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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六章·惊风

    大靖永安二十五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八月初二,乌勒“野狼”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备官员十三人;

    八月初三,轻骑校尉岳如川联合寒山部族连夜追击百里,歼敌于积冰道,斩首十七人;

    八月十五,灵蛟会蛟首左轻鸿归乡祭灵,途径鲤鱼江,遭遇孤魂、水木刺杀,大难不死后明月河之争激烈加剧,黑道各派草木皆兵;

    八月廿四,丐帮帮主王成骄广发聚义令,召集精锐弟子并游侠壮士数千名北上驰援,义助官民守城护关,提防宵小暗箭再袭,少帮主王鼎代理总舵大事;

    九月十六,武林盟伐贼义军整合在即,不日启程南下;

    九月廿八,武林盟主江天养之子江平潮、寒山昭衍于东山白鹿湖畔遭遇补天宗杀手伏击,双方人马死伤殆尽,孤魂重伤江平潮;

    九月三十,昭衍护送江平潮入滨州鱼鹰坞,海天帮倾力追杀孤魂,未成;

    十月初一,玉羊山解除路禁,望舒掌门谢安歌亲手斩开止戈碑,举派出山奔赴蜀南……

    至此,塞外中原,庙堂江湖,星火连成燎原势,风生死水起狂澜。

    露生十月天,乌啼玄英处。

    到了这个时节,萧瑟秋意渐进初冬,南方或有黄花可赏,北地已是霜寒重阴,偶有日头高照,那阳光也是冷的,暖不到心里去。

    南人好饮茶,北人好饮酒,尤其是在寒天里。

    今日休沐,恰赶上云收雨霁,正是呼朋唤友的好天时,偏偏下值官员无论官阶大小,大多习了本分待在家中,更有甚者连子侄也严加约束,虽不至于禁足,但也耳提面命。

    究其原因,还是萧太后凤体欠安,病情愈重。

    今上登基二十五载,太后垂帘听政也有二十五年了,这是前所未有,怕也后无来者。早些年永安帝尚幼,文武百官尽辅佐之能却无理政之权,乃是宋丞相与萧太后共同挑起重担,两人虽然政见相左,但也不是没有过通力协作之时,可到后来飞星案出,宋元昭获罪下狱又死于狱中,萧太后独揽大权,趁着殷氏宗室凋零,重用外戚权党和直属鹰犬,逐步清除障碍,已是权倾朝野。

    这些年来,永安帝愈发沉溺享乐不理朝政,朝廷大事都由萧太后朱笔裁决,不论诸官心中如何想她,萧太后对大靖朝堂的影响实是毋庸置疑。如今萧太后年迈多病,一些被她强力镇压的声音又渐渐冒了出来,近日已有不下二十名官员秘密奔走为奏请太后还政做准备,亦有投效勋贵的官吏伺机而动……朝野上下的关系本就盘根错节,这下子更是复杂多变,不愿掺和其中的人唯恐风波沾身,故而约束亲友收心避祸,以免卷入旋涡。

    然而,这世上总有不知死活的人。

    白日里,留香院的大门紧闭着,昨夜寻欢作乐的客人大多已经离去,只有少数在此留宿。丝竹声早已停了,酒香浓郁未散,粗使仆人在院子里洒扫,其中有个身材瘦小的丫头,瞧着模样不过十四五岁,眉眼生得不差,可惜额头有块红胎记,鸨母见了都咬牙花子,打发她来做又脏又累的活儿。

    风尘窟里多是可怜骨,但可怜人有时候未必相惜,他们在别处丢了什么,便要在比自己更可怜的人身上变本加厉地讨回,是以这丫头被粗壮妇人故意撞落了水盆,胖管事看了个清楚,却跟瞎了一样,指使人将她按跪在地,一下接一下地掌嘴,嗑着瓜子儿看戏。

    哭声渐渐大了,楼上一扇窗忽地打开,衣衫不整的男人探出头来骂道:“大清早的嚎什么!”

    贵客动怒,老神在在的胖管事立时脸色大变,忙朝上方作揖赔笑,那男人见被打的小丫头相貌有瑕,只觉得晦气,往下“呸”了一口就掩上窗。

    一双玉臂从后伸来,香肩半露的美人鸳鸯娇嗔道:“官人,何必动怒呢?”

    这一声入耳,本就不甚清醒的男人连骨头都酥了,他搂着鸳鸯不盈一握的腰肢,转身就要滚回床上,被鸳鸯半推半就地抵着胸膛问道:“官人,今日……不走了?”

    男人侧头舔她葱根似的手指,含糊不清地道:“走什么,你舍得本官不成?”

    鸳鸯轻声道:“只怕天色要变,给官人惹来麻烦。”

    此言一出,男人那色令智昏的头脑倒是清醒了些,他停下解衣的动作,意味不明地道:“你倒是消息灵通。”

    他细细一想,留香院是这坊间首屈一指的风流好地,鸳鸯又是头牌之一,虽说大靖明令禁止官员宿娼,但处罚条例并不严格。正所谓食色性也,男人在这方面总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如自己这般在休沐日乔装一番前来狎妓的官员并不少见,醉酒之后意乱情迷,嘴里漏出一些话来也属正常,左右这些个欢场女子最好拿捏,不怕她们胆敢乱说。

    果不其然,鸳鸯只字不提消息来源,对男人的态度更温顺了些,服侍得无微不至,男人的态度很快软化下来,与鸳鸯交缠到一起,调笑道:“莫怕,天变不了的,那些人自诩聪明,全都是白忙活……宝贝儿……”

    正当情浓之际,门外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男人脸色微变,凝神细听了片刻,忽地掀开被褥下了床,骂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遇上衙役盘查?”

    说话间,他已胡乱穿上件衣服,用方巾把头脸遮住,对目瞪口呆的鸳鸯狠声吩咐了几句,便拉开窗户翻身出去了。

    客房在二楼,窗户下面是后院,因着先前那点事,在此洒扫的仆人都被胖管事驱走了,只留下那个受了罚的丑丫头跪趴着擦地,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动作狼狈地翻下来,她吓了一大跳,差点张口叫人,被男人抢先捂住了嘴,吓得不敢吭声。

    此时此刻,男人哪有闲心在意一个丑丫头,他压低声音问道:“后门在哪?带我去!”

    留香院有一正门俩一偏门和一个隐蔽角的小后门,男人是从偏门进的,那里想来是不安全了,他抓着丑丫头领路,快速朝后门方向跑去。

    后门本为留香院的仆人们出入所用,外面是一条狭隘巷道,里面住着许多赌鬼和打手,可谓是乌烟瘴气,眼下却不失为逃生的好路子。男人在丑丫头的指引下很快来到门前,探出脑袋确定巷中无人,二话不说就要将人丢下,以求尽快离开。

    就在这时,那被他半抱半勒着的丑丫头目光一冷,反手抓他手腕,脚下猛地踹出,腰身发力一旋,轻飘飘从他怀中脱出,顺势将他整条胳膊扭至背后,只听“咔嚓”一声,男人手脚两处同时吃痛,整个人摔倒下去。

    “你——”

    话刚开口,丑丫头已经一脚踹在他脑袋上,男人登时昏了过去。

    这番变故只在转瞬之间,巷中再无第三双眼得见,丑丫头找来一个运送泔水的推车,单臂拎起男人丢进泔水桶里,光明正大地出了小巷。

    待到衙役们追到此处,眼前已是人影全无。

    那辆泔水车穿过三条长街,避过主道人流,才来到皇城西门外的平安坊,听雨阁的官衙就设立在此。

    丑丫头将抓到的人交给了守卫,不敢多做耽搁,径直入了惊风楼。

    今日百官休沐,听雨阁上下诸人却不在此列。

    惊风楼之主玉无瑕正端坐长案后,听到暗卫通报后,她放下处理到一半的文书,准了候在外面的人进来,那丑丫头本就心怀忐忑,见到她更是战战兢兢,二话不说便跪地行礼。

    “属下叩见楼主。”

    玉无瑕没有叫她起身,而是将手里那份文书认真处理完毕,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道:“人抓到了?”

    丑丫头忙道:“已经押入暗狱,没有惊动旁人。”

    “做得好。”玉无瑕把玩着白玉镇纸,“礼部右侍郎,翰林出身,未至不惑,可谓前途无量……奈何贪心不足,自寻死路。”

    丑丫头不敢应声,额头几乎要垂到地面。

    玉无瑕目光幽深地看向堂下,道:“给你一天时间,把他的嘴撬开。”

    “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闻言,玉无瑕总算露出了笑容,她运笔如飞写下了一张药方,指尖轻轻一推,这张纸就朝丑丫头飞去,稳稳落在了她的手边。

    “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熬成一碗水,放凉后便可擦去你额头的印记。”玉无瑕温声道,“好姑娘,下不为例。”

    原来这丑丫头不是旁人,正是一年前还在玉无瑕身边伺候的小婢子,她因一念之差犯下过错,玉无瑕看在她娘忠心办事的份上才网开一面,给她打上这洗不掉的红斑发配去了那些下九流之地,让她成为外围情报网的又一只蜘蛛,专门打听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她实在是怕极了玉无瑕,做梦都想回到惊风楼内,这回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必然不会放过。

    萧太后重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可真正垂危的另有其人,对外放出的风声不过是掩人耳目,眼下愈是动作频频的人,事后必然难逃明里暗里的清算。

    可这一点,不该是个区区礼部右侍郎能知道的。

    小婢子背后生寒,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多看周遭一眼,捡起药方便领命而去,玉无瑕正要提笔再书,却听角落里传出另一人的声音:“玉楼主,属下……”

    琅嬛馆主杜允之向来笑容可掬,尤其在面对地位尊高之人的时候,他总会在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流于谄媚,又不惹人生厌。

    但今天的他显然无法再维持住这种笑容。

    “本座准你开口了吗?”玉无瑕冷冷道。

    六年来,惊风楼上下都领教过了这位玉楼主的本事,杜允之纵使心有异想,对她也是敬畏的,甚至畏惧还要更多一些。

    偏偏这一次,他犯在了这个女人手里。

    杜允之来京已有十日了,刺杀左轻鸿的行动失败,又出了内鬼之事,他是无论如何也难辞其咎,故而没等在栖凰山把伤养好,他就星夜兼程飞驰北上,可惜已是晚了一步,情报已传达入京,玉无瑕自个儿都领了三十道荆棘鞭的重罚,哪能让他好过?

    她若要收拾一个人,往往不会直来直去,只拿软刀子一片片地割肉下来蘸料吃。杜允之这十天来四下奔走,十有八九都吃了闭门羹,那些往日与他交好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被他留在京城的钉子也被悉数拔去,仿佛只是一夕间,他从爪牙锋利的豺狼变成了没牙的老狗,屠刀就悬在头上,不知何时就会倏然落下。

    杜允之又恨又怕,却也被这下马威教了乖觉,不得不忍气吞声。

    他求见玉无瑕,前两次都不得入内,索性另辟蹊径去下力办事,主动送上了礼部右侍郎陈敏的情报,总算被放行进来。玉无瑕拿了情报就令暗桩确定虚实,然后抢在兵马指挥司前将人拿了,只要今天撬开了陈敏的嘴,说不定就能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头绪。

    杜允之无疑是向她证明了自己的本事,可玉无瑕非但不以为意,还将他跟看门狗一样晾在了角落里,整整一上午都置之不理。

    他心怀怨愤,可在玉无瑕这一声冷叱出口后,恐惧又如毒蛇缠身,杜允之的脸色变了几变,终是从角落里走出来,朝她拜倒道:“属下知错了,恳请楼主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我一救吧!”

    “救你?”

    玉无瑕搁了纸笔,语带嘲弄地道:“联合两大魔门密谋刺杀蛟首左轻鸿,这是何等重任?你敢只手包揽,又把事情办砸了,现在惹了一身骚,指望本座给你洗干净?”

    杜允之跪在地上,只觉得寒气都顺着青砖钻进了骨头里,玉无瑕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块巨石压上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趴在地。

    可他又有满腔不甘。

    明月河之争僵持一年,六魔门变成了四魔门,双方都杀红了眼,若不能尽快止戈,怕是事态即将失控。为此,萧正则下了铁令,要在两月之内取了左轻鸿项上人头,使那帮龙蛇之辈成为无首散沙,补天宗将推动弱水宫疯狂撕咬牟利,一举打破灵蛟会数十年来的漕运封锁,将这个水上怪物连同依附于它的诸多帮派都碾碎吞并,听雨阁将在最后关头镇压乱象,把弱水宫吃下去的肉连本带利刮回来。

    左轻鸿的死只会是一个开始,而这至关重要的任务本该是落在玉无瑕头上的。

    说巧不巧,在那节骨眼上爆出了殷令仪中毒的消息,如今有不少宗亲入京,边陲又动荡频生,天子脚下决不能闹开这骇人听闻之事,萧正则就改了主意,命玉无瑕留京调查此案,身为副楼主的杜允之便当仁不让接过了差事。

    他浑然忘记了自己当时是如何欣喜若狂,忘记了对功名利禄的盘算,只在事败之后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今日落到如此境地的人本该是玉无瑕。

    “非、非是属下……”

    “开脱的话,本座已经听过太多了。”玉无瑕打断了他的自辩,“你此番做了什么,本座一清二楚,与其在这儿作态,不如好生自省,尽快把内鬼揪出来,或可将功抵过救你一命。”

    她说完这句话,已是厌烦至极,起身从书案后走出,途径杜允之身边时顿足,冷声道:“本座现在没把你打入暗狱,一是相信你没那狗胆私通西南,二是看在姑射仙的面子上……不过,本座的耐心也有限,等到此间事了,你若还给不出一个交代,就休怪本座无情了。”

    裙带飞袂拂过脸庞,如同美人轻吻,于杜允之而言却似蜂尾毒针扎进肉里,忍不住颤抖起来。

    “属下……明白了。”杜允之低下头,眼里满是怨毒之色。

    玉无瑕已拂袖而去。

    一辆青帐马车驶入了平安坊。

第二百二十七章·终见

    一石激起千层浪,两指弹出万般音。

    正如昭衍所料,那晚在白鹿湖发生的血腥变故不出三日就传遍江湖,江天养对亲女儿的如意算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闻江平潮重伤垂危的消息后,他先是惊愕不已,旋即冲冠眦裂。

    江平潮总归是江天养一度引以为傲的长子,即便父子生隙情已非昨,也容不得外人动他分毫,尤其这个人还是方咏雩那丧家之犬。

    外人不知孤魂的底细,江天养却是一清二楚的,可他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方咏雩纵有再多怨恨难平,眼下也不过是败犬一只,由周绛云圈养驱使,要不了多久便会被扒皮拆骨。

    事实却是这条恶犬狠咬了他一口。

    江天养已然怒极,可他心里跟明镜一样,以方咏雩现在的本事和处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挣脱周绛云的束缚肆意妄为,除非是那疯子有意放任。

    黑白两道向来是水火不相容,即便海天帮并非表面上那般光明正派,江天养对周绛云的厌恶也是毫不作伪,想来对方亦然。先前能够合作共赢,一是受迫于听雨阁咄咄紧逼的压力,二是双方各取所需,可如今局势大变,本就脆弱的盟友关系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昭衍前脚护送江平潮抵达鱼鹰坞,后脚就听说了补天宗绛城分舵被一窝端的消息,这地方可谓是武林盟的卧榻之侧,却在三十多年前便被补天宗入侵掌控,先后经历过两次清剿,那些魔门暗桩都跟原上野草般斩之不尽烧之不绝,故而在去年栖凰山大劫时,补天宗的大批人马就是在此聚集出发,渡江过关直捣黄龙,杀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然而,上次有海天帮暗中打掩护,这回却是江天养亲自来割腐肉。

    饶是昭衍有心看他们狗咬狗,在了解始末后也不得不为江家父女的手段叹服,他们一出手就对绛城下刀并不稀奇,妙的是在这次迅如雷霆的清剿行动里,武林盟只站了次位,用的也不是报私仇这种借口,而是不知如何推了绛城官府当出头椽子,把城里那些被补天宗暗中操控的赌场、烟馆和妓院等主要生意断了个一干二净,再由武林盟出面协助官府快刀斩乱麻,既不殃及无辜,也不错放一个,对上对下都能给出一份完美交代。

    点到即止,滴水不漏。

    这一看就是江烟萝的手笔。

    昭衍知道她看出了白鹿湖之事另有蹊跷,心下却是半点不虚,甚至在接到江烟萝的飞鸽传书后未有片刻犹豫,吃饱睡好就向江平潮辞别,策马负剑飞驰北上。

    八日后,他们在京郊会合,昭衍放马归山,坐上车夫的位置,驾着这辆青帐马车进了城。

    昭衍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来京。

    细算起来,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从小到大也没过上几天安乐无忧的好日子,甫一走进满目繁华的京城,昭衍就忍不住左顾右盼,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都觉得稀罕。

    车厢内只坐了江烟萝和秋娘二人,察觉到马车行驶变慢,秋娘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伸手就要敲击车门,却被江烟萝伸手拦住,她将帷幔掀开些许,发现马车正好驶入了百花长街,这里是西市最繁华的街道,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还有不少胡商在此做生意,是以一年四季都热闹非常,今日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江烟萝娇声道:“阿衍哥哥,帮我买份蜜花糕。”

    昭衍正好看着那间糕饼铺子,闻言一怔,继而将马车停在了路边,跑去店里要了一份蜜花糕和一包炸撒子,风一样奔了回来。

    江烟萝却只拿走了两块糕当茶点,将剩下的全给了他,昭衍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也不推拒,就地将两包点心消灭干净,这才坐回原位,专心致志地驱车前行。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平安坊,听雨阁总坛所在。

    昭衍不止一次想过要将此地血洗,白日里不敢流于表面的残忍暴戾都在梦里宣泄了无数遍,可当他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发现自己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哪怕看到双环铁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断刀,看到四个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守卫拦前询问,他也没有出剑砍下这些人的脑袋。

    刚才吃下去的蜜花糕回味犹在,只是那股清甜反涌上来,黏在喉间不上不下,变得腥臭又恶心。

    好在这个时候,秋娘推开车门,扶着江烟萝走下车来,守卫们一见浮云楼的令牌,再看那戴着彩绘狐面的素衣女子,顿时神情一肃,忙将三人迎了进去,并派出人手前去通报。

    不一会儿,有打扮利落的小厮匆匆赶来,请昭衍和江烟萝入内。

    风、云、雷、电四部的衙署分设平安坊四角,总坛之内只有阁主萧正则统筹坐镇,于是在这上上下下的眼里,再无人能越过萧正则去,秋娘即便有心跟随,也不好抗命行事,只得抱剑留在原地。

    出乎昭衍意料,名震天下的听雨阁总坛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奢靡堂皇,建筑占地虽大,却无雕梁画栋,不少墙面甚至有了斑驳破损的痕迹,便连院中生长的植物也非琪花瑶草,而是北地随处可见的槐杨、蒲黄等草木。

    亭台楼阁倒是有,但一看就是多年前建造的,放眼扫过,所见最新竟是厅堂屋脊上的瓦兽,状似雄狮的狻猊蹲伏在上,狰狞凶恶,栩栩如生,令昭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狻猊者,龙生九子之一,威武百兽率从,是为神佛护法坐骑。

    正堂大门紧闭,堂后却有酷烈风声隐隐传来,小厮带他们绕过影壁,经条石小路来到后方,这里果然也有一队轻甲护卫把守,查验无误后才开门放行。

    院门一开,烟熏火燎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昭衍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待稍微适应了这异常的温度,他才抬头向里看去。

    这是一个小型演武场,四面院墙高耸,场中以坚硬耐热的花岗石铺地,不过现在又铺了厚厚一层沙土火炭,那股灼人的热气就是从炭火上散发出来的,分明已是十月霜寒天,在此却热得像是三伏酷暑日。

    高低不一的铁梅花桩错落分布,间有铁丝相连,一道精壮人影立于其上,脸上蒙着黑色遮眼布,上身赤膊,下面穿着黑裤短靴,犹如一只勇猛矫健的虎豹。

    昭衍猛地睁大了双眼。

    下一刻,数声铮鸣齐向,周遭布设好的机关同时启动,数不清的箭矢暗器从四面八方向那人袭去。如此密集的风声,如此不利的地势,纵有再敏锐的耳力也难一一避过,若换了昭衍身处其间,比起倚仗轻功贸然闪躲,他会当机立断地选择——

    “咻咻咻!”

    锐响破空,杀机临身,那人双掌并出,左推右揽,率先逼近的一波暗器被无形真气牵引偏移,随着他手臂力振,又以更快的速度原路反射而回,但闻几道金铁交鸣之声,半空中火星四溅乱飞,他听声辩位,脚下一点梅花桩,身如飞燕斜掠飞出,竟比那弓弦机关更快,于半途截下了后发而至的第三波飞箭。

    若是避无可避,或全力防守,或主动出击。

    此人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后者,是个果决英勇的狠角色。

    江烟萝忽地道:“凝神,封耳!”

    昭衍一怔,倒是未有丝毫犹豫,当下收敛心神封住双耳听觉,可惜仍慢了半拍,那人身处泼天箭雨之间,两手虚晃成圈,同时丹田运气,骤然张口发出了一声大喝。

    刹那间,仿佛虎啸山林,又如晴空霹雳,昭衍只觉双耳剧痛,脑中“嗡”了一声,心神几乎为之震散,脚下地面、身边石墙都好似在这一声之下活了过来,正瑟瑟颤抖。

    原来如此。

    他忽然想到,那引路的小厮也好,留在院外的守卫也罢,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若非聋哑人,就该是封了两穴。

    昭衍喉口微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抬头再看,只见那密集如雨的箭矢暗器已被雄浑暴戾的真气悉数震断,散落在满地火炭间,很快被烧成了破铜烂铁。

    那人落在一根高高的梅花桩上,外放的真气收敛入体,周身气息浑然如意,他将遮眼布扯了下来,露出一张瘦削端正的脸庞和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听雨阁现任阁主,萧正则。

    昭衍定定地望着他,他也居高临下地望过来。

    先前还沉寂的心脏倏然狂跳起来,全身气血涌动乱闯,甚至惊动了心口沉眠的蛊虫,那股噬心剧痛再度袭来,昭衍却是头一回感激它的存在,因为这股痛能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及时压抑住了满腔翻涌的情绪,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不该属于“昭衍”这个人的异样。

    江烟萝显然也察觉到了,她本就站在他身边,此刻更是靠得极近,左手悄然落在了他后腰命门穴上,指尖幽光一闪,牛毛细针没入其中,那点凉意霎时席卷全身,钻心作祟的蛊虫立刻安分了下来。

    昭衍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解了耳穴,抬手对萧正则行了一个礼,道:“在下昭衍,拜见萧阁主。”

    “小山主,幸会。”萧正则的目光从江烟萝身上一扫而过,笑道:“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对你闻名已久,早就有心一叙了。”

    “在下不胜惶恐。”

    见他背负藏锋,萧正则一挑眉,伸手道:“来一局?”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昭衍亦有此意,可没等他动身,又听萧正则道:“你们两个一起。”

    竟是如此托大吗?昭衍脸色微沉,下意识地看向江烟萝,却见她连半分犹疑也无,将彩绘狐面一摘,以本来面目飞身上场。

    满地火炭燃烧灼热,梅花桩又都是空心铁,从大清早一直烤到现在,早已烧得滚烫无比,旁人莫说站立,就算碰上一下也要被烫伤。江烟萝足下运气,看似实打实地踩在了上面,细看足底与桩子之间始终隔了寸许,整个人如冯虚御风的神妃仙子,未步凌波已却凡尘。

    昭衍见状,猛地一点地面,身如离弦之箭飞了上去,落在与他二人呈鼎足之势的方位,脚下稳稳踩着一根细铁丝,一晃也不曾晃动,整个人似比落羽更轻。

    饶是萧正则见多识广,也不禁开口赞道:“好轻功!”

    江烟萝抬手将额前乱发捋到耳后,盈盈笑道:“不瞒阁主,我这阿衍哥哥非但轻功卓越,剑法更是一绝呢。”

    萧正则听她语气亲昵,眼神微沉,道:“既然如此,合该领教一番。”

    话音未落,昭衍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那方才还在三丈开外的萧正则已扑身而今,他心中略惊,脚下寸步不动,反手拔剑出鞘,却将天罗伞振力掷向了江烟萝。

    但闻一声闷响,就在江烟萝接伞刹那,萧正则的一掌已当头拍来,正好打在了伞上,原来他身法奇快,不仅迅疾非常,动身之时更有残影飞散,若非昭衍敏锐过人,只怕要被那道虚影骗过。

    江烟萝身子微晃,似乎抵挡不住这一掌之威,仰头朝下直落而去,萧正则不及追击,背后已是劲风袭来,脚下一点顺势旋身,掌风回荡直扫昭衍胸膛。

    若说谢安歌的剑快如激流,萧正则的掌便是疾如奔雷。

    出招变招也好,吐劲收力也罢,萧正则的动作无不迅捷利落,事先几乎难窥预兆,更遑论推测下招,昭衍闯荡江湖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完全不可捉摸的对手,再多花招亦难施展,唯有以快制快、以力破力,挺剑向萧正则疾刺而去。

    咽喉,心口,腋下,丹田。

    一息之间,一连四剑。

    可在剑尖刺破血肉之前,昭衍手腕已是一痛,他竟没能看清萧正则如何闪身避开,又如何出手锁剑,腕子已被五指擒住,手中利剑不由得向下偏去,他心中一凛,忍下施展绕指柔的本能,顺势俯身踢出,鞭腿扫向萧正则脖颈。

    这一腿势大力沉,就算落在碗口粗的大树上也要将之踢断,而萧正则只是抬手一挡,竟有力拔山兮之势,生生抓住昭衍的脚腕将他倒提而起,抬腿就要踹出。

    就在这时,眼前一点寒芒闪过,萧正则下意识侧头,脸颊立时传来刺痛。

    江烟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毒针刺目的狠招!

    片刻之间,昭衍蹬开萧正则的擒拿手,折腰旋身凌空飞转,单脚落在了江烟萝撑开的伞上。

    不过几个回合,已与生死擦肩而过。

    萧正则并不狂妄自大,昭衍与江烟萝放在外面都是一等一的宗师人物,可在他这个绝顶高手面前,也不过尔尔。

    “联手?”

    “好。”

    江烟萝唇角微勾,反手之间连人带伞向后抛去,腾身纵跃而起,流云白袖骤然破裂,数道细长丝线飞射而出,以她置身之处为阵眼,丝线连针钉入四面高墙,眨眼间在半空中拉开了一张天蛛丝网!

第二百二十八章·杀意

    这一张天罗地网,从铺展到结成只在瞬息之间,萧正则本已提掌欺近,冷不丁一线寒光闪过喉前,江烟萝手指勾动,丝网骤然收缩,萧正则当即脚下一点纵身冲霄,那根梅花桩被丝线勒住,切豆腐般轻易碎裂开来,如此柔韧锋锐之物,当真世所罕见。

    一击落空,江烟萝振袖抖手,缩小成团的丝网又如烟花绽开,那一道道丝线纵横密布,如臂如指般收放自如。萧正则几次动身都未能从丝网中彻底脱身,反被江烟萝困在方寸之地,昭衍见此情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即捉隙而入,一剑朝着对方胸膛刺去。

    萧正则虽然受困一隅,行动却是迅捷无碍,只一抬眼便窥出剑锋来路,脚下向后一错,人也侧身一让,左手翻转拨向剑刃,右手曲臂荡出,如此一守一攻竟无破绽可寻,眼看就要将昭衍擒个正着,不想两手同时落空,昭衍凌空一折腰,身子倒转上翻,连人带剑如那流星飞坠,向着萧正则当头斩下。

    与此同时,江烟萝双手交错力振,十指连弹如奏曲,绷紧的丝线骤然生波荡开,或剧颤,或兜转,仿佛一条条闻腥而动的毒蛇,悉数朝着萧正则绞杀而来,随着江烟萝飞身凌云,天罗地网也拔地而起,将昭衍与萧正则两人都困锁其中,使之避无可避!

    “来得好!”

    沉声一喝,萧正则不惊反喜,他此刻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将双手一拍,右掌擎天横举,左拳轰地下震,磅礴浑厚的真气倏然外放,仿佛天穹破洞,奔涌出九霄风雷,煌煌天威聚于一身,霎时冲得人不敢逼视。

    无名剑铿然斩来,却被护体罡气所挡,生生滞在了萧正则掌上半寸之处,再不得寸进,同时拳风落下,犹如地龙翻身,满场火炭被震得四溅而起,那些火焰碎石像是长了眼睛,狂风暴雨似的逆冲飞起,直向江烟萝打去。

    火浪来袭,江烟萝只得松手后撤,眼见两道人影从中飞出,猛地屈指一弹,又是一枚银针射出。萧正则甫一动身,眼角余光便见幽光闪烁,来不及躲避抵挡,只将头颅一偏,那枚银针擦着他眼角掠过,连根没入高墙上,再也寻不见了。

    受江烟萝阻挠片刻,昭衍已飞退丈外,他一剑未尽,反被劲力震伤,此刻脸色惨白,眼睛却亮如寒星,分明是纵身向后,手臂蓦地回荡向前。

    当下是青天白日,却有流星一闪而逝。

    萧正则忽然屏住了呼吸。

    “这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若这世间真有一物灿若流星,当为此一剑,参商!

    萧正则的眼中才映出剑光,剑刃已破空而至,霎时云破天开,风声、火声、惊呼声,俱都在此一瞬消弭殆尽,他唯一能听见的,便是剑锋穿透骨肉的裂响。

    昭衍脸上却没有笑容,连江烟萝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千钧一发之际,萧正则身在半空无处退避,“参商”又如飞虹流星,快过天下任何招式,他所能做的,只剩下抬手抵挡在喉前。

    飞剑气贯长虹,破开了萧正则混元霸道的护体罡气,从他掌心穿过,然后——

    戛然而止。

    他竟以单手之力,生生抓住了这一剑。

    “好剑。”

    掌心鲜血淋漓,依稀可见森然白骨,萧正则面上竟无一丝痛色,甚至不见怒恨,仿佛穿骨之伤与蚊虫叮咬无二,连语气都平静如初。

    一点血痕涌出嘴角,昭衍旋身避开火炭,踉跄两步落在了演武场一角,江烟萝亦飘然飞下,伸手托住了他兀自颤抖的右臂。

    她心知肚明,昭衍现在一定不好受。

    江烟萝问道:“你如何?”

    昭衍咽下一口血,摇头不语,江烟萝便将他上衣解开,取银针刺入天池、关元两处穴道,指尖拈住针尾,阴柔真气渡穴入体,强力压下他体内翻涌乱闯的截天阳劲,连心蛊虫也受她指引,于心脉处缓慢游走,辅助疗愈经脉内伤。

    一时间,昭衍心口那团血纹好似活了过来,随着心跳用力和呼吸变奏,一下一下起伏闪动,诡异又妖冶。

    不一会儿,江烟萝收功撤手,萧正则也缓步走来。

    他已将无名剑从掌中拔出,剑刃虽细,却是锋利无匹,只一下就将他的掌骨洞穿,伤口附近连烂肉碎骨也无,倒方便了萧正则拔剑,此时他将剑上的血擦净了,直接递回给昭衍。

    “你不过弱冠之龄,能有这身功力,使得出这样的剑术,委实令人惊叹。”

    鲜血滴落,萧正则浑不在意,反而由衷赞道:“你有天赋,根骨也好,最难得的是肯勤下苦功,假以时日必名列武林之巅,成就不在令师之下。”

    昭衍张了张口,他向来舌灿莲花,现在竟没能说出话来,沉默着接过无名剑,反手还入鞘中。

    江烟萝笑道:“我等手段尽出,也不是阁主一人之敌,您如此过誉,我们实在愧不敢当。”

    “你知晓我的脾气,不必说这些面子话,我也不是轻易夸赞谁的。”萧正则淡淡说着,目光又落回昭衍身上,“不过,这一剑着实很好,也不够好。”

    昭衍道:“请萧阁主赐教。”

    萧正则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言语道:“虽说师徒如父子,但各人之间终有不同。你师承步山主,他亦对你倾囊相授,可你毕竟不是他,也做不成他,倘若一味效仿,终你一生不过步其后尘,你当慎思。”

    昭衍浑身微震。

    这话有些交浅言深,但切中要害。自昭衍跟随步寒英习武以来,所见所学无不受步寒英的影响,经年累月下来,连一些用剑的小习惯也学了七七八八,如此一来,他的进境可谓突飞猛进,但刃生双面,他也被限制在了步寒英的影子里。

    最明显的便是这一剑“参商”。

    画有三重境界,形、意、神。

    剑也有三重境界,式、气、心。

    六年来,昭衍穷尽心力学成了前两者,可最后也最重要的剑心,他始终不得开悟,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层纱笼在眼前,那座山分明就在咫尺之间,可他看得模糊,触碰不得。

    因此,同样的一招剑法,由步寒英施展出来就是天下无解之剑,落在他手里,便只是一个绝招。

    剑道瓶颈不破,连累他的内功修行也举步维艰起来,在过去的一年来,昭衍历经数变,闯荡生死关不知凡几,却始终没有寸进。

    原来,如此。

    一刹那,胸中杀意散尽,灵台澄明清醒。

    昭衍似有所悟,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他这次不再迫切地想要堪破什么,反而平复了心绪,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抬眼看向萧正则,忽然有些想笑。

    造化最是弄人。

    为他点破迷障者,是他立誓不死不休的仇人。

    萧正则可知这一句点拨会有什么后果?

    想来是知道的,因为在他说出这句话后,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抬起那只血流不止的伤手,沉声问道:“你想杀我吗?”

    刀剑无眼,纵是切磋也难免留伤。

    但无论如何,当昭衍用出了“参商”,这一战就不只是切磋了。

    此言一出,演武场内的气氛骤然冷凝,就连散落满地的火炭也被寒意封冻,火星来不及闪烁几下便悄然熄灭,余温很快随风散尽,徒留一片死灰。

    萧正则方才对昭衍的欣赏是发自肺腑,现在的杀意也是毫不作伪。

    在出剑之前,昭衍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刻,他甚至算出了那一剑得手的胜算不到五成,可他终究不能心如铁石,当面对那千载难逢的机会时,冲动压过了理智,他想要放手一搏。

    寒意来袭,空气也变得无比沉重,森然压迫而至,昭衍额角落汗,握住剑柄的手悄然用力,可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只纤细柔软的手就伸了过来,看似亲昵实则不容拒绝地将他按住。

    “是啊。”

    江烟萝嫣然一笑,她整个人都贴在了昭衍身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撩拨他心口上那道血纹,侧头看向萧正则时,明眸美如弯月,眼底却是一片冷光。

    她轻声道:“毕竟,阿衍哥哥最是喜欢我了。”

    萧正则定定看了眼那道血纹,转头与江烟萝目光相接。

    姑射仙无疑是生得极美的,当年季繁霜已是人间绝色,可她比之江烟萝多了三分成熟风韵,少了三分清纯无邪。

    江烟萝的眼眸澄澈透光,仿佛一池明镜春水,旁人望了进去便难自拔,可当她流露杀意,盈盈春水都在顷刻间凝结成冰,阴寒刺骨又锋利伤人。

    萧正则早就知道,她想取自己而代之,时至今日没有动手,不过是胜算尚浅。

    “我不善与人玩笑。”

    对峙片刻,萧正则收起了那股择人而噬的恐怖气势,对江烟萝冷声道:“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去年栖凰山之变时江烟萝对他阳奉阴违,萧正则从来不会给人第三次机会。

    江烟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笑着福了福身,这才道:“多谢阁主海涵,容属下为您看伤。”

    萧正则睨她一眼,倒是没有犹豫,将伤手递了过去。

    直到此刻,昭衍才悄然松开握剑的手,他看向背对自己的江烟萝,喉头滚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口。

    萧正则手上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得了他点头应允,江烟萝放出藏在身上的蛊虫,那些比蚂蚁更小的白色细虫流入掌心伤口,肉眼难见的肉屑骨渣或被清理出来,或被它们啃噬殆尽,虫子又化为新的血肉,它们覆盖在掌骨断处,筋脉重续,皮肉翻回,很快就止了血。

    这是昭衍第一次亲眼目睹江烟萝施展蛊术。

    蓦然间,他明白了姑射一脉传承百年不绝的根本,也懂得了殷无济那晚的左右为难。

    “你的《玉茧真经》,到这一步已算大成了。”

    萧正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对江烟萝道:“你还要继续练下去吗?”

    江烟萝抿唇笑道:“瞧您说的,我若在这般年岁就踏入止境,人生岂不是也到头了?”

    萧正则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提此事,转而道:“清和郡主缠绵病榻已有月余,再耽搁下去只怕不妙,你过去看看吧。”

    江烟萝此番上京正是因为此事,当下也不推诿,朝他行过礼就要带昭衍告退,却不想萧正则又道:“你自去便是,我与小山主还有要事商议。”

    昭衍心下并无意外,闻言与江烟萝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转身而去,演武场内便只剩下了他与萧正则二人。

    经过蛊虫治疗,萧正则手上的伤口已经合拢,他随意扯了条白布包扎手掌,将挂在兵器架上的衣袍披回身上,对昭衍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你随我来。”

    不多时,他带昭衍绕回正堂,此时大门已开,四周护卫皆已就位,门前左右站着八道人影,当中一人臂绣黄风,腰佩“风”字令牌,显然是惊风楼的直属暗卫。

    惊风楼之主玉无瑕已在堂内等候。

    她来得不巧,赶上萧正则三人在演武场交手正酣,护卫不敢打扰,

    玉无瑕也不急于一时,转而来到这里,悠然品过了两盏茶,终于等到萧正则携昭衍跨门而入。

    玉无瑕搁了茶盏,萧正则示意她免礼,独步走到上首,一掀衣摆坐了下来。

    在这一息之间,玉无瑕飞快跟昭衍对视了一眼,双方这些年里多有音信来往,到底是阔别已久,玉无瑕瞧着容光依稀,昭衍却已跟当年的毛头小子有了云泥之别,可惜眼下不是叙旧时机,两人只微一点头,各自错开目光。

    萧正则开门见山地道:“查得如何了?”

    玉无瑕轻按额角,笑得眼中带煞,拿起茶桌上的一份文书,双手递了过去。

    萧正则一面翻阅,一面听她道:“自去岁八月以来,包括清和郡主在内,先后有十六位宗亲入京……”

    朝廷削藩之心不在朝夕,去年云岭地崩后,永安帝下诏罪己,萧太后借机召各地宗室入京,名头是祭祖敬天,可这祭祀的日子挑来挑去也没选好,宗亲们远离封地已有一年,任是再迟钝的人也察觉不妙,但萧太后这回是谋定而后动,不仅京营兵马整合常备,北六州镇守总兵官也都换成了萧太后信得过的干将,而大靖在历经三王之变后,留下来的藩王大多享荣却无实权,寥寥几位如平南王这般掌有重兵的亲王都坐镇边陲,不可轻举妄动。

    这一回,平南王称病告假,西南一带内有土人作乱,外有敌国袭扰,其女殷令仪代父入京,又打着为太后侍疾的名义,谁也挑不出刺来。萧太后虽是心有不甘,也知把握分寸,不敢在这内忧外患的局势下过于逼迫,对殷令仪多有厚待,尊荣比之今上的几位公主也不差,显然是拿她为质,以此为突破口对宗亲们软硬兼施。

    萧太后的手段委实高明,短短一年时间,已有数位宗亲向她倒戈,可就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候,殷令仪毒发病危了。

    什么人最想要殷令仪的命?萧正则接手此案后,当即下令从这些宗亲查起。

第二百二十九章·雷雨

    有了萧太后的懿旨,听雨阁的天干密探简直无孔不入,在京十六位宗亲,包括遭受毒害的殷令仪在内,他们在过去这一个多月里做过的事、见过的人乃至说过的话都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经过层层精要筛选,最终汇成了玉无瑕手中这封情报文书。

    寥寥两张白纸黑字,统共禀报了两件要事——

    一是据探子查证,自今年三月始,建王殷焘频繁与京中勋贵走动,联合礼部尚书余建、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玉德等人密谋太后还政之事,世子殷宁亦时常混迹于茶楼客馆,同文人士子结交;

    二是今年八月北疆生变之后,乌勒国使臣郞铎先后三次求见永安帝,萧太后代为宣见,斥乌勒侵犯大靖北疆重镇,质问其是否要盟约,郞铎此人巧舌如簧,拒不承认“野狼”偷袭雁北关一事,暗中同部分宗室及文武大臣来往,意欲游说回旋,拖延朝廷召开征讨乌勒之议。

    “清和郡主可与他们有过交集?”

    “郡主自入京以来,太后怜其体弱,特许下榻宫中,平日多在慈宁宫侍疾,非节庆大典不见外人。”

    “她身边的人呢?”

    这一回,玉无瑕沉默了片刻才道:“随清和郡主一同入京的平南王府护卫仅有四名护卫,贴身侍奉她的两名婢女皆为萧楼主所指派,待到入住慈宁宫偏殿,太后点选了两班侍卫和六名宫女给她,属下已让密探们各个摸底过,除了一个名叫‘青鸢’的婢女,其他人并无异常。”

    萧正则抬起头来,语气微妙地问道:“这个青鸢,是萧正风派去的人?”

    “是。”玉无瑕道,“青鸢、红霞二人隶属紫电楼,本为地支暗卫,后被萧阁主送至清和郡主身边伺候。”

    说是伺候,实为监视,萧正则对此不置可否,他只在意一点:“郡主入京之后,不曾将这二人遣回?”

    “红霞已回归紫电楼,青鸢因擅岐黄温补之术,故被郡主留用。”

    “此人有何不对?”

    “没有。”玉无瑕面如寒霜,“不等属下派人查探,她就已经死了。”

    正堂内一时寂静下来。

    萧正则忽然问道:“小山主有何看法?”

    坐在一旁的昭衍正若有所思,闻言一怔,旋即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实在令人悲惜。”

    萧正则不言,玉无瑕倒是笑了一声,打趣他道:“似你这般年纪,怕连女人的滋味都未尝过,竟也知道怜香惜玉?”

    “美人如花,我见犹怜。”

    “你不曾见过,怎知她是位美人?”

    “萧楼主素有爱美之心,这位姑娘既能被他信任重用,又得郡主的青眼,那必然是个兰心蕙质的美人了。”昭衍不无惋惜地道,“可惜在下无缘得见,否则至少也要厚着脸皮蹭她一碗羹汤尝尝。”

    他态度轻浮,萧正则却无不喜,反而略作沉吟,追问道:“死因为何?”

    “失足落水,溺毙。”玉无瑕敛了笑容,“这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在郡主被确诊中毒后,伺候她的人里里外外都被换过一批,青鸢身为贴身婢女,又是萧楼主亲自指派的钉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她难辞其咎,当晚就被带去了刑房,萧楼主命人用了‘雨浇梅花’之刑。”

    听到“雨浇梅花”四个字,昭衍撑头的手僵了一下。

    他面色不改,眼神却冷了下来,看玉无瑕转身从匣子里取出一物,乃是一张浆燥后的白绵纸面壳,厚逾半寸,五官轮廓清晰立体,仿佛是剥了张活人脸。

    青鸢的确是位美人,若非她生得漂亮,怎能连拓摹下这样一张面具呢?

    昭衍低下头,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入口滚烫,过喉已凉。

    萧正则盯着这张面壳子看了片刻,眉头微皱,显然对萧正风的手段厌恶至极,又道:“可有问出什么?”

    玉无瑕摇头道:“属下去晚一步,人已死去多时,说是一无所获。”

    萧正则发出了一声冷笑。

    “明知亲王之女身份贵重,他还将自己的人留在郡主身边,出了事又想撇清干系,哪有这般容易?”

    这话与玉无瑕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可她是个极懂分寸的人,哪怕深知萧家兄弟之间的腌臜,此刻也不会多言半句,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

    果不其然,萧正则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将文书丢回玉无瑕手里,吩咐道:“继续查,宗亲那边不可放松,也不必加派人手,但是……”

    顿了顿,他眼中掠过一抹锋芒:“派人盯紧鸿胪寺上下,尤其是乌勒使臣居住的驿馆,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在此波云诡谲之际,宫里出了这档子事,那些对削藩心怀怨愤的宗亲大有嫌疑,这帮另有企图的外使也不清白。

    玉无瑕领了命令,迟疑道:“萧楼主那边——”

    “你不必过问,下去吧。”

    萧正则既出此言,玉无瑕再无二话,当下行礼走人,临行前用眼角余光瞥了下昭衍,见他老神在在,脚步未停地出了门。

    她一走,正堂内便安静下来,萧正则端起茶盏慢品,昭衍也难得偷闲,闭目回想起先前那一战来。

    那场半途而废的切磋,说来惊心动魄,其实只发生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却是昭衍出师以后初尝大败。

    他甚至不知萧正则是否留手了。

    纵观昭衍半生所见,唯有两人能与萧正则匹敌,即为傅渊渟与步寒英。

    前者早在六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至于后者……倘若倾力一战,恐怕胜负难料。

    自己将要对上的,就是这样一个死敌么?

    昭衍自小便有股子不肯服输的韧劲,眼下却是头一回生出了未战先怯的恐惧。

    “你的呼吸乱了。”

    就在这时,萧正则突兀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在昭衍耳畔炸响。

    他回过神来,见萧正则正盯着自己,于是道:“一时想岔罢了。”

    萧正则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方才想到了什么?”

    昭衍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被他一问也不虚,故作犹豫地道:“不过是些无稽之思,没凭没据,当不得真,只恐冒犯了阁主。”

    萧正则一笑:“我度量不大,也没小气到会为一句话开罪于人,你且说来听听,我自有判断。”

    言至于此,昭衍撩起眼皮看他,忽地语出惊人:“萧阁主在担心兄弟阋墙么?”

    萧正则一怔,而后道:“你还真是敢想敢说。”

    “您既然问了,我总不能胡编乱造。”昭衍摊开手,“不过,若换了别人在此,打死我也是不敢说的。”

    萧正则大笑。

    “看来姑射仙着实待你不错,连这些阴私事也与你说道。”一笑过后,萧正则放下茶盏,“你对我们之间的事清楚多少?”

    昭衍想了想才道:“不多不少,既不会两眼一抹黑,也不会成天担惊受怕。”

    萧正则年长他近二十岁,又身居高位数载,横看竖看都能当昭衍的前辈,如今交谈起来,却有一见如故的相惜感,被这么搪塞也不动怒,笑道:“不错,为人处世最重要的莫过于知深浅、明进退。”

    昭衍叹道:“可惜世上如我这般聪明的人不多。”

    “的确,多的是自作聪明的人。”萧正则吹了口茶上热气,澄碧色茶汤映出一双平静眉眼,难辨喜怒。

    昭衍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看来萧楼主在这一年里给您使了不少绊子。”

    萧正则反问他:“这难道不是你们所乐见的吗?”

    被人当面戳破与江烟萝之间的合谋,昭衍仗着七尺不穿之脸皮,连一丝尴尬也没露出,拱手道:“果然瞒不过您,只是……阿萝固然打着渔翁得利的算盘,但您二位不是鹬蚌,而是虎狼,毒狼再怎么凶恶,总是斗不过猛虎的。”

    萧正则淡淡一笑,道:“我确实不怕他翻过天去,他没那本事。”

    “但您怕他被人利用而不自知。”昭衍看着他,“宗亲、外使,二者不论哪个都是轻易沾手不得的祸端,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一瞬间,萧正则淡漠的眼神倏变,仿佛卧虎惊醒,凌厉霸道的气势骤然压下,迫得昭衍呼吸微滞。

    他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继续道:“您特许我旁听密报,便是为了这点吧。”

    萧正则凝视他片刻,周身气息收归,轻声道:“是,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昭衍按了按额角,“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端看您想要个什么结果,以及……清和郡主的命,够不够硬。”

    “若作最坏打算呢?”

    “那就是难如登天!”昭衍断然道,“不论是谁痛下毒手,待清和郡主一死,朝廷削藩之策必不可能顺利推行下去,届时内忧外患并发,朝野上下都要大乱,除非……朝廷肯在燎原火起前壮士断腕,给出一个能令天下信服的交待。”

    然而,到了那个时候,所谓交待就不是萧太后能做主的了。

    萧正则垂眸,道:“你所言不错。”

    昭衍却笑了起来:“想必您心中已有打算了。”

    “我此番催令姑射仙入京,正是为了亡羊补牢。”萧正则缓缓道,“惊风楼查了月余,幕后之人始终隐而不现,并非玉无瑕办事不力,只因线索已断,最重要的一环卡在了追溯毒源上,换作姑射仙亲自出马,情况或有进展。”

    时至今日,昭衍自不会怀疑江烟萝的本事,只是他在不久前才与殷无济相叙,心知殷令仪这来势汹汹的毒症实非为人所害,若江烟萝铁了心追根究底,恐怕不妙。

    心念转动间,他微微低下头去,道:“诚然,清和郡主若能转危为安,此局无解自破,但是……”

    萧正则听出了他未尽之意,手指摸索过官帽椅扶手,眼底慢慢渗出了寒意。

    “生死有命,谋事在人。”他不紧不慢地道,“我将调查外贼的重任交给玉无瑕,让姑射仙去揪出内鬼,剩下随机应变这件事——你可愿为我分忧?”

    这是一杯鸩酒。昭衍如是想到。

    萧正则的意思很明显,殷令仪的毒症能解固然最好,可要是回天乏术,就得及时止损,人可以死在京城,凶手却不能与萧家有关,宗亲与外使虽然麻烦,也未尝不能利用。

    只是,要做成这件事,非昭衍这般人不可。

    昭衍相信自己就算拒绝,萧正则现在也不会动他,但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连孤注一掷的胜算也没了。

    “承蒙萧阁主信重,愿效犬马之劳。”昭衍站起身,朝萧正则躬身一礼,行礼刚过半,手臂便被一股无形气劲托起。

    萧正则盯着他看了片刻,突兀道:“你虽与姑射仙关系匪浅,但也算得上听雨阁的人,寒山既是兵家危重之地,如今又没了步山主坐镇,聪明如你当为自己、为部族早做打算才好……此番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吝投桃报李。”

    他是明人不说暗话,态度坦荡大方,即便昭衍心里五味杂陈,此刻也不会怀疑萧正则是真的想给他和寒山一条退路。

    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是鬼神惧恶的听雨阁之主。

    昭衍道:“我有一惑不解。”

    “你说。”

    “自我重返中原,遇见之人不知凡几,可不论黑道白道,他们见着了我,总会问一件事……”昭衍面上笑容褪去,“唯独您,本该是最关心此事的人,竟一字不提。”

    他说得隐晦,萧正则却是心知肚明。

    难得的,堂堂听雨阁之主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说错了一点——我并不关心此事。”

    昭衍一愣,只听萧正则语气淡淡地道:“于我而言,寒山的价值远在某一个人之上,即便那个人如何重要,当他不在其位,所谓生死下落俱没了意义,姑射仙怕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她没有枉费心力去查证真伪,而是抓紧机会牟取利益……换作是你,难道会指望一个‘死人’回来翻天覆地?”

    人死万事空。

    寥寥五字道尽世态凉薄,所谓残酷从来不止于性命攸关。

    昭衍沉默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萧阁主如何看当今天下呢?”

    “天下如何,我一人的所见所想不过虚妄。”萧正则抬手轻拍他的肩膀,“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在很多时候,天下是一间满目疮痍的破屋子,有人无动于衷,有人拆东补西,甚至有人堆柴点火付之一炬……任何人都不能左右全局,我等所能做的,只是尽本分而已。”

    昭衍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看向萧正则的眼睛,那里面仿佛包罗万象,又好像一无所有。

    恍惚间,昭衍竟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正堂的,直到一滴冰凉雨水落下,他才堪堪回神。

    不久之前还是晴空万里的苍天,如今已是乌云密布,闷雷声隐隐传来,仿佛将要合拢的乌黑棺盖,沉重压在所有人头顶。

    “啊,要下雨了。”

第二百三十章·毒手

    殷令仪消瘦得厉害。

    她本就体弱,这俩月来缠绵病榻,成日昏迷少醒,整个人几乎脱了形,厚重的锦绣绸被将她簇拥其中,没能为她增添半分光彩,反倒衬得她愈发形销骨立。

    若论望闻问切、辨症开方的本事,江烟萝自问比不得那些将毕生心血投注此道的御医们,于是在诊过脉后,她便以银针扎破殷令仪的手指尖,拿只白瓷碗取了少许鲜血,放出了一只蛊虫。

    此蛊状似蚕虫,通体透白不见茸毛,乍看恍如水晶,它对血腥气尤为敏锐,甫一入碗便埋头吸食起鲜血来,虫躯不多时就由白转红,随着颜色越来越深,蛊虫蠕动的速度也变慢了,最后彻底静止不动了。

    “有意思。”

    江烟萝自幼修炼《玉茧真经》,随身携带的蛊虫大多也是从小炼起,其中不乏季繁霜留给她的稀品,等闲毒药非但不能对这些蛊虫起效,还会成为它们的补品,就连砒霜、鹤顶红、断肠散等广为人知的剧毒,她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然而,这几滴毒血就要了她一只成蛊的命,可见殷令仪体内积毒之深。

    如此看来,殷令仪根本撑不到现在才对。

    江烟萝目光沉沉地望向床榻,太医半个时辰前来给殷令仪施过针,此刻她正靠坐在床头,察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强打起精神看过来。

    “姑射仙可是有何发现?”

    手指抚过彩绘狐面的艳红唇角,江烟萝将那只白瓷碗递了过去,贴身伺候的医女小心翼翼地接过,看清碗中蛊虫的死状,当即吓得一哆嗦,险些没能捧住碗,煞白着脸凑到床前。

    殷令仪定睛一看,怔了怔才道:“我竟还能活着。”

    她不避讳生死之说,江烟萝倒是高看其一眼,指着那虫尸道:“太医判断有误,郡主所中之毒确为日积月累而成,但毒性极烈,一经发作就是要命之时。”

    医女忍不住道:“可是郡主从初次毒发至今,已撑过了两月。”

    “这便是关键所在了。”江烟萝微一颔首,“按常理言,郡主早在两月前就该毒发身亡,可您不仅挺到了现在,还在体内积毒至深的情况下保持了神智清醒,其中固有诸位太医妙手施救之功,但他们辨错在先,针药难对症结,不可能延缓二次毒发直到今日。”

    她说得有理有据,医女顿时语塞,不敢再贸然开口了。

    殷令仪道:“可有办法?”

    “依目前这些线索来看,这毒该是由数种不知名的剧毒调制而成,若不能溯其来源解开药方,贸然解毒只会适得其反,至于强行逼毒……”江烟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请恕冒犯,您的身体恐怕受不住我的手段。”

    殷令仪垂眸不言。

    她身患血虚绝症的事素来不为外人所知,有殷无济开的药暗中支撑,哪怕进了皇宫被太医请脉问诊,也只当她是先天不足,有着女儿家常见的亏损毛病。待到八月毒发,气血两虚和脏腑衰竭的情况再也掩饰不住,可情况又与寻常不同,太医将这些症状都归结于毒性所害,不会想到她在数年前就已身患重病。

    江烟萝是唯一看出了端倪的人。

    果不其然,江烟萝又问道:“郡主此前可有吃过什么药?请的哪位大夫?”

    殷令仪苦笑道:“我自小病弱,吃过的药比饭食多,请过的大夫更是不知凡几。”

    江烟萝不肯罢休,追问道:“这两三年内,郡主常犯何疾?用过何药?”

    殷令仪咳嗽了几声,道:“一经劳心劳力,必要犯起老毛病来,症见难眠多梦、盗汗乏力和发热出血。王府良医几经斟酌,为我开了常用药方,这两年来久吃不断,入京后也请太医掌眼过,未有不当之处——取方子来。”

    她抬手一指,医女忙去到妆奁前,从夹层里取出一张药方。江烟萝仔细看去,结合殷令仪所说的症状,这药方虽有些剑走偏锋,但用药用量无不恰到好处,着实不可多得,难怪宫中太医也准许沿用此方。

    江烟萝不常留京,却也知道宫里的规矩,殷令仪这张药方少说经过了三位太医的审阅,日常配药、熬药由专人负责,一点一滴都有案可查,想来在出事之后,相关人员和记录都被听雨阁带走查验,可他们至今没找着头绪,说明其中并无可疑之处。

    此事果真棘手。

    殷令仪精神极差,说过这些已是疲倦了,江烟萝最擅察言观色,于是主动告退,待出了殿门,候在外面的两位太医立刻迎了上来,向她问起情况。

    江烟萝心知他们真正在乎的是身家性命,顺势套了不少话出来,可惜有用的线索只是寥寥,她很快厌烦了这些人,寻个由头便离开了。

    作为萧太后最倚重的尖刀利爪,听雨阁在皇宫大内也设有值房,人员并不固定,但半数都出身惊风楼,其职责权能不言而喻。江烟萝身为浮云楼之主,又握持萧正则的令牌和手谕,在宫内通行无阻,身为听雨阁副楼主的陈朔知她行踪,更是早早在值房等候,一见她到来,忙不迭起身行礼。

    江烟萝开门见山地道:“将清和郡主这一年的日行册取给本座。”

    所谓日行册,与帝王起居注类似,是大靖内宫用以记录后妃及皇嗣日常生活的册子,原本只是沿袭规矩,在永安七年过后,负责记录日行册的舍人也换成了听雨阁的天干密探,这些耳目将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记载下来,成为萧太后掌控内宫的一大依凭。

    身为平南王之女,自殷令仪入宫起,这里就为她专开了一本册子,大到出入往来,小到寝食怡乐,无不记录清晰。江烟萝坐下不过一会儿,陈朔已亲自取来册子双手奉上,她抿了一口茶水,从第一页开始翻看起来。

    这本日行册是线装订成,厚约寸许,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若是逐字逐句地看完,少说也得废上一两日工夫,而江烟萝一目十行,心中又有猜测,不过个把时辰已将册子览过一遍。

    诚如情报所书,殷令仪这一年来的表现堪称安分守己——在八月毒发之前,她一直住在慈宁宫偏殿,几乎在萧太后眼皮底下过日子,身边除了四个从平南王府带来的护卫,再无一个自己人,而那四个护卫已被打散进禁宫侍卫里,彼此之间已有数月不能相聚,随时随地都有人盯着。

    毒发后,萧太后为掩人耳目,假称是自己病重,而殷令仪悄然搬出了慈宁宫偏殿,被安置在侧近的三宝堂。这里是萧太后平素抄经小憩的静室,外人不得擅入半步,待殷令仪在此下榻后,里里外外的人都被换了一遍,她更是没有机会做手脚了。

    然而,江烟萝仍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将那张药方重新展开,将上面的每种药材、每分药量都在心里反复评估,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这方子开得实在很好,好到太医院上下人等不曾增删半点,连江烟萝都挑不出刺来。

    换言之,这上面的所有药材及用量恰好达成平衡,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缺,倘若药性被外力扰乱,其中几味主药就会转化成毒。

    殷令仪体内难以拔除的积毒,大半都是因此而来,偏生她服药已久,五脏六腑都与药相融,整个人都成了药瓮,发作起来倒不如常人反应激烈,但剧毒毕竟是剧毒,时间拖得越久,她越是毒苛深种,到最后病入膏肓,神仙也难救。

    江烟萝从不惮将人往最坏处去想,在她发现殷令仪早已身患重症不得不以虎狼之药续命时,她着实想过这次中毒恐怕是对方一手策划的,可这念头很快便被打消,因为殷令仪眼中没有死志。

    她想活,哪怕身处龙潭虎穴、饱受苦痛煎熬,殷令仪仍是想要活下去的。

    何况,以当下形势来看,殷令仪若死在京城,于朝廷而言是祸端,对平南王府也未必是件好事。

    “棘手……”江烟萝喃喃自语,目光落在了翻开的册子上。

    积毒入骨的根源找到了,这潭浑水才刚刚荡起涟漪。

    殷令仪既然在八月突兀毒发,此前必定有个引子,听雨阁将太医院查了个底朝天,说明问题不是出在她日常服用的药物上,而要打破她体内融于骨血的药性平衡,又不引人注意,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

    江烟萝暗自推算,殷令仪至少在毒发前一月就接触到了“药引”,并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

    最具嫌疑的自然是身边人,可江烟萝在来前已去惊风楼要过情报,当时贴身伺候殷令仪的婢女出身紫电楼,其人名叫青鸢,本为萧正风麾下暗卫,事发后已被拷问处死。

    青鸢死后,她的尸体被玉无瑕带走,生前沾手过的物品也由惊风楼派人封存,可惜查了许久仍是一无所获,即便萧正则亲自找上萧正风,此人也是两手一摊,一问三不知。

    除此之外,令江烟萝在意的就只剩下一点,即是殷令仪这一年来为萧太后侍疾,常居慈宁宫偏殿,一应吃穿用度都随萧太后变改,而在今岁七月上旬,有人向萧太后进献西域珍品安神香,据说有养心舒肝、疏经助气的奇效,可惜萧太后素来不喜熏香,便将此物赐给了殷令仪,后者倒是颇为喜欢,每日都会在书房里点燃一炷。

    正巧,当时陪侍左右、为殷令仪添香磨墨的婢女就是青鸢。

    一念及此,江烟萝对静立在旁的陈朔问道:“慈宁宫偏殿里的那些物品,也封存留证了吗?”

    陈朔迟疑了片刻,道:“那毕竟是太后娘娘的寝宫,属下们不敢造次。”

    这事儿实在非同寻常,若换了旁人则罢,萧太后的身份何等尊贵,天家威严不容任何人轻侮,莫说是一干暗卫,就算萧正则亲至也不可能对慈宁宫大肆搜查,那不叫尽忠职守,叫不知分寸想找死。

    江烟萝点了点头,又问道:“在那之后,有人进去过吗?”

    “这倒不曾,太后娘娘深知兹事体大,已将偏殿封了。”

    略作沉吟,江烟萝将手里的令牌丢给陈朔,起身道:“你亲自盯着那边,有任何情况都要立刻派人向我禀报。”

    陈朔眼皮一跳:“楼主,这——”

    他话没说完,那张艳丽的狐狸面具已经转了过来,朱红嘴角分明上扬着,狭长双眼里却有幽光闪动,骇得陈朔立刻噤了声。

    “是禀报我,不是禀报给阁主。”江烟萝轻声道,“该怎么做,不必我来教你吧。”

    陈朔心中一寒,垂首应道:“属下遵命。”

    江烟萝发出一阵悦耳的笑声,将药方夹进日行册里,当即拂袖而去。

    心中有了计较,她自不会在宫里久留,趁天色未晚赶着出了宫门,步履御风般回到平安坊,不多时便重入总坛,直往正堂而去。

    说巧不巧,许久未见的萧正风竟也在此,这对相看两厌的堂兄弟才爆发了一场冲突,亦或者说,只有萧正风在发怒。

    “你竟然派人查我!萧正则,别忘了庆云侯府的主子究竟是谁,你在听雨阁里以权压我,还要把手伸进侯府,欺人太甚!”

    “砰”的一声脆响,江烟萝刚迈过门槛,一只鹧鸪斑茶杯就摔了过来,正砸在她脚边,残留的茶水四溅开来,污了半截素兰裙摆。

    呀,脏了。江烟萝心下有些可惜,她还挺喜欢这条裙子。

    此时,萧正则仍坐在上首,手里拿着几张没看完的信纸,江烟萝瞥了一眼,见是乌勒文,想来是关外密探的报信送达了,她目光微暗,又看向萧正风。

    去岁云岭一役,萧正风不仅被人砍掉一根手指,还瞎了一只眼睛,他从小骄矜自负,这下不啻为奇耻大辱,是以性情变得愈发暴戾,从前在萧正则面前尚可勉强做些表面功夫,如今是一点不肯低头,仿佛他服了软就是认了输。

    外人只觉得萧正风强横更甚往昔,可在知情人看来,不过败犬之吠罢了。

    不出所料,萧正则自始至终只是冷眼看他大动肝火,直到江烟萝进来,他才将书信往桌上一放,漠然道:“闹够了吗?”

    萧正风死死盯着他,独眼中满是血丝。

    “乌勒使臣态度模棱,以建王为首的一干宗亲动作频频,你既然自恃身份,就该担起责任来,我让你盯紧他们,将这帮人在京中经营起来的关系网调查清楚,不是让你玩忽职守,跑来这里跟我耍性子的。”萧正则的手指轻敲桌面,“账册礼单、明信密函、上下传令……等你将这些东西拿到手,再来砸我的茶具不迟。”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落在萧正风耳里却比任何尖酸刻薄的话都要难听,当着江烟萝的面,他到底是强压下了怒气,冷冷道:“不必你提醒,把我的人放了。”

    “你的人?”萧正风反问他,“礼部右侍郎陈敏,永安十二年进士,食君禄受君恩,不论生死都只能是陛下的人,怎又成了你的人?”

    “你——”

    不等萧正风说话,他又道:“你太岳父张尚书是吏部天官,可惜年事已高,再过一年就要致仕,而你岳父为官平庸,此生难晋三品之列,于是你这些年花了不少钱在寒门士子身上,陈敏算是其中最有出息的几人之一,你对他十分看重,不惜借用侯府的人脉将其推上礼部右侍郎之位,舍不得这枚棋也在情理之中……但,别忘了你不仅是庆云侯世子,更是紫电楼之主,当知听雨阁的规矩,任何人犯进了暗狱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这一番话字字刺心,萧正风脸色巨变,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他知道!

    他竟然都知道!

    “陈敏身为男子又是外臣,连后宫中人都不知道太后娘娘假称重病之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萧正则嗤笑一声,“这次我只让惊风楼拿了他,再有下回……你也不必坐在紫电楼的主位上了。”

    萧正风只觉得自己的面皮都被他扒下来踩在了脚下,他缓缓攥紧双拳,感受到左手缺失的那根指头,心中恨火几乎要化为熔岩。

    最终,他一句话没说,也不再多看一眼,愤然出了大堂。

    萧正则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占据上风的得意,反而叹了口气,问道:“郡主的病情如何?”

    他们针锋相对之时,江烟萝识趣地收敛了气息站在角落里,整个人仿佛一簇没有生命的壁花,闻言才出声道:“的确有些端倪,请阁主过目。”

    她将那本日行册连带药方一同递了上去,又将自己的发现娓娓道来,只隐去了指使陈朔暗中盯梢慈宁宫的事。

    听江烟萝说完始末,萧正则眉头深锁,他俩的想法显然不谋而合,可这就意味着事情难办。

    “若要确认真伪,必须取得一块安神香,只是……”江烟萝点到即止,抬眼看向萧正则。

    事关萧太后,不论安神香究竟有没有问题,她都不会去当那出头椽子。

    萧正则默然许久,道:“我会尽快取来,此案……继续查!”

第二百三十一章·野心

    暮色苍茫,落日西斜。

    杜允之在外奔走了大半天,此时方才得知姑射仙入京的消息,忙不迭赶向浮云楼,其坐落在平安坊西北角,与东北角的惊风楼遥相对立,习武之人加快脚程,只消小半个时辰便可抵达。

    纵观听雨阁四部,两代浮云楼的楼主皆不久留于京师,唯有副楼主陈朔常年在此坐镇理事,他是季繁霜的心腹,亦是江烟萝的臂膀,以性命向姑射仙效忠心,自不敢生出半分异想,故而浮云楼主院日常封置,只在江烟萝偶尔来京时开用。

    杜允之碰壁数日,今儿个又在玉无瑕处吃了教训,早已心急火燎惶恐生,顾不得礼数周全,走密径来到主院外,发现这里无人看守,正要推门而入,院中之人却已提前察觉,先一步打开了门。

    “属下杜允之,拜见——”

    声音戛然而止,杜允之愕然看着面前玄衣灰袍的青年,脱口而出道:“你怎的在此?”

    “我为何不能在此?”昭衍笑眯眯地反问,“倒是杜馆主,琅嬛馆重出江湖不过一载,正是风生水起之时,你不好生经营门庭,怎么来了这里?”

    这话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允之本就对他心存敌意,当下更为记恨,忍着怒气强笑道:“我有要事在身,急见仙子,请小山主行个方便。”

    昭衍爽快地放他进来,转头对守在正房门外的秋娘低语几句,后者扫了杜允之一眼,微微颔首便进屋去了。

    不多时,正房大门再开,江烟萝拢着件白毛滚边红披风从中走出,她刚结束沐浴,此刻面无粉黛,披发尚湿,清水出芙蓉般楚楚动人,看得杜允之心中一热,旋即想到先前在栖凰山上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往江烟萝的脸上多看了几眼,那处皮肤光洁,白皙如玉,浑不见毒疮留痕。

    想到姑射仙那手神鬼莫测的蛊术,杜允之只当她是伤愈了,可这念头一起,心中总有一根刺扎着,莫名觉得当日之事另有端倪,偏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思纷乱间面上也流露出些许异样,尽被江烟萝收入眼底。

    她敛眸,挥手示意秋娘去院外守着,这才道:“你入京十日未有音信,我还当你已发落进了暗狱呢。”

    闻言,杜允之登时回神,连忙道:“仙子,并非属下有意为之,实是那玉无瑕她……”

    “玉楼主若将你打入暗狱,说明她还肯用你,吃些教训也好给上头一个交代。”江烟萝打断了他的辩解,“如今她不处置你,也不急着剥除你手中权柄,无非是把你当个靶子立着,等你受够了明枪暗箭,不必她来动手,你自会不得好死。”

    杜允之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怕死,尤其在幼时目睹了家破人亡的惨祸后,“贪生怕死”这四个字几乎刻进了杜允之的骨子里,既倾慕江烟萝的容貌风姿,又畏惧她的心狠手辣,所以在江烟萝给他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趴下来做了她的一条走狗,为她驱使狂吠,为她扑敌咬人。

    杜允之强压下满心惶恐,低头道:“求仙子救我!”

    平心而论,江烟萝对杜允之是有些失望的,她虽不曾见识过其父杜若微的风采,但从季繁霜留下的密卷里不难窥出这位琅嬛馆馆主的手段,于是在找到杜允之后,她对他并不吝啬,可绣花枕头就是绣花枕头,纵使金玉其外也难掩败絮其中。

    她出关后,春雪便将杜允之擅闯栖凰山求见的始末如实禀报,事涉破茧期,江烟萝已动了杀心,遣其入京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然而杜允之在京中蹉跎了十日,连收拾残局都做不到,还要上门求她援手,留之何用呢?

    心思转动间,江烟萝安抚似地一笑,道:“你且将事道来,我听罢再做打算。”

    杜允之不疑有他,忙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连同自己打探到的情报一股脑说了出来,又提及了今早抓捕礼部右侍郎陈敏一事,道:“属下已调查清楚了,那陈敏是寒门出身,得了萧正风青眼才在官场上步步高升,去年他被升为右侍郎,主要负责鸿胪寺那边事宜,与乌勒国使臣郞铎密有来往,收受了不少金银财物……”

    听到这里,一旁的昭衍不禁抬头看向江烟萝,后者眼眸微眯,显然跟他想到了一处去——陈敏既然是萧正风的人,那么他私下接触郞铎一事,背后是否有萧正风授意呢?

    江烟萝的指尖绕着一缕湿发,忽然道:“此人已被抓进暗狱,由惊风楼负责刑讯,是也不是?”

    拷问这活儿本该是落在忽雷楼头上的,只是楼主冯墨生被牵扯进了云岭大案里,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亲眷老小俱受殃及,身后名还让昭衍利用得彻彻底底,当真是死不瞑目。如此一来,萧正则收回了明面上的权柄,江烟萝占了暗地里的偏移,忽雷楼现已形同虚设,紫电楼又被萧正风牢牢把控,听雨阁的实权重利便顺势向惊风楼和浮云楼倾斜,也不枉玉无瑕在云岭案后帮忙收拾尾巴。

    杜允之眼中掠过一抹恨意,道:“是,属下第一时间向玉无瑕禀报消息,她便指挥暗棋抢在兵马指挥司前将人拿了,可她依旧咬着鲤鱼江之事不放,勒令属下尽快抓出内鬼,否则就要按规矩处理。”

    江烟萝勾起唇角:“你当真不知道自己栽在了谁手里?”

    杜允之呼吸一滞,旋即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道:“属下已经查到,补天宗现任暗长老尹湄乃玉无瑕之徒,是她故意放在周绛云身边的耳目,周绛云又与玉无瑕旧情匪浅,他对此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不定早就跟这贱妇串通一气,故意做局陷害我,想要借此针对于您!”

    他总算没有蠢到底,起初未有察觉,入京后反复思量,已把鲤鱼江之事的真相看破了七七八八,也因此举步维艰。

    玉无瑕让杜允之找出“内鬼”,可那个内鬼十有八九就是她自己,蛛丝马迹早该被她销毁干净,杜允之若真查到了什么,只会先一步去见阎王。

    他想多活些时日,便只能做一个任人利用的废物。如此担惊受怕之下,杜允之终于等到了江烟萝入京,他对玉无瑕深恨刻骨,打定主意要先下手为强,这才来找自己真正的靠山。

    怕江烟萝举棋不定,杜允之又加把火道:“据属下所知,周绛云魔功大成指日可待,不论结果如何,尹湄都不可能久留补天宗,玉无瑕定会为自己的徒弟铺路……属下能坐在今日的位置上,皆仰赖您一手推动,玉无瑕要扶她的人上位,这是背弃了与您的约定,难道您要将吃下的肉再还给她么?”

    “说得倒是不错。”江烟萝脸上笑意渐深,手指轻抬杜允之的下巴,正当他心猿意马时,那两根玉指倏地用力,几乎要将颌骨捏碎。

    杜允之登时吃痛,跪在地上不敢挣扎,眼看着江烟萝站起身来,分明是娇小纤细的女子,此刻却有着让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我将你放入惊风楼,算来已快三年了。”江烟萝轻声道,“倘若没了头顶大山压着,换你接掌惊风楼,有几分把握?”

    这话一出,杜允之本是满心忐忑,惊愕过后骤变狂喜。

    “玉无瑕让你抓出‘内鬼’,你就好好办事。”江烟萝笑得意味深长,“现在京中风波四起,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她奉命监视鸿胪寺外使和诸宗亲的动向,这是重任也是要责,你可明白?”

    杜允之朝她拜下:“属下定不负仙子厚望!”

    与来时焦虑不安的心情不同,杜允之这回走得轻快从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装了半天闷嘴蚌壳的昭衍才笑出声来。

    “也算是个聪明人。”他不无惋惜地道,“就是聪明没用对地方……拿你当刀使,好大的胆子,佩服佩服。”

    江烟萝坐回石凳上,顺手捋了一把湿发,昭衍便站到她身后,双掌运起些微柔和阳劲,替她将头发烘干。

    感受到阵阵暖意上涌,江烟萝有些困倦地半闭起眼,喃喃道:“他刚才说的话也未必全然有错,玉无瑕……不是好对付的人,她既然亮了刀,我没有生受着的道理。”

    “你也认为鲤鱼江的事是她指使尹湄所为?”

    “周绛云既然知道尹湄的身份,那么她就只能做一枚明棋,玉无瑕不会蠢到轻易过界,但这件事跟她脱不了干系,症结还在那个鉴慧身上。”江烟萝给自己倒了一盏温水,“他八成是平南王府的人,两月前袭击我的大和尚怕也一样,玉无瑕即便没有归顺平南王府,两者之间也该有利害牵扯,至少算是半个同盟……殷令仪病得真是时候,我可算明白了。”

    昭衍将干发拨到一旁,问道:“你待如何?”

    “玉无瑕手里固然拿捏着我的把柄,她在我这儿的底细也不干净,咱们彼此彼此,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

    “可你指使杜允之找她的麻烦。”

    “以玉无瑕的本事,若猜不到杜允之来向我求救方是笑话,我不过是顺意而为,她该承我人情才对。”顿了下,江烟萝又道,“倒是你,不想趁此机会做些什么吗?”

    她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被发丝遮住少许,愈发显得温柔无害,但当昭衍低头与之对视,背后又升起了熟悉的寒意。

    “目前而言,玉无瑕要做的事与我并无冲突,甚至可以算是乐见其成,我不准备给她添堵,甚至不吝于帮手一把,只是……”昭衍语气渐沉,“今年的腊月廿三,已经不远了。”

    六年前的腊月廿三,傅渊渟葬身于绛城钟楚河,他的性命是玉无瑕进入听雨阁的投名状,哪怕过去了近两千个日夜,昭衍也没有忘记那一天的雪有多冷。

    双手渐渐滚烫,湿发的水分很快被蒸干,江烟萝适时抽走了自己的头发,

    反手覆住了昭衍的手背。

    “阿衍哥哥,”她抬眸看着昭衍,“你恨我吗?”

    昭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将一缕乱发别到江烟萝的耳后,笑道:“有些事是不容人后悔的。”

    他不能回头,她也不会改变,那便是多说无益。

    江烟萝显然听懂了昭衍的言下之意,她放开他的手,端起凉掉的茶水轻抿一口,缓缓道:“白日里,我进宫看过殷令仪,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撇开杜允之的胡思乱想不提,昭衍其实只比他早一会儿来到这里,正赶上江烟萝从萧正则那边回来,她沾染了一身病气,裙摆又被茶水泼溅,不肯再多忍受片刻,进了主院便使人烧水沐浴,是以昭衍在院中等候,两人尚未来得及互通消息。

    江烟萝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说来,昭衍听罢倒有些意外,再想到旁听萧正则与玉无瑕的那番话,这事恐怕水深难测,忍不住道:“你所说的这两种可能,都意味着麻烦不小。”

    倘若那诱发毒性的药引真在安神香里,或是萧太后有意为之,或是有人借此加害,这件事都将导致难以预计的后果,而江烟萝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才将烫手山芋丢到萧正则手里。

    “看来你对萧阁主颇有好感。”江烟萝眨了眨眼,“在演武场上,你连杀意都没能克制住,眼下竟为他着想了,莫非在我离开之后,你二人相谈甚欢?”

    昭衍点头道:“抛开立场,他是个很不错的人,我若能交到这样的朋友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江烟萝挑了下眉,纤纤素手搭在了他的腕上,柔声笑道:“这我可真好奇了,萧阁主究竟与你说了些什么?”

    昭衍知江烟萝性情多疑,也无意在这点小事上与她生隙,便将之前那番话说给她听,提及萧正则对他们在关外的布置亦有知悉时,他特意关注了江烟萝的神情变化,发现她面色如常,便在心里对这两人的关系加了一层慎思。

    他们是敌人,又不全然是敌人。

    “萧阁主确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他肯对你许诺,说明是真把你放在心上了,不过……”江烟萝抿唇,“千金之诺虽好,怕你承受不住。”

    昭衍本就没有向萧正则投诚的想法,闻言只是失笑:“愿闻其详。”

    “忽雷楼。”

    江烟萝定定地看他一眼,吐气如兰地道:“寒山归靖,你以寒山之主的身份接受朝廷招安,他会说服太后和皇上,提拔你为忽雷楼的新任楼主,如此便可将寒山设为听雨阁在关外的一大据点,顺势将我埋下的钉子拔除或收为己用,以此分化你我二人,一举数得。”

    昭衍想了想,不禁道:“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提议。”

    “的确不错,可你愿意接受吗?”江烟萝凑近了他,“冯墨生把持忽雷楼十多年,他的势力可谓根深蒂固,一朝身败名裂后不还是被瓜分殆尽?如今的忽雷楼只剩下个空壳子,萧正则跟他爹不同,他是要将刀剑尽握于手的霸王,你纵有天大本事,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就翻不出他的手掌心,结果如何不必我明说。”

    她的吐息像一条带着香气的蛇,冰冷滑腻地在昭衍耳畔游走,令他有些不适地别开头,叹气道:“这便是我辈江湖人不愿与朝廷权贵打交道的原因了。”

    “可惜你已身在局中,回头也晚了。”

    江烟萝伸手点戳他的胸膛,孩子气般道:“阿衍哥哥,我们性命相依,你只能选我,其他人的话说得再如何漂亮,总归是骗你的。”

    昭衍反问她:“那你呢?”

    “你要报仇雪恨,我要做人上人,这并不冲突呀。”江烟萝巧笑嫣然,“忽雷楼这样的烂摊子有什么好?你一心一意跟我,待我取而代之,风云交变乾坤动,岂不美哉?”

第二百三十二章·寻迹

    翌日清早,萧正则命人送来了一个木匣子。

    江烟萝正坐在梳妆镜前让秋娘为她梳头,昭衍将匣子打开来看,只见里面盛有一小把黄褐色线香,闻之气芳香,他便取了一根点燃,插入陶瓷香座里,不多时就有一股舒缓淡香在屋内扩散开来,柔和不失幽雅,清醇暗含温辛,实为千金难求的上等熏香。

    然而,昭衍可没有那等附庸风雅的品香爱好,他将内息运转稍作调整,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吐纳与常人一般,如此静待了一炷香时间,周身气血流通如常,心跳脉动亦无异样,连蛰伏体内的连心蛊也未有骚动。

    “香里无毒?”

    “我也不曾说过此香有毒。”

    秋娘口不能言,双手却是十分灵巧,她为江烟萝梳了个随云髻,簪上一朵幽兰缠花并两支长短碎玉流珠钗,衬得本就清丽脱俗的女子愈发美如仙姝。江烟萝抬手挂上耳坠,轻移莲步走到桌前,拿起匣中未点燃的线香端详了片刻,用指甲刮下些许粉末,捻散过后笑了起来,笃定道:“原来是曼陀罗。”

    昭衍顿时一惊。

    他不过粗通药理,也知道毒植曼陀罗的大名,此植株通体有毒,花、叶、籽乃至根茎均可入药,当今常见的镇痛麻药里多含曼陀罗,一些医师还将它用于治疗痫病寒喘,只是在药量上务必小心斟酌,少用奇效,多用大毒。

    “取少量曼陀罗花瓣烘干研末,与其他香料混合制成熏香,确有辟秽祛风、镇静安神的效用,这在香道上不算禁忌。”江烟萝放下木匣,眼中似有幽光,“只是,殷令仪惯用的那张方子上有好几味药与曼陀罗相克,间隔数日少许接触并无大碍,若每日嗅闻此香,药性必然积弊而反,服药越重则中毒越深。”

    这就是诱发奇毒的药引。

    江烟萝看向昭衍,笑问道:“昨儿个你在京中辗转彻夜,可曾打探到什么线索?”

    她将昭衍带到听雨阁总坛过了明路,对方又得了萧正则的青眼,如今已是半个浮云楼的人。值此紧要关头,昭衍在这波云诡谲的偌大京城内远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自在轻易,出入一些特殊场所也不会引人注目,正是探听隐秘的大好人选。

    果不其然,昭衍略作沉吟便道:“京城宵禁严苛,入夜后坊市封闭,主道几乎不见人迹,我是借着萧阁主的手谕才破例进得了百花街。”

    西市最负盛名的八里百花长街,昨日他们入京时也曾经过,只是车马匆忙未及刘莲流连,好在夜里市集虽闭,坊内街道却灯火通明,一些铺子也彻夜不关,便宜了昭衍行事。

    江烟萝在昨日傍晚时分就已针对安神香提出怀疑,昭衍自会多加上心,他得知这香是西域珍品,便专门去寻百花街里那些做香料生意的西域商人。

    “西域小国诸多,不同地方的合香之法也有区别,左右不过五个商人,竟摆出了十来种安神香,我瞧着大同小异,实在看不出门道来,便故意拿话相激。”昭衍看向将要燃尽的线香,“其中一个缠头妇商对我说,她手里确有一样珍品安神香,乃图摩尔国专供皇室的药香,废了许多工夫才弄到些许,可惜价格过于昂贵,在这京中少有人问津,直到三月前才被一个富贵公子尽数买下。”

    江烟萝挑起眉:“就是这些?”

    “她手里已无存货,我不确定。”昭衍道,“不过,京中富贵人家不少,肯为一把熏香轻掷千金的人却不多,若这两处线索相合,下手之人就该是有意栽赃萧太后。”

    江烟萝唇角上扬,道:“看来你心中已有怀疑人选。”

    “彼此彼此。”昭衍将木匣合上,“事不宜迟,你该将此事禀报给萧阁主,让他带上这匣子线香去寻问那商人,记得是百花街中段右侧的那家店铺,掌柜是个三十来岁、卷发缠头的丰满妇人。”

    江烟萝却道:“不急,再等等。”

    她等的人很快便到了。

    昭衍在百花街流连彻夜,值守内宫的陈朔亦是通宵达旦,习武之人纵有再好的体魄,接连数日的高压辛苦下来也熬得他憔悴了许多,可他谨记江烟萝的吩咐,丝毫不敢怠慢,一下值就向主院赶来。

    “属下陈朔,求见楼主。”

    一道声音从院门外传来,昭衍见江烟萝面不改色,心下登时有了数,也老神在在地坐着品茶。

    秋娘开门放人,陈朔甫一进院就见江烟萝与昭衍对桌而坐,他脚步微顿,犹豫着该怎样开口,却听江烟萝道:“这里没有外人,直说吧。”

    闻言,陈朔不由得向昭衍投去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态度如常地道:“禀报楼主——昨日宫门酉时下钥,内廷戌时封闭,陛下移驾玉烟轩,召苏美人侍奉。太后娘娘在暖阁处理政事,亥时摆驾回慈宁宫,先去三宝堂探视清和郡主,后回寝殿安歇,彻夜未出,亦不见旁人出入。”

    这番话言简意赅,听得昭衍眉头微皱。

    江烟萝胆敢命人监视内廷,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所疑惑的是陈朔口称一切如常,而萧正则却在昨夜取得了被封存于慈宁宫偏殿的安神香,情报与物证形成矛盾,如何不让人疑窦丛生?

    “你没见到任何人出入慈宁宫?”

    “太后觉浅,轮值宫人都在殿外守着,属下亲自带人盯梢,确认无误。”

    听他这样说,昭衍倏忽问道:“太后在三宝堂留了多久?”

    陈朔仔细回想过才道:“不出半个时辰。”

    “当时郡主是醒着还是已经睡下了?”

    “这——”陈朔面露难色,“太后娘娘屏退宫人,独自进去探视,我等委实不知,想来郡主尚未就寝吧。”

    昭衍若有所思起来。

    江烟萝抬手轻挥,陈朔识趣地告退,待他出去之后,她问道:“你怎么看?”

    “两种可能,要么是这安神香在别处也有存量,要么就是萧阁主有避人耳目的法子进入慈宁宫。”昭衍看向她,“事涉郡主中毒溯源,你既然提了慈宁宫偏殿的熏香,想必萧阁主也不会拿旁的玩意儿前来搪塞,只能是后者了。”

    江烟萝的想法显然跟他不谋而合,脸上笑意渐深:“昨日萧正风去总坛闹了一场,被敲打一通后愤然而去,萧正则知他不肯善罢甘休,命惊风楼连夜审讯犯人陈敏……”

    她虽久不在京,安插于此的耳目却不曾松懈过,昨日从总坛大门出来,那些明里暗里的眼睛便一错不错地盯紧了这里,萧正则前半夜在正堂处理了要务,后半夜就去旃檀堂练功,直到卯时收拾出门,一面派人送来木匣,一面取了陈敏口供入宫觐见。

    若非江烟萝事先有所布置,恐怕谁也察觉不出其中端倪来。

    “以萧阁主的身份,他分明可以在天亮后直接进宫向太后讨要证物,为何要大费周章呢?”

    “兹事体大,你故意引导他怀疑太后,他不会尽信你,也不会不信你,趁夜入宫是为取证,更是为了避人耳目。”昭衍用手指轻敲桌面,“关键在于,他昨晚到底是如何进入内宫的?”

    言至于此,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密道!”

    无论萧正则是否料想到了宫里宫外的诸多眼线存在,他都不愿安神香之事流传开来,两害相较取其轻,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密道就是当下的最佳途径。

    “他昨夜不曾离开衙署,密道入口必在总坛之内。”江烟萝心念电转,眼神骤然一凝,“旃檀堂!”

    昭衍毕竟是初来乍到,昨日进了总坛也只在演武场和正堂之间走了个来回,不由得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不曾进去过,只知道是萧正则的练功房,位于总坛西北角偏僻处。”

    江烟萝向秋娘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即会意,进屋取了一卷图纸出来,赫然是听雨阁总坛的详细地图,昭衍按照江烟萝的指点看过去,在心里构建起院墙廊道的轮廓,点头表示记下了。

    主意打定,两人不复多言,昭衍当即出了院子,江烟萝则令秋娘带上木匣,动身前往总坛。

    萧正则卯时出府,后晌才回到总坛,听说江烟萝在此等候已久,立即前去见她。

    “阁主送来的这一匣线香,属下已查看过了。”

    江烟萝对外八面玲珑,在萧正则面前总会收敛一二,她将木匣呈上,直言道:“此香本身无毒,确是难得的安神珍品,不过……香中搀有少量曼陀罗,常人用之无害,却与清和郡主的用药相克,正是诱其毒发之药引。”

    饶是萧正则心下已有预料,此刻也不禁怔然,他垂眸看着这一匣价值不菲的熏香,片刻后才道:“我今日入宫求见太后,已问出了此香来历,是建王世子殷宁所献。”

    这哪里是一滩浑水,分明是越搅越脏的泥浆子。

    江烟萝心中冷笑,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而后道:“不瞒阁主,属下这里也对这香料的来历略有线索。”

    萧正则眼皮一掀,目光如刮骨刀般锋利:“说!”

    压下身上蛊虫不安的躁动,江烟萝将昭衍从百花街西域商人处打探到的情报娓娓道来,在说到“三月前有个富贵公子出重金买下所有存货”时,她敏锐地发现萧正则脸色更沉,放在桌上的手微一用力,怕已留了掌印。

    “昭衍现在何处?”

    “他初来京城,阁主又许其便利,早上来与我互通了消息,扭头就不见人影了。”江烟萝的语气有些嗔怪,一张俏脸却是笑意盈盈,任谁也能看出纵容来。

    萧正则对此不置可否,带上木盒起身道:“走,去百花街。”

    江烟萝自无异议,跟在他身后出了总坛,眼角余光瞥向一个不起眼的守卫,那人朝她微不可见地颔首,随即错开了目光。

    待两人离开之后,这守卫与身边同僚低语了几句,在对方的笑骂声里匆匆跑去了后巷。

    昭衍正在这里等候。

    平安坊作为听雨阁衙署所在,出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善茬,若非他身法过人又擅长潜踪匿形,只怕早已被人发现。

    江烟萝与他约定好了会在引走萧正则后派内线前来接应,昭衍静下心来等着,果然见到一名守卫避过旁人抵达这里,他没有贸然现身,直到对方打出暗号手势,这才从藏身处闪现出来,抬手拍上肩头。

    这守卫正四下环顾,右肩冷不丁被人一拍,脖颈又被手臂勒住,他背后一寒,侧头对上昭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恐惧顿时席卷全身,再不敢轻举妄动,低声道:“我奉仙子之令,前来带你进去。”

    昭衍松开手,脸上又挂起了人畜无害的和善笑容:“有劳兄台了。”

    守卫心有余悸,哪敢多看他一眼,趁着周遭无人,忙带着昭衍绕过岗哨,两人从偏门而入,避开外围布防,守卫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悄然离开。

    昭衍早将总坛地图在脑子里回想了不下十遍,现在得了内线相助,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通往西北角的捷径,仗着轻功凌绝,鬼魅般潜入其中。

    他不来还好,这一来当真是开了眼界。

    昨日昭衍初至总坛,已从不少细枝末节处看出了这位萧阁主不喜奢华的习惯,没想到这里更加清简,入眼一片幽静,院墙斑驳老旧,草木土石无一精细,所谓旃檀堂原来只是一间方宅小屋,守卫们止步外围,不敢踏入其中。

    正门上了锁,昭衍绕着旃檀堂转了一圈,确定屋里没有人,便使小伎拨开了撬开了一扇偏窗,翻身而入后反手一搭,窗户又恢复原样。

    这屋子采光不好,眼下关门闭户,纵使在白日下也显得昏暗。昭衍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旃檀堂共有一正一侧两间静室,他正身处小侧室中,里面陈设简单,不过一面屏风、一只浴桶、一台书架并一张硬榻,仿佛处处写满了“寡淡无趣”。

    书架是满当的,昭衍扫了几眼,发现类别颇多,上至经略要史,下至民术杂学,在这架子上竟都能找到,其中不少还是市面难见的孤本。他小心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任何机关,便不再耽搁,掀开布帘朝正室走去,脚步猛地一顿。

    比起乏善可陈的小侧室,这里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四角各立了一根铜灯柱,正中那面墙上挂了经幡,不见香案与佛陀金身,唯有一道刚劲有力的“佛”字,左右未设座椅,地上倒有一个蒲团,木鱼、念珠及禅衣等物都被规整放在置物架上,旁边还有几卷边角毛躁泛黄了的经书。

    与其说这里是练功房,不如说是一间禅室。

    堂堂听雨阁之主,手里沾的血都不知多少,怎么会在总坛内设禅室?

    刹那间,昭衍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他死死捂住了胸口,眼前阵阵发黑,连呼吸都紊乱起来,变得粗重又急促。

    腥气涌上喉头,垂在身侧的左手攥紧成拳,骨节根根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从掌心传来的刺痛勉强唤醒了神智,昭衍颤抖着松开手,看到那四枚深深的月牙印,脑中想的竟是还好没流血,不能留下痕迹。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入喉,割得肺腑生疼,整个人也冷静了下来。

    江烟萝不知能拖住萧正则多久,这总坛里也不是安全之地,他在此耽搁越久,越容易横生枝节。

    一步错难免步步错,昭衍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他是万万输不起的。

    昭衍压下翻涌心绪,立即着手搜查起来,好在这屋子不大,平日也没有哪个胆大包天之徒敢踏足于此,故而他在遍寻无果后就将目光落在了那面经墙上,伸手掀起经布,被遮盖住的灰墙便暴露了出来。

    抬手敲击几下,他附耳上去,听见了空荡的回声。

    暗门果然在这里,可这墙严密无缝,机关又在哪里呢?

    昭衍凝眉沉思片刻,脑中灵光一闪,又将经布放下,抬手沿着那道“佛”字的笔画走向一点点描摹至尽,只听“咔嚓”一声微不可闻的机括响动,经布陡然向后陷了进去。

    再将经布掀开,墙壁中央赫然裂开了一道窄门,昭衍这次未有犹豫,举步迈入其中。

    黑暗如地府深渊,顷刻将他吞没不见……

第二百三十三章·捉影

    西市八里百花街,大小商铺鳞次栉比,行人商客比夜间多出了不少,若非昭衍提供的情报精准,要想一来便找到人还颇为不易。

    萧正则与江烟萝联袂踏入店门,香气立时扑鼻而来,柜台后的伙计见两人衣着气度皆不凡,忙点头哈腰地上前迎道:“贵客驾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二位要买些什么香料?”

    江烟萝问他:“你家掌柜的何在?”

    她未戴面具,伙计何曾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当下骨头都酥了大半,结结巴巴地道:“掌、掌柜的昨夜在此看店,今儿个一早回去歇了,还……还不曾过来哩。两位想要哪种熏香,问小的也是一样。”

    江烟萝朝萧正则投去一眼,后者将木匣打开,指着那些线香问道:“认得此物吗?”

    伙计定睛细看,又取出一根来刮粉嗅闻,发出“呀”的一声,道:“认得认得,这是图摩尔特产的安神香,放眼西域诸国也不多见的,是难得的珍品呢。”

    萧正则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你们店内可有?”

    伙计苦笑道:“客官您有所不知,此香本是图摩尔皇室专用之物,每年出产不多,流入外手的就更加稀少,故而价格居高不下,单是您带来的这一小把就值黄金百两,即便在这京师也少有人问津……小店去年入手了一些,本是掌柜的为开张做好彩,不成想无人问津,只好高高搁置起来当镇店宝,好不容易才在几月前将其出手,如今已是没了。”

    他显然不知这匣子里的线香就出自本家,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倒是方便了江烟萝与萧正则对照情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萧正则追问道:“是何时出手,卖给何人的?”

    伙计一怔,总算意识到他们并非前来照顾生意的客人,可不等他有所反应,江烟萝已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台上,道:“你好好想想,把事都说清楚了,这银子便是你的。”

    她色若春晓,笑靥如花,可那锭银两直接嵌进了木头里,只露出半截在外,周遭竟无纹丝裂隙,心猿意马的伙计登时一激灵,再不敢多看一眼,惶恐地低下头去,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道:“约莫是四月万寿节前,当日小人去码头接货,回来时就听说那香被人买走了,至于买主是谁……恕小人委实不知,这得问咱们掌柜的。”

    江烟萝盯着他看了片刻,朝萧正则微微颔首,两人也不再为难,转身便走出了店铺,不多时有打扮寻常的人向他们走来,萧正则面色不变,嘴唇微动地吩咐道:“盯好这里。”

    那人会意,旋即与他们擦肩而过,在香料铺对面的茶摊坐了下来。

    江烟萝轻声问道:“您认为对方还会回来?”

    “之前不会,今日我们来过,就说不准了。”萧正则语气淡淡,“走,去那女掌柜家中一探。”

    在这京城地界,听雨阁的势力堪称无孔不入,莫说是找一个人,就算捞一根针也易如反掌,故而随行密探很快送来了一张字条,萧正则扫过一眼,带着江烟萝朝两条街外的福安巷走去。

    福安巷里住着的多为外来人,其中大半是商旅,定居者不多,人员时常流动,即便是比邻而居的两户人家也未必相熟,故而见到有人进入,他们都见怪不怪,继续行路或做自己的事。

    据探子所报,那女掌柜正是图摩尔国人,常年往返西域与中原之间做香料,买卖,年过三十尚未婚嫁,住在福安巷东南角的一间独门小院里,门前有棵老槐树,家中有一个门房和一名厨娘。

    按照这些线索,两人很快找到了地方,眼下已近申时,这家人依旧关门闭户,本该守在这里的门房也不见踪影,江烟萝抬手敲门,院里静悄悄的。

    萧正则目光微冷,一掌震断了门闩,直接闯了进去,只见一个身着短打的中年男人仰面倒在院中,七窍流血,手脚僵硬,分明已死去多时,想来就是门房了。

    江烟萝俯身看了一眼,断定道:“是砒霜,死了至少三个时辰。”

    萧正则径直朝屋里走去,只见桌上还摆着冷掉的饭食,半块抹了肉酱的胡饼掉落在地,不远处倒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卷发妇人,死状与门房相似,显然也是中毒而死。

    “厨娘不见了,灶房里有小半包没用完的砒霜。”

    不一会儿,江烟萝也踏进屋里,将一个纸包放在桌上,低头打量了尸首一眼,道:“年纪、发肤和体态都对上了,料来无错。”

    萧正则从内屋走出来,道:“家中财物俱空。”

    “那是厨娘贪财,毒害东家后洗劫而逃?”江烟萝勾起嘴唇,“乍听起来是合情合理,左右死的只是一介商贾,又非京城本地人士,想来衙门也是不愿多事的,至于那厨娘……这偌大京城龙蛇混杂,她一个女人带着许多财物,倘不慎露白,糊里糊涂死了也未可知。”

    萧正则冷笑了一声:“心虚之辈,自作聪明!”

    “线索既断,阁主还要继续查下去?”

    “我说过,此案必得追查到底。”萧正则漠然看她,“昨夜昭衍才见过此人,紧跟着就出了灭口栽赃之事,若非他提前走漏了风声,便是对方始终在香料铺附近留有耳目,察觉势头不妙,立刻着手杀人。”

    “昭衍初来乍到,与京中权贵并无利害牵扯,而以他的武功,倘若有人在旁窥伺,他不该毫无察觉,所以……”江烟萝眸光微闪,“对方的耳目,就是其他四名香料商之一!”

    萧正则颔首,道:“我会立即让人去查。”

    “只怕一步慢,步步慢。”

    顿了下,江烟萝语带玩味地道:“恕属下逾越,事已至此,阁主心中已有怀疑人选了吧。”

    她说得笃定,萧正则也不否认,反问道:“那又如何?”

    “与其一再错失先机,难道不是先下手为强更好吗?”江烟萝看着他,“就算事涉宗室亲王,可听雨阁与大理寺不同,他们讲究按律查证的过程,我等只要一个结果。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您为何要枉费心力呢?”

    萧正则沉默了片刻,忽地摇头一笑。

    “你说的不错,听雨阁做事向来只要结果,我也不是那等墨守成规的人。”笑过之后,他神色冷峻起来,“然而,‘只要结果’的前提是胜算在握,倘若你自信能万无一失,自是任你恣意妄为也无人胆敢置喙,可一旦事与愿违,你就得亲口咽下苦果,哪怕这果子不仅苦,还有毒。”

    江烟萝收敛了适才流露的一线锋芒,轻声道:“属下记住了。”

    “记不住也无妨,你总会明白的。”萧正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位置固然高高在上,但若是摔了下来,必要跌得粉身碎骨,是以‘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三者缺一不可。”

    这话已不只是提点,更近乎于提携,江烟萝心下凛然,她抬头望向萧正则,突然问道:“阁主此番难道没有必胜把握?”

    建王父子再如何心怀不轨,他们终究不是平南王殷熹那般雄霸一方、威望赫赫的实权亲王,如今离了封地更是成了没牙老虎,顶多使些鬼蜮伎俩,掀不破这京城的天。

    既然如此,萧正则为何要顾虑重重呢?

    江烟萝素来是冰雪聪明,念头一转便想到了症结所在——这件事不仅与建王父子有关,还跟萧家有关。

    不论萧太后是否知情,作为奇毒药引的安神香总归是经过她才送到殷令仪手里,更遑论殷令仪的贴身侍女青鸢有重大嫌疑,其人虽死,萧正风也难逃干系。

    若是贸然动手,谁都别想讨得好果子吃。

    “纵观历朝历代,宗室跟外戚之间的关系都少有和睦,究其根本无非‘利害’二字,殷氏与萧家也不能免俗,倘是强干弱支则罢,一旦宗室衰弱而外戚坐大,必将相争为敌。”

    萧正则语气淡淡,仿佛说的不是自家事,只听他继续道:“因此,在朝廷召宗亲入京、意图削藩的重压之下,建王父子出此下策,虽是为人所不齿,却也并非不合情理……我在意的,是萧正风在这场局里的所作所为。”

    萧正风此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是不假,但一个连轻重敌我都分不清的蠢货做不成紫电楼之主,萧正则也不会容忍他这么多年。

    他既然将殷令仪从云岭安然无恙地带回了京城,就该知道她自愿为质女的意义所在,无论萧正风在图谋什么,他不会希望殷令仪真有个三长两短,否则便是自掘坟墓。

    “变数出在那婢女身上。”江烟萝心念急转,“青鸢是萧楼主的人不假,但她也可能被别人收买或利用,可惜……人已死无对证了。”

    青鸢一死,萧正风非但没有洗清嫌疑,反而在这泥沼中越陷越深,如今已拖下了半个萧家。

    究竟是谁因势利导,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渐入迷雾深处,江烟萝不仅不觉惶恐,还生出了一股久违的兴奋,可她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低下头去,掩去了脸上一闪而逝的扭曲笑意。

    她是听进去了萧正则的话,可她终究不是萧正则,更不是萧家人。

    萧正则不愿这件事闹大,江烟萝却乐见萧家深陷漩涡,局面越是混乱,越有利于她乱中取胜。

    风吹不乱冰下水,是时候下凿破冰了。

    这是昭衍平生走过最长的地下密道。

    自他踏足而入,至今少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以昭衍的脚程来算,约莫走过了十余里,且这地道不仅有曲直转换,还有上下变化,气孔、灯龛俱全,不少荒废的洞室里还藏有水井和少量锈烂的辎重,工程之大可见一斑,很可能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又被人秘密清理修葺过。

    沿途灯龛换了新,大小洞室却没有重新启用的痕迹,说明这里虽时常有人走过,但人数很少,也只将此地用作一条秘密通道。

    饶是如此,昭衍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戒,凭借“无根飘萍”的轻功身法,一路脚不惊尘地走过,待到上下左右兜转了不知几番,连东南西北也不再能分辨清楚,他终于看到了密道尽头——那是一面石墙。

    昭衍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来到石墙前,其与旃檀堂里那面经墙相似,是由一整块巨石打磨而成,只在右下角多了一小块凸起。他没有贸然触动机关,先附耳上去,墙对面竟隐约传来了人声。

    “郡主,该起来用药了。”

    依稀是个女子的声音,昭衍辨出她话中字词,忍不住吃了一惊,又听另一人道:“拿来吧。”

    这声音比前者虚弱许多,似是说话人中气不足,昭衍险些没能听清,待知晓了对方身份,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抬手按在石墙上,掌心用力一推,纹丝不动,倒是外面发出了一声铃响。

    “这屋里没风,怎地佛铃响了?”

    先前那女子疑惑说着,脚步声便向这边靠近,隔墙的昭衍已聚力在手,忽听一阵咳嗽声起,那脚步声又转了方向。

    “郡主,可是凉着了?”

    “咳咳……不妨事,我歇一会儿,你将门窗关好,坐下守着吧。”

    脚步声,衣料窸窣声,锦墩挪动声……没过一会儿,所有杂音都消失了。

    昭衍心下微动,一脚将那块凸石踢进去,整面石墙缓缓上升,光线登时照射进来,虽不甚强烈,却也让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感到刺痛。

    他不敢闭眼,单手在面前一挡,眼角余光飞快往周遭瞥去,只见一个宽敞屋室,陈设俱全讲究,器物古朴典雅,非寻常人户可置。

    浓郁的药味弥漫过来,昭衍怕这味道散进通风较差的密道里,忙是闪身而出,耳边传来一声提醒道:“向下拉一把铃绳。”

    昭衍回头一看,原来这石墙另一面是与旃檀堂类似的经墙,当前悬有一串七宝金花铃,砗磲串成的绳子正好垂至手边,被他轻轻一拉,缓缓上升的墙壁又慢慢落下,重归原样。

    他盯着这面经墙看了许久,直到那声音再度响起:“看够了吗?”

    昭衍转过身,穿过一道屏风,来到药味最浓的牙床前。

    形销骨立的殷令仪披衣半坐在床上,本该坐守她的医女已昏睡过去,半边身子都倒在了被褥间。

    她面容苍白,嘴唇还泛着乌色,却在看见昭衍时笑得一如从前,温声道:“我等你许久了。”

    一瞬间,昭衍明白了许多先前想不通的关窍,他眼眸微眯:“你知道我会跟姑射仙一起来京,所以给她准备好了那张药方。”

    殷令仪道:“也不尽是为她准备的,可惜在她之前无人能够抓住这条线索。”

    “你用这张药方引她找出安神香这个药引,进而查到萧太后身上,以此引出萧正则……”昭衍盯着她的眼睛,“你是在八月才搬到这里来的,身边人都换成了萧太后的心腹,他们成日看着你,你只能用这种方法与我联络。”

    “有一点不对。”

    察觉到他气息不稳,殷令仪稍微坐直了一些,正色道:“今日见到你之前,我并不确定被引出来的人究竟是谁,也不清楚密道另一端通往何方。”

    闻言,昭衍眉头微皱。

    “昨天夜里,萧太后来探病时,你是醒着的吗?”

    “本来是,但很快睡下了。”说到此处,殷令仪笑了起来,“我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般沉了。”

    “那你是怎么发现这条密道的?”

    毒发之前,殷令仪本就形同遭受软禁,而在毒发后,她身边更多了无数眼线,即便暗道入口就在这间堂屋里,她也没可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发现它,更别说针对这点做下引蛇出洞的布置。

    除非她在此之前就知道这里有条密道,萧太后对此却不知情。

    “这里是三宝堂,当今太后偶尔来抄经修养的静室,但是……”

    外人有所不知,萧太后是将门出身,性子雷厉风行,对各家学说一视同仁,不忌精要采用,唯独对虚无缥缈的神佛之说颇为不喜,平生最厌烦的就是僧道。

    “三宝堂,是在永安十年改建完成的。”

    殷令仪徐徐吐出一口气,她隔着素纱屏风看向那面经墙,声音沙哑地道:“在那之前,这里叫明灼斋,是先帝赐给华容长公主读书的地方。”

    华容长公主。

    昭衍一怔,而后浑身大震,他想起了殷令仪口中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先皇的嫡长女,永安帝的皇长姊……

    以及,听雨阁之主萧正则猝逝于新婚夜的妻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浮出

    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话乍听偏颇,细想又觉唏嘘,毕竟世上没有真正铁石心肠的人,奈何等闲易变故人心,不论有过多少深情厚谊,终究难免磋磨殆尽。

    然而,过去是回不了的曾经,并非不存在的梦幻。

    譬如殷熹被册封平南王调往西川之前,他与武宗这对至亲兄弟,也有过肝胆相照的一段岁月。

    平康十五年,三王之乱余波未平,东海边防又生动荡,武宗力排众议许殷熹重权,他携皇命奔赴东海,在那里镇守了整整五年。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儿长到始龀之年。

    殷令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有些先天不足,母亲又因生产伤了底子,平日还得照看长子,实在不能时刻将幼女带在身边照拂,好在武宗自小与九弟感情甚笃,对这个小侄女格外喜爱,破例将她带进了宫里,由王元后代为抚养。

    彼时皇长子已是舞勺之年,武宗对这个聪慧的长子寄予厚望,早早为他安排好了学业,便由九岁大的华容长公主殷柔嘉负责带小堂妹玩耍。两个女孩儿相差不到三岁,性子却是大为迥异,殷令仪自幼喜静,殷柔嘉却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仗着武宗的宠爱,宫里上下没人胆敢忤逆这位小祖宗,于是偌大内廷几乎成了两个小女孩的游戏场,她们身份高贵,生得玉雪可爱,又无师自通了玩闹的分寸,任谁看了都难免会心一笑。

    不过,武宗乐见女孩儿们活泼,书香门第出身的王元后却容不得她们太过放肆,故而在殷令仪入宫的第二年,帝后就将位于慈宁宫后的明灼斋赐给了殷柔嘉作为书房,殷令仪也随她一起在此读书。

    明灼斋堂屋大墙后藏有密道的事,是两个女孩儿偶然得知的。

    即便那时年纪尚小,又过去了漫长岁月,殷令仪仍对这件事记忆深刻——那天她们做完了课业,就在明灼斋里玩起捉迷藏来,殷令仪抽中了白纸条,于是走到外面关门默数了一百下,等她再走进去时,怎么也找不到藏起来的殷柔嘉了。

    “起初我以为是自己太笨,直到久寻不见,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殷令仪道,“大皇姐自小就是个大方爽利之人,不会无故破坏定好的规则,更不会见我哭了还藏着耍人玩,我将外头的宫女侍宦都叫了进来,仍是找不到她,慌乱之下便去寻了皇伯母。”

    王元后一听女儿不见了踪影,哪有置之不顾的道理?她命人将整个明灼斋都翻了一遍,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殷柔嘉正是在这屋里失踪的。

    就在这时,武宗闻讯赶到,问清事情始末后屏退了旁人,亲自带她们走进明灼斋内,启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机关,那面墙无声抬起,露出后面黑暗幽长的密道。

    “这条密道,是前朝江山风雨飘摇之际,那些贪生怕死的皇室为逃出宫闱命人开挖的,修筑过程不知死了多少民丁,待修成之后,涉事匠人也被灭口。”

    说到此处,殷令仪讥笑了一声,冷冷道:“在高祖率军打入宫城后,的确有一部分皇族和宫人逃入其中,可那时京城全面戒严,设好的通道出口也在攻城战时被意外炸毁了。他们进去以后发现没了出路,又不敢原路返回,藏在里面进退两难,粮食吃完后就发生了争抢,后来摒弃了一切变成恶兽,最终……除了寥寥几个逃出来的,其他人都死在了里头。”

    昭衍想到自己来时看到的一切,那股腐朽的味道好似扩散到了这里,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年仅十岁的殷柔嘉误入了密道,起初还觉得新奇好玩,等她在黑暗里迷失了方向,又找不到回去的办法,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好在武宗带着王元后和殷令仪赶来,及时将她带了出去。

    武宗对前朝皇室贪生怕死的行为鄙夷至极,更何况那密道前前后后填进去了不知多少人命,宫里人尤其忌讳鬼神,他无意重启这条密道,王元后更不会泄露秘密,倒是殷柔嘉着实胆子大,事后小病一场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没少趁人不注意带殷令仪进去开眼。

    “你是说,那密道本来是毁掉了半截?”

    “就算没有一半,总归是不完整的,大皇姐有次拿了夜明珠带我进去,行过一炷香就到了尽头,前路乱石崩塌,要想重掘再建须得耗上许多人力物力。”略一停顿,殷令仪眸光转暗,“因此,当我时隔多年再次入宫,发现明灼斋被改成了三宝堂,便会忍不住猜想——当今这位太后娘娘,是否发现并重启了这条密道?”

    昭衍眯了下眼睛:“如你所言,萧太后根本就不是个信佛之人,她偏要在寝宫后面改建佛堂,甚至在动工时华容长公主尸骨未寒,说明这个地方不仅对她有大用,还具备其他不可替代的意义。”

    “这一年里我在宫中处处受制,但也不是一无所得。”殷令仪语气微冷,“我查出了大皇姐的死因。”

    昭衍脸色立变。

    永安八年重阳节,受制于萧太后的软硬皆施,永安帝下旨赐婚,点中卫将军萧正则为皇长姊殷柔嘉之驸马,次年正月十五完婚。

    上月佳节,洞房花烛,满城红妆覆白雪,华灯流彩夜不熄。

    孰料这桩羡煞旁人的婚事,竟以悲剧收了场。

    “所有人都说大皇姐是在新婚之夜忽得暴病,不幸薨逝……可我知道,她从小身体康健,还跟男儿一样喜好武功,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病死?”

    殷令仪语气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却涌现了病态潮红,昭衍看得心惊,伸手就要渡去内力护她心脉,被抬手阻挡。

    “我无大碍,你在京里多加小心,别留下把柄。”

    殷令仪告诫一句,继续道:“几经周折之后,我通过玉楼主找到了当年服侍大皇姐的陪嫁嬷嬷,其人未死,却已疯癫多年,但是……”

    那个老嬷嬷认不得人,说不清话,可她仍记得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公主,见到红色的东西就要发癫病,死死抓着脖子不放手,哪怕将自己掐出指印。

    她害怕一旦松了手,血就要从指缝间汨汨流出。

    殷柔嘉不是病死,而是被利器割破了咽喉,所以她死后没有停灵,萧太后以病殃为故焚化了她的尸身。

    “新婚之夜,公主府内,谁能潜入其中刺杀华容长公主?”

    昭衍忍不住打破了一口凉气,即便他不是朝廷中人,也知道这桩婚事之于殷氏和萧氏的重大意义,虽说被指为驸马的人不是庆安侯世子萧正风而是庶子萧正则这点让人难以琢磨,可萧正则到底是萧氏主家人,就算有人心生他想,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

    凶手只能是那对新婚夫妻之一。

    昭衍想到萧正则那深不可测的武功,倘若是他来动手,无须任何凶器,甚至连丁点外伤也不会留,轻而易举就能夺去一个宫闱女子的性命。

    “他们……”昭衍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殷令仪却道:“我于平康二十一年春随父王出京就藩,自此与大皇姐不复相见,但音书未绝,常有来往。”

    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正为北疆局势焦虑的武宗痛失发妻,自此性情大变,立皇长子为太子,加快了收复云罗七州的步伐;

    平康二十年,殷熹平东海之乱,奉诏回朝复命,武宗当廷册封其为平南王,分封西川,择日就藩;

    平康二十一年三月,平南王与武宗相别,携家眷、长史离京南下。

    “一般人书信来往都是报喜不报忧,大皇姐则不然,她在短短两三年间经历了太多变数,便希望我们姐妹之间一如从前,于是在她的信里,大到朝廷政事,小到女儿心事,但凡她愿意,都会写下来与我分享。”殷令仪神色晦暗,“约莫是从平康二十二年开始,她的信里开始频繁提到另一个人,不吝笔墨地夸赞对方文韬武略,虽然出身有瑕,但是瑕不掩瑜,连皇伯父都甚是欣赏此人,亲自点其入骁骑营。”

    昭衍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大皇姐这个人啊,从来都是爱恨分明、喜怒立见的,她肯与我说一个人的好,那人在她心里就是千好万好……可惜,京城与西川毕竟山高水远,而后北疆告急,西南这边也频生动乱,我俩的书信来往也渐渐少了。”

    直到永安元年某月,殷令仪又一次收到了殷柔嘉的信,这位骄傲刚强的公主不知在京中遭遇了什么,以往长篇大论的书信变成了寥寥两页,她说了些新鲜见闻,让殷令仪看不出半个“愁”字,却品味到了难言苦涩。

    她或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了。

    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出自殷柔嘉的真心,她告诉殷令仪,那个人没有回来。

    平康二十六年,靖北之战到了最后关头,武宗力排众议御驾亲征,京中不少子弟随军北上,殷柔嘉恨不能提枪纵马一同出战,被武宗赶了回来,只能看着父皇披甲上马,望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走入军阵,对她回头笑了一下。

    最终靖北之战大胜,云罗七州终于复归大靖版图,可她没能见到父皇的最后一面,那人也没有如期而归。

    昭衍涩声问道:“那个人,是萧正则吗?”

    殷令仪用沉默告诉了他答案。

    刹那间,昭衍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荒山之夜,他向鉴慧逼问明觉与空山寺的关系,初次得到了有关明觉的线索,即便那些情报残缺模糊,仍被他刻骨铭心地记着——

    明净是在永安元年盂兰盆节时于空山寺旧址捡到了明觉,与萧正则失踪的时间恰好相隔一年;

    明觉那时不及弱冠,落魄潦倒不肯言语,举手抬足间却有大家子弟之风,相貌也端正,与萧正则的年岁、出身也能对上;

    在长达一年的游历中,明净推断出明觉以前从过军,很可能上过战场,对边陲战事总会多加关注,与萧正则随武宗北征的情况相合……

    诸般种种,太多的巧合了。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攥紧,一字一顿地问道:“他既然在战场上失踪,当被人以为战死,那么……他是什么时候,重回众人面前的?”

    “永安八年。”殷令仪声音沙哑,“那一年我接到了大皇姐的信,她说……‘他回来了,变得让我不敢认了’。”

    殷柔嘉短短不过二十来年的人生里,变故始终不离她左右,冥冥中仿佛有鬼神下了物是人非的诅咒,先后带走了她的母后、父皇、长兄,连爱人也不复从前。

    “去年,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得知‘明觉’此人的存在,根据我们当时的推测,这个人能在背叛飞星盟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可能是投靠了听雨阁,被萧家人给藏起来了。”

    玉无瑕在听雨阁蛰伏六年,明里有惊风楼无孔不入的天干密探,暗中有尹湄掌握的黑道罗网,却连有关第二个叛徒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直至殷令仪入京与她秘密联络,她才知道当年飞星盟里还有一个叫“明觉”的人。

    许是心神耗损过大,殷令仪攥紧了被褥,勉强道:“叛徒求的是什么呢?如杜若微那样,无非是荣华富贵与荫庇子孙,这种人再怎么改头换面也有迹可循,除非……他不是变成了另一个人,而是变回了自己。”

    明灼斋被改为三宝堂,引起了殷令仪最初的怀疑,当她联手玉无瑕查到华容长公主殷柔嘉之死的真相,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一个人的身影也随之浮出水面。

    “以我如今的情况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可他到底是不是明觉……由你亲自来判定。”

    殷令仪的声气越来越弱,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昭衍忙扶她躺下,看着那张憔悴无比的脸庞,仿佛在看一盏将要油尽的灯。

    “多谢你。”他低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殷令仪垂眸道:“我也不想死,可惜……生死有命。”

    “你若是个认命的人,也不会苦熬到现在,更不可能拖着病体搅动京城这潭浑水。”昭衍为她掖了掖被角,“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为你延命,但这法子就如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失败了,你必死无疑。”

    一只冰凉枯瘦的手猛地抓住了他。

    昭衍低下头,殷令仪病了太久,如今气血两枯,整个人与皮包骨头也没两样了,几乎让他想不起对方一年前灵秀动人的模样。

    可她在这一瞬间睁大了眼,密布血丝化成了火焰,将死灰般的眸子点燃。

    殷令仪没有问昭衍的办法是什么,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艰难而决绝地道:“我、不、会、输!”

    “我们一定能赢。”昭衍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回被褥里,“接下来,交给我吧。”

第二百三十五章·蛇鼠

    有别于刑部大牢,听雨阁下设掌管的暗狱尤为特殊,凡有重案发生,天干密探就要即刻出动调查,再有地支暗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案犯进行刑讯甄别,再将人犯与案宗一并移交刑部及大理寺,故而三衙之间算是相辅互补。

    只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倘若事涉宫闱阴私,亦或江湖大患,不便明调大宣,听雨阁有权留案自处,刑部与大理寺不得过问。

    时至今日,随着萧太后临朝称制十八年,听雨阁的地位也节节高升,明面上还是三衙并立,实则早已摆脱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压制,上至犯官下至恶寇,但凡进了此处,下场可想而知。

    譬如那礼部右侍郎陈敏。

    玉无瑕说了只给一天时间,狱卒们就不敢耽搁片刻,在这暗狱里有千百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何况陈敏不过一介文官,连夜拷问下来,口供字据俱全,人也废了。

    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陈敏承认了自己借职务之便与乌勒国使臣暗通款曲,为满足私欲收受了不少金银财物,秘密为郞铎打点门路,从而结交京中权贵,以重利换取他们在朝堂上为乌勒国转圜。

    除此以外,一无所获。

    即便被刑具折磨得死去活来,陈敏也绝口不提自己是如何得知萧太后“病重”真相的,甚至在拷问中企图自尽。

    玉无瑕派人去找陈敏的家眷,可惜去晚了一步,陈家妻儿老小早已借故离京,倘若飞马驿传地去追问,非但打草惊蛇,只怕也是无用功。

    能在听雨阁眼皮子底下不着痕迹地做下这一切的人并不多,但是萧正则有言在先,玉无瑕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吩咐下去将陈敏严加看守,切不可让人死在狱中。

    有她亲口吩咐,狱卒们自不敢怠慢,很快便有人领了医师前来。

    狱卒对陈敏动了针刑,不扎指尖,专攻穴道和骨节,牛毛细针连根没入,只消内力一催,就能让人剧痛奇痒,偏偏无伤性命,是以一夜刑讯下来,陈敏身上最重的伤还是他自己咬出来的。

    这医师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他常年来此为罪囚看伤,对暗狱的手段再清楚不过,一看陈敏身上少有血痕,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赶紧打开药箱取出了两块磁石,先将牛毛针吸出来,再捏开他的嘴,只见到血糊一片。

    此间狱卒无不精于拷问,绝不会给陈敏第二次咬舌的机会,可见他那一下是用尽了全力,抱定求死之心。

    医师小心翼翼地夹着他的舌头,仔细为陈敏清干净污血,这才从药箱里拿出药瓶来,正要往伤处敷药,旁侧冷不丁伸来一柄折扇,用力压住了他的腕子。

    “这是什么?”

    医师悚然一惊,这才发现牢房里竟然还有一个人,自己却浑然未觉,当即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道:“杜、杜大人……”

    杜允之从他手里取过药瓶,重复道:“这是什么?”

    “是……是小人自己配制的金疮药。”

    “能入口?”

    “当、当然。”

    杜允之拨开瓶塞,里面的药粉果真与寻常金疮药并无两样,闻之也无异味,他挑了下眉,作势要尝上一口,眼角余光瞥见医师脸色微变,笑道:“怎么,犯人能吃得,我吃不得?”

    医师强笑道:“此药极苦,大人无伤无病……”

    杜允之沉默了片刻,直让人心里发虚,好在他很快展颜一笑,将瓶子还了回去,道:“也是,人生在世本就不易,何必自讨苦吃呢?”

    “是……”医师背后冷汗涔涔,竟是没能接稳,只听一声脆响,瓶子摔了个粉碎,药粉也撒了一地。

    见此情形,医师连声告罪,慌忙俯身将残渣收拾了,又从药箱里取了瓶新药出来,为陈敏处理了伤口,不敢多有逗留,旋即告退。

    他一走,杜允之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有狱卒见势不妙,低声问道:“杜大人,这……”

    “把人看好了,要是再出什么纰漏,当心尔等的脑袋。”撂下这句话,杜允之转身疾步出了暗狱。

    能被带进暗狱的医师,自然也是听雨阁的自己人,其家宅就在附近不远处,此时天色未昏,他却不敢在路上耽搁,脚步匆匆地往家去了。

    或是心下惴惴,医师在留上频频后顾,险些招来旁人留意,奈何杜允之深谙潜踪匿形的本事,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连平安坊内的众多耳目也未觉有异。

    穿过中道街,医师径直走进一条边角巷,他家住在巷尾,邻舍多为夜不收,值此恰是出动之时,连个旁的人影也见不到,令他不由得松了口气,抬手拭去额头冷汗,掏出钥匙打开屋门。

    杜允之冷眼看他进屋,整个人忽然“瘪”了下去,随着寒风吹过,他像张皮纸般被吹上了屋顶,悄无声息地贴在瓦片上。

    这个医师早年伤残,后来收养了一个孤儿做义子,是以老的未娶,少的未成丁,家中并无女眷,可杜允之分明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事可办成?”

    听声辨人,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喉咙或许受过伤,声音带着点嘶哑。

    “扑通”一声,医师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小人办、办事不力,未……未能得手。”

    屋里静默了片刻,杜允之没有掀开瓦片向下窥探,杀气却似乎从缝隙间满溢了出来,令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女人压着恼火问道:“都打点好了,你怎么会失手?”

    “这……小人不敢欺瞒,确有狱卒如期前来唤小人进去为那犯官施救,您给的药小人也带上了,可、可谁曾想到牢里还有人在……”

    “什么人?”

    “杜、杜允之杜大人,他不知何时到的,小人正要给那犯官用药,被他中途截住,险些就露了底……”

    那女人冷冷道:“药落在他手里了?”

    “小人谨记您的吩咐,见机将药毁了,只怕未能打消他的怀疑,暗狱防备恐将加严,倘若……”

    “同样的招数,一次不能奏效,再来一次也是枉然。你只要安安分分,接下来就与你无关了。”

    医师连声答应,又小心翼翼地道:“既是如此,小人的儿子……”

    那女人发出了一声嗤笑,道:“你管好自己的嘴,他就能好生念书。”

    “小人明白,小人绝不敢多说半句,死也不说……”

    屋里再没了交谈声,房门倏然打开,杜允之看到一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果然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打扮寻常,相貌平平,走起路来不惊轻尘,可见是个不凡的练家子。

    他见过这个妇人,在玉无瑕身边。

    惊风楼司掌情报刺探,人手之多远超其他三楼,每日筛查往来的情报繁杂难计,玉无瑕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事无巨细地过问,于是她提拔了几个副手,各掌部分情报主线,杜允之是其中之一,这名叫“兰姑”的妇人亦然。

    兰姑当年在严荃手底下不得重用,后来被玉无瑕提拔,办事尤其利落,偏生了个不成器的女儿,那小妮子本是萧正则的婢女,却动了歪心思凑到玉无瑕身边,不仅自个儿被刮下半层皮发配去了留香院,还连累亲娘受罪。

    然而,杜允之昨日才目睹了玉无瑕收服其女,今天就见到了兰姑。

    心念一转,他动身跟了上去。

    杜允之武功不差,兰姑亦非庸手,他不敢追得太紧,远远随她走出了边角巷,径直出了平安坊。

    她脚程很快,仗着对听雨阁明岗暗哨的熟悉,轻易绕开了天罗地网,出了平安坊便隐入人流,若非杜允之一路跟踪,只怕早已被她甩开。

    出人意料的是,兰姑竟来到了留香院。

    昨日兵马指挥司突来盘查,可惜慢了一步,陈敏已被押进了暗狱,听雨阁连夜拷问,证词物证俱全,谁也不敢为其执言,在结案前都要三缄其口,故而这留香院上下未闻风声,一切如常。

    虽是天色已晚,但女人逛青楼难免引人注意,兰姑往成衣店走了一趟,转眼就乔装为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商贾,给老鸨子塞了张银票,开口点了头牌鸳鸯。

    杜允之趁着这当口,寻隙上了二楼,提前藏入香房床榻下,屏息静待。

    不多时,盛装打扮的鸳鸯便依偎着兰姑走进房间,杜允之听着关门落锁的声音,又透过床脚缝隙小心窥探,确定进来的只有她二人,眉头顿时皱得更紧——哪怕穿上了男人的衣帽,兰姑也是个实打实的妇人,连女儿都快二八年华,自不可能来青楼狎妓,而是来见人的。

    可她要见的人,难道就是这妓女鸳鸯?

    一念及此,杜允之忍不住回想起陈敏被抓的始末,当时是他先一步发现了陈敏私通郞铎的情况,遂将之上报给玉无瑕试图将功补过,玉无瑕也没有怠慢,即刻下令留香院里的暗桩动手,而此人正好是兰姑之女。

    至于头牌鸳鸯,杜允之虽然好色,却是从不将此等残花败柳放在眼里的。现在看来,他不仅错眼漏了大鱼,更是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果不其然,兰姑在面对鸳鸯时直接用了本来声音:“灭口失败,陈敏还活着。”

    鸳鸯柳眉一挑:“这桩案子由惊风楼主办,忽雷楼自冯墨生叛逃后便形同裁撤,如今你们在暗狱只手遮天,不过是杀一个人,怎么会失手?”

    “正因为人在我们手里,才不好明目张胆地要他性命。”兰姑脸色沉郁,“更何况,许是姑射仙入京给杜允之涨了胆气,这厮前几日还惶惶不安,今儿个就敢插手暗狱的事。”

    闻言,鸳鸯眸中闪过精光,似笑非笑地道:“我以为,玉楼主早该将这条喂不熟的狗打死了。”

    “狗肉是好吃,只怕有毒。”兰姑冷笑一声,“罢了,陈敏已将该说的话说完道尽,既然有人盯着,姑且留他一条命。”

    鸳鸯柔声道:“不错,杜允之既然想从他身上着手,留着此人也好,想来以玉楼主的本事,要让一个活人守口如瓶也是易如反掌。”

    “毕竟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日……”

    讥讽声声入耳,藏在床下的杜允之心中恼怒之余,背后又升起了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鸳鸯忽然道:“兰姑是玉楼主的左膀右臂,您今日亲身至此,足见玉楼主的诚意。陈敏的死活眼下已无关紧要,倒是另一件事,须得尽快办成。”

    兰姑语气一沉:“你且说来。”

    “昨夜,有人去过百花街,找到了安神香的来源,幸好咱们主子有先见之明,特地在附近留了眼线,待人一走便将那掌柜满门都灭了口,可这事毕竟仓促,恐怕欲盖弥彰。”

    “今日有人前来顺藤摸瓜?”

    “实不相瞒,正是萧阁主与姑射仙。”说到此处,鸳鸯脸上流露出忌惮之色,“我在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眼线撤离,可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迟早都要查到建王父子身上,到时候……”

    兰姑幽幽道:“一旦东窗事发,建王父子大难临头,你跟你的主子也落不得好。”

    鸳鸯脸上浮现怒色,她用力一掐掌心,低声道:“主子的意思是,与其提心吊胆,不如永绝后患。”

    最后四个字一出,房间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连醉人的熏香都似带上了杀气。

    半晌,兰姑冷声道:“对宗室亲王下手,你们好大的胆子啊。”

    鸳鸯强笑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不是别无选择,只是这个法子对你们最有利。”兰姑目光森然地看着她,“眼下我们楼主负责鸿胪寺那边,建王父子若有个好歹,你们大可高枕无忧,我等闹不好就要陪葬了。”

    “兰姑且慢动怒,主子他是诚心与玉楼主合作,绝无过河拆桥之意。”鸳鸯连忙道,“明天是乌勒国尊奉的天神诞日,使臣郞铎将在安泰坊设长生宴,不少外使和达官显贵都接到了请柬,听雨阁必定派人暗中盯梢,届时只要巧做安排——”

    她抬手在粉颈上轻轻一划,又把满盏茶水倒进另一只空杯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兰姑沉默了片刻才道:“你确定建王父子会赴宴?”

    鸳鸯道:“万无一失。”

    “理由?”

    “陈敏那贪婪小人辜负我主厚待,被郞铎以重金收买,为他在京中牵线搭桥,建王父子亦在其中,这场长生宴本就是郞铎为他二人所设,他们岂会不来?”

    “……”

    这一番话落入杜允之耳中,无异于雷霆霹雳,心神骤然一乱,呼吸也随之松懈。

    “谁?”

    兰姑正欲答话,脸色猛地一变,扬手便是一把飞刀从袖中射出,朝着床榻之下急射而去!

    刹那间,刀锋刺破床幔,杜允之避无可避,唯有就地一滚逃出床底,却听头顶劲风落下,只见鸳鸯罗裙飞转,抬腿朝他头颅踹下,绣花鞋前赫然迸出了一截刀尖!

    来不及多想,杜允之又是一滚,刀尖擦过他的脸落在地上,顷刻刮出一道白痕,他趁机挥出折扇,扇面自下而上划向鸳鸯腰腹,却在中途被一只手生生挡下。

    “原来是你!”灯火摇曳,兰姑看清了杜允之的脸,眼中杀机毕露。

    杜允之振臂一翻将她震开,发现鸳鸯已封住自己的后路,他掂量了下双方实力,心里暗自叫苦,脸上却不敢露怯。

    “真是让人料想不到,这桩案子从头至尾都是贼喊捉贼,难怪调查起来举步维艰呢。”他斜睨着鸳鸯,“你究竟是谁?”

    杜允之的确看不起风尘女子,可在他盯上陈敏那天,与其相好的鸳鸯也不会被他轻易放过,早就命人查了她的老底,而据情报来看,她就是留香院从小买进来的人,因为生得花容媚骨,被老鸨子从小调教,过往种种皆有迹可循,根本不可能学得这样一身本事。

    除非他面前这个人,根本不是原来的鸳鸯。

    “鸳鸯”对他嫣然一笑,与兰姑交换了个眼神,两道身影齐齐闪动,掌风腿风几乎同时杀到!

第二百三十六章·鱼熊

    杜允之失踪了。

    最先发现这件事的人是秋娘,她虽口不能言,但练就了一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本事,大部分人也不会刻意提防一个哑巴,故而她往暗狱走过一遭,又去了趟惊风楼,回来便向江烟萝禀报了异常。

    彼时晨曦微露,江烟萝起了个大早,亲自下厨犒劳了不请自来的昭衍,小炉上炖着奶白色的藿香鱼汤,蒸笼里的包子也熟了,一个个夹出来都是白胖可爱的模样,只在角落里躺着零星几个四不像,有的坏了褶,有的露了馅。

    秋娘冲江烟萝比比划划的时候,昭衍自顾自地祭起了五脏庙,待到一盘包子并两碗鱼汤下肚,方才满足地投箸放碗,出声道:“没死呢。”

    江烟萝侧过头来,笑道:“你会哑言?”

    “我又不是百晓生,哪能什么都会。”昭衍掏出帕子抹抹嘴,“不过一夜之间,能让秋娘大清早跑来惊动你,必然是放出去的饵钩上鱼了。”

    昨日得了那一匣安神香,他们二人便兵分两路,江烟萝借着查案引走萧正则,昭衍趁机潜入总坛密道一探究竟,双方皆无暇分身,落在有心人眼里就成了可趁之机,而江烟萝提前放出了杜允之这个饵,等着大小鱼饵闻腥而动。

    闻言,江烟萝眸中笑意更深,她对着晨光欣赏指上新染的蔻丹,轻声道:“昨日申末酉初,犯官陈敏险些在狱中被人毒杀,对方是常年为暗狱刑囚诊治的老医师,应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却遭杜允之坏事,未能得手。”

    “人可还在?”

    “一切如常,不过一枚随时可弃的小棋子,杜允之不会为他打草惊蛇。”

    “可杜馆主在此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不错,秋娘去过一趟惊风楼,确定他彻夜未归,各岗哨也未见其人,想来是走密径离开了平安坊。”

    “刀悬在头顶上,他不会轻易涉险,定是顺着医师这条小鱼摸到了另一条大鱼身上。”昭衍眼梢一挑,“你觉得是谁?”

    江烟萝转了转手腕上的缠金玉镯,道:“他眼下最痛恨谁,最想将谁除之而后快,那就最容易掉进谁的血盆大口里,我只要等对方吞下饵、咬紧钩,然后一举提竿。”

    “你就不怕大鱼生猛挣断了线,落个两手空空?”

    “这不是还有你吗?”江烟萝笑靥如花,“我们同乘一条船,你也不想栽进海里做鱼食吧。”

    昭衍叹气道:“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

    “我既替你做挡箭牌,又让你吃了好处,总不能无欲无求吧?”江烟萝凑近了他,声音压低,“或者,你将昨天见到的所有都告诉我,我也不让你脏手。”

    两人本就坐得极近,这一下简直呼吸相融,昭衍盯着那双清透神莹的眼睛看了片刻,道:“密道入口在旃檀堂的经墙后面,出口是三宝堂。”

    江烟萝神色一变。

    她抬手轻挥,秋娘立刻退守到院门外,昭衍整理了一下纷乱思绪,将昨日经历娓娓道来,只隐去了与殷令仪有关的部分。

    身为季繁霜之女,江烟萝对当年那桩飞星案所知甚详,昭衍这番话一出,她登时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眼眸微微眯起,问道:“你怀疑萧正则就是那个藏起来的叛徒?”

    有关三宝堂前身本是明灼斋,以及华容长公主殷柔嘉同清和郡主殷令仪之间的私密来往,昭衍自是只字不提,他巧妙地避开了试探,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手里……有九宫的名单。”

    江烟萝面上不见丝毫意外之色,笃定道:“是方怀远生前交给你的。”

    “是,他让刘一手带来了这张名单,以此……”昭衍顿了下,“换我在云岭替平南王府开脱。”

    “自己都要大祸临头,还想着顾全大局,的确是他会做的选择。”江烟萝笑了一声,“所以,鉴慧的确是平南王府的人,你们俩……不,少不得那位清和郡主,你们三个人串通起来在云岭唱了一出大戏,将卷入其中的各方势力当猴一样耍,当真精彩绝伦!”

    她虽然在笑,眉宇间已有煞气浮现,昭衍只觉得心脏猛地抽痛起来,像无形的手穿过筋皮骨肉,精准攥住了那颗跳动的心脏,然后用力捏紧。

    江烟萝伸手拭他额头冷汗,亲昵又残忍地道:“阿衍哥哥,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尤其是我亲近的人。”

    “我没有骗你……”昭衍扶着石桌那只手青筋毕露,“在那之前,我的确不知道鉴慧的来历,至于名单——我不说,难道你会不知道?”

    方怀远手里那份名单从何而来?是白梨倾离宫之力从掷金楼手里截下来的。

    掷金楼又是从谁手里拿到了九宫名单?是掌管巽宫的杜若微背叛九宫,利用琅嬛馆无孔不入的情报能力不断渗透刺探,从而锁定了其余八宫之主的身份。

    季繁霜暗杀杜若微在先,火烧琅嬛馆在后,她就算得不到完整的九宫名单,也会从蛛丝马迹里窥见端倪,江烟萝继承了她的一切,没道理对此一无所知,否则她不会留用杜允之,更不会在听雨阁尚未放弃联合方怀远的时候先一步判定方家的死局。

    果不其然,在昭衍说出这句话后,江烟萝唇角上扬,幽幽道:“我现在要你将名单和盘托出,你肯吗?”

    昭衍喘了口气,扬起笑脸反问她:“我敢说,你敢信吗?”

    四目相对,一方眉眼带煞,一方笑里藏刀。

    “……罢了,谁让我心疼你。”

    对峙了片刻,终是江烟萝先退一步,她咬开指尖将血滴在汤碗里,轻轻推给昭衍,温柔道:“喝了它就不疼了。”

    昭衍毫不犹豫地端起碗一饮而尽,带着血腥气的汤水过喉入腹,不多时便觉那股几乎要将他心脏撕裂的剧痛慢慢消退,蛊虫好似餍足了般乖顺下来。

    他闭上眼,掩去那一瞬间的庆幸。

    今天是一场豪赌,不仅影响着接下来的行动成败,还关系到他的命。

    姑射仙不是活菩萨,昭衍从未忘记这一点。

    此番入京,江烟萝想要将听雨阁这个庞然大物操于掌中,昭衍想查出明觉身份图谋复仇,两人的通力合作既是各取所需也是与虎谋皮,而双方的地位力量并不对等,至少在这偌大京城,江烟萝稳占上风。

    昭衍若要达成目的,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她,这便成了驯狼的套索。

    幸好,他在来京之前先去了一趟玉羊山,又在那里遇见了方咏雩,哪怕再见已是人事全非,对方依旧给了他最迫切需要的情报——江烟萝究竟想要什么。

    方怀远心里藏着那么多秘密,其中最具价值的莫过于武林盟部署和九宫名单,可在他穷途末路之际,江烟萝对这两者漠不关心,却执着于一个听起来无关紧要的原因,若非她分不清轻重,那就是唯有这件事与她利害相关。

    “你瞒了我这么久,现在却主动坦白,看来是有求于我呢。”

    唯有示敌以弱,方能以退为进。

    见昭衍避开自己的目光,江烟萝兴趣更浓,她只手托腮,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语气悠然地道:“让我想想……密道一端在听雨阁阁主的静室里,另一端通往太后寝殿侧近,就算两人是亲姑侄,也难免触犯大忌,偏偏太后将殷令仪安排进了三宝堂,其用意实在值得玩味。”

    “我踏出密道的时候,她睡得很沉。”昭衍神色冷漠,“哪怕我将手放在她的脖颈上,她也没睁眼看我。”

    江烟萝亲自为殷令仪看过病,对此没有起疑,笑道:“或许,是有的人怕她死了,特意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纵观京城上下,萧太后无疑是最不希望殷令仪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的人,在对方毒发之后,她连自己身边的人都不再信任,于是将殷令仪安置在藏有密道的三宝堂,每晚由萧正则通过密道暗中监护,方才使她延命至今。

    由此可见萧太后对萧正则是何等信重。

    江烟萝心里想着这些事情,面上滴水不漏,问道:“你怀疑萧正则跟那最后一个叛徒有关?”

    “不仅有关,而且关系匪浅。”昭衍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叛徒,是一名法号‘明觉’的僧人,跟鉴慧一样出身空山寺,论辈分算他的师叔,只不过……早在永安三年冬便销声匿迹了。”

    明觉失踪的时间,恰好与飞星盟秘密成立的时间吻合。

    江烟萝会意道:“萧正则加入听雨阁,是在飞星盟覆灭的第二年。”

    “他执掌利器,手底下冤魂无数,可他居然信佛……”昭衍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旃檀堂说是他的练功房,其实是一间佛堂,里面有穿旧的僧衣,还有经书、念珠等法物。”

    “这就是你要求我的事情。”江烟萝唇角扬起,“你想要我帮忙确认他的身份,还有……杀了他!”

    最后“三个字”一出,小院内霎时鸦雀无声。

    半晌,昭衍抬头看她,一字一顿地道:“你会帮我的。”

    江烟萝不是昭衍,她不关心旧案真相,也不在乎是非黑白,她要的是权力,以及更上一层楼的捷径。

    她觊觎萧正则的位置,贪图萧正则的权力,又忌惮萧正则的强大,他一日不死,就一日是压在她头顶的大山。

    江烟萝当然会帮昭衍。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昭衍快要溢出血色的眼角,语气轻柔地问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能给我什么?”

    成败在此一举。

    昭衍不答反问:“昨日你们去追查案情,可有查出来什么?”

    “安神香是建王世子殷宁献上的。”江烟萝眼中划过一抹讽刺,“狗急跳墙。”

    宗亲与外戚之争,到了这一步已近图穷匕见,可比起权倾朝野的萧氏,日渐凋零的宗室只剩下平南王一家独大,他们不想看到外戚鸠占鹊巢夺了殷家的江山,又无力与之正面抗衡,只能耍弄这种鬼蜮伎俩,试图激起鹬蚌相争,从而渔翁得利。

    昭衍明白她的意思,沉吟道:“他用这种手段陷害萧太后,必然对殷令仪的病症药方都了如指掌,说明后者身边出了内鬼,这个人八成就是那死在刑讯下的青鸢。”

    谈到这些阴谋诡计,他们两人总是万分投契,江烟萝接过话道:“区区一个婢女,就算有心贪慕荣华,建王父子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真正与之私通者另有其人。”

    事情一经闹大,谁着急杀人灭口,谁就是幕后黑手。

    昭衍却皱紧了眉:“你我都能看出建王父子是条破船,萧正风身为庆云侯世子,也算前途无量,怎么会无缘无故自找麻烦?”

    江烟萝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遂道:“自萧正则继任阁主之位,至今已近十载,庙堂之上虽不似江湖那般处处刀光剑影,可在其位谋其事者务必思近忧远,何况萧正则鳏居无子,座下亦无传承,倘若惊变突然,仓促之间无人能替他担当重任。”

    昭衍心念一动:“萧正风也不行?”

    江烟萝刻薄地吐出三个字:“他不配。”

    昭衍顿时明悟了,嗤笑道:“看来狗急跳墙的不仅是建王父子,萧正风用了九年时间都没能追赶上萧正则,去年又在云岭落下伤残,他等不了下一个九年,宁可兵行险着也要抓住这个机会一展身手,可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烟萝讥讽道,“他勾结建王本来是假,可在殷令仪毒发病危以后,假的也变成了真的。”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青鸢死无对证,或许不是萧正风有意杀人灭口,而是她一心求死。”昭衍目光幽深,“你认为,她到底是谁的人?”

    江烟萝反问:“昨日陈敏险遭毒杀,你觉得是谁迫切想要他的命?”

    视线相交,心照不宣。

    昭衍拍着腿大笑起来,对江烟萝拱手道:“好本事,你用杜允之这一只饵,钓出了两条大鱼呢!”

    江烟萝却道:“可我尚不清楚,这两条本该相看两厌的鱼,究竟是怎么游到一处去的?”

    “万一不是同游,只是小鱼吃饵,大鱼吃小鱼呢?”

    昭衍此言一出,江烟萝脸色骤变,她抬头看去,发现他背光而立,分明站在旭日之下,依旧阴影暗沉如沐夜色。

    “你问我能给你什么,确实不多,一个提醒。”昭衍摊开手,“一只鱼饵一枚钩,一根钓线一条鱼,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

    江烟萝冷声道:“你认为我斗不过她?”

    “她当然比不过你,可你别忘了,这湖上不止咱们一条船。”昭衍意有所指地道,“你看今日的听雨阁,比之当初的武林盟,二者有何不同?”

    刹那间,灵光如火花闪现,江烟萝悚然一惊。

    方家两代人经营武林盟,萧家亦是父子相传执掌听雨阁,虽是一脉在朝一脉在野,可归根究底,并没有多大区别。

    “你要杀萧正则,想接掌听雨阁,鱼与熊掌欲兼得,岂不又与眼下情形相似?”昭衍摇了摇头,“阿萝,你这般聪明,会相信如此连环巧合么?”

    江烟萝的脸色难看至极。

    在其位,谋其事,担其责。

    她想到了昨日与萧正则的那番谈话,除了提点和敲打,原来还有一层试探在。

    萧正则确实考虑过要把听雨阁交给江烟萝,哪怕她对他心怀杀意,哪怕她贪婪狠毒另有所图,既不是好下属,也不是好传人。

    但有一点不可否认,江烟萝有本事,足以担当阁主重任,唯独欠缺了一份心。

    “……多谢你的提醒。”

    回过神来,江烟萝握住昭衍将要抽离的手,深深地看着他:“我真想不到,阿衍哥哥你跟萧阁主不过初次见面,竟能如此谙他心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昭衍仿佛没感受到心间又开始蠢动的蛊虫,“其实你本不需要我提醒,只是你不甘心,毕竟这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回可能就不再有了。”

    说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不过是庸碌之辈的自欺欺人。

    江烟萝少年丧母而怀抱玉璧,非但没被群狼分食殆尽,还步步高升至今,靠的从来不是唯唯诺诺,而是争强好胜。

    昭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江烟萝正掐着他的脉搏,将每一分心跳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知道他至少在这一刻只字不假。

    世间最了解自己的人,或是敌人,或……终将成为敌人。

    江烟萝忽然生出了一股悲喜交加之感,她漫无边际地想道:“在反目之前,我该对他好一些,也算对得起这一刻的欢喜了。”

    于是她松开了昭衍的手,笑吟吟道:“你说得不错,别人渴求施舍,我偏要去争去抢,若不让我心满意足,谁也休想善罢甘休。”

    成了。

    昭衍垂眸,俯身将她一缕乱发捋到耳后,话音带上了一点蛊惑人心的甜腻意味——

    “你且坐观垂钓,我取熊掌送你吃。”

第二百三十七章·崩乱

    安泰坊,四明馆。

    长街游廊车马辚,舞榭歌台环佩鸣。

    安泰坊就在鸿胪寺侧近,除了各国使臣,还有数以千计的外族人在此生活,其中有的为传教学道,有的为享乐情趣,更有那迁籍定居的人做起生意,游走于京贵与外族之间,划出一片觥筹交错的地盘,

    四明馆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今夜这场宴会虽是乌勒国使臣郞铎出面主办,但在事先已呈报礼部,得了圣意方才获准举行,是以赴宴之人固然不多,却也不少。

    建王殷焘携世子殷宁抵达四明馆的时候,这里已是高朋满座,灯火通明。

    他二位来得晚,身份却是最为尊贵,侍者早得了吩咐,哪敢有丝毫怠慢,当即有人护送开道,未至半途,听闻通报的郞铎便亲自赶来迎接。

    “天神在上,赐福乐土。王爷赏面驾临,有失迎请,还请海涵。”

    说着,并足鞠躬一礼。

    郞铎年过不惑,身材高大魁梧,任是躬身也不显势弱,他将礼数做到了位,便抬眼看向两位迟来的贵客。

    建王殷焘已到了天命之年,常年养尊处优,身子却不算强健,脸上带着几分憔悴忧色,乍看更显苍老,一身锦绣华服也掩不住沉沉暮气,顾盼间目虽有神,那神光却无锋芒,亲近有余而威严不足。

    相比之下,站在他身后的世子殷宁要气盛许多,绣袍玉冠,龙章凤姿,整个人犹如一把入鞘宝剑,郞铎才与他对视一眼,心中便生出没来由的惧意,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怕误吉时,二位随我来。”

    正所谓入乡随俗,这场与京中达官显贵常办的夜宴并无多大不同,露天场馆中央摆开大红戏台,四下摆布筵席,主人家与贵客自当坐东,其余宾客依照身份高低被各自安排入座。

    四明馆是上等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今夜这里没有曼妙多情的歌伎伶人,却有衣着华美的碧眼胡姬,笙箫暂歇鼓乐起,摒弃丝绸铺绒缎,连萦绕鼻尖的香气也带着股塞外篝火的酷烈味道。

    整只的肥羊被架起烤制,在火焰上翻动,油脂滴落作响,撒下大把香料,直至皮焦肉嫩,伙夫们忙将它取下,飞快片肉斩骨,再由胡姬亲手捧着送上席面。

    中原的贵人们见多了西域风情,却少见塞北豪气,他们一面好奇欣赏,一面轻蔑鄙夷,火光照出千人千面千般语,最终都融进了觥筹交错里。

    唯有一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什么美酒佳肴好光景,半点没落进建王殷焘的眼里,他此刻如坐针毡,握着酒杯的手甚至微微发颤。

    东侧只设了四席,建王殷焘与使臣郞铎在前,建王世子殷宁同庆云侯世子萧正风在后。

    以萧正风的身份和职责,他来参加这场夜宴是天经地义,或许不只是他,这四明馆内外恐怕还藏有听雨阁的诸多人手,无数双眼睛看破酒色光影,片刻不懈地悄然将宴中宾客圈进目牢之下。

    他们在窥探,也在等待。

    殷焘早年也有过雄心壮志,可数十年的荣养下来,再多的心志也被消磨殆尽,尤其在这龙潭虎穴的京城,他敢使些见不得光的鬼蜮手段,却不敢站在明枪暗箭之前。

    他几乎忍不住要回头看殷宁一眼,忽听郞铎道:“今日不见陈侍郎,倒是一憾。”

    塞外不似中原,没那些个繁文缛节之忧,郞铎自不会讲究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他一出声立刻打破了这厢沉闷的气氛,却让殷焘心下一震,险些流露出异色来。

    论官职,陈敏不过礼部右侍郎,但在郞铎入京之后,陈敏便负责了鸿胪寺接待事宜,他有此一问也无可厚非。

    殷焘只字不言,萧正风眼皮一掀,慢吞吞地道:“他啊,来不了了。”

    郞铎一怔,问道:“可是患了急症?”

    萧正风冷笑,眼角余光瞥向背对自己的殷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旁侧有人接话道:“是,患了花柳。”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世子殷宁,他只吃了几筷子片好的羊肉,却喝了不少酒,郞铎准备的酒水醇香且烈,他的脸上却不见醺色。

    郞铎将“花柳”两个字来回念了几遍,他汉话固然说得流利,可对一些字词并不了解,于是追问道:“花柳是什么病?”

    殷宁笑了起来,拖长语调道:“它又叫做‘色鬼病’,男人若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难保要染上这种病,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萧正风:“……”

    他本还疑心建王世子的好酒量,眼下听了这一耳朵胡言乱话,只觉这人酒意没上脸,全冲脑门去了。

    陈敏受贿获罪的事在朝廷上层不算什么秘密,但知情人都晓得浑水不浅,个个心照不宣,在案件尘埃落定之前,外人只知他违律狎妓,故而殷宁说出这话也不犯禁,甚至连个话柄也没被萧正风抓着。

    殷焘暗暗松了口气,装作没看见郞铎异样的眼神,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席间酒过三巡,台上也换了歌舞。

    不论郞铎心中有何想法,这场长生宴的明面意义始终都是祝祷天神,那些个孟浪轻浮的戏目曲调无一能上得了台面,最为重要的祭祀舞是由一队十八名男性舞者担当重任,个个皆是乌勒人,满头褐色长卷发编成细辫盘在头顶,全身只着一条下裤,前胸后背及两臂都画满图腾,腕环踝铃叮当作响。

    他们甫一露面,下方便传来窃窃私语声,可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台上出现了一匹巨狼。

    那是由无数机关部件连接而成的狼灯,拆分则为狼群,组合即成头狼,通体火红,狼腹中空,总共十八盏,每盏下端都有一根长杆,十八名舞者各执一根在手,随着他们舞动换位,死物竟似活了过来,一时上下奔腾,一时左右腾挪,转眼又化作群狼啸月,令人望之如见浴火重生的天狼神。

    这样精彩的表演一出,台下登时传来惊呼声,有人看得瞠目结舌,也有人看得脸色铁青。

    萧正风便是后者,在看到狼头朝宫城方向远远喷出烟火之际,他收起笑容,道:“外使,你之前呈报的时候可没提过这一节。”

    郞铎笑道:“萧大人尽管放心,狼灯是由我亲自绘制图纸,请贵国匠人制作而成,火药也是在贵国官营作坊购入,其量不过满足祭祀所需,且有登记在册。”

    萧正风冷冷地看着他。

    恰在此时,随着鼓声大振,十八名舞者齐齐尖啸,四散奔跑的“狼群”复又聚拢重组,那盏震撼人心的巨大狼灯又重现台上,为首的舞者在众目睽睽下将手探入烈火燃烧的“狼头”里,从中取出了一只铜壶!

    壶里是清澈酒液,一经打开便香气四溢。

    “恭请贵客亲上台来,满饮福酒。”

    今夜在这四明馆内,若论身份尊贵,莫有越过建王殷焘者。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

    郞铎适时道:“王爷,此酒是我国大王亲赐,被我等千里迢迢带来京城,是以鹿血、雪参等珍贵药材泡制而成,祭祀之后受神福泽,饮之延年益寿,福泽绵长。”

    “本王……”

    殷焘的额角狠狠抽动了一下,那酒香随风飘入鼻翼,他却仿佛嗅见了腥臭的血味,只觉每一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化为了利箭,刺得他浑身剧痛。

    正当殷焘准备婉言谢绝时,殷宁开口道:“父王近日偶感风寒,身体抱恙不胜酒力,就由本世子代饮,如何?”

    萧正风皱了皱眉,郞铎也向殷宁看去,迟疑道:“世子,这恐怕——”

    殷宁挑起眉,骄矜桀骜之气尽显:“怎么,是本世子不够尊贵,还是这福酒……另有乾坤?”

    此言一出,郞铎脸色微变,忙道:“世子自是尊贵之身,合该长乐长生。”

    殷宁无声轻笑,起身朝台上走去,而萧正风注视着他的背影,眉头越皱越紧,眼里尽是惊疑不定。

    他见过殷宁不止一次,与这位建王世子算不得交心熟识,倒也颇有几分了解,对方今晚的表现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偏又合乎情理,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捉摸。

    萧正风忍不住抬头望了眼穹空,离月上中天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殷宁已踏过五级红阶,缓步走到了十八名舞者中央,直面火光熊熊的巨大狼灯。

    为首的舞者左手执长杆,右手捧铜壶,向他屈膝垂首。

    “天神赐福,长生无极。”

    脚下的戏台突然震动起来。

    杜允之擦了把凝在脸上的血,抬头望向上空。

    无边天幕被裁减得只剩下小小一圈,透下来的天光少得可怜,堪堪照出他形单影只,以及脚边已经僵冷的尸身。

    再如何漂亮的美人,终究只在鲜活时惊艳,一旦死去便与朽木无异,甚至比之更加难看。

    至少朽木不会变得血肉模糊。

    杜允之叹了口气,他是个慕美好色之人,要他亲手砸烂一个美人的头,就像从他心上剜掉一块肉那样疼,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临到生死关头,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他身上的折扇和暗器都被人搜了个干净,醒来时手脚都被牛筋绳捆住,嘴里还塞着一团破布。

    自古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杜允之并不以落败为耻,只庆幸自己还留有命在。

    不过,这条命也很快要没了。

    兰姑不能在外久留,将杜允之擒下后就对“鸳鸯”再三叮嘱,说暂不取杜允之性命留待后用,随即匆匆离去,徒留“鸳鸯”一人收拾了满屋狼藉,趁着留香院内无人注意这边,便一指头点晕了杜允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悄无声息地带他来到了一处废宅。

    这京里多的是高门大户,但不是每处宅院都有人居住,“鸳鸯”轻车熟路地避开巡查,背着杜允之翻入了这座空置已久的犯官宅邸。

    她将杜允之五花大绑,确定他挣不脱也叫不出,这才拖着人往后院的枯井走去,可就在她弯腰抱起杜允之准备将他投入京中时,本该昏迷不醒的人突兀睁开了眼,折腰扭身压在了她身上,顺势往下一沉,双双跌入枯井。

    现任琅嬛馆主确实没有通天本事,但也不是无能之辈,“鸳鸯”没想到他能移穴,也没想到他会偷偷拧脱一根小指来解绳索。

    做他们这一行的人最忌讳差错,往往丁点疏漏都要拿人命去填。

    阴暗的枯井下,杜允之使尽浑身解数与她缠斗良久,最终以一招之差抓住了鸳鸯的头,不顾手腕上传来的剧痛,狠狠将她撞向井壁。

    一下,两下,三下……哪怕她不再动弹也未停手,直到杜允之力竭昏迷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坐井观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低下头去打量“鸳鸯”的尸体。

    即便那张脸已惨不忍睹,可杜允之铁了心要看她的真面目,手指沿着耳根向下摸索,竟是严密无缝,仿佛她天生就长这个样子。

    这不可能。

    杜允之摸了她的手脚,那里还有残留下没磨掉的茧,骨节筋肉的触感也与寻常那等弱柳扶风的女子不同,绝不是一个风尘妓女该有的身子。

    片刻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强忍恶心将手伸向“鸳鸯”那头破血流的伤处,血污登时沾了满手,而他终于从那翻卷的血肉间摸到了一层不该存在的皮。

    以皮换皮,锁骨菩萨玉无瑕的独门绝技,只是太过阴损狠毒,自她退出补天宗后,不过在绛城一役时用过。

    杜允之小心翼翼地将它揭了下来,赫然是一张破损严重却依旧栩栩如生的女子脸皮,脚边的尸体却没有因此变得面目全非,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出现在了杜允之面前。

    相比于留香院的头牌,这张脸只能算得上眉清目秀,可杜允之一眼就将之认了出来。

    她是红霞,隶属紫电楼的地支暗卫,是楼主萧正风颇为倚重的属下,也是当初负责贴身伺候清和郡主殷令仪的侍女之一。

    杜允之在入京后为求将功补过,可谓四处找门路,一些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东西也被他查了个遍,这桩牵涉甚广的毒案他岂会不知?只不过他还算知分寸,在江烟萝下令前不敢卷入其中,只将一些人的情报牢牢记住,以备不时之需。

    他对“鸳鸯”的身份有过诸多猜测,唯独没想到她会是红霞。

    换言之,那个与玉无瑕密谋勾结的人是萧正风。

    这怎么可能?

    一瞬间,无数散碎线索在脑海中串联一线,杜允之浑身一震,像丢烫手山芋般甩开了那张脸皮,颤抖着瘫坐在地,可没等他缓过劲来,又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要来不及了!

    乌勒国使臣郞铎要举办长生宴的事情早在三日前就传遍了京城,杜允之当时正心急火燎地等待姑射仙到来,对此不甚在意,可他清楚记得兰姑与红霞议定了要在这场宴会上暗杀建王父子的行动,如今水落石出,那急于杀人灭口的幕后黑手就是萧正风。

    江烟萝此番入京,本就是肩负了为殷令仪解毒和调查真相的双重任务,杜允之跟了她数年,哪能不知道她所图为何?这桩案子本就扑朔迷离,倘若建王父子也丧命于长生宴,祸水被引向郞铎那里,势必引起一场大变,就算后续查到了萧正风头上,不过是木已成舟,再奈何不得他了。

    杜允之又想到了兰姑那句意味深长的“暂留他性命,人还有用”。

    玉无瑕迟迟不动他,根本就是算到了会跟江烟萝翻脸,她早已上了萧正风的船,准备拿他作筏子拖江烟萝下浑水!

    “不行,我不能任她宰割……”

    杜允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将那张人皮面具捡起收入怀中,忍着浑身伤口剧痛,勉力向井口爬去。

    万幸这座井不算深,又不知空置了多少年,井壁上没有滑不留手的青苔,倒有不少凸石和藤蔓,使杜允之得以顺利爬出井口。

    远远听见了梆子声,一慢一快,伴随着更夫高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一更天到了。

    杜允之绞尽脑汁地回想,依稀记得长生宴是在亥时正才开始,现在应该是迎客和做准备的时候。

    已知玉无瑕跟萧正风沆瀣一气,杜允之又在兰姑面前暴露了身份,实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回去自投罗网,可他心急如焚,既不知江烟萝身在何处,也怕延误时机,索性将心一横,径自跑出了废宅。

    谢天谢地,红霞选定的这间废宅离留香院不远,而留香院所在的锦荣坊与安泰坊比邻,杜允之一路疾行,总算赶在二更天前抵达了四明馆外。

    他来得不巧,远远看到建王的华轿停在大门口,人却已经随主入内,只剩下了一众护卫把守在外,其中不乏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听雨阁暗卫。

    杜允之没见到玉无瑕和兰姑,却瞧见了萧正风的身影,他本来想要现身,这下子忙将头缩了回去,好不容易才潜入馆中。

    四明馆内已是一片流光溢彩,酒香醉人,鼓乐不绝,杜允之看到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却不知哪一个才能信得过,可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无回头余地。

    宾主寒暄入座时,侍从们各司其职,有人架火烤羊,有人布置戏台,杜允之瞅准红幔铺展的机会,从死角处迅速闪出,矮身滚入了半空的戏台下,旋即红幔落下,遮掩了他的存在。

    他像是一只胆小的老鼠,连声也不敢出,悄悄蛰伏在戏台下面,隔着一层木板和地毯,屏息分辨外面的动静,同时心念急转。

    这么多的人,玉无瑕跟萧正风要如何动手?

    舞步踏在戏台上的声音与鼓点重叠,几乎震得杜允之心神失守,就在这时,所有的声音都在一刹那消失,他听见了一道陌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恭请贵客亲上台来,满饮福酒。”

    寂静过后,有脚步声重新响起,不轻不重,却好似每一步都踩在杜允之心头。

    他听见先前那声音道:“天神赐福,长生无极。”

    霎时,杜允之灵台清明,什么都明白了。

    玉无瑕那样狠毒自私的女人,就算答应了帮助萧正风,她也不会轻易溅自己一身洗不清的血,故而最好的办法不是毒计黑手,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借刀杀人。

    贵客上台满饮福酒,在场最尊贵的人是谁?

    杜允之不敢再等,全力一掌震碎顶板,身如离弦之箭扑了上去,一手推开那将要接过酒壶的华服男子,一手提掌击在了那乌勒舞者的胸膛上。

    酒壶坠地声与胸骨断裂声同时响起。

    惊变突如其来,随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身倒下,其余十七名舞者也吓退开来,长杆离手,狼灯飞散,那些尚未喷射完毕的火药猝不及防地遭遇明火,但闻数声霹雳连响,整只“巨狼”登时炸开,裹挟着无数碎木断铁,朝着四面八方飞射而出!

    “啊——”

    飞火流星转瞬即至,四明馆内本就布满了幔帐灯架和篝火烈酒,顷刻间四下着火,众宾客惊惶起身,四散奔逃,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杜允之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没等他做出反应,后方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那身着锦衣华服、应是建王世子殷宁的人竟以单手之力将他掀翻在地,动作利落地卸掉了他双肩骨节。

    “刺客已被擒获!”

    这声音竟异常耳熟,令杜允之一下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那人:“是你——!”

    “嘘。”

    火光掩映下,对方朝他一笑,声音聚成一线传入耳中:“别急,好戏刚开始。”

第二百三十八章·实情

    狼灯骤然炸裂,离戏台较近的几张筵席最先受到波及,建王殷焘眼睁睁看到一截燃烧的断木裹挟劲风朝自己当面砸来,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体统,狼狈地往旁侧闪躲,那断木擦过他的身体落在地毯上,燎着了一片衣角,也烧起了一团新火。

    其他人不比殷焘反应迅速,猝不及防下已被四溅的火木打中,须知这狼灯里填充了烟花火药,在座宾客又开怀畅饮,人人都染了满身酒水酒气,故而火星沾身即燃,好好一个人顷刻便被烈火吞没,哀嚎着满地打滚。

    一场精心筹备的长生夜宴,竟是转眼变作了业火炼狱。

    “来人,速速护送众宾离开场馆!”

    关键时刻,萧正风厉喝一声,在场众人只觉耳边如有惊雷炸响,本是仓皇逃窜的混乱场面竟为之一缓,各家护卫急忙涌入人群寻找自家主人,总算免于互相推搡酿成大祸。

    四明馆外本就驻有一队禁卫军,听雨阁亦点选了二十余暗卫蛰伏侧近,此刻皆冲进场馆,发现馆内四处起火,忙将门窗悉数破开,一面维护秩序,一面送人离场。

    好在这火势尚未熊烈,场馆建筑也颇为结实,一时半会儿间未见梁栋崩塌迹象,侍从们也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三五成群地抱水救火,是以场面虽乱,但乱中有序,总算让宾客们定下心来。

    殷焘身为亲王,本该是第一个撤出场馆的人,奈何东席离正门最远,中间又有烈火阻挡,萧正风将他与郞铎护在身后,眼角余光瞥向戏台,只见那些舞者早已逃了个干净,徒留一具烧焦尸身倒在台上,建王世子殷宁也好,莫名杀出来的刺客也罢,俱不见了踪影,天晓得是摔落在戏台下,还是被人群裹挟逃去了。

    今夜这场宴会,当真是……别开生面。

    萧正风目光微暗,越过火浪朝远处看去,凡听雨阁中人办差皆身着玄色水纹武服,以臂绣区分隶属,是以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冲进来的地支暗卫大多出身紫电楼,正是自己带来的那帮属下,而本该蛰伏暗处等待接应的惊风楼人手一个也不见踪影。

    思及红霞至今未归,萧正风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自己怕是被玉无瑕给耍了。

    可惜到了这一地步,已是不容萧正风退缩半步了。

    眼中飞快掠过一抹狠意,萧正风护着殷焘和郞铎向后退去,避开越发高涨的火势和浓烟。东席这边雅道已毁,前路又被烈火封阻,以萧正风的武功固然脱身无虞,郞铎与殷焘二人却无力飞出火海,随着烟气越来越浓,殷焘已是呛咳不止,怕支撑不了太久。

    萧正风道:“二位,这厢火势太大,我们若是苦守一隅等人来救恐怕不易,须得另寻出路。”

    殷焘捂着口鼻连连咳嗽,郞铎也是六神无主,连声道:“都听萧大人的!”

    萧正风也不废话,带着他俩避开几处易燃点,从人前绕到了人后,直退到内堂临窗处,右手攥指成拳,猛地发力出击,但闻一声脆响,本是用作装饰的封闭花窗被他一拳砸破,冷瑟夜风登时从窟窿里灌了进来。

    三人都在火场中炙烤了一番,这点凉意吹在身上无异于天降甘霖,萧正风虽是身带残疾,动起手来却迅猛依旧,三下五除二便将整扇花窗拆毁,斜身冲了出去。

    内堂正对的是一条暗巷,平日里少见行人,此时众人心神又都在前头,萧正风一眼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登时心下大定,招呼殷焘与郞铎出来。

    郞铎不疑有他,殷焘却不知为何落后了两步,前者身体刚探出窗口,未及看清暗巷情形,后脑突兀一痛,旋即眼前发黑,连吭声也来不及,立时栽倒在地。

    “你——”

    殷焘看到这一幕,惊得张口就要大喊,却不料萧正风动作奇快,只一下就欺身而入,咽喉猛地被一只铁掌锁住,而后双脚离地。

    “王爷,你今晚似乎格外怕我。”

    内堂隐于暗处,前头火势正烈,一时半会儿间谁也摸不到这里来,总算让萧正风抓住了片刻机会。

    他单手举起殷焘,如掐着一只孱弱的猫狗,任对方如何挣扎,那条胳膊始终坚硬如铁,更显得手里的人弱小无能。

    殷焘强忍着窒息的痛苦,艰难地道:“我……我没有……”

    “没有什么?”萧正风勾起唇角,“你没有四处走动呼吁还政?你没有联合宗室内外施压?还是说,你没有假意与我合作,转头就买通青鸢那贱人阴我一手?”

    一句接一句,殷焘只觉得寒意没顶而下,眼前这个人仿佛化身恶鬼,要将自己剥皮拆骨。

    天潢贵胄,亲王之尊,他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刻,可不等恨意翻涌上来,恐惧已席卷全身。

    跟萧正风合作是与虎谋皮,殷焘从一开始就认清了这点,也确实想过如何在翻脸之后对付此人。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萧正风竟然真敢在京城对一位宗室亲王下杀手!

    “你……不、不能……就算萧胜妤她、她……庇护不……不得你……”

    他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分明恐惧到了极点,依旧将求饶说得像是威胁,令萧正风发出了一声嗤笑。

    “长生宴是郞铎主办的,引发惊变的刺客也不是我派的,至于你……”萧正风眼中杀机毕露,“只要你死在这里,再有郞铎下落不明,那就没人知道是我做的。”

    萧正风在听雨阁待了这么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从来没有破不了的案,也没有抓不住的犯人。

    一桩案子能否沉冤昭雪,端看办案的人有无尽心尽力,上头的人是否关注在意,以及最终给出的交待能不能堵住悠悠众口。

    震动天下的飞星案尚且如此,何况一桩下毒案?

    在这个节骨眼上,萧正风深知杀了建王会给自己带来巨大麻烦,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做得滴水不漏,可他不能容忍受制于人,更不能接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却只换来事与愿违。

    他本来是不必做到这一步的,都是这群人在逼他。

    自各地宗亲入京后,宗室与外戚之间的矛盾与日俱增,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朝廷虽未命令削藩,但是相关部署已经在有条不紊地推行准备,有的事骗得过旁人,骗不过他们自己。

    打从一开始,这些宗亲明里暗里的小动作就在听雨阁的掌控中,之所以不急着动他们,一是怕招致逆反,二是一切尚在容忍之内。

    直到建王父子自不量力,试图激起朝廷与平南王相争,为此不惜设计陷害萧太后,对在京为质的殷令仪痛下毒手。

    萧正风最先发现了这个阴谋,可他没有声张,而是帮忙隐瞒了下来。

    原因无他,年初时萧太后召他与萧正则入宫小叙,谈话间提到了下任阁主之选,萧正风本以为自己当之无愧,却不料萧正则只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人选未定”。

    可笑,听雨阁是由萧家人一手创立,两代阁主皆姓萧,从上到下都为皇家、为萧氏鞠躬尽瘁,他难道还想将阁主之位交给外人?

    萧正风本就嫉恨萧正则,伤残后更加偏激不甘,眼见萧太后对此未有置喙,恨火便如荒原野火般在心里疯狂燃烧了起来。

    他决定利用建王父子制造的大好机会,为自己定下前程。

    殷令仪常用的那张药方是萧正风故意泄露出去,建王世子殷宁很快像是闻到腥气的苍蝇般找了过来,萧正风心知自己的身份不足以取信他们,于是让陈敏代为出面,使其伪装成被郞铎收买的内鬼,威逼利诱双管齐下,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总算将这对父子引入圈套,再也爬不出泥沼。

    为了牢牢掌握住陈敏,萧正风还让心腹红霞乔装成与之相熟的妓女鸳鸯,借留香院为掩护,一面监视陈敏,一面探听风声。

    对此,萧正风不无自得,可没等他大笑出声,一记耳光就快准狠地扇了过来。

    殷令仪毒发了。

    萧正风是要拿建王父子开刀,一举镇压下那帮不甘心的宗亲,好为萧家进一步夺权扫除障碍,可他知道凡事有度,万万不能真殃及到殷令仪身上,成为激怒平南王、挑起南北内战的引线。

    他将青鸢留在殷令仪身边,本就是为保万无一失,不曾想自己终日打雁竟被雁儿啄了眼睛。

    殷令仪中毒垂危,所有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即使有陈敏这面挡箭牌在,以天干密探无孔不入的本事,要不了多久便会查到自己头上,届时私通亲王毒害宗室、勾结外使图谋不轨的罪名一并压下,就算萧正风有庆云侯府为靠山,他也要被剐掉一层皮,不会再有今日风光,更遑论大展宏图。

    一个人尝过了做龙的滋味,哪能甘心变成一条虫?

    萧正风又恨又怕,他立刻命人将青鸢抓回楼中严刑拷问,这小贱人到死也没吐露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但这不重要,这件事本就鲜有人知,是他小觑了建王,对方压根儿没信陈敏编造的鬼话,或者看出陈敏身后的人是他而非郞铎,所以将计就计,迫使他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事情到了这一步,卷入其中的人就算长了百十张嘴也撇不清干系。

    可建王也低估了萧正风的阴狠。

    早在青鸢殒命当晚,玉无瑕就从尚未来得及销毁的蛛丝马迹里找出了线索,顺藤摸瓜拿捏住了把柄,可她同样没有上报,而是连夜来找他了。

    冯墨生死后,四楼间维系多年的平衡被彻底打破,明眼人都知道猛虎相斗非死即伤,萧正则要的就是能活到最后的那只虎,可玉无瑕既不想赢也不想输,她那样聪明,晓得自己坐不稳阁主之位,更清楚以姑射仙的诡谲毒辣,一旦其大功告成,绝不会容忍她继续存在于卧榻之侧。

    萧正风要一个前程,玉无瑕要一条后路,两者一拍即合。

    有了玉无瑕在前头顶住压力粉饰遮掩,中毒案的调查卡在了瓶颈处,长达两月未有进展,萧正风利用这段时间扫尾毁证,唯一的心头大患就只剩下建王父子。

    萧正风以为他们会拿这件事要挟自己,可对方却连封密信也没传过来,这非但不能让萧正风放心,反而使他愈发坐立难安,指使陈敏在建王和郞铎两方之间频频试探,却不想枝节横生,陈敏被抓进了暗狱。

    上报陈敏勾结郞铎的人是杜允之,萧正风对此人的底细颇为清楚,知道他明面上是玉无瑕的副手,实则是姑射仙安插在惊风楼的钉子,而姑射仙也在当日入京,萧正则亲自接见了她和昭衍。

    玉无瑕借着禀报的机会进去一探,回来告诉他事情麻烦了,萧正则给了这两人自主自便的莫大权力,恐怕是疑心了她。

    果不其然,姑射仙识毒寻根,昭衍查情搜证,两人联手快刀斩乱麻,不过一两日工夫,竟被他们找到了安神香的源头,即将查到建王父子身上。

    萧正风别无选择,只能赶在一切盖棺定论之前,来个死无对证。

    昨夜他命红霞在留香院与玉无瑕的心腹兰姑见面,商议借长生宴杀人灭口、栽赃嫁祸的事情,于今日一早得到了回信,玉无瑕可谓是狮子大开口,但萧正风不怕她贪婪,只怕她不肯做。

    今晚那盏福酒,本就是有剧毒的。

    萧正风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他做好的安排被悉数打乱,玉无瑕也没有如约到场,竟是让他不得不亲自动手。

    好在对他而言,杀一个人从来都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王爷路上慢走,我很快送世子下去尽孝。”

    诸多思量转过心头,实则不过几息之间,萧正风手指扣紧,劲力微吐,眼看就要扭断建王殷焘的脖子。

    就在这时,一道劲风从旁侧袭来,萧正风不及躲闪,手腕被暗器击中,五指骤然卸力,半死不活的殷焘跌落下来,捂着脖子拼命咳嗽。

    打中他的是一根银筷子,在前面的筵席上随处可见,但这世上能用一根筷子隔空点中紫电楼之主腕上内关穴的人,从来都是屈指可数。

    萧正风没有回头,他朝着背对自己试图逃离的殷焘抬起了右腿,狠狠踹出一脚!

    这一踢有石破天惊之威,浑浊空气仿佛也被撕裂,眨眼不到已逼至殷焘后腰,倘若脚下落实,他就算是不死,下半辈子也得瘫痪在床,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可惜萧正风低估了这个不速之客。

    瞬息之间,那道偷袭他的黑影已闪身而至,五指成爪如鹰扑兔,精准无误地抓住了萧正风的右腿足踝,同时矮身向下,另一只手拂过他左腿,萧正风顿觉腿筋一麻,下盘松力,旋即两腿同时被擒,整个人被生生摔了出去!

    “谁!”

    萧正风折腰一转,猛地翻身倒挂,一脚蹬在了顶壁上,身躯借力折返,如燕还巢,竟比飞出时更加迅疾。

    他固然狂傲,却也有自大的底气,只一回合便窥出来人身手不凡,于是不敢留手,甫一扑至对方身后,屈指便向其肩头抓去,不想此人竟似未卜先知般抬手一挡,两手十指相缠,萧正风忽觉手下一空,对方沉腰旋身之际一翻手腕,竟以掌为刀,贴着他的手臂朝腋下空门劈去!

    萧正风神情冷肃,竟是不闪不避,直到那手刀欺近斩来,这才错步侧让,一手回荡向后,一手擒龙在前。对方倒也机敏,招式收发自如,一击不成即刻收手,免了手腕被折的下场,可他躲得过前让不开后,萧正风霹雳一掌直直拍在此人胸膛上,以为能震他个胸骨尽断,不想一股沛然阳刚的内力猛地涌向掌心,萧正风浑身一震,竟是朝后退了一步,堪堪站稳。

    “嘶,好狠手。”

    一道声音响起,萧正风总算看清了来人面目,正是先前不见踪影的建王世子殷宁。

    不,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爷接不下他全力一掌,这个人绝不是殷宁。

    萧正风想到了对方在筵席上流露的些许端倪,眼睛倏然睁大:“你是——”

    “都说他乡遇故知乃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未成想你我故人重逢,竟是在这等情形下,委实可惜。”

    原本精巧的易容面具经受火浪灼烤后已经扭曲变形,来人伸手将之揭下,露出一张眉清目朗的笑脸,不是昭衍又是何人?

    饶是萧正风已有猜测,在看到他真面目的刹那,呼吸也不由得一滞。

    “是你……”他死死盯着昭衍,“你怎么会假扮殷宁来赴宴?”

    昭衍上前两步挡住殷焘,有些苦恼地道:“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萧楼主既然心有疑惑,不如随我一同回总坛,大家摆开茶点对桌坐,当面说清楚如何?”

    萧正风神色一凛,脚下用力一踏地面,竟是弃了他二人,毫不犹豫地往破窗飞去。

    昭衍叹了口气,没有动身阻拦。

    窗外暗巷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玄衣襟摆迎风飞舞,透过半人高的破洞,静默地望着内堂的情形,已不知看了多久。

    萧正风催力一冲,直直撞到了他的面前,霎时浑身一僵,血液都好似冷透了。

    “您说,为何这世上总有恶人喜欢自投罗网呢?”

    昭衍回头看着殷焘,笑得眉眼弯弯:“或许是,做贼心虚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败犬

    江烟萝走出宫门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为人医者,最重要的莫过于对症下药,先前案情扑朔迷离,殷令仪中毒始末也不清楚,使得太医院一度对她的病情束手无策,如今找到了曼陀罗这味毒药引子,情况总算有了好转。

    可在江烟萝看来,这点起色实则与回光返照无异。

    殷令仪本就体虚病弱,如今中毒已深,离病入膏肓不过半步之遥,就算解了她体内奇毒,毒血也难以排净,顶多让她恢复言行能力,两三月后便要油尽灯枯。

    天妒英才,红颜薄命。

    江烟萝对此不无可惜,但这点怜悯就像投进湖水的石子,只激起了短暂涟漪,很快就沉入了水底。

    陈朔早已候在了宫门外,见江烟萝出现,忙跃下车辕上前行礼。

    江烟萝问道:“情况如何了?”

    这辆青缦马车朴素无华,车前挂灯上却有着听雨阁的标志,此间来往诸人无不知其来路,更有甚者一眼认出了陈朔,只恨不能绕路而行,倒是不怕话传六耳。

    陈朔一面请她上车,一面恭敬答道:“回禀楼主,不出您所料,四明馆昨夜突起一场大火,是祭祀所用的狼灯引发。”

    “死伤几人?”

    “死者仅一人,乃是郞铎手下的青壮武士,昨夜上台跳祭祀舞,为‘刺客’杜允之所杀。”陈朔将“刺客”二字咬得略重,“另有伤者十五人,当中三人烧伤甚重,其余人并无大碍。”

    “建王父子安好?”

    “死里逃生,有惊无险。”

    说到这里,陈朔面露犹疑,小心觑了眼江烟萝的脸色,才道:“据属下所知,世子殷宁……昨夜并未出府,陪同建王殷焘前往四明馆赴宴的另有其人。”

    江烟萝顿时笑了,她没有再问下去,搭着陈朔的手上了马车,陈朔不敢耽搁,亲自驱车驾马,一路驰往平安坊。

    车厢内提早备好了温茶,江烟萝端起瓷杯轻抿一口,闭上眼假寐小憩,脑海中却有宣纸铺开,一只无形的手正提笔作画,将昨日种种缓缓重现——

    昨日晌午,昭衍与江烟萝联袂前往总坛求见萧正则,不为其他,只将这两天来查到的线索整合呈报。

    打从两人入京,萧正则就给他们分派了重任,江烟萝负责救治殷令仪并找出毒源,昭衍则借助便利伺机查疑,两边行动紧密相连,线索都断在了香料铺女掌柜被杀一案上。

    短短一日时间里,失踪的厨娘依旧死活不知,而昭衍当晚总共接触了五名香料商,其中一人被害,另有一人在案发当天早晨离开了京城,现已下落不明。

    一切看似无从着手,但要在这京城里避开万千耳目藏起一个人,浮云楼精锐尽出也无迹可寻,本就是最大的破绽之一。

    更何况,暗狱里还有一个险被灭口的陈敏。

    自始至终,萧正则面上不见半点异色,直到江烟萝陈述完毕,昭衍上前一步说了句“建王父子恐有杀身之祸

    ”,他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

    “你如何确定?”

    “事已至此,疯狗都急得跳了墙,也不在乎多咬几个人了。”

    “无凭无据,你敢将宗室亲王牵扯进来?”

    “当下线索散碎,若要拿个真凭实据出来定人罪状,着实是举步维艰,但事急从权,咱们上鸿胪寺不为拿人,而是要救人,自然另当别论。”

    说话间,昭衍将厚厚一沓案宗放在萧正则面前,笑眯眯地道:“清和郡主中毒在先,礼部右侍郎陈敏勾结乌勒国使臣在后,如今又出了桩灭门案,这京里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凶手必定藏身侧近虎视眈眈,难保不会再对王公贵族下手,只要阁主亲自登门,说听雨阁的密探发现了一些重要线索,认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极有可能是建王,为保万无一失,听雨阁将接手王爷出行在外的护卫职责,一切便可静观其变了。”

    萧正则道:“宗室素有傲气,他未必会答应。”

    “此一时彼一时,除非建王有把握凶手不会动他分毫。”

    两相对视,一个目光沉沉,一个笑意渐深。

    江烟萝在旁看着,突然明白了昭衍为何阻止她先行动手,而要把主动权交回到萧正则手里——这一桩桩案子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件事,收拾起来既破且烂,与其浑水摸鱼,不如隔岸观火。

    况且,萧正则放手让他们查,未必是他一无所知。

    堂内静默了半晌,萧正则起身唤来仆从,命其安排车马送江烟萝入宫为殷令仪解毒,摆明了不准备让江烟萝继续插手接下来的事,却将跟她关系匪浅的昭衍留了下来。

    江烟萝对此并无不满,甚至松了口气。

    事情发展与他们来前推想的一般无二,对于萧正则要带昭衍去做什么,江烟萝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眼下从陈朔口中问出了结果,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足够她还原出昨夜四明馆之事的全貌。

    收网了。

    马车驶入平安坊,在总坛大门外停下,立刻有侍从迎了上来,说是阁主有过吩咐,请姑射仙前往正堂。

    江烟萝命陈朔留在前院,孤身向正堂走去,此刻天色尚未大亮,正是一日间最容易懈怠的时候,沿途守卫却是个个披坚执锐,森严肃杀远胜平常。

    她唇角微勾,目不斜视地穿过回廊,不多时便抵达正堂,发现这里明烛高照,昭衍与玉无瑕对坐,桌上摆开了一张棋盘,黑白纵横,落子过半。

    江烟萝见状微讶,走近了定睛一看不由得失笑,原来两人下的是五星连珠,这等通俗简单的玩法颇受市井百姓欢迎,却为文人骚客所不屑,偏这两人你来我往好不起劲。

    这样耍赖的法子不必多说也知是昭衍提议,他所执黑子正好走到了顾此失彼的两难境地,横看竖看都是败局已定,索性舍下脸来对江烟萝道:“你来得正好,快些救我一救。”

    玉无瑕嗔道:“小滑头不守规矩,下棋哪有求救于人的道理?再者说,你这棋已走进死局,守得住前管不了后,姑射仙又如何救你?”

    “那倒未必。”

    江烟萝取下狐狸面具,随手将之丢在了棋盘上,厮杀正烈的黑白棋子登时被外力扰乱,伴随着一阵悦耳轻响,棋子落了满地。

    她笑道:“如此,算作平局可好?”

    玉无瑕一怔,昭衍拍腿大笑。

    片刻之后,玉无瑕摇头道:“你们俩合起伙来耍弄我,算不得公平。”

    “棋局如战场,一方步步为营,一方釜底抽薪,各凭本事罢了。”

    闻言,玉无瑕沉默了下来,投子道:“说得不错,这一局该算我输。”

    江烟萝却不依不饶地道:“说是平局便是平局,我这厢搅乱了一池浑水,你仍是全身而退,咱们可尚未分出胜负呢。”

    她语气绵软如娇憨天真的小姑娘,话却比快刀更锋利,玉无瑕微眯了眼睛,旋即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不如再来一局?”

    江烟萝却是问道:“阁主何在?”

    昭衍往嘴里丢了颗蜜饯,含糊不清地道:“后面演武场,且等着吧。”

    现在是寅时末。

    正堂内烛火辉煌,演武场中却只有残灯半盏。

    前日铺满全场的沙土火炭早已被清扫干净,暴露出下方冰冷坚硬的花岗石地面,一根根铁梅花桩像是一座座高低错落的墓碑,静默地矗立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早被屏退,四面高墙仿佛囚牢栅栏,隔绝了一切窥伺,也封闭了全部生路。

    没有人说话,只有兵器撞击的声音激烈响起。

    “我没有错!”

    一声暴喝,萧正风单脚支身,猛地折腰急转,长枪如蛟龙出海,直向萧正则胸膛飞刺而去,后者立在一根梅花桩上,脚下寸步未动,直到枪尖逼至心口,方才抬手一挡,掌中一柄匕首不偏不倚地卡住枪头,“叮”一声,萧正风手腕一翻,枪走斜路,霍地震开匕首,直直刺向萧正则心口要害!

    萧正则脚下一点梅花桩,枪尖甫一刺破衣衫,萧正风眼前便没了对手踪影,他心道不好,枪尖蓦地下沉,身形翻飞而起,险之又险地避过三刀连刺,那匕首长不过一掌,配合萧正则神出鬼没的身法,连人带刀飞舞如蝶,出刀转锋几乎无迹可寻,萧正风来不及转守为攻,对方又飘忽飞远,落在了一丈开外的梅花桩上。

    “九十八式。”萧正则淡淡道,“你还有两招的机会。”

    他越是从容不迫,萧正风越是恨之入骨,脚下用力一踏,梅花桩应声而裂,长枪刺破寒风,化作一道贯日白虹,只一瞬便飞过一丈,悍然捅向萧正则咽喉,却在撞上匕首之前抖擞一变,一个人化为四个人,一杆枪也变作四杆枪,霎时封住萧正则前后左右的退路,同时刺向他身上四处要害!

    萧正则不必多看,只听风声齐发,便知这四杆枪无一是实,也无一是虚,可他非但不慌,反而摇了摇头。

    刹那间,四面劲风齐到,身上四处同时传来刺痛,萧正则不闪不避,短匕连接四枪,又在掌中腾挪一转,蓦地朝向右侧划出!

    “噗嗤”一声,刀入肉,血飞溅!

    萧正风飞身向后,一道血口从左腰拉到右腰,若凶器不是一柄短匕,若萧正则没有手下留情,这一刀就能将他拦腰斩断!

    “一招。”萧正则轻挽刀花甩去血珠,“最后一次了。”

    病态的潮红涌上脸庞,萧正风咬紧牙关,嘴里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好!”

    双手握紧长枪,这一个“好”字才刚出口,萧正风已从地上掠起,长枪随即出手,只一眨眼便飞射至萧正则面前!

    一点寒芒灿如流星,转眼绽若烟花,萧正风连人带枪飞舞而起,罡风呼啸间势如排山倒海,顷刻间封住了萧正则八方退路,时而灵巧如毒蛇吐信,时而霸道若猛虎出山,刚猛之余不失凌厉,萧正则窥准空隙一刀破去,竟未能化解枪势,反而被一股无形劲力拉扯带走,脚下再难立足,飞身飘离梅花桩。

    见他被逼退,萧正风手腕一抖,长枪卷起枪花如浪,随他身形闪动,朝着萧正则面门打去,后者向左一让,脚下旋即交错,于半空中侧身扭转,单手拍开枪尖,背脊顺势一压,陡然间扬手出刀,短匕几乎贴着萧正风臂膀削过,迅疾狠辣地划向他咽喉!

    生死关头,萧正风猛地后仰下腰,以毫厘之差避开刀锋,脚下用力一踢枪杆,长枪骤然向上斜刺,一瞬间已至萧正则腰腹,枪尖力挺向前,枪身急转如钻,一旦入肉便要搅碎人五脏六腑!

    “一百招。”

    冷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正风心头巨震,不顾身形正向下跌落,双手合握枪杆,聚力刺向血肉之躯,却见萧正则空手抓住枪尖,与他一样后仰向下,右脚顺势上踢,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精铁打造的枪头竟被他一脚踢断!

    萧正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随即腰侧一痛,下坠中的身躯被人一脚踢起,萧正则身形飞闪,出刀快如奔雷走电,萧正风无处闪躲,唯有举枪相迎,但闻“叮叮当当”数声锐响,铁枪杆生受六刀连击,竟是轰然爆裂开来!

    “咻——”

    第七刀破空而至,这回没了枪杆阻挡,眼看就要刺入萧正风心口,却在最后关头消失不见,萧正则挺身逼近,一掌印上萧正风胸膛,掌下劲力猛吐,登时将人震飞出去!

    “砰”一声,萧正风撞上一根梅花桩,桩子应声而裂,他张嘴吐出一大口血来,整个人颓然倒地,再起不能!

    百招之后,胜负立分。

    滴答声不绝于耳,萧正风双手撑地勉强支身,鲜血从他口鼻中不断淌落,耳中嗡鸣阵阵,眼前尽是模糊。

    可他依然听到了靠近的脚步声,看见了停在眼前的那双靴子。

    “你输了。”萧正则垂眸看他,“依照约定,认罪吧。”

    “……认什么罪?我没有错。”

    萧正风扶着梅花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抬手抹掉脸上的血,忍痛冷笑道:“到了这个地步,许多事想来我不说你也该清楚,一开始就是建王父子设计害人,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可你这一推,却将所有人都推进了泥沼,包括你自己。”

    “那是殷焘老贼害我的!”萧正风目眦欲裂,“我将殷令仪完好无损地接来京城,自是知道姑母的顾虑,没想过动她一根手指,青鸢是我留给她的贴身护卫,事情本不该发展至此!是殷焘老贼害我,是青鸢那贱人背叛我,是你们一个个的都在逼我!”

    他声嘶力竭地发泄着满腔不甘,萧正则面上始终古井无波,直到萧正风因剧烈咳嗽不得不停下来,这才问道:“是,我知道,那又如何?”

    血哽在喉,萧正风呼吸凝滞,死死盯着萧正则。

    “殷令仪首次毒发是在八月初三,迄今两月有余,调查一度进展缓慢,是玉无瑕帮了你吧。”萧正则淡淡道,“这样一桩大案,知情人确实不多,但也不少,一面拖延查案,一面捂人口舌,纵观京城上下只有惊风楼做得到。”

    萧正风脸色巨变:“你——”

    “我不知道你给了玉无瑕多大好处,又许了她何种承诺,但我比你清楚一点——玉无瑕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明白人。”萧正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给予她的东西,足够让她引火烧身吗?”

    此言一出,萧正风浑身一震,沾满鲜血的手用力握紧,嘴唇张合了好几下都没能发出声来。

    萧正则又问道:“你知我为何急召姑射仙入京吗?”

    “……”

    萧正风原本想说你是怀疑我跟玉无瑕联起手来欺上瞒下,说你怕殷令仪死在宫里,结果话到嘴边,脑海中突兀灵光一现,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你总算明白了。”萧正则叹了口气,“可惜太晚。”

    这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浑水,却也不失为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年初时萧太后问及下任阁主人选,不仅萧正风计上心头,萧正则自己也并非无动于衷。

    “我这一生不复婚娶,不留儿女骨血,亦不收弟子传人。”

    人生非金石,终将归于尘土,萧正则固然正值壮年,但天有不测风云,听雨阁这柄利器不可一日无人执剑,他是该为日后考虑了。

    “殷令仪若能转危为安实是最好,一旦回天乏术,我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收拾残局,所以……这是一场给你们三个人的考验。”

    在其位,谋其事,担其责,三者缺一不可。

    萧正风一步错步步错,待他在长生宴上对建王殷焘出手,就意味着彻底出局。

    “我知道你不甘服输,也无须你认错,只是看在宗族的份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萧正则轻声道,“百招之内,你既然胜不过我,就乖乖地自食苦果,别让我更看不起你,也别让萧家因你深陷泥沼。”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猛然袭来,萧正风步履蹒跚地往后退去,眼里的血丝几乎要溢出来,颤声道:“你……你要杀我?你敢杀我!”

    萧正则不语,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不啻是踏在了萧正风心上,他想要逃出这里,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眼看着萧正则步步逼近,他一面连连后退,一面像个疯子一样胡乱挥手抵挡,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不准过来!萧正则,我警告你别动!你不配让我认错,你没资格处置我!我爹是庆云侯,我娘……对,还有我姑母,姑母她也不会容忍你对我下——”

    他的话没能说完,萧正则已箭步上前,左手五指屈爪抓他右肩,右手攥指成拳击他胸膛。萧正风骇得亡魂大冒,仓促之间不及躲闪,唯有双手齐出,使了个“分花拂柳”的招数,意图借力卸力,却不想萧正则下盘未动,上身斜闪,萧正风两面同时落空,手臂反被他扣住。

    “住手——啊啊啊!”

    怒斥声突兀变为惨叫,萧正风两条手臂筋折,萧正则让过他狠命一踢,旋身绕到他身后,双手拇指同时击中他左右太阳穴,劲力一放一收间,萧正风只觉脑中如有霹雳炸开,眼前猛地一黑,被萧正则用力一踢膝弯,整个人都软倒下来。

    萧正则出手实在狠疾利落,一掌压住他后颈大椎穴,又一脚踢中他丹田要害,上下同时发力,萧正风涣散的双目蓦地圆睁,浑身筋骨乱响一气,随即四肢百骸俱震,已是真气泄尽,功力全失。

    数十年寒暑苦功,至此化为乌有。

    “自今日起,你再也不是听雨阁的紫电楼之主。”萧正则放手任他瘫软倒地,神态淡漠依旧,“这件事到此为止,日后好生做你的庆云侯世子吧。”

    说罢,他掸去袖上浮尘,看了眼将明天色,转身便要离开。

    “……野种。”

    地上烂泥一般的人用下巴点着地,勉强扭过头来,满是血丝的眼里倒映着萧正则的背影,从嘴里艰难地吐出这些恶毒字眼。

    “旁支……庶子……”

    “你不过是我们宗家的……狗奴才……”

    “你敢动我,萧家……容不下你……”

    “你只是你爹跟无名贱妇苟合……生下来的野种……”

    最后一句话音未落,一道劲风逆卷而来,仿佛兜头扇了萧正风一巴掌,将他剩下的话都打了回去。

    萧正则一次也没回头看。

    他走出演武场,穿过条石小径,回到了灯火通明的正堂。

    江烟萝与玉无瑕正在棋盘上厮杀,黑白大龙相互缠咬,正是胜负难分之际,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两人同时投子收手,一旁打瞌睡的昭衍也耳朵微动,立刻睁开清明双眼,转头便见萧正则推门而入。

    “久等了。”

    萧正则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一扫而过,抬步走到上首坐下,沉声道:“来人,带杜允之。”

    长夜将明,尚且未明。

第二百四十章·侠寇

    听雨阁刑讯俘虏的手段有多狠辣,杜允之早已司空见惯,亲身尝试却是头一遭。

    对待陈敏那等文官的针刑是不屑于用在习武之人身上的,暗狱里有精通分筋错骨手的高人,杜允之落在他们手里不过两个时辰,人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样,待到萧正则下令将他带来,狱卒们又花了些时间将其骨节复位,这才把人拖进正堂,另有一份口供呈上。

    眼见杜允之惨状,江烟萝与玉无瑕俱是无动于衷,昭衍倒起了些兴趣,亲自上前查看了一番,他是个中行家,上手摸过便知杜允之四肢关节起码在短时间内脱位不下十次,连筋带骨无一处好过,顿时“啧”了两声,正要将软绵绵的手臂搁回原位,却见杜允之勉强扭过头来,一双猩红的眼睛正怨毒无比地瞪视着自己。

    “啊呀。”昭衍怪叫一声向后退去,故意当着杜允之的面扯着江烟萝衣袖作态,“他还瞪我咧,好骇人。”

    江烟萝反手将彩绘狐面扣在了他脸上,半嗔道:“谁教你去作怪,好生坐着。”

    这一声轻叱听不出多少怒气,倒是亲昵得紧,杜允之哽在喉间的一口气险些逼出了血,他正要开口,却见江烟萝眼角带风般斜睨过来,登时又闭紧了嘴。

    萧正则高坐上首,对下头的动静置若罔闻,他聚精会神地看完这份口供,眉峰轻轻一挑,转手将之抛给了玉无瑕。

    因着先前对弈,玉无瑕与江烟萝坐得极近,昭衍也厚颜凑到她们身后探看,不难瞧出这份口供是催急而成,一字一句皆出自杜允之那张嘴,未有半点润色偏重,倒是方便了眼下事态。

    昭衍一目十行地扫了遍,只觉得这口供从头到尾、字里行间无不写着个大大的“冤”字,险些笑出来。

    倒不是杜允之嘴硬,而是在他看来,自己本就冤枉至极。

    几页白纸黑字上,杜允之为求脱罪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除了死守自己与江烟萝的关系,其他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东西都跟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甚至不再掩饰自己对楼主玉无瑕的怀疑和敌意。

    当狱卒问到他为何会潜入长生宴图谋不轨时,杜允之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从他如何发现有人买通医师试图毒杀陈敏,到他跟踪对方发现兰姑与人勾结,再到他潜入留香院偷听兰姑跟头牌“鸳鸯”的刺杀密谋却被两人发现……诸般种种,倾肠倒肚,若非不合时宜,昭衍几乎要给他挤出两滴猫尿来。

    “从他身上确实搜出了一张人皮面具,那处废宅也有人赶去了,井下确有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已验明其身份,确认是紫电楼的红霞。”手指轻敲桌面,萧正则看向玉无瑕,“玉楼主,你可有话要说?”

    玉无瑕从容起身,拈起那张人皮面具端详了片刻,笑道:“单看此物,的确是我独门秘技所成,只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

    “是它不够好。”随手将面具丢回桌上,玉无瑕轻蔑一笑,“所谓以皮换皮之术,便是将一个人的皮完美置换到另一人身上,保证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莫说是头破血流,就算剥皮拆骨,也还原不了此人最初的模样,倘若轻易被人揭穿,我怕是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昭衍道:“玉楼主的意思是,此物并非出自你手,而是有人偷师窃艺,意图栽赃?”

    玉无瑕幽幽道:“栽赃倒是未必,易容术虽为江湖奇技,但并非一家独大,技艺达到某一境界后难免殊途同归,是以当世易容高手为数不多,却也不少,譬如姑射仙手下那位春雪姑娘,不就精通此道吗?”

    “玉楼主谬赞。”江烟萝眼皮一掀,“当初承蒙前辈不吝赐教,奈何春雪天资愚钝,只学得些许皮毛,莫说她远在栖凰山,就算人在这里,也是万万不敢班门弄斧的。”

    她没指望一张人皮面具能将玉无瑕拉下马,毕竟这女人纵横江湖大半生,若是个轻易能被人抓住把柄的蠢物,也打拼不出“锁骨菩萨”的赫赫凶名,左右好戏刚开场,精彩的都在后头。

    昭衍适时道:“面具既是从红霞脸上揭下来的,人又是萧楼主的属下,不如向萧楼主问个清楚?”

    萧正则道:“我已经问过了,他什么也不肯说。”

    “那杜允之口中提到的医师可曾审讯过了?”

    “去晚一步,人死了。”萧正则目光沉沉,“失足跌撞,头碰桌角,发现时已然气绝。”

    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杜允之浑身一僵,他惊怒无比地看着玉无瑕,昭衍却是眼珠一转,悄然瞥向了江烟萝,见她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至于兰姑……”

    兰姑替听雨阁效命多年,萧正则当然不会为杜允之的片面之词就急着拿人用刑,他让手下人盯紧了她,目前未有消息传来,说明对方尚且安分。

    然而,萧正则在片刻停顿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袖里取出了一张折纸,赫然是玉无瑕当日写给兰姑之女的解药方子。

    玉无瑕看清纸上内容,依旧声色不动,顺着萧正则的话道:“阁主要是疑心,属下这就命人将兰姑带去暗狱,倘若她不肯说,再拿了她女儿去,清白与否自有结果。”

    昭衍“噗”地笑出了声,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自己看来,连忙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触景生情,想到了一桩好笑的事。”

    玉无瑕冷冷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山主不妨说来一听。”

    “杀人不过头点地,皮肉受苦不如攻心,拿兰姑的女儿逼迫她说真话,确实是一招妙棋。”昭衍拊掌笑道,“只不过,倘使我没记错,当年听雨阁假借生花洞余孽掳掠方怀远妻儿刑讯相比,用的也是此法吧?”

    猛虎尚有舐犊之情,可有些人远比虎狼狠心。

    堂中一时间鸦雀无声。

    半晌,玉无瑕坐回了原位,唉声叹气道:“把戏用旧,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

    “我倒有个新点子。”昭衍笑眯眯地道,“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杜允之口口声声说玉楼主才是幕后黑手,不如就请玉楼主先往暗狱走一趟,我等再将兰姑带去当面拷问,只要玉楼主身正不怕影子斜,吃些皮肉之苦便能洗清嫌疑,这样如何?”

    玉无瑕抬头看他,妩媚动人的笑容终于维系不住,眉目里满含煞气。

    “昭衍,不可失礼。”江烟萝轻声道,“六年前绛城诛魔一役,玉楼主居功至伟,此后为听雨阁鞠躬尽瘁,办过不知多少朝野悬案,功劳苦劳数不胜数,岂可草率相待?”

    闻言,昭衍从善如流地朝玉无瑕赔了罪,退回到江烟萝身边。

    好个一唱一和!

    玉无瑕心中冷笑,又瞥了眼地上的杜允之,索性起身向萧正则一拜,道:“阁主,属下承蒙您的看重,于两月前接手此案调查真相,却是办事不力,又卷入到案情龃龉之中,一来无颜担当重任,二来只怕无以服众,在此自请受罚,听凭处置。”

    以退为进,果然是能屈能伸的锁骨菩萨。

    萧正则高居在上,将底下人的明争暗斗看了个真真切切,他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暂且收回你手中一切权柄,惊风楼自你往下三级要员即日起不得离开平安坊,随时听候审讯,直到水落石出。”

    玉无瑕未有半分异议,低头道:“属下遵命。”

    “惊风楼的事务……”萧正则抬眼一扫,“姑射仙,由你暂代处理,意下如何?”

    江烟萝却道:“属下以为不妥。”

    “嗯?”

    “阁主信重,属下不胜荣幸,本该为您分忧解难,但是……”

    话音一顿,江烟萝面露惭愧之色,道:“想来您也知道,属下常年奔波在外,对京中人情诸事知悉有限,这些年幸有陈朔为我打理楼中事务,若再接手惊风楼机要,只怕左支右绌。”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若非萧正则知道美人皮下生得怎般心肠,恐怕也要被她骗过。

    不过,算她识相。

    “既然如此,在本案尘埃落定之前,我会亲自掌管惊风楼事务。”萧正则语气渐重,“姑射仙,你身为浮云楼之主,早些年岁数尚轻,我不曾多加过问,如今你已是桃李年华,当知朝野诸事孰轻孰重,本案后续就移交你手,你也趁此机会好生磨练一番,尽快担起楼主的责任来。”

    江烟萝这回没有推诿,福身道:“遵命。”

    萧正则的目光落在了昭衍身上,神色稍缓道:“这一次,小山主为我听雨阁助力良多,实是劳苦功高。”

    昭衍谦逊道:“兹事体大,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萧正则一笑,忽又问道:“你可愿加入听雨阁,从此为朝廷尽忠效力?”

    这话问得毫不遮掩,莫说是江烟萝和玉无瑕,便连半死不活的杜允之也听得清清楚楚,俱是心头一凛,屏息静待回答。

    昭衍没有片刻迟疑,直言道:“不愿。”

    萧正则并未动怒,抬眼一扫江烟萝,语气平和地道:“我观你也不是甘于平凡之辈,若是有何难处,不必顾虑重重。”

    “难处算不上,只有一点——”昭衍苦笑道,“在下出身草莽,总归要回江湖中去,若是加入了听雨阁,一旦传扬出去,恐怕三山四海就没有在下的容身之地了。”

    玉无瑕斥道:“大胆!”

    萧正则摆了摆手,凝视着他道:“替听雨阁办事,会武林同道让对你不齿?”

    堂中没有外人,昭衍也不遮遮掩掩,坦然道:“是。”

    “为什么?”萧正则神情淡淡,“因为听雨阁是他们口中的‘朝廷鹰犬’,还是去岁方家那桩案子?”

    昭衍叹道:“阁主心知肚明,何必为难在下呢?”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待江湖人的吗?”萧正则笑了笑,这笑容不见狠意,只是有些冷。

    昭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道:“侠以武犯禁。”

    “你出身关外,却读过韩非子的《五蠹》?”

    “毕竟百十年前,寒山也是关内之土。”

    “你既然明白,我也不必多费唇舌。”萧正则目光渐冷,“近百年来,武林纷争与日俱增,江湖虽有黑白两道之分,但在我看来,黑道白道都不过是一群恃武扬威的凶徒,他们倚仗武功排除异己,划地立派自定规矩,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甚至公然反抗朝廷律令,你说……这些江湖人,与贼寇有何区别?”

    昭衍道:“侠与寇,终归是不同的。”

    “那么朝与野,为何要有天差地别?”

    昭衍被他问住了。

    “答案是,这些都没有区别,也不该有区别。”

    三言两语间,萧正则身上气势几变,他不仅在看昭衍,也在看堂下神色各异的两个女人,目光如剑一样锐利,仿佛能剖开皮囊看到他们心里去。

    没有人胆敢直视这样的目光。

    “小山主,我不急于一时,你好好考虑。”萧正则缓缓道,“都下去吧。”

    他端起茶盏,送客。

    玉无瑕率先行礼告退,江烟萝紧随其后。

    昭衍慢了两步,他皱着眉一脸沉思状,直到萧正则抬眸看来,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却在临出门时驻足,侧首回望道:“有区别。”

    萧正则不语,只听他继续道:“萧阁主,我是个野小子,没读过几本圣人经典,你要问我朝野之别、国朝纲要,我是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但有一点……我生在江湖长在江湖,未来或将死于江湖,究竟何为‘侠’、何为‘寇’,恩师从小教我,我一日不敢忘。”

    “愿闻其详。”

    昭衍笑了一声,道:“你认为侠与寇没有区别,是因为你身在其位,管的不是仁义而是律法,只要反抗你、反抗朝廷,不论是侠或寇,在你眼里都是反贼。”

    “违背律令,对抗朝廷,难道不是反贼?”

    “是,也不是。”昭衍道,“纵观历朝历代,侠也好,寇也罢,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有句话叫‘不以成败论英雄’,对侠客来说也是如此……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亦有‘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成王败寇的规矩不该用在这里,因为在真正的侠者面前,胜负荣辱永远不如是非对错重要。”

    顶天立地方为人,薄情寡义不为侠。

    昭衍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但是今日,他不想做一个缄默无言的懦夫。

    萧正则沉默了许久,久到堂中气氛冷凝如冰,昭衍扶在门框上的手也微微用力。

    “……你心里如此清楚。”萧正则低声道,“又为何,要走一条在你眼中大错特错的路呢?”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像是在诘问昭衍,又像是问一个不在这里、永远不会回答的人。

    在这一瞬间,昭衍脑海中飞快闪过了许多念头,他深深看了萧正则一眼,道:“因为……人能走什么路,有时候不是全由自己决定的。”

    说完这句话,昭衍不再耽搁,转身走了出去,

    偌大厅堂之内,只剩下了默然无言的萧正则,以及无处可逃的杜允之。

    北地十月,屋里没有铺设地暖也没有烧起炭盆,杜允之趴在地上早已冷得浑身发颤,可在此时此刻,他咬紧牙关克制着身体战栗,连抖一下都不敢。

    直到外面再也没有了动静,天光也透过窗纸照了进来,萧正则终于起身,一步步走到了杜允之面前。

    “阁、阁主……”杜允之艰难万分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浑身气力已竭,再也说不出更多话来。

    萧正则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在杜允之以为命数休矣时,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跟着姑射仙几年了?”

    杜允之一愣,旋即身躯剧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一股从心底深处升起的恐惧,仿佛猛兽张开巨口,一下子将他整个人都吞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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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