武林大会?”

    李鸣珂叹了口气,点头不语。

    “云岭地崩的消息早已传开,她十有八九往这边赶来……不能再跟冯墨生耗下去了。”方敬攥紧了拳头,“当下情势于我等大不利,冯墨生对我们只围不攻,恐怕是存了利用我们引出郡主的念头,我们必须快刀斩乱麻!”

    王鼎问道:“怎么个斩法?”

    李鸣珂却是明白了,她目光一厉,直视方敬道:“方前辈是要孤注一掷?”

    方敬回头看了眼各自做事的众人,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哑声道:“我……在一处洞穴里,还留存了一批火雷。”

    王鼎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敬转过身来,眼里已然充血,沉声道:“李大小姐,王少帮主,二位舍命相助之恩,我等无以为报,只是事已至此,请二位尽快出山吧!”

    他说得隐晦,两人却都明白过来,李鸣珂断然摇头道:“方前辈,事情未必到了这般地步,况且以冯墨生的行事作风,就算你们都舍身取义,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方敬浑身一震,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尽快出山,赶在听雨阁之前找到郡主。”

    李鸣珂看向王鼎,她深吸了一口气,道:“王鼎,你已在山中滞留三日,外面的诸多丐帮弟兄群龙无首,又要面临灾民与官吏的种种麻烦,若被有心人挑拨设计,容易滋生事端,对丐帮大不利,你……现在就去与他们会合,听雨阁既然藏在暗处,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面来难为你。”

    王鼎呼吸一滞。

    他知道李鸣珂字字在理,也知道她言下之意——在李鸣珂看来,王鼎也好,丐帮也罢,都是被她卷到了云岭山这方泥沼里,一旦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时候,就算是玉石俱焚,她也不能拖着王鼎一起。

    她已抱有死志,却想要他好好活下去。

    王鼎不由得笑了。

    他抬手,将李鸣珂的一缕乱发捋到她耳后,轻声道:“你说得对,我那些弟兄们出身市井,虽都是讲义气的好汉,但大多跟我一样冲动鲁莽,若没有人时时刻刻压着,很容易出事的。”

    李鸣珂眼眶一热,强笑道:“是啊,所以……”

    “但是我不能去。”王鼎打断她道,“那天晚上我已经暴露了身份,杀了听雨阁不少人,冯墨生跟萧正风不会轻易放过我的,倘若我现在出山,非但会给他们带去麻烦,还会暴露这里的虚实,万万不可行。”

    李鸣珂一怔:“我——”

    “李大小姐,王少帮主说得对。”

    一旁的方敬已反应过来,他深深看了眼王鼎,对李鸣珂道:“我杀光了潜入山里的探子,趁着冯墨生尚不清楚此间情况,你现在下山,撇清跟我们的干系,坚称自己没再见过王少帮主,他们纵然对你有再多猜疑,也不会轻举妄动……李大小姐,无论郡主来与不来,有你在外面守着,我们才能放心。”

    李鸣珂急道:“那你们呢?”

    “我们?”王鼎与方敬对视了一眼,嘴角浮现出冷笑,“冯墨生既然放出消息说这云岭山中有贼匪作乱,我等何妨当一回匪?只要他们敢进山剿匪,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李鸣珂还待再说,已被王鼎强行拽走,他找到了两个镇远镖局的镖师,不由分说地将李鸣珂推到他们面前,道:“速速带你家小姐下山去!”

    “王鼎!”

    李鸣珂又气又急,奈何王鼎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既不走也不退步,就那样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一瞬间,李鸣珂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她死死咬住唇,几乎咬出了血。

    王鼎这才笑了,他拍了拍那装有铜钱的小布袋子,对李鸣珂道:“大小姐,我将兄弟们托付给你了……当日我走之后,负责带领弟兄们的是朱长老,他从小看着我长大,是个顶可靠的人,你私底下将情况对他略作说明,他会帮你的。”

    “……”

    李鸣珂喉头发哽,她张了好几次口,最终没能出声。

    她从小就不是爱哭的姑娘,如今也过了嬉笑哭闹的年纪,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眼泪比任何动作都要无济于事。

    李鸣珂带着两个镖师走了。

    她上山用了一天多的时间,下山却只消半日,没有马匹代步,全靠轻功和脚力,两个镖师都逐渐力不从心,李鸣珂仍咬牙死撑,总算赶在日落之前翻过堆积如山的乱石,来到了山脚下。

    夕阳余晖照在身上,非但没有丝毫温暖,反而有股长夜将至的寒意。

    打一踏出云岭山,李鸣珂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盯上了自己,她心里狂跳,面上声色不露,带着两个镖师沿着小路往前走,不多时便来到当日见到灾民的地方。

    四天过去,被落石淤泥阻塞的道路仍未能打通开来,只不过开出了一条窄如羊肠的粮道,勉强供人出入,车马依旧寸步难行,倒是原本被困在这一带的灾民已经转移出去,地上只留下了一片狼藉,其中几处能够勉强辨认出是焚烧尸骸留下的遗迹,伴有石灰铺洒,可见是有官府的差役进来草草处理过了。

    李鸣珂不敢耽搁,带人沿着脚印方向追去,沿途仍可见到污水横流的大小淤阻地,只是道路上的尸首都已被清理掉,连同他们当时留下的木头标记也不见了踪影。

    走了数个时辰,从黄昏到半夜,周遭都已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鸣珂毕竟是大病初愈,她又累又渴,终于撑不住要停下来稍作休息,一名镖师忽然指着前方道:“大小姐,那边有火光!”

    李鸣珂一惊,连忙举目看去,果然看到了一片火光,那是无数火把连起,如长蛇般盘踞在黑夜中。

    “那个方向……是河堤?!”

    李鸣珂记性不错,那里着实是黑石县的河堤,王鼎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他们入山四日,原本留守在外的镖师和丐帮弟兄们也跟被征调来的民夫一起在河堤上干了三天。

    地崩发生后,因为大量土石从山上滚落下来阻塞了河道,导致附近河水泛滥,冲毁了一段河堤,官府人手不足,黑石县的张县令只能从难民中征调民夫,让他们紧急搬运石料以修筑河堤。

    正如冯墨生所料那般,河堤安危关乎到剑南江流域内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不仅差役带领民夫日以继夜地上河赶工,留守在外的丐帮弟子也投身其中,他们与镇远镖局的数十名镖师不同,大多不能识文断字,却都有一身好力气,干起活来一个抵十。按理来说,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这张县令委实不堪为人,成百上千人成日劳作不休,却无一顿饱食,莫说本就面黄肌瘦的老百姓,哪怕习武之人也腿肚子打颤。

    最令人恼恨的是,河堤关乎民生大事,该用条石、鹅卵石为基,混以铁锭和灰浆粘连勾缝,可这狗官借机贪墨,以次充好,才筑好的河堤昨日就被涨水冲垮一段,好几个搬沙运石的民夫也被冲进水里找寻不见,差役却跟没事儿人一样,拿着棍棒和鞭子驱使民夫继续上堤。

    民夫们的怨气每日剧增,众丐帮弟子更是满心愤恨,已有好几次同差役闹将起来,这一段河堤仿佛成了干柴堆,只差一把火就能将之引燃!

    今夜,这把火已经烧了起来!

    昨日发生涨水后,有三名民夫不堪忍受,趁夜偷跑,今天后晌被人抓了回来,当众抽了二十鞭,差役虽有留手,仍打得人只剩下半条命,哀声凄惨刺耳至极,饶是再如何铁石心肠,亦感兔死狐悲。

    夜里差役不准人休息,驱着民夫又要上堤,这一群与民夫们同吃同住的丐帮弟子再压制不住内心怒火,不顾朱长老的喝止,与差役对峙了起来,连张县令都不得不从被窝里爬起来,骑马赶来制止。

    江湖与庙堂之间本就是一笔烂账,张县令勒令手下官吏们不去招惹这些江湖人,自忖已是给了莫大面子,没想到这帮草莽是给脸不要脸,双方一言不合之下,事态愈发急转直下,眼看大祸就要临头。

    “狗娘养的杂碎,没心肝咧!”

    “他们不拿咱当人,活不下去了,打死他们罢——”

    “大胆刁民,你们要造反不成!”

    “……”

    七嘴八舌,群情激奋,在这如死般寂静的夜里如同一声声闷雷。

    离得老远,大风已将叫骂声席卷过来,李鸣珂听得心惊肉跳,脚下竟不慎踩了空,险些摔倒在地。

    糟糕!

    这两个字霎时在她心中闪过,李鸣珂踉跄站了起来,拼命朝河堤方向赶去,可惜她到底是离得太远,已是来不及了。

    河堤上,百余名丐帮弟子护着一众民夫,手持扁担铁锹,双目充血地看着前面一群官兵,那张县令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火光熊熊,官兵们持着刀枪,只等他一声令下。

    冷风拂面,汗水悄然湿透了背后衣衫,张县令显然是头回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几乎能看清对面每一张愤恨的脸,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张县令当年也是穷苦人出身,寒窗多年才中得二甲进士,因着家世卑微,被外放到这穷乡僻壤当县官,他早已无师自通了过好日子的法门,这种官逼民反的事情,放在以往他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可是这一回,容不得他不敢了。

    张县令的目光落在对面人群里,其中一个不起眼的瘦小汉子察觉到了,似不经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火把。

    “……”

    咽了咽口水,张县令缓缓抬起手,身后顿时传来弓箭搭弦的声音,前方人群也骚动起来,已有丐帮弟子按捺不住地想要冲杀上来。

    “爹——”

    就在这时,从河岸边陡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听着像是个半大孩子的声音,却像是要把嗓子扯破般刺耳嘶声,在夜幕下远远传开。

    河堤上一触即发的双方俱是一愣,所有人下意识地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匹快马不知何时飞驰到了河畔,借着岸边火光,依稀可见马背上坐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适才出声之人果真是个八九岁大的女孩,生得娇俏可爱,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小姐。

    一见这女孩,张县令脸色立变,失声呼道:“珠儿!”

    听到自家父亲的声音,女孩愈加激动了起来,不安分地在马背上扭动,那马端的是坏脾气,竟也随之将身一扭,女孩猝不及防被它甩落,眼看就要坠马。

    千钧一发之际,马背上那懒洋洋的布衣青年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女孩的腰带,单手将她稳稳拎在半空,跟拎了只鸡崽子没两样。

    “我的儿啊!”

    张县令被刚才的变故吓得心惊肉跳,脸色惨白如纸,这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双眼死死盯着那陌生青年,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绑架本官的女儿?”

    “县令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讲,草民哪敢无视王法?”那青年似乎被他吓着了,身躯向后微仰,平伸的右手也晃动起来,吓得那女孩哇哇大叫,听在张县令耳朵里,只觉心都要碎了。

    他连忙下令官兵们不可妄动,对面人群里的朱长老也总算抓住机会,出手拿下了几个冲动的年轻弟子,惊疑不定地朝这边看来。

    张县令连声道:“好汉你莫要放手,莫摔了我的女……这样吧,你要多少银钱,有何事要办,只要将我女放归,咱们好生商量,如何?”

    “不敢不敢,我想县令大人是误会了。”

    布衣青年摆了摆手,将哭嚎不止的女孩放回马背上,朝张县令遥遥一拱手,大声道:“在下昭衍,区区一介江湖散人,今晚途径县城本欲寻地落脚,不想发现城西一处院里起火,您猜是怎么着?”

    一听“城西”二字,再看哭得涕泗横流的女孩,张县令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他正要说话,那丐帮的朱长老却是个机灵人,抢先一步高声问道:“怎么着呀?”

    昭衍露出哭笑不得的模样,声音比方才更大,说的却是:“原来啊,县令大人您养在那儿的外室被尊夫人知晓了,她带人杀上门去烧了您置办的宅子,还要将人都活活打死咧!县令大人,在下本事不精,只救得令嫒一条小命,剩下娘俩被尊夫人带走了,您赶紧回去救人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波云

    这一番话扬声出口,河堤上下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突然间,不知是哪个最先笑出了声,这笑声似会传染,原本怒而聚众的民夫们先是大惊,继而大笑,成百上千道笑声如山崩海啸般朝对面的官差倾轧过去,更有甚者高声嚷道:“后院起火了啊!”

    “家里的母老虎发威咯——”

    “堂堂县令,读书人出身,礼义廉耻都读到小妾肚皮上了,我呸!”

    “……”

    笑声刺耳,讥嘲如浪,仿佛一个个巴掌接连不断地扇在张县令脸上,他又羞又恼,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根根暴起,朝昭衍抻着颤抖不已的手指,几乎克制不住喉咙里的怒骂声,想要一声令下,让手底下的人即刻放箭将这厮射成马蜂窝。

    这念头刚起,那厢昭衍竟似知他心意一般,伸手在女孩肩头轻轻一拍,那女孩被吓得一哆嗦,又扯开嗓子嚎啕起来。

    张县令浑身一颤,堪堪从恼羞成怒中惊醒过来,想到自己的女儿尚在对方手里,更不知美妾与麟儿如何……诸般种种,顾虑重重,他胸中积蓄的胆气一泄,恐惧便如潮水般席卷而上。

    那些民夫都是黑石县人,骂得虽难听,却非无的放矢,张县令家中的妻子乃本地大士绅之女,当年张县令初来本地,全靠这门亲事才能迅速站稳脚跟,至今仍有不少地方须得仰仗妻家,奈何他那妻子从小娇生惯养,脾气颇恶,不仅时常打骂下人,对他这夫君也颐指气使,多年来膝下唯有一女,早已外嫁到邻县,眼看着夫妻俩年岁渐长,张县令便动了纳妾的心思。

    不过,有这母老虎在家镇宅,张县令万不敢真带个年轻貌美的小妾回去,只能在外偷偷养了个女子,此女出身虽低,肚皮却是争气,一口气生了对龙凤胎,让张县令喜不自胜。

    张县令不在乎区区一个妾室,可把这对儿女当眼珠子疼,如今眼看着小女儿被人拿住,又听说儿子落在了母老虎手里,哪能不吓得亡魂大冒?

    然而,他虽心急如焚,却不敢就此离开。

    张县令心乱无比,他此时是进退两难,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面关注着昭衍的举动,一面偷偷瞥向对面的人群,那隐藏在民夫之中的瘦小汉子亦察觉到情况不对,与周遭几个人打了回眼色,佯装被人推搡到,手里的火把坠落下去,砸进河里熄灭了火光。

    见此情形,张县令如蒙大赦,色厉内荏地丢下了几句话,如丧家之犬般带着众差役下了河堤,直向昭衍这边疾奔而来,昭衍非但不闪不避,反而主动迎了上去,手里使了个巧劲轻轻一推,张县令来不及开口,怀里便是一沉,竟是那小女孩凭空飞出了三四丈,平平稳稳地落在他怀中,而他座下坐骑竟连半分震动也无。

    张县令虽不是武林中人,却也晓得这手功夫的厉害,满腔怒火顿时如被冷水泼下,再看那笑如春风的布衣青年,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惧意,慌忙低下头去捏了捏女儿的胳膊腿,问道:“珠儿,你可有受伤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爹……爹,呜呜哇……”

    女孩年纪小,到了父亲怀里也只知道哭,好在张县令只发现她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指痕纤细非男子所有,顿时对昭衍那番说辞信了七八分。

    昭衍适时出声道:“县令大人,在下救出令嫒一路奔赴至此,少说已过了个把时辰,观尊夫人脾气颇为暴烈,您若再耽搁一时半刻……只怕等您回府之时,令郎的身子都要凉了。”

    张县令身子一抖,思及自家婆娘的为人手段,知道此子所言不虚,生怕自家的香火要绝了根,饶是心有不甘也不敢再与昭衍纠缠,率先策马朝县城方向飞驰而去,众差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快步跟上。

    一场大祸转眼消弭于无形,直到差役们疾奔跑远,被留下的众多民夫与丐帮弟子才堪堪回过神来,竟有种如梦似幻的荒谬感,不少人有些遗憾未能打破狗官的脑袋,更多人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这些民夫毕竟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虽是被逼到了揭竿而起的境地,但是全凭一口气,等到这股气劲衰竭,谁也不敢设想后果。

    眼见事态没真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丐帮的朱长老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不由得对昭衍升起感激之情,他是陪伴王鼎等年轻弟子前去参加武林大会的两位长老之一,自然认得这位风头正盛的寒山传人,如今见他巧计解围,举步就要上前道谢,不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小山主!”

    昭衍素来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适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他却注意到了从北边匆匆赶来的李鸣珂三人,此时见她奔至近前,他便翻身下马,朝李鸣珂抱拳一礼,笑道:“李大小姐,别来无恙啊。”

    乍见故人,李鸣珂突觉鼻子一酸,她也不知缘由何在,自打在飞瀑绝谷下第一眼见到昭衍,无端便有种熟悉的亲近之意油然而生。

    她不由得笑道:“数日不见,你怎会出现在此?”

    昭衍道:“家师有召,北上出关必经此地,想到你们就在这一带赈灾,特意来见上一见,不曾想竟是赶巧了。”

    李鸣珂方才被一触即发的事态骇得脸色煞白,现在想来竟是啼笑皆非,遂问道:“你初来乍到,如何知晓县令的家事,还拐跑了他女儿?”

    “行侠仗义的事情,哪能用上‘拐’字?”昭衍本是义正辞严地说着,自己已忍不住笑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县令大人隔三差五就要与美妾娇儿享天伦之乐,真当家中老妻是耳昏眼瞎好拿捏的?我不过是将打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写在纸上,捏个团儿丢到县令夫人面前,她自己便能找上门去了……我原想趁乱拿了那小胖墩儿,怕他压坏了我的马,又想到这位老爷爱子如命,若将此子交到他手里,只怕他没了后顾之忧,非但事不能成,倒害这小姑娘白白丧了命。”

    李鸣珂只晓得此事背后必有他搞鬼,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简直叹为观止。

    就在这时,朱长老已经赶到,一见李鸣珂出现在此,再顾不得昭衍,急忙朝她问道:“李大小姐,敢问我家少帮主何在?”

    四天下来,王鼎不知所踪的消息定是隐瞒不住,他走之前给朱长老留了一张字条,众弟兄便也知道了他是放心不下李鸣珂几人贸然进入灾区才跟上去看看,没成想王鼎这一去竟是杳无音信,朱长老早已坐立难安,奈何前方道路难行,这边又有诸多事情牵绊,如今好不容易见到李鸣珂归来,却不见自家少帮主的踪影,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李鸣珂自然知道王鼎的下落,只是现在人多眼杂,她只好故作惊讶,反问道:“怎么,王少帮主不在这里?”

    见她如此,朱长老心下一惊,急道:“李大小姐,当日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家少帮主担心你们贸然入内恐遭不测,便孤身追了上去,难道你们不曾遇见?”

    他的声音不由得大了些,其他丐帮弟子被这动静吸引,连忙聚拢过来,李鸣珂的目光顺势在这些人身上扫过,笼在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虽说这场变故是以闹剧结尾,但李鸣珂对其中隐藏的杀机心知肚明,若非昭衍横插一手,只怕这河堤上已经血流满地,她刚才躲在暗中看得清清楚楚,那张县令在下令撤退之前分明将目光频频投向这方人群,只可惜天色昏暗又人影混杂,她没能找出是谁丢下了火把。

    李鸣珂背后生寒,面上露出回忆之色,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朱长老,我沿途见过许多灾民,还遇到了一些草寇,从未见过王少帮主,不过……”

    朱长老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不过什么?”

    李鸣珂收回探寻的目光,神色凝重地道:“我们在山麓下安抚灾民时听说云岭山里有一伙来路不明的贼匪,于是进山一探究竟,发现里面果然藏匿了一众可疑之人,我等不慎之下被他们发现,一时间进退皆是困境,不得已下凭借山势与其周旋,如此耽搁了时日,终于找到机会下山,本是要上报官府力促剿匪的……”

    剩下的话,李鸣珂没有说出口,朱长老已是脸色发白了,颤声道:“莫非少帮主他也遇到了这伙贼人……不,不对,少帮主武艺高强,似这等下九流的贼人哪能奈何得了他?”

    李鸣珂正待开口,一旁的昭衍眯了下眼,忽然出声道:“王少帮主固然不是一般人,可若是云岭山中之贼亦非寻常盗匪呢?”

    闻言,李鸣珂大惊失色,其余人都向昭衍看去,朱长老急不可待地问道:“小山主,你何出此言?”

    昭衍环顾四周,做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李鸣珂纵然惊疑不定,也不得不跟着朱长老随他而去,三人一路走出数十步外,才见昭衍驻足转身,沉声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到此地,全因家师连发三封飞鸽传书,事关重大,不容轻忽。”

    寒山虽地处关外,却是大靖抵御西北外敌的一道隐形边防,李鸣珂与朱长老听到此处都提起心来,只听昭衍继续道:“二位有所不知,在我此番入关之前,雁北关曾发生了一件大事——呼伐草原上的青狼帮与乌勒奸细勾结,不仅向乌勒贩卖战马,还为他们刺探大靖边防情报,青狼帮三小姐朱秀禾以美人计盗取了雁北关布防图,幸亏消息走漏,被我在天女河上截了个人赃并获,事后雁北关周大帅派人携令信上寒山拜访家师,希望联手打击青狼帮。”

    青狼帮的根基在呼伐草原,雁北关即便有心剿贼也是鞭长莫及,同理寒山固守一方亦不可为此抽调大批人手,歩寒英再三权衡后,只答应了在力所能及之内襄助,并着手在草原上布置针对青狼帮的眼线,以防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这些事情自然不为关内人所知,一想到边关布防图险些流落到外敌之手,非但李鸣珂后怕不已,朱长老更是唾骂道:“贼子该杀!”

    昭衍唇角微不可见地划过一丝笑意,仍是语气沉重地道:“布防图之事过后,我奉师命入关参加武林大会,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得而知,只是此番家师来信,说青狼帮在屡屡受挫后仍有不甘,索性在乌勒支持下化整为零,一面在草原各部族间挑拨事端,一面乔装进城准备里应外合。”

    顿了顿,昭衍又道:“周大帅得到消息后,即刻命人严守关卡,全城搜捕奸细,但是已有为数不少的奸细入关,以酒色财气打动人心,在西北一带秘密招揽了不少人手,这些人大多是劣迹斑斑的江湖败类,他们常年颠沛流离,熟知各方势力民情,为青狼帮所驱使,替乌勒奸细卖命,是一伙行事无章的亡命徒!”

    李鸣珂心下犹疑,朱长老不知其中端倪,顺着昭衍的话思索了片刻,惊道:“云岭山虽地处偏僻,可宁州乃北方战略要地,境内没有成气候的江湖宗派势力,黑石县又是北上必经之处,这一带山势连绵又地广人稀,着实容易藏匿鬼蜮,现如今地崩大灾,人心浮动,若有歹人浑水摸鱼……”

    他越说越是心慌,就连先前与官府日渐加剧的矛盾冲突也在细想之下变得波云诡谲起来,李鸣珂见此便知朱长老想岔了,又不好当着昭衍明说,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

    昭衍口中的青狼帮奸细,李鸣珂不知真假,可云岭山内的情况,却没有人比她更加清楚,更别说今晚险些爆发的惊变本是听雨阁故意为之,哪来什么外敌挑唆?

    他特意赶来阻止了这场祸事,却又祸水东引,不着痕迹地为幕后黑手扫尾。

    一时之间,李鸣珂竟是琢磨不清昭衍的立场,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却见昭衍神情一肃,对他们道:“兹事体大,我们须得尽快去官府报备一声。”

    朱长老迟疑道:“那姓张的狗官……”

    “前辈放心,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不敢故意使绊子的,只是劳烦前辈暂留在此看好大家,切莫让今晚之事再发生了。”

    昭衍冷笑一声,目光落在了李鸣珂身上,语气稍缓:“李大小姐,你曾深入云岭山中,又与贼寇有过交手,当是不可或缺的人证,不妨与我同去吧。”

    李鸣珂心下凛然:“我——”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昭衍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的话,神态虽然柔和如常,目光却如出鞘利剑,冷冷戳在了李鸣珂心头。

    在这样的逼视下,李鸣珂竟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听他意味深长地道:“王少帮主至今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陷落在云岭山中,贼人穷凶恶极,非常时期当以非常手段,快刀斩乱麻,否则……恐有不测!”

第一百五十章·鱼饵

    无独有偶,冯墨生亦从探子口中得知了河堤上发生的变故,转去行辕找萧正风商量。

    这些天来,他二人分工协作,冯墨生率人潜伏在云岭山麓下以观其变,而萧正风将行辕设在了黑石县的县衙里,借张县令为遮掩,数十名密探混入差役中,每日传递情报往来,将方圆百里牢牢控制在他掌心里。

    因此,萧正风在晌午时分就得知了昭衍入城的消息,只是这小子滑溜得紧,甫一进城就没了踪影,分布市井间的诸多耳目追寻了大半天,愣是连根毛也没找着,不等萧正风派人去向冯墨生报信,城西那边忽然出了乱子,紧接着这臭小子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趁乱劫了个小姑娘上马,一骑绝尘闯出了城门,直奔云岭山方向去了。

    萧正风可不相信昭衍大老远赶来,只为了强抢民女,旁人或许不知城西那母子三人的身份,常年刺探阴私之事的听雨阁查起来则是易如反掌,只不过这点小事无关紧要,他与冯墨生都不曾将区区一个县令的外室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正是这点纰漏竟使得他们一番盘算功败垂成。

    “此子不拘小节,行事奇诡,非常人所能及也。”

    纵使被人打乱了如意算盘,冯墨生脸上倒不见愠色,彼时他看到李鸣珂带了两人出山,又亲自跟踪在后,于是河堤上发生的种种变故,他是亲眼所见,混在民夫里的属下正是得到了冯墨生授意,才敢临时改变策略让张县令先行撤退。

    萧正风先前虽与昭衍有过一些交集,可他那时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方家父子和寻找王女上头,之所以留意昭衍不过是看在对方乃歩寒英传人的身份上,直到昭衍与谢青棠那场死战落幕,他才真正对此人改观上心,甚至有了几分欣赏之意。

    听罢冯墨生一席话,萧正风笑道:“冯先生有所不知,这小子不仅手段厉害,武功更是了得,他师承歩寒英,初出江湖便卷入到弱水宫、补天宗两派的明争暗斗中,与歧路书生谢青棠结下了不解之仇,非但没有丧命受挫,还让他在大庭广众下亲手杀了谢青棠,连周宗主都找不到追究机会……他若是没有过人本事,坟头草怕都七尺高了。”

    “萧楼主有意招揽他入阁?”冯墨生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不由得皱起,“依老朽之见,此事须得格外慎重才好。”

    萧正风脸色一沉:“冯先生有何指教?”

    “且不提他乃歩寒英之徒,但就今晚之事看来,对待此子决不能掉以轻心。”冯墨生的手指轻敲桌面,“试想,昭衍既然是午时进城,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如何在半日之内将县令秘而不宣的私事打听清楚并加以利用?他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一露面就为丐帮解了围,说明他不仅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便连我等的存在恐怕也被他算计在内,难道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

    说到此处,冯墨生的眼眸微暗,他还有话不曾明说,便是昭衍今夜所用手段虽有些上不得台面,却是足见此子拿捏人心的厉害,须知有些人最是讨厌与自己相似的人,冯墨生亦是如此,尤其他发现萧正风有意招揽昭衍的心思并非作伪,心里那三分遇见同类的不喜已悄然滋生出七分厌憎来。

    果不其然,听冯墨生如此一说,萧正风面上笑意也淡了下去。

    冯墨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见萧正风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自然而然地转口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解决云岭山的事情。”

    闻言,萧正风回过神来,皱眉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派进去的探子都没能活着出来,可见云岭山里至今没有混乱无序之状,李鸣珂更是好端端地出来了,反而是那王鼎不见了踪影,这……”

    冯墨生亦陷入思虑中,正待二人沉吟不语时,外面有人匆匆赶来通报。

    此时此刻,张县令不在县衙中,吏员们知道这两尊大佛来路不小,自不敢将那些鸡毛蒜皮的地方事务送来碍眼,故而这通报之人乃是萧正风的亲信下属,说是昭衍与李鸣珂二人找上门来,称有要事禀报,求见县尊。

    不曾想说人便到,萧正风神色微变,正要让人拖延片刻,将那张县令急召回来,冯墨生却道:“事到如今,那张生已没了用处,萧楼主不妨主动露面,也好刺探他们的真实意图。”

    萧正风一想也是此理,便改口道:“将人带来。”

    那下属应喏而去,冯墨生起身转去了后堂,他武功高强,又深谙隐匿之法,饶是萧正风知道他藏在何处,一时间也不能察觉到,心中对这老狐狸的忌惮更甚。

    不多时,有小吏领着两人快步而来,只将人带到门口便止步不前,出言通报道:“大人,镇远镖局李鸣珂携寒山昭衍前来拜见。”

    “进。”

    听到屋内传出的声音低沉浑厚,与张县令那外强中干的声气天差地别,李鸣珂心头一凛,昭衍却是眼眸微亮,抬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从容而入。

    萧正风坐在上首,用茶盖轻轻拨开浮叶,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水,这才道:“二位,坐下说话。”

    饶是李鸣珂早已知道附近埋伏了不知多少听雨阁鹰犬,眼下猝不及防与萧正风打了照面,仍觉如坐针毡,反观昭衍淡定自若,顺手端起了一盏茶,也不管那茶水滚烫,仰头就灌下去一大口,又从碟子里捡了点心吃。

    萧正风看得有趣,半真半假地侃道:“昭少侠这是饿极了?”

    “不错,我在四天之内从栖凰山赶到黑石县,星夜兼程,日行二百里,早已累得头重脚轻,饿得饥肠辘辘。”昭衍又往嘴里填了一块点心,朝萧正风拱手一礼,“多谢萧楼主盛情招待,再来一碟可好?”

    李鸣珂:“……”

    这混账的心得多宽?怕不是得放得下一片海。

    萧正风这些年来见多了矫揉造作之辈,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等打蛇随棍上的无赖,不由得笑了,抬掌轻拍三下,门口候着的仆从当即得令,很快就端了满满一托盘各色点心来。

    昭衍倒也知趣,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终于满足地放下空茶盏,萧正风笑问道:“昭少侠如此急迫赶路,不知所为何事?”

    这一句话已是再明显不过的试探,萧正风本以为昭衍会东拉西扯,没想到这厮竟反问道:“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萧楼主这般尊贵人物,怎会出现在此呢?”

    李鸣珂心下猛跳,萧正风举到唇边的茶盏也顿了下,他抬头看向昭衍,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却冷了下来。

    片刻后,萧正风不急不慢地道:“云岭地崩,震动朝野,我等朝廷命官本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当为家国百姓肝脑涂地,哪有贪生避祸之理?”

    话说得如此好听,李鸣珂心中只一阵阵发冷,昭衍则向萧正风抬手一礼,正色道:“如此说来,萧楼主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此处协助本地官府赈灾济民?”

    萧正风深深地看他一眼,道:“不错,听雨阁素有监察职权,而今陛下命我节制都督地崩灾事,上至诸官下至工商,凡有趁机作乱、暴行伤民者,一应从重处置!”

    昭衍仿佛听不出他这句话里的威慑之意,追问道:“若有贼人为非作歹,敢问萧楼主是管或不管?”

    “管!”萧正风斩钉截铁地道,眼神却变得幽暗起来,“你二人深夜来此,莫非是发现了贼情?”

    昭衍开了个话头,却不再往下说了,李鸣珂暗自苦笑,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将那番对朱长老的说辞原样道出。

    她讲述时,萧正风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不放过丝毫的神色变化,可惜他有些失望,李鸣珂不仅神态自然,连身体的细微动作也无,让人无法从她身上窥出半点端倪。

    等李鸣珂说完后,昭衍才开口道:“四天前,在下收到了家师的飞鸽传书,说是有一伙乌勒奸细潜入关内,勾结了为数不少的江湖败类在西北一带作祟,寒山那边也刺探到了乌勒军不同寻常的动向……恐师门有危,于是日夜赶路而来。”

    萧正风狐疑道:“乌勒奸细?”

    昭衍又将二月时那场布防图之变讲了一次,听雨阁在四方边关亦有暗哨布置,萧正风很快回想起对应的情报,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他心念急转,问道:“你认为云岭山中的贼窝,实为乌勒奸细密设在此的据点?”

    昭衍道:“有所猜想,不敢确认,故而前来禀报。”

    他如此坦言相告,萧正风心头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几乎缠成一团乱麻。

    因地崩阻挡,他们至今未能真正踏入云岭山内一探究竟,可当初那封情报是由惊风楼的玉无瑕亲自过手,事涉一位手握实权的宗师藩王,量玉无瑕也不敢轻忽,何况云岭山位于西北之交,等于处在平南王的一只眼下,若谁有本事瞒过平南王府在此图谋不法而王府一无所知,便连萧正风也是不信的。

    李鸣珂的出现,更是在无形中佐证了这一猜想。

    冯墨生早与萧正风合计好了行动,一方面对云岭山暂围不攻,以软刀子割肉的办法叫他们自乱阵脚,只要磨掉了精神气,再硬的嘴巴也能被撬开;另一方面利用官民冲突煽动留守在外的丐帮弟子,使这些乌合之众钻进套里,既能拿他们做饵钓鱼,又方便事后罗织罪名。

    可惜半路杀出个昭衍,将这事儿给搅黄了。

    萧正风探究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有了冯墨生先前的提醒,他怀疑所谓的乌勒奸细不过是昭衍在祸水东引,欲为李鸣珂等人遮掩开脱,偏偏昭衍这番说辞有据可查,青狼帮投靠乌勒、雁北关清查内外的消息早已写成密折送到了京师,故而萧正风纵有再多疑虑,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沉吟半晌,萧正风故作愤慨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贼子安敢图谋作乱?二位且放心,本座必对此事追查到底,明日一早便亲自带人入山!”

    “萧楼主高义,不过此事还得三思。”昭衍道,“无论那里头是否有乌勒奸细,有了李大小姐这位人证在,山中有贼总不是假的。萧楼主身份尊贵,若是贸然进入其中,一旦有失……”

    萧正风反问道:“本座难道会怕区区几个小蟊贼?”

    “萧楼主武功高强,莫说是几个蟊贼,再来千百个也不是您的对手,但事关重大,谨慎一些才算周全。”不等萧正风反驳,昭衍又道,“依在下之见,此地不仅是山中有贼,连这山下也有贼,若将全副心力都投入云岭山中,只怕会中贼子奸计,反是不妙。”

    萧正风饶有兴趣地道:“山下有贼……这,何从说起?”

    李鸣珂放在膝上的左手微微用力,压得骨头都有些疼了,她面上声色不动,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正当她背后发寒时,昭衍又是话锋一转,道:“敢问萧楼主,白道四大门派之一的丐帮,在江湖上风评如何?”

    “这……”

    萧正风微愣,只能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帮众遍布大江南北,虽是鱼龙混杂,但其历代帮主秉承侠义之道,带领帮众做了许多善事,在民间颇有声望。”

    “既然如此,萧楼主认为丐帮的弟兄们会做出犯官违禁、聚众为乱的事情吗?”

    刹那间,萧正风算是明白了昭衍的打算,他心中冷笑,道:“云岭地崩,丐帮众多弟子千里跋涉赶来助力,实为不可多得之义举,不过王少帮主失踪在先,剩下这些人群龙无首,他们做出任何事情,怕也算不得稀奇。”

    昭衍点头认同道:“萧楼主所言甚是,说句不好听的话,丐帮弟子大多出身低贱,认得字的人怕连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因此他们惯于听命行事,也容易被人挑拨离间……”

    “挑拨离间”四个字被昭衍咬得颇重,他迎上萧正风暗含厉色的注视,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道:“今夜在河堤上发生的事情,想来萧楼主不仅有所耳闻,对个中始末也该了如指掌,您既然对丐帮不无欣赏,那又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呢?”

    好狡猾的话术。

    萧正风眼眸微眯,意有所指地道:“恐怕是有贼子潜伏其中,趁机挑唆生事,险些造成了一场大乱,只是江湖中人向来与官府不对付,要想挨个清查,从中找出内奸,只怕不易。”

    “这事好说。”昭衍转头看向李鸣珂,“镇远镖局在江湖上素有好名声,此番李大小姐又是跟王少帮主结伴而来,有她出面劝说,想来朱长老定会乐于配合。”

    李鸣珂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昭衍——”

    事情到了这一地步,李鸣珂不信昭衍不知道河堤之事本为听雨阁所设计,对方偏要引狼入室,试问贼来抓贼能抓出什么?昭衍这一提议,非但将听雨阁遗留下的把柄原样送还了回去,还将他们所有人置于被动局面,令李鸣珂简直要怀疑他已暗中同这些鹰犬沆瀣一气了。

    可惜昭衍似乎料到了她的反应,抢先道:“再过一两日工夫,武林盟的刘前辈也该携盟主令前来此地,萧楼主有任何难处,尽可找他商量。”

    李鸣珂到嘴边的话只得咽回去。

    她这厢惊疑不定,萧正风亦觉其中必有猫腻,奈何这一切顺理成章,又是对自己有利,他只好暂时按捺下心头疑惑,半开玩笑地问道;“刘一手实为方盟主麾下第一得力干将,却不知道此番为何落后一步?”

    昭衍叹了口气,道:“只因一桩惨案。”

    宁州与中州相隔甚远,栖凰山诸事又已移交到了姑射仙手里,故而萧正风至今不知自己离开后发生了何事,李鸣珂亦压抑住内心的翻涌,凝神以待。

    昭衍道:“五天前,刘前辈携临渊门的林管事动身赶往云岭山,代表武林盟与各方势力出面接洽,怎料在冤鬼路上遭遇截杀,林管事不幸罹难,随行七大高手与二十四名杀手同归于尽,独刘前辈一人侥幸活命,方盟主为此震怒不已,栖凰山上下戒严,誓要报仇雪恨。”

    此言一出,不仅萧正风与李鸣珂双双色变,就连躲在后堂窥听的冯墨生都觉心下猛跳,呼吸亦乱!

    冯墨生到底是人老成精,气息收放自如,他立刻回过神来,整个人又仿佛不存在一样没了半点声息,可这片刻不到的异常仍被时刻警惕着的昭衍捕捉到,他不动声色,只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飞快瞥了一眼后堂方向——

    藏在那里的人,就是忽雷楼主冯墨生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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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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