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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暗潮

    四明馆的风波很快平息了。

    当晚事发突然,座位稍远些的宾客们来不及看清台上变故,狼灯已轰然炸开,场馆内流火四溅,人人自顾不暇,压根顾不上回身多看,只当是一场意外。

    至于那些见到了杜允之袭杀舞者又被昭衍当场擒获的客人,长生宴是按照身份高低排席安座,此等贵客最是难缠,却也最是知情识趣,一看听雨阁应对有序,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纵有满腹疑云,面上总归是个顶个的嘴严,不敢泄露半点风声。

    封住这些闲杂人等的耳目口舌,对萧正则来说易如反掌,真正麻烦的只有两人,即是郞铎与殷焘。

    郞铎大张旗鼓举办这场长生宴,说是祝祷天神诞日,实则为了趁机结交京中权贵,个中缘由还得追溯到八月“野狼”潜入雁北关刺杀守备要员一事上,急报甫一入京,即刻上达天听,上至帝后下至百官,有人忧心忡忡,亦有人震怒不已,最终萧太后与众臣议定——缓动兵戈,暂停互市。

    互市一关,以雁北关为首的北疆各地重镇都戒严起来,郞铎身为乌勒国使臣,岂有不知风向急转之理?他数次求见永安帝无果,又与萧太后斡旋不下,于是另辟蹊径,结交朝官以利游说,朝中本就有不少人反对征讨乌勒,如此一来决议一拖再拖,至今也没定下个结果,反倒让郞铎趁机与不少权贵有了来往,还想借助长生宴将手伸进宗亲一方。

    就算没有昭衍那番提议,萧正则也不会放任堂堂宗室亲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私通外敌,这一回横生枝节让郞铎未能成事,想来他是不会就此作罢的。

    倒是建王殷焘,一回到鸿胪寺便生了场大病,至今卧床不起。

    “那位王爷这回可是被吓去了半条命。”

    浮云楼主院内,昭衍坐没坐相地瘫在摇椅上,一面剥果子吃,一面兴致勃勃地道:“可惜你当晚不在场,没见到萧正风凶相毕露的模样,我若是再慢上片刻,保准这王爷的脖子就要被扭断,两只眼睛一下子从前面转到后头,你说骇不骇人?”

    江烟萝掩口笑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些出手?”

    “这不是想着见识一下王爷的胆子究竟有多大嘛。”昭衍将一瓣蜜橘丢进嘴里,“毒害平南王女、栽赃当今太后、勾结乌勒外使……你看这一桩桩一件件,若是没吃上几斤熊心豹子胆,哪做得出此等又蠢又坏的事情?”

    江烟萝笑得花枝乱颤,末了道:“萧阁主也是这样想的。”

    萧正则若是不想让殷焘吃顿刻骨铭心的教训,他有不下十种法子能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保其万无一失,却是亲自带昭衍去了鸿胪寺,当着建王父子的面让人将昭衍易容成殷宁的样子,再送对方去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萧正风在四明馆内图穷匕见,殷焘若是执意追究,定能将掀起惊涛骇浪,但是……他们父子做贼心虚,先被萧正则敲打一番,又被萧正风吓破了胆,短时间内是不敢再生事端了。”

    又取了一只橘子,昭衍慢条斯理地剥着果皮,嘴上由衷感慨道:“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萧阁主的城府手段,我算是见识到了。”

    他与江烟萝入京不过几日,这桩云谲波诡的案子就有了重大转折,并非他二人本事通天,而是那只遮天手见时机已到,主动拨云见日。

    “恐怕在我初次接到召令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江烟萝看着昭衍剥橘子,一丝丝白络被他仔细扯下,就如同迷雾重重的案件被逐步抽丝剥茧——

    为了进一步独揽大权,萧氏为首的外戚权党近些年来力主推行削藩策,去岁云岭地崩后,萧太后迫永安帝下诏罪己,以敬天祭祖为由召宗亲入京,这便是软刀子割肉的手段,偏生大靖自三王之乱以来,皇族香火日渐凋零,唯一手握重权的平南王远在西南,在京十多位宗亲也是各怀心思,其中殷焘父子先出阴招,却不想一切都落入了萧正风的算计里。

    萧正风对萧正则嫉恨多年,他又是萧家未来的家主,按照听雨阁两代阁主皆姓萧的传统,阁主之位早已被他视为囊中之物,偏偏萧正则瞧他不上,且不知如何说服了太后,准备举贤不举亲。因此,萧正风在惊怒交加之余愈发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建王父子的打算于他而言不啻于瞌睡来了送枕头。

    可他同样没有想到,自己也是被香饵勾来的鱼。

    “以萧正风的性子,他不可能在一败涂地后什么也没说。”

    毫不客气地从昭衍手里抢了剥好的橘子,江烟萝轻咬了一口酸甜果肉,声音也变得甜腻起来:“别人不清楚杜允之跟我的关系,萧正风却是知晓的……陈敏被抓是因为杜允之告密,阻止医师灭口陈敏的人也是杜允之,最后揭穿红霞真面目、破坏长生宴的人还是他,换作你是萧正风,你会怎么想?”

    “恨不能生啖汝肉。”

    在萧正风看来,假意合作的玉无瑕确实耍弄了他,可要说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却是杜允之身后的江烟萝。

    他不会低头服输,不会认罪知错,但一定会把江烟萝拉下浑水。

    “我若没有猜错,他怕是以为我跟玉无瑕明里不合暗中联手……怨恨是不讲道理的,他即使输了,也不肯让害了自己的人好过。”

    “然而,昨日萧阁主对这些只字不提。”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江烟萝将残缺的橘子放回盘中,“阿衍哥哥,你说他为何要故作不知呢?”

    萧正则亲手抓住了萧正风,代表这桩谜案最后的空缺也被填补完整,他必然知道了玉无瑕在过去两月间为萧正风做过的掩护,也会通过杜允之深挖到江烟萝身上……换言之,只要萧正则动个念头,昨天没有人能安然走出总坛大门。

    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选择了继续放任。

    昭衍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八月遇袭那件事吗?”

    江烟萝微怔,旋即眸中掠过一抹厉色,轻声道:“血的教训,哪能说忘就忘?”

    “时至今日,你可知道是谁干的了?”

    “是玉无瑕。”江烟萝斩钉截铁地道,“她知道我的身份,又洞悉了萧正则的意图,倘若我在那时顺利入京,三方争斗也将提前开始,于她而言是大不利,所以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利用鲤鱼江行动失败将杜允之牵扯进来,一面让人在半路伏击了我。”

    这一招双管齐下,成功绊住了江烟萝的脚步,也将京城这场迷局拖延至今。

    “两个月的时间,以有心算无心,足够她将劣势扭转为优势了。”昭衍不无赞叹地道,“玉无瑕之所以为萧正风收拾狼藉,并非有意投诚,而是她要让萧正风做自己的挡箭牌,等到你我入京,她就果断舍弃了价值将尽的萧正风,利用杜允之将你推上风口浪尖,一旦萧正风落败,你就能为玉无瑕挡住疯狗的撕咬。”

    江烟萝秀眉微蹙:“可她如何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这就要问你了。”昭衍笑了起来,“你用了什么法子破局,占据先机的她也一样。”

    江烟萝顿时心中一凛!

    京城这潭浑水说深不深,说浅也不浅,一旦置身其中就会越陷越深,要想平安上岸,除非有人递来救命竹竿。

    毫无疑问,手握竹竿的这个人自始至终都是萧正则。

    “建王是鱼,萧正风是熊,要想鱼与熊掌兼得,必先以鱼诱熊。”昭衍意有所指地道,“此法虽好,但要注意分寸,否则容易鱼与熊掌皆失。”

    江烟萝颔首道:“建王父子的确不能死。”

    “这就是萧正则的底线,只要不越过雷池,他就会在最后关头递出竹竿。”昭衍耸了耸肩,“倘若我没猜错,长生宴上那壶福酒该是被动过手脚的,可事后经人查验,酒水无毒无害,你说是为什么呢?”

    “玉无瑕知道萧正风的全部计划,是她提前将酒给换了。”江烟萝的眼睛越来越亮,“如果咱们没去找萧正则据实禀报,这场长生宴后玉无瑕就是最大赢家!”

    “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输。”昭衍提醒道,“咱们横插一手摘了她的桃子不假,可玉无瑕利用杜允之将萧正风的恨火引向了你,自个儿以退为进淡出漩涡中心,你说萧正则为何按下不提?他心里门儿清,知道这潭浑水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而事情止步于此恰到好处,他准备收尾了。”

    冯墨生叛逃在先,萧正风倒台在后,听雨阁内部势力格局至此迎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清洗重组,萧正则手里的力量空前强大,麾下玉无瑕与江烟萝分庭抗礼,三方形成了真正的鼎足之势,这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见江烟萝脸色不虞,昭衍宽慰道:“此番是她先发制人,下次……”

    “还没完呢。”江烟萝忽地弯起眉眼,“这件事,没完。”

    昭衍心中倏然一悸,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杜允之还活着。

    “阿衍哥哥,你说的句句在理,但有一点说错了……”

    江烟萝站起身来,倾身凑近昭衍,在他耳边道:“萧正则不是准备收尾,而是刚刚抛钩。”

    倘若萧正则有心收尾,就该杀了杜允之灭口,才好将这件事掐个戛然而止。

    然而,杜允之不仅没死,还被丢回了暗狱,等候再审。

    萧正则留着一枚弃子,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暗狱深处,杜允之仰躺在一堆乱草上,两眼直直望着乌黑牢顶,心里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隔壁牢房里不时传出又哭又笑的怪声,那是陈敏发出来的,这个本该前途无量的礼部右侍郎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却在得知萧正风被革职幽禁后丧失了意志,不知是装疯卖傻还是真成了疯子。

    杜允之觉得这恐怕就是自己的未来。

    被萧正则当面点破他与姑射仙的关系时,杜允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他脑海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没有一个是姑射仙会来救他。

    他跟了姑射仙多年,纵有满腔非分之想,却也知道痴心妄念终成空。

    杜允之对此没有什么怨愤,左右姑射仙对他恩同再造,这些年来也无苛待,他的真心不足一两二钱重,却是毫无保留地给了她,这次失手也是自己犯蠢着了玉无瑕的道,怕只怕牵连了姑射仙。

    萧正则没有杀他,他反而更加惶恐了。

    暗狱不见天日,自然不知阴阳晨昏之变,杜允之在草堆上翻转反侧,好不容易睡了过去,做了场断断续续的噩梦,依稀是北屏州当年那场大火。

    他梦见了自己的爹,容貌已经模糊不清的男人趴在火海中,杜允之想要把他拖出来,却被狠狠甩开,有声嘶力竭的咒骂在耳边响起,偏偏他一句也听不清。

    半梦半醒的杜允之觉得委屈,爹在世的时候都不曾骂过他,多年来头一回托梦,怎么不给个好脸呢?

    委屈了片刻,他又恍惚想起自己的爹是死在了那场大火之前,哪会趴在火海里等他来见最后一面?果然梦都是莫名其妙的。

    耳畔传来了脚步声。

    杜允之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先是惊喜,随即紧张起来,慌忙道:“你、咳!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正是陈朔,他屏退了狱卒,孤身走进牢房里,从头到脚打量了杜允之一番,道:“伤势如何?”

    杜允之愣了片刻,突然有股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他勉强压了压心口,哑声道:“你……是仙子让你来救我?”

    话音未落,他又变了脸色,踉跄着站了起来,道:“不,我不能走!你回去告诉仙子,萧……阁主他知道我们是一伙的了,他什么都知道!”

    陈朔面上不见动容,沉声道:“随我走!”

    杜允之急道:“你就这么带我走了,仙子该怎么办?”

    陈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本案后续已被移交至楼主手中,我奉命前来提审你。”

    闻言,杜允之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神来,方知是场空欢喜,刚挂起的笑容泛起苦涩,低声道:“是。”

    果不其然,陈朔带杜允之走出牢房,沿途狱卒见了并无阻拦,两人一路走到了刑堂,里面备好了火烛,映得各种刑具血光凛凛,令杜允之见了便不寒而栗。

    他环视左右,不见江烟萝踪影,心里那点痴念也化为乌有,见陈朔屏退了外人,迟疑道:“你独自审我?”

    铁门关闭时带起一阵冷风,烛火被吹得摇曳起来,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平添了三分诡谲味道。

    杜允之突兀打了个寒颤,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脚下无意识地后退,直到踢着了木凳,发出一声不小的动静,本该守在外面的狱卒却没有敲门询问。

    “你——”

    猛然间,杜允之意识到了什么,他指着面前之人,惊恐道:“你不是陈朔!”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蠢。”

    话虽如此,但这个站在杜允之面前的人,从上到下无一处不是陈朔该有的样子,就连说话的声音、语气也与往日无异。

    天下间唯有一人能做到这一步。

    “玉、无、瑕!”

第二百四十二章·交换

    “陈大人,您这趟……可是又要提审那杜允之?”

    晌午时分,陈朔刚走到暗狱大门前,便有一名守卫满脸堆笑地迎上来,令他眉头一皱。

    短短几日间,京城出了许多变故,听雨阁内更是天翻地覆,先是萧正风被罢职褫位,紧接着玉无瑕受查遭禁,算上形同裁撤的忽雷楼,风、云、雷、电四部竟只剩下浮云楼这根独木。随着江烟萝的地位水涨船高,浮云楼司掌职务也愈发繁重,陈朔已忙碌了整整两天一夜,好不容易休了半日,总算挤出空闲来此准备提审罪犯,不料竟遇蹊跷。

    陈朔不动声色,态度寻常地与这守卫交谈了两句,轻易从其口中套出话来,原是“自己”昨晚四更天时便来此夜审犯人杜允之,将人关进刑堂严加拷问,直至天明方休,未曾想这又来了。

    “杜允之如何了?”

    “这……”守卫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这厮嘴硬,您用了大刑,离开前吩咐了不准动他,人还在刑堂里。”

    陈朔脸色一沉,守卫被他气势所慑不敢再言,忙领路来到刑堂。铁门甫一打开,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只见杜允之蜷缩在墙角,屋里灯火昏暗,浓重的阴影几乎将他大半身形遮掩,兀自瑟瑟发抖。

    急走几步,陈朔不由分说地就要将杜允之从角落里拖出来,不想一触摸就冷得手抖,再看这人满脸青白,嘴唇已冻得发紫,分明是冷极了。

    在听雨阁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陈朔一眼就能看出杜允之身上流血的不过是些皮肉伤,真正折磨他的是体内寒气,玉无瑕修行截天阴劲数十年,她将一股极阴寒气打入杜允之体内,使人全身寒冷彻骨,气血脏腑如被冰封,一呼吸、一运劲都痛苦万分,若是没有极阳内劲驱寒护体,顶多熬上一天半日就要被活活冻死,可谓杀人不见血。

    陈朔心道不好,忙运功在杜允之胸口推拿几下,他绰号“观音臂”,武功走的是中正路子,虽不能化解这极阴寒气,但可缓一时之急,足够让杜允之撑到得救。

    然而,玉无瑕这一回是下了狠手,陈朔接连传入三股内力,一次比一次浑厚精纯,杜允之的脸色才慢慢由青转白,再逐渐有了些微血色,眼睛也睁了开来。

    一见陈朔,杜允之眼里登时流露出惊恐之色,顾不得自己满身是伤,连滚带爬也要逃离开去,被陈朔一把按住肩头时兀自挣扎,嘴里喃喃道:“我不说、我不信你……饶了我吧,求你饶了我……”

    “杜允之,你好生看一眼我是谁!”

    过多损耗内力,陈朔的脸色极为难看,他伸手疾点杜允之身上两处大穴,拼命挣扎的人被疼痛刺激得浑身一僵,脑子总算清醒了些,怔怔盯着陈朔看了半晌,颤声道:“你是——陈大人!”

    见他认清了人,陈朔喘出一口粗气,抬手斥退了带路的守卫,问道:“你仔细说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杜允之竟没有立时回话,陈朔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才听他道:“是、是玉无瑕……她易容成你的样子,将我带到刑堂里威逼利诱,要我、要我出卖琅嬛馆的机密,反咬仙子……”

    陈朔目光一冷:“你说了?”

    “我、我怎会背叛仙子。”杜允之神情恍惚,“承蒙仙子大恩,方有我这半生造化,我敬她爱她,再如何贪生怕死也是不敢教她失望的,可是……”

    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怖又不敢置信的事情,脸上那一丝血色飞快消失,寒意又侵蚀上来,浑身抖似筛糠。

    见状,陈朔用力抓住杜允之的后颈强迫其仰起头来直面自己,沉声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玉无瑕说……我做的这一切,不过是痴心错付,仙子从来没、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她只是利用我的身份招揽琅嬛馆旧部,等到时机成熟就……”

    陈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杜允之不知怎的竟没有住口,而是用一种惶恐不安的眼神直直看过来,声音沙哑地道:“她还说……只要我肯归顺,她不仅能救我出去,还、还会告诉我……当年琅嬛馆那场大火的真相。”

    这一句话令陈朔心下猛地跳了跳。

    但凡不为姑射仙意乱神迷,杜允之倒也是个难得的机敏之人,他立刻察觉到陈朔身上气息骤变,尽管只在转瞬间,仍被他捕捉到了那丝森然杀意。

    杜允之知道自己该闭嘴了,但北屏州那场大火纵使过去了快十八年,至今仍在他梦里心间熊熊燃烧,他往后挪了两步,满是血丝的眼睛直勾勾望着陈朔,道:“陈大人,我记得仙子说过,当初我爹被人害死、琅嬛馆毁于大火……这些都是仇家干的,当中还有飞星盟余孽挑拨作梗,才、才让我家破人亡,可……玉无瑕,她是什么意思?”

    恐惧随着寒意一同席卷全身,杜允之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陈朔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她能有什么意思?如今玉无瑕已经跟咱们楼主势如水火,她既然落了下风,定是要千方百计扳回来,这才盯上了你!杜允之,你也在玉无瑕手下做过事,当知此妇是何等狡诈狠辣之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敢信?”

    杜允之身躯一震,讷讷低下头去,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看起来像是被说服了,但陈朔知道玉无瑕既然把这道伤疤揭开,就不会再让任何人轻易遮掩过去。

    即便杜允之身上还有不小价值,这下也是留不得了。

    一念及此,陈朔伸手拂向杜允之背心灵台穴,此为督脉要穴,于肺气聚散有莫大作用,如今杜允之深受寒气折磨,再被他指力点中,寒毒登时就要侵入肺腑,必死无疑。

    他动作既轻且快,奈何杜允之此时敏锐惊人,竟是就地一滚躲闪开去,陈朔一击落空,见他张口就要喊人,当即杀心大起,身形一晃便欺至杜允之面前,后者忙不迭抬手格挡,被陈朔轻易镇压。

    杜允之叫道:“陈大人,我对仙子忠心耿耿,你为何杀我?”

    说话间,他已中了当胸一脚,整个人仰翻在地,眼看性命将休,陈朔突觉背后一寒,似有九幽阴风呼啸刮来,只好变指为掌旋身拍去,正好接下两根葱白手指,不等他定睛看清,寒意骤然从掌心处爆发上涌,薄霜顷刻间覆住了整条手臂。

    陈朔大惊失色,只觉半边身子都被冻僵,连忙运功抵挡,奈何他先前为救醒杜允之耗损了许多内力,这一下竟没能提起足够真气,耳边突闻一声轻笑,掌中那两根指头倏然撤离,陈朔眼前一花,忙是侧身闪过,拼起余力与之缠斗,不想躺在地上的杜允之忽然出手将他右腿抱住,陈朔身形一顿,来不及将人踹死,寒风又袭至面前。

    不得已,陈朔唯有出手接掌,双臂带起连片残影,霎时施展开成名绝技“千手观音”,偷袭者一掌劈下如陷云中,只觉柔软无着力。眼看陈朔争得了一合之机,如潮寒气再度爆发,一改先前霸道之势,似轻风,若细雨,一股寒意化万千,霎时从千手观音的防御空隙间穿过,千丝万缕的寒气登时渗入陈朔体内,他整个人如堕冰窟,再不能动弹分毫!

    普天之下,有几人能够如此轻易地破解千手观音?

    平安坊内,又有几人能够练就一身极阴至寒之功?

    陈朔像是一尊冰雕,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眼中这才完全映出偷袭者的身形样貌,不是旁人,正是那与他搭话、带他走进刑堂的守卫。

    “都说了,只要你现在问及此事,他一定会取你性命。”

    绵软慵懒的女声从守卫口中发出,配合那张平平无奇的男子面容和看不出半点端倪的身形,仿佛风流女鬼借了张男人皮囊,当真是诡异至极。

    锁骨菩萨玉无瑕,本就是天下第一易容妙手。

    死里逃生的杜允之跪在地上,怔怔看着倒在面前的陈朔,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道:“他……死了吗?”

    “没呢,不过也快了。”

    玉无瑕俯下身去,轻佻地拍了拍陈朔的脸,温声细语地道:“等我把他带出去,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从颌下开个小口,把这张脸完完整整地剥下来……死人的皮不好剥,冻死的更不行。”

    杜允之知道她是故意吓唬自己,仍听得头皮发麻,可一想到陈朔真要对自己痛下杀手,这点于心不忍又被他强自压下,哑声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先前陈朔问话,杜允之所答句句是实,所问也是发自肺腑。

    此时此刻,陈朔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双目能视两耳可闻,却是闭上了眼,显然是咬紧牙关,不肯回他只言片语。

    杜允之只好望向玉无瑕,那神情可怜又可悲,像一条被人打断腿的狗。

    “他当然要杀你,因为……”玉无瑕敛了笑容,“除了你爹杜若微,你们北屏琅嬛馆杜氏一门,都是被他带人杀尽烧绝的。”

    陈朔猛然睁开了眼,

    若是目光能够杀人,他已将玉无瑕千刀万剐。

    杜允之身躯剧震,从额角淌下的血流进了眼睛里,他顾不上擦,仿佛也成了一尊雕像,死死看着玉无瑕,直到眼前尽是血红。

    “至于你爹是怎么死的……”玉无瑕眸中似有怜悯之色,“琅嬛馆主杜若微,武功不算一流,但保命本事是一等一的好……你说,他怎么会在上京途中被人截住,身首异处于荒山野岭?”

    “是……九宫余孽……报复……”杜允之的声音小如蚊呐,气若游丝。

    玉无瑕扬唇一笑,道:“你爹那样谨小慎微的人,旁人连他音容相貌也不知真切,更别说行踪日程,彼时飞星离散九宫不存,谁有这个本事能找出他、杀了他?”

    除非是他信任的、他将要去见的人。

    刹那间,一个名字在杜允之心头浮现——前任浮云楼之主,季繁霜。

    她同样是先代姑射仙,海天帮的韩夫人,江烟萝的生母。

    玉无瑕或许在骗他,但陈朔不会为一个挑拨离间的谎言就轻易要杀他。

    杜允之突然弯下了腰,一股莫名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用脏兮兮的手抠挖喉咙,哪怕肚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他依然像是要呕出整颗心脏。

    玉无瑕摇了摇头,弯腰就要拖动陈朔,凭她要从暗狱里带出一个大活人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至少得先找一样能装下整个人的容器。

    “……你不能杀他。”

    沙哑无力的声音从角落传来,玉无瑕转过头,只见杜允之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抖得厉害,望着陈朔的眼里满是杀意,却抓住了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强迫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玉无瑕挑起眉,问道:“为何?”

    “你如果杀了我,杀了他……姑射仙,马上就会知道的。”杜允之哆嗦着手抓紧衣襟,脸色白得吓人,“我们体内,有她种下的蛊虫。”

    杜允之身上的蛊虫是在他清醒时被种下的,当时的他甘之如饴,如今才对痛苦后知后觉。

    与他不同的是,寄生于陈朔体内的那只蛊虫原本属于季繁霜,白鹿湖一战前她已知此去必死,便将半身功力和本命蛊都留给了独女,而后江烟萝将之炼化为己用,才在这般年纪就有了傲视群雄的底气。

    玉无瑕想通其中关窍,问道:“她能凭借蛊虫间的感应掌控到哪一步?”

    “我不知……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谁,越是被她重用,越是……逃不出她的掌控。”杜允之苦笑道,“仅我所见,只要是被她种下蛊虫的人死了,不论距离远近,她都会立时知晓。”

    玉无瑕眯起眼睛:“如果同时死了好几个人,她也清楚具体吗?”

    “两人共死,她皆有所觉,再多我就不清楚了。”

    “那么……”玉无瑕向他靠近,“你们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能认出来吗?”

    杜允之摇头表示不知。

    玉无瑕不禁叹了口气,江烟萝相较季繁霜,城府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她与其打了好几年交道,对江烟萝自身隐秘的了解依旧不足。

    必须冒险试探一番,再想办法跟昭衍通个气。

    主意拿定,玉无瑕眼中杀机渐淡,目光在杜允之和陈朔之间打了个来回,唇角忽然勾了起来。

    “杜允之,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

    这句话一出,杜允之脸色几变,他打了个寒颤,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苦笑道:“就算你解了我体内寒毒,我也是……走不出这暗狱的。”

    “那可未必。”

    玉无瑕探手入怀,从暗袋里取出了又一张易容面具,当着杜允之慢慢展开,明灭烛光映得这张皮通透如蝉翼,眉目栩栩,轮廓清晰,分明是张罕见的好相貌,却看得杜允之目露惊恐,不寒而栗。

    这是一张女人的脸。

    琅嬛馆探听江湖四方隐秘,杜允之也不是没扮过女人,可这张脸……分明就是玉无瑕自己的容貌!

第二百四十三章·疾涌

    所谓世态炎凉,说白了不过浮沉起落。

    萧正风趴在地上不住喘息着,在这秋末初冬的寒凉天里,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子从他身上滴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而他赶走了所有仆从婢子,执拗地用双手和膝盖支撑住身体,想要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他这一生,除却蹒跚学步的幼年,从未有过如此不堪之时。

    萧正则出手极狠,说是废他武功,便连一星半点的内力也不给他留下,如今萧正风丹田被破,手足筋脉、行气要穴亦受损不轻,莫说挥拳动脚,连走路都举步维艰。

    先后有宫中太医和京内良医赶来为他疗伤,皆道萧正风伤势虽重,好在无一处损及要害,若是好生养伤,不难恢复行动如常。对此,萧正风半点不觉庆幸,更无丝毫感激,只有一股猛烈的屈辱汹涌来袭,他不顾自己糟糕至极的身体,歇斯底里地赶走了屋里所有人,独自窝在阴暗一角舔舐伤口,喉中满是血腥气。

    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萧正风扶着翻倒的椅子摇晃起身,他望着满地狼藉,如看见了与这些渣滓无异的自己,半晌才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讥笑,却不知讽刺的是谁。

    我输了,一败涂地。

    从事发到现在不过三天,萧正风最初是愤恨大于惊慌的,毕竟他不仅是紫电楼的楼主,还是庆云侯府的世子,也将是萧家不可替代的家主,萧正则胆敢如此对待他,即便事出有因,这以下犯上的事也不可能被轻易揭过。

    大家族内最是守旧循规,不论萧正风平时是否得人心,他既是大房嫡子,又是未来家主,即便萧正则身居高位,犯了家法也难逃处置,只因这不仅关系到萧正风一人的荣辱,更是犯了整个家族的大忌,若不将之严惩,主家嫡系的颜面将荡然无存,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三天过后,萧正则仍旧安之若素,反倒是要求仲裁惩办的族老们一个个偃旗息鼓,萧正风本人更是被软禁在了庆云侯府内。

    事态峰转,萧正风知道这必然是萧太后出了手,可他想不通,也意难平。

    都说一碗水难端平,人心也是偏颇的。从萧正风记事起,他这姑母就对庶出的萧正则另眼相待,分明她跟自己爹才是一母同胞亲兄妹,但在面对萧胜云和萧正风父子时,相处往往和气有余亲近不足,仿佛无形中有一层纱帐落下,隔开了本该血浓于水的亲人。

    萧正风行冠礼时,萧太后开私库赐下了许多奇珍珠宝,令在场宾客无不艳羡,唯独他郁郁寡欢,只因想起了先前萧正则加冠那年,萧太后虽未赐下宝物,但命人送去了一根青玉簪,乃是她娘舅生前珍爱的旧物,其人战死沙场后,这簪子就是寥寥无几的遗物之一,被萧太后珍藏了多年,足见意义非凡。

    于萧正风而言,他看不上区区一根玉簪子,却在乎萧太后对待他们两人的态度,故而在那不久之后,他找到机会摔碎了玉簪,将罪过推给了一个婢女,在那婢女被打得奄奄一息时,他冲着萧正则挑衅地一笑。

    萧正则想来是明白真相的,可他没有当场发作,将那婢女从藤鞭下救走,直到几个月后两人同入骁骑营,他在校场上光明正大地打断了萧正风两根肋骨,回家后自领三十鞭也不皱一下眉头。

    不久,靖北之战爆发,战事到了紧要关头,先帝下旨太子监国,亲自披挂率军出征,年少气盛的萧正风本欲跟随,却被父母所阻,眼睁睁看着萧正则与自己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军伍。

    待到大战告捷,先帝驾崩的噩耗与报捷文书一同传回京中,大悲大喜交织成网,将京城所有人笼罩其中,而萧正风只听进了一句话——在最后那场血战前,萧正则率十六名死士潜入敌营,成功烧毁了乌勒大军的粮草补给,一行十七人未有归来。

    他厌恶萧正则,又在那一刻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敬佩,可这点敬佩很快被更加强烈的厌恶吞没。

    后来,大哥萧正德遇刺身亡,原本无缘爵位的萧正风顺势成了世子,他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赢家。

    他本该就此青云直上,偏生造化弄人,萧正则失踪了八年,竟然活着回来了。

    厌恶终成嫉恨。

    身为世子,萧正风不必拼搏便可坐享大好荣华,可他想要解脱,非得胜过萧正则不可。因此,他放弃了家族为自己规划好的康庄大道,孤注一掷般加入了听雨阁,他不仅要赢,还想赢得彻彻底底,让萧正则在被他踩在脚下那天无话可说。

    如此过去了十多年,最终输到惨不忍睹的人,却是萧正风自己。

    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萧正风眼前阵阵发黑,不肯就此昏睡过去,他咬着牙往外走,守在门口的护卫忙不迭过来搀扶,都被他推开,他认准了一个方向,一步三晃地走过去。

    “不能就此罢休。”他心想,“至少,我要……”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瑞庆堂,喝退门前仆从,孤身入内。

    瑞庆堂是庆云侯府正堂,为庆云侯萧胜云起居处,堂前匾额金字乃先帝御笔亲书,厅中陈设无不富丽文雅,处处彰显着萧家的华贵荣光,而这一切终将属于萧正风和他的子孙,旁人连碰一指头也不可。

    即便萧太后再如何偏心萧正则,总改不得“无子国除”的纲常。

    萧正风走过这一段路,内伤又有了发作迹象,额头背后俱是冷汗涔涔,他不敢耽搁,绕过前厅进了后堂,直入正房上间,叩门道:“孩儿求见父亲!”

    说罢,不等屋里传出回应,径自推门而入。

    此时天色初昏,屋内已点起明灯火烛,一众相貌姣好的女婢或调香抚琴,或捧书念文,围绕着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尽心侍奉,乍见萧正风闯进来,众女吃惊之余忙向他福身行礼,虽有心逢迎讨好,但看萧正风脸色冷沉,皆不敢留下触霉头,一个个退了出去。

    不多时,偌大房间内只剩下了父子二人,萧正风伸手在桌上撑了一把,勉强缓过了一口气,这才拖着步子走过去,声音沙哑地道:“爹,孩儿来了。”

    闻言,昏昏欲睡的男人眼皮动了动,抬眸朝他看来,身躯陡然一僵,想要伸手抓住他,却是有心无力,险些从轮椅上翻倒下来。

    扶住老父的身躯,萧正风眼眶一热,又唤了一声“爹”。

    回应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啊啊”声。

    京城里人尽皆知,庆云侯萧胜云中风瘫痪已有六年了。

    身为侯门子弟,萧胜云打小养尊处优,虽不曾习武强身,但也算得上体魄康健,后来承袭了爵位,同胞亲妹又是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京中高官勋贵没有谁胆敢与庆云侯明着作对,他这日子过得愈发春风得意起来,年过不惑仍纵情声色,六年前纳了个美妾,想要老来得子,不料患了马上风,若非遮掩严密,对外只道疾病发作,恐怕早已传遍京城。

    出了这等事,外人不得而知,自家人却是心知肚明的,上到族老亲长,下到旁支子弟,没少人在背后耻笑。对这些人,萧正风毫不手软,抓住一个便重惩一个,那美妾更是连尸体都丢去乱葬岗喂了狗,纵使过去六载,他依旧不能释怀。

    原因无他,萧正风少时虽不如长兄受父亲宠爱,但与萧胜云的关系也算亲近,老父确实风流慕色,却不是那等色令智昏之徒,他宠爱美妾不假,可若说他会纵欲无度,萧正风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偏偏这等事情是天知地知两人知,萧胜云从那以后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美妾也在严刑拷打中咬舌自尽,再无人知晓真相了。

    萧正风看着老父,再想到形同废人的自己,不禁悲从中来,缓缓跪坐于轮椅前,低声道:“爹,我不服啊,倘使你一切安好,就算是姑……太后也不能这般欺我。”

    “啊啊啊……”萧胜云虽然动弹艰难,但头脑清明,他费力地扭动脖颈看向自己的儿子,像是在问发生了何事。

    自老父瘫痪以后,萧正风除了不能袭爵,已经是庆云侯府实际上的主人,即便遭逢大变,在这侯府内仍无人能越过他去,是以至今没有哪个下人敢到萧胜云面前嚼舌根。眼下,他亲口将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萧胜云越听越是面容扭曲,倘若他还能行动自主,恐怕已经拍案而起。

    可惜,如今的他除了瘫在轮椅上,什么也做不得。

    萧正风来这一趟,倒不是年过而立还要向老父诉苦,实在心中郁愤难平,恨恨道:“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皆是嫡长为先,庆云侯府只属于你我父子一脉,那些个旁支庶出不过是地位高些的奴仆罢了!当年萧胜峰与父亲您角力,如今萧正则又同我争权,他们父子欺人太甚……太后分明是咱们的至亲,但这些年来屡屡偏颇旁支,孩儿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这嫌隙到底生在何处,竟至于此?”

    这些话,他憋了大半辈子,先前不曾对任何人明说,当下再也隐忍不了,仿佛只有将一切都推到萧太后的偏心上头,才能减轻自己身上那些败犬无能的颓唐。

    萧正风不指望能得到任何回复,可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萧胜云竟然鼓起为数不多的力气奋起一扑,整个人歪斜向左倒下。

    “爹!”

    大吃一惊,萧正风连忙出手抱扶,却忘了自己功力尽失,伤势也未痊愈,这一下不仅没能将人抱住,连带自己也被压倒在地,后背重重砸在床踏脚上,疼得眼前一黑,好悬吐出血沫来。

    好不容易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萧正风正要唤人进来,却见萧胜云伏在地上,以下巴点着地,拼命想要往前挪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牙床下面。

    “爹,您这是……”

    萧正风心头一凛,顺着他目光看去,这张牙床占地不小,上头罗帐低垂,下方绒毯及地,将这一隅挡得严严实实。迟疑了片刻,萧正风上前将锦被绒毯悉数掀开,露出底下光秃秃的床板来,他伸手敲击了几下,回声沉闷未有空响,眉头又是一皱,回身见萧胜云仍盯着床下一角,目光中满是急切,他索性将摆在案前的镇宅宝剑取来,忍住筋脉间阵阵剧痛,强行提起全身气力,狠狠一剑朝那处劈了下去。

    “砰”的一声,木屑乱飞,这根床脚被他砍去一截,整张牙床随之倾斜,萧正风顾不得许多,塞进一个锦墩卡住牙床,定睛朝断裂处看去,只见这根床脚竟是中空的,里头赫然藏着一只首饰匣,上头蒙尘极厚,想来放了不少年头。

    他愣了片刻,将首饰匣取了出来,用袖子擦去积灰,拿到灯下将之打开,只见匣中孤零零躺着一支紫玉簪子,玉质上等,样式古朴,显然是旧物。

    萧正风觉得这簪子有些眼熟,对着烛光看了半晌,发现簪首那朵兰花后头刻了个“妤”字,簪身有两处断裂,又被人巧手补好,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

    一瞬间,他想到了这支紫玉簪的主人究竟是谁——当今太后姓萧,闺名胜妤。

    意识到了这一点,萧正风随之想起了自己缘何对这支紫玉簪感到眼熟,当年萧正则加冠时所得那支青玉簪与此极为相似,不过将雕花换成了竹样。

    如今想来,恐怕这簪子本就是紫青一对,乃先代侯夫人与其兄长所有,后者战死沙场后,两支玉簪都到了她手里,而她有两个儿子,不愿厚此薄彼,索性将两支簪子都给了女儿。

    青玉簪被萧太后送给了萧正则,属于她本人的紫玉簪怎会出现在这里?

    萧正风狐疑地看向老父,发现萧胜云仍看着那空匣子,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将匣子拿起来仔细端详,发现下头竟有夹层,抽开隔板后便见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信纸。

    纸张历经数年,早已脆弱不堪,萧正风寻了张白纸垫在下头,再将信纸小心展开,由于保存完好,上头字迹倒是清晰可见,他逐字逐句地读过去,眼睛越瞪越大,当看到落款处的“萧胜峰”三字,神色已是巨变!

    “爹,这封信是——”

    萧正风活了三十多年,哪怕是在被废武功的当晚,他也不曾有过这般惊恐失态的模样,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半晌没能站起来。

    屋里烧着地暖,本该温暖如春,此刻却有寒意从他脚底升起,直冲头顶天灵。

    萧胜云无法言语,只是闭上了眼,从喉咙里发出了不成音的呜咽。

    “……”

    萧正风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瑞庆堂,像一具行尸走肉。

    首饰匣被他藏在怀里,如有寒意源源不断地从中逸散,冻得他不住颤抖,本就绵软无力的腿愈发使不上劲,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若有仆人上前来,不等触碰就要被他大声骂退,沿途所有人都吓得退避三舍,捂着嘴不敢吭声,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放在平时,若有谁敢用这样的目光看萧正风,他非要挖了他们的眼珠子不可,现在却无心旁顾,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就这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可就在房门被推开的刹那,萧正风陡然回神,目光狠戾地朝屋里看了过去!

    有人藏在里面!

    即便没了武功,数十年刀口舔血的经历也使萧正风练就了敏锐感官,可他毕竟神思不属,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异常,也有对方故意为之的原因在。

    正因如此,萧正风在犹豫了片刻后没有立即唤人前来,而是收敛心神,挺身走了进去。

    穿过屏风,内间茶桌旁果然多了两个不速之客,左边那人身穿罩衣头戴兜帽,另一个却是萧正风认识的,使他见了便脸色铁青。

    “陈朔,你竟敢擅闯侯府!”

    哪怕到了今日,萧正风依然不将陈朔这等任人驱使的爪牙放在眼里,他压下翻涌激荡的心绪,强忍着内伤之痛,气势凌厉一如从前,不肯在外人面前落了下风。

    尤其这个人,还是姑射仙的心腹。

    若问萧正风眼下最恨之人,萧正则当属第一,玉无瑕却要排到第三去,只因在他看来,处处坏他计划的杜允之本是姑射仙麾下走狗,此番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江烟萝坐收渔翁之利,要说她双手清白,萧正风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眼见陈朔大剌剌坐在自己房中,萧正风只觉恨意上涌,冷冷道:“你是来替姑射仙看本座的笑话吗?”

    陈朔自知身份不讨喜,对他的讽刺置若罔闻,直言道:“世子,卑职今日来此只是奉命行事,送一位贵客与您相见。”

    “贵客?”萧正风的目光转到另一人身上,“藏头露尾的鼠辈,算个什么贵客?”

    一声低笑响起,对方显然没有动气,而是伸手掀开了兜帽,露出真面目来。

    “今日冒昧打扰,盖因京城戒严,侯府内外眼线密布,只能出此下策,请您见谅。”

    乌勒国使臣郞铎起身,径直走到萧正风面前,诚恳万分地道:“当日我在四明馆摆设盛宴,欲与阁下恳谈相交,不料横生惊变,转眼间情势翻覆,拖延至今方得机会。”

    “你——”

    萧正风万万没想到陈朔带来的这个人竟会是郞铎,他往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片刻后沉下脸来,冷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陈朔没有答话,倒是郞铎叹了一声,道:“世子,当初您指使礼部右侍郎陈敏陈大人与某结交,处处为我等行方便,今日又何必如此?”

    萧正风浑身一震,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未言之意,当即神情大变,愕然道:“那场宴会是……”

    “建王身份确实尊贵,但在这京城之内,没有实权在手,纵使享尽尊荣也无意义。”郞铎对他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当晚的长生宴,其实是为您准备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雀蝉

    当今酷吏横行,滥用严刑重法,牢里死个把犯人就跟路边砍倒棵树一样稀松平常,放在别的地方恐怕激不起一点水花,但这人是死在暗狱里,事态便非比寻常了。

    死者并非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被收监的礼部右侍郎陈敏,这人受过针刑,后来不堪折磨发了疯病,狱卒们手段用尽也无法再从他嘴里撬出只言片语,又不好将人整死了,于是禀报上去,准备将其移交给大理寺刑狱作最后处置,不成想两边公文刚走完审批,人就死在了暗狱里。

    先前说过,能被关进暗狱的犯人无不牵涉重案,死了任何一个都不可轻忽,何况是在这节骨眼上,狱卒们只觉大祸临头,纷纷提心吊胆起来,却不敢拖延瞒报,上头的反应自是极快,不消个把时辰,便有人过来查验实情。

    出了这等事,司狱早已候在了牢门外,生生在这萧瑟寒天里急出了一身大汗,本以为主办此案的陈大人会亲自前来,不想是个生面孔,令他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敢问是……”

    “在下昭衍,听说有案犯暴死狱中,受萧阁主之请前来查探。”

    司狱小心打量了他一番,又将这句话在心里头掰碎了细细咀嚼,此人瞧着年纪轻轻,自称“在下”应不是官场中人,又道“受请”而非“奉命”,说明他甚至不是听雨阁中人。

    然而,这人不仅拿出了阁主手谕,还有浮云楼的令牌傍身,来头只怕不小。

    好在昭衍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一名仵作并三名地支暗卫,俱是司狱认得的人,他不敢怠慢,仔细验看了手谕和令牌,亲自领人入内。

    头一回走进这地方,昭衍面沉如水,心中也平静无波,仿佛沿途见闻不过尔尔,使司狱心里愈发敬畏,身后跟着的三名暗卫悄然交换了几番眼色,俱是无法从他身上窥出丝毫端倪。

    狱卒们不敢擅动陈敏尸身,整间牢房都维持着案发原样,昭衍看了看挂在牢门上的锁链,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顿时挑起了眉,挥手示意仵作上前验尸,三名暗卫也各自搜查起来。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昭衍自觉插不上手,遂跟司狱交谈了几句,指着一墙之隔的那间牢房问道:“此处关押何人?”

    司狱道:“是杜允之。”

    昭衍一挑眉,锐利目光迅速扫视了四周,暗狱不仅守备森严,连牢房建造也与别处不同,越靠近深处的牢房越是封闭阴森,人站在过道上,很能直接看到牢房里面的情形,牢门外也只挂着编号木牌,是以每次提审犯人,必得先从司狱这里拿到与之对应的牌号,否则难以寻人,大大避免了有人劫狱或灭口的风险。

    正因如此,一旦暗狱里出了事,基本可以断定是内鬼所为,故而上到司狱下至狱卒都人人自危。

    见司狱面如土色,昭衍抬手轻拍他的肩膀,问道:“案发之后,你们可曾进去盘问过?”

    司狱忙道:“不曾,这杜允之是阁主亲令关进来的人,全权交由浮云楼审讯处置,旁人是不可干涉的。”

    “那我能否进去一探?”

    司狱本欲拒绝,目光下移到他腰间那块令牌上,犹豫道:“这……”

    “陈敏的案子移交在即,人却在这关头死了,不论真相如何,尔等都得按规受惩,事情拖得越久越不利,想来不用我来教你。”昭衍语气淡淡,“杜允之与死者相隔如此之近,虽是难窥内情,但保不准听见过些许动静,我只要一盏茶的时间,或者你自己拿出点有用的线索来。”

    这等看似留有余地的话实则最是唬人,司狱心头一惊,不敢再横加阻拦,打开牢门放他进去,想了想又道:“前天夜里,陈大人对犯人用过大刑,情况恐怕不好。”

    点头谢过提醒,昭衍取了一盏油灯在手,独自走进牢房,火光驱走了满目幽暗,果然照见一道人影窝在草堆下,身躯蜷缩,一动不动,若非呼吸可闻,昭衍怕要以为他也是个死人了。

    “杜允之,还能爬起来吗?”

    昭衍唤了一声,语气里故意带上了恶意嘲讽,蜷在角落那人闻言果真有了反应,身子猛地抽搐了两下,似乎想要起身,却是有心无力,只勉强弹了弹手脚。

    见此情形,昭衍眸光微闪,抬步走了过去,强行将人从乱草中拖了出来,发现对方身上确实伤痕密布,用刑者显然精于此道,一鞭一刺都避开了要害,专往折磨人的地方下手,使其痛不欲生又性命无虞。

    撇开这些皮肉伤,真正厉害之处在于内里,昭衍握住杜允之的腕脉,将一丝真气传入其中细细探查,发现这人体内几乎成了一团乱麻,显然是被人先以独门手法封住了奇经八脉,再灌入一股外力强行冲穴,导致四肢百骸间气血乱闯,穴道、经脉乃至脏腑都受伤不轻,若无回天妙手相救,日后即使恢复过来,也是功力大损,再难突破,这可比杀人头点地残忍得多。

    昭衍收回真气,将油灯靠近了对方面庞,这人已是意识浑噩,但还勉强残留着些许神智,火光离眼睛越来越近,他本能地向后倒去,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不错,知道怕火。”

    昭衍笑弯了眉眼,蹲下来问道:“昨天晚上,你可有听见隔壁的动静?”

    杜允之颤抖着抬起头,眼瞳急剧收缩,显然是有话想说,可他费力地张开嘴,只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气音,手足筋脉也被乱走真气震伤,如今举手抬足皆难如登天。

    昭衍皱了皱眉,强行将他的嘴掰开,发现舌头完好,喉头明显肿大发炎,再一摸额头,掌心下的皮肉烫得惊人。

    寒气侵入伤体,引发炎症虚火,以至于不能言语。

    好手段,简直好到了让人叫绝的地步。

    昭衍松开手,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拿着油灯就要离开,瘫倒在地的人见他欲走,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用两条胳膊死死圈住了他的腿。

    “……啧。”昭衍低头对上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嘴角缓缓下落,“放心吧,我会告诉她的。”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困兽般挣扎的人却听懂了,那双手用光了最后一点劲力,像枯败的树枝一样垂落下去,昭衍没再多看一眼,转身走出了牢房。

    从他进去到出来,前前后后绝不超过一盏茶工夫,司狱身边已多了一名随他而来的暗卫,昭衍仿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提防,随手将油灯挂回壁上,道:“问不出来,他犯了炎症,人已发起高热,若不尽快找个医师,你们很快要再收一次尸了。”

    司狱大惊,再顾不得什么,忙进去查看犯人情况,昭衍却将那暗卫拦住,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这三名暗卫是萧正则暂时交由他驱使的,不论其心中有何想法,表面上总是挑不出错的,眼下却难得面露迟疑之色。

    昭衍声音转冷:“怎么,我不配听?”

    暗卫忙道:“非是如此,只因这陈敏……”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自然不够仵作仔细验完一具尸体,暗卫们倒是手脚利落地将整间牢房搜了一遍,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厢一无所获,仵作那边却有了发现,只是这答案实在大出所料——陈敏,极有可能是冻死的。

    “死者衣衫大敞,袒胸露背,气绝至少四个时辰,体表只有零星淡红尸斑,面部筋肉扭曲,另有……”

    仵作口中所述,无不是冻死之人的特征。

    昭衍在寒山潜修许久,常年与风刀霜剑打交道,也见过不少冻死骨,将这些描述与自己所见一一对照,果真符合甚多,暗卫也亲自去看过尸体,没在陈敏身上发现可疑伤痕。

    要想进一步确定,就得下刀子了,只是以仵作的经验来看,结果八九不离十。

    北地十月气候已寒,暗狱这等不见天日的地方又比别处阴冷许多,陈敏不过一介弱质文人,先前受过针刑,而后大惊大悲,已是心灰意冷,熬不住冻病也未可知。

    “陈敏疑似被活活冻死,杜允之也伤寒入体急病不起……”昭衍瞥向神情惶恐的司狱,“你们这些人,可真是把‘阴曹地府’生搬硬套到了人间来啊。”

    司狱本就害怕,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仿佛有鬼魅在耳后吹气,当即起了身鸡皮疙瘩,脸色煞白却无话辩驳。

    “继续查,不急下结论。”

    顿了片刻,昭衍看向那三名暗卫,道:“留两个人在这里盯着,剩下一个随我回去禀报。”

    三名暗卫对视一眼,适才与他搭过话的那人越众而出,昭衍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司狱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在他背后,强装镇定地说着开脱之词。

    一路上,昭衍对司狱的话置若罔闻,甚至懒得多看,直到一脚踏出了暗狱大门,他才侧过头,眼角像是带着一缕阴风,目光瞥在人身上时便使其不寒而栗。

    “听闻在去岁仲夏之前,司掌暗狱事务的是忽雷楼。”昭衍勾起唇,“我在云岭与冯楼主有过短暂相处,今日见了你,方知‘人走茶凉’这句俗语也不尽然,至少……他都叛逃了一年多,尔等这些被他养肥的鼠辈,还是保持着贪婪蠢毒、无能担当的‘优良传统’,真不错啊。”

    眼看着司狱一张脸涨成了锅灰猪肝色,昭衍犹嫌不够,慢吞吞地道:“听雨阁有诸君这等能吏,何愁不江河日下?”

    此言一出,纵然是泥捏的人也要恼羞成怒,司狱身上杀意方起,不等随行暗卫出手,两人眼前同时一花,尖锐的伞尖从司狱鼻前划过,钉进了他两脚间那块地砖,轻松如穿透一块豆腐,周遭甚至没有一条多余的裂纹。

    一点猩红在司狱眉心出现,血线淌过鼻梁蜿蜒至下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浑身抖似筛糠。

    明明没有碰到,只是一道劲风……昭衍能在他脸上留条线,就能轻易劈开他整颗头颅。

    一旁的暗卫也被惊住,伸出来的手僵在了半空。

    “既然摊上事了,就别想着推诿干系,把残局收拾漂亮点,说不定还有转机。”

    昭衍将伞挂回背后,笑道:“如今情势多变,自作聪明往往会作茧自缚,你说是吗?”

    他再不看司狱一眼,领着暗卫离开了这里。

    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昭衍赶得不巧,半路上得知萧正则被召进了宫里,他不愿过去枯等,索性把那名暗卫扔回了总坛,转而去浮云楼寻江烟萝。

    江烟萝正在院子里看一封密函,桌上摆了两只茶盏,一杯动过,一杯尚满。

    见他来了,她随口招呼道:“坐。”

    “谁来过?”昭衍碰了下杯壁,发现余温尚在,想来与江烟萝对坐品茶的人刚走不久。

    江烟萝态度自然地道:“陈朔接到了武林盟传来的急报,即刻给我送来。”

    闻言,昭衍倒茶的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了江烟萝一眼,意味不明地道:“真是陈朔?”

    江烟萝听他语气古怪,放下密函道:“怎么了?”

    昭衍盯着她道:“我刚从暗狱回来。”

    “我知道,早上你是当着我的面接下这差事的。”江烟萝嗤笑,“事到如今,陈敏已经是枚废棋了,萧正则要将他移交给大理寺刑狱,不过是与人方便,没了萧正风撑腰,吏部那位老尚书也不会自找麻烦,等待陈敏的注定是死路一条……你说,什么人会连这枚废棋都不放过,连这点时间也要争抢呢?”

    “当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人。”

    “所以,陈敏的死因有查出来吗?”

    “仵作初步判断,说是冻死。”昭衍笑了起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暗狱虽然阴冷,但要冻死一个大活人,并非轻而易举。”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意渐浓:“还有什么发现?”

    “我趁机去见了杜允之,毕竟他跟陈敏相邻,说不定能给点有用的线索。”昭衍目光幽深,“可惜的是,他不仅受了刑,还犯了伤寒炎症,嗓子眼肿得跟桃核一样,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看来那里头着实很冷。”

    “牢房再冷,终究比不得心冷。”昭衍叹了口气,“陈大人好歹侍奉了你们母女两代人,几十年来忠心耿耿,功劳苦劳都是有的,你却把他往火坑里推,真狠心啊。”

    江烟萝委屈道:“阿衍哥哥,陈朔好端端地从我这儿离开,你何出此言呢?”

    昭衍冷笑了一声,拿起那只满当当的茶杯,走到一旁的小池塘边,当着江烟萝将茶水倒了进去,里面安静游着的几尾小鱼就像突然被扔进热油锅里,拼命弹跳了起来,只消几息工夫,所有鱼儿都翻了肚。

    “刚才坐在这里的人若真是陈大人,他不会一口不动你的茶,你也不会给他下药。”昭衍将空杯子丢在了地上,“阿萝,我今日算是明白了——萧正则留着杜允之继续作饵,你若想要高枕无忧,本可在一念间杀他灭口于无形,却选择了留他性命……并非你于心不忍,也不是你怕了萧正则,而是杜允之的价值未尽,你要用他来引蛇出洞。”

    江烟萝是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人。

    从鲤鱼江刺杀到四明馆风波,玉无瑕明里暗里算计了她好几次,一度让她险象环生,江烟萝早已打定主意要加倍讨回,后者既然决定撕破脸也不会留下余地。然而,她们俩毕竟合作了多年,手里都握有对方的把柄,若要永绝后患,非得一击致命不可。

    “早在鲤鱼江出事的时候,你就知道玉无瑕盯上了杜允之这枚棋,于是在你抵达京城后,你借我和萧正则为掩护,将杜允之顺势送到了玉无瑕手里,左右琅嬛馆那桩旧案是个隐患,你早晚都要清除他的。”

    与其处处提防,不如请君入瓮。

    “锁骨菩萨玉无瑕,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就不是个简单人物,区区一个杜允之根本不足以引她上钩,所以你下了血本,将一条臂膀送到她的刀下……毕竟,神射手只相信自己射出的箭,让她亲手抓住陈朔,你的陷阱才算布置完整。

    “只有一点,你就不怕她真砍掉这条臂膀吗?”

    这一番话出口之后,院子里陡然寂静了下来。

    此时天光未暗,江烟萝可以看清昭衍脸上最细微的神情变化,她不意外他能这么快看穿真相,却不想会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悲悯。

    他为谁而悲?或许是物伤己类。

    “陈朔不会死,只要他有一口气,我都能让他恢复如初……这是,一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江烟萝收敛了笑容,“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像是害怕他不信,她又重复了一遍:“阿衍哥哥,我不会拿这种手段对付你。”

    昭衍垂眸看她,却见江烟萝拿过放在桌角的一只木匣,轻轻朝自己推了过来。

    “这是什么?”

    江烟萝道:“你打开便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昭衍打开了锁扣,呼吸骤然一滞。

    匣子里躺着半截锈迹斑驳的断刀,正是听雨阁总坛大门上悬挂的那把,也是他生母留在世上的唯一遗物。

    “你——”

    “我说过,此番入京会替你拿回来。”江烟萝轻声道,“阿衍哥哥,这件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但我不会为别人去做。”

    她这一生骗过许多人,剥皮拆骨也找不出真心所在,可在许下那个承诺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多想。

    毕竟,他们从骨子里相似、连心血都相连……

    江烟萝给了昭衍一条手帕,唇角带着缱绻的笑,看他擦拭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藏起了掌中那枚细针。

    ……那些对付别人的手段,哪配用在彼此身上呢?

    她看不到手帕后面那双通红的眼,其实跟针尖一样冰冷刺人。

第二百四十五章·三更

    “他都说了些什么?”

    暗狱深处,阴冷森然的刑堂之内,一个人挑亮了灯芯,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司狱。

    烛火摇曳不定,使面前之人那投在墙上的影子也变得扭曲起来,司狱不敢抬头,毕恭毕敬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如实道来。他看起来实在平凡无奇,白日里面对昭衍时的表现也乏善可陈,却有难得的好记性,能将看到的每一幕情景、听过的每一句话都详细复述出来,连一字半句的出入也无。

    “……他、他还说‘如今情势多变,自作聪明往往会作茧自缚’。”

    说到此处,司狱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眉心,那处伤口早已止了血,死里逃生的惊悸却跟刺痛感一同残留着,使他身躯微颤,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道:“陈大人,此人究竟——”

    “你想报复他?”

    未等司狱说完,那道冰冷的声音便先一步压了过来,他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低下头去,抖似筛糠地道:“小、小人不敢……”

    “你最好不敢。”挑灯之人冷笑了一声,“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你身为司狱当知此间规矩,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别动那些歪心思,把人犯给我看好了,哪些话该不该说自个儿心里有数……到时候,你的妻儿老小,我保他们平安无恙。”

    司狱浑身一震,心中先有惊涛掀起,旋即大石落地。

    他再不敢多说半句话,重重地磕了个响头,然后直起身子,一切如常地退出了刑房。

    烛光明明灭灭,墙上只剩下一道影子,它一动不动,仿佛是泼上来的墨迹。

    半晌,微不可闻的撕拉声窣窣响起,玉无瑕将薄如蝉翼的易容面具小心揭下,烛火映得底下那张脸庞愈发苍白憔悴,她毕竟不再年轻了,要想扮演好一个从头到脚与自己无一处相似的人,所费心力远胜从前。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她总算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好生梳理一番纷乱思绪——

    三天前,玉无瑕扮作了陈朔,又拿他换了杜允之出狱,而后把杜允之易容成自己的模样放在惊风楼主院里掩人耳目,左右她自请受查后便被禁足,眼下听雨阁诸事繁重,一时半会儿间没人胆敢去扰她清静;

    陈朔虽只是浮云楼的副楼主,但这些年来江烟萝久居江湖,他就是浮云楼明面上的掌事人,每日都有许多要务须得经他审批处理,换了一般人莫说假扮他,只消往浮云楼内走一遭便要露馅。好在玉无瑕早有预谋,短时间内接受这些并无疏漏,她借此便利筛查出了不少可用的棋子,这些人里的绝大多数都随陈朔出生入死大半生,是他以副手之位行楼主之权的有力支持,等到将来江烟萝正式接手,拎得清的人倒还罢了,似那等死心眼子就算不被清理也要被外放,这说不上卸磨杀驴,只是正常的排除异己,而她大可将这些废棋利用起来;

    前天夜里,在搞定了浮云楼内务后,玉无瑕以陈朔的身份先后找上郞铎和萧正风,用的是她当初特意留下的暗线,可笑萧正风至今以为是建王算计了自己,殊不知真正出卖他的另有其人。你方唱罢我登场,郞铎只当是陈朔被权欲养大了心思,故而暗中向自己揭穿陈敏用意及其背后之人的身份,他会怀疑主动找上门的玉无瑕,却会相信早在两月前便与自己私下来往的“陈朔”;

    最后,为了给萧正风一粒定心丸,她在昨天晚上潜入暗狱灭了陈敏这个活口,诚如萧正风所料,这人妄图装疯卖傻保下性命,可惜要他死的正是曾经将他推上高位的人。

    在案件移交的当口,犯人死在了暗狱里,这事儿可大可小,但萧正则势必派人前来查探实情。以听雨阁当下缺位情况,只要玉无瑕设法绊住江烟萝一时半刻,这个人选八成就要落在昭衍身上,臭小子向来鬼灵精,嗅到猫腻后一定会主动包揽差事。

    事实证明玉无瑕所料不差,昭衍的确来了。

    玉无瑕做事向来缜密,任是再好的仵作也验不出陈敏死于截天阴劲,但这一真相瞒不过身怀截天阳劲的昭衍,他既然亲自看过了尸体,必然知道凶手是谁,而她杀了陈敏却不杀一墙之隔的那个人,这就是玉无瑕留给昭衍的谜题,要想获得答案,他只能亲自来问她。

    昭衍无疑是明白的,否则他不会利用司狱传递消息,可惜当时耳目太杂,他说得语焉不详,使玉无瑕也感到了久违的头疼。

    她又将司狱复述的话仔细回想了一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点要处,分别是“去岁仲夏前”、“忽雷楼冯墨生”、“情势多变”、“自作聪明”以及“作茧自缚”。

    昭衍与她密会的时间和地点就藏在这五点之中。

    烛光映在玉无瑕的眼中,幽幽如鬼火。

    此刻是戌时末,离今明交替还有一个时辰。

    栖凰山与京城相隔两千余里,间有高山远水,无论快马兼程还是飞鸽传书,要想传递急报都是件苦差难事,是以江烟萝临行前做了一番安排,将琅嬛馆的情报线路同部分浮云楼下属据点结合起来,倘若武林盟这厢出了紧急之事,便可利用这条捷径以最快速度将消息传递入京。

    此法虽好,但容易引人猜忌,江天养深知其中利弊,仍命人送来了这封急报,只因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江湖已是翻天覆地——

    九月末,因着江平潮与昭衍等人在东山白鹿湖畔遇袭,武林盟紧接着以雷霆手段端掉了补天宗的绛城分舵。这两件事先后发生,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黑白两道的冲突日渐加剧,大小帮派之间的摩擦也与日俱增,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望舒门举派南下前往蜀南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江湖。

    去岁醉仙楼共议,谢安歌与江天养当众断义,望舒门自此退出武林盟,这些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随后武林盟响应朝廷号召组建义军预备清剿临渊门叛逆,望舒门三拒聚义令更是让所有人都看出了她们的立场和态度。对此,诸人暗自钦佩有之,趋炎附势有之,却不曾想到望舒门竟会孤绝至此,须知方怀远罪涉谋逆,满门上下皆受株连,望舒门拒入义军而举派南下襄助临渊门,不仅是与武林盟唱对台戏,更是公然违抗朝廷。一时间,有人骂谢安歌为私情罔顾大局,有人耻笑望舒门自甘堕落,也有人趁机重提方门惨案……全江湖甚嚣尘上,武林盟主江天养没有立即下令将望舒门自白道除名,只将谢安歌打为方怀远同党,言其道心已失,奉劝望舒弟子尽早迷途知返。

    很快,望舒门南下的必经之路上陆陆续续出现了大批人马,大多数是武林盟门下弟子,另有义愤填膺的游侠散人和趁火打劫的小派势力。这些人设下了重重险阻,望舒门显然也是早有准备,一出玉羊山立即分兵,谢安歌与穆清各领一支,赶在消息传开之前迅速绕开边界,前者横穿东山,后者直入江河,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沿途且走且战,既不借道故交,也不流连耽搁,令拦截者顾此失彼。

    若只如此,江天养倒不至于焦头烂额,他是错估了望舒门出山的时机和路线,但是早有预谋,迅速调动人马进驻各地分舵,将那些之前不能轻举妄动的眼中钉连根拔起,武林盟自此真正成了他的一言堂。可不等江天养斩草除根,武林盟侧近的仙留城便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而袭击仙留城、捣毁醉仙楼据点的不是别人,正是销声匿迹多时的前武林盟护法刘一手!

    方家两代人为武林盟尽心竭力,方怀远生前处事公道仁义为先,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连许多黑道中人也不得不为之叹服,故而方家遭难后,武林中始终不乏义士为其奔走鸣冤,亦有人将醉仙楼共议的内幕宣扬出去,只不过这些声音如同石子入海,激起涟漪旋即不见。这一回,望舒门大张旗鼓反抗武林盟,刘一手率领部下以雷霆手段斩杀方门叛徒却不伤无辜,那些不服新盟主江天养、质疑方门惨案真相的人闻风而动,之前受方怀远深恩、与临渊门交好的各方人物或云集相助,或在明里暗里阻截武林盟义军南下……白道乱成了一锅粥,隐有分裂对峙之势。

    正如栖凰山大劫那日,沉香镇诸多百姓不顾自身安危掩护武林盟弟子杀出重围,星星之火确实渺小,却可成就燎原之势。

    昭衍心道:“江天养着实是个聪明人。”

    哪怕局面混乱至此,江天养依旧没有方寸大乱,在压制内部的同时不忘加紧攻破临渊门的部署,蜀南那边虽不至弹尽粮绝,但在如此重压下也渐渐举步维艰,只要拿下了这边,乱局不攻自破,毕竟义愤只是一时,利益才是永恒,哪怕江湖讲究个“快意恩仇”,终究没几个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人。

    速战速决,这是双方当下共同的破局之法。

    然而,江天养勾结补天宗、投靠听雨阁的事虽已不是秘密,但他做得干净,江烟萝设局陷害方家时也是将听雨阁推上台面而将海天帮隐于幕后,知道真相的人或明哲保身,或如刘一手、谢安歌这般被打为叛逆,真正能引起轩然大波的证据都已被销毁了。如此一来,临渊门也好,望舒门也罢,他们得到的助力始终有限,时间拖得越长越不利,恐怕这就是江天养不急着痛下狠手的原因。

    一念及此,昭衍又想到当日在流珠洞内与谢安歌的一番深谈,不由得叹了口气。

    此时已是深夜,他一身黑衣融入墨色,坐在废宅后院的枯井边上,月光惨白如一张死人脸,照在人身上也不见柔色。

    如果杜允之在场,立即就能认出这里正是当初红霞抛尸鸳鸯、预备囚禁他的地方。

    杜允之被抓后,听雨阁的天干密探连夜带人赶到这里,将整间宅子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井下女尸再无所获,又彻查了废宅原主人,发现是已叛逃的忽雷楼之主冯墨生名下私产,曾为犯官所有,去年暮春被冯墨生以权谋私拿到手里,可没等他将宅院修葺一番,自个儿便因罪叛逃,全家老小或死或囚,这宅子也就继续荒废在此。

    密探们带走了红霞的尸体,领着人手搜查三次无误后,按规矩把这座宅院封闭充公,将来或许会有人住进来,但在这个时候,没有谁会专程来此触霉头。

    昭衍打了个呵欠,饶是他一身功力早已到了不畏寒暑的地步,若非万不得已,他也是不愿在这寒冬冷夜里坐这儿喝西北风的。

    他漫无边际地想到:“陈敏在暗狱里被活活冻死的时候,或许也是这样冷吧。”

    这点散碎念头当不得真,毕竟北地十月的寒风再如何砭人肌骨,也是比不上截天阴劲的。尽管那人只渡去了一小股寒气,但是对于陈敏这般身心俱伤的文人来说,足够让他死得无痕无迹。

    昭衍在等人,等一个凶手,等自己接下来行动的同伙。

    可惜这个人依旧未见踪影。

    昭衍又一次抬头看向夜空,估摸着自己已等了半个多时辰,不由得皱紧了眉。

    此番入京,他因江烟萝得了莫大便利,也不得不与她缠绑更紧,明里暗里已经受了好几轮试探,是以白日里他即使看出了玉无瑕的隐意,也不能留下任何会引人怀疑的把柄,在那一时半会儿间别无选择,只好拿他们都知道的线索做密语。

    玉无瑕既然顶替了陈朔的身份,在确定他去暗狱探查后,一定会回去盘问究竟,那司狱就算是一头猪,被他当面恐吓过也该长记性了。

    “自作聪明”与“作茧自缚”分别暗指杜允之和萧正风二人,他们两人在近日唯一的交集就是长生宴上那场惊变,天神赐福是在月上中天之际,即为子时正,也是今明两日的交替时刻,天时人事齐变,故而“情势多变”;

    至于他故意提及冯墨生,自然是为了这处宅子,最危险的地方才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

    密语晦涩,换了江烟萝闻言也未必能够解读,但玉无瑕身为造成如今局面的幕后主使,她一定会明白。

    可直到现在,玉无瑕仍未前来赴约,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昭衍正要站起身来,耳朵倏然一动,左手随即挥出,一颗石子弹指射出,流星走电般打向一侧墙壁上,只听“叮”的一声,石子嵌进墙中,伴随着簌簌叶落声起,一道黑影绕过大树,箭也似的飞射而来。

    寒光乍破!

    几乎就在昭衍目光到达的一刹那,来人手中的短剑也逼至面前!

    昭衍来不及拔出藏锋,脚下一错侧身躲闪,剑锋擦着他的脸颊划过,旋即寒芒再闪,本是迎面直冲的剑刃陡然后挽,更快、更险地朝他咽喉抹来!

    藏锋就在昭衍背后,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连一丝犹豫也无,整个人骤然向后一仰,单手撑地腰身翻折,双腿化作两条绕树灵蛇缠在了对方手臂上,腰腿同时发力,顺势把人带倒在地!

    不仅如此,他还趁机拔剑出鞘,在两道身影重叠翻转之际,剑刃猛地刺下!

    黑影被他缠住右臂,半边身体也受压难起,这一剑若不封喉见血,也要刺穿其要害。

    然而,剑刃钉在了离黑影不到半寸的地方,一股寒意骤然爆发,顷刻蔓延到昭衍腿上,截天阳劲自发运转抵御这阵阴冷之气,昭衍的动作也为之一顿,高手过招最忌分心,登时被对方捉住空门,屈膝一顶将他踢飞出去。

    好在这一脚远不如匕首杀意凛然,昭衍于半空中旋身一转,轻松卸了力道,稳稳落在了一丈开外。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反手将剑还入伞中,借一抹月光看向那站起身来的黑衣人,佯装抱怨地道:“前辈,人吓人可是会吓死人的。”

    玉无瑕揭下了蒙面巾,缓步走到近前,伸手抹去他颊边那点血色,伤口短有半指,细浅如发丝,但足以证明真身。

    她的眉眼温柔下来,轻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输不起的。”

    院墙之外,寂静长街,更夫梆敲三响。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第二百四十六章·无声

    萧太后病愈了。

    这个消息就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在了京城上空,除了那些早已打上萧氏烙印的官员,再没有人能够笑出来。

    自今上登基,萧太后便垂帘听政处分军国大事,经过了飞星案的大清洗,大靖朝堂的实质统治权已落入萧太后及其派系之手,此后十八年来权威日重,几乎到了独断专行的地步。如此一来,虽有维护帝王权威的大臣极力坚持,但在永安帝沉溺玩乐不愿参与朝政的情况下,萧太后的绝对权威始终无可动摇,其座下的亲信权臣、听雨阁鹰犬亦势力大增,不少与之抗衡的大臣或被构陷获罪,或被赶出朝堂流放外地。

    此番萧太后病重,于这些坚持抗衡的大臣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他们声称太后年事已高理应荣养,要求永安帝亲政处理国家大事,以建王为首的一干宗亲也为此四处奔走。眼看大事可成,不料四明馆风波后,宗亲们突然偃旗息鼓,而后传出了许多真假难辨的异常风声,极力牵制太后党羽的众多大臣都察觉不妙,可没等他们判定虚实,萧太后的身影便于今日早朝重现幕帘之后。

    既然她没有一病不起,那么接下来势必要开始清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早朝结束不过半个时辰,消息便如雪花片一样散进了平安坊,江烟萝刚梳洗完毕,秋娘便走了进来,打着手势通报有人来访。

    会在这个时候敲她院门的人,除了昭衍不作他人想,江烟萝往发髻上簪了朵粉桃缠花,支使秋娘去小厨房里把早早煨上的粥端去院里,亲自出去迎了他,打趣道:“每日都掐着点儿来蹭我一顿饭,别处可是少了你一口吃食?”

    “膳堂做的大锅饭哪比得上你这儿的手艺?”

    昭衍毫不见外地坐在了石凳子上,揭开砂锅盖看去,见里面绿莹莹一片,惊讶道:“碧粳米?”

    江烟萝正取了碗勺盛粥,闻言不禁挑眉:“你竟识得这个?”

    碧粳米产于北地,量少质优,乃地方贡品,专供宫廷贵族食用。以江烟萝的身份,本是吃不得碧粳米的,可她对这些繁文缛节素有轻蔑,在自己的小院里烹上一锅碧粳粥也不为外人所知,自是由着自己性子来。

    “人识昆仑在天上,青精不与下方同。”

    白瓷碗里碧粳粥,仿佛白玉山中翡翠花,昭衍看得有些出神,轻声道:“小时候娘送我念书,先生祖上曾是京贵,少时便吃碧粳,后来家道中落,人已落魄于市井,还念念不忘碧粳粥……那会儿我听他絮絮叨叨,时常猜想碧粳粥该是何等人间珍馐,如今方知他所念的哪里只是一碗粥呢。”

    他口中的“娘”自然不是生母白梨,江烟萝忽地问道:“阿衍哥哥,倘若杜鹃前辈尚在人间,你还会与听雨阁不死不休吗?”

    昭衍没有立时回答,他一改往常风卷残云的吃相,将手里这碗碧粳粥一勺一勺吃了下去,这才道:“我不知……那个时候我之所以铁了心要跟义父走,并非为了生身父母的血海深仇,而是想要保护她。”

    可惜杜三娘就是啼血杜鹃,她从来用不着他自不量力的保护;

    然而啼血杜鹃又是杜三娘,她保护了他十二年,至死方休。

    舌灿莲花的江烟萝难得没有说什么,心底方才升起的一点异样也在昭衍低垂的眉眼间消散如烟,她主动转移话题道:“你最是有口福,这碧粳米可是陈朔今日天刚亮就亲自送来的,错过可就没了。”

    “陈大人近期事务范围,你身为楼主不担起责任也就罢了,还拿这点小事差遣他?”

    “正因我是楼主,才要对属下物尽其用,毕竟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呢。”江烟萝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倒是你,据说这两日都避着他走,哪怕是去暗狱查陈敏的案子,你俩也是前后脚擦过,难道是怕了?”

    “是啊,我好怕。”昭衍转着手里的筷子,“我一想到那张皮囊下的人究竟是谁,就怕自己一时没克制住——”

    话音未落,他倏地一扬手,筷子化作一道暗芒飞射向三丈开外的一棵合欢树,连根没入树干里,连个头也看不到了。

    江烟萝瞥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笑道:“当初在栖凰山上与你谈及她,虽不知你的喜恶,但也想不到你胸中杀意竟浓烈至此。”

    昭衍道:“我不会刻意找她的麻烦,但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吝啬补上一刀。”

    “就像六年前她在绛城对傅宗主做的那样?”

    昭衍看了她一眼,突兀笑了起来,道:“我是碍于旧怨,你又是为了什么呢?据我所知,这几日来她用着陈朔的身份在浮云楼里如鱼得水,此间本就有不少人只尊陈副楼主而不敬姑射仙,她这厢一使坏,有心人便蠢蠢欲动,你就不怕祸起萧墙?”

    江烟萝抿了口热茶,悠悠道:“让他们闹去吧,似这等不识时务之辈终归难以成事,借她之手打扫一番屋子也不错。”

    “萧阁主也是这样想的吧。”

    “这谁能说得准呢?”江烟萝这样说着,眼里的笑意却仿佛要溢出来。

    昭衍凝视了她片刻,沉声道:“旁的我也不废话了,想来你心里有数,不必我来指手画脚,但有一点——废棋同样是棋子,你用不着了,落在别人手里未必没用。”

    茶水热气氤氲了江烟萝的眉眼,她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上,问道:“你是在说杜允之?”

    “陈朔以杜允之的身份被困在暗狱里,玉无瑕借他面目逃过软禁行走在外,那么真正的杜允之身在何处,答案不言自明。”昭衍唇角微勾,“她敢自请受查,必然是处理干净了首尾,萧阁主在目的达成之前也不会轻易动她,那方小院眼下便成了最安全的地方,负责监视看守的人又没对火眼金睛,哪能看出人皮之下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呢?”

    这话说得锐利又阴损,令江烟萝弯眉一笑,她唤来了秋娘,问道:“秋姑姑,适才这些你可听明白了?”

    秋娘颔首,江烟萝便吩咐道:“既然如此,接下来几日你就不必陪在这里了,代我去替那帮人掌掌眼,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报来。”

    对于她的话,秋娘向来无有不应,当下抬手一礼,转身出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昭衍与江烟萝二人,前者给自己倒了杯茶,悠悠道:“先前你拒绝代掌惊风楼,我还道故作推诿,如今看来你是压根儿没打算在这节骨眼上接一个烫手山芋,免得为他人做嫁衣。”

    “你所料也不差。”江烟萝道,“京城这场风波,明面上是宗室与外戚的权欲之争,暗地里是萧正则对三大楼主的一场严酷考验。我不仅要做最后的赢家,还要做他唯一的选择,这样才能以最小代价拿到我想要的一切,所以我得锋芒毕露,也得韬光养晦……毕竟,他尚在壮年,萧家才开始盛极转衰,以弱敌强的蠢事我是不肯干的。”

    怪不得她会借此机会剪除陈朔的部分羽翼。

    有句话叫“一山不容二虎”,两代姑射仙都在听雨阁内位高权重,却无一例外地远离京师,原因就在这里。如今局势大改,随着江烟萝在江湖上羽翼丰满,野心也随之壮大,她想要取代萧正则掌握听雨阁这柄国之利器,拥有真正难以撼动的立身之本,

    可她同样清楚萧正则及其背后萧氏家族的树大根深,于是在摸清萧正则心思后果断放弃了最冒失的正面相争,趁机消灭对手,为自己日后名正言顺地上位铺路。

    待到京城这潭浑水风平浪静,江烟萝还会回到江湖中去,至少在萧正则鼎盛之年,她不会轻易回转,这就必须保证陈朔的忠心可靠。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烟萝心狠多疑远在季繁霜之上,能与她周旋至今,也是难为他了。

    垂眸,昭衍饮尽杯中残茶,缓缓道:“我来找你,是仵作那边出了最终结论。”

    “如何?”

    “陈敏的确是伤寒入体,受冻而亡。”昭衍道,“天干密探联手地支暗卫将牢房查了个底朝天,相关狱卒也被拷问盘查,如无意外可以结案了。”

    “意外是什么?”

    “他是冻死的不假,但不是因为伤寒,而是极阴寒气入体。”昭衍抬头看她,“玉无瑕苦修截天阴劲多年,莫说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文人,寻常高手也经不住她的寒毒。”

    “可你没有证据,除非你暴露自己身怀截天阳劲的秘密,那是自寻死路,还会拖我下水。”

    “这就是凶手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们不说,萧正则未必不会想到,只是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他注定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自稳坐钓鱼台,但咱们总得做出样子来,也好在明面上过得去。”

    两人对视一眼,江烟萝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若想见他,自去便是,何必拉上我一起?”

    昭衍叹道:“我若不与你一道,只怕见着了唯有手底下见真招。”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岂不正合你的意?”

    “胜算在握才叫试探深浅,自不量力的只能讨打,想来不久就要大干一场,我可不想带伤上阵。”说到这里,他又看向江烟萝,“何况,让我单独与他见面,你放心吗?”

    江烟萝含笑看了他片刻,起身与他一同走出了院门。

    因着萧正风被撤职、玉无瑕亦遭软禁,许多事务都分摊到了浮云楼这边,除了江烟萝,上下人手无不忙得脚不沾地,是以一路走来虽有人留意他俩,也只认得昭衍这个近日红人,浑不知他身边那娇艳欲滴的姑娘就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今日阴云重,北风卷地,寒凉伤身。

    饶是江烟萝同样不畏寒暑,但在她因风皱眉的时候,昭衍仍是脱了外衫披在她身上,见过路之人神色如常,不禁笑了起来。

    江烟萝问道:“你笑什么?”

    昭衍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的身份能瞒多久?”

    “纸是包不住火的,哪怕是死人的嘴巴也不一定严实。”江烟萝给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在我八月被人伏击的时候,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来到了这里。”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事情,却有讳莫如深的顾忌。

    昭衍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回握的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清和郡主的情况,眼下究竟如何?”

    所谓神佛庇佑太后,不过是一种好听的说法,真相是一度中毒垂危的殷令仪总算情况好转了,但这毒究竟解了多少、人能恢复几成,只有江烟萝最清楚。

    江烟萝心情好的时候,对昭衍总是颇为宽容的,于是直言道:“能解的毒,我都替她清了,但她的身体你也知晓,萧正则令我用了些手段使其尽快恢复如常,但这法子也会加重她的病情,撑不到明年此时的。”

    昭衍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握紧又很快松开,他神色不变地道:“看来太后有意放她回西川。”

    若是真想救人,亦或者拖延时间,萧正则不会要求江烟萝动用非常手段,恐怕是这次事情让他们意识到了殷令仪的麻烦之处,与其留一个将死之人为质,不如早早将其送返,还能起到安抚宗室再赚波好名声的用处。

    江烟萝不意外他能看破隐意,促狭道:“怎么,你怜香惜玉?”

    “说不上怜惜,毕竟以咱们的立场而言,她死了未必不是件好事。”昭衍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意外,竟然有你都救不了的人。”

    江烟萝被他逗笑了:“我又不是阎罗王,难能管人生死呢?”

    “姑射一脉虽然没落多年,但姑射蛊术向来被江湖人传得神乎其技,我亲眼见过谢青棠从一个废人重回巅峰,也看到了萧正则的伤手筋骨重续。”昭衍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我很好奇,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江烟萝没有正面回答他,仅是以袖掩口,在这初冬寒日里笑如春水。

    “你不必好奇,只要你不背叛我——”她语气轻缓而认真地道,“在我活着的时候,总不会让你死的。”

    昭衍的脚步猛然一顿,江烟萝也驻足原地,似乎执拗地要等他回应。

    “……我当然不会背叛你。”沉默了片刻,昭衍没有回头,继续抬步往前走。

    江烟萝显然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可一见他伸手往腰侧摸了个空,旋即想到前天后晌这人抱着半截断刀枯坐许久的模样,心情又好了起来,快步跟上。

    这厢两人并肩入了听雨阁总坛,另一边亦有人悄然潜入了庆安侯府。

    当下将近午时,只因今日气温大降,穹空乌云密布,连高墙深院都平增了几分阴森。

    庆安侯府内,老侯爷萧胜云瘫痪多年,侯夫人先已故去,世子萧正风身负要职少有操劳家中,一应杂事都由少夫人张氏掌管,而今萧正风被废了武功又遭撤职,虽未闹得满城风雨,但对萧家人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她一个女子要操持上下事务,还得忍受夫君愈发暴躁的脾气,成日里面无笑意,连带护院仆从都噤若寒蝉。

    今日有御医来为萧正风看伤,张氏提早安排了午饭,强撑起笑脸带医者去了后院,而萧胜云自中风瘫痪后就不见外人,用过午饭便回到了自个儿屋里。

    北地在这个时节已然气候转冷,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些,萧胜云败了身子骨畏寒得紧,婢女在屋里点起了炭盆,将里侧的窗户撑起通风,便拿了昨日没念完的话本坐在榻边,温声细语地为老侯爷解闷。

    萧胜云身躯瘫痪,神智却是清醒的,自打得知了萧正风的遭遇,无边怨愤便在他胸中燃起,偏偏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这股怒火只能在心里越烧越旺,将本就破败的生命烧得愈发惨不忍睹,两日来都彻夜难眠,自然精神不济,故而在这难得静谧的午后,他听着婢女的念书声,不知不觉间有了些困意,眼睛慢慢闭上了。

    将睡欲睡之际,他突然听到了书卷落地的声音,一股莫名的恐怖感惊得他睁开双眼,只见婢女软倒下来,她面色红润,呼吸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在她身边,多出了一道人影。

    “啊——”

    萧胜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脸,不成语调的呼声尚未出口便被一只手压了回去,那人一指点上了他的穴道,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根手指都不能动,一点声儿也发不出了。

    那扇窗户依旧只敞开了半面,小得仅容稚童勉强爬过,不知这个大活人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冷风卷着冬季池塘特有的水腥气蔓进来,拂起这人发梢衣角,萧胜云总算看清了对方的脸,眉眼鼻唇无一不陌生,以至于他根本不知其身份来历,更不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惊疑不定,来人俯身凑近,在萧胜云耳畔轻声问道:“老侯爷,永安元年七月,补天宗宗主傅渊渟经掷金楼楼主谢沉玉引荐,欲与萧家结好,您向他讨要了一位美人,不知是否记得?”

    萧胜云神色一空,随即瞪大了眼睛。

    他当然记得。

    锁骨菩萨玉无瑕,换了任何男人拥有过那样绝色倾城的美人,此生都无法忘记,只是那些男人无不成了玉无瑕裙下枯骨,唯有他在春宵一度后安然无恙。

    因为在那天夜里,玉无瑕不是凶名在外的锁骨菩萨,只是一样被人送上门的贵重礼物,而他欣然享用了,仅此而已。

    可惜只有那一夜,他在天明后没能再见玉无瑕,却在不久后得知了她砍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叛出山门的消息,自此十八年杳无音信,令他念念不忘。

    直到六年前,她踩着傅渊渟的性命,以惊风楼新楼主的身份重现于世。

    萧胜云不无遗憾,可他并非色令智昏之徒,偶然撞见时相视一笑,谁都没提那段过往。

    后来,他就纳了一位美妾,毕竟那女人有三分肖似玉无瑕,已是极为难得了。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女人身上,再也没能爬起来。

    “……”

    电光火石间,萧胜云陡然明白了什么,惊恐万分地看着眼前人,对方也不负所望,轻声道:“老侯爷记得就好,这厢受托给您捎句话来——当年拖欠的代价,今日连本带利该偿还了。”

    说完这句话,他直起身来,没有动萧胜云一根手指头,只往炭盆里多加了几块炭火,便如来时那样从窗口翻了出去。

    一声轻响,半敞的窗户悄然合拢,密不透风。

    炭盆里的火焰越烧越旺。

    无人能够出声。

第二百四十七章·丧讯

    永安二十五年十月廿五,庆安侯萧胜云薨。

    消息传入听雨阁总坛时正值傍晚,昭衍与江烟萝在正堂留了整个下午,前者将陈敏暴死狱中一案的调查所得向萧正则详细述说,后者落座一旁分担公务。不出所料,萧正则虽下令严查此案,但没有真正深究之意,对昭衍提出的二三疑点也不置可否,显然是心中已有计较,还不到发作的时候。

    这厢禀报完毕,江烟萝方才搁了墨笔,将批阅完毕的文书递呈萧正则过目。听雨阁近日来着实是要务繁多,譬如北疆关外有多个部族受灾不得不依附乌勒,又比如几位外国使臣离京在即……诸般种种,不一而足,江烟萝批了两个时辰下来,所见多是北疆之事,可见萧正则对此极为重视。

    她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萧正则是故意拿这些东西给自己看的,自其上位以来,听雨阁在北疆重镇的明桩暗哨年年增多,可这些耳目大半扎根关内,少有人深入塞外。江烟萝则不然,琅嬛馆自有一支商队常年在中原与呼伐草原之间往返,从领头到马夫无不是刺探情报的老江湖,去年又从冯墨生身上咬下来一块大肉,那些训练有素的密探暗卫想要条活路,只能转投江烟萝麾下。对此,萧正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烟萝也知情识趣,遂将这部分人手遣出雁北关,蛰伏于草原各部之中,再加上有昭衍这位寒山少主人的鼎力相助,她的爪牙早已深入北疆关外,若论消息灵通,莫有更胜者。

    “阁主是担心乌勒将在岁末犯边?”

    “不是担心,他们一定会来,至于是雁北关还是其他地方,眼下情报缺漏,不敢妄断。”萧正则用眼角余光瞥过昭衍,“你手底下的人往来频繁,消息也灵通,多留意着些。”

    “平康年末一场靖北之战打得乌勒元气大伤,草原各部联盟也分崩离析,叱卢氏灭尔朱氏以降大靖,两国缔结射月之盟,此乃形势所逼而非叱卢氏真心归顺结好,只为各自休养生息。二十五年过去,乌勒兵强马壮,每岁必南下打草谷,先后袭扰晋州、河越等边防重地,反观我大靖……”江烟萝抬头看了他一眼,“天下承平日久,国朝重文轻武,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士人百姓,莫不居安恐危,故而郞铎得以在京周旋两月有余,非是无人看穿其本心,只叹未战先怯。”

    她这番话实在逾越,萧正则脸上却不见怒色,冷淡道:“你我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当心祸从口出。”

    “属下也就在您面前说说,别人可听不着。”江烟萝微微一笑,“只是关外办事不比关内,要想如臂使指,少不得走捷径。”

    “你好好办事,其他不必多虑。”萧正则深知她是在趁机索权,也不愿与其纠缠。江烟萝有贪狼之性,他在初见此女时便知晓了,可她与萧正风不同,萧正则对有本事的人总是格外宽容一些,何况当今内忧外患皆有,上至朝堂下至江湖都乌烟瘴气,比起攥着手里的权力不放,他更愿意重用她。

    江烟萝听出了他言下之意,脸上笑容更温柔了三分,她正要行礼告辞,不想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堂中三人皆眉头一皱,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去。

    来人身上未着武服,行走间步履沉重,明显不会武功,江烟萝辨出对方的腰佩,当即同昭衍交换了个眼色,两人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庆安侯府的人怎么跑来这里了?

    萧正则冷声道:“贺管家,有何要事么?”

    他是二房长子,算不得庆安侯府的正经主人,平日里也不常回府,若是没有紧急要事,侯府下人是万万不敢踏足平安坊的,更别说擅闯总坛。只见那管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来到他脚下,惶急道:“大、大爷,老侯爷他、他……他去了!”

    颤声说完这句话,人便拜倒不起,抖似筛糠。萧正则霍然起身,快步朝外面走去,临出门时脚步一顿,转头道:“姑射仙,你随我一道。”

    江烟萝自是无有不应,负在背后的手朝昭衍飞快打了个手势,随即跟上了萧正则,那管家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忙不迭也紧随其后。不多时,屋子里只剩下昭衍坐在原位,手里捧着茶杯,眼神放空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将七分满的茶杯搁回小桌上,只身走了出去。

    江烟萝临走前打的暗号很简单,是让他去盯人,至于这个人是谁,她不必明说,他也知道。

    从总坛到浮云楼,步行不过小半个时辰,习武之人还能更快。昭衍进了浮云楼,问过守卫得知陈副楼主正在后堂处理公务,于是径直过去,果然见到那人趴在长案后,桌上堆了两大叠文书,一本也未曾批阅过,俱被他拿来垫了脑袋。

    屋里没有其他人,昭衍的脚步声极轻,呼吸也微不可闻,但在他进门一刻,那昏昏欲睡的人便睁开了眼睛,认出来人身份后才收敛了锐气。

    “如何?”

    “有惊无险,都被你料到了。”

    “也是趁了好时机,她才试探过我,难免先入为主。”

    “我听闻萧胜云死了,你动手时可有仔细?”

    “越是准备周全,越容易露出破绽,你放心便是。”

    “萧正则近日来关注北疆更甚京师,如今萧胜云既死,郞铎又要离京,他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须得抓紧。”

    这番对话语焉不详,就算落入第三人耳中,怕也是云里雾里。两人说完各自沉默了片刻,昭衍翻看了几本文书,叹气道:“你倒会躲懒,可怜我今夜又要挑灯。”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着一丝嗔怪,虽无女儿家的娇气,但也颇为违和,见陈朔在对面露出牙疼般的神色,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点笑意配上那张风流俊逸的脸,灯下花似的好看。

    “好了,不逗你。”昭衍敛了笑容,将自己今日所见所闻直说了出来。

    陈朔皱起了眉,道:“她能救人,只是不想。”

    子母连心蛊的确是特例,但江烟萝做事惯来有备无患,至少还有一种办法能救人性命,只是这法子凶险得紧,于她怕是大损,故隐瞒不言。

    “我猜也是。”昭衍道,“可这本事是她自个儿的,她不愿救人,你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相逼不成?”

    陈朔目光幽幽地盯了他片刻,那眼神与这张冷硬刚毅的皮囊极不相配,看得人心里发冷。

    “当然要逼她,只是你我不行,得换个人来。”他如是道。

    “谁?”

    庆安侯府内,此时哭声震天。

    因着今日有太医登门为萧正风看伤,侯府晚食张罗得比往日稍迟一些。老侯爷夜里难寐,素有午睡的习惯,少则个把时辰,多则从午后至黄昏,倘有哪个不长眼的惊扰到了他,势必讨不得好去,故而门外守着的仆人眼瞅着天色渐晚也不敢吱声,直到管家送走了太医,后厨也将饭食做好了,这才硬着头皮敲响了房门。

    依照规矩,老侯爷房里总是有人守着的,萧胜云年轻力壮时好声色,后来有心无力了也要看着娇花美人才舒泰,故而在正房离间伺候的无一不是妙龄婢女。然而,老人毕竟觉浅,再如何贪恋眼福也不能容忍一群莺莺燕燕围在身边陪睡,动辄一丁点动静都会将萧胜云惊醒,是以每到他入睡的时候,房里只会留一个婢女在旁守着。

    外头的仆人敲了两遍门,屋里始终没有回应,后头管家派来的婆子催得紧,唯有壮起胆子推门。第一下没能推开,但有一股烟气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呛得人直咳嗽,仆人这才发现大事不好,拼力将门撞开。

    盆里的炭火尚未燃尽,烟气聚而不散,老侯爷萧胜云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婢女软倒在一旁,同样人事不省。

    片刻惊恐之后,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大声叫人,打破了这阵诡异的死寂。

    为时已晚。

    年轻的婢女只是昏死过去,中风瘫痪的萧胜云早在被人发现前就没了呼吸。

    在这具逐渐出现尸斑的衰老身体上,江烟萝并未发现任何不该有的伤痕,死者甚至连神情都是平静的,肢体仰卧的模样极为自然,仿佛是眼睛一闭就在无声无息间陷入了永眠。

    得了少夫人张氏的允许,江烟萝走进正房一看,由于房门大开,屋里的烟气早已散尽了,她在房间里绕过一圈,发现绝大多数窗户都关紧了,只有里侧那扇小窗未插闩,一根小木棍掉在地上,想来是被风吹下来的。

    萧胜云畏寒,瑞庆堂又是庆安侯府的正堂,屋顶上的瓦片铺得严密,窗户上糊的是厚实防潮的桃花纸,里头还放下了一层蓬帘,使得整个房间远比侯府别处暖和,缺点便是通风差些。

    江烟萝虽是江湖出身,但海天帮家大业大,即便她早已练就了不畏寒暑的境界,每年寒冬来临时,江天养仍是让秋娘仔细着取暖事宜,一些对于炭盆的用法禁忌她也算清楚,不信堂堂侯府的下人们会不知晓。

    或许是那婢女打了盹儿,亦或者风吹合了窗户,再不然……

    她推开那扇小窗探头出去,后面是一方池塘,再远些则是小园林。从炭火耗量和尸体情况来看,人是申时左右去的,事发应在午时后,那阵子没人四处闲逛,就算把庆安侯府的下人们都喊过来盘问,恐怕也是一问三不知。

    江烟萝从正房出来,正赶上管家用冷水泼醒了那名婢女。

    婢女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又被冰凉刺骨的冷水泼去了半条,她浑身湿漉漉地蜷在地上,少夫人张氏厉声质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只茫然无措,早已六神无主。

    她说自己不知怎的睡了过去,什么也不晓得了。

    末了,她又被所有人的脸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求告老侯爷。

    她确实一无所知,整件事也干净得不似有人故意为之。

    仿佛是萧胜云阳寿已尽,判官核对无误,不肯等到三更半夜,便遣无常鬼来勾了他的魂儿去。

    可有人不这样想。

    萧正风早已来了,在看到老父的尸身后便直挺挺坐在一旁,浑身僵硬,两眼无神,也跟丢了魂似的,直到这婢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才猛地站了起来,狠狠一脚踹上她心口。

    若是以前,这一脚足以要了婢女的命去,眼下却只将她踹翻在地。萧正风两眼充血,一把推开了搀扶他的人,抢过一名护院的腰刀,在婢女的尖叫声里奋力劈了下去。

    眼看一个姑娘就要血溅当场,旁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萧正风的腕子。

    “你若杀她,就连一个活口也没有了。”萧正则擒住他手腕,目光清冷如冰,“伯父他……”

    “是你。”

    细如蚊呐的声音响起,除了萧正则和江烟萝,再没有一个人听见。

    萧正风手腕被擒,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他的伤势恢复极慢,多站一会儿都两腿打颤,眼下却不肯跪倒下去,而是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萧正则的肩膀,几乎将全身重力都压了过去。

    他声音沙哑,带着让人心悸的憎恨,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干、的!”

    萧正则眉头紧皱,瞥了眼周遭众人,低声道:“休要胡言。”

    萧正风突兀笑了一声,竟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我知道是你干的,否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巧?你不住侯府,可你在侯府里留了人,别以为我不知道。管家身边有,我身边有,我爹身边那些女人……比如这一个,她肯定是你的人。你废了我的武功,撤了我的职位,有太后给你撑腰,谁也不敢责罚你。可你欺人太甚了,不仅要收我的权柄,还觊觎我的爵位,你杀了我爹不够,你接下来要杀我和我的妻儿,等我们都死了,你就是萧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萧正则问道:“你疯了吗?”说着松手欲拂萧正风穴道,想让他冷静下来。

    手腕桎梏消失,萧正风竟是主动退了一步,他将刀丢在地上,也不再去看那婢女,问江烟萝道:“你查出什么来了?”

    江烟萝见他如此,心里反而沉了些,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一五一十地把所得线索说了,没有妄下推断,安静地站回了萧正则身后。

    萧正风听完这番话,嗤笑了一声。

    少夫人张氏见势不妙,忙寻了个借口安排人带萧正则和江烟萝往前厅去,萧正风盯着他们背影半晌,忽地一脚踩在了刀上,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指着那婢女道:“将这贱婢给我拖下去,杖打,打到说实话为止。”

    这一句话听得在场诸人肝胆俱裂,萧正则脚步未停,仍是冷淡地道:“侯府的下人不尽是买来的奴仆,朝廷明文规定主人家不可未经官府私自打杀下人,否则按律处罚。你现在气头上,大可将她千刀万剐,明日一早自有京兆府的人来拿你。”

    说罢,他转过廊角,果真不再回头阻拦了。

    “您真不怕他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屏退领路的下人,江烟萝上前两步与萧正则并肩,“我看呐,他就算是没疯,也离那不远了。”

    “他说的也不全是错。”萧正则忽地道,“那名婢女,的确是我安插的眼线,不过我没下令,她不敢做出这等事来。”

    饶是江烟萝见惯了云谲波诡,此刻也不禁微怔。

    两人又走出十来步,江烟萝问道:“那您不怕她受不住酷刑,将这事说出来?”

    “她就算不说,萧正风也已经恨我入骨。”萧正则将适才被扯坏的衣袖卷了卷,“依你之见,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烟萝如实道:“炭火燃烧过多,房间密不透风,是烟气入体而亡。”

    “意外?”

    “像是。”江烟萝觑他脸色,“就跟陈敏一样。”

    萧正则便笑了起来,道:“真嚣张啊,暗狱侯府随意闯入,任何人都敢杀。”

    江烟萝轻声道:“您需要属下做什么?”

    “且不急,起码再等七天。”

    “七天之后呢?”

    “七天之后……”萧正则抬头看向暗沉天空,“该死的鬼,就该下阴曹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冬雷

    民间有俗语:“冬雷震动,万物不成,虫不藏,常兵起。”

    十月廿九这一日正值小雪,轰隆震响,阴雨成行。

    这阵雷来得突然,雨也下得令人猝不及防,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货郎小贩们顶风冒雨地收摊。街边杂货铺子门前,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抽着旱烟坐在屋檐下,黢黑粗糙的脸上布满皱纹,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喃喃道:“秋后打雷,遍地是贼……冬雷不藏,兵起国伤……这日子,难过哟。”

    妇人忙着收衣裳,男人端着粟米粥大口吃喝,垂髫稚子绕柱嬉闹,谁也没留心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在说什么。

    “劳驾,拿包针线。”

    一位年轻男客站在门外,风雨突然大作,使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男人手里的粥还剩下半碗,妇人将手里的衣裳胡乱往柜台上一放,弯腰从底下取了针线包出来,就着一线将昏未暗的天光,忍不住多看了客人两眼。

    素白伞面压得很低,她只能依稀看见小半张清瘦苍白的脸。

    男人少有会做针线活儿的,何况他如此年轻,瞧着也不似娶了亲。

    这些念头只在妇人心间盘旋了片刻,她见客人站在门外不进来,便主动上前将针线包递出去,接过对方给的铜钱,目光不经意落在了那截露出来的手腕上,发现袖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割裂了,可没等她细看,那只手便收了回去。

    一如来时那样,客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看来是要补衣裳吧。妇人心里想着,这才发现门口的老者已许久不作声了,一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望着客人远去的方向,手里粗制劣造的旱烟杆子几乎要被他捏断。

    男人喝完了粥,坐在板凳上逗儿子,妇人只好走出门去,弯腰在老者耳畔道:“爹,雨落大了,该坐进来咯!”

    “血……”

    干裂的嘴唇颤抖了好几下,老者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

    妇人一愣,只见老者将烟杆抵在了左手小臂上,神色惶恐地道:“他手上这里,有血!我瞧见了,这么长!血滴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望着门前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针线除了缝补衣裳,还能做些什么?

    昭衍怀里揣着针线包,手持天罗伞走在漫天风雨中,不多时便路过了庆安侯府。

    再过三天,便是庆安侯萧胜云的头七。

    他没有走近,素白伞面往上一移,双眸远远望着侯府门前挂起的白灯笼,唇角轻轻扬起。

    庆云侯府内,亦有人这样笑着。

    老侯爷去得突然,丧讯早早传了出去,京里但凡与庆安侯府有点瓜葛的人家都听闻了讣告,宫中也派了人来,想来到了头七那日,场面必然不小。

    众所皆知,庆安侯府是萧太后的娘家,萧胜云生前又贵为侯爵,丧仪自当由礼部来主持。因着右侍郎陈敏卷入大案暴死一事,礼部上下正是人人自危之际,猝然接下这烫手山芋当真叫苦不迭,何况这些官员们最是消息灵通,萧正风被撤职的消息虽未大肆宣扬,但在许多人那儿都不是秘密。萧胜云这一去,在皇帝正式下旨让萧正风袭爵之前,庆安侯府里没有一个身份尊贵的当家人,怎样筹备礼制、以何姿态迎来送往……这些琐碎礼事恰恰是眼下最令人头疼的问题。

    少夫人张氏在这短短几天里叹过的气比前半生加起来还要多,萧正风那天晚上亲自用刑拷问了那名婢女,不知得到了怎样的结果,这三天来成日关在屋里不见人,只有他的一名心腹出入过几次,似这等人一生只为一个主子忠心,哪怕面对张氏,对方也是闭口不言的。

    她没再见过那名婢女,不知人是死了还是被押去何处苟延残喘,侯府里也将所有炭盆撤去,宁可受些冷也不愿在这节骨眼上触萧正风的霉头。

    张家与萧家有亲,自是早早来人帮忙了,张氏悄悄从娘那儿得了一封信,细看是祖父的亲笔,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是让她为自己和儿女早做打算。

    为何要打算,又如何打算?

    张氏心里跟明镜一样,可她不敢回信,更不敢让这封信露到萧正风面前去,阅后即焚,却不知信上一字一句早已被人誊写下来,秘密送到了萧正风手里。

    这四天来,萧正风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世人常言“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萧正风以前是不信邪的,如今尝到苦楚却不得不信了。他像一只怕见光的老鼠,孤零零蜷缩在阴暗封闭的房间里,浑不见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脑子也如同裂成了好几瓣,无数念头冲撞不休,使他日夜难安,灵魂依稀浮在肉体表面,化为一道看不见的枷锁,他整个人下沉了。

    张尚书写给孙女的这封信很短,萧正风一眼就能看完,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冷笑,满是嘲讽和狠戾。

    “都说人走茶凉……”他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我这还没走呢,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要泼茶了,还是我亲岳家。”

    如同上次那样,陈朔坐在内间茶桌旁,这封誊写信正是他给的手礼,萧正风固然疑心极重,但他不认为陈朔会以这样拙劣的手段造假诓骗自己,毕竟他与爷丈人沆瀣一气许多年,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位吏部天官顺风张帆的本事。

    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多年下来利害勾连极为紧密,哪怕萧正风如今跌落泥沼,张尚书也不会冒着巨大风险舍弃他。

    除非这老狐狸嗅到了某种极为不妙的味道,认定他这一跌就再也扶不起来了。

    对此,萧正风竟不觉意外。

    萧正则将他撤职禁足,不仅用了听雨阁铁令,还请动了太后密旨,哪怕侯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萧正风也一步踏不出侯府大门。

    好在他手底下不是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

    这四天里,他三次向萧太后上书,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请求萧太后在萧胜云头七日出宫回府,送亲兄最后一程,尽手足之情,表君臣之恩。

    虽说大靖礼制不如前朝繁琐严苛,萧太后与庆安侯又是至亲兄妹,如此算是人之常情,但天家是君而君臣有别,岂有君为臣悼之礼?

    萧正风胆敢提出这个请求,一是萧太后临朝称制二十五载,早已权倾朝野,为弄权立威而僭越礼制之事她不是没做过,满朝文武正为前段时间的风波提心吊胆,量士大夫们也不敢多言;二是萧胜云这一死,萧正风理应袭爵,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为庆安侯府当家人,拿回自己应得的权力。

    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对眼下的萧正风而言,俱是前途未卜。

    廿五当晚,他亲耳听到那遍体鳞伤的婢女吐露真相,她死也不肯认下杀害老侯爷的大罪,可她的确是萧正则手底下的人。

    丧父之痛固然令萧正风怒恨高燃,可他没有昏头,萧正则的确有可能杀害自己的父亲,但不止他一个人有,前不久突然找上自己的郞铎和陈朔亦然。

    京城是一滩浑水,养不出干干净净的鱼儿,这两个家伙都心怀不轨,前者想要利用萧正风暗中积攒的势力发动一场大乱,后者则不甘自己苦心经营数十年的一切都为姑射仙做了嫁衣,是以萧正风处境越艰难,他们越容易达成目的。

    身为皇亲国戚,萧正风的身家性命都与大靖休戚相关,他或许会为陈朔的条件动心,但绝不肯与郞铎有任何实质合作,除非万不得已。

    因此,郞铎同样有杀害萧胜云、嫁祸萧正则的动机。

    萧正风想要真相,却不相信从任何人口中得到的答案,于是他向萧太后上书请求素服临吊,以这样逾越的要求试探萧太后的态度。

    只要萧太后答应下来,于头七之日亲至庆安侯府,当面保证他会依制袭爵的事实,文武百官都将知道萧氏荣宠如昔,那些心思浮动的萧家人也将安分下来。

    然而,两次上书,两次石沉大海,萧正风的心也飞快下坠,到了第三次,他不仅重书奏请,还令心腹带上了那支紫玉簪。

    萧太后或许已懒得看他的上书,但她不会认不出这支簪子。

    这一次,萧正风终于得到了回应,却是永安帝将在头七日辍朝,亲自前来吊唁庆安侯。

    君主悼臣,纵观古今并非绝无仅有,况且庆安侯萧胜云不仅是臣,更是国舅。

    这事在礼制上或许难免微词,但一定小于太后出宫引发的争议,已经是萧太后能给予的最大让步,放在谁家都是无上恩荣。

    可萧正风只觉如堕冰窟。

    永安元年至今已有二十五年,京里这些权贵哪个不是心里有数的人?先帝是九五至尊,今上这个皇帝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萧正风地位不稳的当下,一个傀儡的作态根本无法帮他安抚人心,这样模棱的态度只会让人生出更多猜忌。

    “……我不明白,萧家风光不再对她有何好处,值得她这样力挺萧正则?”

    当着陈朔的面,萧正风事到如今也不再藏着掖着,他将信纸丢进小香炉里,眼看着纸张焚烧成灰,阴郁如水的眼底也好似被点燃了一样。

    陈朔道:“今时不比往日,太后娘娘只是在为日后做打算罢了。”

    萧正风皱起眉:“你说什么?”

    “以世子之见,萧家能有今日风光,根本究竟为何?”不等萧正风回应,陈朔又从容道,“恕卑职冒犯,萧家能翻云覆雨二十五载,除了太后娘娘与家族同气连枝,更得仰赖当今陛下。”

    永安帝是傀儡不假,但有了这个傀儡,萧太后才能镇压无数阻力,强势掌控朝纲。

    “这次建王父子阴谋败露,一些顽固朝臣与宗亲们的企图也随之落空,看上去是太后娘娘和萧家赢得所有,但世子扪心自问,一切难道就此终止?”

    不过暂时偃旗息鼓,待日后时机再临卷土重来。

    “此番风波给太后娘娘提了个醒,当今陛下已年过而立,偏偏有女无子,一朝未定储君则国本不稳,万一……”陈朔顿了片刻,眼中仿佛凝了一层血光,“世系转移,古已有之。”

    永安帝没有子嗣,一旦他驾崩或是退位,皇位就要落在同宗亲王那里,除非萧太后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赌上整个萧家的全部底蕴,搏一个篡权夺位。

    萧家已是百尺竿头,进退两难。既如此,举棋不定之前必得按兵不动,韬光养晦就成了最明智的选择。

    “萧家内部如何看待世子与萧阁主之争,不必外人置喙,世子心中最为明了。”陈朔意有所指地道,“关键在于,太后娘娘属意将来由谁掌控萧家?”

    萧太后,他的好姑母,始终是站在萧正则那边,从未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张尚书的这封信就是佐证。

    “萧正则,庶子尔尔……”

    是了,萧胜云与萧正风父子一日尚在,萧正则就一日不配做萧家名正言顺的主人。

    因此萧胜云死得不明不白,萧正风也落到了这一田地。

    他也不是不清楚,所以才会送上那支紫玉簪,只要萧太后肯回心转意,他甚至可以不追究从前种种,当做自己一无所知。

    如今看来,他的孤注一掷只换来了催命符。

    永安帝无子,恐将世系转移,而萧正风若是暴死,他尚不知事的孩子就是另一个“永安帝”。

    萧正风缓缓抬头,目光森冷地看着陈朔:“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不止如此。”陈朔眼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怜悯,“想来世子也知道,姑射仙同玉无瑕之间有过数年合作,此二人皆狡诈如狐,实是貌合心离,故而姑射仙早在几年前就叮嘱卑职暗中搜罗玉无瑕的把柄,其中有一件事——”

    六年前,锁骨菩萨玉无瑕入听雨阁惊风楼。

    不久,庆安侯萧胜云新纳美妾,中风瘫痪。

    “那名美妾是被您在盛怒之下亲自打死的,连尸体都拖去乱葬岗喂狗,但您有所不知……此女原本出自慈宁宫,后被送去了玉无瑕那里改换容貌。”

    天下肖似之人并非没有,但哪有这么多巧合?

    就在这刹那间,萧正风的脑海中掀起了一片狂风暴雨,他眼里的血丝几乎凝结成块,放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根根青筋在他额角突起,仿佛扭动的蛇。

    陈朔为自己添了一盏茶,耐心啜饮。

    好半晌,他终于得到了今日最满意的回答——

    “通知郞铎,那件事我应了。”

    窗外又炸响了一声雷。

    天昏雨密,雷声阵阵,这场雨已下了半日有余,仍没有停歇的架势,以至于夜幕未临,街上已是罕有人迹。

    大雨中,昭衍的身形变得影影绰绰,他一手擎着伞,不急不慢地回到了平安坊,却是向着东北角的惊风楼去。

    自打四明馆风波后,玉无瑕便被软禁在惊风楼主院里,副手之一的杜允之同样深陷泥沼,另一个副手兰姑虽暂免了牢狱之灾,但其遭到杜允之的指控,眼下也被暂时调往别处。如此一来,惊风楼已是群龙无首,由萧正则亲自接管一应事宜,几个管事的都奉命暂驻总坛,又各自带走了相关交接人,使得这厢冷清了许多。

    此时,一队出身总坛的地支暗卫顶风冒雨守在主院外,他们奉萧正则的命令看管玉无瑕,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昭衍没有靠近他们,而是在即将被对方发现之前错步绕路,来到百步之外的牌楼下面。秋娘正在这里窥视,像是一个无声的幽灵,灰扑扑的衣裳,不起眼的身形容貌,连气息都收敛近无,整个人如寄生在石牌楼下的一簇老藤。

    乍见昭衍,她眉头皱了皱,见周遭无人注意,这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打着手势询问他的来意。

    伞面轻移,昭衍的脸色异常苍白,只听他道:“阿萝那边遇上了麻烦,请秋前辈回去一趟。”

    闻言,秋娘眉头皱得更紧,目光越过他朝前方看去,昭衍明白她顾虑为何,遂道:“阿萝心里有数,前辈勿忧,随我快去快回便是。”

    他这样劝说,秋娘总算点了头,趁着没被人发现,两人抄了条偏僻暗径快步往惊风楼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北地冬日里实在难见这样的雷雨天。

    秋娘身上未着蓑衣,手边也没备伞,于是走在了昭衍右侧,听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起初不觉有异,等到走过了一段路,忽有一道雨线淌进了后脖颈,令她浑身一凉。

    抬头,原来是一侧飞檐上的雨水倾注下来,渗透了伞面缝隙。

    这实在是件很常见的事,哪怕手里撑着最好的油毡大伞,也受不住这样多的雨水泼洒。

    只不过,天蚕丝织就的天罗伞,刀枪不入水火难侵,竟会防不住一场大雨吗?

    这个念头猛然划过心尖,秋娘脚步骤停,昭衍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眼看就要转身。

    秋娘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直刺对方持伞的左手。与此同时,昭衍右手飞快在胸前一抹,点点寒芒自指间暴射而出,穿风透雨,飞射秋娘面门!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第二百四十九章·临吊

    冬月初二,好晴天,大风日。

    三天前那场冬雷雨下了整日彻夜,非但内城低洼地污水横流,外城的护城河也涨高了水面,万幸老天打过一鼾便收去神通,河水总算没有漫出来。只是这城里多处污浊不堪,道路也泥泞难行,百姓们怨声载道,官吏们亦是叫苦不迭。

    雨停后,府衙差役便率人四处清理狼藉,可这京城实在太大,人手难免不足,必得分出个轻重缓急来,哪怕不顾穷困百姓的温饱工活,也得紧着达官贵人们的出入通行,如此不眠不休收拾了两天两夜,总算没耽误庆安侯的头七。

    这日辰时,永安帝自正南门出宫,提早得知消息的百官已在门外跪迎,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驰往庆安侯府。

    白纸灯笼门前挂,招魂灵幡随风动。

    萧正风一身缟素孝衣,面上少见哀戚之色,他掐着时辰到了大门外候着,见到御车的影子便侧身向北而立。殡礼丧祝乃礼部所遣,当即上前为君王祭过门神,这才迎接圣驾进府门。

    臣丧君哀虽是莫大恩荣,但其礼仪极为繁琐,从正大门一路往内,门窗都被白纸仔细糊住,一点奢美雕饰也不露外,孝棚高高支起,灵堂也布置好了。然而,庆安侯府本是功勋起家,三代世袭罔替下来,哪怕家中出了个太后娘娘,府邸还遵照原制未有扩建,于是永安帝屏退了百官簇拥,只带着以吏部尚书为首的几名重臣和四个御前带刀侍卫进入内院,将其余官员连同侍卫队都留在了外院里。

    灵堂设在瑞庆堂偏厅,占地不大,但也不小。

    萧胜云身为侯爵,又是皇亲国戚,永安帝于小殓日便赐下了玉衣锦衾为其裹尸,其殓容完好,衣着考究,覆被躺在床上时几与生前一样,令永安帝与几位重臣得以细视遗容,依稀想起六年前庆安侯年壮意高的模样,再见亡者发白面苍,竟有不敢辨认之惑。

    北地高门大户素以头七大殓为礼,尸身将于今日吉时入棺,偏生冬月初二是壬午日,大殓取巳、未两个时辰,皇家车队至此已过正午,离未时正还需等待个把时辰。

    萧正则同样一身素服,向永安帝行过一礼便退回灵堂下,目光似不经意地从这些人身上飞快扫过,忽然瞧见了一道倩影。

    清和郡主殷令仪竟也来了。

    四明馆那场风波令建王父子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吓破了宗亲们的胆,自萧太后重回朝堂,他们便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故而今日庆安侯府头七大殓,宗亲与外戚又是沾亲带故,即便他们满心不愿,也不得不派个人随驾前来以表姿态,只是萧正则万万没想到,这人会是殷令仪。

    她缠绵病榻已久,本就弱柳扶风的身子愈发消瘦,即便解了要命的剧毒,这短短几日工夫也不够恢复元气。然而,萧正则密令江烟萝对她用了些特殊手段,让殷令仪今日不必旁人搀扶便可行动自如,面上不施粉黛而唇颊红目有神,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使某些传言未曾宣扬已不攻自破。

    察觉到萧正则的目光,殷令仪转过头来,对他轻轻颔首。

    四目甫一相对,萧正则即将目光错开,他面上不露声色,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殷令仪今日现身人前,并非平南王府与庆安侯府有何深交,而是她不得不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是在皇宫大内,殷令仪毒发垂危两月余,萧太后也为其遮掩至今,彼此间要说化干戈为玉帛,那不啻痴人说梦,但在当今这般局势下,南北关系若急剧恶化,伤的是国朝根基,害的是社稷子民。

    萧正则自诩刽子手,也不做那猫哭耗子假慈悲之事,只轻声吩咐了管家几句,使其唤来了一个婢女。

    不同于那些伺候老侯爷的莺莺燕燕,这婢女穿着身乏善可陈的素衣麻裙,相貌也只能算是清秀。她被管家从侧阶带进来,悄然绕过了人群,来到静立末位的殷令仪身边小心照看。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冷笑,很轻,只有萧正则能听见。

    他侧头看去,萧正风依旧目不斜视地往火盆里添纸钱,少夫人张氏抱着小儿站在灵位之下,满面愁容怎么也掩盖不住。

    “娘……娘,祖父、祖父怎么不起来,他睡了好些天了……”

    圣驾当前,没人理一个小儿含糊不清的胡言,素来疼爱曾外孙的张尚书更是双眉微皱,朝孙女使了个眼色,稚子仍是抽噎,亲娘也哄不了他。眼看这小孩儿就要哭闹起来,一只手忽然伸到他面前,拇、食、中三指轻旋若绽,只一下便晃花了孩子眼,可不等他伸手去捉,一道柔和气劲便从指间弹出,正中小儿睡穴,他一声也未吭,带着点笑意睡倒在张氏怀里。

    “带烨儿去后院歇着吧。”萧正则对张氏低声道,“这厢等下大殓,孩子还小,当心惊了魂。”

    这灵堂内有不少人,上至皇帝下至宗亲朝臣,另有几位萧家族老在侧,哪怕张氏是个深宅妇人,也察觉到堂中气氛异常僵冷,闻言迟疑着朝萧正风投去一眼。

    萧正风冷声道:“你且去吧。”

    张氏如蒙大赦,忙抱着孩子告罪去了后堂,永安帝察觉到这厢动静,只是百无聊赖地转回头去,也不知他昨晚做过什么,眼下挂着青黑,瞧着有些虚浮犯困。

    “拈花指这样的上乘武功,竟被你拿来糊弄小儿。”

    兄弟俩并肩而立,萧正风声音虽轻,语气里却带着浓浓讥讽:“你待我儿,倒是颇为上心。”

    萧正则淡淡道:“华容去后,我立誓不续弦、不纳妾,更不会留有后代。”

    他本意是说庆安侯府萧家日后不会再有大房二房之分,萧正风的儿子会是这府邸和爵位的唯一继承人,但这话落在萧正风耳中,登时变了味道。

    然而,萧正风没有发作,估摸着时辰快到了,他抬步走向永安帝,恭恭敬敬地道:“今日,陛下素服临吊,臣感激涕零。”

    他长拜一礼,永安帝却是神色恹恹,按了按额心才道:“平身吧,庆安侯他……嗯,庆安侯当年为朝廷鞠躬尽瘁,又是朕的舅父,礼法不外乎情理,合该如此。”

    这话说得散漫至极,全不似一国之君应有的模样,在场几位大臣都忍不住皱了下眉,殷令仪更是轻咳了两声,面颊上那点病态酡红也消退不少,显露出几分青白色来,好在她身边那名婢女着实机灵,一手递上巾帕,一手轻拍她的背脊帮忙顺气。

    与这些人不同,一旁的几位萧家族老皆面露喜色,想到眼下正处灵堂之内,又忙不迭转喜为悲,装出满面哀情。

    萧正风继续道:“臣于七日前向礼部报丁忧,却是至今未得批复,敢问陛下缘由。”

    所谓丁忧,指的是父母死后子女应遵守礼制守孝三年,在任者亦得去官离职。至于三年守孝期满后,官员也不一定能够复职,还得看君王之意和吏部任命。

    萧正风是庆安侯世子,如今萧胜云既去,他理应袭爵,纵使丁忧也不会被褫夺爵位。然而,他已经被撤除了在听雨阁的职位,就算袭爵也手无实权,倘使再丁忧三年,其中变数必定难料,今后怕是再无起复之机。

    见他当面问圣,在场诸人皆变了脸色,个个屏息凝神以待,却听永安帝道:“国朝以孝治天下,为人子者自当以孝为先,只是当下忧患四起,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众人精神一震,这显然是要夺情的意思了。

    与丁忧相对,夺情是指君上为国家夺去臣子孝亲之情,下手谕使其留官在任而不必去职守孝,于当下的萧正风而言无异于天降甘霖。

    可没等他心中大石落地,耳中就炸开了一道霹雳——

    永安帝确有夺情之意,却不是对他下诏,而是特准萧正则为伯父守孝至四七,后素服办公,避喜事庆典,一应职务照旧。

    一者丁忧,守孝三年前途难算;一者夺情,扫清障碍步步高升。

    圣心所向,显而易见。

    一时间,不仅是张尚书为首的几位朝臣,连萧家的族老们都变了脸色,纷纷用自以为隐晦的目光在萧家兄弟之间来回打量。

    火盆里的纸钱尚未焚烧殆尽,灵位下的萧正风已从头冷到了脚。

    “臣,谢主隆恩。”

    丧祝高声道:“未时到!”

    萧正风如梦初醒,沉默着走出灵堂,直至中庭站定,其他人也鱼贯而出,依照礼法只留下永安帝与一名带刀侍卫在内抚尸而哭,旁人不可窥视。

    白纸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几将内外隔绝。

    “快,给朕取丹药来!”

    屋里没了外人,永安帝强撑起来的风仪顿时泄了,侍卫忙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个丹药瓶,从中倒出三颗红丸,侍奉君王和水吞服下去。约莫两息过后,永安帝脸上涌起一抹异样的潮红,身躯随之一震,眼下的青黑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抹了个干净,整个人的精神头都好了起来。

    侍卫小声提醒道:“陛下,外面还等着呢。”

    “老残废的尸体有什么好摸的?”

    哪怕躺在那边的死者是亲母舅,永安帝面上也满是嫌恶之色,他只想在宫里与美人玩乐、同僧道修仙,若非太后强势相迫,哪会来这里触霉头?

    既无外人在场,永安帝也不再装模作样,指使侍卫道:“你过去摸两下子,就算代朕尽心意了。”

    侍卫常年侍奉永安帝,早知这皇帝的荒唐,纵使心有微词也不敢违抗命令,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床前,隔着锦被伸手抚向尸身胸口。

    “扑哧——”

    灵堂内突兀传出一声怪响,似有利器刺破某物,永安帝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冷不丁听到这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鼻尖先嗅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把匕首刺穿锦被,将侍卫的手掌从中贯穿,他来不及拔刀,更未能出声示警,那躺在床上的“尸体”便翻身而起,将侍卫反压下去,匕首顺势割开了他的喉咙,鲜血登时飞溅到垂落的白幡上!

    永安帝脸色大变,整个人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张口就要喊人救驾,不料脖颈一凉,却是一个人从屏风后闪身而出,永安帝这一退正好与他撞个正着,刀刃紧紧贴上颈侧,只需轻轻一动就能见血!

    “陛下,请噤声。”

    冰凉刀锋压在颈脉上,陌生人的吐息近在咫尺,恐惧犹如排山倒海,永安帝刚吃下去的丹药都在此刻化成冷汗冒了出来,他面如土色,强装镇定地道:“大胆刺客竟敢在此行凶,你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庆安侯府的灵堂。”刺客轻笑了一声,“不说府邸外的一支禁卫军,单说这扇门外就有不下三十名朝廷重臣,听雨阁的萧阁主亦在其中。”

    这句话带给了永安帝些许底气,他咬紧牙关道:“你既然知晓,就该知道此举不啻……”

    他没能把话说完,眼睁睁看着那杀死了侍卫的“尸体”握着带血匕首朝自己走过来,望着那张殓容死人脸,几乎疑为诈尸,顿时浑身发寒。

    万幸这世上没有鬼神,诈尸更是无稽之谈。

    老侯爷萧胜云瘫痪多年,这具“尸体”却是行走自然,只见其来到永安帝面前,口里发出低沉的声音,分明是个壮年男子,说的并非汉话,而是乌勒语。

    永安帝听不明白,挟持他的刺客倒是听懂了。

    刺客道:“杀不得。”

    永安帝心头一松,又听他道:“且等个一时半刻。”

    “你、你们——”

    生死攸关之时,哪怕贵为天子也不能免俗,永安帝的色厉内荏终是没发继续维持下去,他颤声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朕、朕是皇上,朕什么都能给你们……”

    “尸体”显然听得懂汉话,当即面露喜色,可不等永安帝松口气,颈上便传来刺痛,竟是匕首划破了皮肉,在他脖颈上留下了一道长约两寸的口子,尽管很浅,但显然将永安帝吓得不清,衣袍下的身躯抖似筛糠。

    刺客道:“既然如此,我要萧阁主的项上人头,皇上能给吗?”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谁的人头都——”

    永安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房门恰好被人敲响,外面传来丧祝的声音,是提醒时辰到了,问陛下是否准许众人回屋继续大殓。

    死不瞑目的尸体仰躺在床上,本该躺在那里的“尸体”已悄无声息矮身潜至门前,手中匕首映着血光,准备着接下来的雷霆一击。

    永安帝毫不怀疑,只要房门一开,首先踏进来的那个人势必会被刺个透心凉。

    刺客在他耳边轻声道:“让平南王女一个人进来。”

    灵堂内静默了片刻。

    “清、清和郡主,先进来!”

    门外传来短暂的议论声,显然众人都为永安帝突然的宣见感到意外,这显然与丧礼不合。

    不多时,殷令仪的声音传了进来:“清和遵旨。”

    房门应声被人从外推开,一截素锦裙摆荡过门槛,隐约露出半只白缎宫鞋。

    纵观今日来客,唯有清和郡主殷令仪一人如此穿着。

    蛰伏门后的“尸体”眼中凶光一闪,如一只猎豹般欺身而上,匕首化作一道寒芒直取来人胸膛!

第二百五十章·冥杀

    君王在堂诉哀,臣下须得出门等候,直至堂中传令,丧主方可返回续殓。

    灵堂大门缓缓合拢,众人皆入中庭,虽是三五成群而立,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萧氏兄弟身上,自以为探究隐晦,尽显心思各异。

    萧正风朝灵堂方向跪拜,对这些人的言行置若罔闻,萧正则面上也无丝毫得色,冷厉如刀的目光飞掠而过,凡与他对视之人莫不胆战心惊,忙转身垂首作肃穆状。

    殷令仪被小婢女扶着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见此情形不由暗叹。

    三拜之后,萧正风起身同萧正风站至一处,令人心悸的沉默只维持了片刻,他便轻声道:“恭喜。”

    萧正则目不斜视,淡淡道:“大悲之日,喜从何来?”

    “我们父子大悲,于你不正是大喜?”萧正风嗤道,“上头准我丁忧却许你夺情,太后娘娘的意思不言而喻,朝堂上这些人最会见风使舵,连我的好岳家都恨不能将我踹出十万八千里外呢。”

    “不至于此。”萧正则道,“你只是没了实职,但还是庆安侯府的嫡出继承人,待叔父百日祭后,袭爵之事就该提上日程了。”

    闻言,萧正风只是无声冷笑。

    爵位固好,但当今天下已非高祖之时,三代帝王对勋贵似亲实疏,公爵之下早就不复当年光景,何况萧氏是武将世家,近些年来将门势衰,区区一个庆安侯的爵位可比不得手握生杀予夺之实权。

    再者说,他可不觉得自己还能安安稳稳活到百日之后。

    萧正风忽地道:“你当年为什么不死在北疆战场上呢?”

    这句话很轻,却带着无比沉重的怨毒,萧正则听了只是默然。

    庭中诸人等待时,丧祝背靠东墙面向南方而立,手里的一炷细香已燃烧尽半,灵堂大门仍是紧闭未开,这令他微微皱了下眉,恐延误了大殓吉时,只好上前叩门道:“陛下,殓时将至,万请节哀。”

    屋里一片寂静,正当丧祝再要出声之际,永安帝的声音传了出来:“清和郡主先进来。”

    “这……”

    不仅是丧祝,其他人也听见了这声古怪命令,顿时面面相觑起来,顾不得避嫌礼数,纷纷朝殷令仪看去。

    殷令仪亦是吃惊,秀眉微微一蹙,可她不好违抗皇令,遂出声应道:“清和遵旨。”

    众人让出道路来,小婢女托着殷令仪的手向前走去,灵堂大门是没有上锁的,轻易便可推开。

    恰有阴风起,素月裙摆先人一步飘进了屋里,踏过门槛的右脚也将要落地。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股血腥味。

    后方的萧正则脸色陡变:“小心!”

    话刚出口,他已脚下点地,奔雷似的疾冲向前,可一道寒光已如闪电破云般从门后射出,自下而上朝殷令仪当胸刺来!

    快、准、狠!

    凶手只求一刀毙命!

    萧正则才到殷令仪身后,这一刀已逼至殷令仪胸前,眼看她就要被刺心而死,右手边的小婢女倏然一动,闪身挡在了殷令仪前方,左手屈肘向后一撞,殷令仪便被推进萧正则怀里,右手翻转向前一抓,死死抓住了那只持刀行凶的手臂!

    “噗嗤”一声,刀锋入肉,鲜血溅在了殷令仪脸上!

    好在这婢女生得瘦小,本是冲着殷令仪心口去的这一刀只穿透了她左边肩膀,而这搏命争得的一合之机,已足够萧正则腾出手来。

    凶手一刀未成,来不及挣脱桎梏抽身后退,一只手已落在了他的头上,只听“咔嚓”一声响,这颗脑袋转了半圈,身体也随之摇晃起来,就这样面朝下仰倒在了地上。

    从凶手出刀,到萧正则出手,前后不过片刻之间。

    直到殷令仪踉跄退回中庭,人们看清了飞溅在她脸上的点点猩红,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年迈如张尚书等老臣神色巨变,其余人亦魂飞天外!

    “来人!有刺客——”

    丧祝已吓得瘫倒在地,萧正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几名侍卫紧随其后,而萧正则已抢步进了灵堂。

    烛火扑灭,血溅白幡,一具尸体仰卧在灵床之上,右掌贯穿伤鲜血淋漓,喉间皮开肉绽几可见骨!

    他是御前带刀侍卫,却在死前连拔刀出鞘也未能做到,可见凶手出刀之快、下手之狠!

    永安帝已不见了踪影。

    诸臣也冲进灵堂来,见此情形无不木立当场。

    侍卫们迅速搜遍灵堂,发现后方一扇窗户大开,想来刺客不只一人,其同党已趁门前大乱之际掳走永安帝逃离了这里。

    有人看清楚了门口那具尸体的容貌,整张脸霎时惨白,惊恐叫道:“诈、诈尸了!”

    尸体身着殓服,赫然是老侯爷萧胜云的模样,堂中登时一片哗然,可不等几位大臣疾言厉色,萧正则已俯下身去,手指往尸体下颌、耳后两处摸索了片刻,当众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来。

    “这……这是易容面具?”

    不仅如此,萧正则还动作利落地扯下了一大把花白头发,露出底下有别于中原人的褐色半长卷发来,竟是个三十出头的壮年异族男子,用了精妙非常的易容术,又藏身于厚重锦衾之下,呼吸心跳收敛近无,仿佛一个真正的死人,难怪能骗过在场诸多耳目。

    张尚书看清楚了尸体形貌,脱口而出道:“是乌勒人!”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俱是骇然,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急道:“乌勒使臣郞铎正好今日离京!”

    郞铎离京,挑在了庆安侯头七、永安帝素服临吊的这一日,偏偏在此节骨眼上出了刺杀掳掠之事,凶手还是个乌勒人。

    似这等江湖勾当,朝官们的确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在场没有一个是蠢人,如张尚书这般位高权重的知情者当即想到了近日来种种风波,恐怕是乌勒当真兴兵犯边在即,郞铎奉命在京城拖延时机,眼看着自己离京在即,于是乎一不做二不休,想要借此机会对大靖皇帝下手,制造一场震动京师、波及天下的大混乱。

    有人厉声道:“萧正风,你胆敢勾结乌勒人做局谋害陛下!”

    他话音未落,萧正风冰冷锐利的目光已刺了过来,使人背脊发寒,又不敢在这关头露了怯,梗着脖子与之对视。

    “皇亲国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比诸位更担忧陛下安危,你如此出言污蔑于我,究竟是何居心?”

    众人呼吸一滞,萧正风此言虽不中听倒也切实,张尚书念及两家姻亲,亦出言道:“眼下不是争吵的时候,速命人前往鸿胪寺,再遣快马奔至城门严令封查,决不可让一只苍蝇飞出京师,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陛下!”

    三名带刀侍卫应声,却听萧正则道:“慢着!”

    他站起身来,冷郁目光一扫四周,扯下自己的腰牌抛给那名负伤婢女,道:“传本座铁令,即刻封锁侯府,任何人不得出入!”

    那婢女半身染血,仍是毫不迟疑地接令离开,众人想到她方才为殷令仪挡刀时的模样,显然此女也是听雨阁的人。

    “事发不久,刺客来不及逃出侯府。”萧正则道,“圣驾今日亲临大殓,我调动了一支精锐人手蛰伏在外随时听令,若是刺客挟持陛下翻出院墙,势必会有信号传来。既然如此,人还在府中,只等我们自乱阵脚,他才能有机可乘。”

    绝大多数的情况下,朝官们对听雨阁都是畏大于敬,更有甚者暗中口诛笔伐,但在今日此时,连平日里最不喜听雨阁鹰犬的几位清流也是心头一松。

    可不等这一口气彻底松出来,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仿佛晴天霹雳骤然炸开,霎时地动天摇,轰隆震耳,灵堂内摆件翻倒,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耳鼓几被震破,好几个文官已双脚一软跪倒下去,浑身瑟瑟发抖。

    是火雷。

    萧正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疾步往灵堂外走,迎面撞上一个慌慌张张的护院,只听这人大声叫道:“炸了!外、外院大厨房,整个塌了!”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伸手遥指某处,只见那边烟尘滚滚,有火焰冲天而起,无数碎瓦断木随之乱飞。

    当下是未时,厨下正忙活着筹备白宴,寻常火雷爆炸没有这样大的威力,恐怕是有人动了禁品,并将其投入了灶火中。

    大厨房里面那些人,恐怕都已经完了。

    最令人感到恐怖的是,谁也不知幕后黑手究竟在侯府内藏匿了多少火雷,这些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在他们身边炸开,将所有人都送上天。

    对方完全可以这样做,为什么先挑无关紧要的大厨房下手?

    萧正则神情冷峻,他转身看向堂内,众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也明白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冲出灵堂,回到中庭仍不罢休,只想要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就是对方想要的结果。

    今日圣驾亲临,庆安侯府内外都有禁军暗卫严防死守,刺客要想带着永安帝顺利逃走,无异于痴人说梦,除非……让他们主动将这张天罗地网撕开口子。

    生死关头,人的一切反应全凭本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有人互相搀扶,有人你推我搡,有人呆若木鸡,更有人即将跑出院门。

    “咻——”

    一道白芒乍现,奔跑中的人猝然摔了个头破血流,回头看去原是一根银簪子穿透衣摆钉入地砖,这才将自个儿绊倒。惊恐之下,这人正要破口大骂,第二根银簪破空而至,擦着他的脖颈过去,深深没入墙中。

    簪子是殷令仪的,却不是由她出手。

    殷令仪抬手抚着发髻上仅剩一支的银簪子,怔然看向身边的萧正则,只听其沉声道:“找回陛下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侯府,违者以刺客同党罪名论处,本座有权将之就地正法。”

    听雨阁现任阁主萧正则,自出现在众人面前便是一派不温不火的模样,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疾言厉色,可那钉入坚石的两支银簪子却比世上任何一句话都要沉重可怕。

    四散欲逃的人群不得不止步原地,他们愤怒,他们恐惧,但他们不敢反驳。

    反倒是殷令仪开口道:“若是贼人狗急跳墙,应当如何?”

    萧正则看了她一眼,对众人道:“对方既已暴露后手,势必惊动禁卫军,听雨阁的密探暗卫也将尽快扫除府内隐患,请诸位在此安心等候,莫要中了刺客圈套反受其害。”

    所有人面面相觑,张尚书皱眉道:“不知你有几成把握?”

    “十成。”萧正则神色冷肃,一字一顿地道,“在这京城,没有人能逃出听雨阁的搜捕。”

    “多久?”

    “两个时辰。”

    “若有闪失呢?”

    “自当是君危臣死。”萧正则冷睨众人,“陛下若有个好歹,我愿受千刀万剐,却不知诸位大人是否有忠君死节之心?”

    那自然是有的。

    谁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说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殷令仪最是果决,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庭中石凳上,对萧正则道:“我就在此静待萧阁主佳音,提刺客人头来见!”

    萧正则面上如冰雪般肃杀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不复多言,转头对萧正风道:“你随我一同,即刻搜府!”

    值此关头,萧正风自无二话,萧正则又点了一名御前侍卫并一名萧家族老,一行四人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这处庭院。

    “你准备从哪里开始搜查?”

    走在萧正则身边,萧正风神情严肃地询问详细,他们走得极快,御前侍卫还好,那族老已近花甲之年,平日里养尊处优,疾走几步便要喘息粗重,也不知萧正则为何执意要带上他。

    萧正则并不作答,他甚至没有去往瑞庆堂正厅召集府上人手,而是带着这三人穿过长廊往后院走去。

    众所周知,后院多为妇孺居处,乃是大户人家不容外客踏足之地,更别说少夫人张氏正在其中休息。见此,萧正风神色一冷,横臂挡在了院门前,咬牙道:“萧正则你没规没矩,往这里来做什么?难不成刺客还能把陛下藏在我夫人院中?”

    “找不到的。”

    木瓦阴影下,萧正则面若凝霜,他漠然看着萧正风,道:“不仅是这里,即便将侯府翻个底朝天,也不能找到刺客和陛下。”

    侍卫与族老脸色皆变!

    萧正风一愣,旋即怒道:“‘事发不久,刺客来不及逃出侯府’,这话可是你刚才自己说的!萧正则,你是在耍我,还是在耍诸位大臣?事关陛下安危,你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下方突起劲风,竟是萧正则一脚朝他膝盖踢来!

    萧正风大惊,忙侧身闪躲,却忘了自己今已非昨,没了内力支撑的身躯跟不上反应,脚下才挪开半步,膝盖已被踢了个正着,只听一道清脆裂响,腿骨应声而断,当即便是钻心之痛骤然袭来,令他眼前发黑,脚下也要软倒。

    然而,萧正风没有倒下,他用左手抓住了门上铜环勉强支身,右手在腰间一抹,竟抽出了一把匕首,随着倾身向前扑去之势,匕首直向萧正则眼窝刺去,刀锋映光泛绿,无疑淬了剧毒!

    可惜他终究不够快。

    刀尖刺眼之前,萧正则已擒住了萧正风的手腕,脚下再度踢出,这回正中腰腹,使其如断线风筝般向后飞去,连人带门砸进了院里!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身后两人甚至未能回神!

    “咳咳……”

    萧正风吐出一大口鲜血,兀自咳嗽不止,眼看着萧正则踏步而入,他嘶声叫道:“给我动手,杀了他!”

    无人应声。

    他这才发现,整个院子空空荡荡,安静得令人心悸。

    “你想让谁动手?”萧正则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家的护院,还是……紫电楼里那些死忠于你的人?”

    萧正则紧紧握着匕首,他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好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可他右腿髌骨已碎,动一下都疼得钻心,眼看着是再起不能了。

    直到此刻,那族老才如梦初醒,脸色青白地跟进院里,连声道:“正、正则啊,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你有话好说,怎、怎么能对正风下这般重手呢?”

    萧正则没有看他,只冷冷盯着萧正风道:“你将灵堂设在瑞庆堂偏厅,是因那里有一道暗门,可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瑞庆堂,而后趁着外院大乱,这厢未能及时做出应对,刺客便能在内奸帮助下悄无声息地逃出侯府。”

    这话出口,族老浑身巨震,侍卫亦脸色一变,立刻拔刀出鞘指向萧正风,却也刻意远离了萧正则,眼中满是惊疑不定。

    萧正风吐了口血沫,冷笑道:“野种,你想杀我就杀,左右你觊觎我的位置也不是一年半载了,何必编出这等罪行来诬陷我?”

    他凛然不惧,倒让其余两人都忐忑起来,却听萧正则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该进棺材的人是你,你才该死,

    你早就该死了!”萧正风厉声道,“你身为听雨阁之主,担负护驾重任,却是百密一疏,在众目睽睽下弄丢了皇上!萧正则,你是何等刚愎自用,敢当众立下两个时辰的生死状,你要是找不回皇上、抓不到刺客,你就罪及凌迟!太后……太后也保不住你,你该死了!”

    “那倒未必,在下看萧阁主生得眉高眼明人中长,合该是长寿相。”

    戏谑话语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房门打开的声音,四个人都看了过去,只见少夫人张氏怀抱幼子脸色惨白地走了出来,她衣发整齐完好,身上不见外伤,连怀里的孩子也没有惊醒,依旧睡得香甜。

    在她背后,一身玄衣劲装的昭衍支伞而立,笑容满面。

    他这副皮相实在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更俊美风流,本该是令人见之欣喜的模样,那族老却似撞了鬼般惊恐后退,侍卫更是将手里的刀锋转向,浑身紧绷起来。

    血。

    他面如玉圭,双手也干干净净,却有一缕缕猩红血线沿着伞面流淌下来,染红了那片地砖。

    萧正风提前布置在此看守妻儿的四名紫电楼暗卫,早已变成了四个死人,胡乱堆放在墙角灌木丛里,看不清楚尸体模样,却能闻见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昭、衍——”

    惊愕过后,莫大的愤怒与恐怖一同席卷上来,萧正风死死盯着这个不速之客,哑声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昭衍“咦”了一声,混不吝般笑了起来:“瞧您这话说的,腿长在我自个儿身上,到哪儿去不得?还是说,您认为我现在应该在哪里?”

    萧正风一时语塞,眼里的毒汁却好似要夺眶而出。

    “我是来给您送礼的……哦,也不仅是给您,萧阁主见了必定欢喜。”

    昭衍抬手一翻,伞上残留的血水都被他甩飞,伞面又恢复了素白如雪,只见他将藏锋挂回背后,转身走向了那片血腥弥漫的灌木丛。

    里面有六具尸体,以及……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大活人。

    他还活着,却已经在死人堆里吓破了胆。

    昭衍将这个人拖了出来,随手丢到前面的空地上,使那张惨白的脸正好对上萧正风的眼睛。

    那副有恃无恐的面具终于碎裂了。

    “郞铎!”

第二百五十一章·惊涛

    冬月初二,寅时三刻。

    天未明,夜幽寒。

    泼墨似的暗色里,高低错落的楼台影子重叠如画纸上浓淡不一的痕迹,近处是零星灯火闪烁,远方有群山轮廓隐现,万物沉眠长夜,待晨分初醒。

    此夜无风或雨,该是近日难得的好天气。

    可惜有人未能安寝,亦有人难见天明。

    昭衍单手拎着个鼓囊囊的大麻袋,像是黑夜里徘徊人间的孤魂野鬼,悄然无声地穿过密径,敲响了浮云楼主院大门。

    “吱呀”一声,院门骤开,残月冷光映红烛,照得那坐在石桌旁的人影犹如置身幽冥。

    “回来了。”江烟萝掐灭桌上将尽的香,“比预计的晚了小半个时辰。”

    “点子扎手。”昭衍随手将麻袋丢到地上,大马金刀的往她对面一坐,血腥味扑面而来,令江烟萝皱了皱鼻子。

    一道伤口从他左手腕直开到手肘,皮肉翻卷,鲜血淋漓,若是再深一些,便要伤筋断骨。

    江烟萝以指腹轻触两下,问道:“怎么伤的?”

    “碰见了老对手。”昭衍道,“先前四明馆那场长生宴,我竟也看走了眼,那十八个舞者竟都出身‘野狼’,三班倒的护卫左右,连办这等事也不落下,我一时大意了。”

    “野狼”随使臣潜入京师,至今已有数月,实在是件令人脊背发凉之事,倘使郞铎胆子再大些,那晚的长生宴便要血流成河。

    然而,他不仅没有下令动手,还让杜允之轻易打死了一个“野狼”。

    “小不忍则乱大谋,老家伙肯如此忍气吞声,其所图必然惊人。”

    江烟萝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轻轻覆在他受伤的小臂上,无数白色细虫从她袖口爬出,飞快钻进了血淋淋的伤口中。昭衍先前目睹过她施展蛊术替萧正则疗伤,亲身体验却是头一回,只觉得伤处一阵麻痒难耐,在血肉间肆意钻动的虫子更使他浑身紧绷,好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怪异感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待江烟萝抬起手,赫然看见那些蚂蚁似的细虫一半融进了血肉,一半整齐排列在伤口上,用细密微小的口器将伤痕紧紧咬合起来,虫躯也由最开始的乳白色逐渐朝肉色转化,直至与皮肉无异。

    肉白骨。

    昭衍终于看清了这种蛊虫的真面目,它们不是灵丹妙药,更不是玄奇诡物,而是被江烟萝以秘法精心培养的补肉药虫,只要有它在身,江烟萝便如不死之身,除非……一击斩下她的头颅。

    “三天之内,这条手臂不可沾水,也不要有太大动作。”江烟萝叹道,“留疤可就不好看了。”

    昭衍不禁笑道:“我一个糙老爷们儿,哪跟小姑娘似的在乎这些?”

    江烟萝袅袅婷婷地走向那只大麻袋,里面装的显然是活物,不时在地上扭动挣扎,被她轻轻踢了一脚,登时老实了。

    “不打开瞧瞧?”

    “你又不会以假充真。”江烟萝捋了捋鬓边乱发,“你抓的人,便交给你来处置,回头也好在萧正则面前邀功请赏。”

    她如此大方,昭衍也不客套,提醒道:“最迟天亮,剩下那些‘野狼’就该发现情况有变了,当心狗急跳墙。”

    “这就是我要操心的事情了。”

    江烟萝抬头望了眼天色,忽然道:“秋娘那边,至今未有消息传来。”

    昭衍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秋娘于十月廿五那日被派去了惊风楼主院外盯梢,若无紧急事态,约定每隔三日禀报一次。十月廿八当晚,秋娘回来过一趟,彼时昭衍不在场,但看江烟萝后续态度便知一切如常,按理说昨夜又到了约定之时,却是拖延到了现在。

    “要不我走一趟?”

    “再等等。”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待到寅时将过,外头终于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今夜霜重,秋娘带着一身凛冽寒气踏入院中,如往常那样冲江烟萝行了礼,将一个纸团放在了石桌上。

    江烟萝揉开纸团,忽地展颜道:“动起来了就好。”

    闻言,昭衍也凑过去看,只见字条上是几行娟秀字迹,附有简易的惊风楼内部密道图。

    “是玉无瑕的手笔。”江烟萝轻笑,“她倒是说到做到,杜允之代她受禁数日,如今过河在即,竟没想着拆桥。”

    “这些年来杜允之毕竟为你将琅嬛馆打理得井井有条,又被她成功策反,以后还是能派上不小用场的。”顿了下,昭衍又道,“再者说,就算要过河拆桥,也得等安全过了河,倘若先一步失信于他,只怕节外生枝。”

    江烟萝将字条收好,看向秋娘道:“如何得来的?”

    秋娘指向桌上未动一口的点心,做了个夹塞的手势。

    “利用送饭的仆人传递消息,又是在她自个儿地盘上,确实易如反掌。”江烟萝挑眉,“人呢?”

    秋娘先是摇头,而后抬手在喉前一抹,虽是静默无声,却有杀气四溢。

    这是留不住活口的意思了。

    “死士,倒也不出所料……将尸体藏好了,晚些有大用。”江烟萝看向她,“秋姑姑,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该清楚吧。”

    秋娘颔首。

    “那就好,你先回去惊风楼,给我继续把人盯紧了。”

    说话间,江烟萝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抛过去,脸上难得带上了几分戾气,沉声道:“玉无瑕假借陈朔身份行事,那些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的蠢货活不过这遭,你点选一队人马,等时机一到——杀了杜允之,将那张脸皮给我完完整整撕下,再来与我会合!”

    令牌入手,秋娘点头应下,如来时那样裹挟着萧瑟寒风而去。

    昭衍皱眉盯了她许久,直到秋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他才出声道:“我以为,你会将陈朔从暗狱里捞出来,由他亲自报仇雪耻。”

    “陈朔固然忠心,但要清洗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属下,还是避嫌为上。”江烟萝淡淡道,“这种事,秋娘做起来更让我放心。”

    “你要杀人取证,现在便可去做,为何还要等?”

    这一回,江烟萝没有回答,只是用下巴点向那倒在地上的大麻袋,道:“他就交给你了。”

    昭衍识趣地闭了嘴,目送她走出院子。

    寒风卷枯叶,桌上烛火摇曳不定,茶水也早已凉透了。

    他就着一盏凉茶吃掉满盘点心,拍掉手里的残渣,起身来到那只大麻袋前,慢条斯理地解开绳索,一个大活人随之滚了出来。

    将要离京的乌勒使臣郞铎,竟只着一件单衣被人五花大绑着塞在麻袋里,连嘴巴都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他先受颠簸之苦,再遭寒气袭身,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丝毫没了当日在四明馆的光鲜神气。

    可他毕竟是肩负重任的一国使臣,哪怕伤寒难耐,也不肯在敌人面前露了怯,强撑着一口硬气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昭衍那张苍白带笑的脸。

    一瞬间,郞铎浑身大震,眼瞳骤缩!

    四明馆那夜,昭衍易容成建王世子殷宁赴宴,他不是第一次见郞铎,郞铎却是头回认清他的真面目。

    可郞铎显然是认得昭衍的。

    换句话说,北疆塞外但凡与“野狼”共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认得寒山师徒那两张脸。

    郞铎动身前来大靖的时候,寒山尚且风平浪静,不想他前脚到了京师,后脚就得知步寒英遭遇伏杀、生死不明的消息。彼时,与郞铎通行的十八名“野狼”无不欢欣鼓舞,可这喜悦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紧接着便传来步寒英之徒昭衍代掌寒山力挽狂澜的风声,待到今岁八月,郞铎更是得到了昭衍相助雁北关一举截杀整队“野狼”的骇人密报,犹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柴火堆上,他们曾有多么欣喜若狂,当下就有多么憎恨难平。

    然而,郞铎万万没想到的是,昭衍竟会出现此时此地。

    大靖是个好地方,有塞外看不见的繁华风光,好山好水养得人跟畜牲一样脂膏肥美,当年乌勒铁蹄未能踏破雄关,实是一大憾事,幸而斗转过后,一切又有了死灰复燃之机。

    郞铎肩负着重任,好不容易隐忍到了今日,是成是败总算要见分晓。

    他将灵魂献祭与天神,愿为大王效死,可贪生是人之常情,即便郞铎早已抱定决意,事到临头之际他仍会生出一把患得患失。

    因此,在做好了诸般安排后,郞铎在“野狼”的护卫下悄然离开了鸿胪寺,在坊内妓馆里点了一个女人。

    中原女人肤白腰细,跟小羊羔一样让人爱不释手,郞铎如兽般伏在她身上,听着那婉转叫声,像是一曲绵软动听的歌谣。

    等征服了这片肥沃土地,这些女人也会跟羊群一样成为他们的私产。

    郞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妓馆,原路往鸿胪寺返回。

    夜色浓,月光淡。

    郞铎喝了不少酒,袒胸敞着热气,中原的酒总是不如塞外来得烈性,他有些微醺,意识倒还清醒,以至于……在鲜血飞溅过来那一刻,他还知道躲。

    可惜这一大蓬血是躲也躲不开的。

    今夜随他出行的“野狼”共有三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剩下一个与他并肩走着,三人皆藏刀在身,但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暴起出手。

    鲜血正是从旁边那人身上喷薄出来的,若非其提前察觉到了什么,于千钧一发之际将郞铎撞开,他本可不必死,被一剑贯穿头颅的人就该变成郞铎。

    他被溅了一脸血,再多的酒意也吓醒了,惊愕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死人身上的黑影。

    暗巷里没有火把,只有惨淡月光洒落进来,映出了一道雪亮寒芒。

    血肉之躯并不脆弱,尤其是习武之人,可在这道寒芒前,纵横塞外的“野狼”就像纸糊人般不堪一击。郞铎来不及喊人,三名护卫皆已毙命,那煞星踏着满地血滟朝他走来,紧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口里的破布被拿掉,郞铎颤声道:“你是——”

    “冬月初二,壬午日,宜祭祀、殡葬,忌婚嫁、出行。”昭衍笑眯眯地在他身前蹲下,“虽说关外异族不行老黄历这套,但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外使难道不曾听过?”

    郞铎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怕的,他咬牙道:“我乃乌勒国使臣,你胆敢行凶……”

    “快则今年,慢则明年,你们乌勒就要大举兴兵进犯大靖北疆。”昭衍打断了他色厉内荏的叫嚣,“你们针对雁北关做下的种种袭扰,不过是个幌子,意在声东击西,真正目标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在这京城制造一起大混乱,最好能劫杀大靖皇帝,掀起朝廷内斗,好让你们趁虚而入。”

    他笑得温柔,说出来的每个字却像冰锥一样刺在郞铎身上,筛糠似的颤抖竟慢慢停止了,郞铎惨白着脸望向昭衍,如望见了一个恶鬼。

    “因着八月‘野狼’袭关之事,京城各方势力对你多有防备,而你在京数月间也摸清了门道,知晓仅凭自己不能成事,你至少需要两个帮手,力量、身份缺一不可。”昭衍唇角上扬,“是听雨阁的陈朔先找上你,再带着你说服庆安侯世子萧正风,你并不十分相信他们,但你别无选择。”

    郞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他们果然是故意设套的?”

    昭衍道:“事已至此,趁早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或许还能落个好下场。”

    郞铎的嘴唇不住哆嗦,他看着昭衍背后那柄伞剑,又想到几个时辰前的温香软玉,喉头滚动了好几下,有什么话就要说出来,却在最后关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你在诓我!”郞铎死死盯着他,“如果你们是一伙的,你压根不必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抓我逼供,你想从我这里套话!”

    昭衍叹道:“你为什么偏要在应该糊涂的时候变聪明呢?”

    郞铎好悬没被他气得吐血,却听这人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师父如今身在何处吗?”

    这话问得郞铎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惊恐不安地看着这笑容满面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什么冯墨生!”

    步寒英遇袭一事震动天下,塞外各部皆有耳闻,如郞铎这般乌勒重臣更是多有留意,毕竟少了一个心腹大患确是好事,但这事实在扑朔迷离,无数人都认为是乌勒收留了大靖叛徒冯墨生,共同做局害了步寒英,可郞铎心知肚明,他们未曾见过冯墨生,更遑论联手设伏。

    郞铎才在生死关头走过一遭,十分胆气都被磨去七分,他已见识到了昭衍的出手狠辣,若此子真将血债算在乌勒头上,自己落在他手里必然是生不如死。

    他手脚发冷,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不想昭衍竟没动手,而是缓缓道:“我相信你。”

    郞铎一怔,又听昭衍继续道:“人死不能复生,一个死人如何跋涉千里逃至关外,再与你们合谋害了我师父?”

    可是……冯墨生投靠乌勒暗害步寒英的消息,明明就是从寒山、从昭衍的口中传出来的。

    郞铎仰头看着昭衍,他在这一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一点也不敢深想。

    “你知道人被活活捏碎全身一半骨头之后,需要多久才会死吗?”昭衍瞧了瞧天色,对他微微一笑,“离天亮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我耐心不多,你好好想想。”

    “……”

    天边隐约露出一线鱼肚白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浮云楼主院的门。

    昭衍打了个呵欠,伸展了两下腰身,走过去开门一看,是个容貌清秀的瘦小姑娘,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作素衣麻裙的婢女打扮,见了他便垂下头去,低声道:“小山主,我奉阁主之命,带您进庆安侯府去。”

    他多看了她两眼,目光肆无忌惮,使小婢女有些羞恼,强忍着没有发作。

    “我瞧你有些眼生。”昭衍变戏法般从怀里摸了个小珠花给她赔罪,“事关重大,萧阁主派你来接我,必然是信任你,可我先前去过几趟总坛,没有一次见过你。”

    小婢女没接珠花,脸色倒是和缓下来,细声细气地道:“我有段时间不在阁主身前伺候了。”

    昭衍“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转身拎了个大麻袋出来,这袋子一看就沉甸甸的,拎在他手里却像羽毛一样轻。

    小婢女见状,忍不住提醒道:“今日侯府人多眼杂,恐怕藏不住这样大的物件,若非十分紧要,还是留在这里吧。”

    “那可不行。”昭衍道,“有一个地方,定能藏得下的,只要劳烦姑娘带我进去。”

    “什么地方?”

    “庆安侯府少夫人的院子。”不等小婢女皱眉,他又道,“我们得快些,别误了萧阁主的要事。”

    长夜尽,天将明。

    此刻离大殓吉时还有近四个时辰。

第二百五十二章·骇浪

    京城虽位于北地,但邻近常平河、通安渠两大水系,每逢春夏多生水患,因此城防地下多深广沟渠,前朝纲纪败坏时曾有不少杀人越货的贼寇强人隐匿其中,做出过许多骇人听闻的大案,后来社稷倾覆,这些个魑魅魍魉也随京华梦破入了土。

    今上登基之初,丐帮在京城里设有一大分舵,副帮主王成骅亲自在此坐镇,麾下有徒众近三千人,乃是当时在京规模最大的江湖势力。奈何好景不长,待听雨阁创立起来,为保障皇都安全,在京诸多帮派或撤出此地,或被官府打压清剿,到最后只余丐帮一方势力被保留下来,可没了王成骅在,新上任的分舵主管不住手下三千弟子,又难以同官府打交道,势力日渐衰微。

    正所谓“此消彼长”,没了丐帮的强力压制,市井间那些牛鬼蛇神又猖狂起来,左右他们欺男霸女也好,鸡鸣狗盗也罢,总归招惹不上听雨阁,于是暗中拉帮结派,在这地下沟渠建起窝点,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官府几次清剿都是打蛇不死。

    分舵主与几位堂主商议对策,认为数次破贼失利的原因有二,其一在于府衙之中有内鬼提前通风报信,其二便是这地下沟渠通道复杂难行,外人难窥究竟,冒然闯入必中埋伏,又何谈捣毁贼窝?

    若教这伙贼人壮大起来,恐怕重演前朝地鬼之祸。他们深知其中利害,可历经了永安七年那场大变,丐帮已有撤离京城之意,几人权衡利弊之后,决定不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而,当时正好赶上王成骅之子王鼎来京收拾先父遗物,他年纪虽小,但有一副侠义心肠,认为丐帮一日不出京城,便不能对此置身事外。

    王鼎言之有理,奈何他那时还不是丐帮的少帮主,更没闯出“武疯子”的凶名,分舵众人将他视如子侄,却没将他的异议放在心上。本以为孩子气性转头便忘,不料王鼎打小就是头倔驴,暗中与几名年轻弟子串通一气,设法混入了地下沟渠,一面打探内部虚实,一面伺机传递消息。

    也算是天要绝了这伙贼人的生机,那阵子正是上元佳节,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上京办事,顺便让九岁的独女李鸣珂开开眼界,不想这大小姐竟在灯会上被拐子掳了去。

    镇远镖局号称“天下第一镖”,多年来走南闯北,即便在这京城也有不少贵人与之结过善缘。李长风的掌上明珠一出事,镖局众人四处寻找,发现了李鸣珂留下的隐蔽印记,官府一听便知歹人八成出自沟渠之下,双方聚首合计救人事宜,却不想慢了一步,丐帮分舵竟是抢先倾巢而出。不得已,李长风忙带了大批差役杀向地下,同丐帮众人联手将这贼窝捣毁了七七八八,数十名贼人也被一网打尽,解救了许多无辜的妇人稚子。

    经此一役,丐帮京城分舵风光解散,算是不留遗憾地退出了京城,听雨阁也意识到沟渠隐患不可不防,上请大修地下工事,封死了许多不必要的地下区域,再堵住部分通风口,定期派人下去检视。如此一来,即便地下还是藏污纳垢之所,当中鬼祟却已不成气候了。

    及至今日,京城地下仍有人藏身居住,但大多数只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在京兆府与兵马指挥司之外,听雨阁犹如无孔不入的鬼雾笼罩着整座京城,这些小贼闹不出大事来,更入不得他们眼中去,于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近来的情况倒有别于寻常。

    因着三天前那场冬雷雨,城里多处地下沟渠遭到水漫,迫使栖身其中的人们仓皇出逃,在水退之前不敢折返洞居。差役们奉命清理雨后狼藉,大多是从地上着手做起,一时半会儿间顾不得下面这些沟渠密道,使得这里成了整个京城最安静隐蔽的地方。

    暗无天日的渠道内,一个女子正踩着小石块走着。

    在这幽深腌臜的地方,其实并非没有女人,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偷儿,更有的做了暗娼,但她们大多已经在世事磋磨里粉褪花残,与这女子有着云泥之别。

    江烟萝没有提灯,视线丝毫不受恶劣环境的影响,行路轻盈一如往常,除了鞋底前端沾着一点泥水,身上再无一处染尘。

    她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估算位置。

    听雨阁掌控京城近二十年,地上地下的边边角角无不被天干密探摸排清楚,绘制成大小不一的图纸留存于惊风楼内。此番玉无瑕受查遭禁,萧正则有意让江烟萝兼掌风、云两部事务,她却不肯白接一个烫手山芋,明面上推辞任命,暗中动起了自己埋在惊风楼的钉子,从中窃出了一些机密卷宗,似这等图纸不过是属下用来讨好她的添头。

    不过,世上没有无价值的东西,只有一无是处的人。

    又穿过了一个渠洞,她没再继续前行,而是点地上翻,像蜘蛛一样蛰伏在了死角处,敛声息语,静心以待。

    今日是庆安侯萧胜云头七,壬午日的大殓吉时当取巳与未,而永安帝将要素服临吊的消息日前已经传下,非上朝日宫门卯时开,算上御驾出行的种种安排,待皇家车马抵达庆安侯府,八成已过了午时,所以大殓将于未时正式开始。

    江烟萝当下所在之处,恰好位于平安坊与庆安侯府之间。地下路线与地上大不相同,一不必绕过屋舍街巷,二无须躲避巡城兵马,行程所费将大为缩短,于武林高手而言,实在是急行赶路的上选。

    何况,待到侯府大乱,上方各处路阻都将即时启动,反倒是这灯下黑的地方便于脱身,倘若动作利索些,说不定能赶在追兵撵上之前通过这些沟道赶至护城河边,再偷渡到龙蛇混杂的外城去。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这个念头浮现不久,一阵沉闷巨响忽然响起,隐约是从前方远处波及而至,轰隆如雷。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没来由的剧痛陡然在心头炸开,像是有什么扎根其中的活物死去,又如同缠绕那块活肉的丝线猝然断去了一根,江烟萝一声未吭,手指微微用力,那坚硬的土石便如豆腐一样被她抠出了几个指洞来。

    这痛苦只有短短一瞬间,悸动却持续了很久,面具下那张脸庞窜过一抹血色,旋即变得苍白。

    她显然疼极了,嘴唇却如月牙般弯起。

    未时到了。

    又过了一阵子,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她能轻易辨出是两个人,一者轻疾从容,一者重缓匆乱。

    黑暗中,江烟萝的眼睛微微发亮,像两团鬼火。

    她没有急于动手,蜘蛛的耐心总是极好。

    越来越近了。

    今日临吊,永安帝特意换上了一身素服,现已变得脏污凌乱,而他常年纵情声色又丹药成瘾,身体底子早被败坏,眼下竟显出了几分枯槁之气,看起来不像个皇帝,倒似一个富贵些的乞丐。

    他不曾微服出宫,更是从未踏足这等狼藉坎坷之地,被人连拉带拽地跑上几步便要踉跄摔倒,可每一次摔倒过后,他又会立时爬起来,唯恐自己慢上片刻,那把匕首就要割开他的咽喉。

    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永安帝仿佛提线木偶般被人拉扯着疾走,魂魄还落在那灵堂里,在自己被迫说出那句话后,这个刺客便毫不耽搁地拖着他往后撤去,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他只看到了血溅白幡,不知那血是从谁身上流出来的。

    刺客推开了窗,却带着永安帝转入了后堂,原来那里有一道隐蔽暗门,他被点了哑穴推搡进去,几个兜转后重见天光,已到了侯府外院某处小屋中,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霹雳声,烈火霎时卷风而起,所有人都四散奔逃。

    趁此机会,一个不起眼的小厮闯了进来,对他这个皇帝视若无睹,为刺客领路至通污渠入口前,他便被扯了下来。

    永安帝脑子里嗡嗡作响。

    灵堂里那具“尸体”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但能根据个别字音分出是乌勒语,想到今日郞铎离京,显然是这帮乌勒人假意周旋暗中设计,要将自己这堂堂皇帝劫出京城。

    哪怕永安帝耽于玩乐,也知道自古莫有受俘之天子,一旦出了这京城,他不敢设想自己的下场。

    恐惧如渗入骨髓的毒水,腐蚀了他全身血气,以至于两腿一软,再次瘫倒在了肮脏泥水里。

    这一回,他没有强撑着爬起来。

    “陛下,走不动了么?”

    刺客转过身来,洞窟里不见天日,连人影都看不大清楚,不知他是如何辨向识路,竟连一次误撞也没有过。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怪异,永安帝记得这刺客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容貌有几分眼熟,却始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倒不令人意外,永安帝登基二十五年,至今连上朝大臣们的脸和名字都记不清,更不会将心思放在他以为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但正因如此,能让他感到些微熟悉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之辈。

    冰冷刀刃又一次贴在了脖子上,命悬一线的莫大恐怖使永安帝头皮发麻,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却没有听话往前走,而是努力从喉咙里发出了几声沉闷气音。

    “陛下是有话想说?”

    刺客伸手在他颈前一拂,永安帝只觉得喉头骤松,他有心大声呼救,又悲哀想到这鬼地方怕是无人来援,遂勉强沉下声道:“你要将朕掳去何处?”

    没有回答,刺客像是突然哑巴了一样,令人心悸的压抑感在黑暗里肆意蔓延。

    永安帝只觉得背脊一阵阵发寒,他又道:“你身为靖人,祖祖辈辈都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那帮乌勒蛮子能出多少好处使你数典忘祖?朕贵为天子,最是欣赏有能之士,只要你弃暗投明,朕不仅不追究你的罪过,还让你加官进爵,从此享尽荣华富贵,岂不比流亡塞外强过百倍?”

    刺客终于开口,却是笑出了声。

    “陛下想说的就是这些么?”他收了笑,语气冰冷,“您说得不错,投靠乌勒人也没多大好处,最后逃不过客死异乡的下场,可我要的东西,他们或许能给,但您一定给不了。”

    “你究竟——”

    永安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想到了这人在灵堂里说过的话,惊愕道:“难道你真的……只想要萧正则的人头?”

    刺客想了片刻,道:“也不尽然。”

    闻言,永安帝松了口气,不怕对方要的多,只怕他别无所求,于是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朕是天子,天下奇珍皆为朕所有!”

    “我不要什么宝物,除了萧阁主的人头,还想要另一样东西。”

    适才移开的刀刃又贴回了皮肉上,永安帝心中一抽,脖颈险因颤抖被划开血口,他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刺客道:“我还想要的是——陛下跟太后娘娘的人头!”

    话音未落,那匕首倏然向下,直向永安帝左肩斩去,这一刀倘若劈中,纵使不卸他一条胳膊,也要挖他一块骨肉!

    刹那间,永安帝亡魂大冒,惨叫已涌在喉间冲口欲出,切肉断骨的剧痛却迟迟没有袭来。

    一根纤细柔软的丝线倏地落下,于千钧一发之际绞住了刀刃,随着丝线另一端骤然发力,刺客连刀带手都被拽得向上,他暗道不好就地旋身,永安帝猝不及防下被扫中双腿仰倒在地,依稀看见寒光闪过,有鬼魅似的白影从上方坠落,若非刺客及时挣脱丝线横刀过顶,他的头颅便要如刀刃一样被踏成两半!

    “哎呀,好险好险。”

    刀刃翻转划向白影脚腕,赫然是挑人筋脉的狠辣路数,不想这白影身法诡异,反应也是奇快,刺客这一变招竟又扑空,他想也不想便侧身向右,一根连针丝线擦过脸颊钉入墙壁,倘使再慢片刻,他就要被戳瞎一只眼睛!

    倒在地上的永安帝只觉一阵微风扑面,柔软如云的裙袂垂落下来,借着从通风孔透下来的一缕天光,他勉强看到了来者的身影。

    一个女人,看起来身姿曼妙,听声音也年华正好的女人。

    她戴着一张彩绘狐面,以一根丝线将永安帝和刺客隔开,如划下了楚河汉界,丝线流过寒光一抹,若是血肉之躯撞了上来,势必会被切开两段。

    咫尺之外,刺客丢下了掌中只剩半截的匕首,盯着白影道:“楼主是神仙人物,不该来此蹚浑水。”

    “这一声‘楼主’,我可受不起。”江烟萝曼声一笑,“可怜我那忠心下属,至今还在暗狱里受苦,你害他至此,又借他身份为非作歹,我总要为他讨个公道。”

    她总是能将话说得温软动听,哪怕眼下是生死关头,永安帝也听得连骨头都酥了半截。

    他拽着一截垂落的披帛,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发现这女子生得娇小玲珑,宛然一副玉软花柔的模样,可那凶穷极恶的刺客竟未越过一线之遥,只用冷郁的目光沉沉看来。

    “你果然是早就知道了。”刺客的声音变得尖利,竟有种雌雄莫辨的怪异感,令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江烟萝手里把玩着一枚银针,道:“知道与否都不重要,今日你既带不走陛下,也逃不出京城。”

    话音落,寒光闪,银针连线射向刺客面门!

    来不及看清,刺客扯落外衣当空一挥,针线穿衣而过,其人也逼至江烟萝近前,眼看还有三步之远,却见江烟萝一弹指,他便翻身闪躲,又一根丝线快逾闪电擦肩割过,瞬间如切豆腐般将他身后一面石墙劈裂。

    永安帝正在惊叹,忽觉一股寒意来袭,只见那刺客就地一滚,手掌在水中一拍,那滩泥水被内力震起,竟凝成一蓬暴雨冰针朝他射来。眼看龙体要被射成马蜂窝,永安帝腰间一紧,江烟萝搭在身上那条披帛不知何时飞缠过来,将他整个人从冰针下抢了出去,自己却不退反进,身形一晃便挡在了永安帝面前,数根丝线随她腕转纵横飞舞,只听“叮叮当”一阵脆响,冰针尽被丝线扫落。

    碎冰落地声未绝,刺客已不知去向。

    江烟萝双手间的这些丝线都凝上了一层冰,霜色兀自蔓延,即将覆盖到她的手指上,被她运功震落了寒冰。

    寒意未散。

    这般阴寒刺骨的内力,纵观天下也屈指可数。

    她心下一定,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来,对永安帝行礼道:“臣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夜明珠幽光明润,永安帝愣怔了片刻才道:“你、你是何人?”

    “忝为听雨阁浮云楼之主。”江烟萝摘了面具,露出那张清丽容颜,“刺客欲逃,臣将前往捉拿,请陛下在此稍待,马上有人护送您出去。”

    永安帝先为她的姿容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厉色道:“刺客算什么?你留下来守着朕,这鬼地方——”

    “陛下勿忧。”

    江烟萝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笑容如雨后清荷般婉柔,声音也似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里,没有别的活人了。”

    地下不时回荡的阴风,仿佛在这一句话间染上了血腥味。

    永安帝神思恍惚间,又有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他以为是刺客去而复返,下意识向江烟萝身后躲去,只见五个人穿过渠洞鱼贯而入,为首者是一个长眉冷眼的老女人,手捧一只木盒,腰间佩着一柄长剑,着一身深灰色的衣裳,看起来就跟土石一样毫不起眼。

    她身上唯一的亮色,只有袖口衣摆上的斑斑血色。

    江烟萝展颜道:“秋姑姑,来得正是时候,东西可拿到了吗?”

    秋娘躬身一礼,而后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来。

    盒中是一张精致的人皮面具,通透轻薄,眉目如画,倘若哪个女人生得这样一副容貌,定是这世间难得一遇的绝色。

    可这只是一张皮,上面还粘连着血迹,令永安帝看得不寒而栗。

    听雨阁四楼主之一,即便是个漂亮女人,也是一根手指都不能碰的人。

    江烟萝合上木盒,问道:“杜允之的尸体还在院中?”

    秋娘颔首。

    “人手皆已就位了?”

    秋娘又点了下头。

    “很好,你带他们四个送陛下离开这里。”江烟萝将木盒递了回去,“将此物交给萧阁主,他见了自有分晓。”

    像是毒蜘蛛爬到了后颈上,永安帝瑟缩了一下,他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突然道:“那个刺客,你知道是谁?”

    江烟萝转头看他,故意问道:“莫非陛下慧眼发现了什么?”

    永安帝想到刺客话语间的森然冷意,犹豫了片刻才道:“此人似乎对朕与太后,还有萧爱卿……深怀怨憎。”

    这醉生梦死的傀儡皇帝,原来也不全然是个傻子。

    江烟萝道:“若是所料不错,此人恐为飞星盟余孽。”

    永安帝才安放回去的心,霎时又狂跳了起来!

    仿佛是经年噩梦重回,那些于午夜时分无数次在他梦里哭嚎的鬼影又降临在这片黑暗中,从地下伸出了许多血淋淋的手臂,水洼中倒映着重重叠叠的面孔,已死之人历经十八年尚未瞑目,拼着永世不得翻身也要将他拉入地狱。

    皇帝是天子,当有苍天庇佑。

    可他没当过一日真正的皇帝,自然也不能免堕阴曹。

    黑暗中,秋娘无声地扯了下唇角。

第二百五十三章·惊天

    一路往前,一路向下。

    因着邻近水系,地下暗河四季不枯,沟渠纵横深广,间有洞道密布,犹如一座倒错迷宫,要想从中找出一个人,不比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郞铎在京隐忍数月,为的就是今日这番行动,他于昨夜将八名“野狼”安插到了进来,每隔十五丈,彼此前后接应,连缀出逃离庆安侯府一带的最短地下路线。如此一来,即便追兵有所察觉也来不及分辨走向,而有永安帝这样的人质在手,最简单有效的火药断路之法也不可取,足够他们逃出第一重围堵;倘若计划有失,这暗无天日、结构复杂的沟渠洞道又是藏身周旋的大好地方,拖延个三天两日也不成问题,足够随机应变。

    可惜他忘了一点——这世上总是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一群离了草原的狼。

    京城这场乱局能够落子至今,真正棘手的从来不是明面上的敌人。

    昭衍提着郞铎回院之前,江烟萝也没有干等着,她根据钉子传回的图纸,预先推算出了对手的撤退路线和沿途接应点,再给这几日来不甚安分的家伙们列了张名单,最后一人分饰两角,以指蘸水在石桌上推算了不下五次行动安排。

    江烟萝了解玉无瑕,正如玉无瑕了解她。

    她们于六年前初相识,首次合作就完成了惊动武林黑白两道的绛城杀局,之后玉无瑕查出了季繁霜在碎星局里的私心手脚,以此跟江烟萝结成了各取所需的盟友关系。然而,她们又心照不宣地预见了反目成仇之日,六年来莫有一日放下过对彼此的提防,一旦图穷匕见,非得分出个你死我活不可。

    玉无瑕翻脸在先,江烟萝睚眦必报。

    唯一令她捉摸不透的,是昭衍在这场争斗中的立场。

    傅渊渟之死是绛城一役的终末,却是九宫飞星复仇的开始,江烟萝从一开始就知道玉无瑕入听雨阁所求为何,她也正好需要引入外力打破四部之间对峙多年的僵局,使自己化被动为主动。因此,在确定昭衍就是薛泓碧后,江烟萝不难猜出他与玉无瑕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只是这联系的深浅如何、信任多少,又不可轻易下定论。

    昭衍说他为傅渊渟的死怨恨玉无瑕,江烟萝是不信的。

    可他的生死只在江烟萝一念之间,要说玉无瑕会将信任尽付于他,江烟萝更是嗤之以鼻。

    玉无瑕如今要与她翻脸,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昭衍跟她同舟共济,同样是情势所逼别无选择。

    信错与否,是成或败,就在今日见分晓了。

    江烟萝身如飞燕,轻盈越过一道深沟,落在了青苔遍布的大石上,回头下望。

    沟里有一具尸体,乌勒人的模样,胸膛洞开,满脸血污。

    这是郞铎布置于此的八名“野狼”之一。

    昭衍离开浮云楼前,将从郞铎口中拷问出的情报留在了主院石桌上,江烟萝召集人手后回去看过,与自己事先推测所得无甚出入,于是命人装扮成清理狼藉的差役进入地洞,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除了眼前这具,远处每隔十五丈还能陆续找到七具尸体。

    继续往前是自投罗网,而在失去永安帝这一护身符后,藏身地下也成了自掘坟墓,至于蒙混过关……

    江烟萝唇角微扬,眼中如有血海翻涌。

    在她离开这里之前,任何人踏出地下洞口,等来的只会是万箭穿心!

    刺客只有一条路可走。

    江烟萝蓦地转身,以毫厘之差避过了后方刺来的一刀,刺客失手也不慌乱,刀锋顺势向下一沉,转身抬腿踢来,人与刀飞旋如轮,眨眼间连招三变,分刺江烟萝身上三大要害!

    刀锋临身,江烟萝猛然下腰后翻,寒芒在她脸边劈空,刺客手臂一震刀势再变,点地斜飞一丈,如箭矢般后发先至抢到江烟萝落脚之地,又一刀朝她头颅斩下!

    “呛啷——”

    眼看如花头颅就要凋落,刀刃劈上了一根细丝,发出金戈交鸣之声,江烟萝手臂扬起,长丝飞转如蛇舞,左晃三,右荡一,顷刻将刀刃紧紧缠绕,刺客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连人带刀被这根丝线拽得向前飞出。

    江烟萝正欲一掌击出,忽觉一阵刺骨寒风袭来,振腕一抖欲将人甩向石壁,不料丝线竟已凝冰,寒气经此蔓延过来,瞬间封冻了她的手指。片刻迟滞间,那刺客已扑至面前,折身回肘一反转,长刀震断冰线劈向江烟萝肩头。

    这一刀落在了实处,却不见白衣透血,客定睛一看,竟有无数细虫从衣衫破口下钻了出来,犹如蚂蚁抱树,将刀锋牢牢粘在了江烟萝肩上!

    一惊之下,刺客腰身骤然发力,手臂运劲欲将长刀夺回,不想他这厢一拔,竟把江烟萝整个人也拽离地面。地洞内幽暗少光,江烟萝的身子也轻如飞絮,刺客没能立时感觉到刀上重量,顺势回身一斩才发觉不对,只见寒光闪动如流星,八根丝线从江烟萝两手中纵横飞出,每根线头都连有银针,顷刻洞穿了刺客四肢八处骨节!

    针线入体并无刺痛,显然毒性不小,刺客举刀朝丝线斩去,奈何先机已失,江烟萝的身子陡然上腾,操纵人偶般将刺客带得飞上半空,将至洞顶时绕过一根倒悬大石,而后旋身飘落。如此蝴蝶般上下翻舞了七八个回合,看似眼花缭乱,实则迅疾无匹,前后不过三息之间,江烟萝已织出一张丝网,针线穿骨过肉锁死四肢躯干,将刺客牢牢“缝”在了网中!

    胜负已分了。

    江烟萝飘然落地,十指牵丝一拉,整张网子立时收紧,银针早已深深钉入骨中,丝线也勒进了皮肉,一道道可怖红痕浮现,滴滴鲜血沿着丝线一路淌到她手上,将白玉指尖染得如涂蔻丹一样。

    她只要双手挥动,便可轻易将一具血肉之躯大卸八块,但不知为何没有这样做,脸上甚至看不见丝毫战胜的快意。

    “你的截天阴劲……”江烟萝拧着眉,目含杀气地看向那被困网中的刺客,“傅渊渟当年传你阴册,是将你视为补天宗的下任宗主,早在你叛出山门之际,武功已至第八重境界,即使这些年来止步瓶颈,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玉无瑕,你在看不起我吗?”

    随着这一声质问出口,丝网猛然收紧,刺客一条胳膊几乎要被生生扯离躯干,他从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旋即竟是笑了。

    笑声入耳,江烟萝神情冰冷,脚尖忽地一点地面,飞身至刺客面前,左手按石借力,右手朝对方脸庞抓去。

    刺客全身受缚,连脖颈上也有丝线勒过,已是避无可避,只能被她抓个正着,脸上顿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撕扯剧痛,一张皮落在了江烟萝手里。

    看清刺客真面目,江烟萝的脸色倏地变了。

    不是玉无瑕。

    这个伪装成陈朔、串通郞铎与萧正风两方对永安帝下手的刺客,在揭开了人皮面具后,露出来的竟是杜允之那张脸。

    “仙子……我这样不堪一击的废物,竟、竟也有耍弄你的时候。”

    没了面具遮挡,杜允之已是口鼻溢血,他的武功不算高强,哪怕得了玉无瑕三成截天阴劲,也无本事将之炼化为己用,五脏六腑已被寒毒所伤,此刻遭到外伤内力共同反噬,连吐出来的血都是冷的,隐约夹杂着冰渣。

    他快死了。

    杜允之这一辈子都贪生怕死,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半分慷慨释然之情,毕竟他从来不是英雄好汉,人世间有万紫千红,阴曹地府却只有刀山火海。

    可他看上江烟萝一眼,又觉得万紫千红胜不过她眸中春水,刀山火海也不敌她心下寒潭。

    他追随她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接近她的时候。

    身上多处传来割裂之痛,那些丝线已经勒进了血肉里,杜允之疼得眼前发黑,又感觉到体内有万蚁啃噬般的奇痒剧痛,若非全身动弹不得,怕已摔落在地挣扎打滚,直到抓烂全身每一片皮肤、撞碎每一根骨头,再如何想活的人也恨不能就此死去。

    “真的是你。”江烟萝眼神森冷地盯着他,“你是什么时候从惊风楼主院出来的?”

    杜允之咬紧牙关,江烟萝却不会有半分恻隐之心,那些看不见的虫子好像渗透了每条骨缝,使他耳边出现了“沙沙”幻听,仿佛要他听着自己如何从里到外地被蛊虫慢慢吃掉。

    他终于开了口,气若游丝地道:“今天……子时……”

    江烟萝的身躯骤然颤了下。

    倘若杜允之早在子时就离开了惊风楼主院,再由玉无瑕易容乔装成为陈朔,秋娘不该在禀报时只字不提,而在未时……她明明感应到了,有只蛊虫随寄主一同死去。

    杜允之既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当时代他死去的人是谁?

    玉无瑕眼下又顶着谁的容貌身份,正在哪里?

    刹那间,一种不可言说的惊悸感席卷了江烟萝全身,徘徊于此的游魂好像都聚拢了过来,幽冷阴风压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拉下黄泉。

    “看来您都猜到了。”杜允之的视线已经模糊,声音也渐渐弱下,“不愧是仙子,只要看见了我,就……再没有什么,能够瞒过你。”

    江烟萝抓住他的头颅,迫使他睁眼看着自己,寒声道:“是谁?”

    她问得莫名,杜允之却是一清二楚,他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突然有如潮恶意翻涌上来,咧嘴笑道:“当然是……离你最近、最了解你的,那个人啊。”

    他说的是谁,她同样心知肚明。

    江烟萝面若凝霜,她定定看了杜允之片刻,忽然收了丝线,一手向他胸口拂去,直取心脉要穴。

    可她的手堪堪落在杜允之身上,恰好有风吹来,江烟萝嗅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当即毫不犹豫地变抓为拍,一掌将杜允之打出去的同时飞身后退。

    “轰——”

    一声巨响,火光闪动,杜允之甫一摔落在地就炸裂开来,原来他在身上藏了火雷,企图与江烟萝同归于尽!

    地下沟渠气流难通,此处空间又狭窄逼仄,纵使江烟萝见机得快未被卷入,爆炸产生的狂暴冲击仍是震伤了她的内脏,她如折翼鸟儿般落在那藏尸水沟中,以此避过了大半余波,喉口仍是一甜,肺部如有火烧。

    等到尘埃落定,原处只剩下一个大坑,崩塌的碎石落了满地,江烟萝无须多看一眼,仅从心底传来的颤动便知杜允之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十二岁掌权上位,七年来胜多负少,哪怕面对萧正则也是从容不迫,却不想在一只蝼蚁身上栽了这样大的跟头。

    “糟糕!”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江烟萝顾不得拭去唇边血迹,折身就往庆安侯府的方向疾步赶去!

    此时此刻,侯府内仍是一片愁云惨淡。

    因着萧正则那道“擅离侯府者就地正法”的铁令,纵使诸官心急如焚,也只能在瑞庆堂中庭干等。在这个时候,等待是最折磨人的酷刑,他们不知消息是否已经传入宫里,担忧永安帝的处境,更不晓得萧正则要如何解决这场大祸,随着时间一刻刻过去,焦急也在剧增,已经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

    唯一让他们感到庆幸的是,侯府里再没有第二声炸雷响起。

    “不能再等了!”有人额头见汗,“他说两个时辰,难道我们真在这里等上两个时辰?陛下龙体贵重,倘若有个闪失,别说萧正则一条命,萧家就算有百八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慎言!”

    张尚书呵斥一声,其余人想到萧太后,到了嘴边的附和声也只好强行吞回,可这事实在非同小可,众臣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有诸多非议之词。

    偌大中庭内,唯一神色平静的人只有殷令仪。

    今日前来吊唁的女眷不少,但有资格进入这里的仅她一人,朝官们不管心下有何想法,都得对这位平南王女多加在意,见她坐在石凳上如老僧入定,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郡主难道一点也不担心?”

    这话问得颇有指责之意,殷令仪看了对方一眼,以帕掩唇咳嗽几声才道:“萧阁主已立下军令状,我们既然别无他法,等他两个时辰也不迟。”

    “若是迟了呢?”

    “在这京师之地,禁卫军与听雨阁倾巢出动,若连区区几个逆贼也找不到,朝廷必得沦为天下笑柄。”殷令仪神态镇定,“大靖江山国运昌隆,陛下洪福齐天,诸位大人皆为朝中栋梁,何至于此。”

    说话间,院外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再顾不得勾心斗角,忙转身看了过去,只见四人穿过月洞,为首者赫然是萧正则,身旁多了个面生的玄衣青年,后头还跟着那萧家族老和御前侍卫。

    此间诸官早已憋出了一肚子火,甫一见他露面,再顾不得旁人,立刻一窝蜂围了上去,却见萧正则带人退到一旁,又一队人马鱼贯而入,将本就喧闹的中庭占了个满满当当。

    “陛、陛下!”

    饶是对听雨阁的手段颇多了解,众人也想不到萧正则当真在两个时辰内救回了永安帝,一个个顾不得繁文缛节,忙举目看去,见永安帝换了一身新袍,脸色苍白难看,好在不见外伤。

    灰衣长脸的中年妇人抱剑侍立在永安帝背后,跟壁花一样死气沉沉,目光却锋利得让人心惊,几个大臣尚未接近永安帝,便先被她吓退回去。

    “陛下您……皇天庇佑,皇天庇佑啊!”

    张尚书声泪俱下,不管这老狐狸心里有多少弯弯绕绕,总归是将面子工夫做到了极致,其他官员被他哭声打动,也忙跪倒下来作喜极而泣之态,使这院子里的哭声倒盖过了先前丧礼时。

    永安帝今日受了大惊吓,只觉是在黄泉路上走过半截,他本就厌烦这些朝臣,眼下更没了别的心思,敷衍道:“都平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众人只好起身,一个个以袖拭泪,殷令仪上前来行过一礼,开口问到了点子上:“得见陛下安然无恙,我等喜不自胜,却不知刺客是否被捉拿归案了?”

    永安帝脸色微变,先看了眼秋娘,而后朝萧正则看去,后者不负所望地道:“情急之下,自是营救陛下为先,听雨阁已联合禁卫封锁内城,我手下精锐心腹也倾巢出动,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贼人。”

    殷令仪朝他身周看了几眼,又问道:“怎么不见世子?”

    此言一出,那名御前侍卫和萧家族老的脸皮齐齐抽动了两下,却是谁也不敢说话,只听萧正则道:“受了些伤。”

    众人不明究竟,以为萧正风是在捉拿贼人时负了伤,殷令仪也没有刨根问底,转而道:“此事当真与乌勒使团有关?”

    这一回,萧正则没有回答她,倒是那玄衣青年笑了声,将手里拎着的大麻袋丢到地上,从中滚出一个人来,正是乌勒使臣郞铎。

    “这——”

    见郞铎浑身血污,双目无神,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朝那青年看去,张尚书问道:“你是何人?”

    “草民昭衍,出身寒山,受萧阁主之托缉拿贼寇。”

    众人听罢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了不久前的雁北关遇袭之事,再看昭衍的目光已大为不同,张尚书皱眉道:“这些刺客莫非是……‘野狼’?”

    陈朔也好,萧正风也罢,终归是听雨阁和萧家的内患,不得大肆张扬于人前。昭衍与萧正则交换了个眼神,摊手道:“不多不少,十八个呢。”

    哪怕在这京城,“野狼”的凶名也能使小儿止啼,诸官想到这伙杀人如麻的恶贼竟在城中蛰伏数月之久,顿时头皮发麻,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到了此刻,永安帝才算从生死危机中缓过神来,再看郞铎只觉得面目可憎,恨不能将其立即推出午门斩首,强忍怒气道:“将此贼押入天牢受审!”

    侍卫们上前将郞铎架起,正要将之拖离中庭,不想那半死不活的人突然挣扎了两下,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不似人声的诡笑。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直令人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他到了这一地步还能笑什么,于是众人都朝郞铎看去。

    只有一个人没有。

    临时充作贴身护卫的秋娘,突然拔剑出鞘,直向永安帝背心刺去!

    她的剑快逾疾风,又掐准了时机,连数步开外的萧正则都未能反应过来!

    好在永安帝惊恐未散,哪怕在众人簇拥下也始终提心吊胆,反倒是及时发现了不对,可他不会武功,更无法从这匹练似的剑光前闪身躲开。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反手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殷令仪,将她当做一面盾牌,狠狠推向了那柄利剑!

    “有刺客!”

    “扑哧——”

    惊呼声与剑锋入肉的声音骤然重叠,秋娘发现自己刺错了人,毫不犹豫地拔出剑刃,挺身又要再出一剑。

    这一回,永安帝已是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一剑穿心,冷不丁有大片素白降下,昭衍左手撑开天罗伞,右手拔出无名剑,一撞震断秋娘的长剑,旋即抢步一抖手,疾刺秋娘面门。

    秋娘侧身闪过,抬手抓住他的剑刃,本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当下竟不能将她手掌切断。昭衍凝神看去,但见秋娘掌心凝了一层厚冰,不仅挡住了凌锐剑气,更将剑刃牢牢卡在了手中。

    “去护着陛下和郡主!”

    一声冷喝传来,萧正则振臂将昭衍扫到身后,永安帝已经瘫软在地,殷令仪倒在他身边,半身是血,奄奄一息。

    秋娘那一剑是冲着永安帝背心而去,殷令仪身量比之稍矮,剑刃从她心口上方刺过而未贯穿要害。饶是如此,这剑伤也凶险至极,更别说她身如枯灯,或许下一刻就要咽气。

    然而,她不能死。

    在场有无数耳目,他们都看清了殷令仪为何会在刹那间命悬一线,她可以因病而亡,可以中毒不治,唯独不能因永安帝而死。

    昭衍只犹豫了不到片刻便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一手按住她胸前伤口,一手抵她后背,全神贯注地为她护心吊命。

    萧正则却无暇旁顾。

    他手无寸铁,但比握着任何兵刃都要锋芒毕露,秋娘手中长剑已断,赤手与其缠斗不过十个回合便觉吃力。乍见萧正则一拳当头砸来,她立刻下腰避过,双腿交缠如剪刀,狠狠绞向萧正则脖颈。

    这一式剪刀脚狠辣凌厉,萧正则的脖子却是纹丝不动,手臂蓦地下沉,秋娘忙翻身一跃,拳风砸在坚硬的石砖地上,刹那间地现龟裂,碎石迸溅。

    只要被他打中一拳,必要骨折筋断而亡!

    高手过招,兔起鹘落,众侍卫有心上前相助,却是半步也插不进去,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一声厉喝从院墙上传来:“放箭!”

    江烟萝赶到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队浮云楼精锐暗卫,庭中其他人早已吓得四散,永安帝也被护卫们带着退入灵堂,倒将战圈清了出来。见状,江烟萝冷笑一声,数张大网伴随着毒水从天而降,草木遇之则枯,可见毒性何等猛烈!

    几滴毒水落在身上,皮肉立马发黑溃烂,秋娘暗道不好当即欲退,却被萧正则缠得无法脱身,大网与弩箭转瞬即至,势要将两个人都射成筛子!

    然而,一轮箭雨之后,肩膀、大腿各中一箭的秋娘空手劈开罗网踉跄落地,单脚立在石灯上的萧正则却是毫发无伤。

    当下是酉时六刻,正值黄昏,斜阳余光洒在萧正则身上,衬得他那莹润如玉的皮肤如塑金身。

    宝相庄严,金刚不坏。

    残阳如火更如血,深深烙印在了昭衍的眼底。

第二百五十四章·刃反

    适才与萧正则一番激战,秋娘已是气力不继,身上又中两支毒箭,只觉伤处如有虫钻蚁噬,拔出箭矢时险些单膝跪倒下去,可谓强弩之末。

    八名地支暗卫纵身飞入庭院,手中各执一柄长刀,人未落地立正,刀已“呛啷”出鞘。四柄刀当先,又四柄刀在后,将秋娘身周四面八方锁了个滴水不漏,本以为手到擒来,却见秋娘就地一滚,身躯倒转如轮,将四道刀锋都套在了一处,随即拔地突起,紧随其后的四柄快刀同时落空,她反手抢过一把兵器,借着腾身后翻的动作迅速刺向一名暗卫的眼窝。

    惨叫声乍起,秋娘看也不看,单手在这人头顶一撑借力,身形迎风一动,竟从包围中逃出,直向右侧院墙掠去!

    她要逃!

    江烟萝心中怒火正烈,哪肯让人逃出生天,当下扬手一挥,数枚银针流星一样射向秋娘,转瞬即至身后,而秋娘反应之快也实在大出众人意料,只见她猛地俯身下落,银针于电光火石间擦过翻飞衣袂钉在墙上,每一根都深入石中不见针尾,倘使秋娘慢上须臾,这些针就要没入她的骨肉中。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欺近,萧正则伸手抓向秋娘肩膀,秋娘察觉劲风突至,长刀当即过肩向后挥出,被五根手指紧紧攥住,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金石刮擦怪响,刀锋深陷萧正则掌中,竟割不开一层皮,反倒被他顺势向后一拽,出脚踹向秋娘下盘。

    秋娘有伤在身,来不及避开这一脚,人已横飞出去。不等她摔落在地,耳边破空声再起,江烟萝竟飞身而至,右手五指屈爪朝秋娘抓来,她手无寸铁,指甲却在夕阳映照下泛着点点幽绿。秋娘人在半空无处闪躲,腰腹要便被她五指刺入,当即痛得眼前一黑,反手朝江烟萝腕上点去。

    这一指正中阳谷穴,霎时有阴寒真气透骨而入,以江烟萝内力之深也是浑身一颤,整条手臂竟被顷刻冻僵,寒气迅速在经脉间流窜开来,仿佛要将她全身血液都冻结起来。

    杜允之身上那三成截天阴劲与此相比,实是小巫见大巫!

    江烟萝不敢大意,左手抬掌击在秋娘身上,右手顺势向后一抽,活活将五个小小指洞撕裂开来,流出来的血俱是乌色。秋娘被这一掌打出丈许外,后背重重撞上一棵老树,落下后再也无力起身。

    眼角余光瞥见白影闪动,正是江烟萝步步紧逼,两指拈住一枚银针向她眼睛刺去,不想一只手骤然横来,那银针便落在手背上,应声断折。

    “够了。”萧正则一掌按住秋娘头顶天灵,冷声对江烟萝道,“人已抓到,慢下杀手。”

    以江烟萝的狠性,这一针明着是插眼而去,实则是要刺入颅内,倘使让她得手,恐怕神仙也难救。

    江烟萝身上杀意浓烈,她目光冰冷地看向萧正则,半晌才将手腕一翻,屈指朝秋娘脸侧抓去。

    她没能留下杜允之这个活口,就得当面撕下玉无瑕的易容面具,却不料这一抓过后,秋娘脸上赫然出现了三道皮开肉绽的指印。

    江烟萝怔在当场。

    这个人不是秋娘,她敢确信。

    陈朔也好,杜允之也罢,他们都是跟了江烟萝不少年月的老人,可要论起亲近信任,莫有人能越过秋娘去。

    江烟萝会怀疑任何人,唯独不信秋娘会背叛自己。

    因此,当她在地下沟渠拿住杜允之时,即刻想到真正的秋娘恐怕已经死了。

    眼前这个“秋娘”,是玉无瑕扮来以假乱真的。

    可她为何撕不下这张易容面具?

    蓦然间,一个恐怖的念头浮上江烟萝脑海,她低下头,看到“秋娘”正对自己笑。

    ——“所谓以皮换皮之术,便是将一个人的皮完美置换到另一人身上,保证从头到脚都跟换了个人似的。莫说是头破血流,就算剥皮拆骨,也还原不了此人最初的模样,倘若轻易被人揭穿,我怕是坟头草都比自个儿高了。”

    玉无瑕当日之言犹闻在耳。

    原来如此。

    萧正则正欲收招,忽觉身畔杀意暴涨,下意识将“秋娘”推了出去,只见寒光闪过,这棵海碗粗的大树被一根丝线拦腰斩断,伴随着一声重响,半截树干倒了下来。

    只差一点,丝线绞断的就是“秋娘”项上人头。

    “姑射仙!”萧正则抬手按住江烟萝肩膀,却见她回过头来,眼底猩红一片。

    咫尺之外,“秋娘”吐出一口鲜血,笑得浑身发颤。

    江烟萝从未如此想要杀一个人,可萧正则的手劲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他不会允许她杀人,至少不是此时此地。

    “萧阁主,恕在下有心无力。”

    关键时刻,昭衍的声音突兀响起,所有人都朝那厢看去,见他收起左手,只以右掌抵住殷令仪胸前伤处,流血虽然止住,但殷令仪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

    他救不了她,甚至只要收回内力,她就要立时死去。

    以内力为人续命往往最耗心神,昭衍额头见汗,背后衣衫湿透,经脉间更是痛如针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坚持不了太久。

    见状,萧正则面沉如水,转头看向江烟萝。

    殷令仪体弱病重,先前中毒垂危,而今伤重濒死,即便宫中御医在此,怕也回天乏术。

    在场唯一能救她性命的人,只有江烟萝。

    可她并不愿意。

    《玉茧真经》固然玄妙无方,可救人远比杀人难,何况是救一个数劫并发的将死之人,若想救回殷令仪的性命,江烟萝不仅要全力以赴,还将元气大损。

    可江烟萝知道,这是亡羊补牢的唯一机会。

    杜允之冒充陈朔劫持永安帝,玉无瑕假借秋娘身份当众刺驾,哪怕事后真相大白,她也是难逃干系的。

    江烟萝拂开肩上那只手,转身朝昭衍那边走去。

    萧正则心下微松,命人将“秋娘”架起,与郞铎一同押往暗狱,而后叩开灵堂大门,亲自护送永安帝与众臣回宫。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劫祸可算渡过了,却不料仅仅一个时辰后,又一声雷霆巨响震动京城——

    位于平安坊深处的听雨阁暗狱,在火光中崩塌了。

    小婢女名叫丹若。

    她的亲娘兰姑在惊风楼里地位颇高,先父也曾在阁主萧正则麾下做事,身家干净,打从出生就是听雨阁的自己人。

    在京城有这样的出身,丹若不比寻常的富家小姐过得差,可她打小仰慕萧正则,十三岁拒了兰姑看好的亲事,自请到萧正则身边伺候。然而,萧正则鳏居多年不近女色,更不会对一个小姑娘起心动念,有意让丹若去外面开开眼界,不想这丫头是个死心眼,以为是自己没用才惹他厌嫌,竟是胆大包天地跑去了惊风楼,又做了新楼主玉无瑕的贴身婢女。

    说是婢女,实为眼线。

    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玉无瑕,可她知道自己不得萧正则信任,与其应付精明之辈,不如留个好拿捏的丫头在眼前逗趣。丹若年纪太轻,不知自个儿一早露了底,设法向萧正则那边传递了不少情报,委实傻得可怜。

    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

    萧正则看不上丹若的本事,却认可她的忠心,而有些路又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的,与其让这份忠心被他人利用,不如他亲自将她教好。

    因此,在被玉无瑕打发去留香院的日子里,丹若真正成为了萧正则麾下密探之一,等她重回惊风楼,便是这枚棋子真正启用的时候。

    这一回,丹若总算如愿派上了大用场,可惜的是……没有个好下场。

    她受了伤,又带人封锁侯府排查隐患,如此折腾了两三个时辰,伤口已经崩裂,于是随着押送犯人的队伍一同回了平安坊。

    按理来说,丹若本该前往医堂包扎伤口,可她实在怕极了玉无瑕,哪怕这人换了一张脸,又已成了阶下囚,丹若仍是不能安心,非得亲眼看着对方被押入暗狱不可。

    从庆安侯府到平安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暗卫们都知道今日这场祸事非同小可,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算是顺顺利利地回到了老巢,而惊变就在他们放下心防的一瞬间猝然发生了。

    有人在暗狱里提前布好了陷阱,除了为数不少的霹雳弹,还有许多火油。

    丹若跟着暗卫们一起押着人犯走进来,大门倏地关闭,旋即火光燃起,通道在轰隆巨响中崩塌,人与石块都被炸得四分五裂,而后难解难分地散落在满地狼藉里。

    郞铎算是命大,他被炸断了一条腿,有人替他挡下落石,其他暗卫趁机带他从炸出来的破口逃了出去,丹若却没有这样幸运,她跟剩下那些人一同尸骨无存了。

    事发之后,附近的人很快赶了过去,他们从乱石堆里刨出了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其中少有一两具完整的,但没有发现“秋娘”。

    她身负重伤又腿脚不便,八成是死了,亦或者被人冒险救走了。

    暗狱戒备森严,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屈指可数,萧正则亲自踢开了司狱的家门,发现他已刎颈自戮,屋里空空如也,其妻儿老小俱不见了。

    “……据查,这司狱是忽雷楼出身,早先受冯墨生重用,后来树倒猢狲散,他为了保住地位,转而投靠了陈朔。”

    底下人战战兢兢地禀报完毕,始终不敢抬头朝前方多看一眼,仿佛那里站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画皮恶鬼。

    江烟萝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将两副担架上的盖尸布都揭了开来。

    左边的男尸身着囚服,是被关押在暗狱深处的“杜允之”。地牢塌陷时靠近门口通道的犯人和狱卒都被牵连进去,靠后的倒逃过一劫,可“杜允之”仍是死了,并非死于爆炸波及,也不是如陈敏那样死于伤寒,而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动手的人手法娴熟,刀也磨得锋利,使得他在死前连露出惊恐表情都来不及,直到江烟萝动作缓慢地剥下那张面具,底下属于陈朔的本来面目才暴露出来;

    右边那具女尸则是从惊风楼主院寝卧里抬出来的,身上穿着一套惊风楼之主玉无瑕的常服,发髻也盘得精致漂亮,可她的奇经八脉都被人以巧劲震断,头颈和双手的皮更是遭人剥去,看着只有一片血肉模糊,死因同样是一刀封喉。

    陈朔,秋娘。

    前者为投靠陈朔却被玉无瑕欺骗的司狱所杀,后者更是直接死于玉无瑕之手。

    至关重要的左膀右臂,竟以这样荒谬可笑的方式在同一天被人斩了下来。

    头一次,江烟萝身躯微晃,眼前阵阵发黑,她刚从殷令仪那儿离开,一身真气耗损过半,护身药虫也十去七八,几乎到了虚浮无力的地步,不想又直面连环噩耗,就算是铁打的人都支撑不住。

    好在昭衍及时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撑住了她。

    “你们先退下。”

    他将闲杂人等驱了出去,扶着江烟萝到一旁坐下,正要转身去给她倒杯水喝,不想腕子猛地被抓紧,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江烟萝竟然在发抖,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姑娘那样瑟瑟发抖。

    可这世上不会有小姑娘如她这般怒极反笑,笑到连身躯都在震颤。

    “高,真是高……”她低声喃喃,“好一出虚虚实实,好一出将计就计!”

    昭衍任江烟萝抓着自己的手腕,面沉如水。

    京城这场乱局里,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莫有清白者——

    萧正则看出了听雨阁如日中天的表象下所藏隐患,于是他铺开了一张棋盘,任几方势力入局,看似袖手旁观,实则每颗棋子都得遵循他的规矩展开厮杀,而他想要的是什么?是下任阁主的角逐结果,是拔除以萧正风为首的家族内患,是敲打建王这些蠢动宗亲,以及……借机将乌勒人的狼子野心彻底揭发,使大靖朝堂不得不改变对外国策,为北疆坚壁清野以应对敌袭做准备;

    江烟萝发现了萧正则的意图,她欲与之相争却不想与之为敌,身为听雨阁四天王里实力最强的一方,她是萧正则看重的人选,但不是唯一人选。因此,打从入京第一天,她就决定了要铲除自己的两个对手,并且设法以江湖之身得到朝廷官面正统的支持,王女中毒案只是她入局的投名状,帮萧正则搞掉萧正风是得鱼,从玉无瑕手里救驾是得熊掌;

    玉无瑕想要替九宫飞星复仇,在听雨阁蛰伏了六年才等到这样一个机会,她借着易容术与情报之便将几方人马玩弄于股掌之间。从建王父子到萧正风,再加上郞铎,这三方人马都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利用,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套,而陈朔、秋娘和杜允之是她看中的挡箭牌,她利用这三个人的身份搅乱视听,以此步步推进计划。

    他们三个人的目的无疑都达到了。

    但除了玉无瑕,没有人能真正开怀大笑。

    明明只是一条咬饵的鱼,却把钓鱼的人都拖下了浑水,这怎能不让江烟萝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高手”?

    “她自知不是我跟萧正则的对手,压根儿没想过从侯府逃脱,只是要设法将我们暂时支开,脱壳之计是在被她利用陈朔身份悄然掌控的暗狱里。”江烟萝语气冰冷,“玉无瑕将我们都推进了泥潭,可她还要看着我们死,怎么可能就此瞑目?她定还活着,藏在这京城的某个地方苟延残喘。”

    昭衍对此不置可否,只提醒道:“她是天下第一易容高手,尤其是那以皮换皮的独门秘法,连你都被骗了过去,如今鱼入江海,只要她暂时收敛爪牙,要想从这偌大京城里将她找出来,恐怕难如大海捞针。”

    这话不好听,可说的在理。就像一棵树藏进森林便无迹可寻,锁骨菩萨玉无瑕就是有这等轻易替换任何一棵树的本事,否则当年她砍断傅渊渟一只手掌叛出山门,整个魔道满江湖追杀她,怎么会连她的影子也没见着?

    江烟萝没吭声,她目光阴郁地望着那两具尸体,忽然道:“他们都是死在未时大殓那一刻。”

    她说得精准笃定,昭衍却皱起了眉:“你如何确定?”

    “还记得今日一早,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

    昭衍仔细回想了片刻:“是说你为何要等未时才让秋娘杀人取证?”

    “不错。”江烟萝道,“我以本命蛊为母虫饲养万蛊,不仅是你体内的子蛊,别的蛊虫也受我驱使。只要我将它们种在活人体内,这些蛊虫就与对方气血相连,一旦寄主气绝血枯,蛊虫也会立即死亡,我便能感应得到。”

    昭衍一怔,旋即道:“难怪你当初不怕玉无瑕会在借走身份后直接杀了陈朔灭口……你猜到她会用琅嬛馆灭门真相劝反杜允之,也算到了杜允之会阻止玉无瑕打草惊蛇,这就是你给陈朔的护身符。”

    “可他不过多活几日,仍是死了。”江烟萝缓缓抬头,“我不愿他死,更没想过秋娘会死。”

    她让秋娘在未时动手,一是杀了杜允之这个隐患,二是拿到玉无瑕逃禁谋乱的直接证据,三是以此向自己传递信号,防备玉无瑕移花接木。

    可她没有想到,移花接木之计早已完成了。

    江烟萝给予的护身符,竟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昭衍的眉头却皱得越来越紧。

    “即便是两边杀手同时下刀,人死落气总有先后之分,难道你感应不清死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一旦江烟萝感应到了两只蛊虫接连死去,势必知道其中有鬼,以她的个性不会再按照原定计划亲自与刺客纠缠,而是在救出永安帝后即刻折返应变。

    “我感应到的,只有一个人。”江烟萝的声音有些沙哑,“秋娘身上,没有蛊虫。”

    昭衍微微睁大了眼睛。

    身为季繁霜留给女儿的心腹,秋娘的地位与陈朔等同,其身上原本也是有蛊虫的。

    可她不是手握权力远在京城的陈朔。对江烟萝来说,秋娘是个哑巴,会死守江烟萝的所有秘密;她又无夫无子,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便是江烟萝。

    姑射仙到底是人,江烟萝的心也是肉长的,等到羽翼渐丰后,她亲手解除了秋娘体内的蛊虫,而这个不能言语的女人也如从前一样,继续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这个秘密只有我和秋娘知道。”江烟萝扯起嘴角,“两个都杀,看起来是万无一失,可对于玉无瑕这样谨慎的人来说,她不该多此一举。”

    除非玉无瑕敢确定秋娘身上没有蛊虫。

    昭衍突然感到了一股森然冷意,江烟萝一手抓着他的腕子,另一只手缓缓将他的左手衣袖推了上去。

    小臂上那道伤口早已在药虫作用下愈合,只留下一条狭长泛白的疤,那是药虫的尸体,等到皮肉完全长好,它们就会彻底脱落。

    “阿衍哥哥……”江烟萝将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你去抓郞铎,比预计的晚了半个时辰回来,而秋娘……不,是玉无瑕,她也比约定之时晚了三个时辰。”

    以昭衍的武功,若是出手偷袭,半个时辰足够他拿下秋娘。

    同样,以玉无瑕的手段,参照当年绛城飞仙楼陷阱,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三个时辰也足够她完成换皮。

    “你手上这道伤,真是那些‘野狼’留下的吗?”

    恐怖,寒冷,恶心。

    霎时间,昭衍只觉心脏骤然狠狠一缩,自此经脉俱颤,截天阳劲被强行惊动,全身燥热如受烈火焚烧,本能地想要运转太一元气中和火毒,不想心脉上那只蛊虫也苏醒过来,发疯似的乱钻乱咬。

    “你——”

    他捂住心口,闷哼一声跪倒下来,左手腕仍被江烟萝死死抓着,那指甲抠破血肉掐在脉搏上,随着她指尖或轻或重地按压,昭衍体内那只蛊虫如闻乐章,竟也时快时慢地在血肉里钻动。奇痒、剧痛从内向外而发,阴寒、阳热两股真气也在体内交缠冲撞,不过几息之间,四肢百骸的骨头都似软烂了,连五脏六腑都疼得像要裂开。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从种下子母连心蛊那天起,他的生死就在她一念之间了。

    “你、你怀疑……我跟她……”

    “玉无瑕想为九宫飞星复仇,你不想么?”江烟萝攥着他手腕的劲力越来越大,“你当然想,否则你不会从薛泓碧变成昭衍,更不会来到我身边。”

    他们俩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

    玉无瑕却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复仇这条路上。

    昭衍强忍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张口想要辩驳什么,痛苦却愈发剧烈起来。

    “你惯是巧言令色,我今日不想听。”江烟萝伸手勾起他的下巴,慢慢弯起了眉眼,笑起来竟有一个小酒窝。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将玉无瑕送到我面前来,或者……”

    可惜这酒窝里盛着的是鸩酒。

    “三天之后,我将薛泓碧送给萧正则。”

    仿佛一根弦应声崩断,昭衍的心脏竟是骤停了片刻,全身真气随之一滞,而后齐齐走乱,登时喷出了一口血来。

    鲜血溅在江烟萝的裙摆上,白雪映红梅,说不出的漂亮。

第二百五十五章·无常

    冬月初五,乙酉日,诸事勿取。

    阴云覆白瓦,冷雨湿青砖。

    午时已过一刻。

    兰姑从总坛大门出来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场震动京城的泼天大祸已过去了两日,余波却未有平息之势,甚至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愈演愈烈。永安帝回宫后,萧太后惊怒不已,随着她一声令下,整座皇都骤然间风声鹤唳,白日里有禁军人马四处巡捕,入夜便是听雨阁精锐尽出满城搜查。

    因着暗狱崩塌,郞铎被移交至刑部大牢受审,当日如期出城的乌勒使团也被禁军拦堵回来,听雨阁派人从地下沟渠和暗巷僻角找到了十余具“野狼”尸身,又自城中几处要所挖出了未被启用的兵器火雷,实是人证物证俱全,令满朝文武骇然之余大为愤慨,先前那些高呼“邦交以和为贵,以善为先”的人尽数销声匿迹,一度被留中的主战奏章倒是重见了天日。

    只不过,这些事情于兰姑而言,已无多大意义了。

    人生大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日祸事突发之际,兰姑因卷入了四明馆风波,被萧正则调去了外城办差,噩耗传来后她不顾禁令连夜赶回,在硝烟未散的废墟里挖掘至天明,终是没能从那些不忍目睹的残骸里辨出女儿。

    十五年生养血亲,只落得一片血衣在手。

    兰姑尚不到四十岁,已在短短两日间枯萎憔悴如半百老人,只有在提及“玉无瑕”三个字的时候,那双浑浊了的眼里才会迸发出寒刃般的冷光。

    饶是冷心冷情如听雨阁中人,也不禁为她唏嘘。

    当年严荃死在鲤鱼江畔,玉无瑕凭绛城诛魔这张投名状进了惊风楼,她看中兰姑做多说少的稳重性子,将之提拔为自己的副手,兰姑也感她重用之恩,六年来为其出生入死从无二话,连那些不该沾手的事都替玉无瑕做好做尽,没想到换来了这样一个下场。

    兰姑半辈子刀口舔血,早已流不出泪来。

    她没有哭天喊地寻死觅活,而是穷尽一切向玉无瑕展开了报复。

    火雷之下死伤无数,可既没找到玉无瑕的尸体,任何人都不敢当她死了。初二当晚,京城四面戒严,平安坊更是每日都能拖出数具尸体,都是玉无瑕在惊风楼里提拔的忠心下属,兰姑将这些人列了个名单,亲自领命把他们一个个抓回来拷问,有的受不住酷刑,有的抵死不肯松口。

    两天来,兰姑陆陆续续处理了不下十个人,仍是没找到玉无瑕。

    弦若绷得太紧,难逃或断或松,她人未倒下,心已败了。

    失魂落魄的兰姑猝不及防撞到了人,竟没能稳住身形,一个趔趄就向后仰倒,好在一只手及时将她拽住。

    回过神来,兰姑抬头一看,认出眼前人正是当下风头正劲的昭衍。

    “晚辈眼拙,无意冲撞前辈,还请见谅。”昭衍收回手,“阴雨天,前辈出入当心。”

    放眼整个平安坊,如今还能面带笑容的怕也只有此人,可兰姑一眼就窥出他脸色苍白,一如头顶这片阴云淡雾,似乎来阵风就能把他吹散。

    她此前没跟昭衍打过交道,这两日倒是见了数面。萧正则下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铁令,听雨阁一干人手倾巢而出,每每冲在最前的就是兰姑和昭衍,前者是为报血仇,后者却不知为何。

    有人说他有意加入听雨阁,正趁机为自己攒功劳抬身价,但兰姑并不这样以为。

    她侧身让出路来就要离开,忽听昭衍道:“庆安侯府今天又传出了丧讯。”

    兰姑道:“谁?”

    “世子萧正风,说是重伤不治身亡。”昭衍道,“陛下素服临吊,险遭刺客所害,他身为侯府主人本来难辞其咎,但其为杀贼救驾而亡,也算功过相抵,只是近日风声太紧,丧事一切从简。”

    兰姑道:“这与我们何干?”

    “与我们无关,但与玉无瑕有关。”昭衍道,“她借庆安侯府唱了一出好戏,但下台匆忙,未必达成了全部目的,这是一个机会。”

    兰姑目光一凝:“守株待兔?”

    昭衍道:“不好说,她那样谨慎小心,怕也以为这是个陷阱,绝不会轻易冒头。”

    兰姑毫不犹豫地道:“我带人过去盯一阵,你一起?”

    “不去。”昭衍抖落了伞上雨珠,“我还有更紧要的事得做。”

    许是这两日敏感多思,这样寻常的一句话落在兰姑耳中,竟被她听出几分“时日无多”的意味,可不等再说,昭衍已与她擦肩而过,径自朝正堂走去。

    兰姑皱了皱眉,她到底是与昭衍无甚交情,遂将这点异样压在了心底,准备点一队好手往庆安侯府走一遭,不成想她刚走出总坛百十步,又在转角处遇见了一个人。

    江烟萝着一袭寡淡如白水的衣裙,素面光髻,手持一柄油纸伞静静站在石雕后,从这里正好能将总坛门口看得清清楚楚。

    兰姑与她眼神对上,心思五味杂陈。

    从去年开始,听雨阁内部十年如一日的四天王平分秋色之格局便被打破,先是冯墨生叛逃,而今玉无瑕反戈、萧正风身死,风、云、雷、电四部只剩下浮云楼一家独大,下任阁主将会是谁几乎盖棺定论。

    可江烟萝的脸上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如这绵绵阴雨一般冰冷。

    兰姑无意趋炎附势,行了一礼就要离开,不想江烟萝开口问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怔了片刻,兰姑将适才那番交谈原样复述了一遍,江烟萝仔细听罢,神情竟有些晦暗难明。

    离三日之期结束还有半天。

    若是一个人知道自己命数将终,他会去做些什么?

    江烟萝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包括昭衍会跟她鱼死网破,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她是个傲然于心之人,平生最相信自己的判断,现在却有了些微动摇。

    可也仅是一瞬间罢了。

    江烟萝抬手放兰姑离去,她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大门口,忽然觉得有些冷。

    总坛正堂屋外,昭衍被一阵寒风吹得抱臂瑟缩了下,也骂了声鬼天气。

    “你畏寒?”萧正则正好从屋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色怎的这样难看?”

    昭衍避而不答,反问道:“萧阁主这是得了闲?”

    萧正则叹道:“我如今只恨一天不能当做两天过,一个人也不能劈成两个人用。”

    出了这样大的事,听雨阁实在难逃失职罪过,朝堂上本就有不少大臣对帝后重用鹰犬颇多微词,十多年来从不缺上请裁撤之声,如今哪肯轻易放过?何况,郞铎一个外国使臣在京中势单力薄,他能做下此等骇人听闻的大案,必然勾结了内鬼作祟,其人已在狱中招供,但因不知玉无瑕在这场局里扮演的角色,遂将陈朔、萧正风乃至秋娘三人都卖了个彻彻底底。

    萧正风是勋贵子弟又是皇亲国戚,萧太后纵使恼恨至极,也不可昭示其勾结外贼犯上刺驾的可怖罪行,这正是萧正则当日只让了一名族老在旁作证的缘由,而在一场不为外人所知的家族密会后,庆安侯府再次挂起了白灯笼。

    他算是死得干净,剩下两人却没有这样好运。

    哪怕江烟萝手里攥有玉无瑕易容乔装的物证,但永安帝只认“陈朔”那张脸,众臣也亲眼目睹了“秋娘”刺驾,她之所以还能好好坐在楼主的位置上,一是救驾有功,二是殷令仪尚需治疗,三是萧正则力保。

    如此一来,江烟萝有惊无险地渡了劫,但陈朔和秋娘已死无对证,玉无瑕一日不被抓捕归案,就一日是她的心头大患。

    萧正则这厢亦然。

    “她伤得不轻,又中了毒,即便设法解了,短时间内也逃不出京城,定是被人藏起来了。”萧正则道,“凡与玉无瑕有交集的人,都被兰姑列在了名单上,你们这两日四处抓人搜查,仍是没能找着她,难道这人是上天入地了?”

    昭衍耸了耸肩,道:“她能不能上天入地,我是不知道的,只晓得听雨阁在京二十二营密探暗卫齐出,相关的不相关的人抓了一箩筐,愣是找不着正主……这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时间拖得越长,面子难看,事也难办。”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萧正则心坎儿里,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好似已认定了我们找不到她。”

    “认定谈不上,只是易地而处,倘若我有锁骨菩萨那一手绝技,既然逃出了重围,就不会傻到往套里钻。”昭衍道,“她在听雨阁待了六年,为这一日也筹备了六年,除非你将京城每个活人的脸皮都扒下来,否则是别想找到她了。”

    萧正则看了他良久,问道:“你今日来找我,莫非是有了办法?”

    “这京城是听雨阁的地盘,连您都无能为力的事情,区区在下能有什么办法?”昭衍笑了下,“我来找您,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想跟您再打一场。”不等萧正则拒战,昭衍又道,“生死不论。”

    此言一出,萧正则双眉深锁起来,冷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昭衍笑道:“一个人若是说话不过脑子,定不会如我这般讨人喜欢。”

    萧正则也笑,而后沉下脸道:“那你就是来找死的。”

    这话乍听狂妄,但从他口中说出来,便是再理所应当不过了。

    昭衍反手将藏锋从背上取下,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你想杀我。”萧正则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第二次。”

    上回是初见之日的一剑参商,那飞剑实在太快,昭衍的剑技、内力皆无可挑剔,以至于萧正则来不及运功护体就被他破了罡气,生生洞穿了手掌。

    倘使昭衍修成了步寒英那般的无垢剑心,出剑之前未有杀气外泄,或许他真能在猝不及防下杀了萧正则。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萧正则也不会犯两次同样的错。

    “为了江烟萝?”这话出口后,萧正则便又摇头,“她已走到这一步,再怎么想让我死,也不急于一时了。”

    昭衍只是笑:“不知萧阁主能否拨冗?”

    萧正则目光沉沉,半晌才道:“可。”

    这便同去了演武场。

    与先前那时不同,地面上没有火炭沙土,铁梅花桩也被移往别处,整个场地变得空空荡荡,给人扩大了一倍有余的错觉。

    昭衍手持藏锋,萧正则不取刀兵,二人分立两侧,间隔三丈对峙。

    “时限?”

    “不定。”

    “胜负?”

    “看命。”

    “好。”

    话音未落,萧正则眼中即见寒光乍现,昭衍身法之快实是罕有人及,动身、拔剑、出锋只在一瞬间,目光所及便是剑锋所至,疾刺萧正则面门。

    快剑逼命,萧正则后仰避锋,右手撮掌成刀自下而上猛然劈出,直取昭衍手腕空门。这一手刀出得利落,换了旁人只怕防不胜防,不想竟劈在剑上,原是昭衍转腕回剑,反手一剑正中萧正则掌背,犹如刺在了崖山顽石上,剑尖迸出一串火星,旋即一掠而过,人与剑已飞出丈许开外。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比起上次交手时的急躁,昭衍这回沉下心来,真正做到了抱元守一。萧正则周身气劲收放自如,功力更是深不可测,若是比拼内劲,昭衍必败无疑,不过他身怀《太一武典》和《截天功》两大绝学,只要心头蛊虫不作祟,便可使内力生生流转,虽不敌萧正则浑厚精深,但强在源源不绝,倘使耗成久战,未必不可敌。

    然而,他能窥出彼此长短,萧正则又如何不知?察觉昭衍意图,萧正则一改之前守势,脚尖一点纵身飞掠,顷刻追至对方身侧,左手一式牵丝引线,右手一招金刚降魔,一粘一推连消带打,阳刚、阴柔两股劲力分合有度,将昭衍牵制在方寸之间!

    身法受限,剑势已滞,昭衍暗道一声“厉害”,出招仍是不慌不乱,只见他侧身让过萧正则当头一掌,旋即伞随意动、剑逐心走,本是环环相扣的连招被他拆得面目全非,看似破绽百出,实则行云流水。那白伞时开时毕,剑刃忽隐忽现,饶是萧正则耳清目明,竟也难分虚实,索性将眼一闭,左脚踏破地砖,腰身一旋如轮转,右手回荡一拳向昭衍拍去!

    这一拳击出,昭衍顿觉耳中风破,如有山洪呼啸冲来,当即一剑入地,人似蝴蝶翻飞起,天罗伞顺势迎风张开,急转卸去磅礴之力,而萧正则已腾身而至,一掌打在了伞面上。

    昭衍曾在谢青棠手里吃过“隔山打牛”的亏,也用透劲在武林大会上破了他的金刚不坏之身,可若将谢青棠与萧正则相比,实是萤火之于皓月。纵然昭衍有所防备,掌力落在伞面上时他也避无可避,只得提起十成内劲与他隔伞对拼,只听骨节爆响声同时在两边响起,萧正则单脚深陷地面,昭衍却是向后倒飞了出去。

    “好滑头!”

    萧正则摇头失笑,方才那一掌打出如入泥中,显然是昭衍及时用柔和精纯的太一元气将他的掌力包裹了起来,真正打在其身上的力道不过十之二三,分明是要借机拉开距离。

    不等昭衍卸力,萧正则已纵身近前,两人都身在半空,相距不过咫尺,当下掌及身,剑贴肉,见招拆招数个回合,终是昭衍先落地回身,长剑离手而出。

    剑光飒沓如流星。

    萧正则一愣,而后眉头紧皱,竟生出一股失望来。

    他双足踏定,两手抱元分转,左掌右爪,疾出擒龙!

    “铮——”

    剑鸣声大作。

    萧正则倏然睁大了眼,他的一掌一爪,竟同时落了空!

    天光,云影,雨滴……千相万籁,于此一刻飞快褪色消音,他只看到那柄飞剑在自己手中消失,像被戳破的浮沫,像被挥散的残影。

    这的确是一道残影。

    火花在萧正则身上绽放,血花在他脚下溅开。

    天罗伞落地,剑尖从萧正则左肩洞穿而出,往上一分是咽喉,往下一分就是心口。

    昭衍双手紧握剑柄,浑身冷汗湿透,站在他背后。

    ——不是“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故而“参商”一剑有去无回,不给敌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萧正则亲眼看到了长剑离手,却没看到剑在何时重回昭衍手中,更没看到这一剑怎会从自己身后刺出。

    忽然间,他想到了适才那声短促的剑鸣。

    原来如此。

    “你骗过了我的眼睛……”萧正则突然笑了,“不是出锋,而是藏锋。”

    他看到昭衍将剑掷出那一刻,其实是对方将剑“藏”了起来,真正出剑的时机是在他出手之后,虚实相交,诡谲莫测。

    若说步寒英剑法通神,昭衍便是剑技如鬼。

    萧正则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好像被刺穿的不是自己的骨肉,竟用欢欣语气问道:“这一剑很好,它叫什么?”

    昭衍脸色惨白,哑声道:“剑招初成,尚无名字。”

    “我觉得,‘无常’就很不错。”

    说话间,萧正则猛地向后一退,任凭剑刃整个从他肩头穿过,金石声骤然响起,无名剑来不及绞烂那团骨肉便被一股刚猛真气震了出去,同时萧正则右臂屈肘一荡,悍然一掌击在了昭衍胸膛上!

    一声闷响,昭衍被这一掌打得跌出七步之外,肋骨少说断了两根,脏腑也似颠倒了一番,撕裂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低头呕出了大口鲜血。

    胜负已分。

    萧正则半身染血,举手抬足间却不见丝毫滞涩,仿佛他真是金刚铜铁铸成的人。

    “你要杀我,只需这一剑。”

    赤血,红肉,白骨。

    昭衍以剑支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道:“可惜这一剑尚未大成。”

    萧正则颔首道:“的确可惜。”

    昭衍抬手拭去唇边血迹,强行压下内伤,举剑道:“继续?”

    “到此为止。”萧正则道,“我本想取你性命,但你使出了这一剑,便让我舍不得在今天杀死你了。”

    昭衍面色不变,道:“即使我为杀你而来?”

    “是。”萧正则敛了笑,“我问你一句话,你如实答了我,就算抵了这一剑。”

    昭衍已知他要问什么了。

    “告诉我,‘昭衍’是你的真名吗?”

    庆安侯府门前新添了一重白幡。

    短短十日间,萧胜云、萧正风父子先后离世,这一门正房嫡出血脉只剩下个无知稚子,委实祸不单行。京中各家官宦权贵闻讯,摇头唏嘘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更多的人则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认为黄口小儿守不住偌大家业,万般恩荣福荫还得落在萧正则手里。

    因着初二那场风波,这回亲往侯府吊唁的客人少了大半,多数是派了家中子侄代为添礼致哀,而萧正风去时尚未袭爵,是以出面主持白事的人就成了萧家族老,少夫人张氏已哭得昏倒,侯府上下俱是哀戚之音,至于其中几多真情假意,便不必深究了。

    兰姑从昭衍口中得知了丧讯,立刻带上一队暗卫赶来侯府,一半人潜进府邸伺机而动,一半人散布四周静观其变。守了近两个时辰,来往之人渐渐稀少,未有任何异常发生,兰姑不禁叹气,倒不觉如何失望,毕竟玉无瑕好不容易从天罗地网中逃了出去,哪会轻易再入陷阱?

    雨势越来越大了。

    去附近打探消息的人手也陆续返回,侯府侧近多是勋贵人家,当日事发后都加强了门庭守卫,整条街说是铁桶一般也不为过,探子们没查到有用线索,倒有个机灵的带了把油纸伞回来,道是从外街边上那家杂货铺子买的。

    “杂货铺?”兰姑道,“能在这附近做生意的人必有一对好招子,可有盘问出什么来?”

    那探子忙道:“回禀兰姑,那家杂货铺的掌柜是夫妻二人,上有一名老父,下有一双儿女,已在此地经营数年,身家清白。属下适才走进店中,未曾发现不合常理之处,向掌柜的问起近日见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不过……”

    “不过什么?”

    探子迟疑了片刻才道:“属下从女掌柜口中得知,几日前有名年轻男子前去买过针线,瞧着身量气度不似常人,却来买这妇人女红之物,难免令她在意。”

    杂货店在这儿开了数年,女掌柜只以年轻男子称呼此人,说明不是街坊邻居。

    兰姑皱了皱眉,便听这探子继续道:“据说那男子今早又去了店中,却似忘记早先来过一般,被女掌柜问及才恍然大悟,买下一袋姜糖走了。”

    “店在哪儿?”

    听出兰姑语气有变,探子不敢怠慢,忙亲自领她过去。

    两地相距不远,二人又是疾步如飞,很快便来到了杂货铺外,不等踏进店门,里面已传来一道清悦女音:“……冬雷大雨,是十月廿九小雪日?”

    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兰姑眉头紧锁,举步迈过门槛,只见一抹白水倩影倚在柜台前,正温声细语地同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妇人说话。

    半天之内,兰姑两次见到江烟萝,她可不信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晓得对方恐怕是一路尾随而至,自己和手下二十来号人竟无一察觉,脸色当即一寒。

    江烟萝没有回头,却似背后也长了眼睛一样,抬手示意兰姑上前,继续问道:“他左手小臂上有条很长的伤口,你看清了?”

    “倒是没有。”那妇人的神色有些尴尬,“那天下雨,他撑着伞没进来,我将针线包递过去时看到他左手衣袖是破开的,料想要缝补衣服……是我爹,当时他就坐在门口,等人走了以后吓得不轻,非说那客人手上有伤,还流了不少血。”

    “可有瞧仔细他的长相?”

    “当日门口背光,伞面压得也低,我只瞧见了下半张脸,今儿个他来买姜糖才算看清楚了。”

    听到这里,兰姑插口问道:“既然没看全脸,你能认定是同一个人?”

    那妇人被盘问了一通,再如何迟钝也知道是摊上事了,她不愿招惹麻烦,也不敢得罪这两个人,只好如实道:“他两次登门都带了同一把伞,有别于寻常的纸伞或油毡伞,伞面瞧着光滑细密,像是丝织的一样,可咱们都知道丝物防不住水,想来只是覆了层绸面吧。”

    兰姑原本没在意,听到这里才变了脸色,忍不住朝江烟萝看去,却见对方买了纸笔,挽起袖子挥毫作画。

    江烟萝自小文武兼修,一双玉手能打杀人命也能作画刺绣,很快画成一幅简易人像,吹干墨迹后拿到妇人面前,问道:“是他么?”

    兰姑凝神一看,江烟萝实在画技高超,寥寥几笔兼具神貌,只要是对昭衍留有印象的人,绝不会错认。

    果然,妇人仔细辨认后点头道:“就是他!”

    “他今日又是几时来的?”

    “大抵是辰时吧,天色那时才算大亮,我正在记账,听见有人咳嗽了好几声,问我有没有能驱寒的老姜糖。”说到这里,妇人又忍不住嘀咕起来,“我认出他来,随口问了句上回的针线可好使,不想他竟记不得了,也问我一堆有的没的。”

    江烟萝唇边温柔似水的笑渐渐淡了下去,兰姑无端觉得有些冷,身后的探子更不敢作声。

    三人走出杂货铺,兰姑吩咐那探子今日就在附近盯梢,快步追上江烟萝问道:“姑射仙,难道昭衍他——”

    “针线除了缝补衣裳,还能缝什么?”

    江烟萝这一问令兰姑怔住,犹豫了下才道:“一般来说,大些的伤口也要用线缝的,不过医师多用羊肠线。”

    “既然如此,为什么放着满街医馆不去,偏来这杂货铺买普通针线呢?”

    不能去,或者来不及。

    这话兰姑没说出口,她干了多年情报刺探的活计,已经嗅到了某种危险气息。

    “十月廿九小雪日,冬雷震,大雨天……”江烟萝喃喃自语,“正好是萧家老侯爷去世的第四天。”

    在前一天晚上,秋娘才来找她禀报过一次情况。

    京中与昭衍熟识的人不多,但兰姑知道这人是跟着姑射仙一起入京的,大半月来形影不离,至少是半个浮云楼的人。因此,在发现这桩事牵扯上昭衍后,兰姑不敢轻易置喙,正欲借口告辞,却听江烟萝道:“这附近除了地下渠道,还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

    兰姑心中一凛:“您的意思是——”

    “我要找一个人,一个……本应该死了,但有可能还活着的人。”

    素来从容笃定的江烟萝,在说这句话时破天荒带上了几分惊疑不定,她将油纸伞的伞柄握得很紧,兰姑甚至听见了一声微弱的竹节破裂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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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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