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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揭穿

    他又回到了这场噩梦中——

    阴暗潮湿的山洞,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断刃反射出鬼火似的幽光,照亮了孩童那张青白面孔,他跌跌撞撞地从死水沟里爬出来,浑身流淌着腥臭血水,像是从黄泉逃回人间的索命小鬼。

    他怕得每走一步都在打哆嗦,却有一股力量驱使他连滚带爬地往外走,突然有一只手从死人堆里伸出来,用力抓住了他的脚踝,他吓得捂嘴大哭,像只急了眼的兔子一样拼命蹬腿,好在那只手很快松开了,他借着尚未熄灭的火光低头去看,是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许久之后,他跑出了这个地狱般的洞窟,此刻天还未亮,四下里俱是火光和厮杀声,他抱着头蹲在草丛里不敢吱声,直到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分明那样凄厉刺耳,却像是飘到溺水者手边的浮木,他咬住牙,不敢站起身来,手脚并用地朝声音来处爬过去,尖锐粗粝的土石磨得双手很快鲜血淋漓,而他始终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爬。

    终于,他看见了自己要找到的人。

    一把刀横在她的颈前,贼人的另一只手死死箍住她的肩膀,用力之大使得指尖都陷入了血肉里,她咬着牙不吭一声,一身白衣上有大片斑驳的暗红血迹,垂在两侧的手臂扭曲畸形,破烂衣袖下露出的手臂只见断腕,不见手指。

    他趴在草丛里,拼命瞪大了眼睛,张口欲呼而不得,好像那把刀已经捅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让……否则……杀……”

    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被风卷来,分明已经支离破碎,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曾经被他幻想过无数次的人,这一刻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单手举起山岳般的重剑,剑尖指向了穷途末路的贼人,也指向了他原本应救的亲人。

    “……对不起,师妹。”

    草丛里,有鲜血混着眼泪一起淌了下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人一跃逼近,狂风将天青色的衣袍猎猎扬起,溅了血的鸑鷟冠好似活了过来,发出一声凶戾的悲鸣。

    一剑,犹如开山劈石,向着两具血肉之躯,劈下!

    “不——”

    他总算发出了声音,却是撕心裂肺的惨呼,疯了似地从草丛里扑了出来,张开双臂想要抱住那只握剑的手。

    可他终究没能碰到!

    骨肉破裂的声音几乎重叠响起,一蓬猩红飞溅在山壁上,血雾里,两道人影像是被砍断的树木,颓然倒了下来,一个滚落在地,一个倒在了凶手的怀里。

    “娘啊啊啊啊……”

    仿佛染缸翻倒,大片血红色从头顶倾了下来,染红了这个长夜,淹没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那些火光和尸体都如梦幻泡影,连同他不敢面对的人,一个个在他破碎开了。

    就在他将要融于血水的时候,噩梦,终于醒了!

    方咏雩猛地睁开了眼,昏黄的光线刺得他双目生疼,连忙闭了回去,抖似筛糠的身体却不安分起来,激起“哗啦啦”的水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浸泡在热水里,鼻翼下尽是浓重的药味。

    “宁神勿乱,气沉丹田。”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只手掌分别抵住了他的大椎、命门两处要穴,炽热却不暴戾的真气自掌心渡穴入体,化作两股暖流,引动方咏雩自身内力运行周天,每过一处穴道,那条犹如老树枯死般的经脉也被重新打通,再度焕发生机。

    论杀伐之强,截天阳劲逊色阴劲一筹,可若论固本培元,生生造化的截天阳劲就像是风吹不灭、火烧不尽的野草,只要留下一点根本,就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两股真气相融的刹那,方咏雩知道了背后那人是谁,一时竟有些时光错乱的恍惚之感。

    他张口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运功行气,却发现自己体内经穴虽被逐个打开,丹田之中却变得空空荡荡,原本浑厚汹涌的内力十不存一,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走岔了气,涩声道:“我的功力……”

    昭衍没有立刻回答他,有条不紊地将最后一个大周天运行完毕,顺势收功回元,这才开口道:“你服用龟灵散在先,又中了周绛云两掌,一身功力废了十之八九,能捡得一条命已是万幸。”

    方咏雩低下头,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又慢慢松开。

    “哗啦”一声,昭衍径自从浴桶里站了起来,随手丢给他一条干布巾,脸色不虞地道:“你确实是天资过人,自个儿偷摸着就能练到第五重境界,可你对个中奥义理解有误,心性也比旁人偏激,早就已经走偏了路子,就算未遭此劫也会在不久后走火入魔,这一点……你自己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不放在心上。”

    “……你说得对。”

    沉默了许久,方咏雩缓缓看向自己的手掌,惨然笑道:“但是,若没了这身武功,我就会变回一个废人,这种滋味……你不懂。”

    “谁说我不懂?”

    轻嗤一声,昭衍转过身来,指着自己道:“五年前,我跟你一样走入歧途,师父用金针封穴之法将我打回原形,让我从头开始学武练功,可是经脉被金针锁住后,连呼吸吐纳都比常人困难百倍,连轻功都得绑着沙袋每天在雪山绝壁上来回数次,稍不留意就是粉身碎骨,你可曾尝过这样的滋味?”

    方咏雩怔怔地看着那些斑驳在他身上的新旧疤痕。

    截天阳劲何等厉害,只要一口真气尚存,无论内伤外创都会逐渐痊愈,寻常伤口甚至连疤印也留不下,故而细数昭衍身上有多少道疤,就可大略推算出他究竟在生死之间闯了多少来回。

    昭衍凝视着他,沉声问道:“方咏雩,你连死都不怕,还怕重新开始吗?”

    方咏雩浑身一颤,怔怔说不出话来。

    有些话说多了也惹人腻烦,昭衍言尽于此便不再管他,他毕竟不是殷无济那样妙手回春的医道圣手,此番为了跟阎王爷抢人全靠三分准备一分运气和六分狠劲,要强行将一个闭经绝气的人拉回来,必须得用同根同源的截天阳劲将他的经穴逐个打开,勾起将要枯竭的本体真气运转自救,不仅耗费功力还伤心劳神,尤其他自身也未痊愈,如此一来竟比跟谢青棠生死相搏还要苦累。

    擦干身上水迹,昭衍正更衣系带,忽然听见方咏雩低声问道:“我喝下的那杯酒……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里面放了龟灵散,能让你假死。”昭衍淡淡道,“至于这药是怎么来的,还有这一切的始末,你想知道的话就跟我走,泡在里面是等着入了味好炖汤吗?”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想到了什么,他撑着桶沿站了起来,向来整洁端正的人这回只是草草打理了自己,欲言又止地跟在了昭衍身后,向着石室门口慢慢走去。

    许是顾及方咏雩,昭衍走得并不快,门外的甬道也狭长曲折,他们转过了好几个拐角,终于又见到了一个石室,尚未近前,里面已经传出了一道令方咏雩眼眶发热的声音。

    “夫君,这都过去快两个时辰了,他们怎么还没……”

    这是江夫人在说话,哪怕没有见着人,方咏雩也能想到她此刻一定是坐立难安,正攥着手帕来回踱步。

    另一道有些陌生的女声随之响起,似乎是那位林管事,只听她道:“夫人,稍安勿躁,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方咏雩的身体颤了颤,竟无端有些畏惧不前,昭衍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杵在这里干什么?”

    这一声不仅催促了方咏雩,也提醒了石室里的人,江夫人最先冲了出来,看清方咏雩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她用颤抖的手缓缓抚上他脸庞,声音沙哑地唤道:“咏雩,当真是你么?”

    方咏雩本欲躲开,对上江夫人明显消瘦许多的容颜,他整颗心都像是被扔进了油锅里,任江夫人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这才低声道:“我……儿不孝,连累母亲为我担忧了。”

    江夫人的手陡然僵住了。

    她先父惨死,腹中孩儿尚未出生便已离世,从此再不能如寻常女人一样生儿育女,后来二嫁到方家,虽怜爱方咏雩而视他如己出,可方咏雩心中芥蒂难消,对她谨守礼数却少亲近,更是从未叫过她一声“娘”。

    江夫人想不到自己这一生,竟还能有被人唤作母亲的机会,她只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反复咀嚼了几遍,咂摸出了又甜又苦的滋味,强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昭衍识趣地走到一边,方咏雩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在林管事见机上前扶住江夫人的手臂,温声将她劝离此地,将空间留给了第三人。

    直到此刻,方咏雩才敢转过身,抬头望着那站在石室中央的人影。

    方怀远今日未着袍冠,就连从不离手的巨阙剑也没带上,他在短短几日间变老了许多,方咏雩险些没能第一眼将他认出。

    喉头滚动了几下,方咏雩涩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怀远看了眼昭衍,声音低沉地道:“你倒是交了个过命的朋友。”

    原来,方怀远当日找上昭衍提前做下了安排,却没有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相识不久的小辈身上。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波折重重,谁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白道若是能赢固然最好,可要是出了差错,最后就难以收场了。

    如此一来,方怀远一面遵守与海天帮的交易做好布置,一面暗中准备应对失败,他心知周绛云是方咏雩当下最大的威胁,以这魔头的性情显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除非方咏雩身死,他决不会善罢甘休。

    然而,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各大高手的面,想要瞒天过海谈何容易?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林管事此番前来栖凰山带了不少奇物,其中就有一小瓶龟灵散,此药乃怪医殷无济亲手所制,人一旦服下它就会在一个时辰后陷入假死,倘若动用内力还会催发药性,届时呼吸心跳皆停止,经脉穴道也随之闭塞,从而出现凝血之态,与尸体无异。

    不过这药过于凶险,会给服药的人造成经穴脏器之损,且药力不会自行消解,若不能在七天之内催动内功化解药性,人就真死了。

    “……那天晚上,我用一名罪囚的尸体替换了你,让夫人将你秘密送到了此处,可我低估了龟灵散的药力,也低估了你身上伤势,若用内力强行为你解药,只会大大加重你的伤势,甚至亲手害死你。”

    闭了下眼,方怀远的目光落在昭衍身上,道:“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他主动找了上来,说是能够救你。”

    方咏雩一惊,扭头看向昭衍:“你——”

    昭衍笑了笑,道:“方盟主做足准备演了一出好戏,连你都被瞒在鼓里,我原本是不该知道的,不过他百密一疏,留下了一个破绽。”

    方怀远眯起眼:“什么破绽?”

    “方盟主,你不该将武林盟诸事交给三大掌门代为打理。”昭衍语气平淡地道,“诚然,丧子之痛足以打倒任何一个英雄豪杰,尤其你已经不再年轻,痛失骨血之后做出任何反应都在情理之中,但你放手太快,除了你分身乏术,我想不到第二个理由,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于你而言,难道有比方咏雩的生死更重要之事吗?”

    方怀远目光一沉,道:“继续。”

    “白道四大门派联合建立武林盟,如今盟主闭门,三位掌门代掌权柄无可厚非,问题在于他们三人暂代的职权。”昭衍抬起三根手指,“谢掌门执掌护山大权,包揽情报事宜;王帮主统领上下人手,负责列阵攻防;至于江帮主……人情往来之事看似繁琐且微不足道,背后却是无比庞大复杂的关系脉络,你将这份权柄交给他,无疑是让他成了代盟主,足见方、江两家紧密如初,可如今方咏雩对外已经是个‘死人’,江平潮虽为大会胜者却输黑白终战,对外名声有损,继承人的位置自然也不稳当。如此情况之下,江家要如何才能信任你承诺不变?”

    顿了顿,昭衍睨了方咏雩一眼,道:“除非,你主动将命根子交到江帮主的手里,他对这一切心知肚明,才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暂管武林盟诸事!”

    “啪、啪、啪!”

    在方咏雩震惊的目光下,方怀远轻轻抚掌,由衷地道:“昭衍,若非我与江氏联合在先,若你不是步寒英的徒儿,我一定收你做关门弟子,对你倾囊相授,视你为武林盟的继承人。”

    昭衍笑道:“不敢,我若当真拜在方盟主门下,你可未必教得出我这样的弟子。”

    “狂妄。”

    方怀远不轻不重地点评了一句,复又问道:“既然你如此机敏,可知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吗?”

    昭衍眉梢一动,拱手道:“请方盟主赐教。”

    “今日你救了我儿一命,先前在阴风林里还救过我的大弟子,再加上第三轮决战之事,细算起来,我已欠了你三次人情,不过……”

    方怀远眼中蓦地迸出两道精光,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身为寒山的小山主,怎么会有一身截天阳劲?”

    听到此处,方咏雩脸色剧变,急忙截道:“慢着!他——”

    “当日煜儿重伤濒死,我为他运功疗伤时就察觉到一股极阳内力盘踞于心脉、丹田两处要害间,只是碍于情势,故隐瞒不谈。”方怀远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紧盯着昭衍,“后来我亲自试你武功,你将自己的底细瞒得很好,让我没能窥出端倪,直到今天……咏雩练的是截天阳劲,与阴相克又与寻常阳刚内力不相融,连我也束手无策,可你竟能在两个时辰内将他救回,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们俩的内力乃是同根同源,而你就是当年的薛泓碧!”

    话音未落,方怀远一个箭步欺近面前,手掌一翻屈指如爪,以擒龙之势锁向昭衍咽喉!

第一百二十二章·明暗

    听到“薛泓碧”三个字从方怀远口中说出来,方咏雩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当即窜上头皮,眼见方怀远一爪袭来,他想也不想便横步挡在了昭衍面前,却不想腰间荡来一掌,整个人如同垂柳枝条般被昭衍拂开,只听他冷笑了一声,脚下不退反进,悍然迎上方怀远。

    见他不以方咏雩为挡箭牌,方怀远眼色稍缓,出手却不见半分留情,一爪锁喉方才落空,右脚已踢向昭衍左膝,在他错身躲避时又是一掌袭向腰际,不想这小子活似没骨头般在他掌下一绕,竟是旋身闪到了他背后。

    下一刻,方怀远颈侧寒意陡生,余光瞥到昭衍掌刀斩来,却不急于理会,旁边观战的方咏雩见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变了,忙喊道:“昭衍,退!”

    昭衍习武多年,招法早已练得收发自如,乍闻方咏雩出声示警,下意识将手掌一沉,只在方怀远肩头重重一拍,整个人借力腾起,从方怀远头顶掠了过去。

    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方怀远蓄力一拳向左打出,只听“轰”的一声,昭衍原先所站的地方被这拳劲打得四分五裂,这一拳出罢招式未老,旋身又向右侧轰去。

    昭衍避之不及,一掌聚力抵住拳头,一手拂向对方腕脉,却不想自己这点微薄力量与其对上竟似蚍蜉撼树一般,仅这半招用错,一股沛然巨力便冲破了他的护体真气,拳虽未至,劲风已击中昭衍胸膛,他脚下一轻,整个人向后飞出,狠狠撞在了一面石墙上,原本平整坚硬的墙面登时裂开如龟甲,数块碎石迸溅飞出,场面甚是骇人。

    “噗”的一声,昭衍半跪在地上,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当中夹杂着零碎的暗红色血块,直令人怵目惊心。

    “昭衍!”

    方咏雩神色大变,见方怀远步步逼近,他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了昭衍面前,厉声道:“你真要打死他不成?”

    方怀远冷冷道:“他是朝廷钦犯,是魔头后人,又害你沦落至此,莫说是将他打死,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没了内功在身,方咏雩只觉得方怀远一身杀意几乎化为阴云笼罩而来,压得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死死咬住牙关,哑声道:“他不曾害我,是他救了我!”

    “救你?”方怀远的神情愈加冰冷,“当年在绛城,若非他将你掳走,你怎会发病遇险?他深知截天阳劲是祸害根源,可他仍将这门功法传给你,无非是要挑拨你我父子关系,假以时日让你成为魔道攻讦为父的把柄,教你沦为千夫所指的叛逆!咏雩,你被这小魔头迷惑了,让开!”

    方咏雩喉头一哽,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他直面如此迫人威压,竟然还能笑出声来。

    “是,他迷惑了我,可我自甘堕落。”

    方咏雩盯着生父的眼睛,讥讽地笑道:“我就像你养的一条狗,你不曾打我踢我,好吃好喝养着我,只教我一辈子套着绳索,在你精心打造的笼子里过活,对你俯首帖耳的人都知道‘打狗要看主人面’这一道理,哪怕我只知无能犬吠,他们也会把我看得比许多人都金贵,而那些对你恨之入骨的人皆如屠狗辈,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他们仍会将我扒皮拆骨……”

    “住口!”方怀远神情剧变,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咏雩,“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啊,我一直都知道。”方咏雩指着自己的心口,一字一顿,“我是个人,不是你的狗。”

    一口气吸进方怀远的胸腔里,像是吞进了一把染血的冰刀子。

    “昭衍打开了那个笼子,纵使他曾经心怀不轨,可他让我从狗变回了人。”方咏雩定定地看着他,“爹,你生我养我,护了我许多年,你给我打造的笼子很好,可是人,怎么能在笼子里活下去?”

    方怀远双手紧攥成拳,眼里尽是血丝,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半晌才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回到那个笼子里去呢?”

    “回不去了。”

    手掌下移,缓缓按住下丹田的位置,方咏雩抬头道:“我没了武功,我不再是你的儿子,世人皆知方盟主的独子死在了五月十一,除非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我‘死而复生’,你付不起这样的代价,也不会去做这种得不偿失的蠢事。”

    方怀远一口气梗在了喉间。

    昭衍吐了两口淤血,听了一耳朵的针锋相对,不忍再听下去,出声打断了这“父慈子孝”的场面,道:“多谢方盟主为晚辈纾解血瘀,我这内伤松快多了。”

    方咏雩一怔,转过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没事?”

    昭衍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轻轻将他推开,旋即朝方怀远拱手一礼,道:“当年我传功给令郎,确有报复之心,虽已放下旧怨,仍为武林盟留下了祸端,今日受方盟主一拳也是理所应当,多谢手下留情。”

    “不必你在此阿谀圆滑。”方怀远面寒如霜,丝毫不为他的笑脸所动,“你能挨过这一拳,全赖你自己的本事,竟能想到以透劲挪去大半拳力,否则你已经五脏俱损,肋骨几断。”

    闻言,昭衍只觉得这父子俩其实脾性颇为相投,都是墙头跑马路子窄,转不过弯来。

    他摸了摸鼻子,笑道:“那方盟主是愿意高抬贵手,揭过此事了?”

    “先前说过,我欠了你三次人情。”

    沉默了片刻,方怀远终是往后退了一步,神色难掩疲倦,道:“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但也不会留你在武林盟,你即日便回寒山去吧。”

    “那可不行呢。”昭衍似是浑不知见好就收的道理,嬉皮笑脸地道:“盟主你都承认了欠我三次人情,这放我一马和替我隐瞒身份只能算还我两次,还剩下一次人情没还呢。”

    方咏雩听得心惊肉跳,只觉这厮活腻了。

    方怀远道:“你还敢跟本座提条件?”

    昭衍恭恭敬敬地道:“不敢,只是全江湖都知道方盟主乃高风亮节之人,晚辈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让您成了那忘恩负义之徒,不得不厚颜一二了。”

    方怀远双目如虎,慑人气势再度压迫而来,只听他道:“你想要本座如何偿还?”

    随着他出言发问,威压似山峦倾倒般徐徐迫近,方咏雩已有些喘不过气,昭衍却是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直言道:“晚辈所求不多,只向方盟主问一些陈年旧事,譬如……敢问晴岚夫人罹难一事,是否与飞星盟有关?”

    一瞬间,仿佛一颗巨石投入湖中,不仅激起了巨大浪花,水声更是震耳如雷,使方家父子纷纷色变。

    “你——”

    方怀远眼中弥漫开森然寒意,他冷睨着昭衍,双手十指攥紧,沉声道:“闭嘴,给本座滚出去!”

    “事到如今,晚辈斗胆提醒盟主一句,您既然叫我一声‘小魔头’,也该知道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昭衍脸上虽然还有笑容,眼底却已经冰冷如刀,他轻声道:“我可以滚,但一定要带着真相才会离开,若是不能从盟主这里得到答案,就不得不向别处用些见不得光的伎俩了。”

    方怀远怒极反笑道:“你敢威胁本座?”

    “岂敢,岂敢。”昭衍没骨头般往后面一靠,眼角带风斜撩过来,“方盟主武功盖世,晚辈望尘莫及,不过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天容易想不开,要去做些找死的事情。”

    方怀远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你——”

    “我娘的确是飞星盟中人。”

    抢在方怀远发难之前,默然许久的方咏雩忽地开口,分明声音很轻,却盖过了这剑拔弩张之势,使得二人刚提起的劲气也为之一滞。

    方怀远疾言厉色地喝道:“咏雩!”

    “当日萧正风说出这些的时候,白道三大掌门皆在场,周绛云与陆无归也亲耳听闻,此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多他一个知道真相,何况……”方咏雩看向昭衍,“就算我们不说,你心里也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昭衍摊了摊手,不置可否。

    见状,方怀远长叹一声,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沉默许久之后,他终是没让方咏雩亲自将血淋淋的伤疤撕开,斟酌了一二,他喟然道:“你所料不错,我那亡妻……”

    当日在天罡殿内发生的种种,眼下又被方怀远悉数告知了昭衍,连同那段并不光彩的家事和方家在飞星盟惊变后的抉择应对,俱都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碍于当时情势,又顾忌武林盟对江湖白道的影响,听雨阁决定息事宁人,以生花洞余孽报复为由粉饰体面,使方家得以安然保全,我为此欠下听雨阁莫大人情,此后不得不对他们侵蚀武林的爪牙睁只眼闭只眼,虽未投诚效力,却也受到了掣肘。”

    顿了下,方怀远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根骨头,整个人都颓然下来,自嘲道:“我因私损公,愧为盟主,是武林的罪人。”

    话音落下,石室里变得寂静无比,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昭衍嘴角那抹笑意,在方怀远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终于消失不见了。

    方咏雩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刺骨寒意,如有剑锋抵在喉前,一点点切开皮肉,慢慢放干他体内的鲜血,直至全身变得僵硬冰冷。

    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方怀远亦是心生悲恸,当即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恨我见死不救,尽可向我讨仇,但……”

    “你只是明哲保身罢了。”

    深吸一口气,悄然运转心法压下胸中几欲沸腾的火浪,昭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收敛了那股骇人锋芒,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散漫。

    当年的薛泓碧也好,如今的昭衍也罢,他一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倘若易地而处,他未尝不会做出跟方怀远一样的选择,尽管在知道真相时,他的确生出了一股怨恨,疯狂叫嚣的杀意几乎要择人而噬,可他到底没有放任理智被戾气吞噬殆尽,不至于迁怒到方家满门。

    方怀远堵死了白梨最后一条活路,间接害她陨落在落花山,而昭衍将方咏雩引上歧途,大挫方怀远的名声威望,使他的独子在明面上成了“死人”。

    世间或许真有因果。

    一刹那,昭衍竟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这一次,我们是当真两清了。”

    昭衍抬手拭去笑出来的眼泪,对方怀远道:“盟主放心,我不会再报复方家,但是……如果哪日方家遭劫,我也不会施以援手。”

    方怀远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胸中高悬的大石缓缓落地,道:“若真有那一天,是我方某人报应到了。”

    方咏雩想要对昭衍说些什么,却在对上那双眼睛时呼吸微滞,一时间竟有些胆怯。

    五年过去,昭衍变得面目全非,可刚才那一道眼神又将方咏雩打回了当初的义庄,他困在棺材里,薛泓碧用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

    方咏雩死到临头时都不曾升起的惶恐不安,于此刻突然在心底滋生疯长。

    石室里静默了一会儿,昭衍问道:“盟主打算如何安置方公子?”

    诚如方咏雩所言,方怀远虽以龟灵散使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方咏雩的身份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化为乌有,他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更不能以盟主之子的身份过活,栖凰山已非方咏雩长留之地,必得另寻安身立命之所。

    这些事情,方怀远不能亲自经手,只能交给江夫人,由她在明面上做遮掩,暗地里借助海天帮的庞大势力为庇护,足以让方咏雩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

    此外,有了方咏雩这一命门在手,方、江两家才能维系联姻破灭后的同盟关系,他将变成一根绳索,同时牵制两方劲力风向。

    其中种种权衡利弊不可为外人道也,故而面对昭衍的询问,方怀远不置可否地道:“你此番大出风头,为黑白两道共瞩目,日后又有何打算?”

    昭衍心知他仍提防自己,到嘴边的话便也咽了回去,反问道:“盟主究竟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不打算遵守当日约定了?”

    方怀远皱起眉:“你还要留在武林盟?”

    “我想出人头地,总不能一辈子老死寒山。”昭衍躬身道,“事情说开,恩怨两清,盟主不必多虑,晚辈没有别的本事,但知是非轻重。”

    此番方怀远发难在先,本是占尽上风,未料想几经波折下来竟让昭衍反客为主,观这小子年纪轻轻,何以如此奸猾?

    方怀远犹豫了片刻,道:“容我考虑一二。”

    昭衍这回不再咄咄逼人,见好就收地退到角落,咬着指节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咏雩见状,嘴唇翕动了两下,到底是碍着方怀远在场,没有说出话来。

    此间事了,方怀远也觉得疲惫不堪,正要推开石门唤来林管事与江夫人,冷不丁听见昭衍道:“方盟主,晚辈还有一问,不知可否解惑?”

    饶是方怀远心胸再宽,此刻也不禁沉下脸色,道:“你且说来。”

    方咏雩还当昭衍要问出何等惊天隐秘,怕他真惹恼了生父,不由得提起心来,不想昭衍难得踌躇,却是问道:“敢问盟主,晴岚夫人待你如何?”

    “……”

    方咏雩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他站得靠内,只能看到方怀远的背影,见不到对方陡然变得惊怖的脸色。

    半晌,方怀远回道:“自是极好。”

    昭衍看着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攥紧成拳,心中那不祥的念头变得越来越大,仿佛化为一片乌云,笼罩在头顶久久不散,似乎随时可能带来疾风骤雨。

    他轻声追问:“她待你,比待旁的任何人都要好吗?”

    方怀远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沉重的石门缓缓关闭,一如那颗封闭多年的心。

第一百二十三章·姑射

    昭衍向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他在离开石室后先去伙房要了一盘糖醋鱼、一碟酱卤肉和一海碗面,面是手擀出来的,肉眼可见的爽滑劲道,浇上一大勺姜蒜茱萸油混合拌匀,再用筷子细细剔除了鱼骨和鱼刺,将裹满糖醋汁的鱼肉和卤得红黑发亮的卤肉一并拌进面里,这一碗面就混合了酸、甜、苦、辣、咸等五种味道,旁人频频投以怪异视线,昭衍兀自狼吞虎咽,活似个饿死鬼投胎,也不知他究竟品出了何等滋味。

    等他快要吃完这一大碗五味杂陈的面,忽有一人走近,也不打声招呼,径自在他对面坐下。

    昭衍刻意坐在了不打眼的角落处,此时已过了用夙食的正点,大堂内只有零星几人还在吃饭,无论如何也不该到这边来拼桌,他将碗里最后那点面条吸溜进嘴里,这才掀了掀眼皮看向来人,道:“老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年过不惑,面容平平无奇,身材削瘦挺拔,正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朔。

    杜允之那没胆子的货色早在大会结束当日便匆匆下了山,昭衍留心了一番未见着陈朔踪影,还当他也功成身退了,想不到此人竟是胆大包天,与一些江湖散人混迹,光明正大地留在栖凰山上,还敢在他面前现身。

    若在平日,昭衍必定是二话不说先将人拿住,眼下却没有这样的心情,自顾自地端起粗陶碗喝茶,倒是陈朔主动开了口,只见他指着碗底那点残汤,有些好奇地问道:“小山主,你这碗面滋味混杂,当真好吃吗?”

    昭衍沉默了下,笑道:“不好吃,齁死我了。”

    陈朔闻言一笑,道:“这里的厨子手艺不差,也舍得下料,糖醋鱼用的是今早捞上来的河鱼,先用黄酒与姜蒜去了腥,那卤肉用的是上了年头的老卤水,闻着就令人垂涎三尺,更不用说手擀面是厨子的家传绝学,滋味首屈一指。这三样吃食,无论单吃哪一样都能尝得好味,你却偏要混在一起囫囵吃下,使鱼肉失了鲜甜、卤肉失了浓香、面条没了筋道,看似多吃多占,实则亏损良多。”

    昭衍道:“想不到老兄你还是位老饕。”

    “某不过虚长二十载岁月,多吃了这些年人间五味,当不得‘老饕’二字。”陈朔笑道,“不过,人间烟火有五味,人生百态有七情,故有那‘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古理,可见人生有时也不过是一盘菜肴,吃好吃差,端看怎么个吃法。”

    “老兄所言有理。”昭衍将茶碗放下,“那我这碗面该如何吃好,你可有指教?”

    陈朔道:“我虽吃多了咸淡,却是生冷不忌,于烹饪一道上无所造诣,教不得小山主。”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你若不能教我吃好这碗面,可有人能教?”

    陈朔没有说话,善意一笑便起身离去,只在桌上留下了一片树叶。

    一片普普通通的梧桐树叶,巴掌大小,叶梗还带着翠色,可见是刚摘下来不久。

    纵观栖凰山三峰上下,何处的梧桐树最多、长势最好?

    那自然是浩然峰西坡,巧的是在数日前,昭衍才于此处窃听了陈朔和杜允之的密谈。

    他盯着这片梧桐树叶看了半晌,末了嗤笑一声,用竹筷夹起叶子走进灶房,在帮厨不解的目光中,连筷带叶一并丢进了熊熊燃烧的柴火里。

    做完这些,昭衍留下了一串铜钱,负起藏锋走了出去。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当他慢悠悠踱步到浩然峰西坡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沉下来,偌大梧桐林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幽暗森然,犹如一个蛰伏在此的庞然大物,等待入林人主动走进它的血盆大口中。

    然而,就在这样阴森的林子里,此刻竟有一股鲜香的味道随风弥漫开来。

    昭衍循着香气由远至近,一路来到林中空地,只见有人用石头垒起简陋的灶台,以梧桐枯枝作柴,上头烧着一只锅子,里面是炖得奶白的鱼汤。

    一名白衣女子侧立在旁,专心致志地盯着鱼汤火候,然后将手里的干藿香扔进锅子里。

    昭衍的脚步顿了下。

    他爱吃鱼,尤其喜欢喝鱼汤,小时候跟杜三娘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难免会生些脾胃毛病,后来杜三娘带着他在南阳城定居,特意找大夫给他看过,讨了些食补调理的方子,其中之一就是藿香炖鱼,藿香这东西又叫山茴香,是味随处可见的药材,杜三娘每隔三日去打一条鲜河鱼,再抓一把干藿香,回来炖好逼着他喝。

    从薛泓碧到昭衍,他用五年时间把自己活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以为时过境迁难免淡忘从前,想不到仅一锅藿香炖鱼就能将他打回原形。

    神情怔忪了片刻,眼眸很快恢复清明,昭衍只迟疑了片刻便抬步上前,盯着锅里翻滚冒泡的鱼汤看了半晌,道:“火太大了,到了这一步应当以文火慢炖小半个时辰。”

    身侧的白衣女子比他略矮,体态玲珑却不失窈窕,脸上戴着一张描红画彩的狐狸面具,活像是刚逛过灯会的娇俏姑娘,她听罢轻“咦”了一声,语调柔软轻佻,如有一只无骨手轻轻拂过了昭衍心头。

    她从善如流地蹲下身,将多余的柴火移出浇灭,这才笑道:“论起做鱼汤的道行,我远不如你哩。”

    昭衍道:“闻说姑射神人天生冰肌雪骨,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未成想还会贪恋这点人间烟火气。”

    白衣女子轻抚狐面,轻笑道:“说什么神人仙女,不过是凡夫俗子心头那点痴心妄想,既生于污浊人世,谁能脱得肉骨凡胎?”

    她果然是姑射仙。

    在陈朔现身之时,昭衍已经猜到是姑射仙要见自己,可当他真正见到了这个女子,难以言喻的心猿意马却裹挟着恐怖一并窜起,仿佛置身于冰窟,寒意透彻骨髓。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只得垂目看着锅里的鱼汤。

    藿香的味道已经炖煮出来,姑射仙取过木碗舀了一勺汤递给他,道:“尝尝看。”

    姑射仙素有“毒娘子”这一恶名,即便是在听雨阁内,敢于从她手里接过物什的人也屈指可数,更遑论吃下她做的饮食,而昭衍仅是盯着碗看了片刻,双手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姑射仙关切地问道:“味道如何?”

    昭衍放下碗,抹了抹嘴道:“不差。”

    “仅是不差?”

    “藿香炖鱼,放鲜藿香更为味美,出锅时再撒一把切碎的藿香叶,如此汤白叶翠才算色香味俱全。”昭衍淡淡道,“干藿香经过炮制,比起调味更重入药,用它炖鱼反是不美。”

    闻言,姑射仙柔声一笑,道:“可我这辈子尝过最好喝的鱼汤,就是你用干藿香炖出来的,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喝过你做的鱼汤,旁的山珍海味再入我口,总差了一点味道。”

    昭衍先是一愣,旋即脑海中飞快掠过无数细碎光影,寒意陡然从背后炸开!

    如他所说,用干藿香炖出来的鱼汤难免有些苦涩味道,当初薛泓碧被杜三娘压着喝了五年,直教他闻到这味儿都想吐,可在他离开南阳城后,这藿香炖鱼就像杜三娘亲手做的包子一样,永远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从那以后,他只做过一次藿香炖鱼,便是在梧桐镇长寿村躲避追兵的时候,他与一个重病的老妪共处谷仓,在对方濒死之际应其愿求,拿包袱里最后一点干藿香做了锅鱼汤。

    生死向来沉重,何况那老妪是第一个在他肩头咽气的人,又是在他历经大变心绪翻涌的时候,薛泓碧对这件事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可他亲自安置了老妪尸身,又有傅渊渟在旁掌眼,这……怎么可能?!

    刹那间,昭衍心头一颤,喃喃道:“破……茧……”

    当年重病临终的老妪,竟然是恰逢破茧期的姑射仙!

    原来在那样久远的曾经,他已经从地狱边缘踉跄走过!

    惊惧,恐怖,以及……后怕!

    “嘘,我不爱听那三个字。”

    纤纤玉指轻点在昭衍唇上,即使被狐面遮住了容颜,姑射仙那双眸子仍如两汪碧潭春水,随着她一笑,眸中荡漾开些许涟漪,波光粼粼,缱绻潋滟。

    她用指尖轻轻描摹昭衍的脸庞,道:“你做的汤很好喝,讲的故事也好听,后来我去了绛城,原想着将你长留身侧,却不料等来了你的死讯,如今得知你尚在人世,我当真是……满心欢喜。”

    她知道了!

    她如何会知道?

    昭衍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刚才喝进去的一口热汤似乎已经冷却成冰,顺着喉咙一路冻结下去,使他的五脏六腑都变得冰冷沉重。

    姑射仙半边身体都贴在了他身上,手指沿着脸庞缓缓下滑,眼看就要触及他的颈侧,腕子冷不丁被捉住,用力之大连她都觉得骨头发疼。

    她也不恼,只是嗔怪地道:“你抓疼我了。”

    昭衍这才如梦初醒,却没有松开她的腕子,反而伸手朝那张狡黠的狐面探去。

    姑射仙不闪不避,任他的手落在面具上,察觉到那只手迟迟不动,反而笑了起来,促狭道:“小山主这双手扛石巨鼎不在话下,难道还掀不开区区一张面具?”

    顿了下,她仰起头迎上昭衍神色汹涌的眼睛,叹道:“还是说,你不敢呢?”

    昭衍的喉头滚动了几下。

    僵硬的手指微微颤抖,就在他将要掀开面具的时候,手下骤然一空,姑射仙蓦地侧身飘飞出去,昭衍眼神一凝,下意识朝那身影抓了过去,却只抓住了一角轻纱,如雪衣衫在风中一绕,不过一两息的工夫,姑射仙已然掠出三丈开外,轻飘飘落在了一根梧桐枝上。

    昭衍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这抹雪白倩影,却不急于追击。

    半截轻纱飘落在地,方才扯下它的左手已经隐隐发黑,姑射仙没在鱼汤里下毒,却穿了一件泡过毒水的衣服。

    截天阳劲自发运转,剧毒方才渗入皮肉,便被这股真气强压阻住,中指腹上陡然迸开一道口子,暗红发黑的鲜血聚成一线,自此处逼出体外,血水滴入地面,原本青葱的野草顿时枯萎变黄。

    “好内功。”姑射仙抚掌轻叹,“看来你的截天阳劲,该是练至第七重天了,如此天赋异禀,纵观江湖也不多见。”

    昭衍道:“我这点微末本事,当不得仙子夸赞。”

    “你若只有根骨上乘,自然配不上我一句夸赞。”姑射仙轻笑一声,“论起资质,谢青棠也好,方咏雩也罢,此二人的根骨皆远胜于你,如今都不是你的对手,旁人只道名师出高徒,却不知你比之他们究竟强在何处。”

    昭衍被她这番话勾起了兴趣,道:“不才厚颜,愿闻其详。”

    姑射仙笑道:“你比他们都要胆小。”

    昭衍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他甩掉手上残留的血珠,指着自己道:“你说我胆小?”

    这样的评价若流传在外,不知要惹得多少人嗤笑。

    且不论薛泓碧当年干过的那些事情,单说昭衍出山不过数月,先在梅县搅得弱水宫鸡犬不宁,后来带领三派弟子杀出重围,于武林大会上败尽群英,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诛杀歧路书生谢青棠……诸般种种,早已在各路人士的口耳相传中远扬江湖,不论好汉贼寇,提起这位名声鹊起的武林新秀都要夸他一句“艺高人胆大”,尚无人敢将“胆小”二字冠在昭衍的头上。

    偏偏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最擅识人观心的姑射仙。

    姑射仙道:“曾几何时,我也当你是个胆大包天之人,后来观你言行决断,又发现你总是谋定而后动,从不在无把握时强出头,看似轻挑散漫,实则是个沉着谨慎之人。”

    昭衍听罢,反问道:“胆大包天也好,沉着谨慎也罢,又与胆小有何干系?”

    姑射仙抬手虚指着他,道:“你身上有着截然相反的两面性情,盖因你心中始终存有忧惧。正所谓‘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你深知自己走的是条崎岖之路,前方尽是坎坷荆棘,稍不留意就要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于是你常怀警惕之心,不可得意忘形,不能悲愤冲动,更不敢轻易付诸信任,比起是非对错你更在乎得失利弊……审己度人,居安思危,这便是你的‘恐惧修省’。”

    昭衍怔在了当场。

    他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心想要反驳一二,却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冷笑着嘲弄于他,将他这半生流离的岁月掰碎揉烂,强塞到他嘴里反复咀嚼,尝出了说不尽的苦。

    姑射仙这一番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刮皮刀,将他身上那层名为“昭衍”的皮囊剖开剥下,露出藏在底下那个遍体鳞伤的薛泓碧。

    他这十多年来,哪有一日不是活在恐惧之中呢?

    哪怕是在寒山潜修的五年里,有步寒英这个天下第一人传业护道,每每午夜梦回,他仍会在莫大恐怖中惊醒,直到从窗缝漏进来的寒风将满身冷汗吹干。

    昭衍望着姑射仙,缓缓道:“你说得对,我是个胆小鬼。”

    姑射仙又笑了,道:“可你这胆小鬼,偏做了无数豪杰好汉不敢做的事情,这便是你最让我喜欢之处了。”

    昭衍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轻浮的笑意又挂上了脸,道:“能得仙子一句‘喜欢’,纵使他日沦为万人之敌,也算是此生不枉了。”

    姑射仙觉得他这话说得庸俗,又觉得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委实可爱,于是轻笑出声,连身畔的梧桐枝也轻颤起来。

    就在她痴痴发笑之际,昭衍身影一闪,竟于瞬息间掠出三丈远,纵身上了这棵梧桐树,不见他如何拔剑出鞘,只见得寒光乍破,无名剑化作一道白虹,向着姑射仙咽喉抹去!

    “叮——”

    姑射仙笑声不绝,在剑锋袭来时骤然仰头,屈指在剑下一弹,看似轻描淡写,却有一股雷霆惊破之力陡然炸开,连带昭衍整条手臂也为之一麻。

    然而,他这一剑本是虚招,正当姑射仙弹剑刹那,昭衍蓄势已久的左手疾探而出,抓住她面具一角用力掀开,只听得一声脆响,狐狸面具被四散的劲风击碎,露出了一张女子的容颜。

    江湖上无数人将姑射仙斥为邪道妖女,却又不禁对她心向往之,在这些男人的心里,姑射仙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们内心贪婪与欲望的化身,或媚俗,或出尘,或娇俏,或婉约,千百个人心里就有了千百个姑射仙,可归根结底,除了寥寥几个知根知底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射仙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实际上,正如姑射仙自己说的那般,她不过也是肉骨凡胎的一个人,双眉两目,鼻下有唇,与无数寻常女子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她这张脸几乎没有瑕疵。

    修眉如二月细柳,妙目似盈波春水,玉雕琼鼻,冰肌雪肤,唇上未点胭脂已有三分桃花红,即便身着寡淡的白衣,乌发也仅用一根玉簪半挽成髻,可在这幽暗沉重的深林里,她已是月华降世的一抹绝色。

    她看你一眼,便如秋波绕春山;她对你展颜一笑,又似神妃仙子乘风驾雾来到面前,素手抚顶,结发长生。

    如此绝色当前,昭衍却只看了一眼,反手还剑入鞘。

    姑射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伸手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笑道:“不打了么?”

    昭衍摆了摆手,有些倦怠地道:“没意思,不打了。”

    姑射仙一双明眸里盈满笑意,故作失落地道:“我就如此让你感到乏味吗?”

    昭衍沉默了一会,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姑射仙向他走近,分明两人脚下只是一根两指宽的树枝,在她走动时却连半分颤抖也无。

    她揽住昭衍一条手臂,将自己的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道:“你在难过什么?”

    昭衍缓缓低下头,对上这张清丽无双的容颜,眼底神色如风云汹涌,身躯僵硬得像一具冰封多年的尸体。

    半晌,他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不无悲哀地道:“阿萝,果然是你啊。”

    “阿衍哥哥……”

    姑射仙抬手勾起他的下巴,笑容明媚如春晓之花,温柔又残忍地道:“这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自欺欺人。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怕睁眼看我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正邪

    早在江烟萝拿到那只修补好的玉镯时,她心下便已明了——他知道了。

    纯善羸弱的海天帮大小姐原来是残酷狠毒的浮云楼主姑射仙,令无数人心惊胆寒的妖女其实早已来到他们身边,她就像一条无比老辣的毒蛇,不声不响地蛰伏在花叶下,当你兴致来了去探手摘花,她就倏然窜出来,在你身上咬下致命一口。

    他们一路上遭遇的重重劫难,这次武林大会横生的种种波折,幕后无不有她的神出鬼没。

    再美好的画皮也不能穿一辈子,江烟萝早想到会被人戳穿真面目,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更令她感到兴味盎然的是,昭衍不仅知道了,还要特意知会她一声。

    否则,他压根不必赶早送回那只镯子。

    乌云蔽月,茂密的树叶遮天如盖,西坡这片地本就偏僻无人,此时唯余风声凄凄,土灶下的火光越发小了,堪堪照亮周遭三尺之地,落在人身上忽明忽暗,一半光鲜,一半丑陋。

    江烟萝揭开锅盖,鱼汤早已炖得乳白,她亲自盛了两碗出来,将其中一碗递给坐在一旁的昭衍,他平静地接了过来,低头呷了一口,品出了熟悉又陌生的滋味,又喝了一大口下肚。

    等他喝完了这碗汤,江烟萝含笑问道:“这一碗鱼汤,比之你那碗面条如何?”

    昭衍毫不意外自己与陈朔那番机锋会传入她耳中,只是叹道:“天差地别。”

    江烟萝又问:“可知缘何如此?”

    “调味之差,在于取舍。”昭衍道,“你这锅鱼只取鲜、咸二味,我那碗面却包含了酸、甜、苦、辣、咸等五味,诸般滋味搅和在一处,虽是取用甚多,反而混杂难吃,不如舍去其中几味,只取一味为主。”

    闻言,江烟萝的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又为昭衍添了两块鱼肚肉,道:“贪多必失,方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古训,故而饮食也好,处世也罢,莫不得先学取舍之道。”

    昭衍慢条斯理地将鱼肉嚼烂咽下,这才道:“阿萝特意寻我,不会只为说这些空泛道理吧?”

    江烟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究竟是何时抓住了我的破绽?”

    昭衍反问道:“你爱听真话还是假话?”

    江烟萝轻笑,嗔道:“都说吃人嘴短,你手里尚且捧着我的碗,难道还要拿虚情假意糊弄于我?”

    “若说真话,那便是……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曾信任于你。”

    昭衍缓缓吃掉最后一块鱼肉,随手将空碗放在地上,对着江烟萝道:“如你所言,我是个胆小之人,无一日不活在恐惧当中,普天之下除却寥寥二三人,其他人于我而言皆非己类,即便你身世来历俱清白,又是方咏雩的未婚妻,我仍不敢轻视你半分,更遑论信任相托?”

    闻言,江烟萝脸上不由得流露出些许失落:“哪怕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在深谷之下相依为命,你也不曾相信过我?”

    “差一点。”昭衍摇了摇头,“你委实做得很好,一言一行无不尽显海天帮大小姐应有的风范,连我也挑不出半点差错,直到……我去寻找出谷道路时,遇见了一对幽居在此的老夫妇,向他们打听了有关木屋猎户的一些事情,据说那人鳏居十年且膝下无骨血,心想梦想都是要讨个女人。”

    一个想女人都快要想疯的男人,怎会为了一点钱财就放过送到嘴边的羔羊?

    除非他遇见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昭衍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将他怎样了?”

    江烟萝盈盈一笑,坦言道:“那时你伤口发炎急需草药,那人要我陪他睡觉才肯施以援手,被我拒绝还要用强,我只好让他去喂了饿狼,阿衍哥哥以为如何?”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若我是你,会一刀阉了他。”

    江烟萝欢喜地笑了:“我便是知道阿衍哥哥与那些庸人不同。”

    “彼时情势危急,又是无凭无据,我心中虽有疑窦,却也不能轻易怀疑于你,后来出了深谷,一行人朝夕相处,那点疑云便也散去许多,直到……”

    顿了下,昭衍到底瞒下了尹湄那边的情报,道:“我等抵达栖凰山后,杜允之即刻来找麻烦,须知武林大会牵动整个江湖,山门上下每日人来人往,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何况,杜允之刻意用晴岚夫人一事挑衅方咏雩,意在激他当众出手,念及琅嬛馆重现时机甚为蹊跷,我推测其人不过是立在明面上的一块靶子,背后必有他人指使,虽将矛头直指方咏雩,利刃却是悬于方怀远头顶,意在借题发挥攻讦武林盟……纵观朝野,能有如此大手笔者寥寥无几,除却翻覆乾坤的听雨阁,一时间我不作他想。”

    江烟萝道:“于是你帮方咏雩解围之后,故意将尸体送回杜允之床上,令他惊慌失措下去寻陈朔,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

    昭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比不得你棋高一着,让紫电楼主萧正风做了明面上的第二块靶子,不仅骗过了众人耳目,连他自己也浑然不知。”

    姑射仙在这场局里最高明之处,便是提前一步与周绛云合谋联手,将自己隐藏在了萧正风身后,借周绛云这条绳索引导萧正风步步入套,表面上一切都按照萧正风预谋那样发展,可每到关键处就会陡生变故,使他诸般盘算功败垂成,偏偏找不出被人算计的蛛丝马迹。

    昭衍难得笑了起来,道:“你讨厌他?”

    “萧正风此人自视甚高,倚仗庆安侯世子的身份耀武扬威,心心念念想要取阁主而代之。”江烟萝虽是神色温柔,语气却冷漠刻薄,“刚愎自用,自不量力,不过是只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土鸡瓦犬。”

    听了这番话,昭衍不由得问道:“他可是得罪过你?”

    江烟萝喝了一口微凉的鱼汤,淡淡道:“我娘是初代浮云楼之主,为听雨阁立下无数功劳,使浮云楼隐有凌驾四部上首之势,先代阁主重用她又忌惮她,故而在她死后有意分化浮云楼旧部,另立心腹收拢势力,全赖萧正风携其父力挺于我,让我以金钗之年继承母业,成为了第二代浮云楼之主。”

    昭衍微讶道:“如此说来,他应是与你有恩才对。”

    江烟萝嗤笑一声,不屑道:“天下从无没来由的善意,萧正风不过是轻视我年幼力薄,无能执掌一部势力,以帮扶之名行蚕食之实,不惜用上卑劣手段欺情攻心,欲将我养成座下走狗,乃至榻上禁脔。”

    她说得平常,昭衍却从中听出了一股厌恶之情,如吃了一团腐肉下去,恶心欲吐。

    六年前,江烟萝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萧正风就对她打了这样的主意,无怪乎她睚眦必报。

    他犹豫了片刻,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给江烟萝添了一勺热汤,见她喝下一口暖了身子,这才道:“事态蹊跷,若将全副心神投在萧正风身上,难免被一路牵着走,于是我另辟蹊径,通过补天宗这条线索往下寻摸。”

    江烟萝笑了,道:“难怪你在阴风林里不惜代价也要重创谢青棠。”

    昭衍问道:“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是昭衍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他深知自己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牵涉甚广,于是下山后多加谨慎,唯二两次纰漏是出在方咏雩和展煜这对师兄弟身上,然而前者守口如瓶,后者有方怀远主动帮忙遮掩,江烟萝又是从何处抓到了他的马脚?

    江烟萝盈盈笑道:“我深知听雨阁内有不少人觊觎浮云楼,哪敢将至关重要的情报来援尽数寄托于他们身上?早在我找到杜允之的那天,他就成了我的耳目,明面上是听雨阁掌控着他,私底下是他听命于我,这些年来他为我豢养了许多细作,再将这些人安插进各方势力做暗桩……五年前,陪同展煜前往寒山请步山主重返中原的人马之中,就有我的人。”

    昭衍顿时心头一凛!

    “我知道步山主在五年前尚未收徒,如今却冒出你这样一个传人,尽管你将说辞编得滴水不漏,可我心里疑窦难消,自会想方设法地查清你的底细。”江烟萝将碗放下,单手托起桃腮,“步山主不愧为天下第一人,将偌大寒山打造如铁桶一般,然而他再怎么厉害,总有鞭长莫及之处,譬如……呼伐草原。”

    打从深谷离开之后,江烟萝就向杜允之传递了一封密信,让他根据昭衍那番胡编乱造的鬼话派遣细作前往呼伐草原调查,结果自然是查无对证,可正因为一无所获,才是最大的破绽。

    “探子在呼伐草原上寻访了月余,只从青狼帮那里得到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你的底细太干净了,虽不至引人怀疑,却经不起再三推敲。”说到此处,江烟萝不禁笑了,“阿衍哥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将那番鬼话落了实,补上了这点破绽,你该怎么谢我?”

    昭衍盯着她,忽地莞尔道:“你称我一声‘哥哥’,便是我的好妹妹,你我之间既已亲近至此,又何必徒增生分?”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道:“树无皮则死,人无脸必胜,我算是领教到了。”

    昭衍谦虚道:“阿萝谬赞了。”

    “杜允之将这份情报传回给我,我对比了五年前绛城之事的始末,对你的身份已有怀疑,而我如何认定你……盖因你自己做出的抉择。”

    说到此处,江烟萝抬起眼,幽暗眸光里似有鬼魅夜行,涌动着谁也看不清的神色。

    “白凌波服下的秘药是我亲手所制,它不仅能强提功力,过量服用还会使人神智失控,届时她会杀掉眼前一切活物,至死方休。”她幽幽道,“我知你必定放心不下,展煜也不会坐视方咏雩落入险境,故而白凌波这枚棋子本就是针对展煜而去,他在我眼里是个必死之人,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能活下来。”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了拳头。

    “白凌波本身功法奇特,秘药强提起来的内力也非同小可,他有再大的本事都难逃生死关,除非有人及时为他护住心脉要害,以极阳真气强行吊命。”江烟萝上身前倾,凑近了他耳畔,“这件事,方咏雩就算没发疯也做不成,当时能办到这点的人……阿衍哥哥,只有你了。”

    她吐气如兰,像一条无骨的蛇,几乎要缠在昭衍身上,他心下一惊,反手在她腰上一揽一推,将江烟萝按坐在地,自己顺势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昭衍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变得紊乱粗重。

    这场武林大会,明面上是黑白两道针锋相对,暗地里还有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虽是不曾下过战书,却是心照不宣。

    到了这一步,昭衍终于拨散迷雾揪出了姑射仙,江烟萝也剖开了他这层皮囊,挖出了死而复生的薛泓碧。

    没有刀兵相见,已是险象环生。

    “阿衍哥哥,你后悔了么?”

    江烟萝侧身半躺在地,单手撑着螓首,惋惜道:“你若是置身事外,便是谁也找不到你的纰漏,何至于落到这吃力不讨好的境地?”

    昭衍不无讥讽地道:“如果我见死不救,又与尔等轻贱人命之辈何异?”

    “好个侠骨铮铮的仁义之士啊。”

    江烟萝拈起一缕黑发搔了搔脸颊,叹息道:“然而,你如此仁侠心肠,又换来了什么呢?”

    昭衍张口欲言,最终却是默不作声。

    见他语塞,江烟萝更不肯罢休,只听她语出惊人地道:“我知道方咏雩未死。”

    昭衍悚然一惊,他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

    “阿衍哥哥,你拼上性命也要斩杀谢青棠,无非是为我兄长铺路,此举是为救方咏雩,也是为了维护方、江两家的盟约,好让临渊门不至在方怀远退位之后一落千丈,使海天帮得以顺顺利利地接掌武林盟大权。”江烟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本是局外人,会如此拼命无非是得了方怀远的授意,我虽不知他向你许诺了什么,但在兄长败战之后,你们的协议已经生出裂隙,再难合作无间。”

    昭衍沉声道:“事后我向旁人问过详情,尹湄原本是输定无疑,她能翻盘制胜必有端倪,我思来想去,栖凰山上唯你有此手段……让平潮兄输掉那一战的人不是尹湄,正是你这亲妹妹。”

    江烟萝反问他道:“那你可知我为何这样做?”

    昭衍顿时眉头紧锁——江烟萝既然是姑射仙,她的生母当为季繁霜,江天养虽是海天帮帮主,却也不过是她裙下之臣,这对母女能在他家中蛰伏数十年不曾暴露,甚至在季繁霜身死之后也一如往昔,说明海天帮早已是她们的掌中之物。

    这件事瞒不过听雨阁,至少萧胜峰、萧正则两代阁主都知道姑射仙的底细,他们会顺理成章地将海天帮视为附庸,作为听雨阁安插在白道的“自己人”,可海天帮盘踞一方终究势力有限,于是江天养才会两度向方怀远提出联姻结好,一步步将势力渗透进腹地,再借助这次武林大会,光明正大地取代临渊门,成为白道第一门派。

    换言之,江烟萝与方咏雩这场荒谬的婚约,实是出自听雨阁的安排。

    一念及此,昭衍猛地睁大眼睛,道:“你要背叛听雨阁?!”

    姑射仙自有傲骨,何况江烟萝羽翼已丰,她不愿嫁给方咏雩,也不愿海天帮彻底沦为被听雨阁操控的爪牙,她太清楚听雨阁的手段,也知道兔死狗烹的道理,一旦让听雨阁如愿以偿,自己就成了最大的隐患,早晚会被遭到暗算。

    听雨阁不愿见到第二个傅渊渟,又何尝想要第二个季繁霜?

    见江烟萝笑意渐深,显然默认了自己的推断,昭衍心念急转,继续道:“梅县之事,我至今觉得蹊跷,周绛云派出谢青棠是为挑起弱水宫内乱伺机蚕食其势力,如此一来他不该节外生枝,结仇望舒门是计划之内,再招惹海天帮和临渊门却是不智之举,除非……除掉江平潮等人与对付骆冰雁同样重要。”

    “阿衍哥哥果然心细如发。”

    江烟萝终于坐直了身体,笑道:“正所谓鸟尽弓藏,补天宗这些年来得以如日中天,少不得听雨阁在幕后大力支持,一旦海天帮成功上位,补天宗的利益势必遭到分割,甚至有可能沦为踏脚石,周绛云如何甘心被过河拆桥?因此,我特意将听雨阁意图扶持海天帮的消息透露给周绛云,他果然派出谢青棠在梅县设下陷阱,而我只要做好准备保证兄长几人不死,就能抓住周绛云这一把柄,从而有了找他合作的本钱……呵,没想到会因此遇见阿衍哥哥,倒是意外之喜了。”

    昭衍微微眯起眼睛,道:“你用来说服周绛云的筹码,就是方咏雩吧。”

    江烟萝笑得凉薄:“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价值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取舍

    灶火渐小,锅里的鱼汤也已快要煮干,鱼身早被炖得骨肉分离,只剩下鱼头留在锅底。

    看到这鱼头,江烟萝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显然很是嫌弃,她已是锦瑟年华,情态仍像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昭衍见了不禁发笑,将鱼头捞了出来,用筷子细细剔下了净肉,道:“鱼头看似丑陋,上面的肉却最是细嫩好吃,你不妨尝上一口。”

    江烟萝并不接碗,嫣然一笑:“难入我眼之物,安能再入我口?”

    昭衍会意,道:“于你而言,方咏雩就如这鱼头一般了。”

    说罢,他端起碗来大快朵颐,将这些鱼头肉吃得一干二净。

    江烟萝不由得心下叹息,昭衍此举无疑是表明他要力保方咏雩的态度,她眼波流转,轻声道:“阿衍哥哥,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们母女两代人皆同听雨阁关系密切,说是唇齿相依也不为过,故而你虽与听雨阁离心,却不能跟他们反目成仇。”

    昭衍将空碗放下,抹了抹嘴才继续道:“你秘密联手周绛云,让他与杜允之明暗相应,借萧正风计划之便搅乱武林大会,却又趁机痛下毒手,从而激化了方怀远与听雨阁的矛盾,使双方维系多年的平和情势急转直下,不论是谁最先按捺不住,你都能成为黄雀。”

    江烟萝言笑晏晏:“萧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余载,外戚走狗揽权无忌,听雨阁为其爪牙鹰犬,在朝在野无不臭名昭著,只差一道落雷便可燃起燎原之火,我不过是行云布雨,至于这天雷落在何处,非我所能左右。”

    昭衍收起那嬉笑的神色,口气微重地道:“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江烟萝一顿,缓缓道:“古往今来,非赴汤蹈火之人不可成大业,若是一味谨小慎微,只能做那任人宰割的猪狗之辈,难道阿衍哥哥甘心如此?”

    她本是女儿身,今日又打扮得清丽出尘,分明一派弱质女流之态,此刻冷下脸来竟是凛若冰雪,颇有杀伐果断之气,昭衍被她气势所慑,沉默了片刻,却是答非所问:“原来你也是个胆小之人。”

    江烟萝掩口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昭衍对上她清凌凌的眼睛,慢慢地道:“你太急了,若只为日后打算,凭借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单以萧正风、萧正则兄弟二人的微妙关系,足够你从中大做文章,挑拨他二人内斗,伺机招揽人手侵吞好处,假以时日不难与之鼎足对抗,届时就算他们想要清算与你,也不敢做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然而,你放弃了这个最稳妥的法子,选择了更为偏激惊险的道路,所以……你是被人拿刀逼着往这条路上走了?”

    江烟萝秀眉微蹙,叹道:“阿衍哥哥,你虽然聪明,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昭衍哈哈大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即使有了异心也不会落人把柄,我思来想去,问题若不是出在你身上,那就只能是与令堂有关——季前辈一生波澜,早年与我义父里应外合夺下补天宗,而后嫁入海天帮掌控一方,更在投效听雨阁后布下碎星局一举摧毁飞星盟,玩弄黑白两道于股掌之间,乃是当之无愧的女中枭雄,然而……我最佩服季前辈的一点,就在于她不仅能够布局,还能亲手破局!”

    自打从步寒英口中得知了当年飞星盟破灭的真相,昭衍心里始终盘踞着一个疑问——那两个出卖飞星盟的叛徒,究竟是谁?

    季繁霜亲口告诉过步寒英,她不知道此二人的真实身份,只晓得其中一个叛徒受到听雨阁的庇护,自此以后销声匿迹,此人应未曾掌握九宫名单,否则这场风雨不会延续至今。

    换言之,当时握有这份重要名单的只有第二名叛徒,此人想要以此换取泼天富贵,必定行事谨慎,饶是季繁霜亲自出手也只是将其暗杀,未能及时将名单截住,这才有了白梨率领离宫杀手奔赴千里屠戮掷金楼满门之事。

    然而,这种说法是自相矛盾的。

    季繁霜起初或许不知道这两名叛徒的底细,可在她决定出手破局之时,至少掌握了那名手握名单的叛徒身份,否则不能一击必杀,更遑论毁尸灭迹,除非……这个人身份特殊,且对她另有用处,才让她决定为其隐瞒。

    “我想了五年也不曾明白,直至此番来到栖凰山,遇见了杜允之……”昭衍捡起一根木棍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灶火,抬眼看向江烟萝,“那个叛徒,就是先代琅嬛馆主,杜允之的父亲,对吗?”

    江烟萝眼中掠过一抹森然杀机,旋即又变得温柔如水,她幽幽道:“杜若微,着实是一大人物,说江湖遍地是他耳目也不为过,可惜他太贪婪,得了宋丞相的好处,又想要萧太后赐予的荣华富贵,不惜出卖同僚换取锦绣前程……这样的人,即便是我娘也留不得他。”

    杜若微怎么也想不到,杀死他的真凶正是他想要投靠之人。

    季繁霜暗杀了杜若微,将他的死推到九宫余党身上,不急着侵吞琅嬛馆的势力,反而在次年用一场大火毁了琅嬛馆的根基,将那些死忠于杜若微的心腹老人跟那些土石瓦木一并付之一炬,以此阻断听雨阁谋夺遗利的意图,将这颗宝珠藏于尘埃之中,留作江烟萝羽翼丰盈后的赠礼。

    想通了其中关窍,昭衍不由觉得杜允之甚为可悲,他以为遇上了将自己拉回人间的活菩萨,却不知道那是将他推下地狱的罗刹鬼,仍在尽心尽力地为江烟萝奔走卖命。

    他定了定神,对江烟萝道:“一旦听雨阁查清了此事,你们母女二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你之所以如此急迫,想来是有人知道了真相,并掌握了铁证,以此要挟你倒戈。”

    纵观听雨阁内,能将姑射仙逼到这一步的人能有几个?

    昭衍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一个人,那便是五年前踏着傅渊渟尸身步入听雨阁的玉无瑕。

    这五年来,玉无瑕在江湖上音信断绝,更不曾与步寒英有过书信来往,她好似彻底将前半生割裂丢弃,一心一意做那惊风楼主,为听雨阁主管情报运筹,不知多少沾血的奏疏密函之下都带有她的手印。

    可她当真能忘了从前?

    尹湄不信,昭衍自也不会信。

    果不其然,江烟萝徐徐叹出一口气,道:“是我低估了前辈。”

    玉无瑕之所以不惜代价也要进入听雨阁,无非是为了从内部击溃这庞然大物,对付姑射仙是她势在必行之事,可比起与江烟萝斗个两败俱伤,倒不如将她拉到自己同一阵营里。

    琅嬛馆一案,恰是江烟萝避不开的死穴。

    “阿衍哥哥,我已将真心剖出与你了。”

    江烟萝低眉垂眸,竟有几分楚楚可怜,只见她贴近了昭衍,从背后环抱住他,在他耳畔轻轻道:“你有血海深仇,我为自保求全,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只要你肯与我联手,就算是萧正则亲自出马,又有何惧?”

    温香软玉在侧,若换了寻常人怕是连骨头也酥软了,昭衍却只闭了下眼睛,道:“琅嬛馆一案牵涉九宫飞星,你不会容忍要害为他人所制,玉前辈虽然手段过人,可比不得你母女两代经营势力根深,你有超过五成把握杀人灭口,却选择了向她妥协……我先前说错了,你不是胆小,是太过胆大。”

    江烟萝将头放在他肩上,但笑不语。

    “当日在无赦牢外,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事后我想了很久。”昭衍侧头看她,“阿萝,你虽是女子,却有着不逊男儿的傲气和野心,什么高下尊卑,什么伦理纲常,于你而言不过是满纸荒唐言。你厌恶萧正风,也不服萧正则,就连萧太后在你眼里也是一个畏首畏尾的懦者,若换了你是她,莫说什么临朝称制,敢叫江山易主改姓才对。”

    江烟萝一怔,目光变得无比缱绻柔和,而在那柔情之下,竟还藏着一抹窥不见的恐惧。

    不过三两句闲话,他竟能如此看透她。

    江烟萝看着昭衍,像是看着另一个生作男儿的自己,她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右手似不经意地按在了他的丹田处。

    昭衍对她的小动作恍若未觉,又道:“你不是畏惧玉前辈的要挟,而是欣然接受了她给予的机会,因为你早已厌恶了听雨阁,也腻烦了这乌烟瘴气的世道,你想让天地换一番日月。”

    说到此处,他忽地笑了一声,温柔而不失刻薄地点评道:“卿本佳人,奈何疯癫。”

    江烟萝倒也不恼,只问道:“你认为我是痴心妄想?”

    “高祖起于行伍,原也是个江湖草莽,谁能想到他能做九五之尊?”昭衍淡淡道,“我说你疯了,不为你想做顺昌逆亡的万人主宰,只因你小觑了这天下,阴谋诡计或能达成目的,雷霆手段也能叫人屈从,可你既没有与苍生同理共情之心,也没有称霸天下的决意,什么容色财富、权势地位早已唾手可得,你不过是想要大闹一场罢了。”

    江烟萝愣住,直到手腕被他反握住,她才如梦初醒,笑靥如花地靠着他,发自肺腑地道:“倘若有朝一日,我当真站在了万人之上,定叫你立于一人之下。”

    昭衍有些啼笑皆非地道:“你要封我做男皇后?”

    江烟萝抬手刮了下他的脸颊,笑道:“做盟主夫人也无不可。”

    “这话若让平潮兄听了去,还不知他要怎样伤心。”昭衍半真半假地叹道,“他好不容易走上高处,却被你一把推下了半山腰,于情场上也是失意更多,好歹是你至亲兄长,你就如此狠心待他?”

    江烟萝道:“正因他是我兄长,我才要他睁眼看清这世道,大丈夫活在祖荫之下算得什么本事?他若是知耻而后勇,想要什么去抢便是。”

    昭衍意有所指地道:“强扭的瓜不甜,有些东西未必能抢,就算抢来也非是好的。”

    “那我不管。”江烟萝冷漠地道,“我给他机会,要与不要是他自己的决定,左右我要走的这条路上,不准殊途人同行。”

    昭衍心下不由得一阵发寒。

    江烟萝浅浅一笑,勾着他的下巴道:“与你谈天说地真是愉悦,却也让人乏累,竟被你套出了这样多的话来……阿衍哥哥,你说,我该怎样待你才好呢?”

    说话间,她的手沿着脖颈往领口下探去,昭衍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道:“若能与姑射仙共度良宵,当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之事,可惜……”

    江烟萝眼角含情地道:“可惜你有隐疾,还是你断袖?”

    昭衍将她的手慢慢拉出来,那玉白的指尖在火光映照下竟然泛着些微青色,他叹道:“可惜我胆小,不愿做那牡丹花下风流鬼。”

    江烟萝嗔道:“我怎么舍得杀你?”

    昭衍一本正经地道:“你不喜欢我,只是见我有趣,馋我这身皮囊罢了。”

    姑射仙素来在男人面前无往不利,这回却踢到了铁板上,饶是江烟萝也有些不甘心,她不无哀怨地道:“食色性也,人之常情,你怎知我不是真心的?”

    昭衍认真地道:“露水姻缘,只要你情我愿自无不可,但你想要与我结盟,就最好不要掺杂男女之情。”

    江烟萝的笑容终于淡了,她轻咬着唇,问道:“情爱若与利益绑缚,难道不是锦上添花?”

    昭衍道:“于旁人而言或许是,可你我都是薄情寡义之人,到最后不过是徒增伤心。”

    闻言,江烟萝缓缓叹出一口气,声音微哑地道:“阿衍哥哥,老天薄待于你,让你投错了胎、走错了路,否则……你该是个正人君子才对。”

    说罢,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草叶,道:“既然如此,你我算是达成共识了?”

    昭衍亦是起身,平视她道:“我这山野之人没见过多少世面,望阿萝多多指教了。”

    “指教不敢当。”江烟萝明眸含笑,抬手指向那汤锅,“我要提点阿衍哥哥的东西,尽在这一锅汤里了。”

    取舍之道。

    既要同姑射仙合作,势必得舍弃与之相对的另一方。

    这个念头像一把利刃割过昭衍心头,他垂下眼,道:“恕我愚钝。”

    江烟萝却是问道:“阿衍哥哥,方咏雩有什么好呢?”

    昭衍被她问得怔住,心绪不由得回溯向前,飘飞到他初见方咏雩的那一天。

    方咏雩着实没什么好的。

    他先天不足,生来带病,是个走几步路都要喘气的病秧子,虽有一颗怜悯善心,胸中却藏有一股不平怨气,性子发作起来比许多魔门弟子都要残忍偏激,遇事只凭一腔意气冲动而行,全然不顾后果,就连盟主之子这样显赫的身世落在他头上,也不过是一堆难解难分的麻烦。

    对于这样的人,昭衍即便不讨厌,也该敬而远之。

    当年落魄相逢,而后阔别五载,昭衍对方咏雩自然没有那样深厚的情谊,可他偏偏不能放任不管,不为什么责任之心,也不为什么相交莫逆,只是觉得方咏雩有些像他。

    就像是老天爷兴致来了做下的恶意玩笑,用一场糟糕至极的际遇将两个不相干的人绑在了一起,此后即便天各一方,他们仍变得愈发相像彼此,方咏雩犹如当年被困囹圄的薛泓碧,昭衍拉他一把,就像是护着昔日的自己。

    一时间,昭衍沉默不语。

    江烟萝向他走近,伸手勾住他微颤的指头,柔声道:“方怀远想要借我江家之力保他儿子下半生平安喜乐,以为有利益同盟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此举是送羊入虎口,倘若他肯多信任你一分,将这些安排透露于你,想来你不吝于提醒一二,可惜……那碗五味杂陈的面,就跟你心里的滋味一样吧?”

    昭衍的呼吸滞了一下。

    “阿衍哥哥,你为方咏雩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如今是他方家有负于你,不肯信托于你,而非你对不起他们父子。”

    江烟萝倾身,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一碰,喃喃道:“欲成大事,无不自流血而始。阿衍哥哥,你是聪明人,该知道这第一把刀落在谁的身上才算最好……是成或败,尽在你取舍之间了。”

    昭衍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对上江烟萝的眼睛,那眸光里绽放出一点冷意,如料峭春寒,如悬崖积雪,又像是出鞘的利剑,狠狠扎进了他心里。

    他不敢再看这双眼睛,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却见那灶火烧尽了木柴,被微凉的夜风一吹,竟是慢慢熄灭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听雨

    京城今年的荷花开得怪早。

    望前时,这方池塘里已抽出了三两个花骨朵,将开半绽的模样犹如含羞带怯的美人,待到雨水落下,这些荷花便都次第开放,粉白带泪惹人怜,可惜天公作美却不成好,伴随着雷声隆隆,雨势越来越大,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接连不断地打在花叶上,只消半宿就将这初绽的早荷打得低下头去,少了许多活气。

    雨打荷花之时,玉无瑕斜坐在湖心亭里,被斜风冷雨浇湿了袖摆裙角也不生气,只看着那荷花怔怔出神,一旁的小婢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见状忙取来罩衣为她披上,软语道:“姑姑,夜色已深,这雨愈发大了,您不如回去歇着吧?”

    说话时,恰有一阵冷风从湖面吹来,小婢子冻得身子瑟缩了一下,玉无瑕方才回过神来,侧首道:“风急雨大,你且退下歇着,女儿家年纪轻轻,可莫要凉了身子。”

    细算岁月,玉无瑕已到了知命之年,然而锁骨菩萨为人厌憎却受天钟爱,浑身上下几乎不见沧桑催老的痕迹,如此眼角带风地撩过来,比这漫天斜雨还要缠绵如丝,饶是小婢子同为女儿身,此刻也红了双颊,却不忘低头道:“姑姑,这荷花被雨打得焉儿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呢?”

    玉无瑕慵懒地单手支头,余光瞥见又一片花瓣被雨打落,不由叹道:“我这般的年纪,见多了生离死别,这落花伤情,委实无甚好看。”

    小婢子为她这一叹揪起了心,连忙道:“既是如此,不如我将这几朵花采下,放在水瓶里好生养着,还能多活上些几日,这般可好?”

    玉无瑕朱唇半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倒是有心。”

    小婢子只羞涩一笑,却听她继续道:“不过,枯荣生灭皆是天常注定,若只见花开不见花落,又与装聋作哑有何区别呢?”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这般蠢物吗?”

    小婢子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对待女子,玉无瑕素来宽容许多,拂袖挥出一道气劲让她站起,笑道:“好姑娘,我不喜人自作主张,更厌恶人揣度我的喜怒哀乐,若再有下次,你便回阁主身边伺候去吧。”

    这一句话说得温柔似水,却让小婢子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不敢再看玉无瑕一言,也不敢在此多留,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玉无瑕望着她狼狈的身影,幽幽叹道:“豆蔻之龄,于女儿家该是多好的年岁,偏要将满腔痴心妄想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多可笑、多可怜啊。”

    亭中再无人能应声。

    长夜冷雨,玉无瑕百无聊赖地枯坐在亭子里看荷花,也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庭院门口又多出两道影子,只见适才退下的小婢子撑伞领着个妇人急步而来,这回她不敢有半分逾越之举,让人留在了拱门下,这才匆匆赶回玉无瑕身边,低声道:“姑姑,中州那边有鹰回巢了。”

    玉无瑕抬起手,小婢子知趣地退到角落,那留在岸上的妇人身形一闪,倏地掠出三四丈远,脚尖只在水面点了两下,旋即便落入亭子里,身上竟连半片衣角也没被打湿。

    妇人朝玉无瑕躬身行礼,道:“属下拜见楼主。”

    玉无瑕一言不发,只朝她伸出手,妇人忙将藏在怀中的密函取出,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掌中,待接过之后,玉无瑕并不急着拆阅,先问道:“杜允之可曾返回?”

    妇人不敢隐瞒,道:“禀报楼主,杜允之奉命暂留中州。”

    “奉命?”玉无瑕一笑,“我这楼主不曾发号施令,他又是奉谁的命?”

    她笑得妩媚,妇人却觉得头皮发麻,忙道:“回禀楼主,是、是紫电楼那位下的令。”

    “原来如此。”

    玉无瑕顿时了然,此番栖凰山之事牵涉不小,萧正风夺得了主事之权,使一应人等皆听命于他。此人虽有些刚愎自用,倒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蠢货,一念及此,她又问道:“找到平南王女了?”

    妇人摇了摇头,道:“武林大会虽然鱼龙混杂,但是栖凰山早有准备,岗哨守卫极是严密,我等暗中搜寻数日也不得蛛丝马迹,而且……”

    玉无瑕眉头微皱,不再听她吞吞吐吐,索性拆开信函看了起来,听雨阁不养吃白饭的无能之辈,她手下的惊风楼更不是酒囊饭袋混日子的好去处,密探自不敢将一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尽书纸上,饶是如此,重重筛选过的情报仍有三页之多,可见此番武林大会出了多少波澜变故。

    待玉无瑕将一字一句逐个看完,她冷笑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虽未指名道姓,在场两人已知其所斥是谁,当即噤若寒蝉,玉无瑕彻底没了听雨观荷的心思,将信函收入腰封,对那妇人吩咐道:“你且退下休整去吧。”

    旋即,她转头看向小婢子,问道:“阁主现在何处?”

    小婢子头皮一麻,只觉得自己被她剖了开来,却不敢犹豫地道:“阁主在旃檀堂静修。”

    闻言,玉无瑕径直起身与她擦肩而过,此时风急雨大,她手中未持执伞,只将罩衣后带的兜帽拉起,燕子般掠过荷花池,身影化作白烟在风雨中一绕便不见了。

    直到此刻,小婢子提起的心才堪堪落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已湿透,非是风雨袭人,皆为她出了一身冷汗。

    可没等她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那妇人忽地反手一巴掌掴在了她脸上,直打得小婢子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了红漆柱子。

    这一巴掌用力阴狠,白皙细嫩的脸颊上连道指印也看不见,却疼得像是从面上刮下一层肉来,小婢子捂着脸哭道:“阿娘,你为何要打我?”

    “你若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我就该杀了你!”妇人冷冷道,“我这一生任人驱使,不过是为了让你活得比寻常女子更好,你偏要自甘堕落去做奴婢!这也罢了,一仆事二主古来从无好下场,你从前是阁主的婢女,偏要自请来玉楼主身边做事,我警告过你休要动那自作聪明的心思,更不要做那不自量力的蠢事,而你……”

    话说到这个地步已是对主上的大不敬,妇人不敢再深说下去,压低声音骂道:“自明日起,你就滚去花房做事,莫要再靠近玉楼主,更不要想着回到阁主身边,否则就算是为娘也救不得你!”

    小婢子如遭雷击,等她回神后不禁哀求道:“娘,我再也不敢了,玉楼主……对,玉楼主适才说了让我回去侍奉阁主,我……”

    妇人心如刀割,又恨其不争,恼怒道:“是,玉楼主会放你回去,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阁主也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向她问罪!”

    小婢子浑身发寒,想起玉无瑕妩媚动人的笑容,眼下只觉得那红唇锋利如刀,她这般的年纪又有娘亲护着,先后服侍的两位主子也不是待人凶恶之辈,从未如今日这般惊惧过,一时间再说不出话来。

    此间种种,玉无瑕自是不在意的,她穿风掠雨,不多时就抵达了目的地。

    自打永安七年后,听雨阁就由暗转明,算是地位特殊的皇家机构,虽不似亲军那般将衙门设在皇城根下,却也离此不远,乃是设在西门外的平安坊中,总坛居中,风、云、雷、电四部分布四方各掌一栋院楼,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建造修筑一应依照制令,未曾有半分僭越,故而从外面看去,谁也想不到这条巷子里竟藏着令朝野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炼狱。

    玉无瑕来到总坛的大门外,顶着漫天大雨抬头望去,看着那把悬于门上的刀。

    刀只有半截,又饱经风雨许多年,连悬挂它的链子也锈烂了,不得不替换过两根,可这断刀虽是锈迹斑斑,却始终存在着,一如它虽死犹生的主人。

    当年萧胜峰将它悬于此处,是要让出入这里的每一个人看看逆贼的下场,谁能想到它就像个死不瞑目的怨鬼,十八年如一日般挂在这里,焉知是刀先锈烂,还是它先见证听雨阁的终末?

    白梨留下的东西很少,不过一点血脉和一把断刀,无论哪个玉无瑕都不愿再见其死了。

    她闭了闭眼,抬步走了进去。

    能留在总坛的守卫可以没有多大本事,却一定不能没有眼力,认出来者何人之后,他们半点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请玉无瑕驻足暂候,另有人速速前去禀报,只一会儿就传令放行。

    不同于四天王的性格各异,听雨阁两代阁主都崇尚节俭精干之风,当今在任的萧正则比之其父萧胜峰更甚,平生最厌恶奢靡无度之辈,故而玉无瑕这一路上不见琪花瑶草,也不见雕栏玉砌,可谓是乏善可陈。

    这样一个地方,比起听雨阁总坛,更像一位居士的清修之地。

    事实也的确如此,位于西面最偏僻处的旃檀堂正是阁主萧正则常来修禅的静室。

    杀人无数的听雨阁主平生最好佛学,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不知要让多少人惊掉下巴,便连玉无瑕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觉错愕。

    她在旃檀堂门外站定,先脱下罩衣交给领路的守卫,待他们恭敬退下,这才抬手轻叩房门,肃然道:“属下玉无瑕,有事求见阁主。”

    “进。”

    话音落,房门已然打开,待玉无瑕迈步踏入,它又被一股柔缓如风的气力轻拂合上,从头至尾没有发出半声异动。

    屋里四角点了灯火,小炉中烧着檀香块,袅袅青烟弥散开来,使得堂前墙上那道“佛”字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一个身着素色禅衣的男子盘坐在蒲团上,他已经停止了念经,只在手里徐徐拨动念珠,俨然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居士打扮。

    此人三四十岁模样,五官齐整,相貌端正,没有英武不凡的风姿气魄,反而显得平平无奇,待那半阖的眼睛缓缓睁开,只见眸中温润清澄,唇角犹带一丝浅笑,连这笑也是柔和的,窥不出半点厉色。

    玉无瑕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道:“阁主容禀,前往栖凰山的探子有信来报。”

    萧正则从她手里接过信件,一目十行地扫过便将之合上,玉无瑕也不觉被轻慢,只因她晓得这位阁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上至武功秘籍,下至诗文书信,但凡让他看了,就没有记不住的。

    果不其然,萧正则只沉吟了片刻就问道:“方怀远之子,确证其死吗?”

    玉无瑕道:“事发紧急,此人乃周宗主失手逼杀,萧楼主与杜允之皆亲眼目睹,本应无误。”

    萧正则抬眸,语气平淡地道:“你有何推测,一并说来。”

    玉无瑕未有隐瞒,直言道:“亲子命丧,方怀远当夜便主持焚化尸首,固有保全颜面、断念绝妄之想,此后闭门数日不理事务,无论此事是否有诈,总归不可不防。”

    “你认为方氏将反?”

    “属下不敢妄断,然……此番阁主将栖凰山之事尽付于紫电楼,令其余三部全力配合,是为敲山震虎而非结下怨仇,可是大错已成,不论方怀远作何决断,事态发展下去只会与我等本意南辕北辙。”说话间,玉无瑕面上浮现一丝冷意,“如今方咏雩身死,方怀远势必对听雨阁生出怨愤之心,又坏了方、江两家姻亲,海天帮也难免心存不满,何况武林白道各派向来荣辱与共,而今颜面俱损,势必影响阁中人手日后在江湖上行走办事之便。”

    闻言,萧正则看着她,一言不发。

    玉无瑕面不改色,坦然回望他。

    半晌,萧正则开口道:“此番事败不无萧正风急功近利之过,待其返回京城,我会依法下令惩处,然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传令于他,令其赶赴云岭山与冯墨生会合。”

    玉无瑕心里一突,问道:“武林大会虽已落幕,平南王女却尚未找到,现在就将人手调离中州,这……”

    萧正则淡淡道:“中州乃是武林盟总舵所在,为方氏经营年代之久,纵有暗桩相助,想要寻人也与大海捞针无异,与其漫无目的地搜寻,不如守株待兔,云岭山……殷令仪即使明知那里有陷阱,也会赶去的。”

    玉无瑕沉声道:“属下遵命。”

    “至于武林盟……”

    言谈之间,萧正则已将念珠拨动了一圈,他思量了片刻,道:“传令姑射仙,让她联合周绛云,准备动手吧。”

    饶是玉无瑕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岁,也不禁在萧正则始终平静无波的语气下感到一阵悚然。

    萧正则的意思很清楚,有些事情尚未发生时不可去做,可一旦做了,那就只能做绝。

    她抬起头,请缨道:“兹事体大,不如属下亲自走一趟?”

    “你自有别的事要做。”萧正则看着她的眼睛,“我也不瞒你,陛下有意削藩,欲召藩王入京,已下密旨令京卫军营整合待变,北六州镇守总兵官随时候命,宫中卫戍由禁卫营统管,听雨阁奉命协从,尽快肃清蛇鼠之辈,还京城一片清明,你……明白了吗?”

    要变天了。

    萧正则对她坦言相告,就只给了她两条路——成为死人,或刽子手。

    玉无瑕沉默了一会儿,躬身道:“属下领命。”

    窗外,一道怒雷轰然炸响,刹那间将幽暗的房间照得一片雪亮,那素衣居士仍坐在原处,他的影子却被雷光骤然拉长,变形扭曲的黑影覆盖在写有“佛”字的白墙上,像是即将出世的魔障。

    风更狂,雨更急!

第一百二十七章·将离

    五月廿二,长风天,送客日。

    三天前,闭门多日的方怀远终于出关,短短不过数日时间,他的模样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巨阙剑仍负在他背后,却有了一两分欲将脊骨压弯的颓态,整个人仿佛将倾的高楼。

    可当他站在天罡殿大门前,面对下方心思各异的门人弟子,浑浊的眼睛里陡然爆射出精光,承重万钧的背脊复又挺直起来,声音依旧浑厚,气势威严一如从前。

    方怀远一露面,就像定海神针终于归位,无论此前众人有多少揣度非议,如今皆沉寂下去,至此,武林盟上下因这场大会而混乱层出的局面终于尘埃落定。

    江天养见到这一幕,面上欣喜不已,心下一阵阵发沉,饶是他早知方家两代盟主对武林盟的影响不可磨灭,却没料到历经这般变故后仍不能动摇到方怀远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如此一来,即便方怀远信守承诺让江平潮成为下任盟主,可这武林盟究竟姓江姓方尚未可知。

    一旁的王成骄与谢安歌倒没这般不可言说的心思,尤其王成骄性情急躁,向来不爱在一个地方久待,知道自己那不省心的侄儿竟追着人家镇远镖局的队伍跑去云岭救灾,只给他这伯父留下一封书信先斩后奏,当即便气了个倒仰,心里却常怀担忧,好不容易等到了方怀远出关,王成骄几乎是着急忙慌地把手头事务交接回去,领着人风风火火地下山去了。

    谢安歌为人处事素来端正认真,她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经手过的事务写成卷宗,又把岗哨那边递呈的情报整合归拢,一并交给了方怀远,这才婉拒了谢礼,带着门下弟子告辞离去。

    值得一提的是,身为望舒门首徒的穆清这次并未与师尊同行。

    此番谢安歌之所以前来武林盟,一为参会观礼,二是受方怀远之请前来商议弟子亲事,奈何这婚姻媒妁尚未说成,展煜先一步出了意外,而后武林大会惊变连连,这些事便也没了说出口的机会,按理说此二人该是有缘无分,可穆清的性子外柔内刚,纵无婚约在身,她也不愿就此抛下展煜,向师长下跪请罪,将为私情暂别山门,携展煜寻医问药去。

    谢安歌少时便已出家为女冠,对待儿女之情倒是通透开明,见穆清心意已决,她自不会横加阻拦,成全了其一腔真情。

    因此,待丐帮、望舒门两派离山三日之后,穆清才向方怀远请辞,携展煜下山。

    展煜伤势极重,在山上躺了近半个月才算稳住了伤情,他的右臂仍未痊愈,双腿更不能下地,只可勉强坐在轮椅上,用薄毯遮住腿脚,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可他也因祸得福与穆清表明了心迹,故而神色虽然憔悴却不显黯然颓丧,眼中莹光温润,左手与人交握时还很有力。

    他不知方咏雩尚在人世,方咏雩也不能去见他,故而今日只有昭衍、江烟萝和鉴慧三人前来送行,江平潮不知是被什么事妨碍了脚步,或是心绪难平不忍别离,待到天光大亮仍未见其踪影。

    早在梅县共患难时,两个女儿家便相投融洽,此时江烟萝正牵着穆清的手依依惜别,小声说些体己话,穆清面上原有忧色,被她说得展了颜,旁人看去只觉二女亲如姐妹一般,连离愁也被冲淡了不少。

    若在从前,昭衍见着这一幕也要会心一笑,可他已经知晓了个中真相,看那幕后真凶如邻家小女般对着穆清巧言说笑,还不忘提醒展煜小心别惹了凉风,一言一行无不熨帖极致,落在他眼底却引出了一把恶寒。

    鉴慧懂些医理,他仔细看过了武林盟医师配好的药,斟酌了一二,这才取出一个木匣递给展煜,道:“展大侠,你们这一路上难免有风餐露宿之时,一些药材亦不是去寻常药铺就能及时买到的,贫僧这里有制成的药膏能消炎镇痛,可用在急需之时。”

    展煜打开木匣一看,只见里面是凝固如上等荤油的乳白膏体,闻之有些刺鼻,辨认不出是用何等药物所制,鉴慧便以木片刮下一点敷在他手背淤伤上,那伤处顿时传来一股清凉感,只消一会儿工夫便不再隐隐作痛了。

    鉴慧叮嘱道:“此药虽好,当中却混有三味毒物,只能用作应急,伤愈之道最好是循序渐进,展大侠不可贪其药效。”

    展煜谨慎地收好了匣子,郑重道:“多谢大师赠药,在下铭记于心。”

    昭衍见了这药膏,心下忽然一动,笑道:“原来鉴慧师父还懂医术。”

    鉴慧颂了句“阿弥陀佛”,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僧自幼立志学医,奈何天资愚钝,至今不过能治些头疼脑热的寻常毛病,此药乃长者垂爱所赐,贫僧少有用上之时,不如急人之所急。”

    说话间,他又摘下手上的念珠串,此为五十四颗菩提子串成,线已有些黯淡褪色,每一颗菩提子都润亮,显然是多年旧物,展煜不敢夺爱受礼,奈何推辞不过,只好谢了他的好意,将念珠盘在手中,下意识拨动了几下,也不知是否错觉,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绪竟渐渐平复下来。

    见他收下念珠,鉴慧这才一笑,对穆清道:“贫僧一路走来,南地之风与北地不同,文人众多,医道盛行,二位既为求医,若无明确目的不妨南下一寻。”

    穆清正不知该往何方去,闻言心下一动,朝他拱手道:“多谢大师指点。”

    以茶代酒,叙话已尽,昭衍帮忙将展煜抱上马车,众人正欲挥手作别,忽闻后方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长吁,那策马之人已赶到近前,一道身影翻身而下,正是江平潮。

    江平潮满头是汗,着一身箭袖劲装,马背上还驮有行囊,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架势,只听他开口道:“穆女侠且慢,我随你们一同去。”

    穆清一愣,旋即微皱起眉,江烟萝亦是一惊,连忙出声问道:“哥哥休要胡说,你去做什么?”

    察觉变故,展煜掀起车帘向外看来,正对上江平潮灼灼有神的眼睛,他出言道:“少帮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平潮看了他一眼,道:“昨日收到飞鸽传书,灵蛟会、弱水宫两派为争明月河漕运之利,争抢厮杀不可开交,沿河各路贼寇浑水摸鱼,结成数十匪寨掠扰乡邻,更有那见风使舵之辈者举寨投入魔门为虎作伥,官府疲于镇压,百姓畏惧难安。”

    他说得严肃正经,众人都收敛了轻松神色,江烟萝担心地问道:“哥哥,此事已知会盟主了吗?”

    江平潮点了点头,道:“盟主连夜派人赶往东海府联络各处分舵,准备召集人手杀贼安民,只是海天帮既为水上宗门,得悉此事更不可坐视不理,我向父亲请命,他已应允。”

    穆清的眉头舒展开来,却是道:“我二人车马慢行,少帮主若与我们同路,只恐延误要事。”

    江平潮听她这般说,心下不禁一黯,强装无事地道:“天下时局混乱,各路匪患屡见不鲜,何况武林大会余波未平,恐有黑道宵小暗中环伺,你二人势单力孤,难免令人担忧,故而盟主让我赶来与你们同行,待出了中州地界再与你们分道。”

    一听是方怀远的安排,穆清便也不好再推脱,展煜眼睛微眯了一下,对江平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少帮主一路护送了。”

    江平潮不再说些客套话,自打在武林大会上败战之后,这个豪气爽朗的男子就变得沉默许多,仿佛无形的阴云笼罩在他心头,叫他说不出口也走不出来。

    他翻身上马,穆清坐上辕座御马驾车,三人挥别亲友下山而去,天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又残忍地将之扯离了这片土壤。

    时人轻生死、重别离,盖因这世道风云莫测,朝夕之间已是祸福骤变,此一别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若有不幸,便是此生再难重聚相见。

    昭衍三人在送客亭前驻足许久,直到再也望不见离人的影子,这才收回了目光,江烟萝一个妙龄女子不好与两个大男人并肩同行,于是借口去找江夫人先一步离开,只剩下昭衍和鉴慧二人并肩朝山上走去。

    山风拂面而来,路旁草木摇曳如浪,鉴慧这个出家人本就喜静,昭衍今日也改了话唠的毛病,二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长段路,连鉴慧也察觉到了古怪,不由得主动开口道:“素闻小山主健谈,怎地今日一路沉默?”

    昭衍道:“心中苦闷,说话的兴致自然也就淡了。”

    鉴慧问道:“佛曰‘人生有八苦,是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与五取蕴’,不知小山主因何而苦?”

    昭衍自嘲道:“这些个佛偈佛语,我是一概不懂的,鉴慧师父欲以佛理开解于我,只怕是对牛弹琴了。”

    鉴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昭衍不置可否,只是摇头失笑,却听鉴慧缓缓道出下半句来:“然,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一应因缘果报皆为众生作受,故虽世如孽海,众生沉浮,而佛不渡人,人自渡。”

    闻言,昭衍先是怔了怔,继而笑道:“照这般说,出不出家、拜不拜神佛也都无关紧要了。”

    这话已算得上出言不逊,鉴慧仍是平静如初,颔首道:“世间烦恼苦多,只因不识自我。”

    此一句话,犹如一道鼓槌重重敲在昭衍心头上,他适才扬起的笑容很快淡了,轻声问道:“鉴慧师父以为,我之所以庸人自扰,皆因迷失自我?”

    鉴慧道:“七情六欲乃世人之常情,纵是我等出家弟子亦有忧怖之心,哪有‘庸人自扰’之说?依贫僧之见,小山主心下所苦非为不解烦忧,盖因你不愿自渡罢了。”

    昭衍脚下慢了一步,他定定地看着鉴慧,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地笑出了声。

    若是旁人在此,只会觉得昭衍失礼至极,鉴慧却是站在原地任他大笑,直到昭衍笑得快要岔气,他才颂了句佛号,问道:“小山主缘何发笑?”

    昭衍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正色道:“不瞒鉴慧师父,你说的这一番话,我曾是听过的……巧得很,我这细细一想,你与那位大师父颇为神似,竟有几分师徒相呢。”

    他说的人自然是明净。

    世道多艰,不仅有破家伤情之人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寻常百姓亦有将心寄托神佛者,佛言佛理广流于世,真真假假的和尚道士也屡见不鲜,昭衍对这些人并无多少好感,能让他打心里敬重的佛道不过两人,一位是望舒门的谢掌门,一位就是与他有过救命之恩的云游僧明净了。

    当年明净将薛泓碧从登仙崖下救走,他虽侥幸留得性命,心中却是一片惨然,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成日里闭口不言活似个哑巴,指望殷无济那人憎狗嫌的臭脾气去安慰人无异于痴心妄想,唯有明净本着慈悲之心,每日陪在薛泓碧身边开解他。

    与鉴慧一样,明净是个从外表看来平平无奇的和尚,他没有七窍玲珑心,亦无三寸不烂之舌,自然不能绞尽脑汁地找话来说,他只知道对着薛泓碧念经,什么《地藏经》、《金刚经》、《楞严经》、《法华经》……但凡是佛经,就没有他不念的,每天从睁眼念到闭眼,苍蝇都没这样烦人的。

    薛泓碧忍了三天,饶是他心如死灰也实在不堪忍耐,终于在第四天时开了腔,直言道:“大师,我听不懂,佛也渡不了我,不必再念了。”

    明净依言停下了念经,却是摇头道:“佛渡世人,只是你不愿被渡。”

    从始至终,薛泓碧也好,昭衍也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将要走的是何等暗无天光的不归路,无数只黑手设伏作杀,亦有无数道声音呼唤他转身,只是他哭过笑过之后,仍不愿回头。

    昭衍慢慢闭上了眼。

    半晌,他轻声道:“明净大师近来可好?”

    鉴慧微微一笑,脸上不见半分惊色,只是道:“多谢小山主挂念,家师与殷前辈一切安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起风

    步寒英所重修的《太一武典》囊括百家武学之长,堪称当世武道精粹,昭衍既得其真传,虽未能将天下武功融会贯通,却也练就了远超常人的辨识之能,故而当日鉴慧与江平潮那一战,台下众人只道江平潮赢了比斗,他却在心里为这个貌不惊人的和尚记了一笔。

    论招法,二人在伯仲之间;论轻功,二人亦难分高下。

    然而,若论内力,鉴慧却要略胜江平潮一筹,偏偏此战是他败阵下来,还让天下英雄都看不出个中蹊跷来,可见其收发自如、善于藏拙,这才是莫大本事。

    昭衍在那时才真正对鉴慧这个人有了兴趣。

    依照五人事先约定,倘若遇上了内斗,当点到即止以保全战力,使更强者顺利晋级决战,而江平潮此人自傲却不自负,且事涉白道颜面与方咏雩之性命,他就算是中途落败也不会心生怨愤,故于情于理,鉴慧都不该输了那一战。

    除非,他是跟昭衍一样的人,只不过昭衍拿了方怀远的好处,这位鉴慧师父却不知吃着谁家的饭。

    昭衍早就有心来探一探鉴慧的底细,没想到今日探出个意外之喜。

    “五年前,家师与殷先生自寒山而返,便带着小僧一路南下,向西川而去。”

    穿过密林,两人并肩走至一处开阔空地,鉴慧席地而坐,言简意赅地向昭衍叙说这五年来的种种事情。

    听鉴慧说到殷无济投入平南王府做了良医,昭衍险些破了功,诧异道:“以殷先生那……散漫的脾性,竟肯去投效藩王任人驱使?”

    他原本想说“见人就咬的狗脾气”,思及殷无济到底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忙改了口,不过鉴慧闻弦歌而知雅意,遂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殷前辈固然心高气傲,却也是一位医者,王府之中有患者求医,他便欣然而去。”

    昭衍一挑眉,道:“此人必定身份非凡,且所患病症非同寻常。”

    太素神医白知微,见死不救殷无济。

    此二人堪称那一代的杏林日月,一身医术平分秋色,偏偏脾性不甚相投,盖因白知微是真正悬壶济世的善医,殷无济却与她截然不同,他虽有妙手回春的高明医术,但是极少治病救人,这才有了“见死不救”的恶名。

    以殷无济的脾性,他既然心甘情愿地进了平南王府,恐怕是见猎心喜了。

    鉴慧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试探,不置可否地合掌道:“不知步山主可曾提及平南王?”

    昭衍颔首道:“我下山之前听师父提过一些,说是……大江分流,天将变矣。”

    他说得隐晦,鉴慧不禁笑了,又道:“寒山远在关外,步山主手下暗桩十有八九都布设于边镇一带,却能不出天门而知天下事,小山主可知为何?”

    昭衍掀了掀眼皮,道:“因为我师父是天下第一人,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好人,虽有不知多少恶贼咒他短命,却有更多人盼着他长命百岁好留条退路,故而他不必在这些事上靡费心力,与他休戚相关之人自会不远千里将风声传达过去。”

    黑道一方有陆无归察言观色,朝廷之内有玉无瑕探听虚实,就连藩王封地里也有殷无济冷暖先知。

    谁能想到,步寒英这般被视为白道北斗的人物,竟与补天宗昔日恶名昭著的三大长老有所勾结且关系匪浅。

    鉴慧道:“实不相瞒,南北将裂之事正是殷先生与家师修书告知步山主的,此举一为请他提早约束部众做好防范,二为代王爷向步山主传达善意。”

    昭衍“哦”了一声,毫不客气地道:“看来这位王爷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对于南北之争,步寒英的态度说好听些是“静观事态”,直白点就是“与我何干”。

    正如他自己所说,寒山一日不归靖,就一日是中原人眼里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事涉天家权力倾轧牵涉太广又难说对错,只要步寒英选边站了,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他与寒山众多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为族人留住一隅存活之地,替雁北关内上下军民百姓守一方天门防线,身在其位,问心无愧,不争才是不败。

    这一点,平南王殷熹并非不清楚,他只要步寒英表明态度——在南北胜负决出之前,步寒英与寒山必须得维持现状。

    “原来如此,难怪他催我下山……”

    想通其中关窍,昭衍长吁了一口气,道:“鉴慧师父此番前来栖凰山,想来也是奉了师命,明净大师与殷先生皆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他二位有何吩咐,还请随意差遣。”

    鉴慧笑道:“小山主客气了。”

    见他如此,昭衍突然冷下了脸,厉声道:“鉴慧师父莫非看不起在下?”

    鉴慧一怔,没想到此人变脸如此之快,惊愕道:“小山主何出此言?”

    不等他话音落下,面前陡然一花,竟是昭衍欺身而近,提掌就向他头顶盖来,鉴慧虽惊不乱,仍盘腿而坐,身子却向后平滑出去,待昭衍一掌落空之际双手疾出,一左一右向他腕间太渊穴拂去。

    昭衍不躲不闪,任他两指点上穴道,同时催动内力斜引,鉴慧的指力尚未落实便被一股柔劲推移化解,他顿觉心头凛然,可不等变招,那双手竟是柔若无骨般缠绞而上,以一式“打蛇随棍”将他两臂锁住,提膝就往自己面门撞来。

    “咚——”

    一声闷响,昭衍的膝盖结结实实地与鉴慧额头撞在一起,刹那间声如击鼓,巨大的力道反震而回,竟令他膝盖生疼,左腿筋脉更被震得一麻,脚下猛一趔趄,眼看就要失衡砸向鉴慧,昭衍果断松开双手,单掌在那光头上一按一拍,整个人凌空翻了过去。

    眼前突兀一空,背后劲风来袭,鉴慧身子前冲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昭衍一掌,颇有几分狼狈地站起身来,急促道:“小山主,你我是否有何误会?”

    昭衍冷笑道:“你不将我放在眼里,还要我给你好果子吃?”

    说罢,又是一脚向鉴慧胸口踢去。

    饶是出家人讲究心平气和,鉴慧也被昭衍这骤然翻脸搅得满头雾水,可谓满腔冤屈无处诉,眼看这一脚劈风而至,鉴慧来不及躲避,只得伸手向他足尖拍去,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这一踢带偏,却不想昭衍出招无情,身躯顺势往前一扑,左腿屈膝撞向鉴慧后背,同时左手下沉,五指屈爪钳住他一边肩膀,迫使其无能回防,只得生受这一撞!

    鉴慧深吸了一口气。

    他这一口气就如同龙鲸吸水,平地乍然起风,周遭草叶都向这边剧烈摇摆,身子竟如皮球般鼓涨了一圈,昭衍这一膝撞上去,轻飘飘如陷进了一滩烂泥里,旋即膝下一滑,竟是被他轻飘飘地卸了腿劲!

    一击不成,昭衍抽身而退,待他抬头看去,鉴慧的身躯又恢复原样,只见其合掌颂了句佛号,道:“小山主,你我是友非敌,不如就此罢手如何?”

    昭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上冷意忽如冰消雪融般消失不见,笑道:“好说,我与鉴慧师父一见如故,又有前辈交谊在先,当为挚友也!”

    鉴慧:“……”

    昭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方才多有得罪,我相信你是明净大师的亲传弟子了。”

    当年他与明净、殷无济相处时日不算长久,说不上知根知底,何况明净不比殷无济性情乖张,那僧人就像一碗寡淡的白水,阔别五年之后,连他的音容笑貌都在昭衍记忆里有些模糊了。

    昭衍唯一记得清楚的是,明净在登仙崖下救了自己。

    一个半大少年从十死无生的登仙崖上坠落而下,其力道不逊于山崩滚石,纵有天赐神力也不敢用一双肉掌去接,何况要让那坠落之人毫发无损,这不仅得功力深厚,还要精通卸力法门。

    卸力之法在江湖上屡见不鲜,可明净是用自然之气充盈己身,以气御气再卸力,生生使刚硬化绵柔,这种功法就连《太一武典》上也不曾记录,可谓是自成一家。

    鉴慧最后使出的那一招,足可证明其师承来历。

    没想到昭衍突然发难竟是为此,鉴慧也有些哭笑不得,可不等他开口,昭衍的脸色又冷了下来,硬邦邦地道:“鉴慧师父既有如此本事,为何要在比武时藏拙认输?以你的武功对上尹湄,胜算比江少帮主大出许多,只要你能赢下终战,且不提名利双收,白道不至颜面扫地,方盟主不至落入被动,方咏雩……还有机会活下来。”

    顿了下,他的语气越来越寒,近乎咄咄逼人地道:“你们佛门弟子,不是都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鉴慧师父,你此番见死不救,难道也是出于明净大师的嘱咐吗?所谓出家人,究竟是当真慈悲为怀,还是满口假慈悲?”

    鉴慧的脸色终于变了:“小山主——”

    见他动气,昭衍反而笑了,画风又是一转,缓声道:“不过,明净大师当年于我有过救命之恩,我就算不信天下僧道,也得信任明净大师的人品,鉴慧师父既为大师高徒,决不会跟那些野狐禅一般行径,想来这其中另有隐情,譬如……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方盟主为大会结果做下了两手准备。”

    方咏雩得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顺利诈死,龟灵散可谓居功至伟,殷无济既已在平南王府住了五年之久,奉命留守东南永州翠云山的林管事又是从何处得到他亲手配制好的秘药?

    除非,那是殷无济特意让人交给她的。

    思及此,昭衍轻声道:“先前鉴慧师父将随身佛珠送给展大侠,又特意指点他们往南边去,想来明净大师与殷先生如今已经离开了平南王府吧?”

    他虽是询问,语气却甚为笃定,眼眸微阖,流泻出的一线冷光犹如出鞘刀锋。

    鉴慧将要冲口而出的话语不得不再次咽了回去,他看着言笑晏晏的昭衍,一阵山风恰好吹过,拂过僧衣时传来了阵阵湿寒之意。

    他原本准备好的一席话,竟只开了个头便说不下去了。

    半晌,鉴慧吐出一口浊气,对昭衍道:“贫僧动身之日,家师亦携殷前辈向王爷请辞出府,据闻阴山县有洞冥帮余孽掳掠活人试毒炼药,殷前辈……”

    剩下的话,佛门弟子不好说出口,昭衍却是懂得——殷无济压根儿不是为救人去的,他是想看看这些个邪魔外道究竟炼出了什么玩意,好给自个儿找点乐子。

    他轻咳了一声,问道:“平南王府里那位患者,已经治愈了吗?”

    明净与殷无济在平南王府留了五年,除却维系与平南王的交谊并从中获利,棘手病症也是拴住殷无济这匹野马的重要缰绳,那病症恐怕不止罕见,还难以治愈。

    闻言,鉴慧眼中掠过一丝悲惋之意,只道:“病患相关,一应由殷前辈亲力亲为,旁人不得过问。”

    昭衍见状,心下不由得一动,转而问道:“两位前辈去了阴山县,你却来了栖凰山,不会只是为了见见世面吧?”

    鉴慧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牛皮纸,摊开之后,上面竟以类似的装裱手法仔细贴着一张小小字条。

    这字条至少有三四年岁月了,纸张边角泛黄毛糙,好在保存得当,墨迹没有晕散迹象,上面的字仍清晰如初,奈何这些字写得七扭八歪,非但丑得不忍目睹,且小如蚂蚁做窝,一排排挤得满满当当,令人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昭衍仔细辨认了几行字,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他抬头看向鉴慧,问道:“这是我师父五年前在绛城外收到的匿名信?”

    鉴慧道:“正是,当初步山主委托家师与殷前辈调查字条原主,幸不辱命。”

    昭衍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片刻后才道:“是方盟主。”

    鉴慧合掌低颂了一句“阿弥陀佛”。

    之前的揣测竟是成了真。

    昭衍闭上眼,他在此刻有一种莫名的冲动,那便是马上去找方怀远,将这张字条狠狠拍在他的脸上。

    字条上的内容不多,却写下了当年那场碎星局最重要的一环,也是让飞星盟彻底崩毁的最后一步——丞相宋元昭夜入禁宫、谋逆刺君一案。

    这桩旧案的真相,比九宫成员的名单更加沉重。

    即便九宫成员都坚信一心为国的宋元昭不可能做下这等事,可谋逆罪名已经如烙印一样加诸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这么多年来,他们无一日不憎恨以萧氏为首的权奸党羽,恨不能生啖其肉,但恨与恨之间又有天差地别。

    如果字条上的内容是真,那么九宫飞星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们两代人填进去的血与泪都不过是一场荒谬。

    那写下字条的人,早已对此心知肚明,却任这笑话蘸着血续写了近二十年。

    昭衍觉得自己吸入肺腑的每一口气,都带着化不开的腥臭味。

    刹那间,江烟萝那晚的轻声慢语又如鬼呓般回荡在他耳畔:“你如此仁侠心肠,又换来了什么呢?”

    “小山主!”

    鉴慧变得急促的呼唤惊醒了昭衍,他猛地睁开眼,只觉得遍体火热如遭炙烤,体内气血翻涌似熔岩,显然是心境失守之下,截天阳劲趁机作祟。

    昭衍的身体晃了晃,挥开了鉴慧的扶持,他俯下身,单手支在一块石头上支撑着自己,另一手却将这承载千钧的字条攥成一团,死死握在掌心里。

    下一刻,在鉴慧骇然的注视下,纸团竟是无火自燃,在昭衍的手里变成一把焦黑的碎纸屑,待他松开手指,只有灰烬从指缝中簌簌落下。

    昭衍看着纸灰被风吹走,忽然低笑了一声,喃喃问道:“鉴慧师父,你爱吃面还是爱喝鱼汤呢?”

    鉴慧一怔,摸不清他言下之意,只能道:“出家人不食五荤。”

    “原来我也吃面。”昭衍又笑了,“不过,那碗面太难吃了,齁得很。”

    鉴慧满头雾水,几乎要疑心他疯了。

    “其实,那锅汤也并不好喝,她手艺不错,但做汤的功夫还差了许多,只是……我没得选了。”

    任由最后一点灰烬被风吹不见,昭衍掸了掸身上余灰,对鉴慧拱手一礼道:“今日多有得罪,还请鉴慧师父海涵。”

    鉴慧看着他脸上重新变得云淡风轻的笑容,不知怎地竟有些不安,连忙道:“小山主言重了,贫僧原本……”

    “我知道,鉴慧师父还有些话想说。”昭衍轻笑着打断了他,“难为你一个出家人兜了这么大圈子,烦请回去通报一声,就说……大风将起,望自珍重。”

    鉴慧愣住了。

    风从山间吹拂过来,吹干了鉴慧僧衣下的冷汗,也吹走了昭衍这个人,他就像是一页残篇,又如同一件破衣,无足轻重,轻飘飘地被风带离。

    等到鉴慧回过神来的时候,昭衍已向来路走去,步入幽林,阴影覆顶。

第一百二十九章·空梦

    在密室里养伤的日子有些枯燥。

    方咏雩的内伤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还不适应经脉间虚浮空荡的感觉,见到江夫人拎着个大食盒走进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却不想错估了自己现在的气力,险些将食盒掉在地上。

    “哎哟,你这孩子,快坐下吧。”

    江夫人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将方咏雩按坐在凳子上,假装刚才的小意外不曾发生,掀开盒子取出一只白瓷盅,打开一看,里面盛着熬得浓稠的粥。

    方咏雩不忍拂她好意,作童稚气凑近嗅了嗅,又舀起一勺粥对着灯火看了看,奇道:“肉粥?”

    江夫人掩口笑道:“是乌鱼粥,今早送来的鱼可新鲜了,此物最是滋补,于养伤有莫大好处。”

    一边说着,她又从食盒里取出两盘菜,分别是清炒笋片和白斩鸡,皆是方咏雩平素爱吃的。

    在江夫人温柔的注视下,方咏雩拿起碗筷默默吃着,胸腔里沉积的郁气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眼前却有些模糊。

    生母晴岚夫人固然待他极好,可她实在走得太早,只给方咏雩留下了半生难以抹平的伤痕,而江夫人虽是后母,却待他如己出,十年如一日般嘘寒问暖,连生父方怀远也不能与之相比。

    方咏雩总认为天命不公,给予了自己太多不幸,即便死里逃生也觉荒谬如幻,直到他品尝起这碗乌鱼粥,这才后知后觉地品出“活过来”的滋味。

    这些日子以来,方咏雩的胃口总不见好,今日破天荒喝了两碗粥,正待去盛第三碗,手背却被江夫人轻轻一拍,只听她道:“饮食须得适度,不可贪口腹之欲,以免积食……这底下还有一盅汤,等下用小炉细火温着,你想什么时候喝都行”

    方咏雩点头应了声,起身将碗筷收入盒中,迟疑了半晌才问道:“他……怎样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江夫人却知其想问什么,偏故作茫然地道:“谁?”

    方咏雩默然片刻,又问道:“我爹他最近如何?”

    自打那日不欢而散,方怀远再没有踏足密室,连为他运功疗伤都由刘一手和江天养代劳,显然这二位皆是方怀远所信任的知情人。

    江夫人道:“武林大会出了这么多乱子,虽有三位掌门代为料理事务,但诸多决策需得他亲自定夺,眼下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分身来见你。”

    闻言,方咏雩反而松了口气,眼下他委实不知该如何面对方怀远,当日将话说到了那般地步,相见不如不见。

    江夫人对他们父子间的纠葛看得清清楚楚,早先还有设法缓和的心思,如今经历了这一遭,她也算是看开了,就当这父子俩天性不和,他们并非不爱重彼此,只是间隔了太多迈不过去的坎儿,与其强求,不如顺其自然。

    甚至,方咏雩落到今日这地步,她心里对方怀远不无埋怨,既然武林盟主之子已死,方咏雩日后也不必在他人各色眼光下过活,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江夫人岔开话题道:“望舒门的穆姑娘今日带你师兄下山去了。”

    方咏雩事先已得知了穆清的决定,只没想到她动身得这般急,忙问道:“师兄的身子经得住车马颠簸吗?他们两个人可有准备周全?”

    江夫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温声宽慰道:“穆姑娘武功高强,又是沉着仔细之人,她做好了诸多准备,你师兄也不是纸糊的人,即便重伤在身,也休要将他看轻了。”

    方咏雩心下仍是惴惴,又听江夫人道:“何况平潮亦有事下山,与他们一道儿离开的,至少在离开中州之前能够相互照拂,你不必过于担忧。”

    “原来如此。”方咏雩总算松了口气,他与江平潮也算交情深厚,心知对方实力心性皆不差,虽对穆清有过几分旖旎之思,到底也只是慕艾常情,万不会做出那等下作行径,有他同行在侧,着实让方咏雩放心。

    见他眉间舒展,江夫人这才道:“你的身子恢复如何?”

    方咏雩如实答道:“差不多了。”

    他身上的外伤本就不甚严重,麻烦的都是内伤,但因事先服用了龟灵散的缘故,真气及时回流护住了要害,而后有昭衍以同根同源的截天阳劲为他焕发生机,再有江天养这般功力深厚的高手每隔三日前来渡气运功,伤势恢复不可谓不快。

    江夫人听罢迟疑了一会儿,试探问道:“咏雩,你可愿意随我去滨州?”

    无论方咏雩是生是死,他都不能再留在栖凰山,更不能被送回永州老家,方怀远早已跟江天养通过气,后者愿倾力庇护方咏雩,滨州那地方本就物流繁茂、人丁兴旺,又是海天帮的总舵所在,藏匿一个人对江氏而言易如反掌,方咏雩只要到了滨州,便可无忧无虑地过完富足一生。

    然而,江夫人却认为方怀远此举欠妥,他虽计划良多,可从未问过方咏雩的意见。在她看来,人生有许多种活法,活好活坏终究在于己身,若是方咏雩自己不情愿,就算本心是为他好,也怕弄巧成拙。

    方咏雩一愣,只听江夫人道:“你若愿意,我便随你同行,即便他日两家情谊有变,兄长与平潮看在我的薄面上仍会照拂你,也不至让你囹圄一生……你若是不愿意,好生与我说说日后打算,我去求他成全,他到底是血肉之躯,没有那般铁石心肠的。”

    “母亲……”

    方咏雩嗫嚅了几下,竟是喉头发哽说不出话来,他在此刻想起了种种过往,其中的喜乐只占了一点,痛苦却有那么长,而那为数不多的暖色里,江夫人竟是独占一半。

    他已经错过了生母,难道还要辜负养母的恩情?

    正如昭衍所说,重新开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已经在噩梦里困了十多年,是时候走出来见见天光了。

    一念及此,方咏雩垂眸道:“母亲,我想先见一个人,过后再回复你可好?”

    江夫人见他慎重思虑,心下微松,笑道:“好,你欲见谁?”

    方咏雩抬起头,道:“我想再见昭衍一面。”

    江夫人的笑容滞了滞。

    见她神色不对,方咏雩心里一紧,忙问道:“母亲,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倒没有。”

    犹豫再三,江夫人反问道:“咏雩,你可知道阿萝她……”

    听江夫人提及江烟萝,方咏雩总算明白了过来,主动解释道:“我们在梅县遇险,承蒙昭衍出手相救,阿萝坠下飞瀑深谷也全赖他挺身相护,他们之间着实有些非常情谊,但从未逾越礼数,我亦知根知底,请母亲勿要因此介怀。”

    江夫人仔细端详他的神情变化,发现他果真坦然,这才松了口气,道:“我不知那日你们三人说了些什么,那位小山主看着有些心情郁郁,这些日子都神出鬼没,我偶尔遇见了两次,阿萝都跟他在一起。”

    方咏雩以为自己将死之际已将三人这段纠葛说开,自不会因此不虞,温声恳求道:“我与阿萝本就只有兄妹之情,她被我耽误了三年,如今解除婚约也算挣脱樊笼,是该追求自己的幸福去,若是江世伯为此不喜,烦请母亲劝上两句,且由着他们吧。”

    “说什么樊笼不樊笼,休要看轻了自己。”江夫人不轻不重地责了他一句,神情和缓下来,“小山主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是该见他一面,且等着吧。”

    母子二人闲谈了一会儿,为免被人发觉端倪,江夫人不多时便收拾食盒离开了密室。她这一走,偌大密室又只剩下方咏雩一人,他回到石床上打坐,照旧运功行气,可如同前几十次失败那样,经脉间仍是空空荡荡,勉强调动起的一丝真气也微弱得可怜,不啻为废人了。

    不一会儿,那点真气也在反复尝试中被方咏雩耗去了,他满头大汗地睁开眼,呼吸变得粗重紊乱,许久不曾发作过的寒症竟有卷土重来之势,从骨头缝里漫出细密如针刺的冷意,心跳分明加快,手脚却在发冷。

    自打修炼截天阳劲有成,方咏雩已有近两年不曾尝过这般滋味,他死死咬住牙关,双手十指深陷在被褥中,几乎把棉被抠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生不如此的煎熬总算过去,方咏雩如烂泥般瘫在石床上,一阵阵耳鸣眼花,好半天才觉得心跳平复,手脚慢慢回暖。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你沉疴深重,过往五年全靠截天阳劲压制着它,虽已化解了大半寒气,但如今你功力溃散,未能根除的病灶也会死灰复燃,日后不可过于劳累,更不可受寒,只要好生疗养,凭借你体内残留的那点真气足保平安。”

    方咏雩一惊,连忙撑起身去抬头望去,竟是昭衍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正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你——”他摇晃着站起来,“你来多久了?”

    昭衍看了眼杯中已无热气的茶水,道:“约莫半个时辰吧。”

    方咏雩怔了下:“你既来了,为何……”

    “我为何不出手助你?”昭衍放下茶杯,转头看着他,“方公子,任何人都只能助你一时,未来还很长,你最好早点习惯这些。”

    方咏雩心心念念想要见他,见了之后却发现连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对坐无言了半晌,最终还是昭衍开口道:“听江夫人说你想要见我,有何事么?”

    “我……”

    方咏雩踌躇了下,哑声道:“对不起。”

    昭衍没想到他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三个字来,不禁有些好笑地道:“为何要说对不起?”

    方咏雩抬起头,见他笑容分明一如往昔,偏偏那双眼睛就像蒙了一层纱,再不如以往那般明亮了。

    既然开了口,方咏雩也不再畏畏缩缩,起身对他作揖一礼,道:“我代爹娘向令尊令堂告罪,他们……”

    不等方咏雩说完,昭衍挥出一道气劲将他身子扶起,只见他倒了两盏茶,淡淡道:“当年之事,你我两家皆受其害,真凶乃是听雨阁,我虽心存芥蒂却不会因此报复,你大可不必如此。”

    方咏雩张了张嘴,想说一句“这不一样”,偏偏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道:“应该的。”

    “就算是应该,又与你何干?”

    昭衍斜睨着他,眼里是难得的冷酷,只听他道:“做下决定之人是你爹娘,与你有何干系?我就算要讨回仇怨,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你不配替他们行礼赔罪,否则那便连朋友也没得做了。”

    方咏雩怔怔地看着他:“你还当我是朋友?”

    昭衍一笑,将另一杯茶向他推过去,道:“若非如此,我就不来见你了。”

    悬在心口的大石总算落下,方咏雩脸上总算有了笑容,他坐回凳子上,以茶代酒跟昭衍喝了一杯,方才冷凝的气氛逐渐冰消雪融。

    昭衍问道:“你特意叫我来,不止为了说这些吧?”

    方咏雩点了点头,道:“我想知道自己的武功是否还能恢复?”

    昭衍抬手在他腕脉上一撘,不多时便摇了摇头,道:“你的经脉和丹田虽然保住了,但是一身功力被周绛云打散了十之八九,就算重新修炼也会滞涩重重,除非……”

    见他迟疑,方咏雩忙追问道:“除非什么?”

    昭衍道:“除非你改练阴册。”

    这句话并非敷衍,方咏雩的体质本就偏向阴寒,练起阴册来事半功倍,如今功力溃散,体内阴盛阳衰,又有前五年的底子在,正是修炼阴册的大好时机。

    岂料方咏雩听他说罢竟不见多少喜色,反而问道:“别无他法?”

    昭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以为你经历了一番死劫,会变得看开许多。”

    方咏雩苦笑道:“我知道他有苦衷,也知道娘亲并非完人,可十五年非十五日,我……到底是难以释怀。”

    昭衍问道:“你是打算离开栖凰山?”

    事关独子安危,方怀远不肯将详情告知昭衍,方咏雩却不愿隐瞒于他,直言道:“母亲有意携我同去滨州,隐姓埋名过寻常日子。”

    这安排不出昭衍所料,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心不甘,也对……你曾经飞上枝头,哪肯重回草窠?”

    方咏雩点了点头,问道:“当真没有办法?”

    “我说过了,你若还想习武就只剩改练阴册这一条路。”昭衍低下头,茶水映出他冷漠无波的眼神,“普天之下,拥有阴册功法的只有两个人,一是令尊,二是周绛云,你只能二选一。”

    这两个人选显然都不被方咏雩认同,他眉头紧锁,半晌才问道:“你……没有吗?”

    昭衍笑了笑,道:“我打一开始就练的是截天阳劲,从哪儿变出阴册给你?”

    方咏雩有些失望,却没有刨根问底去强求,他的神色变幻了一阵,最终竟是长舒了一口气。

    昭衍看他变脸颇觉有趣:“决定好选谁了?”

    “决定了。”

    方咏雩笑了起来,依稀当年客栈楼上的温润如玉少年郎,只听他缓缓道:“我不练武了。”

    昭衍愣了下,没想到他有此决定。

    “细细想来,我就算练得一身武功又有何用?”方咏雩自嘲地一笑,“我自以为生杀在握,可真正大祸临头的时候,若非你及时出手,我连身边人都护不住,更别提此番武林大会……或许,我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如今不过是回到正轨罢了。”

    他合该过上平庸、无能但衣食无忧的一生,不牵涉那些武林纷争,也不再拖累任何人。

    昭衍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方咏雩做下了这个决定,虽仍有不甘,却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终于摆脱了压在身上的大山,正色道:“我已没了娘,亦与生父裂隙难填,平生亲缘所剩不多,只愿好生珍惜,他日娶一位贤妻,与她相知相惜生儿育女,再奉养母亲终老,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说这话时,眼里映着烛光,小小的火苗在眸中摇曳舞动,像是繁花开在了眼底,又仿佛在做一场美梦。

    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忍将这难得的美梦打破。

    可惜了……

    昭衍喝下杯中残茶,只觉得入口冰凉,过喉苦涩。

    任是美梦如幻,到底不过一场空罢了。

第一百三十章·封山

    近日来,萧正风总有些烦躁。

    萧家祖先萧能随靖高祖起于行伍,却在开朝后急流勇退,以从龙之功韬光养晦,才能在后来的数次权力倾轧中明哲保身,直至三王之乱使殷氏宗室元气大伤后,萧家已是羽翼丰满,仍小心藏拙不敢太露锋芒,由此躲过武宗对武将的清洗,待元后病逝,当时的庆安侯萧德烨便将嫡女萧胜妤送入宫中,顺利成为了继后并诞下皇子,而后先帝大行太子薨,萧胜妤所出皇子登基为帝,少帝年幼不能执政,萧太后临朝称制一揽大权,蛰伏多年的萧氏家族由此平步青云,联合勋贵豪强打压寒门清贵,又借永安七年那场大案除掉宋元昭为首一干老臣,堪称如日中天。

    能够投生到这样强大的家族里,谁不说一句“前世积德”?

    萧正风一直很为自己的出身自得,他身为庆安侯府的嫡次子,打一出生就站在了无数人的脑袋顶上,注定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后来长兄亡故,他又摇身一变成了侯世子,承袭爵位指日可待。

    然而,大丈夫生于世间应有大作为,是故萧正风不肯做那纨绔废物,自幼苦修文武艺,少时被选入禁军,后入听雨阁做事,十多年来步步高升,而今已是紫电楼之主,执掌一部大权。

    换作旁人能在而立之年便有此成就,怕是早已自满,可萧正风非但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原因无他,紫电楼终归只是听雨阁下设四部之一,莫说与他平起平坐者尚有三人,凌驾在上的阁主萧正则最令他意难平。

    论年纪,萧正则不过虚长他三岁;论出身,萧正则只是二房庶出子,他却是长房侯夫人的嫡次子;论官职,当年二人同入骁骑营,萧正风官居副千户,萧正则区区一佥事;便是论妻族,萧正风娶得吏部尚书家的嫡孙女,吏部乃六部之首,掌官吏升调任用之能,如此助力堪称如虎添翼,而萧正则虽有幸得了天子赐婚,却无那福分消受,华容长公主于花烛夜暴死婚房中,当时可谓震动京师,除了一个驸马都尉的虚名,萧正则什么也没落下,倒背了个“煞命克妻”的恶名,至今鳏居不复娶。

    横条竖看,萧正风都不认为自己比起萧正则差在了哪里,偏生他那亲姑母就跟中了蛊一样,眼里只看得见一个萧正则,不仅力挺其承袭父位,还帮忙张罗了长公主这门亲事,若非华容长公主死在了新婚夜,萧正则便可借助这一媒介沟通元老重臣,那该是何等如日中天。

    每每思及此,萧正风不禁在心中暗道“死得好”。

    他自幼讨厌萧正则,起初为两人年纪相仿又是堂兄弟,难免被旁人指点比较,而萧正风虽不愿承认,奈何事实便是如此,萧正则无论学文习武都压他一头,偏还要摆出无求无争的虚伪作态,看着就令人恶心。

    因此,萧正风一直想要争回这口气,萧正则若做了什么,他亦有样学样,对方若拥有什么,他不仅要得到,还要比之更好。

    听雨阁的阁主之位,正是萧正则当下拥有而萧正风拿不到的东西。

    “萧楼主。”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萧正风越陷越深的思绪,他忍不住皱眉,旋即又舒展开头,转身对来人道:“冯先生怎地尚未就寝?”

    四天王各司其职,性子也有所不同,忽雷楼之主冯墨生年纪最大,资历也最老,永远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者模样,脸上笑容和蔼,体态矮胖发福,乍一看像个长了头发的弥勒佛。

    可庙里的弥勒佛不会有一只铁钩手。

    忽雷楼的前任主子是血海玄蛇傅渊渟,冯墨生当年明面上为其副手,私底下是安插在他身边的钉子,在永安七年时配合季繁霜设局陷害傅渊渟,事发后虽躲过了对方追杀,却在落花山一役中被白梨重创,侥幸留得性命,右臂被齐肩斩断,后寻来良医巧匠,在断臂处接上了一条铁钩手。

    这些年来,这条铁钩手不知划开过多少人的咽喉胸腹,萧正风曾在刑讯时亲眼看到笑容可掬的冯墨生将犯人肚肠生生勾出来,自那以后他再看到冯墨生的笑容,总有几分恶寒。

    饶是如此,萧正风深知自己若想夺得阁主之位,就必须与这面善心狠的老东西打好交情。

    冯墨生摆了摆手,道:“人老觉浅,何况这雨声不绝于耳,哪能睡得安稳?”

    这场雨已经下了三日之久。

    云岭山这地方不仅偏僻,更是险恶得紧,它位于西北之交,面朝剑南江,背靠凌绝山脉,其山势高耸陡峭,瘴气丛生,真正当得“穷山恶水”之名,当中百姓若要出山,只能借助一条藤梯上下来回,每年总有几个人不慎坠亡。

    五月初八,云岭地崩,震声如雷,峰峦倾塌,周遭乡镇村落都遭了大劫,城墙楼阁皆摇倒,屋舍街道俱损毁,压死男女老少及牲畜不计其数,其后七日间余震频频,好不容易等土地神息怒,天公又降下大雨,使得本就不稳的山体再度崩塌,铺天盖地的落石阻断路途,河流也被迫改道,幸亏官府早在地崩时就征调了大批差役民夫修堤挖渠,否则河堤早被冲毁,方圆百里都要变成一片泽国。

    萧正风如今立足之处,就在离河堤不远的山坡上,只需举目眺望便能轻易看见临时营地里那些神情麻木的灾民。

    抢险也好,赈灾也罢,诸般事情自有官吏安排处置,萧正风看这些人与看猪狗牛马无甚两样,他与冯墨生之所以纡尊降贵站在这里,是为了一件比地崩更重要的事情。

    灾民堆里,一些同样蓬头垢面却眼神清明的人混迹其中,他们跟灾民打成一片,不着痕迹地探听风声和查验这些人的底细,再将这些无比琐碎的信息筛选汇总,写成一封封情报送出营地,交到萧正风和冯墨生的手上。

    “……昨日那两人的尸体没捞上来,辛苦一场却是打草惊蛇,只怕那些逆贼更是龟缩山中不敢出来了。”冯墨生不无遗憾地说道,“今天这里又来了一批人,都是寻常百姓。”

    萧正风望了一眼在雨幕中愈发显得阴沉的云岭山,冷笑道:“我们已经将各处道路把控住,他们若是不出来,就只能困死在那山里。”

    上个月,有探子传回情报,说是云岭山内有人私造军械,疑为平南王府私兵,兹事体大,须得尽快查证虚实。

    如今天下隐有两分之势,平南王殷熹虽未造反,却已是朝廷心腹大患,奈何他是今上的皇叔,盘踞西南多年,实力雄厚非同小可,在朝在野都声望极盛,即便萧太后恨之入骨,也不能轻率动之。

    为此,听雨阁得到情报之后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冯墨生率人秘密赶赴云岭探查,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不等冯墨生赶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龙翻身摧毁了山道水路,也阻碍了听雨阁的行动。

    这次地崩太过厉害,余震七日又生走蛟,官府强令大批民夫日夜挖掘开道,但周遭山体随时可能掉落滚石,只一声巨响,两三个人就被砸死当场,惹得怨声载道。

    如此情形之下,饶是萧、冯二人也不敢再强压官府继续鞭挞民夫,一旦引发了大变,最终只会得不偿失。

    “这些刁民……”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脏污狼狈的灾民,萧正风的脸色极是不虞。

    冯墨生劝他道:“萧楼主无须动气,咱们已经将整座云岭山团团围住,至多不过三五日就能清理出道路,届时里面那些贼人还能逃到哪里去?地崩之后又生走蛟,山里的情况只会比外面更加恶劣,说不定已经断了粮,且让他们再垂死挣扎几日吧。”

    萧正风只是凝眉不语。

    冯墨生见状,心下念头微动,温声问道:“我观萧楼主神情郁郁,可是还在为栖凰山之事烦心?”

    此处离中州虽远,但这次武林大会惊变连连,一应始末早已传遍江湖,冯墨生亦有所耳闻,他与萧正风来往密切,焉能不知其此番目的为何?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萧正风既没能找到平南王女殷令仪,又与武林盟主方怀远交恶,得罪了白道许多门派,诸多盘算都落了空,可谓是一败涂地。

    两人算是处在一条船上,萧正风也不瞒他,道:“冯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冯墨生微微一笑:“萧楼主认为有人暗中捣鬼?”

    萧正风的眉头皱得愈紧:“我思来想去,始终未能发现其中端倪——杜允之事先放出的风声也好,救出白凌波使其在阴风林设伏也罢,便连周绛云失手打死方咏雩,诸般安排皆是我亲自拿定主意,若说哪里出了纰漏,错处就该在我自己身上。”

    “这世上有志者多,能成事者却少,究其根本,无非‘事与愿违’四个字,有时候机关算尽,结果未必能如预期,此为常态,无须过于挂怀,只是……”

    说到此处,冯墨生笑意更深,却是话锋一转:“只是萧楼主日后行事,当更加小心谨慎。”

    萧正风听他话里有话,不由道:“请冯先生指教。”

    冯墨生笑了笑,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眼下萧楼主之所以纠结于心,无非是觉得栖凰山之行另有蹊跷,偏偏抓不到被人算计的蛛丝马迹,盖因诸般事宜皆出自你手,若真有人伺机动作也绕不开你,对吗?”

    萧正风仔细回想了一下,缓缓颔首。

    “据此而论,此番事败着实只能归结于运气不佳,可是……”冯墨生抬头凝视着他,“敢问萧楼主,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当真是出自本心吗?”

    萧正风怔住。

    “阁主这次派人前往栖凰山参会,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是寻找平南王女的下落,二是敲山震虎打压方氏积威为日后海天帮上位做准备……老话都说‘鸟尽弓藏’,一旦海天帮取代方氏执掌武林盟,白道势力等同于落入阁主手中,此非周绛云所乐见,亦对萧楼主将来不利,于是你帮忙遮掩了补天宗在梅县针对海天帮做下的鬼蜮手段,又以此为把柄找上周绛云寻求合作,果不其然,他答应了你。”

    风卷斜雨,冯墨生似是有些冷,他将双手揣起,慢吞吞地道:“只要周绛云肯倾力配合,再加上杜允之提供的情报助力,颠覆武林大会、打压方氏威望已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可你同样不想让周绛云坐大,才会利用方咏雩这枚棋子挑起补天宗与武林盟的对峙,一旦他们撕破脸,你就可以浑水摸鱼,只要运作得当,就能两处结好。”

    萧正风的脸色有些难看,如他们这般的人,没有谁会喜欢被人看穿。

    冯墨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却是笑道:“萧楼主平日里行事虽有些骄狂,但素知进退分寸,要想在两方势力之间如鱼得水,必不能触及任何一方的底线,顶多结怨而不可结仇,奈何展煜重伤残疾在先,黑道弟子决战夺魁在后,若不再加阻止,周绛云就要得到完整的《截天功》,这逼迫你不得不毁约,让方咏雩暴毙当场。”

    停顿片刻,冯墨生的语气愈发微妙,只听他似笑非笑地道:“因果始末,的确是顺理成章,可是……萧楼主不妨细想,你所做出的这些决定无不是见机而行,好听些是‘步步为营’,难听点就是被事态牵着鼻子走。”

    萧正风神情一沉,可他没有发怒,而是顺着冯墨生的提醒仔细回想起来,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倘若真有幕后之人,那这个人可太厉害了。”

    冯墨生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发自肺腑地感慨道:“之所以找不到蛛丝马迹,皆因对方压根不曾多做手脚,而是利用了你自己的想法去影响事态发展,再反过来引导你下一步决断,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是萧楼主你亲自安排好的,对方不过顺势而为,将池水搅乱再拿你做了挡箭牌……要做成这些事,此人不仅手段非凡,还得对萧楼主知根知底,所以我才要提醒你多加小心啊!”

    萧正风背后蓦地一寒,脸色阴晴不定了半晌,他缓缓吐出浊气,对冯墨生拱手一礼:“冯先生认为,我该如何是好?”

    冯墨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无论此事是否为人设计,如今再想追究已是晚了,萧楼主与其枉费心力,不如先顾好眼前。”

    萧正风正要说话,忽有一名属下疾步而来,恭声道:“禀报二位楼主,有一队车马向这边来了。”

    冯墨生目光微凝,问道:“多少人,是何来路?”

    那属下道:“约莫二三百人,打着镇远镖局和丐帮的旗号!”

第一百三十一章·毒计

    一路向西,昼夜兼程,历经七日,即至宁州。

    宁州位于西川与北疆交界,距离京师有数千里之遥,分割南北的凌绝山脉于此地横断而过,境内群峰耸立,山势陡峭,百姓难以耕作为生,青壮多受召为工,上山采石,入谷掘矿。

    地崩发生在大白天,彼时正是矿工劳作之时,地震如雷,山体倾塌,当中人十不存一,幸者多为老弱妇孺,官府虽征调民夫开道抢险,却已捉襟见肘,是故李鸣珂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尽是哀鸿。

    过州城,入县乡,待到行至此处,他们距离云岭山只剩下不到百里的路程,李鸣珂看天色已晚,风雨又急,于是下令搭棚休整。

    这一次奔赴赈济,镇远镖局大当家先已派人前往各分舵下达命令,李鸣珂沿途调取了诸多粮食医药,王鼎则动用聚义令紧急召集了百多名丐帮弟子护送随行,如此一支庞大队伍尽由武人组成,沿途绿林不敢轻易袭扰,这才能够尽快抵达宁州。

    念及此,李鸣珂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感激王鼎,若非得其倾力相助,恐怕等她赶到云岭山,已是来不及了。

    风急雨大,众人择一处较为平坦的山地为营地,手脚麻利地搭起十数个窝棚,先将辎重送入其中,这才容人抱团挤入,队伍里女子人少,李鸣珂不愿做那独占之事,左右江湖儿女事急从权,她索性与王鼎同住。

    王鼎练得一手好功夫,做起这些琐事却不利索,搭出来的窝棚又小又歪,看着便招人发笑,他原本不甚在意,没想到李鸣珂匆匆赶来,随手将湿透的蓑衣挂在门前挡风,转头对他笑道:“叨扰王少帮主,借你一隅宝地栖身,不知可好?”

    “啊……李大小姐快请落座!”

    王鼎险些在草堆上打挺而起,他连忙起身,用手迅速将干草压平整,又从包袱里翻出几件衣裳铺在上头,看得李鸣珂忍俊不禁,笑道:“我又不是千金娇花客,出门在外哪来恁多讲究?”

    她丝毫不嫌弃床铺简陋,径自走过去坐下,王鼎平素是个爽快豪气的大老粗,最腻烦那些个繁文缛节,眼下却像是凭空长出了巧心柔肠,压根不敢挨近她,顺手捞起一根长木棍架好,翻身坐了上去。

    两人都有满腹心事,偏偏各自顾虑,沉默了半晌过后,李鸣珂率先开口道:“自入了黑石县,沿途官道已被地崩破坏殆尽,官府为守住剑南江征调了大批民夫修筑河堤水坝,可仍有小股河流决堤,裹挟群山落石冲击道路……这般情况之下,官府即使想要赈灾也有心无力,除非先打开一条粮道,否则就算入了云岭山区,不过见一场人相食的惨剧。”

    谈起正事,王鼎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他顺着李鸣珂的话道:“宁州境内多山脉土石,民生本就不如别处繁盛,云岭一带更是地广人稀,地崩发生时青壮多折损山中,纵有幸存者亦被官府征调而去,毕竟与剑南江相比,云岭不值一提,你我到底出自江湖草莽,没那本事压着官老爷索要民夫尽快开道,为今之计唯有自行开道。”

    虽无黄册查证,可云岭山那地方端的是穷山恶水,当中百姓至多不过千余数,而剑南江一旦有失,那便是泽祸无穷,少说数万百姓将要家破人亡,是故二人心中虽有郁气,却也知道轻重,只不过官府救灾,侠者救人,这便是他们这一行人跋涉而来的目的。

    李鸣珂想了想,问道:“宁州附近可还有丐帮分舵?”

    王鼎会意,摇头道:“宁州地势特殊,虽有许多流民乞丐,却非丐帮弟子,如今天灾之下众生畏惧,想要将他们招来开道只怕是难上加难。”

    李鸣珂叹气道:“那若是以我们带来的人手……”

    “凭这二百多人的力量,要想打开一条可供车马出入的粮道,少说也要四日时间,自地崩至今已近半月,当中灾民纵有些许余粮果腹,想来也该断粮了,再耽搁下去只怕生出人祸。”

    “事不宜迟!”李鸣珂眉头紧皱,神色冷峻果决,“道必须要开,我们有车马粮食,又是习武之人,再难都远胜灾民不知多少,今晚休整一夜,明天让大家全力挖开山石,势必要尽快清出一条粮道来,此事就交托于少帮主与诸位丐帮兄弟了!”

    王鼎目光微凝:“你欲如何?”

    李鸣珂道:“我自率领轻功上等的镖师,背负一些粮药先行入山探路,能多救得一个是一个。”

    “此举不妥!”王鼎惊得站起身来,“前路难测,情况未明,你只带这点人手进去过于危险,还是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开道,我一定……”

    李鸣珂抬头看着他面上压抑不住的担忧,提起的心反而往下放了放,她柔声道:“我知少帮主是一番好意,也知你一定会事事当先领着众位兄弟不眠不休地开路,可赈济救人不比厮杀打斗,灾民被困山中多日,谁都不知里面是何情形,若是穷尽众人之力打开粮道却无余力镇压情势,后果更不堪设想!少帮主,正因有你守在身后,我才敢举步向前。”

    王鼎浑身一颤,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李鸣珂说完最后一句话,自己也觉得耳根发热,她低声道了一句“得罪”,披上罩衣侧身入睡,面朝棚壁却是双目清明。

    王鼎听她呼吸声未变,心知她在装睡,千言万语都涌在心头,偏生一句也说不出口,伸手想要虚握什么,却看到自己只有四根指头的怪异左手,如凭空被谁砸了一锤,闷闷不做声,兀自回到木棍上,静坐阖目,心绪翻涌如潮。

    这一夜,两人皆无眠。

    翌日风歇雨停,天色尚未大亮,李鸣珂已经起身走出窝棚,果真点了十二名常年在外奔波行走的老道镖师,弃了骡马板车,各自背负起干粮药材,施展轻功踏上乱石土堆,向下方众人遥遥一礼,纵身入山了。

    诚如李鸣珂所料,好不容易踏过这片淤阻地,甫一进入云岭山区,她便发现此处惨状远远超过先前途经的几处乡镇村落。

    云岭山内没有大江大河,却有溪流湖泊,如今都已被土石冲垮,汇聚成污浊不堪的泥流席卷漫溢,山脚下的村子和田地俱已被淹没,污水里漂着几具肿胀溃烂的浮尸,道路边偶有四肢干瘦却肚腹肿大的饿殍,纵然是刀口舔血的江湖人,见到这一幕也不忍多看。

    他们只有十三人,无力收殓这些尸身,只能削了木头做成标记插在旁侧,而后闷头往前走,越是靠近大山,道路越是难行,甚至有数道宽逾半丈的沟壑分裂地面,李鸣珂便带人劈石伐木,勉强搭起小桥,以便后面的车马通过。

    临近黄昏时,他们终于见到了幸存的活人。

    道路毁坏,山崩地裂,此处环境在短短半月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聚集在这里的灾民约有百十来数,他们熬过了最初那场地崩和后来的七日余震,却被困在这里进退维谷,粮食是最先吃完的,然后是来不及逃走的蛇虫鼠蚁,到最后不得不吞咽草根树皮,伤口早已溃烂,皮肉腐坏得不知疼,神情也已麻木,哪怕见着了李鸣珂一行人,也没有多大反应。

    李鸣珂没有贸然靠近他们,她将十二名镖师分成两组,其中六人去分干粮,量不多,只能勉强让这些人吃上两口不至饿死,剩下六人却是提着刀剑在周遭来回逡巡,有些见了粮食蠢蠢欲动的人被刀光一照,霎时又畏畏缩缩地坐了回去,捧着得来不易的蒸饼狼吞虎咽。

    等到每个灾民手里都有了干粮,李鸣珂这才向他们走了过去,她也疲累极了,手里的半块蒸饼和着凉水吃了一半,剩下半块被她塞给了一个小孩,那小孩儿吃着吃着,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李鸣珂给他倒了点水,问道:“好孩子,你哭什么?”

    那小孩儿呜咽着道:“我爹……我娘……没了,他们都没了……”

    这哭声一起,那些神情麻木的灾民方才如梦初醒,哭嚎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嘈杂刺耳,却比刚才的死气沉沉更让人心安。

    只有活人才会哭。

    李鸣珂搂着那小孩哄了几句,跟匆匆赶来的小吏打听消息,得知他们几个原本是黑石县的差役,地崩发生后,知县吓得魂不附体,师爷带人抢救谷仓,而县丞领着他们几十号人赶来救人,发现云岭山下的四个村庄都被埋在了乱石堆下,侥幸活下来的人不到两百,他们本欲带着灾民逃出去,没想到余震来了,跑在前面的人大半被石头砸死或掉进地缝,剩下的人眼睁睁看着道路被阻断,他们都被困在了这里,为争抢所剩无几的口粮发生过好几次乱斗,后来又是连续七日的余震和大雨……如今,幸存者只有寥寥几十个人了。

    “山下的村子尚且如此,山里可有人逃出来呢?”

    小吏道:“云岭山这地方穷得很,山里头人家多是石匠猎户,倒是听说有山贼盘踞于此,地崩使得前后道路俱断,倒是不见贼人踪迹。”

    李鸣珂心里一突,她转身望向后方那座大山,此时残阳映照下来,乍看如被血洗过一样。

    她定了定神,道:“我要进山一探,可否寻个人带路?”

    小吏闻言大惊失色,连饼也顾不上吃了,慌忙劝道:“活菩萨,都说了那山里只有贼,千万去不得啊!”

    李鸣珂问道:“你可知贼人聚众多少?”

    “这……”小吏摇头,“只是听说,委实不知。”

    “云岭山地势险峻,来往商旅军伍宁可绕路也不愿从中取道,周遭又无富庶城镇,纵有山贼在此聚众,为数必不能多,倒是山里那些人家……”李鸣珂深吸一口气,“况且,粮道尚需四五日方能打通,我们带来的这点粮食顶多维持两三天,中途若生变故,只怕救人不成反酿祸端,必须将前后山路都打开。”

    顿了顿,李鸣珂沉声道:“此时进山着实有不小风险,我不强迫于人,烦请通知下去,谁愿为我引路,我管他吃饱肚子,若能活过此劫,送其五亩田地以安生计。”

    小吏瞠目结舌,转头将消息说了出去,灾民们方才吃了干粮,日趋绝望的心又开始死灰复燃,众人窃窃私语了许久,最终有两个胆大的人越众而出。

    此二人皆是年过不惑的男子,一个高瘦黢黑,另一个五短身材,俱都衣衫褴褛好不狼狈,李鸣珂扫了眼他们的双手,没发觉异常之处,遂开口问道:“两位如何称呼?”

    那矮小男子忙道:“当、当不得,小人王五,这是我妹婿石大,恩人随意称呼便是。”

    李鸣珂一挑眉:“你们是一家的,做什么生计?”

    王五苦道:“是,都一个村子的,小人娶了他阿姊,他娶了小人的妹妹,都是做木匠活的,两家搭伙过日子,这一次山崩,我俩的妻儿都没了……”

    说着说着,他不禁落下泪来,那石大也涕泗横流,李鸣珂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哭声格外低哑难听,原来是个哑巴。

    这两个人都很干瘦,但是掌中有老茧,手脚上有木石刻刀磨出来的疤,一名镖师借着送水的机会抓了把二人腕脉,暗自朝李鸣珂点了点头。

    见状,李鸣珂眉头舒展,让他们吃饱喝足,道:“带路吧。”

    这一次,她只带走了八名镖师,剩下四个都留在了这里,负责看守灾民和等待接应后头的王鼎一行人。

    疾行一日,饶是铁打的汉子也有些吃不消了,见灾民们的情绪缓和下来,四名镖师抱刀守着粮袋坐地休憩,其中有个会些医术的镖师强打精神,找了块平整的石板当桌案,连夜开始为灾民看伤。

    活人之法,唯食与药。

    受伤的灾民们开始向这边聚拢,其余人都在旁边看着,没有多少言语,偶尔能听见人低声啜泣,好在今夜的风变得温柔了许多,不再那样寒冷刺骨。

    李鸣珂等人的到来就像是一缕刺破黑夜的阳光,垂死挣扎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向那阳光跑去,自然……没有人会在这时看向身后。

    先前与李鸣珂说过话的那名小吏,趁着所有人都无暇分神的时候,悄然隐入了后方树林里,等到退得足够远,立刻拔足狂奔,直至跑到了一处阴沟前。

    那阴沟里,横七竖八地堆了好几具尸身,个个皮肤溃烂面目全非,有人用布巾遮住口鼻,一股脑往里面倒着石灰,旁边还堆了高高的泥土,只等着挥铲掩埋。

    “人进去了?”

    见小吏连滚带爬地赶来,冯墨生侧目问道:“几个人?”

    那小吏心跳如擂鼓,结结巴巴地道:“回、回禀大人,总共十三个人,九个进去了,领头的是个年轻女子,自称姓李。”

    一旁的萧正风目光微闪,对冯墨生道:“若我所料不错,应是那镇远镖局的李鸣珂。”

    昨夜接到探子来报,萧正风本欲赶去一探究竟,却被冯墨生拦了下来,这老狐狸非但没有靠近那支队伍,反而主动收缩了包围圈,不仅将大半人手安插在山麓附近,还让一些机灵的探子伪装成灾民,顺利混入其中。

    “二百余人,只进来了这么几个,其余人想必都在外面试图挖掘粮道……”冯墨生眯起眼睛,“看来,他们确实是为赈济灾民而来的。”

    萧正风道:“他们若能将道挖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到粮道一通,可让河堤那边的官差赶来与之会合,就可轻而易举地将这些人调离此地。”

    冯墨生摇了摇头,道:“赈灾是真,可这位李大小姐怕不只是为此而来,我让人故意放出山中有贼的消息,她听罢非但不惧,反而执意要带这点人手即刻入山,说明此女对云岭山里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且有把握保住自身安全。”

    萧正风目光一冷:“冯先生认为,她是我们要钓的那条鱼?”

    “她只是一条探路的小鱼,大鱼还在后面呢。”冯墨生摩挲着自己那只铁钩手,“传令下去,莫要轻举妄动,也不必跟得太紧,静观其变。”

    闻言,萧正风不禁皱眉:“李鸣珂成名已久,并非寻常武林小辈,她若当真别有企图,这云岭山内又地势复杂,一旦跟丢了她……”

    “不妨事。”冯墨生慢吞吞地笑了,“即便跟丢了,只要她能找到那窝贼人的老巢,好戏就算开始了。”

    萧正风深恶这老狐狸爱卖关子的作态,却又不得不追问道:“冯先生可是有所准备?”

    冯墨生示意他看那阴沟里的尸体,道:“地崩数日又逢大雨,许多尸体来不及处理干净,这里又是道路阻断,已有个别灾民染上了疫病……”

    萧正风点了点头,他虽不为赈灾而来,却也知道大灾之后若生大疫的厉害,于是昨晚匆匆赶来此处后,即刻命人混入灾民之中打探情况,果真发现了好几个皮肉溃烂发青的人,于是趁着月黑风高,将染病之人拖出来杀了埋掉,以免疫病蔓延。

    冯墨生道:“那带路入山的两人,亦身染疫病,只是病症尚轻,我安排人给他们喝过病尸水,想来很快就能催化病灶发作起来了。”

    萧正风脸色大变:“你——”

    “山里那些个贼子至今不曾出来,要么是死得十不存一,要么是储存颇多尚未粮绝。”冯墨生笑得愈发和蔼可亲,“镇远镖局的总舵就在西川,若平南王在此私造军械的消息是真,李鸣珂八成是替王府前来接应他们的人,想要以赈灾为幌子,用大批人手和灾民掩人耳目……既然如此,我借李鸣珂之手将他们逼上绝路,让她带去死难而非生机,你说那些贼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如诛心断念情?

    听雨阁四天王之中,冯墨生的武功不算最高,城府不算最深,却有一样远胜其他三人,那便是阴险狠毒,最擅浑水摸鱼和借刀杀人。

    萧正风背后不禁升起一股悚然寒意,继而又有难以抑制的兴奋感翻涌而起。

    迟则生变,他们已经在这鬼地方踏步太久了。

    他正待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一声轻响,似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谁?!”

第一百三十二章·后手

    听声辩位,萧正风与冯墨生齐齐脸色一变,不必半句言语,二人身形同时闪动,一左一右扑向树丛,场中除却那小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附体,其余六名黑衣人俱是紧随其后,拔出刀剑包围而去!

    “砰——”

    一声巨响,碗口粗的大树被冯墨生的铁钩手拦腰斩断,树后一道人影被迫现身,一拳砸在铁钩手上,冯墨生只觉得一股巨力骤然袭来,犹如凶兽横冲直撞,他轻“咦”了一声,铁钩手猛一翻转下沉卸去拳劲,可仅此片刻迟滞,那人就从他面前抽身退开,眼看就要逃出快要成型的包围圈。

    可惜此人应变虽快,到底被冯墨生阻了片刻,只见萧正风飞身拦在前面,双掌齐出击去,正正对上两只拳头,刹那间两股内力悍然相撞,骨节噼啪之声犹如爆竹,纵然以萧正风内力之浑厚也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萧正风退一步,这不速之客退了三步,六名黑衣人顺势合击,霎时又将他逼回包围圈里,失去了逃出生天的最好机会。

    密林阴森可怖,此时又是黑灯瞎火,萧正风只能勉强看出对方是个男子,不待他看清面貌,那人又悍然出手,当先两名黑衣人提刀斩去,对方后仰避开刀锋,双手抓住两只腕子,猛地将身下沉,两个壮年男人竟被他顺势抛起,将将砸在后方袭来的同伴身上,同时只听两道骨折声响,此二人腕骨粉碎,双刀都被夺去。

    一击得手,那男子就地一滚横刀而斩,其刀势犹如秋风扫落叶,剩余四名黑衣人当即蹬足离地,围攻之势顿时一泄,眼看他就要杀出包围,冯墨生从后方赶来,男子听得耳后风声有异,双刀招架住左右两名黑衣人,手臂忽地翻转,一人及时收刀退开,剩下那人却被这一刀扫到身后,不过电光火石间,铁钩横过此人脖颈,但闻一声惨叫,身首异处,血如泉涌。

    好一把诡异的夺命钩!

    死不瞑目的头颅尚在铁钩上,冯墨生不稀得多看一眼,随手将其抛在地上,沉声道:“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那男子不应声,他手臂一振,血珠顺着刀缝滚落。

    见他冥顽不灵,萧正风懒得废话,对身边人吩咐道:“此子武功高强,尔等即刻散开,带人将四面八方封锁住,休要叫他跑了!”

    “是!”

    听雨阁的杀手向来惟命是从,五名黑衣人不敢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飞身散了开去,林中顿时传来以假乱真的狼嚎声,这是杀手们的传讯手段,想必无须多久,这片林子就会被封死。

    多留片刻,便多一分危险!

    心神动摇的刹那,冯墨生的铁钩逼命而来,快逾奔雷走电,萧正风亦从背后欺身而近。那男子双刀齐出,同时架住了一钩一掌,却没能避开萧正风的第二掌,只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稳如磐石的身躯霎时土崩瓦解,双刀骤然落空,身子直直向铁钩撞去。

    冯墨生意在生擒,见状将铁钩一偏,鬼爪般挑向对方右肩,竟想把整条右臂割下来,好在钩子入肉刹那,那男子一刀自下而上劈向冯墨生手臂,单足点地,身躯翻转,浑厚内力外放如风,萧正风正欲补上一掌,只觉得劲风扑面,双手交叉挡在身前,正正挡住了对方雷霆一踢,手臂顿时传来剧痛,两条胳膊竟都一麻,不由得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男子侧身一翻,险险将自己从铁钩下撕了开来,这才知道那钩子端得阴毒,锋芒边缘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锯齿,难怪杀人如砍瓜切菜般,他虽侥幸逃脱,肩膀上却被钩子撕下了一条肉,痛得浑身冒汗,血流如注。

    嗅到骤然变得浓烈的血腥味,冯墨生以指腹轻抹铁钩,触手只觉一片温热黏腻,惋惜道:“差一点就能切下你的手臂了。”

    萧正风虽被那一踢激得气血翻涌,但他功力深厚,此刻已然平复下来,他神色冷峻,猛地挥出一掌,满地落叶都被这掌风卷起,劈头盖脸地向前攻去,那男子只觉得狂风迷眼,枯叶擦身竟如刀割,不过片刻之间,他周身已多出无数道伤口,而萧正风已然飞身而起,一脚向他头颅踢去,这一下若是挨实,就算颅骨不碎,也是再无还手之力了!

    冯墨生的经验何等老道,眼见萧正风占得上风,他便挥动铁钩疾攻下盘,冰冷的钩子映着血光,直向那对膝盖斩去。

    适才一番交手足见双方深浅,来人虽然身手非凡,但逊于萧正风和冯墨生一筹,何况是面对二人联手夹击,如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眼看就要折在此处。

    生死关头,那男子心知招架不能,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吸气可了不得,不仅散落满地的树叶乱飞狂舞,且那无数碎石亦震颤起来,冯墨生察觉有异,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在二人逼近刹那,那男子陡然张口,放声大喝——

    “吼!”

    这一声分明出自于人,出口却如虎啸山林,夹杂着风雷霹雳之势,仿佛有一只凶虎凭空现身,携万钧雷霆扑出,酷烈狂暴,声势无匹,偏偏让人防不胜防,只一瞬便杀进敌手心中横冲直撞。

    饶是萧正风与冯墨生二人皆功力浑厚,吼声入耳刹那也觉心脏剧颤,浑身血液流动亦为之一滞,仿佛山川都要在这吼声下断流,只来得及出手半招,剩下半招却因内力溃散而卸去,经脉猝不及防遭到反噬,四肢百骸俱是一震,好悬没喷出一口血来。

    更要命的是,这一声大吼委实太过骇人,又是在如此寂静的山林里,内力强催之下不说声震百里,至少这方圆十里之内长了耳朵的人都该听见了。

    “噗”一声,那男子踢开冯墨生的铁钩,横在头顶的长刀却被萧正风一脚劈断,余劲狠狠压下,他整个人飞出了两三丈,重重跌倒在地,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

    可他没有半分犹豫,单手在地上一拍,身子借力而起,瞬间向林子里遁去。

    “好小子!”

    冯墨生到底是老江湖,用力一咬舌尖恢复清醒,听得北边有厮杀声,连忙叫上萧正风,二人都朝那边追击而去。

    可惜他们来晚了一步。

    那男子着实不是他二人之敌,却不怵其他杀手,心知一旦被追上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完全放弃了守势,全然一派以伤换伤的疯狂打法,硬生生从重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所过之处没有活口,倒在地上的尸体若非头破血流便是胸骨尽碎,死状极其骇人。

    一滴滴血迹蜿蜒向北,最终消失在一处深涧前。

    冯墨生见到这一幕,脑中只有四个字,狼入羊群!

    向来将人当猪羊肆意宰杀的听雨阁,竟然也有被人以牙还牙的时候。

    萧正风的脸色难看至极:“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拦不住!”

    “萧楼主息怒。”

    匆匆赶来的属下抵上火折子,冯墨生借着一点火光俯身查看,他撕开其中一具尸体的上衣,只见那原本健硕的胸膛已经整个凹陷进去,上头还残留着一枚青紫发黑的手印,显然是被人一掌打碎了胸骨。

    手印本无什么稀奇,怪就怪在这枚清晰无比的手印只有四根手指头,缺了一根小指。

    纵观江湖,有几个手带残疾的一流高手?

    萧正风压下火气,思及李鸣珂此番是与丐帮弟子同行而来,目光一寒:“是丐帮的王鼎!”

    冯墨生长吁了一口气:“武疯子果真名不虚传,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这句话难得发自肺腑,原因无他,且不提江湖皆知王鼎手有残疾,单以年龄而论,王鼎实在太年轻了,他与萧正风加起来都快满百岁,王鼎仓促之下直面听雨阁两位楼主,非但从他们手底下逃脱,还有余力在这短短一刻钟内杀出重围,假以时日,天下能有几人堪为此子敌手?

    冯墨生有些可惜地道:“不过传言也有夸大之处,都说武疯子打起来就会理智全失,若真如此,今晚就能留下他了。”

    萧正风道:“他受伤不轻,应该还在附近,即刻让人刮地三尺去搜罗!”

    冯墨生摇头:“晚了,他刚才那一声足够传到云岭山中去,李鸣珂即便不知究竟,也会有所防备,更何况外头还有百多名丐帮弟子,他们难道听不出自家少帮主的示警?”

    萧正风脸色一沉,抬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个动作,杀意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出。

    “丐帮是天下第一帮,帮众遍布各府州县,在民间颇有声望,何况他们此番是为赈灾而来,一路上打了旗号,若是贸然开杀,反倒于我等不利。”冯墨生仍是摇头,眼中精光一闪,“不过,王鼎偷听了我们的计划,决计留不得他。”

    萧正风瞥了他一眼,敏锐地发现冯墨生脸上潮红未褪,显然是在王鼎那一声虎啸下受了内伤,这老东西看着和气,实则睚眦必报,又是黄土埋到脖子下的年纪,他越是怕死不服老,越是嫉恨年轻俊杰,否则以王鼎的身份和本事,总要先设法招安一番,而不是直接定下死路。

    心里虽然敞亮,但是萧正风不打算因此与冯墨生生出嫌隙,他只是一笑,问道:“冯先生准备怎么做?”

    冯墨生见他应了自己这件事,心下顺气不少,道:“正好山道阻塞,我们不妨以淤阻地为界,将靠里这一带的地皮和人员尽数掌控起来,绝不叫一只老鼠钻出去,至于外头……请萧楼主修书一封,派遣密探即刻赶赴黑石县衙,再征调一批人手过来,帮助丐帮弟子清理粮道,毕竟赈灾救民是朝廷本分,总不好让江湖草莽爬到官府头上去。”

    萧正风眉头微皱:“黑石县衙的人几乎倾巢出动去修筑河堤,更远些的县城州城想来也没了空闲人手,就算有,早日帮他们清出了粮道,岂不是徒增麻烦?”

    冯墨生笑道:“县衙派不出人,可我们还有人手留在城中,正好借此机会让他们出来。”

    萧正风眼睛微眯:“你是说……”

    “与其让那些江湖人各行其是,不如将计就计将他们的动向掌握在我们手里,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我们虽不稀罕做,却一定要做给旁人看,若非为了天下人的口舌,平南王何故蛰伏二十年,镇远镖局与丐帮又何必跋涉千里?”冯墨生幽幽道,“云岭山中有贼,山下灾民营里也能有贼,朝廷不能滥杀无辜,可杀贼诛逆是为本分,萧楼主可明白了?”

    萧正风心下一凛,却是笑道:“有冯先生为我出谋划策,实乃大幸!”

    他虽是这样说着,心里已埋下了杀机,冯墨生此人的手段太过阴毒,就算是个无缝鸡蛋也能被他挑出骨头来,无怪乎这些年专做那些个罗织罪名、打压敌手的脏活儿,还能做得风生水起,步步高升。

    萧正则派这样一个人来调查云岭山的事情,想来就算这山里空无一物,冯墨生也能奉承上意无中生有。

    说什么吃斋念佛善心人,果然是装模作样假慈悲,呸!

    心里这般想着,萧正风面上一派如常,同冯墨生迅速议定了接下来的安排,又留下人处理尸体狼藉,二人各自领了属下离开此地,分头行动。

    满地都是尸身,少说有七八具,却只留下了两个人收尸,虽无半句怨言,可听雨阁的人即便身死也不能草草掩埋,需得毁去面容和身上刺青,再将衣鞋腰牌等物什剥去,好叫任何人都不能分辨出死者身份。

    两人早已做惯了这种事,其中一个负责拖尸,另一个负责毁迹,分工明确,做起来也能快上不少。

    然而,就在拖尸人翻过最远那具“尸体”的时候,“尸体”突兀地动了,血淋淋的手倏然探出,五指扼住脖颈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拖尸人的脑袋歪斜下来。

    这声音很轻,却瞒不过耳聪目明的听雨阁杀手,剩下那人惊觉不对,正要吹哨示警,不料一道寒芒破空而至,直接洞穿了他的头颅,死前最后一眼只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半截刀锋。

    瞬息之间,两个杀手皆已毙命,那掷出飞刀的“尸体”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诚如萧正风所说,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王鼎根本跑不了多远。

    因此,他根本没有逃跑,而是在杀光此地活口之后迅速扒下其中一人的衣服套在身上,再将那具尸体抛下了深涧,借夜色和满地狼藉为掩护,屏住呼吸,强压心跳,于死地中博一线生机。

    好在他赌赢了。

    王鼎故意留下了清晰的左手掌印,武疯子会临阵脱逃已是出人意料,谁能想到他还有此一招?

    “鬼虎啸”是王鼎生父王成骅的独门功法,连伯父王成骄也未能习得,一声虎啸可动山河,最能震慑人心神,由此冲击武者凝聚起来的内力,强行打断对方真气运行,若是心智不坚者甚至会被击溃精神,丧命发疯也不为过,故论其威力还在佛门狮吼功之上,与周绛云所创的“罗迦音”不分伯仲,堪称当世罕见的上乘武功。

    先前在武林大会上,王鼎之所以不用“鬼虎啸”,除却谢青棠招招紧逼无暇聚气,便是他尚未将此功掌握纯熟之故,一旦出了纰漏,不等杀伤敌人,自己的五脏六腑乃至心脉都要先遭重创。

    即便是在生死关头,比起赌一把运气,王鼎更想选择拼命一搏,就算逃不掉,能拉其中一个垫背也算不枉。

    可就在他决定孤注一掷的刹那,他想到了一个人。

    “大小姐……”

    手掌按住腰际,隐隐能摸到贴身而放的荷包轮廓,王鼎不由得想起来时路上与李鸣珂闲聊,李鸣珂说他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莽,江湖多诡谲,若只一味往前横冲直撞,早晚会被人利用,恐遭大祸。

    彼时他用心听她说了,无奈苦笑道:“我这脾气自小便是如此,所练武功又助长凶性,就算一时铭记于心,事到临头又怕忘记,恐将有负大小姐一番苦心。”

    李鸣珂听罢,眉头皱起不再言语,她生得明艳大气,皱起眉来却如春风吹皱清波面,叫王鼎看了便揪心。

    可没等他搜肠刮肚想出什么找补的话,李鸣珂又开口道:“算我强人所难,望你小心珍重。”

    江湖多风雨,人事两难全,诸般种种她并非不懂,仍要强求一个“平安”。

    李鸣珂不愿王鼎有个三长两短,不愿有朝一日听到武疯子的死讯。

    王鼎很清楚她说出这话多半是出自同道之谊,或许还有几分朋友之情,无甚旖旎他念,偏叫他心跳如擂鼓,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

    他生带残疾,父母早逝,虽有伯父的照拂爱护,可丐帮帮主能为他遮风挡雨,却拦不下千百人讥讽挑剔的目光,王鼎自幼在这些目光的注视下长大,他心知自己若想要保住自尊,就得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血汗去增强实力,直到一拳一拳地将偏见打碎。

    为此,曾经连雷声都害怕的王鼎成了无畏无惧的武疯子。

    直到他又见到了李鸣珂。

    当初连拔刀都不利索的半大姑娘已经长成鲜衣怒马的英气女侠,她或许记得少时落入拐子手里的经历,却忘记了跟自己一起在地下洞窟里挣扎求生的小乞儿,而他记得她的姓名容貌,攥着她给的那一吊铜钱,揣在怀里藏了许多年。

    武疯子不怕死,却怕镇远镖局大小姐的垂目低眉。

    李鸣珂中了冯墨生的毒计,留在外面的众位兄弟也要有麻烦,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心意已决,王鼎用力一咬下唇,疼痛让他勉强维持了清醒,抬眼看了看冯墨生等人离开的方向,他脚下一点,如雨燕般低空朝截然相反的方向掠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下山

    这一日,栖凰山上既无风雨也无晴,层云如铅低垂,恍若将倾。

    在中州滞留了许久,鱼鹰坞里恐有许多事务积压待办,正好江夫人有意归宁养病,江天养便携她一同向方怀远告辞,明眼人都晓得江夫人乃是心病难解,然人死如灯灭,徒留唏嘘。

    父亲与姑母将要返家,江烟萝本该同去,奈何江平潮先已领命下山,栖凰山上不可不留个能拿主意的江家人,她只好留待在此,有秋娘随侍身畔,众人亦知江平潮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谁也不敢轻慢于她。

    方咏雩命丧武林大会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两家婚约自然也作废不算,江烟萝惯会处事做人,她虽暂留栖凰山,却知情识趣地不去插手武林盟内务,而是请开佛堂为方咏雩抄经,算是全了一场情分,使得原本有所微词之人再无话可说。

    少有人知道,今日要离开的人不止是江天养和江夫人,还有方咏雩。

    为免走漏风声,方咏雩一早就躲进了马车车厢里,这马车是刘一手亲自改造的,从外面看去平平无奇,里面却是另有玄机,靠后的车壁原是一道隐蔽拉门,当中是足以藏人的暗间,气孔都设在死角处,除非将马车整个拆掉,否则谁也发现不了内里乾坤。

    这队人马为数不多,江夫人是唯一的女眷,自当独占这辆马车,江天养骑在马上向前来送行的方怀远抱拳一礼,眼角似不经意地往旁一瞥,与江烟萝的目光交错片刻,旋即收回。

    昭衍不在诸人之列,他站在一处高坡上,静默地俯瞰这一幕,直到江天养率先转身,一行人扬鞭策马,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山石路,风尘滚滚地朝山下驰去。

    自始至终,方咏雩没能找到机会与他告别,他也不曾凑上去送行。

    虽至仲夏,山风依旧呼啸如雷,只不过没了料峭春寒,平增了滚滚热浪,许是大雨将至,天上虽无骄阳灼烧,闷热却比往日更甚,热风拂身时犹如置于阿鼻地狱,业火煎心,血如沸水。

    但凡是个能知冷热的人,决不会在这时待在坡上吹风,以至于刘一手找遍了大半座山头,才终于从巡山弟子口中得知了昭衍的踪迹,一路匆匆赶来,额头已见汗珠。

    方怀远竟是要见他。

    不怪昭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打当日在石室中不欢而散,方怀远再不肯在私底下与昭衍见面说话,连同早先许下的承诺也搁置不提,也不知是防备着他,还是另有顾虑。

    昭衍觉得二者皆有之。

    方怀远此人在武林中声名极好,说是德高望重也不为过,可人非圣贤孰无私心,至少在对待自己唯一骨血的事情上,方怀远比常人更要患得患失,否则也干不出瞒天过海这等事。

    身为武林盟主,方怀远固然愿意信任昭衍,可身为人父,有了白梨和傅渊渟两笔旧账在,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让薛泓碧再插手方咏雩的未来。

    如今方咏雩安全离开,方怀远也算了结一桩心事,总算能以平常心来看待昭衍了。

    昭衍对这些弯弯绕绕心知肚明,当着刘一手的面也不拿乔,拍拍衣上的草叶就随他一同离开,难得方怀远这次没在天罡殿内等候,而让刘一手径直带他去了宅邸,想来是要说些私事。

    刘一手亲自守在门外,昭衍进屋时正赶上林氏沏好了一壶茶,她换了身雪青色的窄袖衣裳,平凡的眉眼在热气氤氲中显出了几分朦胧之美,指头勾起白瓷把手,茶水自壶嘴内如注倾出,徐徐倒入两只鹧鸪斑茶盏中,水满七分,汤色澄碧,乃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当着昭衍,方怀远没再摆出武林盟主的架子,他身着灰袍坐在桌案后,虚指旁边的座椅,昭衍也不跟他客套,将藏锋搁在了小案几上,顺手接过茶水仰头就灌,他也不怕烫,眨眼间喝了个底朝天,由衷赞道:“林管事沏得一手好茶!”

    林管事心知他是牛嚼牡丹,故意问道:“小山主以为这茶好在哪里?”

    昭衍道:“一杯茶能解渴,快哉!”

    林管事一愣,旋即便忍俊不禁,倒是方怀远的神色也和缓下来,只见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颔首道:“着实如此。”

    闻言,林管事不由叹道:“可怜我有好手艺,偏遇上两个不会品茶的人。”

    方怀远摇头失笑,道:“你是闲雅细致之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我等却是只知舞刀弄棒的粗人,行走江湖哪来恁多讲究,什么好茶好酒都与白水无异,左右是拿来解渴,何必附庸风雅?”

    昭衍接口道:“林管事,烦请再来一杯!”

    林管事拿这两人无可奈何,又提起茶壶为昭衍添了茶水,直到两杯茶下肚,腹内火烧火燎般的燥意才算被压了下去,昭衍这才问道:“盟主命刘大侠急召晚辈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方怀远将茶盏搁置下来,直言道:“既是要事,也是私事。”

    说话间,他看向侍立在旁的林管事,却是问道:“五月初八,云岭地崩,此事你可知晓?”

    “有所耳闻。”昭衍道,“据晚辈所知,镇远镖局的李大小姐与丐帮的王少帮主已结伴同行,带了粮药和人手赶赴云岭山赈灾,算算时间,应该到了。”

    方怀远叹道:“云岭山隶属宁州,位于西北之交,背靠凌绝山脉,与剑南江上游主干大河相隔不过百里,故其虽处偏远,但不失为要地,山中有民不下两千,附近的黑石县城里有在籍军民一万三千四百户,丁四万七千余口。”

    昭衍不禁面露诧异之色,道:“盟主竟知这般详尽,莫不是借阅了官府黄册?”

    这话纯属是扯淡,黄册乃当朝为核实虎口、征调赋税徭役的根据所在,连寻常小吏都不可偷看,更遑论借阅给无官无职的江湖中人。

    方怀远对他话里的刺置若罔闻,继续道:“此次地崩牵连甚广,连宁州州城也受到波及,黑石县以北的情况更不容乐观,当地官府人手有限,纵使朝廷垂怜肯调派营军助力救灾,也非短时间内能够抵达,李鸣珂与王鼎他们带去的物资不过是杯水车薪。”

    昭衍对此不敢苟同,反问道:“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难道因为势单力薄,就可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吗?”

    方怀远摇了摇头,道:“李鸣珂也好,王鼎也罢,他们虽是武林后起之秀,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有再好的武艺,面对这天灾人祸又能发挥出几分本事?何况当地情势复杂,大灾之下人心浮动,必有多方角力掣肘,怕只怕他们一番侠义心肠反是引火烧身。”

    言至于此,昭衍已猜到了方怀远的用意,主动问道:“盟主希望我赶去云岭山,助他们一臂之力?”

    方怀远道:“正是如此。”

    有了方才试探出的态度,方怀远本以为昭衍会满口答应,却不想他断然拒绝道:“恕晚辈不能担当此重任。”

    方怀远微一皱眉:“为何?”

    “晚辈斗胆,私以为盟主多虑了。”昭衍淡淡道,“王少帮主勇武非凡,又有丐帮为其后盾靠山,于那等流患之地最是如鱼得水,正所谓民心向背如水载舟,值此民生混乱的风浪关头,当地官吏只要有个脑子清醒的,就不会轻易得罪于他,何况他行事虽有些冲动,但李大小姐素来冷静稳重,有她同行在侧,当无大患也。”

    顿了下,他抬眼看向方怀远,意有所指地道:“除非李大小姐与王少帮主因故分离,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放着应做之事不去做,反而去蹚那常人不可为的浑水。”

    四目相对,方怀远心下不由得一沉,开口道:“当初你有意入武林盟做事,如今我欲遣你走这一趟,却要临阵反口吗?”

    这话已说得有些重了,昭衍用眼角余光扫了下林管事,旋即垂目道:“并非晚辈有意推托,盟主既知我出身来历,必然清楚寒山与中原之间的关系,云岭地灾涉及朝廷民生,晚辈若是行事有差,恐将牵累家师,兹事体大,不敢轻忽。”

    方怀远险些要被他气笑,昭衍若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哪会下山不过数月便闹出了连番风雨?

    他正待再说,却见林管事将手里托着的茶壶轻轻放在了桌上,当即目光一凝,改口道:“既如此,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昭衍起身道:“叨扰数日,晚辈在此多谢盟主招待,这便告辞下山去了。”

    方怀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不想加入武林盟了?”

    昭衍却是一笑,眼里如藏了毒针,不轻不重地刺了方怀远一下,只听他道:“当初是晚辈想当然了,我年纪尚轻,见闻也少,眼下即便有幸入得武林盟也不过沦为微末,倒不如沉下心来历练一番,好生增长些阅历本事,想来到了那时,武林盟也不会再将我拒于门外吧?”

    那自然是不会。

    然而,待到那个时候,焉知坐在这里的人是姓方或江?

    听昭衍说出这一番话,方怀远的心直往下沉去,正所谓裂壑难平,他与昭衍之间虽无仇恨可言,到底是留下了难以消抹的芥蒂,即便是扪心自问,他也不敢担保自己会全然信任昭衍,又如何能够强求昭衍以德报怨?

    昭衍素来机敏,于是选择了蛰伏待机。

    这次武林大会过后,江湖皆知海天帮会是下一个白道主人,江家一双儿女都跟昭衍交情匪浅,等到江平潮扶正上位,昭衍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方怀远不由得暗自苦笑,面上神情也淡了,摆手道:“既如此,便罢了。”

    昭衍朝他拱手一礼,半点也不拖泥带水,提起藏锋就推门而入。

    过了一会儿,刘一手才走进书房里来,禀报道:“盟主,他已走远了。”

    方怀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有负步寒英所托啊……”

    昭衍并不知道,早在他离开寒山那日,步寒英已经向方怀远飞鸽传书,请他照拂弟子一二。

    步寒英素来为人温和,他没有写下半分威逼利诱之语,只在一两句话间略提了些昔日旧事,可就是这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让方怀远怵目惊心——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五年前围杀魔头傅渊渟一役,彻底将方怀远在武林中的声望推上了顶峰,可他听着那众口称赞,心中非但没有多少自得快意,反而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哀。

    绛城一战,步寒英亲手诛杀了傅渊渟,以冷血无情的雷霆手段洗清他身为飞星余孽的嫌疑,可方怀远比谁都清楚,听雨阁当初的怀疑并非无的放矢,这位远在关外的寒山主人不仅是九宫之一,还是至关重要的“坤宫”!

    步寒英杀死傅渊渟,为顾大局有之,还报私仇亦有之,可唯独没有所谓的讨贼正义,若说傅渊渟是逆贼,步寒英亦如是。

    就连方怀远自己,同样是贼。

    世人皆称方盟主义薄云天,乃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却无人知晓方怀远是个连自己都看不清的懦夫小人。

    因此,方怀远非但在察觉端倪后帮忙遮掩了薛泓碧一事,更以左手写下一张字条封于蜡丸,暗中投于步寒英。

    写下字条的时候,方怀远都觉得自己卑劣可憎,也没想过能以寥寥数字亡羊补牢,他只是不愿看到步寒英重蹈覆辙,也不想白梨跟薛海那点侥幸留存的骨血再因此丧命。

    方怀远当真没想到,步寒英在得到消息后不仅没有将薛泓碧拘在寒山平安一生,反而让他改头换面重回中原。

    有了步寒英那封密信,昭衍有意进入武林盟,方怀远原本是赞成的,他辜负过白梨夫妻,不吝于护持他们独子的一生前程,可他到底是低估了昭衍,即便自己处处遮掩隐瞒,昭衍仍是一层层扒掉了那些光鲜皮囊,露出底下臭不可闻的淤血烂肉。

    尤其是昭衍最后问出的那句话,至今令方怀远心有余悸,那一瞬间堂堂武林盟主几乎是落荒而逃,唯恐昭衍会当面对咏雩说出他所猜测到的、真正的真相。

    万幸的是,昭衍此后只字未提。

    可方怀远已不敢再留用他了。

    “盟主……”

    林管事的轻唤拉回了方怀远的思绪,他睁开眼,见她与刘一手皆是面露忧色,轻轻摆了摆手,正色道:“无碍,你……他既然拒了,我便安排其他人送你赶赴云岭山吧。”

    说着,他看向刘一手,沉声道:“浩明,我将殿下的安危交托于你,即日动身!”

    刘一手单膝下拜,一字一顿地道:“属下定不辱命!”

第一百三十四章·换命

    江烟萝私以为,昭衍不仅长得人模狗样,还有只极灵的狗鼻子。

    随着武林大会的落幕,原本人满为患的栖凰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有序,江烟萝仍住在她的小院里,由秋娘领着一干海天帮弟子负责护卫内外,自个儿深居简出,任旁人如何心思各异,总也无法登门叨扰。

    今儿个一早,下山采买的役人带回了一些新鲜莲藕,江烟萝送别父亲和姑母后恰好见着,便亲自挑了两节品相最好的,因着她近日不食荤腥,又选了些木耳和黄豆,放一两片姜和陈皮,加山泉水文火慢炖,足足煨了一上午。

    临近午时,江烟萝揭起砂锅盖,莲藕汤的香味方才溢出,庭院外就传来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去,原来是昭衍跟在秋娘身后进来了。

    “好香呀。”昭衍孩子似的吸了吸鼻子,“阿萝,你定是炖了红花粉藕,还放了豆子!”

    江烟萝促狭道:“都说‘君子远庖厨’,你怎生比我等女儿家懂得还多?”

    昭衍故作叹息道:“正因我太过出色,多少自诩巧慧的女儿家都要在我面前自惭形秽,才不肯让我吃口热乎的软饭呢。”

    江烟萝以袖掩口,笑得花枝乱颤。

    秋娘见他二人言笑晏晏,竟比以往更显亲近,原本微皱的眉头不由得一松,无声地向江烟萝行了一礼,提剑守在了小院门口。

    院中枣树下有一方白石桌凳,昭衍帮忙将砂锅端到桌上,不等江烟萝招呼,自来熟地取了两只空碗,各往里头盛了半碗汤,又添上两三块莲藕,这便坐下大口喝了起来。

    普天之下,明知眼前人是姑射仙还敢喝下这碗汤的人或许有之,但绝无第二人能喝得这般有滋有味,堪称是没心没肺。

    江烟萝只手托腮,含笑看着他:“可是喜欢?”

    昭衍不置可否,将空碗往前一推,道:“再来一碗。”

    江烟萝好脾气地给他盛满,她虽不是厨子,但看他吃得畅快也觉开心,遂不再出言打扰。直到一锅莲藕汤去了半,昭衍终于放下了碗,接过帕子抹了抹嘴,点评道:“盐味适宜,火候恰好,唯独陈皮多了些,略有点苦涩。”

    闻言,江烟萝端起碗浅尝了一口,摇头道:“汤味分明鲜甜,怕是你心里有苦,说不出口便借我的汤发作,是也不是?”

    昭衍反问她:“你道我这苦从何来?”

    江烟萝柔柔一笑,却是毫不留情地讥讽道:“你是热脸贴冷屁股,自讨苦吃!”

    没料想会得到这样一句话,昭衍一怔,旋即苦笑道:“这可不是大家闺秀该说的话。”

    “我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如咱们这般生杀无常的货色,装模作样骗骗庸人也就罢了,自个儿都是狐鬼画皮,何必枉说鬼话?”

    谈笑间,江烟萝斜眼睨他,分明是清丽出尘的无害模样,一颦一笑间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妖娆。

    她笃定道:“方咏雩离了栖凰山,方怀远心头大石总算落下,他避了你这些时日,今天一定会找你探探口风,倘若你态度有所松动,他一定会对你委以重任,再一步步设法与你缓和关系,可你既然在这时刻来找我,想来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吧?”

    昭衍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云岭山中,究竟有何玄机?”

    江烟萝微愣,继而笑了起来:“看来方怀远对你的信任比我料想中要多上几成,竟连这个也告诉了你。”

    昭衍淡淡道:“他有意遣我代武林盟赶赴云岭山协力赈济,可我观他语焉不详又暗含急迫,想来当中之事并不简单,便推拒不就。”

    “你当面拒了他,转头却来问我……”江烟萝故意拉长了升调,勾得人心发痒,“阿衍哥哥,你这是吃定我了?”

    昭衍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竟是展颜笑道:“毕竟我与他同道殊途,跟你却是一条船上的人。”

    “好一个同道殊途,你可算是认清了。”江烟萝轻轻抚掌,“你且将方怀远的话说与我听。”

    昭衍也不隐瞒,将先前与方怀远在书房里的一番对话复述了一遍,他记性极好,竟是连只言片语的差错也无,江烟萝认真听罢,只沉吟了片刻,道:“实不相瞒,早在四月望前,惊风楼那面便已得到了两封密报,其一是说平南王女殷令仪秘密离开西川,极有可能前来栖凰山一观武林大会,伺机招揽人才,为王府将来图谋大事做准备。”

    这个消息昭衍此前闻所未闻,他下意识回忆起尹湄与这位王女的深厚渊源,心下顿时一凛,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来:“平南王女,来了栖凰山?”

    电光火石间,他心念急转,又自说自话地道:“是了,若非有紧要之事,以萧正风在听雨阁中的身份地位,他岂会纡尊降贵来到这里?”

    江烟萝道:“不错,萧正风这趟来意有二,一是随着六魔门内斗,江湖上暗流涌动,他要借周绛云之手敲打方氏为首的白道老顽固们,为海天帮上位助力准备;二是殷令仪虽为女流之辈,却是干练非常,多年来为平南王一系暗中招募人才,雄霸南海的灵蛟会便是她一手扶起来的,如今南北对峙愈演愈烈,说不得哪天就要破颜起干戈,若能趁此机会抓出此女,从她口中拷问出平南王图谋不轨的证据和这些年来密投王府的人员名册,朝廷便可借题发挥,届时就算平南王一不做二不休,他也成了毋庸置疑的逆贼,若没了大义凛然的遮羞布在,他能顺利夺得这天下吗?”

    昭衍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萧正风先遣杜允之出面搅浑水,又让周绛云引火施压,再利用方咏雩这个弱点对武林盟穷追猛打,若不是在阴风林里被你搅了局,方怀远就要步步被动任他宰割,没了这根主心骨在,本就鱼龙混杂的武林大会必生大乱,到时候他再倚仗身份喧宾夺主,整座栖凰山都要对他敞开门户,若王女当真隐藏其中,恐怕难以逃过罗网。

    一念及此,他抬头看向江烟萝,犹疑道:“你与平南王一系……”

    “承蒙抬举,但我尚无那样通天的本事。”江烟萝明白他未尽之语,“如今这位萧阁主虽是萧正风的堂兄弟,两人却有云泥之别,一个是金玉其外的蠢物,另一个是心藏深渊的鬼神,我在他手底下过活,不管心中如何想法,做事总得收敛一二,可不能轻举妄动。”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眼波盈盈,可若是细看就会发现那眼底漠然一片,如水凝成冰。

    昭衍深知江烟萝傲气非凡,那萧正则既让她忌惮至此,便绝不是好对付的人物,心里着重记下此人,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她?”

    “左右是顺便而为,我与她并无多少利害冲突,不如提前结个善缘。”

    微一停顿,江烟萝面上笑意更深:“何况,她若是早早折在了这里,接下来的事情才不好办呢。”

    昭衍眸光微暗:“那第二封密报是——”

    “第二封密报同样与平南王有关,说的是密探偶然发现宁州境内的铁石流通有异,有人在暗中大量收罗,须知铁器素为朝廷重中之重,这么多铁石总不会人间蒸发,八成事涉铁石走私和军械私造。”江烟萝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探子顺藤摸瓜找到了黑石县以北的云岭山,连派几波人手入山探查却都有去无回,周遭村民只晓得那山里有匪,半点消息也没查出来,反而是探子们先后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最后一个探子有感大祸将至,于是设法传书回京,请阁中加派人手尽快查明此事。”

    “那也不能断定与平南王有干系。”

    江烟萝摇了摇头,道:“阿衍哥哥有所不知,此番奉命前往云岭山查证之人乃是忽雷楼的楼主冯墨生。”

    昭衍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细想忆起是尹湄当初提过此人,说他是当下四天王里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人,为人圆滑世故,手段阴私损毒,似与阁主萧正则有嫌隙,于是转投了萧正风。

    “阿衍哥哥或许不认识冯墨生,但一定对陆无归印象颇深,他们俩归根结底是同一类人,无利不起早,见风才使舵。”江烟萝似笑非笑,“不过,二者相较之下,陆无归还算可爱些,毕竟他只是个贪生怕死的缩头乌龟,而冯墨生……他是见利忘本的老狐狸,只要给他足够的利益,他连人都可以不做。”

    如此评价已算得上刻薄非常,昭衍心中一沉:“敢问忽雷楼在听雨阁中的权责是什么?”

    “当年傅渊渟在时,有他这天下无双的魔头坐镇,忽雷楼司掌监察处刑,与浮云楼合作扫除朝野障碍,但冯墨生心机有余,实力远不如傅渊渟,无能震慑上下人等,忽雷楼逐渐沦为专干脏活之所,他善于逢迎揣摩之道,是个不折不扣的鹰犬,构陷忠良、罗织罪名这些事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这些年来在他手下蒙冤屈死的人纵无一千也有八百了。”

    听雨阁派这样一个人前去调查云岭山之事,用意不言而喻。

    无论这件事究竟与平南王一系有无干系,只要冯墨生到了云岭山,这私造军械的罪名最终一定会落在平南王头上,若能再抓住平南王女殷令仪,如此双管齐下,平南王半生积累的声望将遭受重创,天下清流不敢为其站队,萧太后便能肆无忌惮地将之斥为乱臣贼子,抢占南北夺权的巨大先机。

    想通其中关窍,昭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道:“如此说来,这场地崩真不知是好或坏了。”

    冯墨生已是露出獠牙,只等抵达云岭山便能有所动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打乱了计划,甚至有可能望山难入,由此使平南王一系有了宝贵的应对时间,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然而,也正因为这场地崩殃及甚广,非但诸多百姓受灾,云岭一带的局势也会变得尤其复杂,更给了冯墨生浑水摸鱼的机会。

    鹿死谁手,端看谁棋高一着。

    江烟萝问道:“你如今知道了个中玄机,有何打算?”

    昭衍思索了一会儿,方怀远早已暗中投效了平南王,他既然这般急迫地要派人去云岭,恐怕这件事的确跟平南王脱不了干系,至于为何找上自己,无非是看中自己是九宫后人和步寒英弟子这两重身份,前者足以确保自己不会偏向听雨阁,后者能让冯墨生有所顾忌,真正奉命解决这个麻烦的人恐怕是先走一步的李鸣珂。

    “我有一点想不通……”

    犹豫片刻,他终是将疑窦问出了口:“兹事体大,平南王府既然得知了消息,为何要派李鸣珂去处理此事?”

    平南王这么多年按兵不动,一是养精蓄锐,二是爱惜羽毛,始终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兴清君侧之大举,他不愿背上乱臣贼子的污名,也绝不能沾染“谋逆”二字,否则失了正义之师的旗帜,必定后患无穷。

    因此,平南王府的人不能直接插手云岭之事是情理之中,暗中支持的灵蛟会又深陷魔门内斗分身乏术,素有侠义之名的镇远镖局着实是眼下不二选择,可李鸣珂毕竟太年轻,她的能力资历不足以应对这般波云诡谲的局面,要是出了纰漏,那就万劫不复了。

    昭衍无法理解平南王府的这个决定,却听江烟萝笑了一声,隐含讥诮。

    “阿衍哥哥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吧。”江烟萝摇头失笑,“正因为李鸣珂不是冯墨生的对手,才要让她站在那风口浪尖处,如此一来她在冯墨生眼里就成了一只肥美的蝉,一旦冯墨生对她动手,他也就成为了螳螂,你说……谁是黄雀?”

    一刹那间,犹如醍醐灌顶。

    昭衍的神色终于变了:“云岭之事实是一把双刃剑,冯墨生可以借机生事,殷令仪也能诱饵设陷……李鸣珂不过是枚弃子!”

    江烟萝终于露出了今天最真实的笑容。

    她站起来,绕到昭衍身后去,玉臂环过他的肩颈,柔若无骨般贴在他背上,仿佛要跟他融为一体。

    昭衍只听她在耳畔吐气如兰地道:“你与李鸣珂相识甚早,蒙受她两次恩情,如今她虽与你见面不识,可在你心里,她的地位一定不比寻常……眼下,她死到临头了呢。”

    “……”

    昭衍不语,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毕露。

    “五年前绛城一战时,你年纪虽小却有大胆魄,分明沦为阶下囚,还敢掳掠武林盟主之子,血书一封要求一命换一命,当时可谓震惊众人。”江烟萝将头搁在他肩上,语带蛊惑,“方怀远那老顽固惯是不知好歹,我却是你的知心人,阿衍哥哥……同样是一命换一命,我拿李鸣珂换方咏雩,你意下如何?”

    “……”

    昭衍仍是一言不发,那只拳头却慢慢松开,指尖带了点滴血丝,掌心里赫然有四道月牙血印。

    江烟萝见状,正要再说什么,不料垂下的手腕陡然被人一把攥住,随即身子不由自主地离地而起,眼前天旋地转,仅仅一息不到,她的后背已经砸在了桌面上,砂锅碗筷皆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喉咙一紧,江烟萝的脖颈被昭衍只手掐住,守在院外的秋娘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拔剑就要斩向昭衍头颅,却见她抬起左手,不容置疑地摆了摆。

    秋娘脸色微变,到底是没有抗命,收剑入鞘退了两步,眼睛仍死死盯着这边。

    自始至终,昭衍不曾回头看秋娘一眼,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烟萝,掌中的脖颈白嫩细腻,脆弱得犹如一枝莲花茎,仿佛只要他用力一捏,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折断。

    江烟萝任他掌握着自己的要害,不怒反笑地道:“阿衍哥哥,你想杀我吗?”

    昭衍眼里一片风起云涌,良久才逐渐归于平静,他哑声道:“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能看到你露出这样的神情,足以令我感到快意了。”江烟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如调弦般轻柔抚摸过那并不光滑细嫩的皮肉,“阿衍哥哥,你既然上了我这条船,就该分清楚谁人敌友,李鸣珂也好,方咏雩也罢,乃至一切无关紧要之人,这天下没人比我更懂你,也只有我能帮你达成夙愿。”

    昭衍深深地凝视着她,手指没有松动半分,冷笑道:“姑射仙,我的确需要你的助力,可你同样有求于我,眼下该当如何我自有决断,不必你来指手画脚,若你想要一个听之任之的下属,秋娘跟陈朔都能甩我十万八千里,连堂堂海天帮帮主也为你所用,你犯不着在我身上枉费心力。”

    江烟萝仰头看他。

    恰有风起,吹落了一片树叶,从昭衍的眼前飘过,落在江烟萝的眉心。

    她似是觉得痒,便笑了起来,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浅笑道:“罢了,谁让我这样喜欢你……既然如此,我俩各退一步吧。”

    昭衍冷冷道:“怎么个退法?”

    江烟萝一字一顿地道:“一命换一命,你替我除掉冯墨生,我保方咏雩不死,至于李鸣珂,想来你也不会让我插手,她的生死就听天由命吧……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乍听起来,这的确是一个合乎人心意的提议。

    可昭衍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皱紧了眉头。

    “如你所说,冯墨生此人性情多疑,我就算不以武林盟的名义前去,单以出身寒山这点就足够让他心生警惕,如此紧要关头,他怎么会给我可乘之机?”

    江烟萝见他眉头紧锁,心里又多了几分快乐,于是道:“你低下头来,我把如何取信于他的秘密告诉你。”

    昭衍的目光锐利如刀,江烟萝半点也不怵,她放松身体躺在他的掌下,笑意盈盈地等他上钩。

    事到如今,他的确别无选择。

    僵持半晌,昭衍缓缓俯下身去,就在他低头的刹那,江烟萝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揽住他的后颈,仰头贴上了他的唇。

    这举动惊到了昭衍,他正要把人甩开,唇上已被重重一咬,不由得松开了牙关,有什么东西从江烟萝的口中过渡而来,却不是温软的香舌,而是一颗米粒大小的圆物。

    下意识地,他想要将这东西吐出来,迎面对上江烟萝幽暗的眸光,霎时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昭衍来不及多想,将心一横,任此物滚下咽喉,只觉得它在喉间迅速化开,似有细小的活物从中逃出,转瞬便消失在自己的体内。

    昭衍一把放开江烟萝,运转真气自视,却没发现半点端倪,脸色难看地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你不是很好奇,我究竟如何在一夜间治好了谢青棠?”

    江烟萝坐在石桌上,伸手掖了掖自己的裙角,笑道:“我姑射一脉主修《玉茧真经》,此秘籍也分两卷,其一为武经,其二……是为蛊经。”

    每一代的姑射仙都是一个人形蛊巢,蛊毒滋养了她们的美丽和强大,她们以血肉精气回馈蛊毒,二者共生互补,可谓相依为命,缺一不可。

    当年季繁霜身死之前,她不仅将自己半身功力传给了女儿,也把自己豢养一生的蛊留给了她,保证被蛊毒控制的属下依旧忠于少主,由此才让江烟萝以金钗之年执掌浮云楼,位列四天王。

    两代听雨阁之主皆重用姑射仙,同时也忌惮姑射仙,大半是因此而起。

    昭衍心中杀意陡生:“你想控制我?”

    “我怎敢呢?”江烟萝竟有些委屈,“阿衍哥哥,我以真心待你,你如何这般想我?”

    昭衍只是冷笑。

    “我给你的这只蛊,与旁人的都不一样,它有一个名字叫做‘连心蛊’,天下仅此子母一对。”

    顿了顿,江烟萝主动解开衣裳领口,她左侧锁骨下赫然有几道猩红血线,昭衍一惊,立刻掀开衣袍看去,只见自己的心口处已经悄然长出了一条红线。

    江烟萝将衣领压平,笑道:“从此以后,你我休戚相关、生死与共,凡浮云楼中人见你如我亲至,莫说是冯墨生,就连萧家兄弟也要给你三分面子,有了这一层便利,岂不是正合你意?”

    合意。

    若一切真能如此,简直是再合意不过了。

    昭衍却没有被她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他瞥了眼秋娘,嗤笑道:“子母连心蛊,想来你给我的是子蛊,若你死了我就给你陪葬,可若是我先遭不测,于你却无多大损害,对吗?”

    江烟萝半点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她坦然道:“是呀,所以你不仅要爱惜自己,还得保护好我,否则是会赔得一无所有的。”

    “我该感激你吗?”

    “你若是想道谢,我就洗耳恭听,只怕你说不出好话来。”

    轻笑间,江烟萝伸手在他心口点了点,抬头道:“该给的东西,我都给了……阿衍哥哥,祝你此去一路顺风,如愿以偿。”

第一百三十五章·遇袭

    云岭地崩的消息早已传扬开来,如此天灾巨祸之下,有人唯恐避之不及,亦有人拼着一腔热血逆行而往。

    武林盟既为江湖白道势力之首,素以锄强扶弱、救人护道为己任,眼下自不能坐视不理,方怀远早已传令下去,要求自中州至宁州沿途分舵与各大白道帮派通力协助,调动了许多物资以解燃眉之急,只是赈灾济民之事牵涉不小,若只是一群散沙之辈倒也罢了,如武林盟这般庞然大物即便使出了天大的力气,也得托于官府出面实行,否则便是越俎代庖,故而除了大批人手辎重陆续安排上路,还得派遣地位相当的心腹先一步抵达灾区,同当地官吏接洽商议,免得徒生事端。

    倘若展煜尚在,他本该是此番北上的不二人选,奈何这次大会使得武林盟颜面元气俱损伤,栖凰山上下人心浮动,各大门派表面上平静无波,暗地里亦风起云涌,方怀远万不能于此刻离山半步,因此这差事当仁不让地落在了身为他麾下第一心腹的刘一手头上。

    午时过后,刘一手不敢多做耽搁,亲点了七个好手,让诸人备好快马,即刻启程。

    算上刘一手,八骑人马两两并排,两骑当先开道,两骑落后守尾,其余四骑分布两翼,呈环卫之势护着当中的林管事一路前行。

    林管事虽是女流之辈,却无半分矫揉造作之态,心知事态紧急非常,她拒绝乘坐马车,换了身深青色的箭袖劲装,翻身上马时动作娴熟,一看就知其精通弓马骑射,浑不似寻常妇人。

    八骑人马,至少一半都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尤以刘一手为最,他御马行于林管事的右手边,二人相距不过尺许,一旦突生变故,他只需一息不到的工夫便能拔刀出鞘,顺势将林管事护住。

    这一行人马轻装简从,中途没有过半句闲言废话,连吃喝都在马背上解决,几乎是片刻不敢停歇,只消大半天便飞驰出栖凰山地界,绕过一片瘴气笼罩的沼泽地,遁入了冤鬼路。

    路长十八里,左面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右边则是万丈深渊,常年雾气缭绕,下方有大河湍急流过,水石相击之声混入大风中,于这深涧下回荡良久,犹如鬼哭。

    早在前朝末年,这一带多有山匪出没,说是匪寇,其实是方圆百里内的耕农百姓不堪压迫,杀了鱼肉乡里的狗官恶吏,聚众逃入山中苟延残喘,他们这点反抗不成气候,很快被前来平乱的官兵攻破土墙泥寨,当中诸人不论男女老少皆被屠戮,尸首于此处抛入江河,吓得下游一带的村落人心惶惶。

    自那以后,水哭风嚎之声愈演愈烈,“冤鬼路”的恶名也不胫而走,哪怕前朝覆灭也未能让这附近的百姓忘却恐惧,直到方玉楼在此创建武林盟,立下乾元、擎天、浩然三峰以镇地煞,习武之人大多不信怪力乱神,兼之冤鬼路地势特殊,又是北上的最短路径,于是这条路就成了武林盟的一大密道,每日有人经此往返。

    黄昏已至,天色将暗,深渊下的风嚎声愈发令人毛骨悚然,刘一手不禁催促众人加紧赶路,他不怕什么孤魂野鬼,只因冤鬼路坎坷崎岖,入夜之后堪称寸步难行,若不能在太阳落山前踏过这里,恐怕这一行九人要在峭壁上歇脚过夜,平添危险不说,还要耽搁许多工夫。

    从下方卷来的风愈发大了,众人晓得其中利害,没谁敢有异议,就连林管事也将银牙紧咬,她将身子伏低了些,双眼紧盯前方,两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儿嘶鸣一声,追着前头两匹快马的步伐,风驰电掣般疾奔而出。

    马蹄过处,碎石飞溅。

    穹顶天幕越来越暗,逐渐汇聚的厚重云层仿佛随时可能塌落下来,残阳只余一线红光挂在天边,光明如潮水般飞快褪去,长达一夜的黑暗正向人世间步步蚕食。

    好在他们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宽,左边山壁的走势起伏也逐渐趋于平缓,这条冤鬼路终是行过了大半,想来不多时就能踏过这鬼门关。

    就在这时,最前方的两人同时勒马,高声喝道:“有敌埋伏!”

    几乎就在他们话刚出口的刹那,右边山路下方,那本不该有人栖身藏匿的地方,突兀地飞出了数道黑影。

    不多不少,整二十四个!

    二十四个人如箭一样射出,一半向前,一半向后,犹如雁阵般分散开来,十二柄利刃劈风直斩马背上的人,另有十二根九节鞭抖擞而出,悍然扫向马腿!

    变故突如其来,马背上的九个人却都临危不乱。

    能被刘一手点中随行的人绝非泛泛之辈,眼见杀机来袭,最先出声示警的两人当即弃马而起,两支长剑同时出鞘,两道人影几乎合成一道,刹那间飞上半空,旋即左右分开,当头罩下的大网也被两道剑刃从中劈开。

    同一时刻,断后两人如法炮制破开大网,而没了主人的坐骑无法及时避开攻击,手持九节鞭的十二个杀手俯身贴地,猛地一个翻滚,手臂顺势抡转,精铁锻造的九节鞭横扫而出,猛地击打在马腿上,竟是鲜血飞溅,腿骨破出!

    四匹马当即吃痛,发出凄厉刺耳的嘶鸣声,它们侧翻倒下,其中两匹更是直往深渊下坠去,那四名武林盟弟子见状虽惊不乱,凌空将腰一折,抬脚踹上山壁,复又借力而起,利刃劈空,配合下方三名同伴斩杀来敌!

    这七名武林盟弟子,竟然硬顶住了二十名杀手的围攻,甚至不落下风。

    但也仅是不落下风。

    趁此机会,其余四名杀手从刀光剑影中穿过,混战双方竟无一人能将他们绊住,眨眼间便让他们欺近了当中。

    林管事脸色微变。

    横马护在她身前的刘一手只有一个人,一只手,一把刀。

    四名杀手合作多年,早已默契无间,刘一手的威名如雷贯耳,而他们兄弟四人为了今日已准备多时,除了那女人要留活口,这武林盟主的左膀右臂和两匹马统统都要剁成肉泥!

    无须对视,四名杀手骤然分开,两根九节鞭扫向马匹,两张大刀寒光暴闪,快狠绝地杀向面前两人!

    刘一手面容冷峻,他谨记着方怀远的吩咐,即便是死到临头,他仍寸步不离地守在林管事身边。

    直到两道刀光劈至头顶时,他才倏然后仰紧贴马背,抬手一刀!

    上方两名杀手下意识地垂眸,看到了一双森冷的眼睛。

    比这目光更冷、更快抵达的却是刀光。

    为了斩杀刘一手,这两名杀手出刀已尽全力,犹如孤注一掷的豪赌,赢则生,败则死。

    两道刀锋几乎同时落在刘一手面门前,可不等他们手腕下沉更近方寸,腰间齐齐一凉,来不及分辨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身躯从中断开,一半向左,一半向右,从马匹两侧翻倒下去。

    直到四截身子砸落在地,鲜血这才喷溅而出!

    这正是刘一手的成名绝技——破空刀!

    两个人变成了四截人,纵使杀手素来刀口舔血,见状也不禁心颤胆寒,手中动作不由得一滞,好在这两名杀手很快反应过来。

    刘一手这雷霆一刀固然厉害,可他也到底是分身乏术。

    两人挥动九节鞭就要撕开马匹,眼前却突然一花,青衫于血花中绕过,竟是林管事侧身翻下马背,以这两条九节鞭为支撑,身躯顺势一滚,于瞬息间杀到了近前。

    她只是个容貌普通的半老徐娘,握剑的手还有些微颤,哪怕上头有令在先,可杀手们最会观人,有了刘一手等八大高手在前,谁也没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

    两名杀手刚要抖擞长鞭将她扫落,林管事已然出剑。

    她的剑竟是极快。

    不同于穆清的行云流水,也不似昭衍的千变万化,林管事的剑有种阴森诡谲之气,仿佛毒蛇吐信,若不能在一照面时压住它的七寸,毒牙下一刻就要咬住人的要害!

    一剑出,点血现,左边那杀手一时错估,竟被林管事一剑洞穿了咽喉!

    猩红剑尖自后脑下穿刺而出,林管事眼中仍是波澜不惊,她深知自己有几分斤两,一剑得手便撒手,就地一个翻滚从九节鞭下躲开,不等剩下那名杀手含怒追击,刘一手的刀已从上方当头劈下。

    杀手的九节鞭来不及收回,刀才出鞘一半,脸上就多了一道血痕,从额头正中一路裂至下颌,只差将头颅对半劈开。

    至此,袭击刘、林二人的四个杀手皆已毙命。

    其余人见状,武林盟的七大高手当即向中间靠拢,迅速连成一面圆墙,转攻势为守势,将林管事护得滴水不漏,而刘一手总算能够腾出空隙,厉声问道:“尔等是什么人?”

    杀手皆是黑衣蒙面,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他们自是不答,眼见目标围成一圈,竟也随之散开,以包围之势悍然杀去。

    这是一伙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

    冤鬼路离栖凰山已有一段较远的距离,因为此地乃一天险,每日罡风穿堂呼啸,就算习武之人也不能久留,故而武林盟没有在这里设立岗哨,就算放出信号烟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论幕后黑手是谁,既然挑在此处设伏,必然对武林盟的巡守布防了解甚深。

    刘一手心知即使抓到活口也难问出只言片语,他与林管事对视了一眼,果断下令道:“杀!”

    不算林管事,以八对二十,乍看是以卵击石的举动。

    然而,江湖厮杀向来不以人数多少定胜负。

    七大高手齐齐应声,三人向内护住林管事,四人随刘一手踏外杀出,但见人影纵横如鬼魅出没,刀光剑影飞闪似落雨,以独狼驱羊之势强行将二十个杀手打散开来!

    武林盟屹立江湖之巅数十载,从来不是靠说书人的嘴上功夫。

    “呛啷”一声,刘一手那只空荡荡的袖子灌风暴涨,卷住一名杀手的脑袋,随着他旋身横斩,那人也被袖子带得抛飞而起,重重砸在了自己同伴的身上,不等两人分开,长刀已是破空而至,一刀过,两股猩红飞溅。

    有他这把利刀在前披荆斩棘,四名武林盟高手的配合愈发默契,左边一人刀势下沉,右边一人随之剑锋上挑,互为彼此前锋后盾,眼见数道九节鞭迎面射来,他们仍是不慌不乱,燕雀般四散飞开,却是手臂一挽,以刀剑绞住鞭梢,顺势欺近攻向杀手。

    林管事被三大高手护在身后,只勉强能够探出半个脑袋看向战场,见刘一手纵横腥风血雨里如入无人之境,紧绷的背脊总算松懈下来,可也仅是一瞬,她忽地握紧剑柄抬头向上看去。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视物勉强还算清晰,尤其上方多出来的不是什么蛇虫鼠蚁,而是一个大活人。

    同样是黑衣蒙面,他像蝙蝠一样倒挂在一棵歪脖子枯树下,离下方四人仅有不到一丈的距离,那树枝不过指头粗,天知道这个人怎样把自己安安稳稳地挂了上去,连大风吹过也不曾摇晃半分。

    他知道林管事发现了自己,于是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微眯了起来。

    林管事脸色立变:“小心——”

    那个“心”字才刚出口,黑衣人的双脚已离了枯枝,在他身形闪动的刹那,三大高手这才惊觉不对,他们发出一声怒叱,当中一人抓住林管事闪电般飞退,剩下两人左右分开,同时旋身一刀向这黑衣人拦腰斩去。

    他们的应变着实是快,可惜在黑衣人的眼里却跟蹒跚学步的幼儿相差无几。

    双刀劈空,竟只斩破了残影,黑衣人不欲跟他们枉做纠缠,脚下一滑便从两人之间穿过,飞身落在了三四丈开外,正正截住了林管事二人的退路!

    “什么人?!”

    自知避无可避,那高手连忙示警,手下长剑疾刺而出,“咄咄咄”破风声不绝于耳,剑影交织如莲花,叫人分不清哪一剑是虚,哪一剑又是实。

    他深知这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行过来,其武功恐怕不在刘一手之下,自己绝不是对方敌手,故而拼尽全力只求拖延一时半刻,为林管事挣出一线生机。

    可惜他仍低估了对方。

    刹那之间,他出了数十上百剑,自以为防守得滴水不漏,却见那黑衣人疾踏三步,竟不知如何窥破了虚实,悍然从剑莲中欺入,左手扣住他手腕,右手搭上他腰侧,不等他有所反应,身子便不受控制地离地而起,于对方双掌间轮转一圈,重重砸在了山壁上。

    这一下,饶是练得一身铜皮铁骨,也被砸得眼前发黑,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

    不远处,刘一手见到这一幕简直目龇俱裂,竟是直接撇弃了此方战场,提刀朝这面杀来。

    奈何咫尺之差足以断生死。

    林管事连退半步也来不及,肩膀便是一沉,那黑衣人竟是闪至她背后,左手压住她肩颈大穴,右手握住了她持剑的腕子,用力不大,却疼得钻心刺骨。

    她目光一冷,旋即主动松开了剑柄,任由对方挟持着自己飞身而起,脚下连点几块凸起的石头,抢在刘一手赶到之前越过这方血腥土地,一头扎进前方的密林。

    刘一手眼里充血,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对方的踪影。

    “糟糕!”

    他又气又急,一刀劈在了石头上,刹那间碎石迸溅,生生砍出一道尺长缺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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