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浪淘沙TXT下载浪淘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浪淘沙全文阅读

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风雨

    二月初九,落雨惊雷。

    六骑快马出雁北,马蹄踏破天水帘,声声催急,雨花四溅。

    片刻之后,城门大开,八百边军列队而出,领头正是轻骑校尉岳如川,他带着手下人纵马飞驰,不顾头顶奔雷走电,循着马蹄印紧追而去,奈何前头六人甫一出关便三分逃走,眼下风急雨大,要想将人全部追上委实难上加难。

    然而,哪怕是难如登天,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人!

    作为大靖北疆第一边城,雁北关的地位举足轻重,容不得半点疏漏马虎,多年来戍边防卫抵御外侮,拔除了不知多少暗桩细作,没成想这一回祸起萧墙——关中副将吕元青之子违抗军令,与行商女私相授受,泄露边防机密,斩立决。

    其人虽死,情报外泄已成定局,吕元青忍痛请缨将功折罪,率三百步卒出城追缉商队,行至积冰道,一行人遭遇伏击,不过个把时辰便死伤殆尽,吕元青为亲兵拼死相护方才捡得一命,逃回城中上报军情,呈递伏兵碎甲为证,主帅即刻派人出关阻截,未成想吕元青暗中投敌,趁着雁北关人马调动,竟然盗走布防图,与埋伏城中的关外高手接头会合,一行六人飞骑出关。

    布防图关系重大,万不可落入外人之手,主帅大为震怒,勒令岳如川率人追杀,决不可让他们逃出大靖国土。

    风雨愈狂,岳如川一声令下,八百边军顷刻分化三队,朝着三个方向分头追去,他亲自率领中队往前方飞驰,马蹄声如擂鼓,震得冻土大地战栗不已。

    约莫一炷香后,岳如川果然看到前方两骑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二话不说弯弓搭箭,他是军中神射手,单臂能举百斤铁弓,两支羽箭离弦而出,那两人当即中箭堕马。

    岳如川纵马上前,士兵已将两具尸体架起,他用长枪挑起面庞,皆是陌生脸孔,搜遍尸身与马匹也不见布防图,想来东西还在吕元青身上。

    既非中道,向左或右?

    “调头,追!”岳如川面沉似水,令人带上尸体,率先勒马回身,往左侧追赶去。

    百骑人马不过几息便消失在风雨中,地上马蹄印和血迹也被雨水冲干。

    等到大地恢复平静,前方冰河下面才爬出两个人。

    吕元青冻得浑身哆嗦,脸庞发青嘴发紫,灌了一口烈酒下肚才算回暖些许,他身边还有个容貌娇美的青衣少女。

    少女跟他一样在河水里泡了一刻钟,浑身湿透,脸庞却是红润如初,催促道:“他们被骗过了,赶紧走。”

    这一回着实是死里逃生,凭他们二人要想从岳如川手里逃命无异于天方夜谭,幸好上头布置周全,在路上安排好了替身,这才侥幸骗过了岳如川的眼睛。

    吕元青冷得抖似筛糠,他死死按住胸前衣襟,色厉内荏地道:“朱秀禾,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偷梁换柱救下了我儿?”

    眼前少女正是那行商女儿,这一只商队经常在边城和呼伐草原往返,同边军算得上熟悉,否则也不会如此容易得手,吕元青怎么都想不到他们早已成了细作,连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也是杀人不眨眼,若非她拿出了自己儿子的亲笔血书,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朱秀禾冷笑道:“你儿子不过是个贪财好色的蠢货,若非有你这爹,我才懒得费心巴力救他哩!少废话,你若想跟你儿子团聚,就莫再耽搁!”

    她这样一说,吕元青心下稍定,再不敢多说什么,跟着朱秀禾冒雨狂奔。

    朱秀禾是习武之人,吕元青虽在军中官居要职,却比不得她内息绵长,一口气奔出了三里地,终于支撑不住,气喘吁吁地道:“援兵……究竟在哪里等待咱们会合?”

    “休问,马上就到!”

    这一回,朱秀禾倒不是随口敷衍,她隔着如帘密雨,已经看到了天女河。

    北上天女河,南下积冰道,东出鬼哭谷,西入断肠崖。

    此乃雁北关外四绝地。

    天女河流域极广,这一带正好是中上游,如今春雨时节,源头冰川化冻,流水湍急如洪,裹挟碎冰雪块的河水历经数道山势急转,行到此处成了个深涧,滚滚白浪化为巨斧,把整座大山劈成两半,河宽十八丈,仅一条铁索桥横贯东西,来往车马宁可绕道五十里,也不敢走这险路。

    暴雨滂沱,大河涨水,狂风像一双歇斯底里的手拼命扯拽铁索桥,发出一阵阵令人心惊胆寒的响声,吕元青走在上面只觉得摇摇欲坠,朱秀禾一面在前头开路,一面撮口发出狼嚎,声音凄厉悠长,在山涧中远远回荡。

    不多时,铁索桥对面亮起一盏飘摇灯火,朱秀禾借光看见数道人影立在岸边,同样有狼嚎声从对面传来作为回应,她心中一喜,拉着吕元青加快步伐,眼看冲过了半段桥,一阵狂风裹挟着淡淡血腥味扑面而来。

    朱秀禾脚步猛然一顿,险些带得吕元青栽倒在地,不等他开口质问,眼前就是一花,但见朱秀禾拔刀出鞘,厉声喝问:“谁?”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飞扑过来,朱秀禾手腕翻转,一刀自下而上斜劈过去,仗着内力高强,险些将人拦腰劈开,却只有少量血液飞溅在身,冰凉无温,耳边始终不闻一声惨叫。

    吕元青下意识地看向倒地尸身,他在战场上见多了死人,一眼就看出这人喉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凝固,分明早已死去。

    那一盏飘灯恍若鬼火,跟第二道人影齐齐飞来,火光映得那人面孔青白狰狞,胸前血污半身,骇得朱秀禾脸色大变,抬腿踢开吕元青,同时折身一扭避过这具尸体,刀锋反手回旋,将将挡住刺向背心的一剑,劲力微吐,她脚下平滑一丈,这才转身看向来人。

    灯笼落下铁索桥,此间只余黯淡天光,朱秀禾隔着茫茫雨幕,依稀看到自己刚才站着的地方立了一道颀长人影,黑衣玄履,箭袖乌带,全身上下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一柄利剑在雨幕中泛着森冷寒光。

    适才交手,朱秀禾虎口尚麻,心知来人武功在自己之上,半分不敢轻慢,沉声问道:“阁下何人?小女子是……”

    “我知道你们是谁。”

    那人打断了她的话,他不仅身形挺拔,声音也清朗,想来年纪不大,此时含着一点笑意,叫人如沐春风:“青狼帮在呼伐草原崛起不过三年,凭借马匹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你是青狼帮的三小姐,又立下了许多功劳,这偌大家业少不得你一份,将来谁若娶了你,当真是财色兼收,也不知几辈子才修得这福分。”

    朱秀禾听他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娓娓道来,心下惊骇,面上却绽放笑靥,她捋了捋湿漉漉的额发,露出姣好容颜,柔声道:“承蒙厚爱,小女子不胜荣幸,只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那人继续道:“不过嘛,你们青狼帮贪心不足,从去年开始偷偷向乌勒贩卖战马,如今又做了情报贩子,连刺探布防的生意也敢做,再多福气也被脏钱压死了,哪来的命去花?”

    朱秀禾神情骤变。

    吕元青听他们一番对话,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没再说话。

    暴雨如注,乌云蔽月,天地间唯有一道寒芒乍破,照亮了一双剑眉星目。

    劲风割面生疼,朱秀禾横刀挡开,后仰下腰抬腿踢向对方腰腹,奈何一击落空,左脚腕又被抓住,她不慌不忙,鞋尖上迸出一道刀尖,伴随单手撑地身体翻转,刀尖自下而上划向黑衣青年的咽喉!

    朱秀禾这一招屡试不爽,没想到这回踢到了铁板上,她腿脚虽快,快不过对方一只手,男儿手臂分明是硬如钢铁,竟在这一瞬间柔若无骨,水蛇般沿着她小腿攀爬上去,扣住膝关节往右一拉,朱秀禾的身躯顿时失衡,不等她挣脱开来,膝上五指倏然用力,锁住那块膝盖骨用力下按,恰好她的左脚踝已经压在铁索上,如此一提一沉,膝间发出一道清脆裂骨响,小腿骨竟被直接压断!

    “啊啊啊——”

    朱秀禾当即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摔倒在地,左腿疼得撕心裂肺,可她到底做惯了刀口舔血的营生,受伤之后凶性更甚,右手握刀贴地横扫,想要以牙还牙砍断对方的脚,怎奈何那黑衣青年早已料到她有此一招,右脚一起一落,直接把刀刃踩在脚下,用力一碾,刀身断成两截!

    就在此刻,黑衣青年背后风声呼啸,正是吕元青合身扑来了!

    吕元青手无寸铁,可他在军中浮沉多年,拳脚功夫放眼江湖也可称道,趁着朱秀禾正面缠斗,他聚力在手,一拳朝着青年头颅打去,倘若被这拳头击中,当场就要颅骨破碎、浆子迸裂!

    见吕元青出手,朱秀禾眼中凶光毕露,双手犹如鬼爪,死死抱住黑衣青年的双腿,眼看这一拳就要正中头颅,却不料这人猛地后仰下腰,手中利剑顺势往后斩下,直直劈入吕元青肩头!

    刹那间,头顶闪电划过,鲜血飞溅如雨,一条手臂当空扬起,落在桥板上时那五指还紧攥成拳。

    这一剑猝不及防,直到断臂落地,吕元青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右侧,见得断口血流如注,连退了好几步,险些栽下铁索桥。

    与此同时,黑衣青年的身体弯如月轮,他一脚踢开了朱秀禾的手,双手撑地后翻,又站得笔直如松。

    此番桥上截杀,不到十个回合便定了胜负。

    黑衣青年一手一个拖着他们过了铁索桥,走到勉强避雨的山壁下面,那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八具尸体,算上刚才那两具,正是青狼帮留在这里接应他们的人。

    他把火堆重新点燃,借着这点火光,朱秀禾总算看清了这煞神的本来面目,身形硬挺颀长,面庞轮廓深邃分明,犹如刀劈斧凿的一尊石人像,偏生容貌俊美无俦,恍若故事里历经风雨修炼化形的山鬼。

    黑衣青年先点了二人穴道,这才撕开吕元青的衣服,果然从中衣夹层里搜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折叠好的雁北关布防图,他对着火光看了一会儿,忽地嗤笑:“原来如此。”

    吕元青面如死灰,朱秀禾本来疼得神智浑噩,闻言反而清醒了,她盯着那张布防图,委实看不出究竟,咬牙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费这么大劲,结果就为了一张假图。”黑衣青年将图纸抖了抖,“看来是我多事了,能做雁北关主帅的人绝非识人不清的蠢物,倘若你真把这图献上去,下场怕是要比今日惨上百倍。”

    朱秀禾浑身一颤,她不能动弹,只能用眼光杀向吕元青,森然道:“你是诈降?好,好得很,你就下黄泉去见你儿子吧!”

    吕元青断臂处疼得钻心,原本说不出话来,听见朱秀禾提到自己的儿子,脸上浮现出惊恐慌乱的神情,忍痛辩解道:“不,我没有……那时情况紧急,我只大略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图是假的!”

    黑衣青年见状,道:“你不必解释什么,她刚才那句话是真的,除非你下黄泉,否则是没办法见到你儿子的。”

    吕元青先是一怔,继而瞪大眼睛,惊怒交加地看向朱秀禾。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装模作样也没了意义,朱秀禾冷笑道:“你儿子当天就身首异处,是你亲眼看到他的尸体被丢出去喂狼,我只伪造了一封血书就能让你背叛,不过是你心中郁愤生恨,还想自欺欺人!”

    这一句话如同千斤重锤,顷刻将吕元青击碎了。

    他在一瞬间好像老了几十岁,若非穴道被点,恐怕爬也要爬过去将朱秀禾活活咬死。

    朱秀禾知道这人彻底废了,她看向黑衣青年,厉声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我青狼帮决不会善罢甘休,你要是识相的……”

    “废话真多。”

    黑衣青年懒得听她叫嚣,弹出一粒石子把哑穴也封上,顶着朱秀禾几欲杀人的目光走到吕元青面前,道:“你在雁北关戍边半生,当真认不出布防图的真假?”

    吕元青无动于衷,瘫在地上像是没了魂魄,他人还活着,心却已经死了。

    黑衣青年叹了口气,道:“你儿子虽然死了,但你老家还有妻女,总得……”

    “没了。”

    黑衣青年怔住。

    吕元青抬起灰蒙蒙的眼睛,气如游丝地道:“丈夫许国,我们父子十年没回过老家,妻子几时患病,女儿几时被人掠卖……我都不知道,等得到书信的时候,她们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儿子在我身边,可他不争气,贪财好色,私通奸细,现在也死了。”

    黑衣青年沉默了一会儿,蹲下来与他对视,道:“你知道他的死是罪有应得,只是你身为人父。”

    吕元青闭上眼,泪流满面,半晌才开口:“既然落到你手里,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你是叛将,她是奸细,自当送回雁北关,由军中惩处。”

    顿了下,黑衣青年又道:“不过,念在你还记得自己是靖人,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吕元青睁开眼睛,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带我人头回去吧,我活着无颜再见兄弟们。”

    黑衣青年定定地凝视他,道:“好。”

    起身,手指搭上剑柄,寒芒寸现。

    吕元青最后一次闭上眼睛,问道:“你是谁?”

    “寒山,昭衍。”

    话音落,剑出鞘,鲜血飞溅在岩壁上,被火光映得殷红发亮,沿着石头缝隙缓慢淌下。

第四十七章·五年

    昭衍回到寒山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晌午。

    他淋了一夜雨,杀了十一人,又马不停蹄地带着朱秀禾赶往雁北关,以寒铁令和吕元青的人头开道,当面将俘虏连同那张假布防图交到主帅周玉昆手上,如此一往一返,饶是铁打的人也身心俱疲。

    回到寒山,昭衍先喝了一碗胡辣汤,又垫了三个肉夹馍下肚,这才松了一口气,向送饭人问道:“我师父何在?”

    五年时间,足够寒山上下与昭衍相处熟悉,他们不知道他身份来历,只晓得这位是步寒英唯一的徒弟,见山主待昭衍视如己出,族人们也当他是小山主,于是送饭人也不避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答道:“山主今儿个一早就下了孤鸾峰,陪白大人去冰湖钓鱼了,现在还没回来哩。”

    当年步寒英流连中原醉心武学的时候,寒山主人便是白知微,但凡上些年纪的族人没有不认识她的,后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白知微一夕间销声匿迹,步寒英回来主持大局,对族人们说是白知微在中原出了意外必须长期养病,大家盼了五年,人终于回来了,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好在步寒英对她爱护无比,又有殷无济每隔一年半载回来看看,如今白知微总算摆脱了轮椅,能够慢慢走上几步,人也不再那样疯疯癫癫,只是记忆丧失,心智还如同小孩。

    昭衍亲眼看到这一切,心中难免唏嘘,步寒英倒是看得开,白知微从小就早慧懂事,为亲友族人操劳良多,几乎没享过福,现在她记不得过去,心情反而放开了,成天跟孩子们玩闹也算无忧无虑。

    听到送饭人的话,昭衍点了点头,径自往冰湖去了。

    寒山有一谷三峰四瀑,所谓冰湖就在孤鸾峰背面的飞泉瀑下,湖水冰寒刺骨,却有一种白鱼生长其中,成人巴掌长,背腹二指宽,鳞片细密,味美刺少,是样难得的佳肴,奈何这地方既冷又险,非绝顶轻功不可来去自如,更别说带人钓鱼,纵观整个寒山,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也不过五指之数。

    孤鸾峰背面山壁环绕,根本没有直通冰湖的路,昭衍在半山腰找了个凭风好处,举目眺望了片刻,扯住一条铁索纵身而下,铁索当即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凝结在上的冰霜都碎裂成屑,他在山壁上连点数下,仿佛一只顽皮的鸟儿,几个起落就下了七八丈,眼看铁索将尽,离崖底还有五丈远,昭衍凭借铁索凌空倒挂身躯,单手在凸起岩石上一撑,卸了满身冲力,又一翻身向下落去,脚尖最先着地,只震开些许尘土,连在附近啄食的鸟儿也没被惊飞。

    他拍了拍身上的冰屑,搓搓手掌哈了口热气,沿着冰树林往前走去,不多时就看到湖边两人相依垂钓。

    步寒英握着鱼竿全神贯注,白知微耐心不够,早已靠着他肩背睡熟了,昭衍收敛了全身气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到鱼篓里游动的六条白鱼,简直垂涎三尺。

    见他来了,步寒英将鱼竿放下,轻手轻脚地把白知微抱上布置好的吊床,只不过片刻功夫,回头就看到那兔崽子胆大包天偷了条鱼,拿刀就要刮鳞切脍,当即脚下轻踢,一块石子当空飞去,昭衍听得风声,刀锋一转挡开石子,委屈道:“师父,我辛苦了这一趟,连条鱼都吃不得?”

    “春寒未过就想吃生鱼脍,以后脾胃虚了有你好受。”步寒英将那条兀自挣扎的白鱼丢回篓里,又把昭衍手里的小刀夺了,“杀过人的刀拿来片鱼,你也吃得下去?”

    昭衍辩解道:“这把是新的,我还没用过。”

    “你早晚会用的。”

    话是这样说,步寒英到底心疼徒弟,支着昭衍去捡了柴火,弯腰捡了两条肥美的白鱼刮鳞剖肚,用带来的调料腌制好了,架上火堆翻烤起来。

    师徒俩围着火堆坐下,长在冰湖里的白鱼油脂肥厚,炙烤一会儿就散发出诱人香气,昭衍闻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昨夜那场冷雨留下的刺骨寒意也散去了,他终于安分下来,专注地盯着烤鱼。

    步寒英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嗯,抓到青狼帮的三小姐朱秀禾,已经送去雁北关,那张图也截下了,不过是假的。”说到这里,昭衍神情微黯,“那吕元青或许不是真想投敌,可我还是杀了他。”

    “你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不,他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布防图虽是假的,他戍边多年掌握的机密却是真的,谁都赌不起。”

    “你于心不忍,但还知道分寸,凡事自有尺称在,为人处世之道我已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

    昭衍听得这话,目光终于从烤鱼上移开,道:“您的意思是……”

    步寒英翻动了一下烤鱼,平静地道:“你在寒山待了五年,是时候回中原了。”

    一时间,昭衍有些怔忪。

    刚开始留在这里的时候,他每天都想着回中原,那是他的出生地,有太多他放不下的事情未做成,可他不得不承认,在寒山生活的五年是自己有生以来过得最安心的岁月,不必担忧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必害怕过了今天没明天。

    昭衍还没走,离愁和牵挂已经在心中滋生疯长,接过喷香的烤鱼也不知如何下口,步寒英见他如此,心里也很不舍,正要安慰几句,就听见他道:“您催我回去,是这里要出什么乱子了吗?”

    步寒英暗叹一声,也不瞒他,道:“平康二十六年,靖北之战大捷,尔朱丹被杀,元后族叱卢氏上位,武宗收服云罗七州,大靖与乌勒缔结射月之盟,两国这才太平至今,不过这太平是表象,叱卢氏的野心不比尔朱氏小,他们蚕食了尔朱部势力,一统乌勒翻身为王,与大靖交好只是权宜之计,如今势力收拢,兵强马壮,犯境之心已按捺不住了。”

    乌勒不比大靖地广物博,国土虽广,物产贫瘠,许多生活必须的物资都要仰赖他国贸易,民风凶悍,比起汲汲营生,他们更向往侵占掠夺,这也是当年主张和平交易的尔朱寿倒台缘故。

    昭衍留在寒山五年,不仅跟着步寒英学武,也受他指教修文通事,对这些早已了然于心,眼下也不嫌他啰嗦,乖乖啃着烤鱼听话。

    “近年来,乌勒屡次派遣高手越境前往边城打探消息,大半被我们拦截下来,寥寥几个漏网之鱼到了雁北关,也被周元帅识破,他们知晓此道不通,又恨寒山拦在中间做绊脚石,于是避开锋芒,向呼伐草原下手。”步寒英给剩下一条鱼挤了些酸果汁,转手递给昭衍,“寒山背靠呼伐草原,那里是我们的后盾,二者之间唇亡齿寒,倘若呼伐草原生乱,寒山也不可独善其身,青狼帮之事不过是个警告,麻烦还在后面。”

    昭衍皱起眉,觉得嘴里的鱼肉都不香了,他抬头问道:“既然如此,我留下帮忙不是更好?”

    步寒英一笑,道:“寒山夹在两国之间,堪称腹背受敌,能够独立至今,从来不是靠某一个人的能为,而呼伐草原虽被咬开缺口,那些大部族也不是只看眼前利益的傻子,只要前头不崩,后面就乱不到哪里去。”

    所谓前头,指的自然是大靖边防,昭衍当即会意道:“你真正担心的是中原内乱殃及边关?”

    “当年宋相成立飞星盟,是认为永安帝年少,尚不能与外戚博弈,需得忠臣良将在明里暗里保驾护航,可如今永安帝登基已有二十四载,依旧形如傀儡,朝廷大权还握在萧太后手里,萧氏鹰犬权倾朝野,倒行逆施,苛政如虎,天下怨声载道,内患积弊日久,一触即发。”步寒英沉思片刻,“平南王殷熹,听说过吗?”

    平南王殷熹,字克定,当今永安帝的亲九叔,与武宗同为元后嫡出,乃高祖的幺子,武宗登基的时候他还是个垂髫小儿,兄弟俩感情甚笃,后来三王作乱,少年殷熹披挂上阵为皇兄征伐,平康十五年镇守东海。

    次年,靖北之战爆发,不仅贺兰城以北烽火连天,另外三方国境之外也有虎狼伺机而动,趁着战事正酣,海外蛮夷大举进攻想要分羹蚕食,结果被殷熹率军挡在玉龙关外,不仅吃了一记大败仗,连主帅都被一箭射死,在北疆战事焦灼之际,为大靖军民狠狠出了一口恶气,武宗便将他调往西川,册封平南王,御侮防范。

    昭衍点了点头,道:“说也奇怪,平南王如此厉害,怎会容忍萧太后牝鸡司晨这些年?”

    步寒英反问道:“你道他在东海镇守了五年,缘何一战成名后被调往西川做平南王?”

    昭衍愣了一下。

    “功高盖主,他们是天家兄弟,到底还是君臣。”步寒英语气淡淡,“殷熹少年纨绔不显才能,直到三王之乱才露锋芒,武宗初时欣喜,过后难免猜忌,等他平定了东海大战,这猜忌就不可抑制,所以将他调往西川,那一带情况复杂,诸般势力盘根错节,有殷熹坐镇,牛鬼蛇神不敢无法无天,同样有他们牵制,殷熹也不能肆意妄为。”

    昭衍目光一闪:“当初宋相成立飞星盟,如何看待平南王?”

    “宋相是忠臣。”步寒英含蓄道,“自是忠臣,自当忠君,对待藩王敬而远之。”

    昭衍心下明悟,说是敬而远之,恐怕飞星盟当年没少在宋相授意下提防这位平南王。

    他想了想,问道:“历经三王之乱,大靖如今已不剩几位藩王,其中当属平南王权势最大、地位最高,难道萧太后不忌惮他?”

    步寒英笑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偏偏心有余而力不足。”

    二十多年来,平南王鲜少回京,全力肃清西南大域,终于把老巢打造如铁桶一般,权力尽数收拢掌中,天下闻名的镇远镖局总舵就设在西川,有这一支走南闯北的势力在手,平南王的耳目不难遍布中原,偏偏他还沉得住气,至今按兵不动,萧太后就算想要除掉他也出师无名,中原大地以楚云岭为无形界限,隐有南北对峙之势。

    “不过,对峙了这些年,双方也都忍无可忍了。”步寒英话锋一转,“少则半年,多则一年,南北必有一战。”

    昭衍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微微瞪大,不可置信地问道:“你难不成想要……”

    步寒英截话道:“你的鱼凉了。”

    昭衍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鱼,他把步寒英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只觉得一股气往上冲,道:“你跟我说这些,难道不是要我投入平南王麾下?”

    步寒英奇道:“你一不懂兵法,二不会打仗,他要你做什么?”

    昭衍:“……”

    “性子别太急,听我慢慢讲。”步寒英拨了下火堆,“当年我不赞成宋相试图利用江湖牵制朝堂的做法,如今也不会让你去做两军阵前马前卒,江湖人终归属于江湖,对这些家国大事要心知肚明,却不能贸然介入其中,否则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飞星离散就是前车之鉴。”

    昭衍看着他眼里明灭火光,霎时明白了话中隐意,道:“江湖人不该介入朝堂纷争,朝廷鹰犬也不该在江湖翻覆云雨,是吗?”

    “朝堂江湖,说到底不过‘朝野天下’四个字,二者不可分割,却也不能并为一谈。”步寒英叹了口气,“当初江湖各方势力厮杀无忌,傅渊渟想要借助朝廷之力平乱,后来朝堂明争暗斗,宋相又想借助江湖之力对抗鹰犬,结果都是什么下场?听雨阁虽然隶属朝廷,其中大半都是江湖人,以‘肃清朝野’之名排除异己,在朝在野都掀起腥风血雨,这就是‘过界’。”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南北开战在即,听雨阁势必利用江湖势力攻击平南王,后者也不惮以牙还牙,若不想江湖风波引发大乱,就得要有一根定海神针。”

    步寒英笑道:“一根不够,最少两根。”

    “白道有武林盟,黑道有补天宗。”

    “方怀远立场不明,至于周绛云……他与听雨阁利害相关,指望他镇压魔门各派,不如指望猛虎食素。”

    他们隔着火堆对视,昭衍沉默了半晌,实在从步寒英脸上看不出端倪来,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问道:“师父想让我做些什么?”

    “别问我,问你自己。”步寒英站起身,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看着还是而立之年,哪怕言笑平淡,还瞎了一只眼睛,丝毫不显盛气凌人,却又让人不敢逼视。

    他看着昭衍,道:“我教你文书武功,让你知事明理,但凡我会皆可传你,唯独不能教你如何为人做事,你有想要就去争,对事不平就去搏,只要不后悔便是了。”

    昭衍五指攥紧,哑声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你的心里有一把火。”步寒英平静地道,“我不会劝你熄灭它,是你因它而坚强,可是刚过易折,有时候过于执着什么,往往就会成为你的弱点。”

    他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将昭衍从头浇到脚。

    是的,从来不是步寒英赶他下山,而是寒山留不住昭衍。

    在这一瞬间,无数人的影子在昭衍脑海中掠过,他用力眨了几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胸中翻涌热血,鞠躬道:“多谢师父五年照拂,弟子今天就要离山入关,不能侍奉左右,您的大恩大德唯有日后再报,望请保重。”

    步寒英微微一笑。

    他伸手托起昭衍,道:“你年纪尚轻,行走江湖需得多加小心,少不得一把趁手兵刃,去湖底一探吧。”

    昭衍不疑有他,脱了上衣赤膊下水,这冰湖寒冷刺骨,在生生不息的截天阳劲下却算不得什么,他屏住一口内息,很快潜到了湖底,隐约看到一个三尺长的铁盒立在四块大石之间,锁链缠绕包裹,仿佛一口棺。

    他捞起铁盒出了水,爬到岸边将其打开,拨开层层油布,里面赫然躺着一把伞。

    天蚕丝伞面,精铁二十八骨,旋开伞柄往下一拔,冷厉白芒乍破而出,刺得眉睫生寒。

    名剑藏锋。

    昭衍捧着伞剑愣在当场,道:“师父,这……”

    “我毕生习剑,如今已不拘泥外物,此剑留在我的手里,当真只能藏锋了。”步寒英正色道,“你是我的弟子,我不需要你扬我声名,只要你不辜此剑、不负初心,倘若有朝一日剑下冤魂泣血、心上侠义蒙尘,无论你行走何方变何种人,我必亲手清理门户,知道吗?”

    昭衍肃然应道:“弟子明白!”

    “此去中原路途遥远,涉足江湖难避风浪,除却一身武功和手中伞剑,寒山再不能助你良多,反而会让你面对无数明枪暗箭,你怕吗?”

    昭衍还剑入鞘,道:“我要走的本就是一条险路,难不成我畏惧告饶,要害我的人就真会大发慈悲?师父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亦无惧,今朝仗剑出寒山,八方风波我自迎,决不牵累……”

    他话还没说完,步寒英抄起鱼竿就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都不怕,为师怕什么?”步寒英笑道,“好生走你的路,莫忘了家在此处,我在这里。”

    他说了个把时辰的话,都是严厉居多,连“清理门户”四个字也摆了出来,却没想到最后一句叮嘱竟是如此轻缓。

    昭衍怔了下,眼眶慢慢红了,他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努力露出个笑容,道:“好!”

第四十八章·夫妻

    中州,栖凰山。

    梆子响了三声,大半座栖凰山都熄灯入夜,方怀远却还在书斋伏案而作。

    身为临渊门的掌门人,又是统御白道的武林盟主,方怀远可谓是这江湖最忙碌的人,他今年五十有四,早已过了春秋鼎盛的年纪,这两年武林又不太平,没少操心动气,眉间眼角都有了深深褶皱,两鬓也见霜白。

    他的衰老是如此显而易见,武林盟上下难免心思浮动,方怀远对这些人的想法一清二楚,却只是约束临渊门弟子安分守己,对于其他并不强加桎梏。

    早些年,方怀远心里残存着年少意气,还会因此郁愤不甘,然而五年前的绛城一役,他亲眼目睹傅渊渟葬身火海,又看到步寒英落寞离开,分明应该卸下心中一块大石,结果不觉半分轻松,反增怅惘。

    红颜终有迟暮,英雄总归末路。

    他们这一代人啊,恩怨也好,情仇也罢,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因此,在察觉自己日渐力不从心后,方怀远决意召开武林大会,想在自己尚有余力的时候培养出下一代武林盟主,不仅要替自己完成未竟之业,还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天下变势。

    他一时凝眉思索,一时奋笔疾书,等到最后一封密函批阅完毕,桌上漏壶已过了四更。

    方怀远身心俱疲,偏生神智异常清醒,就算回房下榻也难很快入眠,反而会惊扰江夫人,她近来有些不爽利,大夫叮嘱过要好生休憩。

    一念及此,方怀远心中微叹,披上一件厚实外袍,拿上灯笼就往外走去。

    他屏退了护卫和婢女,独自提灯走出院落,沿途遇见了巡山弟子,他们向方怀远行了一礼,目送他走过碎石小路,前往偏僻清幽的竹林。

    巡山队伍里有新入门的弟子,见方怀远的身影消失,小声问道:“这大半夜的,盟主是要去哪儿呀?那地方……不是听说闹鬼吗?”

    “闹你娘的鬼!”

    站在他旁边的老弟子被这句话吓得亡魂大冒,连忙捂住他的嘴,悄无声息落在了队伍末尾,这才压低声音道:“说话当心点,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新弟子吓了一哆嗦,呐呐道:“不知道啊,那里……好像荒废很久了。”

    “呸!”老弟子左顾右盼,确定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我告诉你,那竹林里头有座小院,叫做‘清心居’,是……大夫人生前住过的地方。”

    所谓大夫人,指的便是方怀远亡故发妻,关于她的事情在武林盟讳莫如深,连临渊门里上了岁数的老人也不敢多说,众人只知道这位大夫人跟方怀远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奈何福气太薄,十五年前方怀远刚当上盟主不久,独子方咏雩才五岁,大夫人就撒手人寰,据说是出了事,细究也没人敢问。

    两人这厢窃窃私语,终于引来队伍长的瞪视,连忙闭了嘴,继续巡山去了。

    这些弟子间的闲言碎语,此时自然传不到方怀远耳中。

    春寒料峭,入夜多雨,他提着灯笼在竹林里走了不久,就有丝丝细雨从竹叶缝隙飘落下来,虽然沾衣不湿,到底平添几分情愁。

    清心居坐落于竹林中央,方怀远手里攥着钥匙,望着院门上那只大锁,半晌没动弹。

    临渊门立派在永州境内翠云山,那山头四季常青,尤其是后山竹林碧波如浪,他跟师妹晴岚从小在林子里习武打闹,可谓感情甚笃,等到方玉楼在栖凰山建立武林盟,方怀远成为临渊门的掌门人,初时处理事务难免焦头烂额,往往彻夜难眠,实在睡不着就去竹林练武静心,每到这个时候,晴岚就会提着灯笼和热汤来找他,陪他合练一套剑法,然后坐在他身边,哄他喝完热汤安心入睡。

    如此过了数年,即便方怀远逐渐得心应手,却已养成了习惯,在成为盟主搬入栖凰山后,他特意找到这片竹林,让人按照图纸原样修筑了这座小院,可惜院落如旧,人心非昨。

    “师妹……”

    方怀远闭上眼,好半天才缓缓睁开,抬手推开院门。

    一进一出的小院子占地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惜院落闲置多年,即便有仆从定期打扫,终究少了人气,许多物件也被封存起来,看着空空荡荡,十分凄清。

    院子里草色青青,墙角的红杏树生长茂盛,方怀远走到近前提灯照看,枝桠间隐约可见花苞,想来今年能开不少杏花。

    晴岚最喜欢这花,红艳漂亮,每到花期就要爬上树去摘,有一回被他当场抓到还不肯认错,咬着一截花枝,伸手跟他比划。

    红杏枝头春意闹。(注)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惜雨滴落在眼角唇畔,这笑容很快化作了哀伤。

    伤心微雨沾衣泪,故园春深无旧人。

    方怀远没进屋,坐在红杏树下的石凳上,沉默如一块顽石。

    雨势渐大,灯笼里的烛火摇曳几下终于熄灭,他的整个世界也随之陷入黑暗,冰凉雨水渗透衣衫,寒意并不尖锐,却像是一条条小虫子,前赴后继地钻进骨头缝里。

    就在这个时候,方怀远听到了脚步声,一盏灯火在不远处亮起。

    他有些不悦,抬头看了一眼,却是位脸色苍白的美妇拢着披风,提灯执伞朝这边走来,正是本该在房中熟睡的江夫人。

    “你……”

    “妾身做了一场噩梦,醒后再难入眠。”江夫人将伞移到他头顶,“见夫君彻夜未归,担忧安康,问过巡山弟子便来寻你。”

    方怀远起身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渡去温和内力替她暖身,道:“夫人身体有恙,应在房中静养。”

    “出来走走,不妨事的。”江夫人微微一笑,陪他走到屋檐下,“夫君半夜来此,是想念岚姐姐了?”

    新人旧人,原配继室,到底都是自己的妻,本着对江夫人的尊重,方怀远鲜少对她提及晴岚,可他今夜心情沉郁,又是在这座经年小院里,望着檐下滴雨如珠串,未语先起哀思。

    江夫人道:“先夫才去那两年,妾身白日夜里都想念他,若见旧物便增伤情,家兄怕我心病沉疴,将我接回鱼鹰坞,役人物件都换了新,如此天长日久,妾身渐渐不再为他哀戚,可心里头总有一块空落落。”

    百年修得共枕眠,做一世结发夫妻,若非狼心狗肺,谁能轻言放下?

    方怀远十年来对江夫人不冷不热,如今与她述说往事,心里某根弦也被触动,叹道:“是我负她良多。”

    江夫人轻声问道:“岚姐姐是何等样人?”

    “她啊……”方怀远唇角浮现一丝笑意,“她是个孤儿,被我爹捡回山门养大,从小性子顽劣,一点看不出碧玉闺秀的模样,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人。”

    江夫人忍不住微笑,她从兄长江天养口中听说一二,却还是头一次得知这些,单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就不难听出两小无猜。

    她道:“岚姐姐这般人,应当过得快活。”

    方怀远的笑容逐渐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自嘲道:“不错,她该做个洒脱快活的女侠……可惜她嫁了我。”

    古灵精怪的晴岚嫁给了方怀远,变成了寡言端庄的盟主夫人。

    她不再恣意潇洒,不再言笑无忌,也不再爬上红杏树摘花。

    相反,她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循规蹈矩不知变通,殚精竭虑打理事务,心力交瘁相夫教子,能干的事情越来越多,真心想说的话越来越少,再也回不到少年时光。

    江夫人一时无声。

    半晌,她问道:“夫君……真心爱过岚姐姐吗?”

    这一回,方怀远默然许久,苦笑道:“太晚了。”

    他平生最对不起的人,莫过于晴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数年的岁月里,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哪怕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

    方玉楼做主为他俩定下婚约的时候,不仅晴岚笑靥如花,方怀远自己也是欢喜的。

    可他得到太容易,将这份欢喜当作了平常,又见到了更为惊艳美好的女子,就把心猿意马当作了情生意动,辜负了晴岚的深情。

    “我不该娶她……”方怀远喃喃道,“我不配娶她。”

    江夫人没再说话。

    她很清楚,方怀远不需要自己的小意安慰,这是独属于他和晴岚的过往,容不得自己插足。

    江夫人安静地站着,直到方怀远的气息平复下来,她才道:“既往难追,夫君珍重自身,好生对待咏雩,才算告慰岚姐姐在天之灵。”

    方怀远眉头微皱:“咏雩出了什么事?”

    “瞧你说的,海天帮是我娘家,跟临渊门也是一家人,怎会让咏雩在自己地盘上出事?”江夫人嗔怪一声,又忍不住轻叹,“不过,咏雩的身体……”

    若说晴岚是方怀远心头一道疤,方咏雩就是他的心结。

    “夫君,我是真不懂你。”江夫人侧过头,“咏雩跟阿萝的婚事看似极好,实则隐患不小,你这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方怀远不置可否,问道:“天养兄怎么看?”

    “他素来爱重阿萝,你又不是不知道。”江夫人按了按额角,“江湖人争意气,恃强凌弱不胜枚举,阿萝的模样性子虽好,可旁人看她只看得到海天帮大小姐的名头。咏雩是你的儿子,本就背负着非常压力,如今你又要他做海天帮帮主的女婿,指不定有多少人议论说嘴,他虽然体弱,到底还是堂堂男儿,你叫他如何面对这些?”

    “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你说得轻巧!”江夫人几乎气笑了,“夫君,妾身说句实话,咏雩娶阿萝只不过表面风光,论起过日子,还不如娶个寻常闺秀,方家即便不再掌握武林盟,凭借临渊门的底蕴,只要安心守成,子孙后代也败不到哪里去,你叫他娶阿萝,不就是意属海天帮,即便方家出不了第三位武林盟主,有个盟主姻亲也好!”

    “夫人慎言。”方怀远淡淡道,“盟主之位事关武林各派,岂是谁人一手操纵的?”

    “妾身说你不过。”江夫人柳眉紧蹙,“夫君,有句话本不该由妾身来讲,只是……你不仅是武林盟主,也是咏雩的父亲。”

    方怀远是续弦,江夫人也是再嫁,她的结发丈夫是一位名捕,为人刚正不阿,因办一桩要案招惹仇家,替死者洗雪沉冤不过三日便被乱刀砍死在小巷里,江夫人当时身怀六甲,大惊大悲之下动了胎气,孩子没能保住,身体也伤了根本,此后再不能生儿育女,嫁给方怀远后替他打理内务,将自幼丧母的方咏雩视若己出。

    她嫁入方家已有十年,对这对父子的隔阂有所知悉,却又无可奈何,原以为经历了绛城一事,父子关系当可破冰,没成想裂隙更深,此番方怀远为方咏雩定亲,方咏雩连句二话也无,并非对亲事异常满意,而是对方怀远心如死水。

    一个是自己养大的儿子,一个是自己的亲侄女,哪怕江夫人深知两个孩子的品性,奈何人心易变,她不忍见到方咏雩和江烟萝貌合神离,偏偏自家兄长看似对婚事有所微词,实则上心无比,海天帮这两年来动作频频,势力从东部沿海一路向中央腹地延展扩张,令江夫人胆战心惊。

    当今武林的水有多浑,哪怕她是后院女眷也有所耳闻,江夫人承认兄长是一方豪杰,可要掌管武林半边天还差太远,她反对这桩婚事,同样也是害怕兄长的野心滋长无忌。

    江夫人越是深想,神情越是凝重,被方怀远尽数看在眼中,眸光微微一动。

    “夫人用心良苦,是我们父子之幸。”方怀远伸手替江夫人拢了拢披风,“咏雩是我独子,我怎会不为他考量?”

    江夫人仰起头,难得执拗地道:“那夫君便与妾身说清楚。”

    “因为……”隔着一帘雨幕,方怀远看向那株杏树,眼底风云变幻,又在瞬间归于沉寂。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

第四十九章·梅县

    武林中最引人瞩目的盛事是哪一件?

    世间事向来众口说,可当下哪怕是街头巷陌的乞儿听闻此问,也要毫不犹豫地答道:“五月初五,武林大会!”

    五月初五,正阳端午,群雄聚首,武林盟主。

    当今江湖,黑白两道对峙不休,十大门派明争暗斗,历经数十年风雨厮杀,黑道以补天宗为龙首,白道以武林盟执牛耳,各掌武林半边天,谁能坐上其中一把交椅,谁就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天下巨擘!

    血手人屠周绛云于永安七年叛师夺位,迄今已做了十七年的补天宗之主,巨阙剑方怀远上位还要晚他两载,奈何年岁已长,纵使宝刀未老,不得不为白道未来考量,早在去岁就放出了风声,过了年就派遣门人广发请帖,邀白道群英于五月初五齐聚栖凰山,择出下任武林盟主的人选。

    最有意思的是,这场大会不拘门派高低,却限制了会武者的年纪,那些成名已久的白道前辈皆不在受邀之列,方怀远摆明了不止为择选盟主继承人,还要借此机会锤炼那些如同旭日初升的白道少侠,趁着老一辈还能掠阵压势,将机会留给年轻一代。

    消息一出,武林沸反盈天,不仅白道各门派闻风而动,黑道人士也如嗅到腥味的水蛭蜂拥聚来,无论官道小径,几乎随处可见成群赶路的江湖人,更有甚者还没抵达中州地界,先在路上与对头狭路相逢,不等大会开始,已斗了个你死我活,令不少地方衙门疲于应对,百姓们更是叫苦不迭。

    幸而这些江湖人终归不是肆无忌惮,欺软怕硬得理所应当,在偏城小镇里喊打喊杀好不威风,真正到了某个大势力的地盘上,聪明些的都要夹起尾巴做人,譬如这里。

    梅县,位于东海府泗水州,本是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后来运河开凿,这里正好占在了一处交通要道上,很快变得物流繁茂,有不少江湖门派前来争夺地盘,几经波折之后,最终雄踞在此的地头蛇便是弱水宗,乃黑道六大魔门之一,宗主骆冰雁虽是女流之辈,武功修为却十分高深,招法路数也阴柔毒辣,麾下高手林立,弟子更有万人之多,更难得是她素知进退,弱水宗行事再怎么阴狠,都没真正触犯禁忌底线,如此才能作威作福这些年,就连梅县百姓也习惯了在弱水宗手底下过日子。

    然而,最近不知怎地,原本还算平静的梅县忽然变得暗流疾涌。

    在海天帮小住了半个月,江天养已做好准备,令子女门人赶赴中州,方咏雩等临渊门弟子自当同行,因着路途遥远,从滨州到泗水州花费了近一个月,早已经人困马乏,眼看着天气有变,哪怕明知梅县是弱水宗的地盘,一行人也只好入城歇脚,海天帮毕竟跟弱水宗打过交道,料想对方不会蠢到贸然动手,江平潮先约束好了门下弟子,以免给了弱水宗找茬发难的把柄。

    饶是如此,方咏雩甫一推开车门,就敏锐发觉起码有十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而后恍若未觉般扶着石玉的手下了马车。

    眼下刚过了未时,正是一天里最忙碌的时候,街道上人来人往不足为奇,可有大批凶神恶煞之人佩刀按剑分布四处,对来往路人打量不休,尤以城门和酒肆客栈附近最多,如石玉等定力差些的年轻弟子已然色变,手下意识握紧了兵刃,又被身边人不动声色地按住。

    江平潮今年方才及冠,武功非但在同辈之中属佼佼者,连一些师长前辈也不是他对手,眼力自然犀利非常,他注意到这些人的手背上都有水纹刺青,低声吩咐道:“弱水宗的人,看样子不是冲着我们,小心提防,切勿惹祸生事。”

    说罢,他又回头看向江烟萝,关切道:“小妹,你和咏雩跟紧我,千万不要落单了。”

    “表哥会照顾我,兄长且放心。”江烟萝戴着白纱幕篱,只有离得近的人才能听见她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

    见方咏雩跟江烟萝走得近,江平潮老怀大慰,他是个坦荡爽利的人,早先也看不起方咏雩手无缚鸡之力,后来发现对方不仅饱读诗书,于武学一道也颇有见地,只苦于被身体拖累,心中反而生起几分惋惜,他又疼爱妹妹,舍不得江烟萝嫁给五大三粗不知风情的草莽汉子,认为这桩亲事再好不过了。

    一行人不下百数,想要找到落榻客栈并不容易,江平潮分派了一半人手带着行李去找歇脚处,自己领着剩下一半人先去酒楼用饭,趁机打听一些消息。

    香满楼是梅县最大的酒楼,据传后厨大师傅师承一位御厨,手艺是一等一的好,楼上楼下每日都宾客满座,哪怕现在已经过了晌午,一楼用饭的人还不见少,好在海天帮财大气粗,江平潮拿钱请走了靠近门口和扶梯的四桌客人,选十来个机灵的弟子留在一楼,其余人都随他上二楼,一时坐了个满满当当,原本正在二楼吃饭的几名客人不愿跟这些江湖人待在一处,纷纷端起碗碟狼吞虎咽,很快就飞也似地走了,只剩下一个靠窗的位置上还坐着个布衣青年,一手撑头,一手晃荡酒壶自斟自饮,不时轻哼两句歌儿,想来是喝高了。

    江平潮看了那青年一眼,倒是长得俊俏模样,看着十分面生,此时醉眼朦胧不知朝夕,酒水洒了大半在衣襟上,花生米也掉得满桌都是,令他暗暗发笑。

    青年应当不是本地人,桌角放了一只包袱和一把伞,江平潮注意到他持杯的右手虎口十分光洁,又听得呼吸沉重,想来也非舞刀弄枪的练武之人,遂不再管他,招呼众人落座。

    他们的桌位就在青年斜对角,方咏雩正好面朝那边,一眼看见了这醉醺醺的青年,确实是素未谋面的生人,却不知怎地心下微动,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表哥在看什么?”

    江烟萝已经取下幕篱,坐在他右手边,察觉到方咏雩的目光,好奇地侧头看去,发现是那个酒鬼,低声道:“这人有什么好看的?”

    方咏雩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就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你看他这一身打扮十分普通,饭菜也净点便宜的,却喝得起七十年份的竹叶青,这一两酒最便宜也要卖十两银子,他少说喝了半斤。”

    方咏雩虽然不好酒,可生在显赫门户,家中藏酒不下百坛,一闻就知道酒水好坏,江烟萝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又看了那青年一眼,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半睁开眼睛,见到二楼坐满了人先是一愣,下意识想要起身离开,又舍不得这酒菜,索性侧过身去,专注望着楼下风景。

    江烟萝掩口轻笑,小声道:“倒是个有趣的人。”

    江平潮见他二人嘀嘀咕咕,实在不懂乐子何在,难道说抠门也算一种有趣?

    他懒得管这些,招来店小二问了几句,直接让他把招牌酒菜都端上来,不仅是海天帮弟子夸赞少帮主阔绰大方,连临渊门弟子也喜笑颜开,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等到跑堂端菜上来的时候,江平潮丢了一锭银子给他,问道:“伙计,跟你打听点事儿。”

    “爷你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跑堂辛苦一个月都赚不到这么多钱,笑得尖牙不见眼,连忙凑上前来。

    江平潮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们一行人今天进城,见到不少弱水宗的门人四处逡巡,路人大多行色匆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呀……”跑堂左看右看,压低了声音,“不瞒您说,弱水宗这回是遇到麻烦了。”

    “怎么个麻烦?”

    “害,还不是因那武林大会,咱们这地方每天都有许多江湖人士过路来往,哪有不生摩擦的?约莫三天前,有一行女侠远道而来,个个乌发雪肤漂亮得紧,谁看了都直眼,可她们不是好惹的,一些登徒子还没走到近前就被剑鞘打出三丈远……”

    江平潮跟方咏雩对视一眼,一行人都是武功不弱的年轻女子,又路过梅县地界,八成是望舒门的人了。

    见跑堂还要卖关子,方咏雩拿空杯子倒了酒递给他,笑道:“润润喉,接着说。”

    跑堂喝了一盏好酒,心下无限欢喜,连忙说道:“本来嘛,看她们功夫硬,咱们寻常百姓也不敢再去招惹,可这梅县毕竟是弱水宗的地盘,那些黑道的人向来无法无天,见这些女侠生得好看,竟然夜闯云水客栈欲行不轨,虽然被赶了出来,却也掳走了其中一人,第二天晌午才丢回客栈,这……那女侠性子刚烈,直接在云水客栈门口撞柱而亡了。”

    闻言,方咏雩眉头紧皱,江烟萝的脸色也不好看。

    贼子尚且分个三六九等,欺侮女子的采花贼最是令人看不起,何况是强行掳走名门女侠?望舒门作为女子门派,本就异常艰难,这件事情倘不追究,以后恐怕不能在江湖上立足了。

    江平潮问道:“然后呢?”

    “那女侠的师姐妹们怒不可遏,带着她尸体闯上弱水宗山门要讨公道,可黑白两道自古不对付,哪怕弱水宗有错在先,也不能在自个儿地盘上服软认怂不是?”跑堂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具体的咱们也不清楚,只晓得她们没讨到好,为首的女侠断剑为誓,要罪魁祸首血债血偿,大家都当她是放狠话,结果……今儿个天还没亮,当晚恃武行凶的那八个弱水宗弟子就跪在了云水客栈门口那根柱子前,膝盖磕在地上,脑袋捧在手里,差点把早起的人给吓死!”

    江平潮愣住了,方咏雩跟江烟萝也面露错愕之色。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哪怕弱水宗再怎么恼怒这几个管不住裤腰带的蠢货,为了自己面子也不能叫他们死在外人手里,究竟是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弱水宗总舵把八个大活人拖出来宰了,还将尸身带去受害人殒命之处祭奠冤魂?

    别的不说,望舒门那些女弟子是做不到的。

    青天白日的,听到这席话的人背后都升起一股寒意。

    江平潮挥退了跑堂,对方咏雩道:“等用完饭后,我派几个人护送你们俩去客栈,今天最好哪儿也别去。”

    江烟萝担忧道:“兄长你要去哪里?”

    “我带人去云水客栈看看。”江平潮皱眉道,“弱水宗丢了这么大的脸,就算是刮地三尺也要抓到杀人凶手,哪怕事情不是望舒门弟子做的,她们也是眼下唯一的线索……毕竟是同道中人,既然遇到了,合该帮上一把。”

    方咏雩点点头,正要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众人脸色微变,走到扶手旁往下看去,却是十来个弱水宗门人进来吃饭,蛮横地赶开了几桌客人,圈出好大一片地儿,看也不看牌子就让店家拿好酒好菜上,十分令人恼怒。

    江平潮等人注意到,在这十来个人里还有一名女子。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一身素色衣裙,跟木头人似的坐在凳子上,任身边男人搂抱搭肩,看起来温顺极了,眼眶却是通红一片,泪盈于睫。

    方咏雩眉头紧蹙,江烟萝忽然开口道:“我认得她,这是望舒门的余卿卿,去年爹爹过寿时跟着穆女侠来送过贺礼。”

    此言一出,江平潮顿时色变,眼见那些嬉皮笑脸的男人浑然不顾大庭广众,伸手就要往她衣里摸,直接抓起酒壶往楼下砸去。

    一声脆响,酒壶正正砸在那人头顶,对方披面流血而倒,吓得同伴一激灵,连忙拔刀起身往楼上看去,叫嚣道:“哪个王八……”

    不等他们骂完,数名海天帮弟子已经从二楼一跃而下,同门之间配合默契,区区八人很快就被他们分头围住,顾忌情势没下死手,打断骨头就堵上嘴捆起来。

    眨眼之间,一楼大堂变得狼藉一片,江平潮下来赔偿了店家损失,这才走向余卿卿,替她解了穴道。

    “呜——”

    穴道初解,余卿卿压抑许久的呜咽声终于得以出口,整个人站立不住跌倒在地,看着十分可怜。

    江烟萝腿脚不便走得慢,江平潮也不忍看着她这样坐在地上,弯腰就去搀扶,口中安慰道:“姑娘,没事了,你……”

    突然间,三四个手持长剑的年轻女子匆匆闯进门来,守门的弟子正要阻拦,没想到为首的白衣女子见到江平潮和余卿卿,脸色当即一变,竟是推开旁人冲了过去,劈手一剑斩向二人!

    这一下出乎众人预料,江平潮倒认出了这白衣女子正是望舒门大弟子穆清,见她一剑斩来,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奈何他已经扶起了余卿卿,两人近在咫尺,他看到原本满脸恐惧的余卿卿神色骤变,竟是张口吐出一枚毒针,直向江平潮眼睛射来!

    江烟萝刚下到楼梯一半,见状花容失色,若不是方咏雩及时抓住她,恐怕就要跌落下去。

    穆清的剑固然快,可两人距离太近,这枚飞针蓄势而发,已经来不及了!

    方咏雩藏在袖中的左手扣住了一颗豌豆子,却不想一张方桌从天而降,直直拍在余卿卿身上,把她打得口吐鲜血跌倒在地,飞针也射在了桌子上,好悬没砸到江平潮。

    这一记天降飞桌镇住了所有人,原本坐在二楼的众弟子都冲了下去,眼下仰头望去,只见空荡荡的二楼扶手边上倚着那布衣青年,脸上残留着酒意熏出的红色,眼底却一片清明。

    江平潮逃过一劫,狠狠一脚踩在余卿卿身上,这才问道:“穆女侠,怎么回事?”

    穆清语气冰寒地道:“余师妹已死,这是弱水宗的人易容假扮,想要混入我们之中找出杀他们同门的凶手,被我识破后逃走,又来这里暗箭伤人。”

    事已至此,“余卿卿”自知大势已去,只恨被个无名小卒坏了好事,她眼里血丝密布,恨恨望向那布衣青年,却发现他笑得开怀,怨毒道:“臭小子,你笑什么?”

    布衣青年笑道:“笑你们有眼无珠,我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逛了好几圈,拿你们的钱吃喝玩乐,结果你们还认不出来。”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穆清更是神色剧变,抱拳道:“这位少侠,难道是你……”

    “不好意思,牵累到你们了。”

    布衣青年还了她一礼,又看向那些挣扎不休的弱水宗门人,道:“有命回去记得告诉骆宗主一声——在下昭衍,那八个王八蛋都是我杀的,有本事就来找我吧。”

    说罢,他拎起包袱拿着伞,转身从二楼窗口翻了出去,众人连忙追出门去,却见大街上人多眼杂,已不见了对方踪影。

    方咏雩站在人群最后,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第五十章·邀约

    出了这样的事,海天帮这顿饭是用不下去了。

    江平潮好心救人却遭设计,心中怒火熊熊,直接掌毙了“余卿卿”,又令人打断了这些弱水宫弟子的手脚,把他们连同“余卿卿”的尸体一起丢出门去,这才觉得通畅了些,爽快掏出银票赔偿了店家损失,正巧先前奉命去寻找下榻地的弟子派人回来报信,说是城中客栈十有八九都已满客,实在住不下他们这么多人,他略一沉吟,索性应了穆清之邀,带着一行人马赶去云水客栈。

    短短三日之间,云水客栈先后出了两桩命案,对店家来说无异于飞来横祸,南北旅客不敢来此居住,寻常江湖人也不愿蹚浑水,偌大客栈便只住了望舒门女弟子,愁得掌柜的嘴上都起了燎泡,冷不丁看到一大波人涌入大堂,先是惊喜,继而面色一苦,生怕这些人又在自己店里生事。

    海天帮在东海一带根基深厚,手底下明暗买卖多不胜数,可谓是财大气粗,江平潮见掌柜的满脸苦涩,直接摸出面额八百两的银票放在柜台上,道:“这间客栈被我们包下来了,三日过后就走。”

    三天赚得八百两银子,掌柜的没想到自家竟能因祸得福,麻溜收了银票,点头哈腰地赔笑几句,便带着伙计们知趣地去后厨忙活,把整个大堂都腾了出来。

    江烟萝毕竟是文弱女儿家,一路奔波数日,适才又受了惊吓,告罪一声就带着婢女上楼休憩了,左右二楼住的都是望舒门弟子,她住在那里正合适。

    众人分工忙活起来,江平潮挪出一张圆桌子,示意穆清坐下说话,方咏雩坐在他身边,见穆清左手旁也坐下一名素衣女子,容貌与那“余卿卿”少说有五分相似,神情哀戚,犹如雨打荷花般可爱可怜。

    “这是我三师妹,叶惜惜。”穆清叹了口气,“她与余师妹乃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妹,幼时家中遭难,一同拜入望舒门下,多年来相依为命。今天一早,客栈门口发现了那八具尸身,事情闹得不小,我跟叶师妹去了趟官府,让剩下的师妹们留在客栈不要乱走,没想到一回来就看到弱水宫的人找上门,当时场面混乱,余师妹追着其中一人跑远了,等她回来的时候……”

    “她一回来,我就认出那不是我妹妹。”叶惜惜眼中落下泪来,语带哽咽,“我妹妹的性子野惯了,就算面对师父也不肯服软认错,哪会乖乖低头听大师姐的训?一见她唯唯诺诺地往大师姐身边凑,我便直觉有古怪,上去拦了一把。”

    方咏雩注意到她左手小臂上还缠着渗血白布,想来是那时候留下的。

    “那冒牌货被当面揭穿,见势不妙就逃走了,我带人沿着余师妹离开方向搜查……”穆清面露不忍之色,却还得把话说下去,“最后,我们在一口井里找到了余师妹。”

    余卿卿被人一刀穿心,扒掉钗环衣物,裹上一条破被单就丢进枯井里,再不复她年轻漂亮的模样,别说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同门师姐妹,就连江平潮和方咏雩听了也觉愤恨。

    江平潮冷声道:“一掌打死那毒妇,当真是便宜她了。”

    穆清道:“弱水宫害了我两位师妹,望舒门必不与其善罢甘休,倒是牵连了……”

    “穆女侠这话太见外。”江平潮正色道,“七十年来,望舒门镇守东山之岭,海天帮盘踞东海之滨,两派同为白道盟友,彼此守望相助乃是理所应当,弱水宫如此伤天害理,既然叫我等遇上了,就该替天行道!”

    江平潮这一番话发自真心,可谓豪气干云,饶是叶惜惜心下悲恸万分,也不禁多看他几眼。相比之下,方咏雩这个武林盟主的独子就显得安分平庸,哪怕与他们同桌共坐,也如同一只徒增摆设的白瓷瓶。

    他一心两用,听着江平潮三人的对话,想的却是酒楼里那惊鸿一瞥的青年。

    昭衍。

    方咏雩自小在武林盟长大,对许多江湖人物的生平轶事不说尽在掌握,也算是所知甚详,近年来崭露头角的武林新秀在他这里更是了如指掌,却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倘若那是个绣花枕头倒还罢了,偏偏对方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弱水宫的总舵杀人拖尸,又能在一招之内救下江平潮,那张桌子看似只是随手一扔,实则对出手角度及时机的把握要求极高,快一步殃及无辜,慢一步又救不下人,更遑论把一个武功不弱的练家子砸倒在地,令对方来不及察觉。

    江平潮跟穆清都是武林白道这一代炙手可热的英杰人物,前者武功直追其父江天养,后者剑法深得玄清师太谢安歌的真传,哪怕面对骆冰雁这等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也有一战之力,可在昭衍出手之前,他们俩皆未察觉端倪,可见对方的武功至少在这两人之上,若以同辈论比,恐怕只有那号称“武疯子”的丐帮少主王鼎能与之相斗。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方咏雩心里盘算不休,恰好江平潮跟穆清也说到此处,令他精神一振。

    “今日在酒楼出手的那位……”江平潮的语气有些微妙,“那人自称昭衍,武功是出乎意料的高强,他既然为望舒门出手讨仇,穆女侠可知此人是个什么来路?”

    “说来惭愧,我等委实不知。”穆清摇头苦笑,“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人,回来路上也问过了师妹们,没有一个认得他姓名身份,更不知道他哪来底气敢如此招惹弱水宫……”

    说到这里,她与叶惜惜对视一眼,肃容道:“不过,他到底是为我望舒门弟子报仇雪恨,弱水宫要因此事找他麻烦,也就是找望舒门的麻烦。”

    方咏雩见她神情坚毅,忍不住会心一笑,这位望舒门大弟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无怪乎自家大师兄打从绛城一别之后,念念不忘已有五载,至今还不肯娶妻。

    然而,方咏雩心中这样想,嘴上却道:“既然穆女侠你们与他并不相识,此人为望舒门出头一事便有待商榷了。”

    叶惜惜还当他要一直当个锯嘴葫芦,听他开口便似要质疑替自家师姐妹报仇的义士,心中难免不悦,皱眉道:“怎么说?”

    “从他留下那句话来看,此人并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当真敢与弱水宫为敌,如此可有两说,一是他实乃义愤任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顿了顿,方咏雩看向穆清,“二是,此人可能跟弱水宫早有仇怨,替望舒门出手只是借题发挥,心下另有图谋。”

    江平潮不解地问道:“若是他别有企图,为何放了狠话就走?”

    方咏雩道:“这就是我暂时想不通的地方了。”

    昭衍就像一团雾里云,令人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四人议论了两个时辰也没分析出所以然来,反而觉得线索越来越乱,直令人感到头晕脑胀。

    正当江平潮招呼小二准备暮食的时候,紧闭的客栈大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云水客栈既然被江平潮包下,里里外外自然都换成了海天帮的人,门外分明守着四名弟子,就算有事也会通传或预警,眼下除了这敲门声却再无动静。

    大堂里的众人神情微变,穆清刚刚放松下来的脊背又紧绷起来,她握住剑柄,朝叶惜惜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前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姿容秀美的黄衫女子,身后跟着两男两女四个仆从,看着十分气派,像是高门小姐。

    在她左右两侧,四个守卫像雕塑一般木立原地,其中两人还保持着拔刀出鞘的姿势,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唯独各自脚下多出一颗石子。

    飞石伤人,隔空点穴。

    叶惜惜心头凛然,定睛看向这黄衫女子,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有何要事?”

    黄衫女子笑了一下,抬手行了个礼,恰到好处地露出手背上的水纹刺青,声音如同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道:“在下是弱水宫右护法沈落月,宫主听闻各位少侠远道而来,特意令人在总舵设下接风宴,遣我等来此迎接,一尽地主之谊。”

    江平潮已经走上前来,闻言冷笑一声,道:“接风宴,怕是鸿门宴吧!”

    沈落月脸上笑容分毫不改,顺势接话道:“近日,弱水宫与各位少侠之间着实有些龃龉在,这场宴会也是为了解开彼此误会,望请诸位如期赴约。”

    “误会?”穆清面寒如霜,“你弱水宫门人残害我师妹在先,仗势欺人逼迫我等在后,此事从无误会只有血仇。”

    沈落月幽幽叹气。

    若论容貌,她少说逊色江烟萝三分,明艳大气也不如穆清,可这一声轻叹出口,百炼钢也化作了绕指柔,一些定力不佳的弟子顿时心神摇曳,变得面红耳赤。

    “我等是诚心相邀……”

    沈落月一手将鬓发捋到耳后,一手递出块绣帕。

    这帕子小巧精致,素白丝绸的边角绣着一簇兰花,江平潮一见到就变了脸色,原因无他,此乃江烟萝的贴身手帕!

    穆清见他神情骤变,心里意识到了什么,立刻着人上二楼寻江烟萝,奈何为时已晚,那房间里窗户打开,婢女被人点昏在地,江烟萝不见踪影,问遍住在左右厢房的望舒门弟子也无任何线索。

    江平潮双手紧攥成拳,指节发出令人胆寒的轻响,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将我妹妹怎样了?”

    沈落月被他这身煞气震住,下意识退了半步,嘴角笑容微敛,郑重道:“江少主莫急,令妹只是先行一步,等你们到了总舵,一定能见到她。”

    方咏雩讥讽道:“先挟人再相邀,弱水宫的待客之道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沈落月的目光这才落在他身上,秀美微蹙:“阁下是……”

    “临渊门方咏雩,你未经允许‘请’去的那位江小姐是我未婚妻。”

    沈落月脸色微变,目光在众人身后扫视一圈,果然见到一些打扮不同于海天帮弟子的人,她很快收拢心神,对方咏雩嫣然一笑,道:“既然如此,方少主今晚可得赏光呀。”

    方咏雩漠然道:“好。”

    他率先应了邀约,江平潮心系血亲自无不应之理,穆清自然也不会反驳。

    然而谨慎起见,云水客栈至少得留下一个主事的人,方咏雩跟江平潮必是要去,穆清权衡再三只得留下,吩咐叶惜惜替自己前往。

    三人从各自门人里挑了五个好手,一行十八人随沈落月等人离开,穆清站在客栈门口,望着他们身影逐渐远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仅仅一楼之隔,弱水宫的人能避开他们耳目抓走江烟萝,对方武功怕也在她和江平潮之上。三派弟子加在一起着实人数不少,可与弱水宫这地头蛇相比实在不足为提,梅县离他们宗门少说有五百里地,眼下远水解不了近渴,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若说白道四大门派里,当属临渊门与海天帮并称双璧,黑道六大魔门中就该是补天宗跟弱水宫进退相争,凭他们现在的人手要跟弱水宫一决生死,无异于以卵击石,骆冰雁现在之所以派人示好,一是忌惮他们身后门派,二就是顾忌那个来历不明的昭衍。

    毕竟,对方能够单枪匹马潜入弱水宫连杀八人,未尝不能威胁到骆冰雁。

    穆清想了想,招来一些人耳语几句……

第五十一章·夜宴

    弱水宫的总舵矗立于白镜湖畔,背靠灵岫山,占地颇广,建筑雄伟,是为羡鱼山庄。

    方咏雩一行人下了马,抬头望向这座巍峨大气的山庄,只见四下戒备森严,分明不见刀斧出鞘,已有凛然寒意透骨而来,就连满心愤恨的叶惜惜也觉得心头一颤,不着声色地握住了剑柄。

    按照弱水宫的规矩,外来访客皆要解剑入门,这一回有沈落月在前带路倒是免去了这重麻烦,江平潮无心打量园林景致,跟在她身后穿过小径长廊,很快抵达宴会厅,见到一名中年美妇姿态慵懒地坐在牡丹垫上,素手持螺子黛,笑意盈盈地为江烟萝画眉。

    乍一看,这美妇不过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可若是多看两眼,就觉得这风韵早已将她浸润染透,一颦一笑,举手抬足,哪怕是眼角那两道细纹的缝隙里都盈满了柔色,半分不显粉褪花残,反而增添了岁月如酒的风情。

    这个女人不绝色,不妖娆,她像是水做的,秋波盈盈,温柔缠绵。

    她正是弱水宫的宫主,骆冰雁。

    以江平潮定力之深,见到骆冰雁时都忍不住怔愣片刻,对于武人来说可谓生死大忌,幸好今晚陪他们前来的人里还有刘一手和秋娘两位前辈,察觉他气息紊乱,秋娘在他肩头轻拍了一掌,内力透骨而入,在穴道里猛地一刺,江平潮登时惊醒过来,再抬头时冷汗涔涔。

    因着这场武林大会是各家晚辈们的绝佳机遇,早在他们一行人启程之前,刘一手和秋娘便得了自家主上的命令,只准远远跟在后头,不得随行护卫,没成想抵达梅县不过一日,先后出了两回岔子,江烟萝更是被弱水宗的人掳了去,让两人都觉情势不妙,连忙追赶上来,原本十八人的队伍就变成了二十人,沈落月明面上未有微词,倒是让年轻弟子们心里安定了不少。

    秋娘唤醒了江平潮,便又退回他身后,只将目光死死落在江烟萝身上。

    江平潮适才吃了个暗亏,面对骆冰雁难免弱了气势,方咏雩站了出来,对骆冰雁行了个不卑不亢的揖手礼,道:“晚辈方咏雩,拜见骆宫主。”

    他说得客气,眼中也是一片明澈,这骆冰雁美则美矣,论起年龄却比那人屠子周绛云还要大十来岁,做他小姑奶奶怕是都够了。

    骆冰雁没想到武林盟主的儿子竟也来了梅县,心下微讶,柳眉微不可及地一皱,旋即笑了开来,坐直身道:“素闻方少主乃是武林难得一见的翩翩公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落月,请贵客们入席。”

    说罢,她放下螺子黛,轻轻扶了江烟萝一把,适才如同木偶般端坐的少女重新变得灵活起来,脸庞苍白如纸,勉强维持了神情镇定,拾级而下走回秋娘身边,后者立刻握住她手腕探脉,发现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对江平潮和方咏雩点了点头。

    沈落月只手虚引,有婢女从屏风后走出,领着众人分头落座。

    弱水宫设宴并不繁杂,倒也算讲究,每人一张宴桌,上面摆放着珍馐美酒并鲜果糕点,每一样都精致好味,半点不输给王公贵族的家宴,侍奉的婢女们温柔恬静,倒酒布菜皆不必客人沾手,样样做得恰到好处,丝毫不惹人生厌,反而觉得熨帖合意。

    单单这一场宴会,足可见弱水宫用心之诚,可惜在场众人都食不知味。

    江平潮喝了三杯酒,推开殷勤侍奉的婢女,沉声道:“骆宫主,你大费周章请我们来这一趟,总不会真是为了喝酒吧?”

    骆冰雁半点不为他的冒犯生恼,盈盈笑道:“诚然,本座最是欣赏青年俊杰,真心与各位结个善缘。”

    叶惜惜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已结仇,何谈结缘?”

    骆冰雁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道:“这位是……”

    “望舒门,叶惜惜,被你门人杀害假扮的那位女弟子是我亲妹。”

    “原来如此。”骆冰雁恍然大悟,“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本座已经问清楚了,来人呐。”

    她轻轻拍掌,又有十三名婢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方咏雩敏锐闻到一股血腥味,等婢女们齐齐揭开红布,十三张托盘上赫然放了十三个死不瞑目的人头,正是他们白日里放走报信的那些弱水宗门人。

    饶是叶惜惜也被这一幕震住,只觉得寒气从脚下一路窜上头顶,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弱水宫在江湖上成名已久,虽是黑道六魔门之一,行事自有章法规矩,本座身为女子,平生最恨奸侮妇孺的龌龊小人,严令门下弟子不得做那不齿之事,想必在座诸位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本座正在闭关,宫中一应事务皆交由属下打理,难免有所疏漏,出了这些败类是弱水宫之耻,杀剐不必由君,我等自当处置。”骆冰雁放下杯盏,一双美目杀气横生,“那八个犯下重罪的畜牲死便死了,这些擅自行动的混账也死不足惜,至于管教不严之罪……霍长老!”

    她断喝一声,一名灰袍男子就从角落里走出来,刘一手与秋娘心头皆是惊骇,以他们二人的武功根基,竟然没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霍长老是我弱水宫四大长老之一,管教门人,司掌刑罚,此番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难辞其咎,应当给本座与诸位一个交代。”骆冰雁淡淡道,“动手吧。”

    话音未落,霍长老右手屈指扣住左腕,不见他动刀使剑,只听一连声令人心惊胆寒的碎响,竟是生生将自己的左手骨一寸寸捏碎!

    骨裂的声音并不大,却响在每个人耳畔,方咏雩心头骇然,知道这不仅是弱水宫给他们的交待,也是一个下马威!

    很快,最后的小指骨也被捏碎,霍长老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淋漓,却没发出一声痛呼,他缓缓松开右掌,向众人单手行了一礼,拖着畸形的手臂走回骆冰雁身边。

    骆冰雁勾唇浅笑:“各位少侠,本座给的交待,你们满意了吗?”

    满座皆寂,连丝竹管弦之乐也悄然停止了。

    半晌,江平潮站起身来,再度对骆冰雁行了一礼,道:“骆宫主实乃女中豪杰,深明大义。”

    骆冰雁的做法出乎他们所有人意料,连叶惜惜都指不出差错,不是太坏,而是太好,好到令人不安。

    骆冰雁唇角笑意渐浓,手指轻轻一点,沈落月走到江平潮身旁,亲自替他倒了一杯酒。

    台上台下,举杯共饮,待酒液过喉,骆冰雁才道:“此事揭过,便是否极泰来,不过……本座还有一件事,需要各位少侠帮个小忙。”

    众人心头凛然,暗道一声“果然来了”,方咏雩也站起身来,道:“以弱水宫的本事,若是连骆宫主也做不到的事情,恐怕我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诸位莫要自谦,这件事情……还真得你们才好做。”

    骆冰雁的满面笑容无声消退,变得沉冷如水,她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示意婢女转交给方咏雩。

    方咏雩注意到,这个端着人头都面色如常的婢女,竟在接过这薄薄一张纸时微微发抖。

    他接过信纸,看到上面白纸黑字写了这样几句话——

    【弱水三千取不尽,饮罢一瓢不枉矣。卿乃一宫之主,当年以色侍人,背主夺位,而今恃貌傲物,纵下行凶,当为诸恶之首,万死不足惜也。三日之内,宫主务必安排后事,吾当替天行道,取汝性命以祭亡魂。——昭】

    这字迹下笔遒劲,龙飞凤舞,以字观人当是潇洒男儿,然而……这是一封索命信!

    当今武林,竟有人胆敢在梅县给弱水宫的主人送索命信!

    方咏雩心头凛然,他将信转交给江平潮等人,但凡看清了信上内容,没有一个能够神色不变。

    半晌,刘一手开口道:“江湖人结仇无数,骆宗主也是刀口舔血过来的人物,仅此一封索命信于你来说,算得了什么?”

    “一封信,着实不算什么。”骆冰雁幽幽道,“不过,若是这封信出现在我的枕边,那就算天大的事情了。”

    骆冰雁闭关三月,今日晌午方才出关,身心俱疲,屏退旁人,独在卧房小憩。

    她这一觉睡得很好,还做了个难得的美梦,等到一觉醒来,就看见这张信纸躺在她枕边,离她的脑袋不过一尺之遥。

    来人能够悄然在她枕边留信,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割了她的头。

    那一瞬间,骆冰雁的惊怒可想而知。

    她发疯一般叫来了守在寝殿外的所有人,没有一个看到旁人出入,那个人就像是平地而生的鬼魅,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那个孤零零的“昭”字,恰好这时霍长老带着十来个狼狈不堪的弟子前来求见,骆冰雁这才知道自己闭关的日子里,这些混账东西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如方咏雩等人料想那般,骆冰雁固然为此事震怒,也会处置违反规矩的门人,可她决不会为此在一帮白道小辈面前低头认错,杀几个王八羔子事小,在黑白两道面前丢了脸面才事大,倘若被这帮小辈将弱水宫的面子撕了开来,以后怕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踩一脚。

    直到其中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说出了那布衣青年要他们带回的话。

    那人叫昭衍。

    算算时间和路程,他若有绝顶轻功,从酒楼离开直奔羡鱼山庄,赶在众人之前潜入她的卧房留下书信,着实易如反掌。

    正因如此,骆冰雁才会打破惯例,派沈落月即刻赶去云水客栈请人赴宴。

    方咏雩等人总算明白了弱水宫此举缘由,一个个惊疑不定,他们都见过那来历不明的布衣青年,对方武功高强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是以其年岁能高到这个地步就有些骇然了。

    沉思片刻,方咏雩开口道:“骆宗主,恕晚辈直言,无论留信之人与那昭衍是否为同一人,我等也不过跟他萍水相逢,恐怕帮不到你。”

    骆冰雁轻抬酒盏,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无论如何,这人是拿此事做把柄来针对本座,说明他另有顾忌,不愿袒露本来目的,只要我们两方和解,他一时间也不好再对本座下手,否则就是自打脸面。”

    方咏雩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有理,然而双方已经结下血仇,就算骆冰雁处置了犯事之人,难道各自心中当真能够毫无芥蒂?一句和解,谈何容易?

    至少,叶惜惜绝不甘心就此和解。

    方咏雩知道这话怎么说都是错处,索性闭口不言,江平潮本来要说什么,也被江烟萝轻轻拽了一把。

    最终,还是刘一手说道:“骆宗主,观留书所言,此人应当是与你有宿怨,这一回不过是借题发挥,与其指望我们,不如你仔细回忆从前,说不定能想出一二。”

    “本座已经想过了。”骆冰雁轻轻叹气,“实不相瞒,我当年不过是前任宫主的一名侍妾,本没有掌权为主之心,奈何老宫主欺人太甚,不仅以我为炉鼎,便是连我的亲人也不放过,这才让我起了杀心……本座毒杀老宫主,灭他一门十六口,血洗弱水宫,重建羡鱼山庄,所做之事从无后悔,只可惜当时力有不逮,叫老宫主的小女儿逃出罗网,倘若那女孩活到现在,也该是这般岁数了。”

    她的语气很轻,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明人不说暗话,先前那八个畜牲虽然死了,本座派落月审问了其他弟子,得知他们原本没想动手,只是当晚被人撺掇,喝酒壮贼胆,犯下不可饶恕之错,而那撺掇他们的人已经不见了。”骆冰雁语气极冷,“至于那易容害命的梅七娘,昨晚那八人之一是她亲弟弟,这十三个人都是她的部下。”

    一切似乎都已明了。

    那个昭衍或许与老宫主的女儿有关系,此番回来是要替她报仇雪恨,又顾忌那女子的安生,这才设计连环掩盖自己的真实动机,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仗义出手的任侠,既能激起弱水宫与望舒门、海天帮的冲突,又能浑水摸鱼寻隙刺杀骆冰雁。不过,他没想到骆冰雁如此能屈能伸,竟然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发现端倪,主动放低姿态与白道众人求和解,一旦此事达成,他便又成了孤身一人,骆冰雁毕竟掌控整个梅县,没有白道这边的袒护,他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现在,骆冰雁的态度很明确,交待她给了,诚意也给了,只要白道众人答应和解,跟她暂时联手,这件事就能皆大欢喜。

    见众人一语不发,骆冰雁眉头微皱,道:“弱水宫作为六魔门之一,当初老宫主在位时做过无数伤天害理之事,可谓是为祸一方,可自本座执掌弱水宫以来,梅县百姓不说安居乐业,也能够偏安一隅,黑白两道这五年来摩擦频频仍未兴干戈,本座从中斡旋亦有两道高人见证。江湖武林虽分黑白,然自古光影同在,本座一直希望两道能够共治武林,倘若换了别人坐在本座的位置上,怕是做不到比本座更好……此番诸位少侠若能助本座抓住元凶,本座一定严加约束门人,襄助流难百姓行善积德,今后必有报答!”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是骆冰雁能给出的诚意极限,众人都是江湖儿女,素知这位弱水宫之主言出必践,也知道她这一番陈词利害并非作伪。

    骆冰雁活着,比死了更好。

    原本义愤难平的江平潮等人面露犹豫之色,显然已经被她说动,方咏雩眉头紧皱,却也一言不发。

    他们的神情变化落在叶惜惜等望舒门弟子眼里,比鲜血人头更加刺目。

    “我不同意!”

    叶惜惜狠狠闭了闭眼,用力摔碎了酒杯,她自始至终没动过一筷菜肴,也没沾过一滴酒水,此时越众而出,拔剑直指上首,厉声道:“不管此事是否关乎弱水宫旧怨,总之是你弱水宫门人害我望舒门弟子,此事可结不可解,要我们反过来帮你?绝无可能!”

    说罢,她将长剑用力劈下,宴桌一分为二,独自转身离去了。

    门外的守卫本欲阻拦,却被沈落月喝住,剩下五个望舒门弟子顿时没了主意,想要去追又不好轻举妄动,最终还是江平潮点了个海天帮弟子,令他去追叶惜惜,就算人不回来,也要送她回客栈,免生意外。

    那弟子名叫江鱼,是江天养的亲传弟子,跟江平潮一起长大,武功在同行弟子里数一数二,有他去找叶惜惜,众人才略略放下心来。

    出了这个岔子,江平潮自然不好当场应下骆冰雁之请,只好绞尽脑汁地推说一番,最后说是回去商议,定了一日时间。

    言至于此,夜宴将尽。

    骆冰雁也是个心思缜密的,既然江平潮不肯当场应邀,她放他回去,却扣下了方咏雩,说是与方少主一见如故,请他多留一日。

    好听一些是留客,难听点就是人质。

    然而狗急尚且跳墙,倘若逼急了骆冰雁,今天谁也别想离开羡鱼山庄。

    方咏雩答应留下,刘一手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江平潮拉着满脸忧色的妹妹,带领其他人即刻赶回,想必今晚夜不成寐,要跟穆清好生商议此事了。

    骆冰雁留了方咏雩,却不打算跟这小辈消磨时间,打发了沈落月送他二人去客院休息,自己回去练功了。

    毕竟有一把刀悬在头顶,心比海宽的人也不能安心入眠。

    方咏雩以为至少这一天算是梅县最后的太平。

    直到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他被刘一手急急叫醒,听到外面传来阵阵喧嚣,夹杂着惊恐和愤怒的哭嚎。

    骆冰雁死了。

    她在后山温泉练功,附近共有十八个守卫,全都被一剑穿心,而这位美人蛇蝎的弱水宫主漂浮在血池里,喉头伤口已经被热水泡得发白肿胀,死不瞑目的脸上刻了一个怵目惊心的“昭”字!

第五十二章·迷案

    羡鱼山庄依山傍水,哪怕在这草长莺飞三月天的时节,后山温泉依旧白雾袅袅,美如人间仙境。

    可惜,这仙境今日已成地狱!

    最先发现血案的人乃是两名仆妇,按照骆冰雁的习惯,每当她用过温泉,这两人就要进来收拾清理,可她昨晚三更天入,到了五更天还没出来,仆妇只能抱着洒扫工具等在外面,到了清早终于意识到不对,囿于规矩不敢擅闯,跑去找沈落月,后者这才察觉有异,问声三次无人应答,直接带人闯了进去,被眼前一幕震得心神剧颤。

    温泉位于南山坡,背靠斜壁和一株百年老树,三面被工匠采石雕琢成假山,如屏障一般挡住内中光景,只留下一条花草掩映的窄径做出入,十六个守卫分站四方,剩下两人守在斜壁上,无论外人从哪个方向接近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可是这十八人已经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无一例外地被一剑穿心,尸体倒落的位置与生前站立处重叠,随身刀剑甚至没有出鞘过。

    假山之后,温泉之中,骆冰雁赤身仰面漂浮在水面上,死不瞑目的眼睛无神望向上空。

    沈落月不准任何人挪动这些尸体,也不许旁人踏入温泉半步,她在众目睽睽下走了进去,把惨死的骆冰雁抱上了岸,脱下外袍盖住她的身躯,下意识地多看一眼,见到那张死人脸上刻着的“昭”字,恨意与恐惧几乎同时化作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烧。

    方咏雩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个背影。

    他在羡鱼山庄留宿一晚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若不是沈落月跟霍长老还留有三分理智,恐怕他跟刘一手不等走出院门就要被这些弱水宫弟子生吞活剐。

    刘一手压住他的肩膀,又被他无声推开,方咏雩手无寸铁,顶着无数人尖锐如刀的眼神,缓缓走进了温泉,来到沈落月身边,低头看向地上的尸身。

    三日取命,竟是一天都不愿多等。

    骆冰雁被热水泡得涨红的皮肉上没有多余伤口,仅在喉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在水里浸泡了大半宿,鲜血几乎已经流干,伤口便清晰无比地显露出来,它细如发丝,止于喉前,想来不是软钢丝造成的,更像是细剑一类武器留下的创口。

    骆冰雁惯用的武器是白练,十八个守卫所携刀剑也没有一把能细薄至此,现场再找不到别的兵刃,说明凶器是凶手自行带来的。

    霍长老匆匆赶来了,跟他们一样沉默地注视着。

    “……我不信。”半晌,沈落月沙哑着开口了,“宫主的武功即使算不得绝顶,在江湖上也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何况她的武器就在手边,谁能在一回合内将她一剑封喉?就连补天宗的周宗主,恐怕也做不到。”

    “我验看了那十八具尸身,他们都没有中毒。”霍长老取出一根银针,针尖雪亮,他颤抖着手将银针刺入骆冰雁腹中,同样没被染黑。

    方咏雩道:“你们确认这是骆宫主吗?”

    霍长老没有说话,他用银针在尸体下颌处划过,只有一道细小创口,皮肉却没翻卷开来,可见是真容。

    方咏雩皱起眉,转身看向那一池温泉,有山壁作屏风,热气易聚难散,外面尚有凉风扑面,此间却温暖得让人流汗。

    他闭上眼仔细嗅闻,温泉特有的硫磺味充斥鼻翼,却又夹杂着一股淡香,使这气味变得柔和好闻。

    方咏雩睁开眼,循着香味看向角落处的小香炉,问道:“这炉子是一直都有的吗?”

    沈落月眉头微皱,出去将那两名仆妇叫进来,这二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乍一见到宫主的尸体,其中一个当即翻了白眼昏厥过去,剩下那个也腿肚子打颤,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问了两遍,仆妇才哆嗦着答道:“回、回禀护法,这炉子一直都有,炉和香料都是宫主亲手配的,她沐浴完会自行带走,我们只能看着,从来不曾触碰过。”

    方咏雩跟霍长老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将那香炉拿了过来,里面的香块早已烧完,只留下一小撮灰烬,香味倒还没散。

    “你闻闻,是这个味道吗?”方咏雩将香炉放在仆妇面前,“仔细些,不得有任何隐瞒。”

    仆妇战战兢兢地低头嗅闻,好半天才道:“是,跟奴婢往常闻到的一模一样。”

    “你确定?”

    “确定,宫主一直用的都是这味香,从来没变过。”

    长期用同一种香料,感官会对这股味道形成根深蒂固的记忆,稍有异常都会被立即察觉,何况骆冰雁向来小心谨慎,凶手想要在她惯用的香炉上动手脚,反而会出差错。

    可若不是香料,问题又会出在哪里?

    沈落月那句话说得很对,就算周绛云亲自出马,也不可能在一照面就杀了骆冰雁,何况目前最大的嫌犯还只是个弱冠青年,凶手既能在不惊动其他的情况下连杀十九人,势必要用些鬼蜮伎俩。

    下毒是最有可能的手段,然而就算是杀人于无形的奇毒,人死之后总会有毒素残留脏器中,不至于银针刺腹至深还不见半点端倪。

    方咏雩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沈落月道:“沈护法,能否抓一只兔子来?”

    沈落月正悲恨交加,听到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先是一怔,继而压着火气问道:“你要兔子做什么?”

    霍长老顺着方咏雩的目光看向温泉,目光微沉:“你怀疑水里有问题?”

    “这是唯一的可能了。”方咏雩道,“以骆宫主的武功,没道理十八个守卫都死光了她还没察觉风吹草动,要么她第一个死,可这温泉仅一处入口,凶手要在所有守卫眼皮子底下走进去杀人几乎不可能,那就只有一种推测——骆宫主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可她不能动弹,出不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凶手杀光其他人走进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听得人心里惊悸,沈落月跟霍长老不约而同地望向骆冰雁的尸身,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双涣散的眼瞳并非望着上方,而是始终看着眼前。

    沈落月背脊发寒,连忙镇定住心神,道:“兔子是没有,不过……活人多得是!”

    话音未落,她直接一脚将那畏畏缩缩的仆妇踹下温泉,吓得对方乱叫挣扎,又被沈落月冰冷的眼神定在了原地,只能恐惧万分地泡在池子里。

    方咏雩眉头微皱,到底是没说什么,安静地看着仆妇的一举一动,笼在袖中的右手悄然扣紧指诀。

    这温泉水不深,仆妇身量比骆冰雁稍矮,水平堪堪到她的肩膀,她在水里泡了一炷香,原本惶恐不安的神情慢慢变化为迷蒙,身体肉眼可见地软了下去,水面慢慢没过了下颌,眼看就要淹没口鼻,站在岸上的沈落月飞身而起,一把将她提了出来。

    霍长老给仆妇把了把脉,面色顿时沉了下来,道:“软筋散!”

    方咏雩问道:“二位可知哪一种软筋散无色无味,发作又如此厉害?”

    “不多,也不少。”沈落月攥紧了拳头,“恰好弱水宫里就有一种。”

    骆冰雁不仅会调香,还会配药,她调制出一种特殊的软筋散,非但无色无味,药性发作也很快,一旦中了此药,哪怕武功盖世也要软成一滩烂泥,尤其它没有解药,中了招就成为砧板鱼肉,只能等待两个时辰后药性散去才可解脱,倘若想要强行用内力逼出,反而会催化药力愈发强烈。

    因此,这种软筋散被她起名为“温柔散”。

    温柔乡即是英雄冢。

    方咏雩心下了悟,问道:“这种药,弱水宫里能拿到的人多吗?”

    霍长老犹豫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药瓶,道:“弱水宫内,凡位居堂主以上者皆可从宫主手里得到一份……梅七娘,也是其中之一。”

    梅七娘就是先前杀害余卿卿后易容假扮的人,她手里有一份温柔散,先前被自家弟弟讨要了去,那混账带了七个人夜闯云水客栈,不仅全身而退还掳走了一名望舒门弟子,凭借的就是这温柔散。

    如今,这些人都已经死了,那温柔散恐怕是落在了昭衍手里。

    推论到这一步,凶手是谁,几乎能够板上钉钉。

    问题是,骆冰雁昨晚来温泉练功本是临时起意,昭衍一个外人怎么能够提前在温泉里下药?

    唯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就藏在羡鱼山庄窥伺行动,二是……这里有内鬼。

    结合先前那封诡异出现的索命信,方咏雩倾向后者,可他知道这种话不能由自己来说。

    骆冰雁已死,弱水宫随时会生出大乱,此地不宜久留。

    方咏雩正想着如何告辞,不料外面又起了一阵喧嚣,霍长老神情冷沉,大步朝天走了出去,厉声喝道:“吵吵嚷嚷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方咏雩跟沈落月察觉不对,立刻跟了出去,只见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弱水宫弟子向两边分开,竟是江平潮和穆清带着数十名白道弟子来了!

    “平潮兄,穆女侠!”

    方咏雩不愿双方在这节骨眼上起冲突,连忙迎了上去,发现众人脸色都很难看,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

    江平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他平安无事,这才略松了口气,沉着脸道:“死人了!”

    方咏雩还以为他说的是骆冰雁,转念想到骆冰雁的死讯还被封锁在羡鱼山庄,凡知情者尽数聚集此处,江平潮根本不可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口中的死人自然是另有其人!

    果不其然,两名海天帮弟子和两名望舒门弟子各抬着一具尸体走了出来,方咏雩定睛一看,神情骤变。

    昨天晚上提前离席的叶惜惜和江鱼都死了。

    江鱼心口中了一剑,他的眼睛不肯闭上,脸庞还残留着不敢置信的神情,右手紧紧攥着他的剑,剑刃很干净,没沾染一滴血。

    叶惜惜面白如纸,左颈侧一道血痕蜿蜒刺目,她同样是右手握剑,大半剑身都残留着血迹,除了右腕上的五指淤痕,再没有其他伤口。

    方咏雩看到了他们的尸体,心中立刻大叫不好,江鱼心口那道剑伤与叶惜惜手里的剑刃是重合的!

    他抬起头,这才注意到昨天还站在一起的三派弟子如今泾渭分明,尤其是海天帮和望舒门,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里满是警惕和愤恨。

    “昨夜我们回到客栈,还不见他们二人踪影。”

    江平潮和穆清难以开口,江烟萝走过来低声对方咏雩道:“大家以为叶女侠心情不好,鱼师兄陪她多走一会儿,当时没太在意……今天一早,弱水宫的人突然找上门来,要我们所有人都过来,我们这才发现他们俩彻夜未归,连忙派人出去找,结果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往客栈走,反而一路越走越偏,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他们……鱼师兄躺在地上,叶女侠跪在他面前,剑还留在自己脖子上。”

    相比骆冰雁之死,这一桩案子似乎很简单,仅从尸体上残留的线索就能推测出七七八八——

    叶惜惜的脾气何等刚烈,众人昨晚已经认识到了,所以江平潮才派出江鱼前去追赶,毕竟他不仅武功好,嘴皮子更利索,向来很会劝慰别人。

    谁能想到,叶惜惜发现众人为骆冰雁的提议意动,心中既怒又悲,以她的性子恐怕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激怒了江鱼,以至于大打出手。

    江鱼得了江平潮的叮嘱,自然不会跟她动真格,可他没想到自己收了刀,叶惜惜却未收剑,两人距离太近,一剑贯穿胸膛,他只能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惜惜,直至气绝身亡。

    叶惜惜或许只是一时气昏了头,她没真想下杀手,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她杀了江鱼,便拿自己的命去抵。

    江平潮跟穆清想必都看了出来,故而脸色难看至极,却只能一言不发。

    江烟萝说完了前因后果,这才注意到此处的不寻常,小声问道:“表哥,这里怎么了?”

    她自以为声音小,落在武功高强的人耳中却与寻常无异,不等方咏雩开口,沈落月冷声道:“昨天夜里,我们宫主遇刺身亡。”

    江烟萝一怔,江平潮等人也纷纷色变。

    那场暗流疾涌的夜宴尚且历历在目,其中三人都在一夜间殒命,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十八名守卫的尸体被抬了出来,跟江鱼和叶惜惜摆在一起,分明是青天白日,所有人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下窜起。

    方咏雩仔细看了半晌,忽然道:“这两人的死有古怪。”

    穆清一惊:“什么?”

    方咏雩走上前去,将叶惜惜的右手抬了起来,那手腕上的青紫指痕清晰可见,想来是江鱼垂死挣扎时留下的。

    江平潮皱眉道:“哪里古怪?”

    方咏雩心道:指印大小的确看不出问题,古怪的是方位!

    江鱼是被当胸一剑刺死,他若是攥住叶惜惜的手腕,当是拇指在上、其余四指在下,可叶惜惜手腕上的指印恰好相反,分明是有人站在她背后,反手抓紧了她的手腕!

    他立刻向穆清告罪一声,让她帮忙把叶惜惜的尸体扶起,自己跪坐在尸身背后,照着指印握住那只手,缓缓挪动已经僵硬的手臂,看着剑锋慢慢移向尸身,直至剑锋与左颈侧的伤口完美贴合!

    她不是自刎,而是被人杀死的!

    见到这一幕,在场众人心头大骇,江平潮下意识看向江鱼的尸身,拉起他的手同指印仔细对比,脸色铁青:“小了些……”

    那人能握着叶惜惜的手杀死她自己,当然也能让她亲手杀了江鱼。

    江鱼本就生得清瘦,手指比许多男子都要纤长,这指印却比他的还要小,真凶十有八九是个女子。

    昨晚参加了夜宴的人本能地想起骆冰雁所说那些话,难不成这个凶手是那老宫主的女儿,跟昭衍一起来了?

    可她若要亲自动手,为何不去拿下仇敌头颅,反而去杀害江鱼和叶惜惜?

    这是两桩案子,偏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方咏雩站起身,对沈落月道:“沈护法,今天一早你再度派人去云水客栈‘请’人,是想要做什么?”

    沈落月冷冷一笑,她昨日还温柔大方,今天已变作了冷面罗刹。

    “你们一来,弱水宫就接二连三地出事,如今连宫主都不幸遇害,我等势必要讨个说法。”她抬起手,原本散开的弱水宫弟子再度聚集,将白道众人包围起来。

    江平潮巍然不惧,怒道:“说得好像只有你们弱水宫死了人,我们这里也是少不得说法的!”

    “既然如此,大家不如各退一步。”沈落月跟霍长老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弱水宫势要找到真凶,想必诸位亦然,不如暂时合作。”

    穆清眼眸微眯:“合作?”

    “不错!弱水宫在暗,诸位在明,我们一起将梅县刮地三尺,把凶手给抓出来!”沈落月神情狠厉,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如今,线索都指向那个叫昭衍的人,只要咱们找到他,一定能够水落石出!”

    江平潮半点不给她面子,寒声道:“我看不必了,大家道不同,不如各行其是,免得互相在背后捅刀子。”

    沈落月看了他一眼,忽而弯起嘴角,柔柔笑道:“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什么意思?”

    “宫主身死,弱水宫上下激愤,我等誓报此仇,为此不惜代价。若不同路,门人办事的时候恐怕顾忌不到各位安危。”沈落月眼中杀意暴涨,“毕竟,那个人最初可是为你们出头,你们说一句不认识,我们就一定要相信吗?”

    江平潮骤然抬头,穆清的手也握住了剑柄,场上一时剑拔弩张。

    方咏雩叹了口气,他本来想要带着大家抽身离去,现在是不得不趟浑水了。

    “好,我答应。”

    方咏雩不顾江平潮的瞪视,从刘一手身后走了出来,直至走到沈落月和霍长老跟前才转身面向白道众人,沉声道:“事已至此,我等皆不能置身事外,弱水宫想要找到杀害骆宫主的真凶,我们也要让两位同伴泉下安息,此案事急从权,在下忝为武林盟主之子,愿替大家作保。”

    他的声音不大,此时却能传入每个人耳中,众人看着这个向来羸弱无能的病公子,一时竟有些失神,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沈落月眸中精光闪过,笑容重新无害起来,道:“难得方少主如此明事理,我弱水宫必定信守承诺,不过……事情迟则生变,总得有个期限吧。”

    方咏雩转过身,问道:“多久?”

    “那昭衍既然留了三天期限,不如就定下三天。”沈落月抬起手,“三日之后,倘若真凶受伏,弱水宫自当重谢各位倾力相助,此后恩仇两清。”

    方咏雩不依不饶地追问:“如果三日之后,抓不到真凶呢?”

    沈落月只是笑,霍长老缓缓道:“宫主在时约束门人,如今群龙无首,难免有所疏漏……梅县,已经太平近十年了。”

第五十三章·寻踪

    这世间最浪漫的事情,莫过于美人见犹怜,花前月下夜。

    在这细雨霏霏的深更半夜里,有绝色美人热情如火地跟在自己后头到处奔波,实乃上辈子修得的福气,昭衍觉得自己运道实在不错,只是有些可惜——

    人是男生女相,花是血溅飞红!

    一脚蹬上青竹,转瞬间身轻如燕连踏七步,堪堪避开身后人逼命一掌,小臂粗的竹子登时爆裂开来,纷飞碎屑天女散花般向四面八方击去,昭衍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猛地抽出背后罗伞,伞面撑开旋转如轮,竹片打在上头发出一连串“叮叮”声,他顺势旋身落地,一个扫堂腿攻向敌人下盘,眨眼间拳脚互搏数个回合,昭衍下意识地侧过头,一把匕首破袖而出,险些割破了他的脸,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幽绿,显然淬了毒。

    他避过这一刀,手下半点不留余地,重新合拢的罗伞结结实实拍在对方胸前,跟抽上一铁棍也没两样,当即打得人胸中气血翻涌,往后连退七步,恰好刚才被打爆的竹子倒塌下来,拦在两人之间犹如楚河汉界。

    “这位兄台,从昨晚到现在,你追了我快十二个时辰了,还不肯放过吗?”

    昭衍一手拄着伞,一手掐着腰,神态难掩困倦,没好气地道:“在下既没勾引你娘杀了你爹,也没夺你妻女睡你相好,用得着这样穷追不舍?”

    与他对峙的是一名男子,满头鸦羽乌发,一身雪青衣袍,观其风姿仪态便知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何况他眉目清隽,姿容俊雅,整个人像是水墨画出来的一般。

    听到这句明嘲暗讽,青衣男子脸上毫无怒色,淡淡笑道:“牙尖嘴利,等下敲掉你满口牙,缝了你的嘴,看你还硬到什么时候。”

    昭衍想了想,认真道:“硬不硬这种问题,不是由牙口决定的。”

    “……”青衣男子不得不承认,论起不要脸,是他输了。

    噎了对方一句,昭衍心情大好,拍了拍身上的竹屑,道:“这位兄台,看你也是个老江湖,该知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你放我一马,自己回去搂着美娇娘度春宵,岂不比追在我后头吃灰好?”

    “我这辈子只听过一句道理,叫做‘斩草要除根’。”青衣男子寒声道,“小子,你自个儿做了什么心里清楚,跟我这儿插科打诨就不必了。”

    “兄台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昭衍故作惶恐地拍了拍心口,旋即阴阳怪气地笑了,“让我想想……是我大半夜不睡觉到处溜达,撞见一对小年轻拌嘴争执,闲得发慌跟上去看热闹?还是我目睹你那相好乔装做戏,将那俩好心人骗进小巷痛下杀手?亦或者,是我不知死活,当着你面打了你姘头,差点撕了她脸上那块遮羞布?”

    青衣男子目光幽冷地看着昭衍,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在下想来想去,应该就是这些事情了。”昭衍嘴角的笑意慢慢变得冰凉,“看来兄台是要杀人灭口了?”

    青衣男子忽然道:“我听说过,你叫昭衍,来梅县还不到三天,来历不明,师承不知,甫一踏入此地就替望舒门弟子出头,杀了弱水宫八个门人,还给弱水宫主骆冰雁送了一封索命信。”

    昭衍道:“不才正是在下,兄台有何指教?”

    “骆冰雁认为你与当年的老宫主有故,此番是为其讨仇而来,真的吗?”

    “那什么老宫主在世的时候,在下还没出生,哪有什么故?”顿了下,昭衍话锋一转,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不过嘛,他女儿生得明艳动人,我是很乐意跟她有故的。”

    他这笑容有些露骨,但凡男人看了,没有不明白其中深意的。

    青衣男子心下暗道,骆冰雁的推测没有错,那老宫主的女儿不仅活了下来,还想要为父报仇,于是找上了这么个艺高胆大的江湖散人,不知她自己是不敢来还是仍藏在暗中窥探。

    想到这里,青衣男子眼中冷意稍退,他细细打量昭衍,觉得除了那张嘴,其他都还顺眼,于是道:“天下美人何其多,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识。”

    昭衍挑起眉,问道:“若我想见识一下昨晚那位带刺美人,兄台也肯仗义割爱吗?”

    青衣男子半点犹豫也无,淡淡道:“只要你情她愿,有那福气消受便可。”

    “巧了,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讨好美人。”

    昭衍反手将伞挂回背后,对青衣男子一笑,双手空空地朝前走去,眼看就要跨过那根竹子,脚下忽然用力,半截竹子被他猛地踢飞出去,带起一大片碎草泥土,刹那间迷了人眼。

    青衣男子早防着他发难,眼下半点不慌,左边袍袖翻飞挡住扑面而来的尘土,耳中听得风声,右手屈指成爪往前抓去,果真抓住一物,却不是拳脚兵刃,而是一块沾了牛粪的臭石头!

    石头入手,那腌臜物也污了掌心,甩也甩不掉,从胃里升起的恶心感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席卷而来,青衣男子抬头只见那滑头小子已没了踪影,敢情是压根没想跟自己硬碰,戏耍一把,风紧扯呼!

    “该死!”

    青衣男子一把丢开石头,撕下大片衣摆狠狠擦手,他身如鬼魅般在林间穿行,比那飞鸟还要快,可惜昭衍在寒山苦修五年,每日都要在孤鸾峰上下来回,武功如何暂且不提,轻功早已远超寻常,别说是这苍茫竹林,哪怕在雪地上也难见脚印,这一下错了眼,再想追到他就难如登天了。

    果不其然,青衣男子一路追出竹林,眼前夜色苍茫,隐约可见屋舍轮廓,一道小河截断前路,河面无桥无舟,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青衣男子的脸色阴沉如水,他一路淌进河里,感受着冰冷河水冲刷身躯,把手上的恶臭黏腻也一并洗去,几乎要把理智烧尽的怒火这才平息些许,眼神依旧森冷无比。

    他像是水鬼一样离开了这里,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

    直到他走了许久,一道人影才掀开某户人家的干草垛子,从里面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青衣男子怎么也没想到,昭衍着实跑了,却不是往前逃得越远越好,而是胆大包天地落在了他后面。

    被人追杀了一整天,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昭衍从来不是好脾性的人,即便这麻烦是他自找的。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他下山讲起。

    且说二月十一那日,昭衍收拾好行囊,拜别了步寒英与寒山众人,独自下山返回雁北关,借着帮忙擒拿朱秀禾一事,轻松被边关盖印放行,本来准备搭上商队便车尽快赶去中州,没想到驿站及时送来了一封信,竟是许久不见的尹湄。

    昭衍在寒山这五年不说是避世,也跟旁人少有交集,尹湄每年都会抽空来看望他,两人相处亲如姐弟,又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分寸,他不过问尹湄在外做什么,尹湄对他无所求,是故这次陡然收到了尹湄的加急来信,昭衍心中“咯噔”一下,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幸而信上虽不报喜也不报忧,只是请他绕路南下,往东海府泗水州的梅县走一趟。

    梅县占据交通地利,东南两地人士无论北上还是西行都得路过此地,得天独厚的水陆生意滋养出弱水宫这个庞然大物,相比黑道其他五大魔门,弱水宫早年行事暴戾,后来换了骆冰雁做宫主,以一介女流之身把弱水宫打理得有声有色,收束门人震慑一方,在魔门之中可称一朵奇葩。

    如今武林大会时日将至,各路人马都赶往中州栖凰山,梅县这边势必鱼龙混杂,免不得生出事端,尹湄得到一个密报,说是有人想要借此机会在梅县做些手脚,矛头指向弱水宫和路经此地的白道门派,恐怕要生出大祸。

    尹湄给的线索不多,想来对方行事十分隐蔽,昭衍一时也犯了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等他风尘仆仆赶到梅县,弱水宫门人欺侮望舒门女弟子一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看似只是一帮好色恶徒冲动行事,可昭衍心里清楚这恐怕是那幕后黑手已经开始动作了。

    为了引蛇出洞,昭衍找到那八个犯下罪行的畜牲,以残酷嚣张的手法将之杀掉,又盯紧了弱水宫的反应行动,果然发现一点异样——整件事虽因望舒门而起,可那幕后黑手真正要对付的其实是后来抵达的海天帮,否则梅七娘没必要在被识破伪装后故技重施,去酒楼招惹准备置身事外的江平潮一行人。

    确定了这点,昭衍故意留下姓名,然后赶去了羡鱼山庄。

    尹湄在信上提到了骆冰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尽管是个喜怒无常的女魔头,可相比江平潮和穆清这些初来乍到的愣头青,昭衍更乐意跟这位弱水宫之主通气,何况幕后黑手既然想要梅县大乱,便是与骆冰雁多年来的理念利害相悖,她若不肯服软,就是对方必须铲除的绊脚石。

    然而,昭衍不过是初出江湖的无名小卒,还杀了弱水宫门人,骆冰雁凭什么信任他?

    以己推人,昭衍觉得自己若是骆冰雁,见面后先废他半身筋骨才能好好谈话。

    因此,昭衍趁骆冰雁疲倦之际,凭借轻功潜入她的卧房,留下了一封信。

    所谓“三日取命”不过是他故意写下的恫吓,借此提醒骆冰雁恐有杀身之祸,一个女人能够执掌弱水宫近二十年,凭借的从来不只是高强武功,还得谨慎多疑,有了前面发生的事情,再加上这封“索命信”,骆冰雁势必会警醒起来,再想对她暗下杀手定不容易,只要危机浮现,昭衍就有了跟骆冰雁商议合作的底气。

    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骆冰雁竟然死了。

    昭衍至今想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昨天后晌,他给骆冰雁留下信后不敢久待,速速离了羡鱼山庄,潜伏附近小心窥探,不多时见到霍长老和沈落月联袂而出,带着人手奔赴中城。过了一会儿,霍长老挟持一名少女返回山庄,昭衍在酒楼里见过一面,记得她是江平潮的妹妹,顿时明白这是在“请人”。

    果不其然,沈落月带着江平潮一行人稍后而至,昭衍看着他们进入羡鱼山庄,自己也仗着天色渐暗跟了进去,只是顾忌骆冰雁,不敢靠得太近,藏在宴厅外面一棵大树上,凭借修炼《截天功》得来的出众耳力,听见了里面人的谈话交锋。

    骆冰雁的软硬皆施,江平潮和方咏雩的犹豫不决,叶惜惜的愤恨不平……各方表态都在昭衍意料之中,在叶惜惜跟江鱼离开羡鱼山庄后,他思量片刻就跟了上去。

    身为死者至亲,白道任何人都可能接受骆冰雁的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唯独叶惜惜难以接受,幕后黑手想要梅县大乱就不可能让双方和解,从叶惜惜这里最好下手,尤其她现在气愤出走,身边只有一个江鱼。

    昭衍落在他们后面,从羡鱼山庄一路跟到了暗门闾左,叶惜惜显然是气急了,她根本不想回客栈被人七嘴八舌地劝说,提剑闯进这下九流之地收拾那些地痞流氓,救出了好几名被拐妇孺,下手一次比一次重,把江鱼也激起了火气,正当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从巷子里传出女子的哭喊声,两人立刻闭嘴,拔出兵器赶了过去。

    那巷子昏黑杂乱又七扭八拐,昭衍又落后他们五十步外,难免跟丢了片刻,没成想这一转眼就是生死之别。

    巷子里的确有一名女子。

    斗篷罩身,黑衣蒙面,几乎与夜色完美融合,江鱼跟叶惜惜都没有及时发现她,正当两人环顾的时候,这女子暴起发难,从背后钳制住叶惜惜持剑的右手,直接刺向了江鱼!

    两人站得很近,这一下出手狠厉,江鱼直接被一剑穿心,叶惜惜大骇之余想要挣脱反击,结果那女子端得心狠手辣,竟是紧握她的手腕调转剑锋,要她“自刎”当场!

    昭衍来晚一步救不得江鱼,见此情形立刻打出一块石子想要救下叶惜惜,没想到此处除了那蒙面女子,竟还藏了一个人,那颗救命石子在半空与另一颗石子相撞,双双爆碎开来,昭衍的藏身之处也暴露出来,但见眼前一花,一名貌若好女的青衣男子提掌杀来,若非他反应迅疾,恐怕一照面就要伤在对方手里。

    他避过了这一掌,也就失去了救下叶惜惜的最后机会,眼睁睁看着剑锋划过颈侧,刚才还美丽鲜活的女子眨眼便气绝身亡。

    蒙面女子显然跟青衣男子是一伙的,虽没料想来了个不速之客,应对起来默契万分,好在她武功比那青衣男子要低,昭衍抓住这个破绽下了重手,这才从暗巷里脱身开来,却不料青衣男子非但武功高强,轻功也厉害得紧,竟然一路追着他来了。

    这下可苦了昭衍,从昨晚到现在已近十二个时辰,他只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不是内息绵长生生不绝,恐怕能被活活耗死。

    最令他惊愕的是,休息时从人们嘴里得知了一个消息——

    昨晚不止出了一桩凶案,骆冰雁竟然也死在了羡鱼山庄里,他那封留书当真成了索命信,梅县各城门紧急封锁,昭衍已经是被黑白两道联合追捕的“凶手”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偏那青衣男子还在后面紧追不放,昭衍不是没想过放手一搏,可对方武功至少跟自己在伯仲间,暗地里还不知道有无后手,贸然硬抗只是送命,索性耍了个花样,堪堪从对方眼皮子底下逃开。

    “你追了我快一整天,现在风水轮流转,该到我来了。”

    昭衍自语两声,运起轻功朝着青衣男子消失的方向追去,足下不惊微尘,连屋檐下的野猫也没发现曾有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这青衣男子果真十分谨慎。

    从小河离开,他先去布庄拿了一整套深色的新衣鞋,然后在阴影中快速前行,中途转了好几圈,若是轻功弱些的恐怕已经被他绕晕,昭衍屏息沉气,像鬼魅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直到四更天将至,远处一座巍峨山庄在夜幕中若隐若现。

    这青衣男子竟然来了羡鱼山庄。

    昭衍夜闯此地两回,不说见过了弱水宫所有门人,也看了个七七八八,从不知道山庄里还有这号人物。

    他藏身树后,见青衣男子不走正门,从高墙死角翻了进去,显然不是弱水宫的人,却对这里十分熟悉。

    弱水宫里,必然有此人的内应。

    昭衍一瞬间想到了昨晚那杀害叶惜惜二人的蒙面女子,对方出手狠辣老练,又懂得掩藏招法路数,定然是刀口舔血的老江湖。

    眼眸微眯,昭衍沿着青衣男子的路径潜入羡鱼山庄,此时已经不见了对方踪影。

    杀害骆冰雁的真凶尚未抓到,沈落月跟霍长老一合计,将宫主尸身暂且放入地下冰窖里,有冰块保护尸身,少说七日不腐不坏。

    冰窖附近守卫众多,霍长老更是亲自在此看着,昭衍要亲眼看一看骆冰雁的尸身委实困难,想到自己的画像已经在一日间贴满了梅县大街小巷,他只能无奈放弃,往后山去了。

    骆冰雁被杀一事闹得很大,梅县所有势力都被发动起来,哪怕昭衍一整天都在疲于奔命,也从市井间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她是在温泉练功时被人一剑封喉,附近十八个守卫也惨遭灭口,骆冰雁的脸上还被刻了一个“昭”字。

    昭衍乍闻此事,心中简直啼笑皆非,可惜眼下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骆冰雁是被他所杀,能够替他作证的四个人里已有两个死了,剩下两个恐怕恨不得把事坐实,他既然见不到骆冰雁的尸身,就只能来看看这案发之地了。

    后山温泉本就是骆冰雁的私人禁地,如今出了这桩血案,旁人更不敢踏足半步,沈落月派人将此地远远围了起来,若非她陪同,谁也不准擅闯。

    细雨渐渐大了,天上月黑风高,周遭灯笼烛火也摇曳起来,守卫们不过片刻恍神,昭衍已经从山壁阴影下掠过,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假山之后。

    温泉里白雾袅袅,隐有天光从石壁缝隙间漏下,昭衍没带火折子,从怀里取出一颗夜明珠,借着这点光细细查看,果真没看到剑痕掌印一类打斗过的痕迹,骆冰雁当时留下的衣物还挂在树杈上,她惯用的金珠白练就在衣物最上面,若是遇到什么变故,探手可得。

    白练盘绕整齐,足见骆冰雁死前没动过它。

    死到临头,她为什么不用兵器护身?不外乎来不及,或者做不到。

    昭衍仔细打量四周,老树和石头上面没有软钢丝缠绕勒紧的痕迹,说明凶手的确是亲手持剑将她割喉的,然而这里的空间不算很大,温泉占据了七成有余,

    哪怕凶手拿着长剑,若是骆冰雁没靠近水池边,剑锋也不足以抵达她身周两尺。

    既然如此,当时只有两种可能,一为凶手是在岸上杀人后抛尸入水,二是凶手下水杀人。

    若为前者,地上或石壁上当有血迹残留,昭衍仔细看过了缝隙,一无所获。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昭衍正要返回水池边,突然听到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当即侧身躲避,竖起右臂挡下背后袭来的一爪。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昭衍看到了一个身量与自己相仿的人,身着夜行衣,脸上扣了一张狰狞鬼面具,只露出一双亮若寒星的眼睛!

第五十四章·线索

    什么人?!

    一瞬间,昭衍的右臂横出曲肘撞向鬼面人腋下,同时左手倒握伞柄,伞面“哗啦”一声怒放张开,反手朝鬼面人脑袋呼扇过去,后者刚挡住了腋下空门,察觉到劲风扑面,立刻反扣住昭衍右臂往后拉拽,整个人与他擦肩错开,暗藏在伞缘下的细小骨刺堪堪从他脸侧刮过,割下了一缕乱发。

    错身之后,昭衍单足踩着伞柄立在水池上,伞面接水如船舶,衬得一个大活人轻若鸿羽,鬼面人只看一眼便知他的轻功远在自己之上!

    夜明珠在刚才的交手中落了地,碧绿幽光只能隐约照出他们的影子,昭衍盯着那鬼面人看了片刻,观其身形体态与青衣男子大不相同,低声问道:“阁下何人?”

    “你是昭衍。”鬼面人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杀人之后还敢回来,当真是不怕厉鬼缠身吗?”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昭衍嗤笑一声,“倒是阁下如此鬼祟,不分青红皂白就对我痛下黑手,难道是贼喊捉贼?”

    鬼面人不言,脚下倏然踏出一步,昭衍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影就来到眼前,提掌朝自己面门打来,他半点不怵,身子凌空一折,握住伞柄顺势一扬,一片水花连珠起,劈头盖脸打向鬼面人,看似轻飘无着力,每一颗都像铁莲子般打在身上生疼,换了一般人难免手忙脚乱,却见那鬼面人双掌画圆,内力搅动气劲翻涌如浪,水珠都被他悉数震开,脚下一个千斤坠,直直朝昭衍背脊踏去!

    昭衍不慌不忙,将伞合拢反手一挡,人也借力飞了出去,鬼面人一击未中,下一招又紧逼过来,但见他扯下那条挂在树枝上的金珠白练,反手过肩一甩,白练便如蛟龙出水噬人而至,昭衍侧身一闪,金珠打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石砖立刻龟裂开来,可见这柔若无骨的武器裹挟了何等骇然刚劲!

    鬼面人显然是极擅鞭法,这下抢得白练在手,出手迅疾无迟滞,白练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一条白龙妖在这洞窟中显出原形,眼前所见尽是白影飞掠,压制得昭衍进退两难,心里也逐渐回过味来,把这鬼面人骂了八遍不止。

    江湖上的鞭法好手不多也不少,骆冰雁是其中佼佼者,自创一套玉龙鞭法,打杀了不知多少仇家好汉,可她的鞭法走以柔克刚之路,与许多鞭法大同小异,重迅捷轻劲力,眼前这鬼面人的鞭法却是有别其他,不仅灵动多变,更是刚猛凶狠,显然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

    昭衍只在一个人手里见过这种鞭法,比眼前的鬼面人高绝不知多少道行,二者间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倘若毫无干系,怕是傻子都不信。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昭衍心中浮现,他看向鬼面人那双含煞冷眸,依稀看出几分熟悉影子,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荒谬感。

    恼火之下,一句“病痨鬼”立刻涌到了嘴边,又被理智生生压下,昭衍心下暗道:“好啊你,当初我传下功法救你一命,你却要恩将仇报,看我怎么收拾你!”

    拿定了主意,昭衍窥准空隙飞身扑出,罗伞再度张开,金珠携千钧之力砸在上头,竟没把这看似平凡朴素的伞面穿洞打破,鬼面人顿时一怔,旋即察觉不妙,身躯如燕斜飞掠出,终是慢了一步,右肩已被昭衍屈指抓住,那手指甲分明齐缘剪去,顺势下滑竟是破衣入肉,从肩头到手腕立刻出现了五道狭长血痕,不等他挣脱开来,昭衍空出的左手也落在他手肘上,内推外拉同时用力,但闻“咔嚓”一声响,鬼面人只觉得一股剧痛在两处骨缝间炸开,疼得钻心刺骨,手里一时失了劲力,金珠白练飘飞出去,人也被昭衍一脚踹下了温泉水里。

    幸好过了一天一夜,下在温泉水里的药力早已散尽,等鬼面人爬上岸来,入眼已不见了昭衍踪影,那滑头家伙显然是讨得便宜就跑了!

    “混账!”鬼面人暗骂一声,知道以昭衍的轻功造诣,自己是万万追赶不上了。

    他们刚才闹出的动静有些大,已有附近守卫察觉不对前来查看,鬼面人透过假山缝隙望见火光由远至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将金珠白练挂回树上,捡起掉落在地的夜明珠揣进怀里,脚下一蹬,连踏两块山石,身轻如燕地上了穹顶,从那面倾斜山壁下脱身出去。

    鬼面人小心绕过守卫,一路潜行回到山脚下,找了个幽暗死角换掉夜行衣,摘下狰狞面具,露出一张犹带三分病气的清俊面容,赫然是方咏雩。

    方咏雩脸色阴沉,将夜行衣和面具丢下山涧,心里还是气不顺。

    他今晚夜探温泉不是一时兴起,盖因白天人多眼杂,自己又是众所皆知的“绣花枕头”,做起事情难免束手束脚,既然弱水宫步步紧逼,与其留在江平潮他们身边,不如光明正大地留下来,沈落月等人再怎样毒辣,总不敢在三日期限内对他贸然动手。

    然而,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先是江烟萝无论如何也不放心他,死活带着秋娘留在羡鱼山庄跟他做照应,紧接着是骆冰雁的尸身被封存安放,他一个外人,又不是经验老到的仵作,自然不能再多看一眼。

    唯一庆幸的是,借着秋娘在此,方咏雩好说歹说将刘一手送去照应江平潮等人,少了这么个寸步不离的盯梢,石玉又是个心思单纯的,轻易被他糊弄睡下,秋娘守着江烟萝住在隔壁院子,只要他小心一些就不会惊动她们。

    因此,方咏雩思量之后决定再去温泉看看,寻找白天可能遗漏的线索,没想到那地方今晚热闹得很,已有不速之客在自己之前到了。

    方咏雩当日在香满楼见过昭衍,对方也没有遮掩的意思,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此番交手非但没讨得好,反而吃了闷亏,变成一个落汤鸡了。

    一时间,方咏雩藏在袖中的伤口又隐隐作痛,恨得咬牙切齿,又很快冷静了下来。

    这桩案子大有问题。

    若是依照先前猜想,昭衍是替那老宫主之女前来复仇,在骆冰雁死后,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只需要设法出城便可逃之夭夭,没必要冒着大风险重回羡鱼山庄,就算是要拿走什么作为祭品或凭证,金珠白练就高悬在那里,也没见他动过一下。

    他今晚来到温泉洞窟,更像是和自己一样,趁着夜深人静寻找什么,不外乎杀人时遗落的重要物品,或者线索。

    方咏雩倾向于后者,可惜他要隐藏身份,不能跟昭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如此胡思乱想,方咏雩今晚注定是睡不着了,他正要找个地方暂作休憩,恰好一阵山风吹来,鼻尖嗅到了一股硫磺味道。

    这里四下无人,方咏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洞窟聚气难散,硫磺味道比寻常温泉都要浓重,故而骆冰雁用了香料中和,可如今她死了,香炉随之冷寂,硫磺的气味就显得十分霸道,哪怕他落水不过几息时间,浑身都染上了浓浓的硫磺味。

    骆冰雁死在温泉水池里,周遭石壁和地砖不见半点血迹残留,说明凶手是在池中将她割喉,鲜血都滴溅在水里,那人必定下过水,身上一定也有这种硫磺味。

    纵观整个弱水宫,能被允许进入温泉洞窟的人并不多,已经死去的十八名守卫身上没有这味道,那两个仆妇身上倒是有,她们常年伺候骆冰雁,必然是她相信的人,身上有这味道不足为奇。

    温柔散对武功高强的人药性愈烈,骆冰雁对它了如指掌,药性方才发作就该被她警觉,那时候她会做什么?自然是叫信得过的人进去。

    “我们错了……”

    冷汗不经意间从额角滑落,方咏雩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大错!

    若在平时,能够杀死骆冰雁的人必然是绝顶高手,可她中了温柔散,一动内力只会催化药性,哪怕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也能要她性命!

    方咏雩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骆冰雁身为宫主,她的尸身被存放在地下冰窟,那十八个守卫就没有这样的待遇,尸体被堆放在一间空屋,看守的人没几个,现在正打盹儿,冷不丁看到方咏雩前来,立刻拦门问道:“方少主,大晚上来这里做什么?”

    “想到一些线索,来看看。”方咏雩眼下无心跟他们废话,“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进去。”

    看门人对视一眼,派出一个机灵的跟他进去,方咏雩浑不在意,入内之后直接把十八张遮尸布都扯开,露出底下半身赤膊的尸体。

    十八个守卫,十八道穿心剑伤,看起来是一人所为。

    方咏雩仔细看着这些尸体,手指一寸寸抚过伤口,如同端详最亲密的情人,令跟在他后面的弱水宫门人看得心里发怵,以为这病秧子是犯了癔症或有什么怪癖,几乎要叫人了。

    半晌,方咏雩收回手,面沉如水。

    这十八人都是昨夜死去的,尸体僵硬程度和尸斑扩散速度也该大致相同,可他一点点触摸按压,发现其中五个人的尸体格外僵硬,方咏雩虽不精通仵作之道,小时候却见了不少死人,知道这五个人少说早死了一天。

    他想起了温泉洞窟的布置,十八个守卫划为五组,分别守住前后左右上五个方向,如果有五个蓄谋已久的杀手混进去,然后齐齐发难,能不能出其不意地杀掉同组其他人?

    那自然是能的。

    方咏雩望着这些尸体,迅速将线索串联起来,在脑海中尝试还原昨晚发生的事情——

    宴会结束后,霍长老去找医者疗伤,沈落月将他和刘一手送入客房后离开,骆冰雁回寝居处取了换洗衣物和香炉,于三更天时前往温泉洞窟练功,十八个守卫分散四方,两名仆妇抱着洒扫工具等在假山外。没过多久,下在温泉水里的温柔散药性发作,骆冰雁察觉不对,以她谨慎小心的性子,决不会将自身弱势暴露在武力高强的守卫面前,于是她强作镇定,跟往常一样把两名仆妇叫进来,她们下水搀扶她起身,却没想到会突然发难,一人捂嘴,一人割喉。

    气力被温柔散的药性卸去,血色在温泉水里氤氲,仆妇们确定她死了,上岸换了提前带好的衣服,把血衣和凶器藏回木桶里,装作无事发生地走出去,在她们俩走出洞口的时候,五个杀手同时收到信号,立刻出剑杀死身边的守卫,再将那五个提前杀掉的守卫拖过来,补上自己的空缺,然后带走仆妇们手里的东西全身而退,营造出外来凶手的假相。

    做完了这些,两个仆妇回到本来的位置,如往常那样安静等待,直至五更天到来。

    “我早该明白的……”

    方咏雩喃喃自语,旁人只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方少主,您明白什么了?”

    “那两个仆妇在哪里?”方咏雩突然转头看来,吓了他一跳。

    这人还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哪、哪两个?”

    “就是伺候骆宫主沐浴的那两人!”方咏雩厉声道,“她们在哪里,带我过去!”

    心急之下,方咏雩泄露出一点气势,浑厚武息化作无形迫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这位病弱公子变得十分陌生恐怖,什么心思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连忙道:“您、您随我来……”

    他连滚带爬地在前领路,没注意到身体孱弱的方咏雩竟然能跟上自己,不多时就到了粗使役人住的偏院,拍门喊了几声,门房揉着眼睛走了出来,本欲破口大骂,借着火光看见方咏雩的脸,这才收敛起来,神情依旧不满。

    方咏雩懒得计较这些,直接把来意说了出来,那门房想了想,道:“那两个婆子啊,不在这里。”

    “什么?”带路的人愣了一下,“沈护法不是吩咐过,不准她们出去吗?”

    “是啊,可是入夜不久她们就被霍长老带走了,说是审问。”

    方咏雩的脸色顿时大变,他来不及多说几句,匆匆赶到弱水宫的地牢,奈何为时已晚。

    那两个仆妇被绑在架子上,浑身鲜血淋漓,已是不活了。

第五十五章·隐情

    两名仆妇的尸体被平放在地,身上虽然伤痕累累,执刑人却很懂得拿捏分寸。

    她们是死于中毒。

    二人的后槽牙里各镶有一颗毒囊,只要轻轻咬破蜡封,见血封喉的毒药当即发作,任是神仙也难救。

    乍一听来,这两人的死与霍长老并无多大干系,他述说始末时难掩懊恼和愤恨,唯独没有心虚。

    方咏雩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笼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攥紧,问道:“霍长老为何要突然提审她们?”

    霍长老反问道:“宫主遭人暗害,此二人乃是仅存活口,难道我不该审问清楚?”

    “该,但不应由你一人来做。”

    沈落月闻讯而来,恰好听到了霍长老这句话,顿时惊怒交加,厉声道:“我早已下令将这两人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她们不得离开房门,也不准任何人动用私刑,霍长老难道不知?”

    霍长老平静地道:“我今日带人在外搜寻凶手,委实不知。”

    沈落月气得脸色发青,知道他是不服自己,却也无可奈何,弱水宫里就属这人资历最老,地位仅次于宫主,平素就压她一头,得两位护法同气连枝才能跟他分庭抗礼,现在骆冰雁死了,左护法远行未归,以她一人之力着实不好应付他。

    可是沈落月眼下若选择打碎牙齿和血吞,以后凭什么让门下弟子对她马首是瞻?

    拿定主意,沈落月正要当场发作,却听方咏雩冷冷道:“霍长老不知沈护法的命令,也不知审讯疑犯之前要搜遍全身,提防对方暗藏杀手吗?”

    牙齿藏毒是江湖人惯用的伎俩,霍长老司掌刑罚多年,倘若连这点防备也做不到,这长老之位恐怕早该换人来坐了。

    方咏雩这一问利如针刺,沈落月胸中怒火也消了大半,再看霍长老时,眼里已带了三分警惕。

    然而,霍长老面上依旧不见半点慌乱,有些懊悔地叹了口气,道:“整日奔波无果,一时情急乱了方寸。”

    老奸巨猾!沈落月心里冷哼一声,知道纠缠无益,索性对方咏雩道:“方少主,你急忙赶来找人,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的确如此。”方咏雩看向仆妇尸身,“白日里我们进过温泉洞窟,都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骆宫主和这二人身上气味最重,我回去思量许久,既然骆宫主是被凶手在水池中杀害,凶手身上必定也有这股味道,短短一日间难以消散,若不是凶手逃之夭夭,就是设法令人不起怀疑,她们俩极具嫌疑。”

    “可她们不会武……”沈落月忽然语塞,美眸慢慢睁大,“不对,水里有温柔散,武功越高越容易中招,反而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行动自如!”

    “不错!”方咏雩转头望着霍长老,“倘若如此,事情就有了另一个疑点,即便此二人能够利用温柔散杀害骆宫主,又该如何从十八名守卫的眼皮子底下活着离开洞窟?我赶去殓房仔细验看那十八具尸首,发现其中五具死于剩下十三人之前,恐怕是有五个杀手混入其中,在仆妇得手之后骤然发难杀掉了他们!”

    霍长老眉头一皱:“你如何证明?”

    “我来时已经让人赶去客舍,请海天帮的秋娘前往看管尸身,你们若是不信,去县衙找个经验老到的仵作一看便知。”方咏雩淡淡道,“我从小见多了死人,这一点还是能看出来的。”

    秋娘如今虽然长伴江烟萝身侧,当初也是个响当当的厉害人物,弱水宫同样做着水路买卖,没少跟海天帮争利,当年霍长老与秋娘没少交手过,闻言脸色微沉,却没有发作。

    沈落月乐得看他吃瘪,便不计较方咏雩在弱水宫地盘上自作主张一事,追问道:“你认为仆妇跟杀手早已串通,所以赶来问个清楚?”

    “是,可惜我来晚了。”

    仆妇到底不如死士,即便长出了一副狼子野心,没经历过积年累月的训练,怎么也不可能面对诸般酷刑无动于衷,想来她们自知这点,才会选择服毒。

    目睹霍长老在对峙中稳占上风,方咏雩知道今晚是不可能凭借沈落月从他口中逼问一二,索性把自己查到的东西当面说了,在沈落月心里埋下一根大刺,也好看看霍长老接下来的反应。

    他不怕狗急跳墙,就怕那狗钻洞跑了。

    离开地牢,东方天际已见一线鱼肚白,方咏雩虽然彻夜未眠,却不感到丝毫疲惫。他往客舍走去,果然见到江烟萝已经起了,正坐在院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石玉陪在她身边,不时抬头朝院门口望来,见到方咏雩的身影,焦急的神情终于一松,忙不迭地上前迎道:“少主,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啊?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声惊动了江烟萝,她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到方咏雩平安归来,顿时长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表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方咏雩屏退了院里其他婢子,接过江烟萝递来的温热蜜水喝了满盏,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将今晚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只隐去了自己夜探温泉洞窟与昭衍交手的事情。

    江烟萝虽然出身海天帮,到底还是个女儿家,何曾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随着方咏雩的述说,她面上神情一时紧张一时担忧,听到最后忍不住以帕掩口,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表哥切勿再以身犯险,当心行事!”江烟萝轻声道,“这羡鱼山庄到底是弱水宫的总舵,与我等不是同路,谁也信不得。”

    方咏雩郑重道:“我晓得,这才请秋姑姑亲自走一趟,还要多谢表妹助我。”

    “表哥何必如此客气?”江烟萝摇摇头,眼眶微微泛红,“我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可是兄长他们如今不在身边,刘叔也被你派了出去,你深夜查案却连石玉也不带上,倘若有个……叫我如何对姑妈交待?”

    方咏雩听她句句皆是关怀,又提到了江夫人,原本对她硬要留下的不满也散了,正色道:“表妹放心,我明白的。”

    江烟萝破涕为笑,微红的眼尾如同晕染胭脂,恰似三月春桃沾雨露,美得娇艳欲滴。

    她让石玉把备好的饭食汤羹端上来,亲眼看着方咏雩吃饱喝足,这才道:“表哥昨日让我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眉目了。”

    方咏雩留在羡鱼山庄,说是帮忙查案,实则是做人质,一举一动都有不少人盯着,相比之下江烟萝的行动就要便利许多,她又是个温婉娇弱的少女,谁也不会生出多少防备之心,打听些并非隐秘的消息便轻而易举。

    闻言,方咏雩眼睛一亮,催道:“说说看。”

    “两年前,弱水宫为了一批海货跟镇远镖局对上,骆秋雁亲自出手与镖局李大当家力战,虽然得胜却受伤不轻,回程路上遭遇到仇家伏击,伤势愈发严重,从那以后就时常闭关,一应事务大半分摊给霍长老和左右护法,今年初还在祭典上说出了准备传位于贤的事情。”

    方咏雩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消息,追问道:“知晓她意属何人吗?”

    “骆冰雁未曾说过,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准备在霍长老三人之中择其一。”江烟萝心细如发,把这些事情打听得十分详尽,“此三人中,霍长老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武功也是最高,当初全力助骆冰雁登上宫主之位,按理说早该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却被骆冰雁过河拆桥,做了劳什子刑堂长老,不过他手腕强硬不失城府,从他手底下磨砺出来的弟子都对他马首是瞻,如今已是弱水宫真正的二把手;右护法沈落月虽是女流之辈,却是骆冰雁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对外长袖善舞对内左右逢源,跟不少管事都交往密切,替弱水宫立下过汗马功劳。”

    “那么左护法呢?”方咏雩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次过来,我们还未见过此人。”

    “是,我们来得不巧,他不在梅县。”江烟萝道,“左护法名叫水木,今年不过弱冠,在三人之中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是骆冰雁从河里救回的孤儿,也是她亲传徒弟,据说两人情同母子。”

    方咏雩眼睛微眯:“本事如何?”

    “是个练武奇才,得骆冰雁一身真传,力压沈落月,直追霍长老,擅使弓箭,十五岁时三箭射杀海寇首脑,江湖人称‘天狼弓’。”江烟萝仔细斟酌了一下,“水木武功高强,可在为人处世之道上尚有欠缺,骆冰雁从去年开始让他学习打理俗务,上个月奉命北上处置临州分舵贪私一事,想来如今已得知消息了。”

    临州与泗水州同属东海府,两地之间相距六百余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日便可抵达,方咏雩在心里估算了一番,恐怕水木现在已经在赶回路上,再过一两日就该到了。

    难怪沈落月要求定期三天。

    根据江烟萝打听到的消息,方咏雩不难推测出骆冰雁真正意属之人正是水木,想来沈落月跟霍长老心里也有谱,他二人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骆冰雁之死,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江烟萝候到现在就是为了把这一番话告诉他,说完之后难掩疲态,自去房中歇息了,方咏雩也觉得疲惫涌上,让石玉准备了一桶热水,正要脱衣沐浴,冷不丁看到一片桃花瓣飘过眼前,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水面上。

    客舍里只有一棵四季常青的老松树,方咏雩今晚只在一个地方看到了桃花,便是那地牢外面的小桃林,许是树下埋了太多死人,那片桃花开得格外艳丽。

    石玉正低头摆放胰子和布巾,忽然听到方咏雩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去给表妹守门,她身边得有人看着。”

    经历了先前一遭,石玉有些不乐意,一看方咏雩已经入水,想这一时半会儿他也跑不到哪里去,不情不愿地应声出去了。

    房门关闭,水汽升腾的屋里只留下方咏雩一人,他缓缓睁开眼睛,语气平静地道:“暗处的朋友,还不出来吗?”

    这一句莫名其妙,屋里也无声应答,若是旁人见了恐怕要当他犯了癔症跟鬼说话。

    方咏雩一手握住了葫芦瓢,道:“阁下也是七尺男儿,看个大男人洗澡有什么意思?”

    “你要是姑娘家,我还不敢看哩!”

    房梁上传出一声轻笑,黑影翻身跃下,在他落地刹那,方咏雩一瓢水泼了过去,对方似乎料到他有此一招,“哗啦”一声撑开素白伞面,热水泼在上面点滴不留,方咏雩顺势跳出浴桶,反手扯下屏风上的衣袍披在身上。

    “就算我说你不如姑娘家好看,也不必请我喝洗澡水吧?”

    伞面合拢,昭衍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笑着看向浑身湿透的方咏雩,促狭道:“方少主,又见面了。”

    方咏雩道:“早知阁下是个厉害人物,当日在香满楼就该请你喝一杯。”

    “香满楼?”昭衍嗤笑一声,“你拿了我的夜明珠,还在这儿跟我装傻呢?”

    方咏雩负在背后的手用力攥紧,他想到那片桃花瓣,冷冷道:“你跟踪我!”

    昭衍真诚地道:“方少主放心,你在小树丛里换衣服的时候,我一眼也没看。”

    方咏雩:“……”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厚颜无耻的王八羔子!

    气恼只是一瞬,方咏雩很快冷静了下来,此人既然从温泉洞窟一路跟到这里,自己先前做的事情恐怕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却故意丢下花瓣现身出来,说明他必有所求。

    方咏雩开门见山地问道:“阁下意欲何为?”

    “爽快!”昭衍笑眯眯地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要看一眼骆宫主的尸体。”

    “凭你的本事何必求我?”

    “那里守卫森严,我不想打草惊蛇。”

    听到“打草惊蛇”四个字,方咏雩沉声道:“你既已杀了骆宫主,难道连她的尸身也不放过?”

    昭衍叫屈道:“倘若人是我杀的,我一定不叫任何人知道,更别说闹得满城风雨,还在这里跟你废话。”

    骆冰雁脸上那个“昭”字着实与留书笔迹相同,短时间内要想模仿一个人的笔迹很难,可若只是模仿一个字,那就易如反掌。

    方咏雩对这点心知肚明,嘴上却道:“你拿什么证明?”

    “这就要请方少主帮忙了。”

    “那你可以不必想了。”方咏雩冷笑一声,“无论如何,你是本案最大的凶嫌,若被人知道我帮了你,此事再难撇清干系。”

    昭衍与他对视片刻,笑道:“那要是让人知道方盟主的儿子非但不是个病痨鬼,还藏着一身好武功,这件事就好说清道明吗?”

    方咏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森然杀意在屋里弥漫开来,天罗地网般锁定昭衍全身气机,他知道方咏雩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不慌也不乱,只是有些感慨当年那个孱弱善良的少年公子竟然变成这般模样,细究起来也与自己有关,心里不禁叹气,道:“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你的秘密对我毫无用处,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一定让它烂在肚子里。”

    方咏雩寒声道:“我不相信你。”

    昭衍耸了耸肩,道:“那就没办法了,左右你也打不过我。”

    方咏雩又一次被他堵到无话可说,满腔杀意倒是散了。

    见他脸色和缓下来,昭衍笑道:“我知道这件事情风险很大,不让你白帮忙,拿情报与你换。”

    方咏雩心下一动:“什么情报?”

    “骆宫主不是我杀的,当时我不在羡鱼山庄。”昭衍抬起眼,“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一桩凶案,不是吗?”

    方咏雩意识到昭衍所指为何,脸上骤然色变:“你知道杀死他们二人的凶手是谁?!”

    “死者有二,凶手也有二。”

    人命关天,昭衍并不藏着掖着,竖起两根手指道:“一个女人,黑衣蒙面,年纪应该不大,武功毒辣,用暗器伤我不成反受其害……还有一个青衣男人,长得人模狗样,跟她关系暧昧,轻功高强,追了我一天都没被甩开,手上功夫十分厉害,能以掌力拍碎尺厚青石,仅凭手指就能扭断铁棍,不过他有洁癖,追我的时候还记得绕过臭水坑,于是我拿一块沾了牛粪的石头将他打发了。”

    方咏雩:“……”

    此人何止是厚颜无耻,他根本就是没脸没皮!

    抬手按了按额角,方咏雩道了一声“随我过来”,趁门外无人,带他进了自己卧房,道:“将那青衣人的形貌详细说来,我找人画。”

    昭衍没想到他还有这办法,忍不住问道:“你找的人能画得多像?”

    “少废话,你说就是。”

    左右没有别的法子,昭衍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将那青衣男子的容貌身形仔细说了,方咏雩一一记下,让他在屋里等待,换上衣服就出门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咏雩拿着一张画纸回来,一脚踢在软榻上将昭衍叫起,道:“看看,是不是这样?”

    昭衍揉了揉眼睛,看到画像立马清醒了,惊喜道:“你找谁画的?还真有个六分像呢!”

    方咏雩自是去找了江烟萝,这位海天帮大小姐精通琴棋书画,尤其画人像堪称一绝,不输给名流大家,哪怕只看过一面的人,她也能画得惟妙惟肖。

    幸好她只是小憩,被方咏雩叫醒后虽然不明就里,还是耐着性子帮忙画了,时间仓促之下,江烟萝未用彩墨,只根据方咏雩的形容勾勒描绘,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随之跃然纸上。

    昭衍将这幅画认真看了三遍,拿笔在一些不对的地方略作修改,画上的人便跟青衣男子有七八分像了。

    他将画推给方咏雩,道:“就是此人。”

    方咏雩见他下笔认真不似作伪,知道昭衍不是随口找了个人,这该是一件好事,可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昭衍见他神情不对,疑惑问道:“怎么了?”

    方咏雩反问道:“你知晓此人是谁吗?”

    昭衍摇了摇头,实话道:“我随师父避世练武,此番初入江湖,对一些人物了解有限。”

    方咏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着画像上的人道:“他是补天宗最年轻的长老,歧路书生谢青棠。”

第五十六章·联手

    身为武林盟主的独子,很多事情即便方咏雩不能亲自去做,至少也要博闻强记。

    当年娲皇峰一役后,原本身为左护法的周绛云夺位为主,许是害怕后人效仿自身,他在坐稳位置之后撤去护法职位,连原本的三大长老也裁去一个,改立明暗长老,历经三代宗主又为他立下大功的陆无归当仁不让地做了明长老,至今还像个千年王八万年龟似的稳坐高位,暗长老一职却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十七年来换了五人,个个不得好死,谢青棠已是第六代暗长老。

    谢青棠今年二十有三,容貌出众,气度文雅,合该是位美名远扬的才子书生,可惜他不走那康庄大道,非但做了满手血腥的江湖人,还是周绛云一手养大的恶犬,十二岁开始替周绛云赴汤蹈火,弱冠那年与第五代暗长老立生死状约战,在众目睽睽下杀而代之,成为实至名归的“歧路书生”,堪称黑道年轻一代的领袖人物。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梅县,决不可能是个巧合。

    昭衍将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方咏雩听罢沉思片刻,道:“蒙面女借叶惜惜之手杀死江鱼,再伪装她自尽,显然是要制造两人自相残杀的假象,以此挑拨两派不合,而她跟谢青棠一伙,要么同为补天宗门人,要么就是利害相合。”

    “我觉得是后者,否则她没必要遮遮掩掩。”昭衍摸了摸下巴,“黑衣蒙面,连武功招式都不肯显露,当时我下了重手,好不容易才逼她拿出暗器。”

    方咏雩眼睛一亮:“什么暗器?”

    “黑灯瞎火的,谢青棠跟我缠斗不休,那玩意儿又小得可怜,只知道是两道暗器同时打出,其他委实看不清楚。”昭衍摇了摇头,“我避开了一道,挥伞把另一道震了回去,听声音是打在了她身上,肯定留下伤口了。”

    方咏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从那以后,谢青棠就一直追着你?”

    “不错,我摆脱他也就是三个时辰前的事情,亲眼看见他进了羡鱼山庄,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照你所说,谢青棠分明是外人,却对羡鱼山庄十分熟悉,恐怕那蒙面女就是弱水宫门人。”方咏雩双目微垂,“沈落月,有可能吗?”

    出事那晚,叶惜惜和江鱼先走一步,沈落月将方咏雩送到客院才自行离开,间隔半个时辰有余,可按昭衍的说法,叶惜惜二人没有回客栈,而是绕路去了闾左,耽搁了不少时间,以沈落月的轻功和对梅县道路的熟悉,追上两人易如反掌。

    昭衍想了想,道:“八九不离十,但我们没有证据。”

    “谢青棠是否还在羡鱼山庄?”

    “如果我是他,现在肯定走了。”昭衍嗤笑一声,“你故意把案情推测当面说出,不仅是让沈落月提防霍长老,也是想要让霍长老盯着沈落月,羡鱼山庄到底不在沈落月一手掌控中,出了这件事必定加强戒备,谢青棠若在这个节骨眼上露了马脚,沈落月的麻烦就大了。”

    “难怪你敢来找我。”方咏雩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句,眉头又皱了起来,“既然谢青棠跟沈落月是杀害叶惜惜二人的凶手,骆冰雁被杀一案就与他们无关了,以我现在查到的线索来看,霍长老嫌疑最大,同样苦无证据。”

    “先不提骆冰雁是否为霍长老所杀,你说谢青棠跟这件案子没关系,这话怕是错了。”昭衍摇了摇头,“方少主,你以为谢青棠不远千里来到梅县,就只是为了杀死两个白道弟子,挑拨两派结怨?”

    方咏雩皱眉道:“难道不对?”

    “对,但是不够。”昭衍语气微冷,“若只为让你们结怨,谢青棠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他让沈落月亲自动手,看重的还是弱水宫右护法的身份,此事若成则海天帮和望舒门交恶,不等武林大会开始先闹出丑闻,折损两派实力和颜面;若是事败,他大可以将沈落月推出去,只要两派联手对弱水宫发难,就该补天宗坐收渔翁之利了。”

    方咏雩心里一寒,问道:“沈落月怎会愿意?”

    昭衍冷笑道:“若真到了那一步,恐怕由不得她。”

    “弱水宫是六魔门之一,在黑道地位举足轻重,同补天宗来往密切……”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自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朋友。”昭衍语气漠然,“何况,谢青棠是悄然来到梅县,凡事都藏在沈落月背后,说明周绛云不打算在明面上跟骆冰雁撕破脸,才让谢青棠暗中勾结沈落月做这些鬼蜮伎俩……若我所料不错,挑起白道两派内斗只是表面目的,他真正要算计的还是弱水宫,就算你没有发现指印端倪,谢青棠过后也会设法把这线索揭开。”

    方咏雩顿时会意,道:“你认为沈落月是被他利用?”

    “是,但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沈落月身为右护法还要勾结外人,可见她对骆冰雁极为不满,又无能与霍长老、水木争夺对抗,不得不借助外力。”昭衍沉吟片刻,“不过嘛,这个办法有一前提,那就是骆冰雁暂时还不能死。”

    方咏雩一怔:“怎么说?”

    “下任宫主的人选有三个,沈落月现在还没有万全把握,骆冰雁活着的时候她可以徐徐图之,设法将他们各个击破,如今骆冰雁死了,她要同时面对霍长老和水木,胜算并不大。”

    “那若是谢青棠瞒着她……”

    “谢青棠更不可能在这时候杀掉骆冰雁。”昭衍摇头,“补天宗觊觎弱水宫的地盘和势力,不会将这些拱手让给白道,倘若两派联手攻打弱水宫,有骆冰雁在,弱水宫的损失能够大大减少,留给补天宗的肥肉也就越大块……他需要她死在那场大战里,而不是现在。”

    方咏雩冷不丁问道:“你很了解补天宗。”

    “此番下山就是为了……”话没说完,昭衍就意识到他在套话,当即住了口,似笑非笑地看过去,“方少主对我很好奇?”

    “你说自己避世多年,可我听你这番见解,恐怕连一些老江湖都自叹不如。”方咏雩的手指轻敲桌面,“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总得礼尚往来吧?”

    昭衍会意,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你来自哪里,师承何处,为什么要来梅县?”

    “既然是礼尚往来,你一个秘密也只能换我一个答案。”昭衍摊开手,“我来梅县,是应一人之请来帮她做件事,却没想到事情这般麻烦。”

    方咏雩眯起眼:“那人是老宫主的女儿?”

    昭衍道:“她是我结拜阿姊。”

    “难道你不想为她杀了骆冰雁?”

    说起这茬,昭衍就想叹气,道:“想不想都没用了,人不是我杀的,她咽气那会儿我正被疯狗撵得满城跑呢。”

    堂堂补天宗暗长老在他嘴里沦为疯狗,方咏雩没忍住笑了一声,道:“如你所说,骆冰雁死的时候,你跟谢青棠都不在场,沈落月也来不及赶回去,这件案子难道不是跟他们没关系了?”

    昭衍对他的迟钝叹为观止,道:“谢青棠跟沈落月如此大费周折,却被骆冰雁之死打乱了后续计划,先前的布置都变成了破绽百出,若换作是你,会善罢甘休吗?”

    方咏雩悚然一惊!

    “你推测没错,两个案子本身没有多大关联,问题在于两案凶手之间。”昭衍看着平铺桌上的画像,“我们姑且将霍长老当作杀害骆冰雁的真凶,根据线索可以推测他是记恨骆冰雁多年的打压,又觊觎宫主之位。作为弱水宫的二把手,霍长老胜过沈落月十拿九稳,唯一让他忌惮的是有骆冰雁全力支持的水木,要想一偿宿愿,抢先除掉骆冰雁势在必行。”

    方咏雩心念电转,道:“撺掇弱水宫门人袭击望舒门弟子的幕后黑手应是谢青棠和沈落月,梅七娘也是得到他们授意才去招惹海天帮,原本是要挑起黑白相争,没想到半路杀出你这么个变数,让骆冰雁放低姿态准备谈和,这才使得他们着急出手杀害叶惜惜二人……然而,他们没想到弱水宫里还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凶手,谢青棠搅浑了一池水,你往这水里炸下一颗惊雷,他就躲在后面浑水摸鱼,铤而走险杀了骆冰雁,栽赃到你身上!”

    “这个凶手胆大心细,可他不知道谢青棠的存在,也不知道诸般乱象背后藏着补天宗的爪牙,原本将祸水引到我身上再杀人灭口是最好办法,不料想同一天晚上出了叶惜惜一案,他意识到了暗中蛰伏的第三股力量,一时间进退两难。”

    昭衍说到这里,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道:“两案凶手不约而同地打乱了对方计划,互为彼此心腹大患,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孽缘。”

    方咏雩亦是忍俊不禁,转念想到了什么,笑容又淡了下来。

    “可惜了,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如山铁证。”

    江平潮和穆清把发现叶惜惜二人尸身的小巷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第三人留下的蛛丝马迹,而事发当晚霍长老一直待在医馆处理手伤,很多人都可以作证,方咏雩两次探查温泉洞窟,俱是死无对证。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看看骆冰雁的尸体。”

    正当方咏雩心情沉郁的时候,昭衍忽然开了口,他的眼眸黑白分明,当脸上没了笑意,就会显出令人心悸的冷漠来。

    方咏雩皱了下眉,道:“我亲自验看过那具尸身,是中了温柔散后筋骨无力,被人割喉而死,凶手应当就是那两个仆妇。”

    “我知道,但我必须得亲眼看一看。”

    “为什么?”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对骆冰雁了解多少?”

    方咏雩道:“初次见面。”

    “那你凭什么认定那具尸体就是骆冰雁?”

    “沈落月与霍长老都可作证,割开脸皮一侧也能确认不是易容。”方咏雩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皱得更紧,“你认为……那具尸体不是骆冰雁?”

    “不好说。”昭衍摩挲着伞柄,“我对骆冰雁了解不多,可她以侍妾出身坐上宫主之位,掌控泗水州十余年,在黑道六魔门里仅次于周绛云,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杀了?尤其是,她已经提前知道了威胁存在。”

    骆冰雁的死,着实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可骆冰雁若真是诈死,何必留下那替身的头颅?哪怕长得再像,细微处的端倪总瞒不过朝夕相处的心腹手下,尤其是跟随她最久的霍长老。

    方咏雩思量半晌,看向昭衍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因为凭空臆测就带你过去,你有什么线索佐证?”

    “线索是你找到的。”昭衍眸光暗沉,“十八个守卫里混进了五个杀手,被替换的那五个人早死了一天,你就没发现不对劲吗?”

    “什么?”

    “无论幕后真凶是不是霍长老,总之他提前一天就为行动做好了准备,而骆冰雁不是每日都会去温泉练功,当天又接到了索命信,按理来说不会把自己置身幽暗偏僻的危险之地,凶手怎么预知到她的决定?”

    方咏雩怔了下,旋即色变。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昭衍,后者也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屋里一时间静若死寂。

    半晌,方咏雩徐徐吐出一口气,道:“你现在被满城搜捕,今天就歇在我房里哪儿都别去,晚上我带你进冰窖!”

    “一言为定!”

    顿了下,昭衍抬起头道:“不过,进去以后我要做一件事,得先跟你说清楚。”

    方咏雩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无论那尸身是否为骆冰雁,我都要从她身上借走一样东西,届时难免牵累到你,恐怕你要用些苦肉计才好脱身。”

    骆冰雁死在水池里,身上一丝不挂,被送入冰窖也不过多了一件衣服并一张白布,有什么东西可借人一用?

    方咏雩有种不好的预感,强忍住直接翻脸的冲动,深吸一口气道:“给我个不打死你的理由。”

    昭衍沉声道:“因为我们没有证据,只能引蛇出洞。”

    “……”

    方咏雩最终还是应了他。

    当天夜里,亥时刚到,羡鱼山庄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骆冰雁尸身的头颅被人割去了!

第五十七章·追捕

    子时正,夜风清。

    短短两天,江平潮好像老了十岁,胡子拉碴,嘴上还起了个燎泡。

    自打那日定下了三日之约,他们这一行人就没有片刻好过,弱水宫找上官府下了戒严令,不仅是防止凶手出逃,也让这些白道弟子不得脱身,只能在城里全力展开搜寻,排查一切可疑人员,可梅县是物流繁茂之地,别说本地百姓众多,来往商旅也多不胜数,想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两天下来,众人都叫苦不迭,尤以那些临渊门弟子怨气最重,原本他们的人数就最少,死的人也不是同门师姐弟,却连累少主被拘在羡鱼山庄为质,哪肯愿意被江平潮和穆清指使做事?若非方咏雩把刘一手留在这里,恐怕凶嫌下落还没找到,这些年轻气盛的弟子先闹翻了天。

    此时,江平潮熬了两天两夜,铁打的人也身心俱疲,刘一手强行把他按在客栈里,亲自带人出去夜巡了。

    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百姓们压根儿不敢惹祸上身,哪怕骄阳当空也不见多少人走在街道上,入夜后更是满目凄清,浑然不见前几日的繁华景象。

    “只剩下一天了。”

    穆清同样累得够呛,偏偏精神紧绷到了极致,躺在床上也睡不着,她拿了一壶烈酒坐在江平潮对面,道:“倘若明天还找不到人,恐怕弱水宫就要按捺不住了,也不知道方少主那边可有查出什么线索。”

    江平潮捏了捏眉心,道:“怕只怕我们找到了人,却不是凶手。”

    若那昭衍真是凶手,此案就是一桩江湖仇杀,归根结底也不过涉及弱水宫旧怨,与其他人毫无干系,自当事了拂衣去。然而,若昭衍不是凶手,此事十有八九是弱水宫内鬼所为,背后牵涉必然不小,他们这些外人知道得越多,越不容易全身而退。

    穆清想到叶惜惜和江鱼之死,眼里不禁流泻出悲意,旋即被她小心收敛起来,低声道:“若非方少主发现了指印端倪,我们现在还不知变得怎般情形,那杀人凶手阴毒狠辣,就怕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说起来,这件事也有古怪。”江平潮皱起眉,“依咏雩所言,杀害他们二人的凶手是一女子,若说是那昭衍的同伙,其目的就该是骆冰雁,与我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徒增枝节?如果不是他的同伙,凶手这般行径是要离间我们两派关系,矛头应该直指武林大会,为什么要挑在弱水宫的地盘上动手?”

    穆清摇头,自打来了梅县,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她到现在还如堕云雾里,四周俱是乱麻缠绕,根本找不到头绪。

    正当两人议论的时候,客栈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拍打,伴随着急促的呼喊声:“少帮主,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江平潮抬手一道掌风劈开了门闩,只见一个少年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先成了滚地葫芦。

    认出此人是海天帮的弟子,江平潮脸色微沉,喝道:“着急忙慌像什么样子?起来说话!”

    少年赶紧站了起来,顾不得抹掉脑门上的血迹,连声道:“出大事了!那、那个凶手在羡鱼山庄现身,还……还割走了弱水宫主的脑袋!”

    他又慌又怕,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江平潮与穆清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双双色变。

    “你说什么?”江平潮拍案而起,“从头讲!”

    不怪这少年惊慌失措,这件事委实令人感到惊恐万分——

    一个时辰前,方咏雩向沈落月提出探看骆冰雁尸身,他能从叶惜惜手上指印推测出凶手另有其人,又准确判断了五名守卫的死亡异常,如今两个仆妇死无对证,他要从骆冰雁身上寻找新线索是在情理之中,起初谁也没察觉不对。

    因着先前地牢一事,沈落月乐于还他个人情,于是爽快同意,可好巧不巧,她那时忙着处理要务,不能亲自带方咏雩进冰窖,方咏雩便向她要求了两个侍女陪同,毕竟骆冰雁是个女人,他上手验看多有不便。

    这要求合情合理,沈落月让他随意挑选了两人,守卫见到令牌立刻放行入内,没想到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三人入内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里头突然传来方咏雩的短促惊呼,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门口守卫察觉不对,持刀进去查看,被一个迎面飞来的侍女砸得仰倒在地,剩下那名侍女踩过他们冲出冰窖,借着外面灯火通明,这才看清那“侍女”实为男子假扮,正是弱水宫满城搜捕的昭衍,手里提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昭衍轻功高绝,出了冰窖之后不等守卫围拢,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夜色中,沈落月与霍长老先后闻讯赶到,发现骆冰雁的尸身已没了首级,方咏雩口角溢血伏在地上,说是看走了眼,没想到那昭衍竟然猖狂到男扮女装混进羡鱼山庄,还割走了骆冰雁的脑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弱水宫兵分两路,霍长老派人封锁了羡鱼山庄,沈落月带人沿着大路小道紧急搜查,刘一手等人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立刻派人前来报信。

    “这——”

    江平潮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也没想到昭衍如此胆大包天,他意识到今晚恐怕是抓住此人的最后机会,当即也不废话,大声道:“我们也去!”

    一旁的穆清此时回过神来,秀眉却是蹙起,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倘若昭衍真是杀害骆冰雁的凶手,缘何现在才去割其首级,难道就为了耀武扬威吗?

    然而,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人多想,穆清亦集结了留守客栈的望舒门弟子,随江平潮一同出去追捕,可那昭衍轻功高强,此时又夜色黑沉,各路人马倾巢而出,又该去哪里拦截他?

    江平潮略一思索,道:“以他的本事,要躲起来避过风头并不难,偏要选择铤而走险,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容不得他继续留在梅县……去城门!”

    跟他一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在少数。

    梅县两道城门处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还有马蹄声不断从远处逼近,城楼上的将官许久没见过这等阵仗,急忙派遣小兵下去打探消息,不多时那小兵就跑了回来,说是杀害弱水宫主的凶手行踪显露,恐将趁夜出城。

    将官一听,暗骂一声“背时”,早知道今晚会出这等大事,他就不该跟黄脸婆赌气来守城楼!

    弱水宫盘踞梅县多年,县衙从来不敢与其争锋夺利,将官生怕引火烧身,连忙让那小兵去传令严守城门,没想到小兵纹丝不动,令将官大为光火,怒道:“杵在这里做——”

    将官的声音戛然而止,小兵缓缓抬起头来,恰好狂风吹得火光大作,把他隐藏在阴影下的半边身体也照亮了,只见那左手盾牌下赫然悬了一颗死人头!

    “啊!”将官吓得亡魂大冒,一声惊呼刚出口,肠肥大肚已经被昭衍踹了一脚,皮球般滚了出去,撞开了好几名持枪赶来的士兵,城楼上一片兵荒马乱。

    趁此机会,昭衍将那盾牌反手抛出,震开背后扑来的一名士兵,无须绳索拉拽,径直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堵在城门后的江湖人士这才察觉上头不对,奈何将官被踢了个七荤八素,没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擅开城门,反倒将这些人尽数拦在了城里!

    眼看昭衍就要逃出生天,江平潮倚仗轻功上了城楼,抢过一把长枪抛掷过去,人也同时蹬地跃出,脚尖在长枪上重重一踏,于半空中借力又起,眨眼间欺近昭衍身侧,双手如同两把大蒲扇,一左一右拍向昭衍身体两侧。

    昭衍没想到江平潮来得这般快,此刻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索性抡起左臂将那颗死人头砸向江平潮面门,后者不料一颗狰狞头颅迎面而来,下意识收手格挡,昭衍立刻抓住机会缠住他右臂往自己这边猛拽,双脚如藤蔓般缠住江平潮,腰部骤然发力,凌空一个鹞子翻身,把江平潮狠狠摔向地面去!

    江平潮打定主意要将他留下,竟是不顾身体坠落,反手抱住昭衍一起往下砸去,却不料昭衍突兀地松了手,抬脚在江平潮腹部用力一踹,借着反弹力道将两人分开,江平潮一时失了平衡,脑袋朝下砸向大地,只来得及出掌支撑,手腕断折总要好过颅骨粉碎。

    昭衍先他一步稳稳落地,见状翻了个白眼,脚下踢飞一块石头砸在江平潮身上,顿时把他撞了个趔趄,身躯顺势翻转,着地后平滑两丈,后背衣衫破碎,背脊上皮开肉绽,好在是没伤到筋骨。

    救了江平潮,昭衍的行动不可避免地慢了两拍,随后追来的九道人影已然赶到,为首赫然是沈落月和穆清,后者先扶起了江平潮,发现他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眼中惊疑更重。

    见到昭衍手里那颗人头,沈落月双目赤红,拔剑直刺过去,其他人亦是合身攻上,昭衍顷刻被十大高手夹攻,眼见刀剑围杀而来,他当即俯身下腰,十把刀剑交错压在他背上,力道重逾千钧,势要将昭衍压趴下去。

    昭衍半点不慌,就地一个翻滚,手臂抱住一人双腿往前猛推,那人来不及稳住下盘,身体已经栽向刀剑网中,眼看就要被同伴乱刀砍死,昭衍又抓着他的脚踝旋身一转,把他当流星锤抡了出去,砸开左右两人,顺势冲出了包围!

    “休走!”

    沈落月惊怒交加,一个箭步追上前去,抬手一剑劈向昭衍肩背,后者听得风声骤起,双脚一错侧过身体,竟是不进反退,重重撞进沈落月怀中,劲力透骨而入,砸得她胸中气血翻涌,手臂也被钳住,只觉得腕部一疼,长剑已落在昭衍手中。

    “沈护法,多谢了!”

    夺得兵刃在手,昭衍心情大好,曲肘在沈落月膻中穴一顶,将她逼得连退五步,同时反手一剑挡住穆清的袭击,旋即剑刃翻转压在穆清的剑上,顺势往上削去,若不是她及时松手,这一下恐怕要被削掉手指头。

    “退开!”江平潮在旁看得分明,昭衍武功虽然在自己之上,却还远远不到碾压十大高手的地步,眼下稳占上风是其对战机把握精准,吃准他们十人配合不当,借力打力使得他们束手束脚。

    断喝一声,江平潮拔刀出鞘,刀背九环迎风只响一声,看似笨拙如山实则迅若雷霆,只一息便逼近昭衍身侧,刀锋自下而上逆斩出去,果不其然被昭衍横剑挡住,他抓住机会挥出一拳,昭衍只来得及将头一偏,拳风擦过他的脸,竟带起耳鼓痛鸣,手上劲力一泄,九环刀压着剑刃劈在他身上,鲜血四溅!

    好在昭衍应变极快,刀锋入肉不到半寸就被长剑震开,他的身躯顺势后仰,从江平潮刀下滑了出去,脚下尚未站稳,其他人又逼杀过来,势要将他留在这里!

    耳边听得喧哗风声,昭衍知道城门即将打开,等里面那些人追上来,自己当真是插翅难飞了。

    一念及此,昭衍凭借过人轻功平地掠起,单脚在某人肩头上踏过,身如投林飞燕直扑沈落月,后者此刻手无寸铁,眼见剑锋逼来,竟是主动往前踏出一步,只听一声闷哼,长剑刺穿沈落月左肩,她疼得脸色煞白,左手抓住剑刃欺身而近,右手并指向前疾点,昭衍被她点中神阙穴,只觉得一股阴寒内力在经脉间炸开,痛得人几欲晕厥,他死死咬住牙关,一脚将沈落月踢开,转身挡住江平潮与穆清刀剑合攻,却不料背后传来破空之声,细如蚊蝇振翅,密如漫天席雨,他下意识地将二人挥开,调转剑锋如轮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可惜长剑终究不如藏锋伞面密不透风,任昭衍扫落了大半暗器,仍有两道打在了他身上!

    沈落月打出的这一把暗器原来是上百颗梅花钉!

    每颗梅花钉不到米粒大小,五片小巧花瓣下都是一颗淬毒钉,打入人体后花瓣深扎血肉,纵使内力高强也难在一瞬将其逼出体内,昭衍只觉得眼前一黑,腹部和肩膀同时传来刺骨剧痛,他用力一咬舌尖,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再看沈落月时,眼中已经多了三分冷戾。

    沈落月被他这一眼看得如堕冰窟,只觉得肋骨下那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心里有个声音疯狂叫嚷道:“他认出来了!一定要杀了他!”

    江平潮跟穆清来不及阻止,便见沈落月又打出了一把梅花钉,原本想围上去的人忙不迭散开,眼看昭衍一身血肉就要被打成马蜂窝,却见他竟然放弃了抵抗,大声喊道:“阿姊,救我——”

    这一声恍若惊雷,蕴藏其中的雄浑内力随之炸开,离他近些的人都觉得脑海嗡鸣,拳脚刀剑俱是慢了半拍。

    一条鬼魅黑影从旁边树林里乍然飞出,原是一道细长黑索,于生死关头缠住昭衍腰身,猛然将他往旁边拽去,堪堪从梅花钉下逃过一劫。

    直到昭衍被黑索拖进了树林,众人才反应过来,急忙冲了进去,却见草木林立遮眼,哪有昭衍的身影?

    莫说是他们,连昭衍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哪里。

    黑索的主人将他与自己绑在一起,背着个大活人在林中腾挪飞跃,少说转了上百个弯弯绕绕,等到出了林子,昭衍已经找不到东南西北,只能任由这人将自己一路背走,不知跑了多远,来到一座荒郊破庙前。

    那人一脚踢开庙门,抖擞黑索将昭衍丢到地上,吹燃火折子点了半截蜡炬,取出一把小刀在上面烤了烤,便来扒他衣服,对着小腹和肩膀两处伤口下刀。

    梅花钉入肉极深,经过一番折腾几乎要附在骨头上,昭衍紧咬牙关任其施为,好在这人下手极稳,又对这暗器十分熟悉,刀尖巧妙地绕开筋骨,将两颗梅花钉都挑了出来。

    昭衍看着那两颗带血的钉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向那背对自己的黑衣人道:“多谢了,阿姊。”

    黑衣人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语调轻柔又妩媚,嗔道:“没大没小,谁是你阿姊?”

    昭衍故作正经地道:“湄姐跟我耳提面命过,对漂亮女人一定要夸她青春不老,否则容易吃挂落!”

第五十八章·灭口

    昭衍的嘴,骗人的鬼。

    倘若再给方咏雩一次机会,他绝不会相信那混账的满口鬼话,可惜这天底下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因此,他现在只能硬着头皮直面霍长老黑如锅底的难看脸色。

    堂堂弱水宫主在自家地盘上遇刺身亡已是耸人听闻,现在连尸身的脑袋也被割走更是奇耻大辱,更别说那行凶者还是方咏雩亲自带进去的。

    霍长老封锁了整个羡鱼山庄,从冰窖守卫处问清了事情始末,又从下人房里找到了那名被替代的侍女,得知昭衍是在她得令回屋收拾物件时出手偷袭,这侍女会武,身量体魄都比寻常女子健壮些许,兼之夜色灯火两朦胧,方咏雩认不出端倪也在情理之中,倒是他好好一个武林盟主的独子,平白卷入这桩错综复杂的血案里,又为查案遭人打伤,当真是无妄之灾。

    可弱水宫若是个知情明理的地方,那就不是黑道六魔门之一了。

    许是记恨方咏雩在地牢给自己难堪,霍长老不打算对此事轻拿轻放,人刚悠悠转醒就被他拎了起来,疾言厉色地质问来龙去脉,字字句句都将方咏雩与昭衍绑在一起,显然是要将他二人打为同伙,哪怕最终证明了清白,这过程也能让方咏雩好好吃上一番苦头。

    然而,想来霍长老也没料到,方咏雩在这件事情上当真一点不冤枉。

    方咏雩心里有鬼,自然晓得多说多错的道理,面对霍长老咄咄逼人的诘问,他只应付了两三句,然后就捂着嘴咳嗽起来。

    既是做戏,自然不好做得太假。昭衍打方咏雩那一掌不重也不轻,他在外人眼里又是个病秧子,此刻不动声色地用内力一摧,胸中气血霎时翻涌如浪,咳得白帕都见了血,脸上一时潮红一时煞白,看起来十分骇人。

    霍长老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见方咏雩倾身吐出一口淤血,若非他及时躲开,恐怕就要被喷个满头满脸。

    “少主!”

    出了这样大的事,石玉早就赶了过来,只是顾忌身份又觉理亏才不好上前,此刻见到方咏雩大口吐血,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冲过去将人扶住。

    江烟萝站在不远处,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眼见霍长老还要步步紧逼,她皱了皱眉,让秋娘出手将其挡下,自己福了一礼,道:“霍长老,今晚这件事已经查证分明,是那贼子乔装假扮混入其中,我表哥也是被他利用,当务之急是将贼子捉拿归案,还请前辈高抬贵手,让我们带他回去寻医问药。”

    霍长老先前未把江烟萝放在眼里,此刻见她临危不乱,又敢当面与自己对峙,心中不禁对这位海天帮大小姐高看三分,却不肯就此放过,道:“方少主身体有恙,我已派人去请医者,不过此事关系重大,方少主将凶嫌带进冰窖毁我宫主尸身,弱水宫势必要讨个说法。”

    “古人云‘不知者无罪’。我等本就是外人,对羡鱼山庄上下人手不甚熟悉,倘若表哥要为此摊上罪责,那么弱水宫各位管事也得给武林盟一个说法!”江烟萝对上霍长老明显不善的脸色,态度始终不卑不亢。

    霍长老眼眸微眯,语气变得危险起来:“江大小姐,弱水宫能在江湖立足至今,门人从来不是胆小怕事之辈,你莫要拿武林盟来压我。”

    “不敢,讲理而已。”江烟萝微微一笑,“如今弱水宫群龙无首,当由霍长老与两位护法合计做主,就算要对我们问罪处置,也不是霍长老一人说了算的,倘若武林盟主之子因你有个好歹,不晓得两位护法是否愿意共担此责?”

    她的声音清悦动听,含着一股春水似的缱绻柔软,却是字字诛心,别说是霍长老,就连周遭的弱水宫门人也变了脸色。

    霍长老冷眼看了江烟萝半晌,这才把目光移回站立不稳的方咏雩身上,皮笑肉不笑地道:“二位果真是情深义重,天作之合……好,你们可以走,但在此案了结之前,不得离开梅县半步。”

    方咏雩就差把肺管子也咳出来,闻言只能颤巍巍地摆了摆手,江烟萝的脸上重新挂起温柔笑容,朝霍长老再行一礼,吩咐秋娘准备下山。

    他们四个人带的东西不多,很快便收拾整齐,江烟萝跟石玉一左一右扶着方咏雩,秋娘手按剑柄落后一步,就算有那心怀不忿之人,只需与秋娘对上一眼,就觉得一股森寒杀意化为无形刀斧悬在顶上,随时会当头落下,后颈一阵阵发凉,再不敢轻举妄动。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云水客栈门口停下。

    此时,众人早已得到消息,分散出去追捕昭衍,客栈里只留下大猫小猫两三只,随行医者正在睡梦中,被石玉用力摇醒也不敢发怒,拖着药箱跑去给方咏雩诊脉,好在方咏雩吐了许多淤血,胸中反而松快了,伤势并无大碍。

    听到这里,石玉大松了一口气,江烟萝脸上忧色也散了不少,男女有别,哪怕有婚约在身也不好在方咏雩房中久留,叮嘱几句就带着秋娘上二楼去了。

    等她走了,医者也收拾东西告辞,石玉伺候着方咏雩喝下药,挤眉弄眼地道:“少主,江小姐对你多好啊!”

    都说日久见人心,方咏雩想起江烟萝对自己的照顾,刚才又顶撞了霍长老助他脱身,自然做不到无动于衷,可他就是对她没有男女之情,甚至在江烟萝搀扶自己时本能地绷紧身体,整条左臂犹如被毒蛇缠住,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半点旖旎绮念。

    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臂,对石玉道:“看来是我惯你太多,去把《礼记》抄十遍,明天交于我看。”

    石玉没想到自己讨赏不成反被罚,当下露出一张苦瓜脸,左右屋里没有外人,他在方咏雩面前装乖耍赖,死活不肯去抄那些酸腐字。

    方咏雩道:“你若不想抄书,就跟我走一趟。”

    石玉愣了一下,问道:“少主想去哪里?你的伤势……”

    “大夫说了,不妨事。”不等他反驳,方咏雩披衣起身,“先去看看叶惜惜和江鱼。”

    云水客栈自然没有地下冰窖,叶惜惜二人的尸身被放在后院一间空房里,好在这天还不热,木板床下放了凉水,尸身未有腐坏迹象,味道也不算太难闻。

    石玉点燃了油灯,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方咏雩掀开遮尸布,认真验看这两具尸体。

    先前在温泉洞窟外,方咏雩已经看过了一遍,只是当时人多眼杂,他不好看得太过仔细,现在吩咐石玉除去二人衣物鞋袜,从头发丝到脚指甲,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仍是一无所获。

    果真如昭衍所说,那蒙面女下手干脆利落,江鱼来不及反抗,叶惜惜身上也不见多少挣扎迹象,江平潮他们发现尸体后封锁了那条巷子,据说是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重要线索,更没见到过昭衍所说那枚掉落的暗器。

    难道是在谢青棠追着昭衍离开之后,蒙面女又折返回来打扫了现场?

    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方咏雩压了下去,闾左那边向来脏乱不堪,当时夜色昏黑又情况紧急,昭衍根据风声断定那暗器十分小巧,掉落之声微不可闻,倘若那蒙面女当真是沈落月,她必须在五更天之前赶回羡鱼山庄,根本没有时间翻找那枚暗器,谢青棠也跟昭衍互相牵制,此物一定还在原处。

    既然如此,问题出在哪里?

    方咏雩正要放下江鱼已经僵硬变青的左手,忽然发现他的指甲缝里有些暗绿色的秽物,由于太少,很容易被忽略过去。

    “取针和白纸。”

    石玉满头雾水地拿来了东西,方咏雩用绣花针将这些秽物挑落在白纸上,对着烛光看了半晌,才辨认出是青苔。

    青苔这东西很常见,尤其是在巷道那样潮湿阴暗的地方,可方咏雩凑近细嗅,竟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脂粉气。

    人死的时候总会想要抓住什么,江鱼被一剑穿心,倒在地上时已经没了反抗之力,可他的手指还会在地上抓挠两下,青苔应该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可这脂粉气又是怎么回事?

    闾左那边有不少女人,可是大多穷困潦倒,用得起胭脂水粉的女人并不多。

    方咏雩沉思片刻,问道:“梅县的闾左……有暗门子吗?”

    所谓暗门子,指的就是暗娼,在闾左之地不算少见,大多是些无处栖身的残花败柳,靠着仅剩的皮肉赚取维生钱粮。

    石玉听他问起暗门子,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好一会儿才道:“有的,莫忘了你可是有婚约的人,就算……那也不能去这种地方啊!”

    方咏雩险些被他气笑了,耐着性子道:“你仔细闻这青苔的味道,他们二人死前一定接触过脂粉水,在闾左那片地方只有暗门子的女人用得上胭脂水粉。”

    石玉总算明白了过来,他认真想了想,出去找了一张地图,用炭笔圈出某个角落,道:“就在这里了。”

    方咏雩一看,暗门子所在的巷道跟发现尸体的地方不是同一处,相距倒也不远,同在闾左北面,间隔一条街。

    一个念头浮上脑海,他眯了眯眼睛,忽然问道:“刘叔现在何处?”

    石玉道:“出去追人了,好像是在城门那边。”

    “你去找他,然后……”

    不等方咏雩说完,石玉已经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道:“我不去,就跟着你……少主,你骗我太多次了,每回不盯着你就要闹出点事,我都怕了!”

    方咏雩一噎,本想虎起脸呵斥几句,又不好说得太过,犹豫片刻终是妥协道:“行,你去找个人来,我写封信。”

    石玉如蒙大赦,连忙出去找人了,方咏雩迅速写好信用火漆封好,交给那名临渊门弟子,叮嘱道:“事情紧急,一定要亲自送到刘叔手上!”

    “是!”

    待那弟子揣着信转身离开,方咏雩对石玉道:“去牵马,我们到闾左看看。”

    石玉脸色一苦:“少主,你现在……不如明天再去吧?”

    “明天就来不及了。”方咏雩冷下神情,“要么去牵马,要么你就别去了。”

    石玉不敢再说,迅速去马厩牵马,方咏雩想了想仍觉不妥,跑回房中翻箱倒柜,拿了三颗霹雳弹。

    这东西在江湖上有价无市,每一颗都贵得令人咋舌,乃是临行前江夫人为他准备的,显然是害怕方咏雩在外遇上危险,留给他自保。

    方咏雩感念她好意,却认为霹雳弹动静太大,也不觉得自己用得上它,今天才算有了用武之地。

    过了一会儿,石玉把马牵到门口,同方咏雩疾驰而出。

    夜色深沉,晚风微凉,方咏雩心头却是一片火热,恨不能给这马插上一对翅膀,叫它疾步如飞。

    丑时将尽,方咏雩二人终于抵达闾左。

    闾左是城里贫苦百姓居住的地方,入眼所见俱是脏乱破旧,屋棚巷道都不成样子,幸好石玉把地图记得牢,提着灯笼在前面开路,不多时就带着方咏雩来到了那条小巷口。

    这条巷子修得弯弯绕绕,像极了一条花花肠子,里面住着十来个女人,每一个都上了年岁,在外面混不下去,又做不了别的营生,才来这地方继续皮肉买卖。

    她们喜欢打扮,却无美衣可穿,也用不起昂贵些的物件,胭脂水粉都是挑拣便宜劣质的买,每每净过脸面,盆里的清水就变得格外浑浊,直接倒进巷道两边的小水渠,经年累月下来,那附近的青苔都是从脂粉水里长出来的。

    昭衍曾说过,叶惜惜和江鱼在出事之前听到了巷子里传出女子哭声。

    方咏雩提着灯笼走进这条巷道,地面和墙上没有明显血迹,却残留了大量水迹,像是被人拎着水桶冲过,只在地砖缝隙间才能隐约看到一点残留的暗红色。

    原来如此。

    那样短的时间内,蒙面女的确没法找到遗落的暗器,也不能抹除一切蛛丝马迹,于是她将尸体带到了另一条巷子里,让后来的人们认为那里就是杀人现场。

    叶惜惜和江鱼真正殒命的地方,其实是这里。

    石玉走在后面,冷不丁听到他道:“把灯挑亮些,仔细找。”

    “找……找什么?”

    “等你找到就知道了。”

    石玉满腹狐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到处翻找,方咏雩完全抛开了翩翩公子的仪态,趴在脏污的地上一点点摸索,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火光照到了水渠某处,青苔里有一点寒芒如蝎子尾般在他眼角蛰了下。

    方咏雩伸手把那团青苔挖下来,发现那里面原来是一颗小小的钉子,白铁打造,状若梅花。

    弱水宫右护法沈落月,以点穴和暗器功夫闻名于江湖,独门暗器便是五瓣梅花钉。

    “找到——”

    最后一个“了”字尚未出口,背后陡然传来一道劲风,伴随着石玉的惊呼,方咏雩立刻转身,只见石玉整个人抛飞过来,他下意识将人接住,紧接着发现不妙,当即散去内力,任由自己被石玉砸得踉跄退后。

    “少主,快……”

    石玉口角溢血,胸膛衣衫破碎,皮肉上赫然有一道青黑掌印,一句话来不及说完,方咏雩托住他后颈的手悄然按下,他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方咏雩将石玉放在地上,望见原本空荡荡的巷子口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人影。

    玉面青衣,气度清雅,好一位书生郎君!

    方咏雩攥紧梅花钉,道:“堂堂补天宗的暗长老,也会到这种地方寻花问柳吗?”

    谢青棠笑道:“这些个残花败柳,我是看不上的,只是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正是方少主掌中之物。”谢青棠伸出手,“君子路不拾遗,烦请方少主物归原主。”

    方咏雩冷笑一声,道:“五瓣梅花钉乃是沈护法的独门暗器,就算物归原主,得是她自己来向我讨要,谢长老也是读书明理之人,仍行这越俎代庖之事,难不成你们俩暗通款曲,从外人变作了内人?”

    谢青棠叹气道:“我最近很不喜欢牙尖嘴利之人。”

    方咏雩努力克制自己蠢蠢欲动的内息,往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欲如何?”

    “我改变主意了。”

    谢青棠双手从袖下探出,方咏雩这才注意到他的左手缠满了纱布,手指却活动自如,石玉胸膛上那个掌印也是出自左手。

    既然谢青棠没有受伤,为何要裹缠纱布?

    一瞬间,方咏雩想到了一个人,那人的左手恰好裹了厚厚白纱。

    石玉被谢青棠一掌偷袭,巷子昏暗看不清来人面容,恐怕他在昏厥前仅仅看到了这只缠满纱布的左手。

    “你不肯给,我自来取。”谢青棠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包括,你的命!”

    方咏雩心头凛然!

    身为补天宗最年轻的长老,血手人屠周绛云最为信重的左膀右臂,谢青棠的武功有多高?

    方咏雩对此知之甚少,可他跟昭衍打过交道,知道自己不是昭衍对手,而谢青棠跟昭衍缠斗整日还游刃有余,足见其身法高超、功力深厚,即便他全力以赴,恐怕也是谢青棠的手下败将,反而暴露了自己苦心隐藏的秘密,委实得不偿失。

    眼前一花,刚才还站在巷口的谢青棠已然逼近方咏雩面前,屈指抓向他咽喉,方咏雩脚下连退,上身骤然后仰,堪堪避过了这一招,却见谢青棠变爪为掌,朝他胸腹悍然击下,方咏雩只来得及扭转身躯就地一滚,那掌风与他擦身而过,犹如重锤碎石般将地面劈开一道凹坑,刹那间碎石飞溅,声势惊人。

    倘若这一掌打在人身上,哪里还有命在?

    方咏雩心下挣扎,几乎快要克制不住反击的本能,终是理智压过了冲动,又是往地上一滚,狼狈躲开谢青棠追击一脚,同时探手入怀,将一颗霹雳弹投掷出去。

    灯笼早已掉落在地,巷子里黑灯瞎火,谢青棠一时没看清那是何物,听得前方风声骤起,提掌就劈了过去,接触刹那察觉不对,手腕立时翻转如莲,使了个巧劲将霹雳弹推开,可惜为时已晚,霹雳弹轰然炸开,震塌了半面墙壁,火浪顿时反冲而来,将谢青棠整只右手包裹其中,饶是他抽身极快,手上已被火焰燎着。

    一击得手,方咏雩脸上不见丝毫喜色,借着熊熊燃烧的火光,他近乎骇然地看着谢青棠那只手,分明是肉骨凡胎,在火器爆炸之下走过一遭竟连个水泡也没烫出,唯有衣袖被火焰烧去了半截。

    “他是如何练得这般厉害的手上功夫?”

    来不及多想,谢青棠复又越过火浪逼杀而来,方咏雩侧身让过他一掌,左手屈肘撞向谢青棠腋下空门,右手拿出第二颗霹雳弹,直接往两人脚下掷去!

    又是一声雷霆巨响,方咏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压灭了火星,背脊上火辣辣地疼,胸中气血翻涌不休,喉口一甜,鲜血浸透了衣襟。

    他狼狈至此,谢青棠也不好过。

    这颗霹雳弹就在脚下炸开,谢青棠虽然及时后退避开了断足之祸,腿脚却被火浪烧着了,此处不比他双手久经苦练,被烧得皮开肉绽,动一动便是钻心之痛。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在一个不会武功的废物手上栽个大跟头!

    谢青棠心中杀意大作,知道那两颗霹雳弹的动静不小,不久后就会有人循声赶到,想来方咏雩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可他岂容这小子活过今晚?

    一念及此,谢青棠忍痛一蹬,犹如风中浮萍飘飞而起,眨眼间落在方咏雩面前,右手并指如刀划向咽喉,左手撮掌下落拍向胸腹,方咏雩躲得过一躲不过二,只将身体斜倾,避开割喉一招,以身硬扛了一掌,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出去,同时振臂一挥,丢出第三枚霹雳弹!

    见他故技重施,谢青棠冷笑一声,双手在身前画圆,真气运于两掌之间,将霹雳弹生生托在掌中,旋即抬手往前猛推,方咏雩见霹雳弹反震回来,奈何他左右背后皆是砖墙,只能俯身趴下,霹雳弹打在他背后那面墙壁上,“轰”地一声,火焰如同红莲怒放,三面墙壁都被炸碎坍塌,碎石乱瓦飞溅如雨,将方咏雩埋在了最底下,烈火兀自熊熊燃烧。

    谢青棠神情缓和下来,见负伤昏死的石玉还趴在水渠边,也不去管他,听得外面呼喊声由远至近,施展轻功飞上墙头,不过几息就没了踪影。

第五十九章·凶手

    卯时正,旭日升。

    血迹从树林一路蜿蜒到山溪畔,水上空有浮萍不见人踪,岸上湿泥多指爪,唯独看不到半个脚印,更无从追踪去向。

    春晖落照暖意生,众人心里却是一片拔凉。

    沈落月一张俏脸上满是煞气,咬牙切齿地道:“好贼子,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弱水宫也要将你扒皮拆骨!”

    江平潮摇头道:“人一旦出了梅县地界,便如放虎归山,若想将其捉拿归案,势必难上加难。”

    他想到先前那番交战,昭衍出手虽狠却始终留有余地,若真是个凶恶之徒,在他跌落城楼时压根不必援手相救,从而令自己错失遁逃机会,被十大高手追上围攻。

    一念及此,江平潮沉声问道:“沈护法,那时昭衍已经负伤,只待我等一拥而上便可将其活捉,你为何要痛下杀手?”

    梅花钉入肉刺骨,任是绝顶高手中此暗器,一时半会儿也再难行功运气,江平潮跟穆清刀剑合璧,又有同伴在旁压阵,不出三五回合就能把昭衍拿下,偏生沈落月不知发了什么癫狂,竟然不分敌我打出第二把梅花钉,众人只能暂避锋芒,使得密不透风的阵位露出破绽,叫那蛰伏之人抓到机会将昭衍救走。

    沈落月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自己的做法惹人生疑,当即以手按住左肩伤口,懊悔道:“被那贼子所伤,一时情急……是我冲动了。”

    江平潮为人有些坦直,却是从来不傻,沈落月的说法虽然合情合理,但是不够令人信服,江湖固然多莽夫,能够坐上门派高位的人决计不在此列,以沈落月的眼力智计,绝不可能看不清当时情势,仍选择了痛下杀手。

    他还待再说,却被穆清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角,只好不甘闭嘴。

    穆清道:“三日之期已到,我等未能将凶嫌擒获,委实惭愧,不知沈护法意下何为?”

    她口中说着“惭愧”,一双眼眸却锐利如剑,沈落月心中凛然,知道这女人比江平潮更难对付,于是沉吟片刻,笑道:“穆女侠说哪里的话?此番让那贼子逃脱,是我冲动之过,众位已经襄助良多,待我回去告知霍长老,定有重谢!”

    沈落月主动让步,穆清却一反常态,咄咄逼人地道:“既然沈护法敢作敢当,那便一切好说……如今凶嫌逃脱,杀害我等同门的凶手也断了线索,此事该当如何?”

    “你——”沈落月没料到她如此不知好歹,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穆女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穆清微微一笑,“骆宫主被害一案骇人听闻,想必弱水宫定会竭尽全力抓捕凶手,我们这些人虽然势单力薄,也要不惜代价替罹难同门讨回公道,只是师门路途遥远,我等又身负重任将要赶路,只能书信一封,烦请沈护法派人飞马传书,将信函交到望舒、海天两派师长手上,请他们替弟子洗冤雪恨,也算助沈护法一臂之力。”

    这番话可谓是软刀子割肉,沈落月恨欲滴血,弱水宫如今遭逢大变,必定生出内忧外患,若真招惹来白道那些老不死,恐怕不等自己坐上宫主之位,梅县这块肥肉就该被他人蚕食干净了!

    她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穆女侠放心,这臭小子胆敢夜闯城门,我这就派人前往县衙,等到驿马飞书传向四方,只消一日,泗水州半数州城都会广贴告示,届时层层封锁搜查,就算有同伙相助,也不信他们能逃出天罗地网!”

    言罢,沈落月不欲再同穆清纠缠,带着弱水宫门人先行离去。

    待沈落月一行人走远,江平潮这才拧眉道:“你为何如此?”

    当今朝廷是何等乌烟瘴气,就连市井百姓也有所知悉,即便海天帮在漕运买卖上同官府来往密切,可江平潮始终认为江湖事应当江湖了,将奉旨监察武林诸事的听雨阁视为鹰犬,连同补天宗也当作豺狼,穆清却要逼沈落月借助官府之力大肆搜捕昭衍,实在有违江湖规矩。

    穆清低声道:“三日之前,我已派人秘密出城赶回师门,至今未有半点消息传来,故而今天借故试探,果真发现不对。”

    “什么?”

    “骆冰雁在世时,弱水宫虽然雄踞在此,却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更莫说动用官驿传讯封锁,若非在朝有人,绝不敢夸下海口,沈落月不过一介护法,出身江湖草莽,她哪来的底气和门路?”

    江平潮一惊:“你是说……她早已暗中勾结了官府?”

    穆清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适才一番交手,想必你看得清清楚楚,昭衍身为凶嫌却对我们处处留手,反而是沈落月异常急迫,倒像是要杀人灭口……以我之见,这桩案子必定另有玄机,十有八九牵涉到弱水宫内斗,我们最好尽快抽身,远离弱水宫势力范围再作打算!”

    “那叶女侠和我师弟的仇……”

    “来日再报!”穆清眼里划过一抹痛色,她是望舒门大师姐,素来爱重师妹们,来到梅县不过短短几日,已有三人惨死在此,实在令她痛彻心扉,可她必须尽力保全其他师妹们,若为一时冲动害了她们,这才是无颜回转师门。

    担心江平潮犯犟,穆清想了想又道:“线索既断,留在梅县反而处处受制,我们不如趁机出城去找昭衍,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线索。”

    江平潮的拳头紧了又松,他半生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如此挫败的时候,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道:“好,我们这就回城集合众人,今天便离开梅县!”

    拿定主意,他们立刻带人回城,却发现街上百姓比昨日还要少,偶见几个路人也是行色匆匆,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江平潮心觉不妙,拦下一人问道:“这位兄台,请问出了什么事?”

    “你……”

    那人看到他们个个佩刀负剑,魂先吓飞了一半,结结巴巴地道:“今……今日天儿没亮时,闾、闾左那边……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炸了,声音跟落雷似的,半条巷子都塌了,火势蔓延开去,吓得附近的人四处乱窜……”

    “火器炸了?”

    能有如此动静,除却威力强大的火器别无他想,可这东西并不多见,怎么会在闾左那地方出现?

    一瞬间,江平潮与穆清同时想到了叶惜惜二人在闾左被杀之事,追问道:“可有伤亡?”

    “这条巷道是做暗门子的,里头那些娼妇都跑了出来,正在骂街呢,但是……”那人有些畏惧地看了他们一眼,声音越来越小,“火被浇灭,衙差从巷道里拖出一个人,据说是、是跟你们一起的。”

    众人齐齐色变。

    江平潮一把将人推开,二话不说运起轻功奔向闾左,其他人也紧随其后,一个个江湖好手在光天化日下飞檐走壁,若在平时定会惹得路人围观叫好,现在却都避之不及。

    饶是如此,从这边城门到闾左实在太远,待他们匆匆赶到的时候,衙差已经带人把坍塌的巷子清理了大半,还有不少白道弟子和弱水宫门人混在其中,拼力挖掘碎石乱瓦。

    江平潮一眼就看到了刘一手,正要上前询问,眼角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妹妹,江烟萝被秋娘拽住没能过去,只能站在外围焦急张望,听到自家兄长的呼唤,立刻回过头来,一张清丽脸庞已哭得梨花带雨。

    “阿萝!”江平潮一看她哭就着急心疼,连忙走了上去,“究竟出什么事了?”

    “哥哥,是、是表哥……”

    江烟萝泣不成声,将他们带到一旁的棚子下面,脸色青灰的石玉就躺在那里,好几名医者忙着给他包扎伤口,他身上有烧伤、擦伤和磕碰伤,都不算严重,麻烦的是胸膛上那道掌印,拍断了两根肋骨。

    见石玉伤重至此,江平潮等人心知不好,穆清急忙问道:“衙差还在挖掘,难道说方少主……”

    “我不知道,表哥昨晚跟我一起回了客栈,然后……”

    江烟萝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可她昨夜疲乏得很,回到房间便洗漱入睡,根本不知道方咏雩跟石玉何时离开,又为何要来这个地方。

    无法,江平潮将她交托给穆清,带着剩下的人去帮忙挖掘,耗费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将残壁断垣挖掘开来,找到了一具在最里面角落的尸体,遍布烧伤,无数落石都砸在他身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几乎看不出人样,只能从衣物残片和半毁饰物上勉强辨认其身份。

    “少主……”

    一看那破碎的玉佩,刘一手向来稳重如山的身躯晃动了几下,仿佛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迟暮老人。

    方咏雩死了!

    武林盟主方怀远的独子,海天帮未来的姑爷,死在了梅县!

    一瞬间,江平潮竟有些天旋地转,他不敢去看江烟萝的脸色,握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半日之内,梅县两道城门都被严查死守,衙差四处奔走调查,周遭居民都被严加盘问,可惜他们那时都在睡梦中,只听到了三声炸响,根本没看到任何可疑人出现。

    梅县最好的仵作前来验尸,确定死者是弱冠左右的年轻男子,死因是被落石砸中头部,身上多处骨头断裂,不少脏器也有破损,应是火器所为。

    听到这个结果,一名临渊门弟子声音艰涩地道:“少主临行前,夫人送了他三颗霹雳弹防身,我去检查了包裹……已经没了。”

    附近百姓听到的那三声炸响,应该就是这三颗霹雳弹。

    好不容易离开羡鱼山庄,方咏雩本应留在云水客栈,为何又在当晚带着石玉直奔此处?他遇到了怎样可怕的麻烦,竟然不惜动用三颗霹雳弹?

    现场没有第二具尸体,对方要么被同伙带走,要么就是全身而退了。

    江平潮盘问了昨晚留守客栈的弟子,得知方咏雩离开之前去验看了叶惜惜和江鱼的尸身,不知发现了什么才决定出门,还让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给刘一手。

    闻言,穆清问道:“刘大侠,方少主在信上写了什么?”

    他们讨论了这么久,刘一手始终坐在尸体旁边一言不发,直到此刻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嘴唇翕动了几下才道:“少主找到了重要线索,害怕迟则生变,他带着石玉先赶过去,让我随后接应……我,来晚了。”

    薄薄一页纸上,方咏雩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仓促写下,穆清和江平潮一句一行地看完,脸上神情越发凝重。

    叶惜惜二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们俩亲自去那条巷子查看过,把每一条地缝都翻过一遍,却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最初才会以为是这两人自相残杀,后来被方咏雩点破端倪,穆清又回来搜了两次,仍旧一无所获。

    谁能想到,发现尸体的那条小巷根本不是二人真正殒命之地,他们自始至终都被幕后黑手耍得团团转!

    这一刻,哪怕暗中看不起方咏雩的弟子们也不得不承认他心细如发,能够看出旁人所不察的微妙端倪,由此抽丝剥茧窥出真相,却也是这点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混蛋……”江平潮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双目赤红如血。

    “如果只是这件事,那凶手应当不会对方少主下手。”穆清强压住心头悲愤,心念急转,“梅县正戒严,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得多方注意,对方仍要冒险出手,说明方少主在遇害前发现了对凶手极其不利的线索!”

    依照先前情况推测,杀害骆冰雁的人就是昭衍,造成叶惜惜二人血案的凶手很可能是他同伙,可是不久之前,他们所有人都追着昭衍出了城门,又目睹他被同伙救走,方咏雩怎么会在此时遇害?

    除非真凶另有其人,这个人仍在梅县!

    众人浑身一震,刘一手霍然抬头,一双浑浊的眼里爆出精光,仿佛刀锋出鞘。

    巷道坍塌,尸身已毁,唯一的线索就是石玉。

    石玉伤势不轻,幸好霹雳弹爆炸的地方不在他周围,巷道坍塌时他已滚落水渠,才免了性命之忧。

    医者全力施救,刘一手和秋娘亲自为他运功疗伤,等到黄昏时候,石玉终于苏醒过来。

    他还没睁开眼睛,双手已经四处乱挥,仿佛想要抵挡什么,嘴里还叫着“少主”,听得人心里发酸。

    穆清一指点醒了他,如母如姐般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慰了两句,石玉才从那噩梦里回过神来,怔怔看向屋里众人,目光从那一张张熟悉面孔上扫过,颤声问道:“少主……在哪里?”

    江烟萝以帕掩口别过了脸,大家都不忍心说出真相,刘一手却推开了江平潮,走到石玉面前,用血丝密布的眼睛看着他道:“少主死了,就在那条巷道里。”

    石玉如遭雷击。

    “不准哭!”

    不等他嚎啕大哭,刘一手沉声喝道:“当时出了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人,一五一十说清楚!”

    这声音里隐含内力,石玉浑身战栗,从那深渊边缘被强行拉拽回来,他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心神,哑声道:“昨天晚上,少主发现……”

    他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一切说了出来,所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我们打着灯笼找了很久,少主好像从水渠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我正要上去看,突然发现右边多了一道影子,于是转身想要看清楚,可那人武功太高,一掌就将我打飞,灯笼也掉在地上,我没看到他的脸就昏了过去。”

    刘一手神情阴鸷地追问:“你一点也没看清?”

    “没有,太快了……”

    说到这里,石玉突然想起了什么,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连声道:“不、不!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只手!是左手,一只缠满了白纱布的左手!”

    左手,白纱。

    一部分人满头雾水,那晚去过羡鱼山庄参加夜宴的江平潮等人却变了脸色。

    弱水宫霍长老擅长拳掌功夫,以一套“百川分流掌”闻名武林,于掌法一道堪称当世大家,而在梅县这地界,能用一己之力抵抗火雷之威的人少之又少,骆冰雁死后,他就是仅剩那一个。

    “等等,他的左手不是……”

    江平潮刚想说霍长老在夜宴上领罪受罚,话没出口就想到那刑罚未经他人之手,全是霍长老自行处置,他本就精通手上功夫,又司掌刑罚,对人体筋骨了解极深,骗过众人耳目并不难。

    穆清也想到了这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道:“抬上人,我们去羡鱼山庄!”

    她话音未落,刘一手已经转身走出房门,他的刀还在鞘中,人已化作了一道出鞘利刃!

第六十章·问罪

    当一个人年纪大了,总会在不经意间回忆往昔。

    二十年前,弱水宫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宫主尹旷是个霸道残暴之人,他武功奇高,手段更是可怖,凶名仅在血海玄蛇傅渊渟之下,号称“六欲天魔”。

    在他的统御下,不仅是梅县,大半个泗水州都被笼罩在弱水宫的阴影下,弱水宫的一砖一瓦都是由欲望堆砌而成,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欲壑难填的怪物,他们在外肆意掠夺,在内却被尹旷玩弄于股掌,只要他开了口,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因此,当尹旷看上了一个女人,哪怕她是别人的妻子,也得被送上宫主的床榻。

    霍罡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在他二十五岁生辰当日,尹旷将他提拔为堂主,他欣喜若狂,向宫主俯身拜谢,得到了升任后的第一个重任——后院的侍妾又死了一个,尹旷早已看好补缺的新人,令他今晚就把人带来。

    那个女子不是霍罡的妻子,却是他弟弟霍烽的意中人,他们青梅竹马,早早定了终身,再过一月就要成亲了。

    霍罡了解自己的弟弟,霍烽决不会把未婚妻送给宫主做侍妾,但凡进了尹旷后院的女人,只有极少数能活过一年半载,何况那女子武功低微,心思也有些单纯,向来被霍烽保护得很好,若进了那吃人的地方,恐怕要不了两三天就会香消玉殒。

    可是,霍罡同样了解尹旷,但凡他说出口的话,从来没有收回的先例,更不容忍任何人忤逆,连他明媒正娶的夫人都被掐死了三个,如今这位只敢对他笑意逢迎,活得像一条光鲜亮丽的狗。

    没敢犹豫太久,霍罡额头磕地,当面应了此事。

    霍罡回家的时候,恰好赶上那女子过来,她给霍烽做了一件新衣裳,天青色的绸缎在黄昏余晖下泛着翡翠似的微光,霍烽美滋滋地把新衣穿上,眉梢眼角俱是欢喜,见到兄长走过来的时候,还笑着对他打招呼。

    女子站在霍烽身后,秀丽的脸颊染上绯红,悄悄拧了心上人一把,让他不要得意忘形,红唇却微微上扬,像一朵怒放的花。

    然后,这朵花就在霍罡的一句话间凋零在嘴角。

    霍烽那一身青衫,逐渐被血色晕染成红衣。

    为了保下自己和父母,霍罡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在那女子不自量力地扑上来时,他扼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脸按在霍烽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实际上,霍罡心里很清楚,这个女子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固然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婢女,可她向来安分守己,从不妄想往上攀爬,也不招惹任何是非,真正大错特错的人是尹旷,还有霍罡自己。

    可他不敢反抗尹旷,也不敢逃之夭夭,只能像个卑劣无能的懦夫,把全部罪责推卸在这个女子身上,然后强行把她拖走,丢进外面等候已久的小轿。

    女子没再哭,不知是嘴被堵住,还是她已经把泪流干。

    霍罡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月。

    他奔袭千里追杀一个弱水宫的仇家,取其人头归来,替尹旷拔除一根心头刺,当晚弱水宫大摆庆功宴,霍罡破例坐在尹旷左下首,看到五个婀娜妩媚的女人走上大殿,踩着殷红华美的地纹蹁跹而舞。

    霍罡一眼就看到了她,又不敢认她。

    那个清纯胆小的女子似乎已经死了,有艳鬼从那具皮囊里借尸还魂,她妖娆动人,她柔情似水,她像极了话本里蛊惑人心的妖物,唯独不像原来的自己。

    尹旷显然对她宠爱正浓,还记得是霍罡将这可心的玩物送到自己身边,特意让她给霍罡倒一杯酒。

    四目相对的刹那,霍罡背后骤然升起一股恶寒,以他的武功地位,竟在这一霎对这个以色侍人的柔弱女子产生了畏惧。

    他接过酒杯的时候,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就在醇香酒液过喉之时,他听到那女子笑了一声,轻言细语地道:“霍大哥,多年来承蒙关照,不胜感激,咱们……来日方长。”

    “……”

    酒杯坠地裂成八瓣,这一声脆响恍若炸雷,将陷入梦魇的霍长老惊醒过来,本能地环顾四周,眼神有刹那空茫。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情,霍长老实在累极了,这才喝了些酒小憩一会儿,没想到会梦见那样遥远的过去。

    他枯坐了好一会儿,纷乱的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正要去处理未完成的事务,房门突然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霍长老皱了皱眉,劈出一掌将门拍开,正要呵斥几句,却见门外站了许多人,领头的除了沈落月,还有江平潮、穆清这两个白道小辈。

    对于白道的人,霍长老向来不喜,见他们来者不善的架势也不废话,径自走了出去,沉声道:“诸位来此,有何要事?”

    顿了下,他又看向沈落月,神情变得异常冷厉,道:“沈护法,弱水宫连遭大变,我已下令封锁羡鱼山庄,你却带了这么多外人擅闯入内,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宫规放在心上?”

    霍长老话音未落,分散四周的弱水宫门人立刻聚拢过来,他们紧握手中兵刃,将沈落月和白道众人团团围住,这些人都是霍长老精心栽培出来的,对弱水宫忠心耿耿,也对霍长老惟命是从,只要他一声令下,就算是左护法,他们也杀无赦。

    若在平时,沈落月哪怕恼怒至极也会做个识时务的俊杰,可她现在非但没有服软,甚至怒极反笑。

    她嫣然笑道:“霍长老所言甚是,不过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落月只好得罪了。”

    霍长老沉着脸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丑亥之交,城北闾左突发爆响,继而燃起大火,此事霍长老可知?”

    “有所耳闻,又如何?”

    “一条巷道被霹雳弹炸毁坍塌,从中掘出两人,一死一伤,乃是武林盟方少主与其贴身侍从石玉,敢问霍长老知否?”

    霍长老一惊,旋即皱眉道:“羡鱼山庄自子时起封闭不出,我一直在屋中处理积压事务,对此事略有耳闻,未曾过问详细,不知方少主现下如何?”

    这一回无须沈落月开口,刘一手寒声应道:“我家少主为人所害,不幸罹难了。”

    闻言,霍长老脸色骤变,他总算知道这些白道人士为何倾巢出动,竟然是方咏雩死在了梅县!

    弱水宫如今已是风雨飘摇,若在这节骨眼上牵扯到了方咏雩之死,恐将危殆!

    霍长老心思急转,略一沉吟便道:“昨夜亥时,凶手昭衍乔装潜入羡鱼山庄,利用方少主走进冰窖,得手之后扬长而去,我的确因此事迁怒于方少主,同他不欢而散,却也未多做难为,派遣属下护送他们一行四人返回云水客栈。”

    “不错,当时留在客栈的人皆可作证。”江平潮扯了下嘴角,“然而,咏雩在回到客栈不久后又匆匆赶去闾左,霍长老可知其中缘由?”

    霍长老只觉得莫名其妙,冷声道:“愿闻其详。”

    “只因他发现了凶案的重要线索。”穆清将那张沾染青苔的白纸展露出来,“当日叶师妹与江少侠在闾左为人所害,凶手伪装他二人自相残杀,想要以此挑拨我们两派和睦,却因方少主功亏一篑,想来是对他恨之入骨……昨夜丑时,方少主回到云水客栈,又发现尸体甲缝中残留少许青苔,细嗅有粗劣脂粉的气味,由此判断那天发现尸体的巷道并非他们真正丧命之地,凶手之所以大费周章转移尸体,必然是在那地方留下了蛛丝马迹,这才匆忙前往调查,由此引来了杀身之祸,为幕后真凶所害。”

    霍长老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叶惜惜二人跟骆冰雁死在同一晚,此事他自然知晓,不过弱水宫每年杀掉的白道弟子少说也有百数,这件事又是白道自己的麻烦,他并不认为两个案子之间有所关联,是以不太上心,眼下听他们这般说来,倒像是问罪一般。

    一念及此,霍长老脸色更加难看,道:“方少主是灵慧之才,如此结局委实令人痛心,既然事情发生在弱水宫的地盘上,我等也该为此尽上心力。”

    “霍长老客气。”刘一手神情带煞,“实不相瞒,我们正是来找凶手讨回公道的。”

    此言一出,霍长老敏锐察觉到杀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又强迫自己缓缓松开,盯着刘一手道:“诸位如此兴师动众,难道那凶手是我弱水宫的人,正藏在羡鱼山庄?”

    刘一手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人群向两边分开,两个临渊门弟子搀扶着石玉走上前来。

    石玉的视线从一张张脸庞上扫过,最后落在霍长老身上,目光寸寸下移,直到看见了那只缠满白纱的左手。

    “啊——是你!就是你!”

    原本有些木讷的神情骤然裂开,石玉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拼尽全力推开搀扶他的两位师兄,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伸出了手,颤巍巍地指向了霍长老!

    这声叫喊是如此凄厉,饱含刻骨的愤恨与怨憎,化作一道鬼手死死锁住了霍长老的咽喉,也牵动了所有人的心!

    在场无数人哗然起来,沈落月红唇微勾,笑意一闪即逝,紧接着踏出三步挡在了两人之间,看似是维护霍长老,实则是挡住了石玉。

    她佯怒道:“小子,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

    石玉眼中尽是血丝,瘦小的身躯抖似筛糠,全靠一股恨意支撑自己,他死死盯着霍长老,喘息粗重紊乱,指着他的左手一字一顿地道:“就是这只手,我看得清清楚楚!偷袭我的就是这只手!”

    “这只手?”霍长老眉头紧皱,看向自己被白纱包裹的左手,“你定是看错了,三天前的夜宴上,我领受责罚碎了左手骨,此事众所皆知。”

    穆清缓缓道:“是,我们都看到了,不过……”

    话未尽,她突然拔剑出鞘,手腕翻转挽了个剑花,剑锋直刺霍长老丹田要害,同时江平潮脚下一蹬,身形闪至霍长老背后,九环刀铿然劈出,霍长老折身抬起右臂将刀架住,左半身便空门毕露,来不及躲开穆清凌厉的剑势。

    望舒门素以剑道在江湖立足,穆清这一剑毫无留手,势如破竹般刺破霍长老护体真气,眼看就要没入腰腹,那只本应动弹不得的左手倏然压下,在间不容发之际抓住了剑锋,但闻一声脆响,精铁铸造的剑刃竟然被他一折两截!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剑刃既断,穆清立刻抽身后退,江平潮也收刀撤开,两人目光极冷,利刃般戳在霍长老身上!

    刘一手握住了他的刀,道:“夜宴之上,骆宫主令你自毁左手,我等亲眼目睹,然而……这是怎么回事?”

    世上不是没有筋骨痊愈的先例,当年傅渊渟的左手被玉无瑕齐腕砍下,后来也在殷无济出神入化的医术下断肢重续,可就算是殷无济亲至,也不可能在三日之内让一只骨骼尽碎的手掌恢复如初。

    霍长老骗了他们所有人。

    哪怕是沈落月,也没想到霍长老胆敢在骆冰雁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还真让他瞒天过海了!

    她压抑着心中狂喜,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痛心神情,缓缓道:“霍长老,你竟然欺瞒宫主,难道……”

    “叶惜惜与江鱼不是我杀的。”

    霍长老脸色铁青,他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哪怕这是在弱水宫的地盘上,沈落月决不会出手相助,甚至还要捅他一刀。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等练武之人,一身武功重逾性命,宫主因白道之事令我自废一掌,着实令我不甘,这才冒险欺瞒……但是,那天晚上我在医者手下包扎伤口,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方少主也说过杀害叶惜惜二人的凶手乃是女子,这件事与我无关,我怎会因此杀他灭口?”

    霍长老这一番话的确合情合理,原本有些骚动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屏息看着这一切。

    “你没有亲手杀害他们二人,不代表此案与你无关。”

    沈落月知道机不可失,倘若这一次不能除掉霍长老,非但时不再来,还会在事后迎来他的疯狂反扑,于是果断站在了白道众人那边,大声道:“杀害他们二人的凶手是个女子,杀害宫主的凶手昭衍有一同伙也是女子,宫主生前推测此人极有可能是当年老宫主之女,而你霍罡就是老宫主一手提拔的心腹!弱水宫易主换代之时,宫主根基未稳只能掌握一半势力,另一半都在你手里,因你发誓效忠,宫主才不得不容忍你,将你立为长老之首,可你这些年来不思感恩,反而倚仗权柄暗中分裂弱水宫,在梅县肆意妄为,先前因一己私欲同白道结下仇怨的梅七娘等人皆是你麾下弟子,宫主容不得你,你若是不想死,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222/ 第一时间欣赏浪淘沙最新章节! 作者:青山荒冢所写的《浪淘沙》为转载作品,浪淘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浪淘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浪淘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浪淘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