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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天狼

    “沈落月你血口喷人!”

    这一席话不可谓不诛心,沈落月不仅暗指他勾结外人杀害叶惜惜和江鱼,还将骆冰雁之死也推到他头上,霍长老恨不能将她生撕,强压着怒火道:“当年宫主夺位之时,我第一个倒向她这边,倘若老宫主之女回来复仇,岂能放过我?”

    顿了下,他又看向白道众人,举起自己的左手道:“方少主遇害着实令人悲愤,可若是我霍某人所为,根本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更不会留下活口!诸位的心情可以理解,然而此事分明是有人暗中搞鬼,想要陷害于我,还请各位三思而后行,切勿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穆清与江平潮对视一眼,又看向刘一手,后者神情冷漠地道:“今日子时至寅时,你在哪里?”

    霍长老思索片刻,道:“我送方少主四人出庄后,前往去地牢审问负责看守冰窖的门人,约莫子时三刻回到演武堂,派遣弟子前去支援沈护法,然后去医堂换药,卯时方出。”

    “医堂?”刘一手眼眸微眯,“可有人证?”

    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实则刁钻,霍长老的左手根本没有大碍,包扎换药本就是骗人耳目,他或许会去医堂,却不会真正让人看伤,倘若真有人出面作证,必然是为霍长老遮掩的心腹。

    霍长老心头凛然,道:“只我……”

    他话未说完,沈落月已经派人过去,霍长老见她如此迫切,心下戾气大作,知道这女人是打定主意不放过自己,负在背后的右手微微一动,人群里有几个门人无声地隐没下去。

    不多时,医堂所有人都被带了过来,沈落月冷声问道:“今日谁替霍长老换药的?”

    医师们不知此处发生了何事,被强行拖拽过来已经吓破了胆,再看场上剑拔弩张之势,三魂飞了七魄,忙不迭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一个小药童推出来,道:“是、是他!就是他!”

    两人面如土色,老人下意识想要看向霍长老,却被沈落月挡住了视线,只能听见那冰冷声音从头顶传来:“今日丑寅之时,霍长老有没有来医堂?”

    “来、来了。”

    “是你们为他换药?”

    “是……是的。”

    “那么——”沈落月唇角微勾,“他的伤势恢复如何?”

    “霍、霍长老的手骨伤损严重,恐怕……”

    话未说完,剑光闪过,老人的头颅高高飞起,落地时死不瞑目。

    鲜血喷溅在那小药童身上,他怔怔看着身首分离的爷爷,一声嚎哭刚要出口,血迹斑斑的剑刃已经抵在了他眼前。

    “我最讨厌欺上瞒下之辈……”沈落月垂眸看他,“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我我……别杀我,我说!”小药童浑身颤抖,抱头大哭起来,“今日丑时,霍长老的确来了,可他没让爷爷换药就从后门离开了,爷爷让我什么也别管,谁问起来就说霍长老在医堂休息,不许人打扰!我、我……”

    小药童哭得撕心裂肺,在场众人无不感到后背发凉。

    刘一手看向霍长老,沉声道:“你究竟去了哪里?”

    霍长老慢慢攥紧了拳头,他的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可到最后也一言不发。

    沈落月见状,心情无比畅快,咄咄逼人地道:“霍长老,当天我们立下了三日之约,方少主在期限内不得离开羡鱼山庄,你却在我离开之后将人放走,转眼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霍长老寒声道:“我不想放人,是江小姐相逼。”

    江烟萝就守在尸体旁边,闻言转过头来,声音沙哑地道:“不错,当时表哥受伤吐血,我害怕他旧疾发作,于是逼霍长老放行出庄。”

    沈落月道:“江小姐为何如此?”

    江烟萝迟疑了片刻,道:“前天夜里,表哥与霍长老曾有过冲突,十分令人担忧,眼看出了这样的事,我怕霍长老迁怒于表哥,才想带他离开。”

    “这便是了!”沈落月转头看向霍长老,“那天晚上我也在场,方少主认为两个仆妇有勾结杀手谋害宫主的嫌疑,想要从她们身上找到更多线索,却没想到去晚一步,人已经被你抓入地牢,服毒身亡了。”

    当晚在地牢发生的事情并未传开,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听说,顿时大为惊疑,便是原先相信霍长老的人也不禁动摇起来。

    霍长老看到这些人的神情变化,忽地感到可笑,他盯着沈落月的眼睛,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说了吧。”

    沈落月皱了皱眉,她忽然有些不安起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定了定神,道:“原先我们认为凶手是那来历不明的昭衍,然而方少主说得对,单一个‘昭’字是很容易被人模仿的,连一个普通人都在温柔散药性发作时杀死宫主,若昭衍当真是杀人凶手,他在那晚就能取走宫主头颅逃之夭夭,根本不必等到昨夜才动手,最大可能是他有杀人之念,却被人捷足先登,只能冒险潜入山庄割下头颅,拿去给幕后人做交代……既然如此,最有可能杀害宫主的人就是那两个仆妇,她们俩偏偏因你死无对证,指出端倪的方少主也在不久后遇害,倘若这一切与你无关,是否太过巧合了?”

    “你说得有理。”霍长老的目光慢慢移向人群,“不过,没有证据的事情都是臆测,沈落月,你只不过是一介护法,不能证明是我杀害宫主,无权处置我,凭什么在我面前狗吠?”

    沈落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她死死盯着霍长老,气愤羞恼化为恨火,几乎要把她燃烧殆尽。

    “至于方少主一事……”霍长老看向刘一手,“如你们所言,方少主曾用三颗霹雳弹反抗凶手,闾左的暗巷因此被炸毁,若真是我亲自为之,身上难免留下伤痕,你们可以随便挑个信得过的人前来验看,要是找到了证据我霍罡认栽,可要是没有……尔等擅闯山庄,欺侮长老,弱水宫决不会善罢甘休。”

    江平潮暗自握紧刀柄,穆清的眉头几乎要皱成疙瘩,单看霍长老如此有恃无恐,若不是他故意威胁,就是真的问心无愧。

    刘一手看向石玉,问道:“你真的看清了吗?”

    石玉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着霍长老那只手,与记忆那一幕重叠起来,可他也知道此事关乎重大,自己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很可能为大家招来大祸。

    正当场面陷入僵持的时候,沈落月再度开口道:“我有证据。”

    霍长老一愣,他转身看了过去,只见沈落月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以宫主的内力,除非把这一瓶温柔散全倒进温泉里,否则不会让她毫无还手之力……霍长老,你的温柔散在哪里?”

    “沈落月,你当真是狗急跳墙了。”霍长老冷笑一声,从腰封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瓶,“就在这里。”

    “你敢喝吗?”沈落月的目光几欲噬人,“我这一瓶给你,你这一瓶给我,咱们同时把药喝了,你敢不敢?”

    骆冰雁对温柔散管控极严,秘方都在她脑子里,连药材都由她亲自过手,绝无可能被第二人知晓,宫中堂主以上者人手一瓶,取用必须向她当面说明,一切去向都有据可查,凶手既然用此药布下杀局,自然会有一瓶温柔散的去向对不上号。

    早在凶案发生当日,沈落月已经让人搜了骆冰雁的屋子,找到了记录温柔散的册子,又找人一一盘问查证,确定除了梅七娘手里的下落不明,再没有别的温柔散流落在外,而那瓶温柔散被梅七娘的弟弟用来对付了望舒门弟子,就算还有些许残余被凶手拿到,也不足以放倒骆冰雁。

    事已至此,沈落月只能孤注一掷,赌霍长老手里那瓶温柔散是假的。

    其他人很快反应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这两只瓷瓶上。

    霍长老看着沈落月眼底汹涌的杀意,有一瞬间,他认为这个女人已经疯了。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他们就要交换瓷瓶,霍长老突然仰天大笑,手中猛地用力,瓷瓶登时爆裂开来,飞溅的碎片险些划伤了沈落月的脸,她虽然及时躲开,一片飞灰却随风扑在了她身上,眼睛顿时被迷住,不等她疾步后退,一只手掌已经迎面拍来!

    铿锵一声,刘一手拔刀出鞘挡在沈落月身前,肉掌与刀锋相撞竟有金石锐响,霍长老手下劲力一吐,与刘一手同时后退七步,掌心只见一道红痕,连皮也没被割破!

    趁此机会,穆清赶到了沈落月身旁,万幸那飞灰不是毒粉,只是生石灰。

    江平潮厉声道:“霍罡,你要做什么?!”

    “你们不是要真相吗?”霍长老拆下手上的纱布,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我告诉你们……骆冰雁,是我派人杀的。”

    就在此刻,江烟萝的眼角余光被寒芒刺了一下,她喊道:“哥哥,小心!”

    她话刚出口,一支冷箭已经从后方院墙射来,江平潮的注意力全在霍长老身上,闻声反手一刀劈去,箭矢被他一刀两断,背后空门大露,霍长老趁机身形闪动,从刘一手刀下掠过,身体几乎贴地,犹如秋风扫落叶,双掌拍向江平潮双腿!

    穆清轻叱一声,剑势如虹斩向霍长老腰背,不料他将身一转,合掌夹住剑刃用力一挫,人竟翻滚而起,原来攻向江平潮只是虚晃,这一下借力落在穆清和沈落月身后,两掌齐出拍向二人背心!

    危急关头,穆清抬起剑鞘挡在脑后,上身顺势俯下,飞起左脚踢向霍长老小腹,沈落月眼虽紧闭,耳力却非常人可比,反手从腋下打出四颗梅花钉,霍长老分毫不乱,双手变招在她二人肩头用力一拍,身躯又是一翻,越过她们头顶落到面前,两掌再度拍出,这一回直取头颅!

    生死刹那,刘一手与秋娘同时赶到,刀剑相交挡在二人身前,但闻两声脆响,这一刀一剑竟被同时拍断!

    见此情形,穆清心头大骇,精铁刀剑尚且如此,倘若人头被这一掌拍中,岂不是要爆碎如瓜?

    谁也想不到霍长老会当场发难,更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能够一掌击碎这对刀剑,恐怕刘一手和秋娘联手也未必能胜过他!

    与此同时,院墙外杀声大作,上千名弱水宫弟子围攻此处,杀光了院外守卫,更有五个高手飞身挡在霍长老身前,他们与当日被杀的五个守卫身形相若,分明就是那五名杀手!

    众人找了许久,没想到他们一直在羡鱼山庄里,根本就是弱水宫的门人,犹如树木藏进了森林。

    场面一时泾渭分明,沈落月带来的人不少,白道一行也有百余人,加起来已是近三百,原本将院子占了个满满当当,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是自投罗网!

    “霍罡,你敢反!”沈落月终于拭去了面上石灰,忍住疼痛看向霍长老,胸中尽是怒火。

    “我连宫主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霍长老冷冷一笑,“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该这样做了。”

    沈落月当即探手入怀,掏出信号烟花当空一扬,血色烟火在暗沉天幕上炸开,外面的打斗声音却越来越小,反而是远方隐约有厮杀声随风而来。

    霍长老显然是早已做好准备,若不能瞒天过海,就要满盘血洗!

    穆清心里暗道不好,他们原本不想卷入弱水宫内斗,现在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尽快突围。”她对江平潮道,“咱们分三路,我跟沈落月攻左边,你攻右边,让刘大侠和秋前辈护住中路,至少得有一方冲出去!”

    “你小心!”江平潮也不废话,把江烟萝往后面一推,率先带领海天帮弟子挥刀攻上。

    霍长老不知预谋了多久,这上千人竟然无一庸手,眼看他们分头突围,竟也结阵堵住出路,五大高手各自带领二百人,攻守进退变幻莫测,势要将沈落月与白道众人赶尽杀绝。

    有人倚仗轻功想要从上方突围,四面墙壁已布好弓箭手,见到人影飞起便弯弓射箭,好几个都中箭倒地。

    刘一手和秋娘心急如焚,奈何他二人都被霍长老亲自拖住,纵然联手也是险象环生,哪能抽身去帮助小辈们?

    眼看战况愈发险恶,趴在墙头上的弓箭手突然发出示警,不等霍长老转头看去,院落外杀声再起,弓箭手一个个被拖拽下去,等到墙头上人影再现,已经换做了陌生模样,利箭再度离弦射出,却是直扑霍长老及其手下!

    院中混战正酣,弓箭难免误伤,这一发数十支箭矢竟无一错手,穆清和江平潮只觉得压力顿减,沈落月捉隙看了过去,失声道:“天狼部!”

    骆冰雁素来爱重左护法水木,因其箭术高超,特许他掌管一部弓箭手,共计百人,每一个都是百步穿杨的射箭好手,就算是武功强如骆冰雁自己,被天狼部倾力围攻,也不能全身而退!

    紧闭的大门轰然打开,半尺厚的木板纷飞碎裂,一道削瘦人影踏着满地血滟而来。

    他很年轻,容颜尚存两分青涩气,身量不高也不矮,瘦得像一颗杨树,本该是个平凡无奇的青年人。

    然而,他有一双利箭般锐利的眸子,手里握着一把与人同高的狼头长弓!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烟萝眼里根本看不到人影,只有一副弓箭!

    不必只言片语,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是谁——弱水宫左护法,天狼弓水木。

    霍长老双掌抡转震开刘一手与秋娘,脸色铁青一片,沈落月嘴唇翕动,眼里同样不甘。

    任谁都知道,水木是骆冰雁真正看重的继承人,武功与势力在弱水宫仅次于骆冰雁,霍长老想要在他回归之前快刀斩乱麻,沈落月何尝不想趁他不在定下乾坤?

    心绪翻涌,沈落月面上不露端倪,飞快退到水木身边,凄然道:“左护法来得正是时候,霍罡谋害了宫主,如今还要……”

    “我知道。”

    水木的回答令沈落月一怔,霍长老也愣住了。

    当着众人的面,水木拭去脸上溅落的血迹,道:“今天晌午,我已经回到这里了。”

    短短一句话,令沈落月和霍长老惊悚万分,后者这才意识到一件事——他们已经打了这么久,本该赶来的第二批精锐手下至今不见踪影!

    水木看了多久,知道了多少?

    霍长老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恨恨望着水木,猛然振臂一挥,院里残留的数百名杀手再度发起攻击,他自己却不再出手,趁着局面一片混乱,从后方角落飞上墙头,提掌拍碎两名弓箭手的头颅,眼看就要施展轻功逃出生天。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但凡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都知道这个道理。

    霍长老的掌法厉害,轻功也不弱,在夜幕下仿佛一只鹰隼,眨眼就出了三十丈外,苍茫夜色与楼阁木石化为叠嶂,遮挡了他大半身形和行踪。

    水木这才飞身落在屋顶上。

    他一手拉开长弓,一手搭箭在弦,森冷双眸钉住那道若隐若现的暗影,再过三丈,那影子就会飞下岩壁,纵是神仙也难追。

    水木只有一次机会。

    幸好,他向来不喜开第二箭。

    夜风呼啸如刀割,他手指一松,箭矢撕开暮夜刺破长空,在那道人影飞身而起的刹那,一点寒芒如飞剑,从背心刺入,自胸膛贯出!

    霍长老只看到一支猩红箭矢从胸口往前飞去,钉在了对面的岩壁上,箭身没入山石震颤不已,鲜血这才从湿透的箭羽下缓缓滴落。

    下意识地,霍长老伸手想要抓住那只箭,身体却已经没了力气,血花飞溅的刹那,他摔倒在地。

    狂风未歇,脚步声由远及近。

    意识朦胧间,霍长老看到一片阴影笼罩了自己,手指在泥土里抠动了几下,他勉强侧过头,看到水木站在面前。

    水木低声问道:“霍长老,你为什么要背叛宫主?”

    为什么?

    霍长老逐渐涣散的眼眸里只剩下水木一个人的影子,他用最后的力气扯了下嘴角,哑声道:“二十年前……我……有过一个儿子,可惜……因为她,没了。”

    水木愣住了。

    霍长老终生未娶,弱水宫里人尽皆知,大家只当他醉心武学不求妻儿双全,却没想到他原来是有孩子的。

    然而,那个孩子没了。

    二十多年前,霍罡杀了霍烽,葬送了骆冰雁前半生

    于是,骆冰雁以牙还牙,摧毁了他的后半生。

    水木搭在弦上的第二箭终究没有射出。

    霍长老就这样看着他,直到气息全无。

第六十二章·未定

    弱水宫门人过万,常留梅县者约莫三千余,霍长老这一次图穷匕见,上千人应令倒戈,足见其积威之重、权势之大。

    此人端得奸猾老辣,昨夜趁沈落月带人出庄追捕凶嫌,秘密召见死士心腹,借封锁山庄的机会将这些人安插进各处岗哨,只等命令传达便同时发难,饶是沈落月提前布设防卫,在这内外夹击之下也是自顾不暇。

    倘若水木未能及时赶到,弱水宫明朝就要改天换日。

    天狼部化作一支利箭,将这张罗网刺破了一道致命缺口,沈落月到底是弱水宫的右护法,甫一冲出重围就立刻召集人手配合天狼部反攻,一时间杀声四起,狂风卷血如雨落,整座羡鱼山庄几乎沦为血池炼狱!

    白道众人本是上门讨个公道,没想到会卷进弱水宫内乱,出现了不少死伤,饶是穆清不愿插手别派阴私,心中也难咽下这口气,拜托刘一手和秋娘留在院中照看同伴,她与江平潮并肩朝霍长老逃离的方向追去,那前面是亡命之徒,后方有杀红眼的众多高手,进退都是血染荆棘路,不如擒贼先擒王,披荆斩棘开出一条生路。

    望舒门剑势轻灵,海天帮刀法重钧,两人一路冲破数道关卡,斩杀拦路者不下二十余,剑戟刀斧在他们面前脆弱如纸糊,纵有血肉之躯化为盾墙,也挡不住满腔恨火。

    然而,当他们终于追上了霍长老,却同时顿住了脚步。

    夜色乌沉,水木从石林小径中走出,狼头长弓与箭囊都负于身后,手里拖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胸口血洞触目惊心,正是霍长老。

    江平潮与穆清对视一眼,心下都是惊骇,他们杀出重围时水木还在院中,如今却赶在自己二人之前抵达,水木的轻功恐怕已是绝顶之流,再观尸身伤口,至少三十丈开外一箭穿心而过,放眼武林莫说同辈,便是连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也少有能及!

    江平潮暗自握紧刀柄,霍长老虽死,弱水宫依旧情势不明,这位左护法的态度决定着他们这一行人是否能够安然离开梅县,若非万不得已,绝不能与其交恶。

    似乎察觉到气氛冷凝,水木抬头看向二人,他应是很少笑过,面容冷峻如顽石,看得穆清心下发冷。

    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首恶伏诛,二位随我回吧。”

    三十余丈路,轻功高手只需几息便可至,走回去也用不了太久,只是这一路血流成河,每迈出一步,都像在死人身上踩过一脚。

    院落之外,尸横遍地,天狼部的弓箭手早已奔向别处战场,倒显得这里冷清下来,恍若鬼宅。

    水木将他二人送到这里,过门而不入,沉声道:“烦请诸位今晚在此歇息,我会让人送来医药食水。”

    弱水宫内乱未平,自然容不得白道人士乱走生事,与其说是“歇息”不如说是“软禁”,奈何形势比人强,众人都知道此时不该妄逞英雄,即便满心不悦,终是按捺住了性子。

    穆清勉强笑了一下,道:“那就多谢左护法了。”

    水木颔首,调来一队卫士守住院落,拖着霍长老的尸身去找沈落月会合了。

    江烟萝正跪坐在一名伤患身边为其包扎,状似不经意地往门外看了一眼,知道今夜闹剧的结局已然注定,而整场大戏却不过刚刚开始。

    暮夜之下,山石草木都被杀气激得瑟瑟发抖,鲜血漫过路径渗入泥土,江烟萝看得有些出神,不知被如此多的血肉滋养过的土地,来年究竟会长出多少野花青芜呢?

    无独有偶,山庄正门外,白镜湖心塔上,此刻也有人这样想道。

    白镜湖是梅县景致最好之处,可惜被弱水宫占据了这风水宝地,少有外人能够来此观景,今夜腥风血雨杀意浓,湖心塔上灯火通明,原本在此驻守的岗哨都被丢进湖里喂了鱼。

    “登高望远,当真是别样好风景。”

    昭衍站在塔顶举目眺望耸立对岸的羡鱼山庄,但见血色火光交映如霞,扑面而来的夜风不仅带着水汽,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子血腥味,他凝神看了许久,不禁感慨道:“弱水宫多年基业何等宏伟,不知今夜过去还能剩下几成?冰雁姐,你这心里难道一点也不觉肉疼吗?”

    方咏雩站在他身后,拢着大氅冻得脸色发青,闻言浑身一震,看他的眼神犹如见鬼。

    当然,若是穆清和江平潮等人站在这里,见到惨死暗巷的他又全须全尾地出现,恐怕也要以为自己撞邪。

    昨天早上,昭衍跟方咏雩定下引蛇出洞之计,转明为暗,化被动为主动,此事说易不易,难在双管齐下——

    依照线索推论,霍长老当是杀害骆冰雁的幕后真凶无疑,此人老奸巨猾,人证物证几乎都被毁了个干净,方咏雩继续留在羡鱼山庄已无意义,不如设法离开,替昭衍去查叶惜惜二人被杀的案子,将那隐藏更深的谢青棠引出来,毕竟比起来历不明又立场成迷的昭衍,除掉先后破坏对方两次阴谋的方咏雩才是当务之急。因此,方咏雩在出发之前就知道自己此行必会招致杀身大祸,谢青棠的武功不在昭衍之下,方咏雩做不到灭口就只能藏拙偷生,霹雳弹能为他提供掩护,得到密信的刘一手也会赶来帮他偷梁换柱,而谢青棠欲行栽赃嫁祸之事,必要留一活口,只要石玉来不及看清,自然性命无虞。

    倘若沈落月真是与谢青棠勾结的蒙面女,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势必联合白道众人向霍长老发难,而霍长老苦心谋划了这场弑主血案,怎会甘愿栽在沈落月手里,只要他们撕破脸皮,是人是鬼就该露出本来面目,叫诈死蛰伏的骆冰雁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想知道杀死弱水宫主的凶手是谁,却没人想到骆冰雁根本没死!

    唯一猜到真相的人,只有经历过相似遭遇的昭衍。

    当年薛泓碧能在绛城置之死地而后生,靠的就是诈死一法,易容术固然精妙,终究比不上天生的皮相谨慎周全。

    殷无济耗时月余才找到一个跟薛泓碧形容相似的凶犯少年,骆冰雁手里却有一个现成的替死鬼,即是她的亲妹。

    犹记得那晚夜宴,骆冰雁曾说尹旷连她亲人也不放过,这才令她狠下杀心。

    二十年前,骆冰雁羽翼未丰,为何急于对老宫主尹旷下手?

    一是她年纪渐大色衰爱弛,二是尹旷看上了她长大出落的妹妹骆清荷。

    骆清荷的容貌极似骆冰雁,却要比她年轻漂亮,又是元阴未破的处子之身,对年老体衰的尹旷而言无异于灵丹妙药,等她满了十六岁,尹旷就要骆冰雁将她献上做炉鼎。

    骆冰雁父母早亡,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为此铤而走险,联合霍罡提前发动叛乱,设计毒杀了尹旷,而在此事之后,骆清荷拒绝了安居在外,她销毁自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变成了骆冰雁的影子,为她在暗地里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两年前骆冰雁受伤闭关,为了稳住惶惶人心,也为了震慑霍长老和沈落月,骆清荷偶尔会顶替身份现身人前,她跟了骆冰雁一辈子,熟知骆冰雁的一切,即便是霍长老也不如她了解骆冰雁,更遑论旁人。

    这对姐妹相依为命,骆冰雁一个人撑起了骆清荷的天地万物,当她知道骆冰雁面临杀身之祸,弱水宫里还有内鬼虎视眈眈,她会做什么?

    “……她替我去死。”

    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拂得衣衫猎猎作响,站在昭衍右侧的黑衣女人仿佛化作了一道招魂幡,只言片语之间,千百冤魂呼啸同哭。

    羡鱼山庄里新增了无数死人,这座湖心塔上却有两个“死人”还阳复生。

    昭衍自己就是前车之鉴,他始终怀疑骆冰雁诈死,于是与方咏雩合作,前往冰窖一探究竟,当他发现尸体的鼻子时,就知道这个人必定不是骆冰雁。

    骆冰雁善于调香制毒,常年接触和嗅闻药物,指尖和鼻下都有一点无法消除的淡黄色,因此她的妆容较浓,又把指甲齐缘剪去,还涂上蔻丹遮掩了瑕疵,当天昭衍潜入卧房送信时,她恰好卸了妆,便把这些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泡在温泉里的那具尸体虽也涂了蔻丹,指甲却长过了指尖,鼻下更是光洁白皙。

    昭衍确认了这点,便“借”走了尸体的头颅,既为搅乱池水给方咏雩制造机会,也为了逼出骆冰雁。

    无论死者究竟是何身份,她对骆冰雁必定重要非常,再加上他把自己置于险地,亦是将线索和性命绑在一起放在骆冰雁手里,她若想要拿回死者头颅,就只能救他冲破重围。

    当人头回到骆冰雁手里的时候,昭衍只觉杀意犹如芒刺在背,他做了一场豪赌,万幸是赌赢了。

    “今夜之后,霍罡必死,门人折损逾千百,弱水宫将要元气大伤。”

    骆冰雁望着那座猩红的山庄,面上难辨喜怒,只将五指在风中虚虚一握,道:“刮骨疗毒,总要好过木死中空。”

    昭衍问道:“除掉霍长老,还有谢青棠这个心腹大患,骆宫主意欲何为?”

    “等。”骆冰雁轻声道,“他藏了这么久,也该冒头了。”

    谢青棠此番前来梅县,一是分裂白道两大门派,二是利用沈落月蚕食弱水宫,头一件事已经失败,他不会容忍第二件事也步上后尘,这才亲自逼杀方咏雩,设法栽赃给霍长老,他们打了一手如意算盘,偏偏水木横插一脚,怎能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方咏雩眉心微拧,道:“霍长老这次突然发难,打得沈落月猝不及防,水木也回来得太快,谢青棠应该意识到事情超出掌控,未必会上钩。”

    案发至今不过三天,远在临州分舵的水木不仅得到了消息,还提前半日赶回梅县做好部署,谢青棠不是傻子,不可能察觉不到其中有猫腻。

    “饵已经放好,他这次若是不咬,以后也就没机会了。”骆冰雁虽然在笑,声音里却藏着丝丝冷意。

    方咏雩道:“什么饵?”

    “当天看到那封留书,我就派人前往临州给水木送信。”骆冰雁笑道,“我在信上写明——若我不幸遇害,谁查出了凶手,谁就是下任弱水宫主!”

    方咏雩一时愣怔。

    死者是骆清荷而非骆冰雁,这个秘密唯有他们三人知道,如今在外人眼里,骆冰雁已经死在温泉洞窟,设局杀害她的真凶就是霍长老,查出真相揭穿凶手的功臣正是沈落月,在场诸人有目共睹。

    然而,他们已经知晓沈落月勾结谢青棠,这场祸乱背后藏着补天宗这一幕后黑手,骆冰雁如此决定岂不是把心血基业送到了仇敌手里?

    “我若是活着,谢青棠绝不敢咬饵,可现在不同了。”骆冰雁轻笑,看向昭衍,“你冒死偷走人头,不就是为了帮我圆谎吗?”

    身为补天宗的暗长老,纵观整个泗水州,能让谢青棠忌惮的人只有骆冰雁和霍长老,而这两人都已不在了。

    水木固然强大,可在失去骆冰雁这一靠山后,他不是谢青棠和沈落月的对手,若将此信拿出来,无异于向沈落月示好投诚……如此美味的饵,谁能忍住不动心?

    弱水宫已经经历了一场内乱,若能名正言顺地成为宫主,对沈落月和谢青棠背后的补天宗都是一件好事。

    昭衍脸皮奇厚,拱手道:“哪里哪里,倒是骆宫主大人有大量了。”

    方咏雩恨不能踩他一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骆冰雁微微一笑,道:“方少主,你捡到的那颗梅花钉还在么?”

    方咏雩点头,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颗小小的五瓣梅花钉。

    “有这物证在手,再加上沈落月身上的伤口,叶惜惜一案可破。”骆冰雁脸上浮现冷色,“沈落月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人,且让她快活两天。”

    “两天?”

    “欲将霍长老及其心腹死忠一网打尽,少说也要两天。”

    昭衍挑起眉:“首恶伏诛,叛逆授首,旧案当做了结,新主也该上位了。”

    “既然要钓鱼,总得等鱼咬住了饵才敢提竿。”

    “若是鱼把饵囫囵吞掉就跑呢?”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放手一搏。”骆冰雁的笑容犹如一株毒花,“否则,等大鱼成了王,不仅渔船要翻,小鱼小虾也活不下去了。”

    弱水宫若遭补天宗蚕食,整个泗水州都会被周绛云的阴影笼罩,他是听雨阁在江湖上的最大盟友,也是武林最大的毒瘤,其势力越大,动乱也会越发不可收拾,长此以往,黑白两道都会惨遭打压。在这件事上,立场不是无可跨越的界限,利害才是最重要的。

    即便是方咏雩,此刻也只能沉默,骆冰雁这番话着实在理,倘若补天宗继续壮大下去,等它一统黑道六魔门,于白道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昭衍的眼神却有了些许变化,他紧盯着骆冰雁的脸庞,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

    骆冰雁对他轻轻摇头。

    昭衍长出一口气,终是没有说话,只将目光望向那座血色山庄。

    杀声未歇。

第六十三章·鸳鸯

    这一场血雨,终于在次日黄昏停歇了。

    大风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味从羡鱼山庄吹拂出来,弥散到梅县的大街小巷,残阳余晖洒落在千家万户的窗外门前,映得这里每一寸土地都像是被血洗过一样。

    沈落月站在碧血满地的大广场上,默默凝望这一切。

    羡鱼山庄是弱水宫的总舵,常留弟子三千余,江湖人称“三千弱水”,其中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口泉眼,从中涌出源源不断的欲望,即便二十年前骆冰雁反杀了六欲天魔尹旷,这口泉眼依然存在,只是让他们明白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那便是永远不要被欲望冲昏头脑。

    然而,七情六欲是人与生俱来的根,谁能堪得破,又有谁放得下?

    年轻气盛的沈落月自问不能,久经浮沉的霍长老也不能。

    为了一偿经年欲求,霍长老将余生孤注一掷,最终功成垂败,他赔光了一辈子的心血,也葬送了自己。

    大广场正中央立着六个挂满尸首的木架,上面是霍长老和他的五名心腹死士,水木不仅将他们一个个毙于箭下,还要让所有人看清他们的下场,哪怕狠辣如沈落月见到这一幕,心下也是一片冰寒。

    可当她看到霍长老的面庞时,这股寒意又化作了惊疑和怒火,她想要冲上去将他的脸撕烂,凭什么一个彻头彻尾败者还能笑着去死?

    指甲深深嵌进鲜血淋漓的掌心,沈落月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中上下两难,她知道霍长老为何而笑,因为他杀了骆冰雁这个压制自己二十年的老妖妇,差一点就成为弱水宫的主人,哪怕他落败身死,他已经填上了心中欲壑,不必带着太多不甘下黄泉!

    相比于他,沈落月虽然活着,又剩下些什么?

    太阳还未坠入大地,黑暗已经提前笼罩了沈落月。

    这一刻,她心中翻涌着诸般恶念,却在听到背后刻意放重的脚步声时收敛了全部恨火,转身望向来人,勉强笑道:“水护法,你那边已经结束了吗?”

    水木倒提长弓缓步而来,见她满脸疲惫之色,道:“是,大小头领尽数伏诛,剩下的人也抓了个干净,正派人清查有无漏网之鱼。”

    “我真没想到,霍长老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沈落月长叹一声,“若是没有你及时赶到,恐怕……总而言之,大恩不言谢,以后弱水宫就要靠我们两人做主,愿为水护法肝脑涂地。”

    水木看起来丝毫不把她的承诺放在心上,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宫主玉身何在?”

    “原本停放在冰窖,奈何……”

    沈落月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告知于他,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恨,沉声道:“宫主虽是为霍长老所害,可那昭衍也是报怨而来,还带走了宫主的头颅,委实可恨!水护法放心,我已经派人联合官府封锁各处要道,绝不会放过这小贼!”

    水木是骆冰雁唯一的弟子,也是她一手教养长大,敬她如师如母,沈落月有意与他缓和关系,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果不其然,听罢沈落月这一番话,水木的眼神柔和了不少,复又皱起眉,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眉头,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看着沈落月,道:“你一定很好奇,从梅县到临州相距颇远,我如何在三天之内闻讯而返?”

    这着实是沈落月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她抬起头,只见水木将手使劲擦了擦,探手入怀取出了一封书信,这个男子全身都被鲜血浸染,唯独这封信还干干净净,可见是贴身放好的。

    水木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字条,沈落月定睛一看,竟然是骆冰雁的字迹!

    “三月初九晚上,我收到宫主的飞鸽传书。”水木的声音艰涩沙哑,“她说总舵生变,带人速归,倘若……我归来时,她已不幸遇害,让我一定要尽快平定内乱,除掉霍长老,尊……查明真凶者为下任宫主。”

    这一句话,仿佛天降雷霆,狠狠劈在了沈落月心头。

    三月初九,那不就是夜宴过去,骆冰雁尸首被发现那一天?

    她不可置信地接过字条,这不仅是骆冰雁亲手所书,还盖上了弱水印章,内容如水木所说,骆冰雁知道自己面临杀身之祸,也知道弱水宫里有内鬼,于是在夜宴之前已经放出飞鸽传书召回水木及其麾下部众,假如她已身亡,不惜代价不问缘由也要除掉霍长老,而率先揪出真凶的弱水宫门人就是下任宫主,如若不然,水木可代掌宫主大权,直至事情了结后正式登位。

    沈落月总算知道他为何犹豫了。

    骆冰雁最信任的人就是水木,这张字条只有他一人知晓,若水木有意,他完全可以借这次内乱让沈落月跟霍长老同归于尽,然后名正言顺地成为宫主,可是在他心里,骆冰雁比弱水宫更重要,他虽暗中观察事态,最终还是出手救下沈落月,只因她逼出了霍长老的真面目,给了骆冰雁一个交代。

    一瞬间,大起大落的心情让沈落月如堕梦里,她攥着这张字条,嘴唇颤抖了几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水木是真心表态,还是故意试探?

    沈落月无法判断,也不能轻易抉择,幸好水木现在也无心听她的答案。

    “厮杀昼夜,想必沈护法已经乏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说完这句话,水木转身离去,玄铁打造的长弓倒映残阳,那栩栩如生的狼头好似渴饮了鲜血。

    沈落月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居处的。

    劫后余生的婢女役人不敢有丝毫懈怠,早已把这里清理干净,沈落月素来不喜欢浴桶,令人在屋里建了个小汤池,里面灌满了热水,当中还有活血舒筋的药材,白雾袅袅升起,整个房间显得如梦似幻。

    婢女伺候她脱下一身血衣,正要下水为她捏肩擦背,沈落月忽然听见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掬水的动作顿了顿,道:“都出去,我要一个人静静。”

    “是。”婢女不疑有他,将布巾胰子等物放在池边,捧着换下来的脏衣服陆续出去了。

    水雾蒸腾,一道天青人影自屏风后走出,他坐在汤池边,连衣角都不曾坠入水中,只伸手拿起布巾为沈落月擦拭身上血污。

    感受着背后轻如落羽的力道,沈落月只觉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她转身对上那张清俊容颜,柔声道:“你素来爱洁,我这身上脏得很,让我自己来吧。”

    “不妨事。”谢青棠往她肩上浇了一瓢热水,“我从小到大见过的血不知多少,相比其他,血算是干净的了。”

    他说得平平淡淡,沈落月却升起一股心疼来,这样灵秀的人物合该清净无垢,上天偏要瞎眼让他沐浴在鲜血中。

    谢青棠倾身向前,手指抚摸到沈落月左肋下方,那里有一道米粒大小的伤口,细摸是五瓣梅花印,暗器早已被取了出来,奈何伤得太深,这些日子又奔波不休,已经有了溃烂化脓的趋势。

    皱了皱眉,谢青棠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道:“我带来了上好的伤药,等下给你涂上,再过几日就能结痂。”

    “你费心了。”沈落月握住他的手,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宝物。

    遇见谢青棠,与他相知相爱,合该是沈落月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值得她用一生来换。

    他们的初见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得上糟糕。

    即便同为黑道大势力,六魔门之间从来不是和睦友好的,补天宗和弱水宫多年来维系着表面和平,私底下暗流疾涌,相互算计乃至谋害更是屡见不鲜,尤其在面对利害之争的时候,谁都不肯退让分毫。

    两年前,弱水宫与镇远镖局交恶,骆冰雁伤重闭关,一应事务都落在护法和长老身上,一直留守总舵的沈落月不得不走出梅县,踏入真正残酷的江湖风雨中。

    她有满腔傲气,却没有纵横来去的强大实力,那时候弱水宫正处弱势,无论黑道白道都想趁机咬下一块肉来,沈落月一时大意中了埋伏,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遭遇了白道多位高手与补天宗门人厮杀。

    猝不及防之下,沈落月被卷入了这场死斗,白道不会对她手下留情,补天宗也不是值得信任的同盟,眼看白道逐渐占据上风,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她几乎就要绝望,却听见一个男子道:“我有办法突围,过来助我一臂之力。”

    沈落月一转头,就看到了青衣染血的谢青棠。

    白道那些人用铁链结网封锁四方,若不能破开这层罗网,他们只会跟困兽一样被绞杀其中,谢青棠只剩下最后一搏之力,就算他击断了铁链,也会死在围攻之下,需要一个人为他防守。

    别无选择之下,沈落月只能相信他,她一手攥着仅剩十颗梅花钉,一手紧握长剑,跟着谢青棠冲向迎面围来的铁链,仿佛飞蛾扑火。

    一声锐响,谢青棠以一双肉掌挣断儿臂粗的铁链,沈落月同时打出梅花钉,一剑削下敌人手臂,半拖半抱地带他冲了出去。

    亡命三天,相依三日。

    最终,补天宗的援兵先一步赶到,那一刻沈落月非常害怕,担心他过河拆桥,就算他不会,那无利不起早的老乌龟怎会轻易放过她?

    似乎察觉到她在担心什么,谢青棠将擦干净的长剑还给了她,道:“我去找他们,你往后山走。”

    两人就此分别,心却连在了一起。

    沈落月如今想起这件事,惶恐后怕都已消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春情。

    “在想什么?”谢青棠抬手在她鼻尖点了点,“看看你,笑得脸都红了。”

    沈落月正要背过身去,忽然听见谢青棠道:“水木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你当时在场?”

    “傻姑娘,羡鱼山庄乱成这样,我怎么放心你?”谢青棠摇头叹息,“早跟你说过,保全自己是最重要的,怎的偏要去激那老贼?”

    沈落月心中一暖,道:“计划连连生变,若不能借此机会将霍罡打垮,咱们以后只会举步维艰。”

    “确实,谁能想到骆冰雁就这么死了呢?”提到此事,谢青棠也觉得十分意外,“叱咤风云二十年,死在自己制作的秘药和身边人手里,当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本想让你去看一眼尸体,可惜没来得及就被毁了。”沈落月眉头皱起又松开,“不过,霍罡已经认罪伏诛,此事当是无疑了。”

    霍长老跟骆冰雁之间的过往阴私,弱水宫里已经无人知晓,沈落月本也没机会了解,谁让她身后还有一个谢青棠?

    补天宗想要吞下弱水宫,自然要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骆冰雁的出身又不是秘密,谢青棠查了小半年,把她这一生查得清清楚楚,而霍罡恰恰是其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骆冰雁出身卑微,爹娘只是弱水宫里不足为提的小角色,他们死后就只剩下她与妹妹骆清荷相依为命,幸好这对夫妻生前与霍家交好,姐妹俩这才得以平安长大,骆冰雁更是跟霍家二子霍烽定了娃娃亲,本该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然而,随着她年岁渐长,花容月貌也出落开来,被好色成性的宫主尹旷看上,霍家长子霍罡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和家人性命,强逼父母撕毁婚约,要把骆冰雁献给尹旷,为此与霍烽爆发争执,错手杀了亲弟弟。

    霍烽死后,骆冰雁性情大变,为了在尹旷的后宅里活下来,她学会了诸般阴毒手段,一度被尹旷宠爱有加,同时偷学尹旷的武功心法,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甚至不惜忍下旧仇,与霍罡结为同盟,在三年后联手推翻了尹旷。

    可惜的是,尹旷死前拼命一搏,想要拉骆冰雁共下黄泉,霍罡贪生怕死不敢相救,骆清荷替姐姐挡招身死,骆冰雁因此得以活命,也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若说尹旷毁了骆冰雁的人生,霍罡就是斩断她亲缘情缘的凶手。

    骆冰雁善于忍耐,她没有急于报复霍罡,利用对方的愧疚之心成为宫主,然后一点点蚕食霍罡的势力,霍罡也不是傻子,他帮助骆冰雁站稳脚跟,也守住自己的势力不被分裂,使弱水宫外合内散,让骆冰雁不敢轻易卸磨杀驴。

    不过,他同样小看了骆冰雁,她不能对他下手,却能让他生不如死。

    霍罡的父母死在那场大乱里,只留下一个妻子,那女人身怀有孕,被尹旷所伤,只有修行同样功法的骆冰雁能让她活命,这也是霍罡愿意臣服的原因之一,而骆冰雁救了这个女人,却让她最终生下一个死胎。

    原来,骆冰雁把女人身上的掌毒转移到了胎儿体内,让这个孩子替他母亲死,为他父亲赎罪,却让旁人都说不得她半点不是,一如霍罡当年说的那一句“已然尽力”。

    那女人疯癫了,不久之后撒手人寰,即便霍罡后来娶过新妻,始终没能再得一儿半女。

    骆冰雁要他断子绝孙,要他替自己做看门狗,要他落得一无所有,正如她留给水木那张字条上所写,即便这件事不是霍罡做的,她也不会容忍霍罡在自己死后好好活着。

    同样,霍罡对骆冰雁有愧疚,更有怨恨,谁都可能为她掩护,唯独霍罡不会。

    “如此,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谢青棠收回思绪,“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骆冰雁是霍罡设计谋害,杀死叶惜惜和方咏雩等人、意欲挑拨白道内乱的人也是霍罡所为,昭衍与尹旷后人关系匪浅,归根结底也是骆冰雁的旧仇,同你我没有关系,反而是你揭穿了霍罡的阴谋,居功至伟。”

    沈落月道:“那臭小子撞见过咱们动手,不除掉他始终是后患。”

    “事分轻重缓急,我已通知陆长老多加留意,眼下还是要稳住弱水宫。”谢青棠沉吟片刻,“这张字条的重要性不必多言,水木可以将它留做己用,却把它交给了你,这件事……你认为如何?”

    “过了这一村,恐怕就没这店了。”沈落月心念转动,“我跟水木共事多年,他不是没有野心之人,此番交出字条也是看在我为骆冰雁报仇的份上,等这点情分过去,难保他不会生二心……以我之见,先抓住机会握紧权柄,日后再对付他也不迟。”

    “你心里有数就好。”谢青棠眼里精光闪动,“水木此人若能为你所用,当是左膀右臂,可他若是心怀不轨,定比那霍罡祸害更大,不如先试探一番。”

    沈落月来了兴致:“怎么试探?”

    “事不宜迟,你明天就答应他,上位的日子跟骆冰雁出殡定在同一天,我会代表补天宗前来悼唁。”谢青棠垂下眼眸,“他如果是真心臣服,不会阻拦你与补天宗交好,否则定会反对,届时你已身为宫主,收拾一个违逆之人名正言顺,正好杀鸡儆猴。”

    “他要是顺势生变……”

    谢青棠唇角轻扬:“骆冰雁已死,水木没有霍罡的底蕴,如此短促的时间不容他多做准备,凭一个天狼部要跟整个弱水宫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何况还有我帮你。”

    沈落月脸上绽放了如花笑靥,她将谢青棠的手贴在脸颊上,道:“好,我都听你的。”

    温存片刻,她又想起一件事,迟疑道:“白道那些人……怎么处置?”

    谢青棠皱了皱眉,道:“眼下你不好跟他们再起冲突,等葬仪过后就让他们离开吧。”

    沈落月知道谢青棠原本没打算善罢甘休,做出这个决定只为了自己能够顺利接手弱水宫,心下更是柔软三分,伸手扯住谢青棠的衣袖,将他拉下汤池,情难自禁地吻了上去。

    谢青棠眼里飞快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神情依旧温柔,手臂揽住沈落月纤细凝脂的腰身,将她的后背抵在池边,俯身轻咬她的肩窝。

    水波荡漾,雾气弥漫,正是云聚雨落时。

    屋顶上,一身黑衣的昭衍悄无声息地将瓦片放回原位,等到风吹树叶动,他施展轻功融入这阵风里,眨眼便消失在夜幕中。

第六十四章·开奠

    三月十四,云雨霁,华阳天。

    弱水宫主骆冰雁今夜就要出殡,停灵在堂,午时开奠,羡鱼山庄内一片缟素,凡弱水宫门人皆身着丧服,左护法水木更是披麻戴孝在灵堂守灵,一应事务交由右护法沈落月统管,并召集门人宣布骆冰雁遗命,令沈落月暂代宫主之位。

    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沈落月查明真相揭穿凶手,水木镇压内乱诛杀首恶,二人的声望地位都在众弟子心中迅速拔高,两相比较之下,武功高强又是骆冰雁亲传弟子的水木更得人心,却没想到他在这关键时刻主动退步,将沈落月推上了高位。

    这件事令不少人心生疑惑,也让更多人暗自松了口气,毕竟比起杀伐果决的水木,沈落月的手段要绵软许多,若她能够正式成为宫主,以后的日子想来不会太难过。

    穆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紧蹙的秀眉终于松开,对江平潮等人道:“弱水宫既然推举沈落月为代宫主,我们这次应是无虞了。”

    在羡鱼山庄“做客”两日,白道众人虽没受到苛待,心里却都憋着一股火气,几个主事人心里更压着沉甸甸的石头,毕竟黑白两道积怨多年,此番又结新仇,哪怕罪魁祸首霍长老已然殒命,因为此事遇害身亡的同伴也回不来了。

    如此情形下,沈落月上位对白道众人而言算是个好消息,毕竟有合作在先,对方也是善于审时度势之人,只要他们谨慎安分,最快今明两日就能离开梅县。

    正当大家心下稍安时,静坐一旁的江烟萝忽然开口道:“我看未必。”

    自打方咏雩遇害,江烟萝就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裙,钗环坠饰尽数取下,整个人也沉默了许多,江平潮想要安慰她,偏偏不得其法,反而被妹妹好生开解了几次。

    穆清问道:“江小姐何出此言?”

    小院外有弱水宫弟子严加把守,院落里却都是他们自己人,江烟萝便直言道:“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弱水宫需要一位强大果决的宫主来震慑人心,水木这个决定实在耐人寻味,何况沈落月的武功才能不配做代宫主,观其心性也有些狭隘,很难与水木通力合作,那她要想坐稳这个位置,十有八九得借助外力,如此岂不是与弱水宫一直以来的理念相悖?”

    穆清跟江平潮脸色微变,始终默不作声的刘一手倒是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江烟萝。

    江平潮想了想,道:“倘若如此,阿萝认为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一介弱质女流,不给你们添麻烦已是最好,哪有应对之法?”江烟萝苦笑一下,望着自己纤弱白皙的手掌,“表哥若是还在,说不定他能想出办法来。”

    提到方咏雩,江烟萝眼里流泻出一丝哀痛,她不动声色地扣紧掌心,感受到刘一手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了开去。

    江平潮暗恨自己多嘴,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补救,房门忽然被人扣响,一名望舒门弟子前来通报,言是时辰将至。

    既然在羡鱼山庄“做客”,骆冰雁的祭奠将开,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的。

    穆清与江平潮同时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场祭奠能否顺利开办决定了他们这一行人的前路是平是坎,为免节外生枝,大家商议之后决定由他们二人带十三名弟子前往,剩下的人都留在院中,有刘一手和秋娘坐镇照看,即便出了什么事情,总能护着一些人逃走。

    然而,他们还未出发,计划就被打乱——江烟萝坚持要一起去。

    时间所剩无几,江平潮好说歹说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狠下心来扭头就走,江烟萝又跟了上来,拖着跛足追得踉踉跄跄,令谁看了也不落忍。

    “你跟来做什么?”江平潮已经很多年没对妹妹发过火,眼下又急又怒,脸色都有些铁青了。

    “我担心祭奠上出了变故,你们不好应对。”

    不等江平潮反驳,江烟萝直接看向穆清,低声道:“穆女侠,你当真相信凶案已经水落石出了吗?你……真的就此甘心吗?”

    穆清一怔,然后在江平潮惊疑的眼神下缓缓摇头。

    她当然不信。

    正如霍长老所说,若他真要杀人灭口,根本不必让石玉活命,更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结合方咏雩生前推测,杀害叶惜惜跟江鱼的凶手极有可能是弱水宫门人,而且地位不凡,如此才会格外注意隐藏身份。

    两个案子,两个凶手,甚至……两个立场。

    方咏雩遇害的时机太巧,巧合得令所有矛头直指霍长老,却让人忽略了更重要的一点,那便是这件事情的最大赢家另有其人。

    以穆清掌握的线索,她只能想到这一步,再多也不敢深想。

    若真相一如她猜测那样,梅县凶案背后隐藏的诡谲风云已经聚成漩涡,不仅牵扯到他们这一行人的生死,更关乎弱水宫的兴衰存亡和泗水州的未来大势,幕后真凶不会允许真相大白,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人。

    穆清承认,她怕了。

    当年谢安歌与她一样年纪,敢为恩师赴死,与那陆无归周旋三月不落下风,穆清自认不辱师尊傲骨,可她心思太细,难免顾虑良多,不敢为了一腔热血押上大家的性命安危。

    穆清与江烟萝对视,少女比她羸弱太多,仿佛一只不能飞翔的雏鸟,可她站在枝头只敢看地,江烟萝依旧仰头望向长空。

    若是就此退怯,真相就要尘封,因此而死的同门同道再难有雪恨之日。

    嘴唇嗫嚅了几下,穆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江少主,你……怕吗?”

    江平潮从她们这一问一答里察觉到非比寻常的凝重,眉头微皱,问道:“怕什么?”

    穆清转过头,眸光璀璨如火烛,一字一顿地道:“为善恶讨公道,为是非赴死生,或许粉身碎骨,或许全军覆没,你怕不怕?”

    江平潮浑身一震,念头飞快转动,目光在她二人间看了几个来回,终于明白这一句话已是千钧之重。

    世间大事莫过生死,谁能不怕,谁能无谓?

    江平潮是个凡夫俗子,自然不能免俗,可在大惊之后,他大笑起来。

    “我辈江湖儿女,能够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不能像个窝囊废似的!”江平潮断然道,“阿萝,马上回去告诉刘大侠和秋姑姑,等时辰一到,让他们带大家杀出去!”

    江烟萝抬起头,轻声道:“不仅梅县,大半泗水州都是弱水宫的势力范围,倘若撕破了脸,咱们能有几人活过此劫?”

    “能活一个便是一个!”江平潮眼中煞气横生,“走过鬼门关,方为英雄好汉,若是连这道坎也要靠爬才能过去,哪有颜面代表师门参加武林大会,以后怎么顶天立地?”

    江湖儿女多意气,是非心中决,恩仇剑下明!

    既为白道弟子,持正非邪,宁折不弯,才算不辱师门、不枉此生!

    哪怕飞蛾扑火,哪怕螳臂当车,哪怕死无葬身之地,总好过余生抱憾愧不语,无颜俯仰对天地!

    江烟萝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含泪的微笑犹如晨露荷花,她推开搀扶自己的女弟子,令对方速回院落,自己站在了江平潮身边。

    “我腿脚不好,也不会武功,回去只能给大家添麻烦,没了我这个累赘,他们能多走一两个也好。”江烟萝将一把匕首藏入袖中,“哥哥,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一次,江平潮没有再劝说她。

    羡鱼山庄的大广场上,曝尸两日的叛徒已经被焚烧成灰,装入坛瓮作为陪葬品之一,成百上千的弱水宫弟子一身白丧,持兵分列两边,沿着中道一路往前,迈上四十九步台阶便是云霄殿,正厅已经被布置为灵堂,当中停放一口楠木棺,经幡白烛随风曳,哀乐唱经处处闻。

    早在四天前,骆冰雁遇害一事已经传扬开来,今日是她开奠出殡之日,也是沈落月成为代宫主的第一天,方圆百里的大小势力不论为敌为友,都派人前来悼唁,暗中评估她的能力态度,从而揣测弱水宫的未来走向。

    水木遵孝子之礼着一身丧服站在棺木左侧,沈落月亦是一袭白衣,样式却与往日不同,她将头发盘成高髻,插上银雀钗,骆冰雁生前惯用的金珠白练在她臂间做了披帛,昭示她今非昔比的身份地位,也让她显得庄重高贵。

    对于这些不如弱水宫的帮派,自有长袖善舞的得力属下负责接待,水木跟沈落月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正凑在一起商议事情,忽然有人匆匆赶来,递上一封白色拜帖,低声禀报道:“补天宗暗长老前来悼唁!”

    补天宗……谢青棠?

    若以“貌合神离”来形容弱水宫跟补天宗的关系,虽不恰当却十分贴切,水木是骆冰雁一手教养大的徒弟,其观点理念也与她一般无二,自然不会对补天宗有多少好感,何况娲皇峰与梅县之间相隔甚远,最近的分舵也在五百里外,谢青棠怎么会来到这里?

    水木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那弟子回道:“约有近百,可能更多。”

    来者不善。水木心中闪过这四个字,正要派人准备应对,不料沈落月抢先下令道:“来者是客,请。”

    水木对她擅作主张十分不满,原本想要截下命令,想到沈落月已是代宫主,不好在今日拂了她颜面,只能阴沉着脸不吭声。

    沈落月将他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面上仍是一派和气。

    不多时,短短一挂鞭炮炸响,伴随着摇铃声起,谢青棠领着四名手下缓步走进,按照规矩先净手上香,这才转身看向旁人。

    沈落月笑道:“谢长老远道而来,我等有失远迎,望请见谅。”

    “不敢当沈宫主此言。”谢青棠亦是含笑相对,“在下正好在附近办差,惊闻如此噩耗,自当前来送骆宫主一程。”

    水木冷不丁问道:“来这一趟,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周宗主的意思?”

    沈落月皱眉,低声道:“水护法,莫要失了礼数。”

    水木压根不看她,在谢青棠出现的刹那,他全身气息都提了起来,仿佛一只择人欲噬的恶狼。

    谢青棠微笑道:“补天宗规矩森严,门人不敢忤逆宗主,更不敢擅作主张,此番前来自然是奉宗主之命……补天宗与弱水宫同为六魔门上首,宗主跟骆宫主合作十余载,闻讯之后悲痛不已,特令在下作替,为骆宫主上香送行,以表宫主哀思心意。”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看似是表明来意,实则暗讽弱水宫不知规矩,叫一个护法当众越过代宫主问话行事,令听见的人俱是心下一凛。

    果然,沈落月神色不悦,往前踏出一步,道:“周宗主一番心意,骆宫主泉下应有知,谢长老可得多留两日,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也好回去向周宗主复命。”

    “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谢青棠干脆应下,“弱水宫此番历经数变,沈宫主又是初掌大权,若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沈宫主不要客气。”

    水木冷眼看他二人言笑晏晏,若不是满目缟素,恐怕还当这是喜堂而非灵堂。

    目光在棺木上一扫,水木压下性子没有发作,问身边人道:“那些白道弟子来了吗?”

    “回禀护法,已经派人去请,想来快了。”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又是一挂鞭炮响,江平潮跟穆清并肩而入,身后跟着江烟萝和十三名弟子,他们不是弱水宫门人,自然不必披白服丧,好在一个个衣着素净,倒也不犯忌讳。

    见他们来了,水木向江平潮微一颔首,道:“这次事件原本是弱水宫内患,殃及诸位非我等所愿,如今首恶已诛,其党羽也尽数伏法,我在此先行赔罪,感谢各位倾力相帮。请入座喝杯水酒,待白筵过后,我亲自送你们出城。”

    江平潮定定看了他一眼,穆清接过三炷清香插入香炉,却没有听从安排入席落座,道:“水护法一番好意,我等心领。然而,本案尚未了结,真凶依然逍遥在外,我们即便走去天涯海角也不能放下负累,就不必劳烦水护法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交谈声的灵堂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哀乐不绝于耳。

    沈落月心里打了个突,正色道:“诸位放心,我早已派人沿路追捕昭衍及其同伙,方圆三百里内官道戒严,他们就算插翅也难飞。”

    “犯不着这样麻烦。”江平潮冷笑一声,“我们此次前来,正是有话要问沈护法……不,现在该叫沈宫主了。”

    同样一声“沈宫主”,从谢青棠口中说出只让人通体舒泰,江平潮说出来却令沈落月心生烦躁,觉得他这一声明尊暗嘲,比指着鼻子开骂还要难听刺耳。

    蝶翼眼睫轻颤了一下,她双眸微垂,道:“今天是骆宫主开奠出殡之日,万事以死者为大,无论江少主有何疑惑未解,还请留到明日再说吧。”

    这一回,江平潮和穆清都没有接话,江烟萝往前踏了一步,对上沈落月隐含冷意的眸子,开口道:“正因此事关乎重大,才要在今天当面做个了断,否则骆宫主即使入土也不得安息,沈宫主就不怕寝食难安吗?”

    沈落月脸色一变,她冷睨着江烟萝,后者感受到一股杀意如刀锋般悬于颈前,依旧毫不畏惧地与其对峙。

    灵堂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不少宾客都离席起身,谢青棠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冷冷道:“身为晚辈,在长辈的祭奠上言出无忌,这就是海天帮的家教吗?”

    江烟萝向来是外柔内刚,当即反唇相讥道:“谢长老身为外客,眼下却越过主人家执言出头,非但倚强凌弱,更是反客为主,这也是补天宗的门风吗?”

    谢青棠目光一寒,沈落月最看不得心上人受气,当下就要开口,却听水木发出一声冷哼,犹如一支利剑穿心而过,叫她浑身发冷,差点忍不住打出梅花钉。

    水木道:“够了。谢长老,你既然是来做客,就该谨守客人的本分,如此逾礼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还是觉得弱水宫无人?”

    顿了下,他又看向这边,冷声道:“家师尸骨未寒,江小姐言出犯忌,究竟是何意思?”

    江烟萝道:“命案未结,真相不明,就是这个意思!”

    沈落月捋了捋鬓发,问道:“霍罡死前已经认罪,诸位在场有目共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认了杀害骆宫主、意图夺位之罪,却没认杀害方少主和我们两位同门的罪。”穆清直视沈落月的眼睛,“杀害我师妹和江少侠的凶手是一女子,袭击方少主的真凶也是另有其人,这两个凶手栽赃嫁祸所图甚大,难保不会再生祸患。”

    沈落月勉强笑道:“穆女侠所言甚是,不过我刚才已经说过,那昭衍……”

    “你们挑在今日发难,莫非认为凶手不是昭衍,而是我弱水宫的人?”水木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还是说,你们认为真凶就在这里?”

    话一出口,满座俱惊,原本心思乱飞的众人都是浑身大震,忍不住用怀疑目光看向身边人。

    不顾周遭窃窃私语,江烟萝仰头道:“不错,此案真凶现如今就在我们面前,不知水护法愿不愿意还我等一个公道?”

    “这件事是我弱水宫有错在先,倘若真是门人所为,不论对方是谁,我定不包庇。”

    水木一挥手,有天狼部的属下送上长弓,他一手握住弓箭,声色俱厉道:“是谁?”

    这一瞬间,白道一行十六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沈落月。

    穆清道:“三月初八当晚夜宴过后,沈护法身在何处,做过何事,可有人证?”

    沈落月心中一颤,面上显出怒色,道:“你怀疑我?”

    灵堂之上不知不觉已呈现剑拔弩张之势,穆清一手按住剑柄,道:“请沈宫主回答。”

    “好、好、好!”沈落月深吸一口气,“夜宴过后,我奉命安排方少主下榻客院,随后安排好当晚岗哨巡防,便回房休息了。”

    “那就是没有人证?”

    “无凭无据,你空口白牙诬陷于我,倒要我自证清白,这是何道理?”沈落月一双美目充斥杀意,“尔等大闹祭奠,究竟把弱水宫放在哪里?”

    江烟萝断然道:“弱水宫立足于江湖,自然要守江湖规矩,恩便是恩,仇便是仇,无论你是沈护法还是沈宫主,我们都要为枉死同门讨回公道!”

    今日不能善了了。

    沈落月跟谢青棠对视一眼,后者重新坐了回去,她抬起一只手道:“多说无益,各位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就先留……”

    “慢着!”

    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水木猛然出手抓住她的腕子,将之一点点按了下去。

    这一刹那,沈落月只觉得自己的手上压了一块千斤巨石,竟是连抬起一分也做不到,她惊骇望向水木,垂在身侧的右手已经转向背后,朝谢青棠悄然打了一个手势。

    然而,水木没有如他们预想那样借机发难,他不仅压下了沈落月的手,也抬起长弓一端挡住了江平潮即将出鞘的九环刀,朗声道:“既然要找命案真凶,怎么能少了当事者?二位,进来吧!”

    第三挂鞭炮声响起,这一回却不是出自门外,而是从屋顶上方传来。

    昭衍将顺手牵羊来的鞭炮一下丢开,炸得门口守卫唯恐避之不及,他快活吹了一声口哨,扯住恨不能以袖掩面的方咏雩跳下屋顶,稳稳落在正厅门前。

    顶着所有人惊骇交加的目光,二人并肩走入灵堂,同时抱拳行了一礼,神情如出一辙——

    “在下昭衍。”

    “在下方咏雩。”

    “不请自来,诸位见谅!”

第六十五章·匕见

    光天化日,死人复生。

    武林盟主之子在梅县遇害身亡一事虽还没有传扬开去,但不少人已有所耳闻,因此当方咏雩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顿时升起,众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仿佛眼前是披了人皮的鬼魅。

    然而,鬼是没有影子的,方咏雩脚下的影子却拉得老长。

    “表哥!”

    半晌过后,江烟萝最先回过神来,她不顾江平潮的阻挡,快步上前抓向方咏雩的手,待感受到那让人心安的体温,她浑身震了一下,哑声问道:“当日你对着莲花灯许了什么愿望?”

    容貌可以乔装,过往可以探寻,就连习惯也能模仿,可那晚两人相约赏月,彼此说过什么,唯有他们自己知道。

    虽已定下婚约,方咏雩却不愿在大庭广众下与江烟萝多加亲近,本欲将手抽开,见她眼眶通红,到底心软三分,温声道:“别无所愿,只盼与故人重逢……阿萝,你擦干眼泪好生看看,是我回来了。”

    江烟萝险些被他这一句话逼出了泪,方咏雩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令一旁的昭衍暗自摇头,从腰间取出一块手帕递给他解围。

    这一番对话倒是让其他人陆续回神,江平潮他们带来的人里也有临渊门弟子,见到活生生的方咏雩出现在自己面前,当即惊喜若狂,纷纷围了过来,江平潮和穆清也疾步赶上,正要开口询问,冷不丁看到与他同来的另一人,脚步为之一顿。

    “昭衍!你这贼子竟还敢来羡鱼山庄!”

    看清来人面目,沈落月瞳孔一缩,不等昭衍开口说话,她便厉声喝道:“众弟子听令,将这贼子给我拿下,割他头颅为骆宫主祭灵!”

    “是!”

    偌大灵堂内少说有近五十名弱水宫弟子,听闻沈落月一声令下,齐齐拔刀上前,昭衍惯是狡黠油滑,压根不与这些人硬碰硬,脚下一错就躲在了方咏雩背后,江平潮等人来不及问个明白,见弱水宫弟子来势汹汹,下意识出剑护在他们周遭,如此里一圈外三圈,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哎呀呀,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沈宫主当真是好大的火气啊。”昭衍这才从方咏雩身后探出头来,隔着里外人墙对沈落月挤眉弄眼,“我刺了你一剑,你赏了我两颗梅花钉,说来也算扯平,何必如此大动肝火?要知道爱生气的女人向来老得最快,如沈宫主这般花容月貌的人物,若是人老珠黄岂不可惜,毕竟这世间男子大多肤浅,难免色衰爱弛啊。”

    沈落月原本只有五分怒气,听了他这一席话,生生窜高到了八分,若不是顾忌情势,她恨不能将这口无遮拦的狗贼乱刀砍死!

    谢青棠虽然站在后方,耳力却远胜在场绝大多数人,沈落月快被怒火冲昏头脑,他仍心无波澜,只在听到“色衰爱弛”四个字时眼神微动,警惕之心大作。

    片刻后,沈落月勉强压住怒意,咬牙切齿道:“江少主,穆女侠,这贼子与我弱水宫仇深怨重,你们自诩侠义正道,莫非要包庇他不成?”

    江平潮和穆清心下凛然,他们跟昭衍算起来不过见了两面,离交情深厚有天差地别,怨憎过节倒也谈不上,严格说来,穆清欠了昭衍报仇雪恨之恩,江平潮更被他出手搭救了两回。

    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他们平白为了昭衍与弱水宫对抗,先不说胜算几成,传出去怕也没有好说法。

    “事情未明,沈宫主何必急于一时?”穆清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方咏雩,“方少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跟昭衍凑在一起?”

    这两个问题正是在场诸人迫切想要追究的,纷纷屏息以待,无数目光如箭矢般戳在两人身上。

    方咏雩看了众人一眼,苦笑道:“想必各位已经知道我于三月十一丑亥时在闾左暗巷遇袭一事了吧。”

    这件事情在梅县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者多少也听过一耳朵,当下或点头应和或闷声不语,沈落月心里有些慌,本欲出手打断他的话,却见谢青棠对自己悄然使了个颜色,只得强行按捺下来。

    水木对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恍若未觉,道:“不错,事发之后暗巷被霹雳弹坍塌,大家从乱石堆下找到一具穿着方少主衣物的尸身,以为你已遇害,而后你的侍童石玉指认霍罡为凶手,当中细节尚有疑点,奈何其人已死再难追究。既然方少主大难不死,不知可否知道真凶身份,为我等一解心中疑窦?”

    “我正是为此而来。”方咏雩神情凝重,“实不相瞒,当晚我之所以快马赶去闾左,只因从我那两位罹难同道身上找到了重要线索……”

    同样一件事情,在场不少人已经听石玉讲过,眼下听方咏雩细细说来,原本不甚了解的细枝末节也逐渐明晰,须知叶惜惜跟江鱼被杀一案虽比不上骆冰雁案影响重大,当中阴谋诡谲却更令人心生忌惮,听闻方咏雩找到了指认凶手的线索,大家都提起了精神,更有甚者想到不久前穆清对沈落月的质问,忍不住将目光分去一半。

    江平潮急不可待地问道:“那线索是什么,你拿到了吗?”

    “我找到了凶手用过的暗器。”方咏雩摘下腰间荷包,从中倒出一颗小巧精致的物什,“诸位且看!”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那物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正是一颗五瓣梅花钉!

    五瓣梅花钉是沈落月的独门暗器,每一颗钉子都由她亲手打造,旁人即便仿造其形也不能窃得三分神意,但凡见过她用此暗器的人,不难判断这颗梅花钉是真非假。

    一瞬间,灵堂上众皆哗然,所有人齐刷刷地扭过头去,各色目光几乎交织成网,将沈落月牢牢笼罩其中,就连护卫在她身周的弱水宫弟子也不禁心神大震。

    今日开奠,沈落月未施粉黛的脸庞本就有些苍白寡淡,这一下血色尽褪,简直像个死人。

    她死死盯着那颗五瓣梅花钉,笼在袖中的手指悄然痉挛了下,好不容易维持住了脸上神情,冷漠道:“我惯用五瓣梅花钉做暗器,打杀敌手后从未收回,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流落在外,就连方少主身边这位也挨过我两颗钉子,这算得了什么证据?”

    “不错,当我找到这颗钉子的时候,也想过有人故意栽赃,毕竟之前已有先例。”顿了下,方咏雩的脸色忽然一沉,“但是,就在我想要回到客栈就这点发现告诉同伴的时候,有人出手袭击了我和石玉。”

    众人视线随他一起转移,望向默不作声的谢青棠。

    “我不知道堂堂补天宗暗长老缘何悄然来到梅县,也不晓得他为何越俎代庖来向我讨要这颗梅花钉,一言不合之后,谢长老就要杀我灭口。”方咏雩说到此处,眼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愤恨之色,“谢长老不仅要杀人,还要嫁祸,他故意用纱布缠裹左手击伤石玉,想让石玉认为袭击我们的人是弱水宫霍长老,若非我随身携带了三颗霹雳弹,恐怕就真要死在那里了。”

    他一边说,一边卷起宽大的衣袖,露出伤痕淤青遍布的手臂,显然是躲在乱石下面被砸伤的。

    众人大惊,穆清连忙追问道:“那我们挖出来的尸体……”

    “我在客栈发现线索时已经想过凶手仍在暗中窥伺,以我和石玉的力量不足以与之抗衡,偏偏事情紧急,于是我让人送了一封密信给刘叔。”方咏雩道,“那封信里有两张信纸,第一张阐明缘由请他立刻赶来接应,第二张是让他先找到一个与我形体相似的替身,他去县衙地牢走了一趟,偷走了一个秋后问斩的年轻死囚。”

    江平潮愕然道:“你是说……刘大侠一直都知道?你们串通好的!”

    “是,事出情急,令各位为此伤神涉险,委实愧疚难当。”

    方咏雩向他们躬身行了一礼,随即正色道:“彼时案情调查陷入僵局,人证物证几近断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江平潮想到自己这三天来的悔恨难过和妹妹流过的眼泪,恨不能把这混账玩意儿打成狗头,可他也知道方咏雩所言句句在理,若是没有这一场变故,他们或许已经离开梅县,却再也不能从这里解脱了。

    穆清努力平复了胸中激荡的情绪,道:“袭击你们的人是谢长老,可有证据?”

    “我用霹雳弹炸伤了他的腿,想来还未痊愈。”方咏雩看向谢青棠,善意提醒道,“谢长老不妨脱下鞋袜让大家一观,或许那凶手精通易容有意陷害于你呢?”

    谢青棠为今天预估过许多变故,唯独没想到……方咏雩还活着。

    该死的人重现世间,这已是最大的变数,左腿伤处虽然已经不碍于行,丑陋的伤疤还残留在上,火器留下的烧伤非同寻常,在场诸人也不是睁眼瞎。

    于是,谢青棠只是看着方咏雩,纹丝未动。

    有的时候,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满堂如死般寂静,直到水木缓缓开口道:“谢长老,你说自己正好在附近办差,今日才来此祭奠,为何会在三日前出现在命案现场?又是出于何种原因让你不惜杀人灭口也要替沈落月拿回梅花钉?”

    这一回,他不再维持表面的尊敬,话是对着谢青棠,目光却逼向了沈落月,看得她震悚不安。

    一颗梅花钉定不了沈落月的罪,可方咏雩用它引出了谢青棠,再由此牵扯到沈落月身上。

    沈落月意识到,他不仅要找出命案真凶,还要把水面下的波云诡谲也一并揭穿!

    没等她想出如何应对,作壁上观的昭衍忽地笑出声来,道:“既然二位不想说,那就由我来说吧——在下昭衍,与弱水宫之间有些仇怨过节,三月初八那天下午给骆宫主送了一封信,而后没有离开羡鱼山庄,暗中窥伺此间情形,准备伺机而动。”

    江湖每一年有无数跟昭衍差不多年纪的武林新秀,可敢在初出茅庐之际给弱水宫主送索命信的后生晚辈却只他一个,在场所有人都听说过那封信,也知道昭衍三天前潜入山庄割走骆冰雁头颅后逃之夭夭的事迹,如今听他自个儿说出,纷纷屏息凝神起来。

    “因为这封信,骆宫主在那天晚上请诸位白道少侠来到羡鱼山庄参加夜宴,准备与他们和解,结果叶惜惜不愿接受,负气离席,江鱼紧随其后。”昭衍摇头叹气,“我见山庄防备森严,骆宫主也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跟上了这二人,想要通过他们与各位少侠合作,没想到撞上了凶案发生。”

    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昭衍将自己当晚看到的一切娓娓道来:“……杀害他们两人的是一男一女,其中男子正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谢长老,而那女子黑衣蒙面,善使暗器伤人,我听声辩位避过了一枚,将另一枚打回到她身上,然后被谢长老追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脱身离开。”

    “现场,暗器……”穆清喃念两遍,霍然转头看向方咏雩掌心那颗梅花钉。

    蒙面女打出的两道暗器就是两颗梅花钉!

    方咏雩捡到了落空那颗,剩下一颗打在对方自己身上,一定会留下伤口!

    难怪谢青棠会为一颗梅花钉杀人灭口,他担心的不是这颗钉子变成铁证,而是害怕散碎线索由此合一!

    谢青棠沉默至此,忽然道:“看来,两位与水护法是早已见过面了。”

    沈落月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水木。

    “三月十一那天晌午,在我即将进入梅县的时候,昭衍带着宫主的头颅将我拦下。”水木闭了下眼,“我想要杀了他,可他告诉我杀害宫主的凶手另有其人,梅县近日发生的种种变故之后还藏着更大阴谋,我若想让宫主沉冤昭雪、为她守住弱水宫基业,不妨试试跟他合作……我带他一起回城,又在闾左废墟附近遇到了方少主。”

    沈落月又惊又气,指着他道:“你身为弱水宫左护法,竟然联合外人……”

    “我一直想要相信你,落月。”水木打断了她的话,向来冷漠平静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可惜那涟漪是心痛的痕迹,一荡开便不存在了。

    人心是肉长的,水木跟沈落月年纪相仿,同为弱水宫左右护法,朝夕相处近十年岁月,有过相互猜忌也有过通力合作,更是联手抗衡霍长老,情谊深厚非同一般。

    他不仅想要相信沈落月,还试着去爱她。

    可惜她早已心有所属,甚至为了这个人背叛弱水宫。

    “我可以让你做宫主,可以辅佐你平乱杀敌,唯独……不能原谅你背叛师尊。”水木的手握紧长弓,“沈落月,你身为右护法,不思尽职尽责,反而勾结补天宗谋害弱水宫,该当何罪!”

    沈落月呼吸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半晌,她缓缓回头看了谢青棠一眼,仿佛得到了莫大勇气,大声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不甘奉我为主,串通外人诬陷于我!水木,枉骆宫主收你为徒爱你如子,如今她尸骨未寒,你就为了一己之私大闹灵堂,究竟将她置于何地,又把我视为何等?今天,我若不将你明正典刑,日后恐将再起内乱,无能统御万千弟子!来人啊,给我拿下他们!”

    既然不能善了,那就斩草除根!

    话音未落,搭在沈落月臂弯间的金珠白练“刷”一声飞了出去,仿佛蛟龙出海般迎面击向水木头颅,后者反手抬起长弓绞住白练,沈落月冷哼一声,手下猛然振臂一抖,垂悬的金珠被劲力催开,藏在里面的药粉顿时化作白雾弥散,不仅扑了水木满头满脸,更是随风蔓延开来!

    这白雾无色无味,却让人接触之后浑身发软,四肢百骸迅速麻痹,正是弱水宫独门秘药——温柔散!

    与此同时,沈落月事先安排好的卫士同谢青棠带来的手下齐齐出手,他们及时屏住呼吸,冲进人群乱杀一气,好几个中毒之人来不及躲避就惨死在刀剑下,可见他们已经决定要让所有知情人都走不出这间灵堂。

    门外传来了厮杀之声,上一次大乱才过去三天,谁能想到羡鱼山庄又要迎来一轮血洗,而这一次的尸骨鲜血都将堆砌成阶,助沈落月正式登顶为主!

    混乱中,谢青棠身形一闪,眨眼越过重重人墙杀到白道众人面前,双手分开挡下两面夹击,脚下猛然踢出,挡在他面前的一名弟子当即口吐鲜血倒飞出去。

    第二脚再出,眼看就要踢中方咏雩胸腹要害,江烟萝想也不想便把他推开,自己来不及躲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倏然撑开,谢青棠能令木石断折的一击踢在伞面上,昭衍只觉得沛然巨力骤然袭来,他一脚后蹬稳住身形,手下劲力猛吐,两股内力轰然相撞,谢青棠倒退五步,昭衍紧握伞柄的左手虎口也崩裂开来。

    一滴鲜血飞溅在江烟萝脸颊上,恍若一滴胭脂泪。

    她愣愣看着昭衍褪去嬉笑的侧脸,刚才那个奸猾厚颜的痞子倏然不见,仿佛顽劣少年在一瞬间长成了大人。

    “你们俩躲开些。”昭衍没有回头,在谢青棠出手刹那,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个对手身上。

    谢青棠亦然。

    “上次让你跑了,这回看你还能耍什么手段!”谢青棠冷笑一声,展开双臂如飞鹰,只一错眼便出现在昭衍上空,腰部猛然翻转,身体头下脚上,双手屈指如铁钩鹰爪,朝昭衍当头抓下!

    同一时刻,两名杀手合攻而来,剑光吞吐如灵蛇,一左一右刺向昭衍身体两侧!

    昭衍只有一把伞,挡得住迎面两剑,挡不住当头两爪,何况他背后还有方咏雩和江烟萝,脚下一动不敢动。

    剑尖撞击伞面一霎,谢青棠的利爪也逼近昭衍头顶,眼看下一刻就是穿颅碎脑的惨状,一道白光乍破而出,仿佛人间霜寒,刺痛了谢青棠的眼睛。

    伞柄从中裂开,一柄仅有寸宽的利剑铿然出鞘,昭衍一手持伞震开两名杀手,一手执剑横于头顶,与谢青棠的利爪悍然相撞!

    不远处,穆清看到这一幕,惊呼道:“藏锋?!”

第六十六章·破围

    无名剑前无敌手,天罗伞下天道生。

    伞剑合一,是为藏锋。

    世间多少流言故事都如碎石瓦砾般在岁月长河中悄然沉没,唯有巨石可成山,历经风霜犹巍峨,那就是传奇。

    名剑藏锋步寒英,正是这样一位传奇人物。

    二十年前,他是败尽群英的天下第一剑,二十年后,他是镇守天门的寒山主人。步寒英来自关外,少年时踏足中原,没有家势门派可为靠山,与无数游侠一样从江湖最底层的泥沼开始摸爬滚打,雄踞一方的豪强势力会因他出身生起忌惮排斥之心,那些轻狂意气的游侠却只为强者倾慕、向正义俯首,而这广袤武林恰恰是由这群人微言轻的草莽汇聚而成,他们匡扶的是江湖,而非一潭死水。

    正因如此,当年步寒英立誓退出中原之时,不知多少游侠失意梦碎,更有大批人不畏千难万阻,毅然随他奔赴关外渴饮风雪餐贼寇,由此将寒山建设为关外第一险,即使他人已不入江湖,他的传奇仍在此处。

    五年前,武林盟联手听雨阁在绛城布局围杀血海玄蛇傅渊渟,不惜以十恩令请出步寒英,阔别十二载,天下第一剑亲手诛杀天下第一魔头,消息甫一传出,便如平地落惊雷,为这段泛黄褪色的传奇故事再添辉煌。

    无数人以为步寒英会就此重返中原,可惜他未曾留恋,策马转身回了寒山,就连那些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也不禁抚须长叹,言道名剑藏锋的传说恐怕就此终章了。

    莫道穆清和江平潮这些武林新秀,就连谢青棠也未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能有幸一战藏锋。

    双手离剑刃尚有三寸远,一股锋锐之气已然切肤刺骨,令他竟有种手指已被削下几根的错觉。电光火石间,谢青棠双脚猛然交错带动身躯一转,双手从剑刃上飞掠错过,足尖在墙壁上一点,身子反转倒回,变爪为掌拍向离他更近的方咏雩和江烟萝二人,不想眼前一花,素白伞面再度落下,与他这两掌悍然相撞,不等谢青棠借力飞退,伞面骤然急转如轮,刮得谢青棠掌心生疼,趁他视线被挡之际,伞面又突兀消失,一柄利剑迎面刺来,谢青棠来不及退避,唯有抬掌一合,空手接下白刃,剑尖离他左眼已不到一寸远!

    剑刃在两掌之间纹丝难动,谢青棠这才出了一身冷汗,抬起右脚踹向昭衍腹下丹田,后者提膝与他腿脚相撞,两人同时闷哼一声,昭衍将天罗伞往后一抛,空出左手猛然向下抓住谢青棠脚踝,三指如钩扣住踝骨,谢青棠只觉得一股剧痛透骨袭来,却是咬牙忍住疼痛,借助双臂之力将身腾空,左脚捉隙踢向昭衍膻中穴。

    昭衍知晓谢青棠功力深厚,自然不敢托大受这一脚,双手同时松开,身躯陡然往后仰倒,凌厉腿风擦着他面门过去,在柱子上留下半个深深的脚印。

    适才被抛飞的天罗伞刚好落在手里,昭衍挥伞如棍打向谢青棠,此刻他人在半空无处借力,索性将身一折,掌中利剑直刺向下,不料昭衍这一下又是虚晃,伞面倏然在他双臂之间张开,迫使谢青棠两手分开,变掌在伞上一拍,人也飞了开去。

    无名剑回归原主,昭衍一下拍在地上,身子翻转而起,反手过肩开伞,挡住了后方偷袭而来的刀斧冷箭。

    他们交手数个回合,外人看来只觉得兔起鹘落,江平潮趁机杀了回来,将方咏雩和江烟萝从战圈里拉拽出去,白道这一行人不过十余数,分散作战只会被各个击破,穆清已经带领众人合围结阵,防守得水泄不通,不论多少人围杀过来,都会被神出鬼没的兵器刺中要害,一时竟不敢有人上前。

    如此一来,适才混乱无比的灵堂重新变得有序分明,以棺木为界,左边是结阵对敌的白道众人,右边是水木率领的天狼部弟子和趁机靠拢的其他来客,谢青棠和沈落月为首的众杀手人数最多,悍然堵住了大门正前和四面窗口。

    昭衍眼光一扫,知道眼下局势不过是困兽之斗,谢青棠等人仍占据上风,若不能尽快杀出重围,大家都要死在这里。

    穆清跟江平潮已经同他并肩对敌,见昭衍左手持伞右手执剑,心中都是惊疑不定,江平潮最是快人快语,问道:“藏锋在你手中,你跟步山主是什么关系?”

    “不才正是他老人家不成器的徒弟。”昭衍双眸仍然紧盯谢青棠,唇角微微上扬,“先前多有得罪,待此事过后,我向二位罚酒三杯!”

    五年前绛城一战,穆清亲眼见过步寒英出手,不难从昭衍适才招式里看出相似痕迹,可见是一脉相承的武功路数,她也不废话,飞快道:“他们人多势众,凭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力量无法突围,现在怎么办?”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方咏雩看了一眼右侧,“若是能跟水木他们联手,要杀出这灵堂应是不难。”

    江平潮眉头紧皱:“那可是弱水宫的人,眼下生死关头,能相信他们吗?”

    “若想要活着出去,要么跟水木联手,要么向沈落月投降,你选哪个?”昭衍眼角余光瞥向水木,后者正好看了过来,两人同时颔首,水木率先飞身落在棺盖上,双手弯弓搭箭,不见他如何瞄准,飞箭已然离弦射向沈落月,声势如风似雷!

    水木能三十丈开外一箭射穿霍罡胸膛,如此近的距离下,以沈落月的武功自然无法避开这一箭。然而,她虽不能自救,身边却有一个谢青棠,但见谢青棠曲肘撞开沈落月,双手凝力在前,沛然真气外放,硬生生将这支箭矢滞于两掌之间,不想这两息不到的工夫里,水木的第二支箭矢紧随而来,仿佛料到了谢青棠会出手,这一箭直射他咽喉,后者只来得及将头一偏,箭矢擦破脸颊飞掠过去,站在谢青棠背后的一名杀手直接被洞穿脖颈,余劲带得他整个人倒飞出去,落地时方才咽气!

    沈落月惊骇欲绝,水木已经中了温柔散,怎么可能射出这样石破天惊的两箭?猛然间,她想到了骆冰雁,温柔散是骆冰雁的独门秘药,世间无人制出解药,连骆冰雁自己也宣称温柔散无药可解,可她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

    老妖妇向来偏爱水木,旁人得不到的东西,水木手里未必没有,可她若真有解药,一定会随身携带,又怎会因此死在两个仆妇手里?

    一瞬间,气血逆行直冲大脑,沈落月看向那具棺木的眼神变了,她正要冲过去毁棺,江平潮却比她更快杀到。

    在水木射出第二箭的刹那,穆清已经护着其他人向右与水木他们会合,昭衍同江平潮秉承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同时折身向前冲去,分别攻向沈落月和谢青棠。不必再顾忌身边人的安危,江平潮终于可以放手一战,九环刀虽然沉重笨拙,于他而言却是如臂如指,每一刀都兼具劲力和敏捷,一刀更比一刀快,一刀更比一刀沉,秋风扫落叶般劈开沈落月身周守卫,江平潮大喝一声,双手合握刀柄,九环齐响鸣一声,刀锋直向沈落月左边肩颈砍下!

    这一刀劈在身上,沈落月整个人都要被一分为二,她不敢举剑格挡,竟是伸手抓住一名属下挡在面前,九环刀立刻劈开皮骨,从左肩一路下至胸膛,鲜血溅了沈落月半身,她连半分迟疑也无,右手握剑向下压住刀背,左手五指趁机张开,三颗梅花钉迎头打向江平潮面门。

    九环刀深陷敌身,江平潮倒也不慌,双手握刀向左发力,生生将那人从沈落月面前拉开,随着他手臂抡转,三颗梅花钉都打在此人身上,他无心去看这替死鬼的惨状,身躯再度扭转,刀锋破开骨肉,带起一溜血花向沈落月腰际砍去。

    这一厢杀得性起,另一边也不遑多让。

    为了避开水木的第二箭,谢青棠的真气运行为之一滞,原本可以反震回去的箭矢在他掌中爆裂开来,眼见昭衍提剑杀来,谢青棠咽下涌上喉头的血腥,左手画圆锁住无名剑往后一带,右手五指如钩抓向对方咽喉,昭衍立刻后仰下腰,天罗伞自下而上刺向谢青棠喉间,饶是他偏头避开,没料到伞面会在脸侧骤然张开,结结实实呼扇在面上。

    只听“啪”一声,两道人影各退三步,谢青棠左半张脸通红一片,隐约可见血痕,仿佛被女人兜头扇了一耳光。

    始作俑者将天罗伞靠在肩头,笑道:“谢长老长得漂亮也就罢了,怎么脸皮子也跟娘们儿一样薄呢?”

    谢青棠半脸通红半脸铁青,他压下怒意,全身真气流转,双手愈发莹润如玉,在光线下竟有种不似血肉的错觉,昭衍心下一凛,出手如电直刺对方面门,却听“叮”一声脆响,凌厉剑势竟被谢青棠提掌挡住,削铁如泥的剑尖刺在掌心,不禁发出金石碰撞之声,更有火花迸溅出来!

    不等昭衍反应过来,谢青棠欺身而近,侧肩与他胸膛相撞,仿佛拉扯牛马全力莽冲,昭衍只觉得肋骨都差点被撞断几根,连连后退才勉强卸力,谢青棠趁机将右手撮掌成刀,狠狠劈向昭衍左边肩颈处。

    这一掌有破空之声,丝毫不输给江平潮适才那一刀,若是被劈中实处,少说也要筋断骨折,可见谢青棠睚眦必报,昭衍打了他的脸,他就要废昭衍一条胳膊!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昭衍来不及撑开天罗伞抵挡,竟是狠下心来以右肩为轴,腰腿同时发力错转身躯,但闻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声响,他堪堪从这一手刀下旋身绕过,眨眼间到了谢青棠左侧。

    谢青棠一惊,左手下意识松开剑刃想要躲开,奈何慢上一步,天罗伞自昭衍腋下反手刺出,恰好掐在谢青棠空门大露的刹那,伞尖狠狠点戳在他左腰,内力顺势入体炸开,谢青棠喷出一口鲜血,身体骤然倾斜,勉强拉开了一丈远。

    当他再次抬头,看向昭衍的眼神已带上了惊骇!

    谢青棠练的这门武功叫做《宝相诀》,以五岁童子之身开始练,共为七境十四式,是锻体外修神功,能以血肉之躯练成金刚不坏之身,纵是刀剑劈砍也难破防。他今年二十三岁,已经学得五境十式,手臂、躯干皆已修炼大成,连霹雳火器也难伤他筋骨,这才敢用肉掌对抗藏锋。

    可惜《宝相诀》虽是绝顶功法,却不是毫无破绽。

    以谢青棠如今境界,他身上共有三处罩门,适才被昭衍点到的腹哀穴就是其中之一,若他再慢片刻就要被破掉罩门,届时功体破泄,少说也要损耗一半真气!

    这武功是谢青棠家中不传之秘,在生父身亡后就只剩他一人修炼,连周绛云都不知道罩门所在,昭衍一个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怎会知晓,难道是凑巧?

    那自然不是。

    昭衍跟了步寒英五年,除了潜行练武,还从对方口中知道了许多过往秘辛,号称外修神功的《宝相诀》自然不会放过。当人练成《宝相诀》第一重,身上就会出现七个罩门,每提高一个境界,罩门就会闭合一个,直至第七重境界大成,罩门全部关闭,断金切玉,肉身不坏。

    这门武功不仅靠苦练,更要仰赖悟性和决心,原本是西域番僧所创,后来落到一个叫谢英的人手里,他凭借此功打杀无数英雄豪杰,创立起叱咤风云的杀手组织——掷金楼,后来败给了傅渊渟之父傅天风,将功法和掷金楼都传给儿子谢沉玉。永安七年的时候,谢沉玉离第七重境界只有一步之遥,全身上下也只剩下一处罩门,几近肉身不坏,哪怕步寒英或傅渊渟亲自出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这样可怕的一个人最后却死在了白梨刀下,并非白梨武功更高,而是她知道这个罩门所在——腹哀穴。

    白梨跟谢沉玉都已身故多年,昭衍原本是把这秘辛当故事听,不料真有用上的时候,当他看到谢青棠如金似玉的一双手,就知道此人起码练到了第四重,于是对那唯一知晓的罩门痛下狠手,可惜对方反应极快,没能一击将其破开。

    掷金楼早已覆灭,昭衍猜到会有漏网之鱼尚存于世,却没想到这么快便能遇到,倘若他没猜错的话,这谢青棠恐怕是谢沉玉的儿子。

    啧,杀父之仇,灭门之恨。

    昭衍心里转着诸般念头,面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仿佛刚才那一击当真只是凑巧,而在他的脑海里,已然打定主意要永绝后患。

    “谢长老,年纪轻轻就肾虚呀?”他含笑看着谢青棠以手按住左腰伤处,故意拿话挑衅起来,“你这么中看不中用,我看也不用讨媳妇了,免得拖累好姑娘守活寡。”

    谢青棠对天发誓,他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个人!

    这一个“寡”字刚出口,昭衍脚下一蹬再度扑上,谢青棠这回吃了教训,果断放弃了跟他硬碰硬,双掌运起柔劲,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与昭衍缠斗起来,原本被他二人打斗逼开的众杀手终于找到了机会,呼喝一声出刀围攻,转瞬便铸成一道人墙。

    “刺啦”一声,刀锋刺入胸前衣襟,差一点就洞穿血肉,昭衍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发觉战局对自己不利,果断喊道:“水木助我!”

    话音落,水木于混乱中冷眼一瞥,双脚倒挂上房梁,但闻弓弦如霹雳,连珠三箭飞射而来,原本密不透风的人墙登时被他射出两个大洞,第三箭却是照着打成一团的昭衍和谢青棠射去,谢青棠大骇,下意识地撤手退避,昭衍趁机抓住箭杆,附着在上的强大劲力将他整个人从包围圈中带飞出去。

    “不好!”

    谢青棠察觉中计,可惜为时已晚,但见昭衍飞过人墙,双脚尚未落地,两手合握剑柄,全身内力凝于一剑之上,将死死堵住的大门轰然劈开!

    一声巨响,木板铁链断裂齐飞,数道人影喷血倒飞,天光重新洒落进来。

    沈落月刚从江平潮刀下捡回一条命,抬眼就看到了这一幕,简直睚眦俱裂,她跟谢青棠对视一眼,后者立刻飞身而至,一掌震开追袭而来的九环刀,一手抓住沈落月往门外冲去。

    与此同时,沈落月眼中血光大盛,屈指吹了一声口哨!

    他们在两天前就决定要在今天试探水木,怎么会不做好应变准备?这灵堂之下已经布好火油,只等沈落月一声令下,藏在暗处的死士就会点燃引线,把整座云霄殿都炸上天!

    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的杀招,也是能让他们立于不败的后手!

    然而,直到这一声长哨的余音消散,云霄殿依旧安然耸立在原地,杀红眼的众人陆续从里面冲了出来。

    二人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就在此刻,谢青棠才察觉到一个致命的疏漏——原本杀声一片的大广场,竟然已经安静下来了。

    一道黑影破空而来,直直打向两人相握的手,谢青棠立刻松手撤退,脚尖落在栏杆上稳住身体,这才看清那黑影是一道长索。

    谢青棠避开了这一击,长索也不纠缠,像长了眼睛一样弯折绕过,在沈落月腰上缠了两圈,只听她一声惊呼,整个人被当空抛出,连滚了十级台阶,骨头都不知断了多少,狼狈不堪地趴在阶上,眼前一片昏黑,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

    半截黑纱裙在眼前飘荡,沈落月的瞳孔一缩,不等她上移视线,头发已经被一只纤白素手紧紧抓住,迫使她半仰着头挣扎起身,因为疼痛而模糊的眼眸中没有映出天光云影,只看到了一张令她魂飞魄散的脸。

    “你才做了一天代宫主,就要炸掉我的云霄殿,若再让你成了宫主,这羡鱼山庄恐怕也保不住了。”

    温柔似水的女声在耳畔响起,骆冰雁手臂往后一甩,站立不稳的沈落月再度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这一回她滚完了剩下三十九级台阶,等到身体停住的时候,已经没有一块好骨头。

    骆冰雁没有急着痛下杀手,毕竟狗腿都已经被打断,逃也逃不到哪里去了。

    她捡起掉落在地的金珠白练,转身望向站在栏杆上的谢青棠,朱唇轻启:“补天宗的暗长老,当真是丰神俊朗,年轻有为啊。”

第六十七章·峰转

    既已决定在开奠当日向水木发难,谢青棠自然会做好万全准备。

    沈落月好歹是弱水宫右护法,麾下死士不下数百余,如今又做了代宫主,说是整座羡鱼山庄都在她掌控之中也毫不为过,而谢青棠看似只带了近百人前来悼唁,实则另有一百八十名好手在这两天里分批乔装入城,一旦事变,双方里应外合,水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弱水宫易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就像一只磨刀霍霍的螳螂,望着前面肥美可口的蝉儿,却看不到背后步步逼近的黄雀。

    方咏雩没死这件事就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了谢青棠心里,本该身首异处的骆冰雁重新站在了众人面前,更让他全身血液冻结,如堕冰窟般寒冷。

    谢青棠年少成名,温良谦和的风仪下掩藏着一颗自负野心,如今却不得不低下头颅,承认自己小觑了天下豪杰。

    骆冰雁还活着,说明她已经对这场乱局背后的鬼蜮伎俩了如指掌,而她既然走了出来,就代表她有了操控全局的底气。

    谢青棠放眼望去,大广场上如他所料那样血流满地,却比他想象中井然有序,本该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拖走,各处守卫不仅增了三倍有余,还换了不少生面孔,那数十名跟他一起进入山庄的补天宗弟子俱都没了踪影,仿佛从来不曾降生于人间。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信号烟花,拉开引线当空一抛,但见青天白日里一抹朱红如花绽放,仿佛一笔画在天幕上的浓墨重彩,直到最后一点红痕消散,预先布置的援兵也没有破门而入。

    原本困在灵堂里的人都冲了出来,冷不丁看到活生生的骆冰雁,几乎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当日在温泉洞窟外亲眼看过尸身的江平潮等人更是脸色大变,好在先前有了方咏雩“死而复生”一事,众人这次很快回过了神,穆清更是直接看向了昭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昭衍脸上的神情可谓是天衣无缝,惊疑不定地道:“我不知,那晚我明明割下了她的头……水木,你是骆宫主一手带大的徒弟,认得她否?”

    水木那张棺材板似的冷脸上难得挤出一丝惊愕之色,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骆冰雁一番,试探着道:“师尊,你……”

    “好徒儿,过来。”骆冰雁启唇轻笑,“沈落月勾结补天宗,蓄意杀人引祸在先,诬陷同门叛乱夺权在后,按照门规应当如何处置?”

    水木浑身一震,下意识看向趴伏在地的沈落月,道:“断十骨,缝口舌,封入陶瓮抛掷江河。”

    “不错。”骆冰雁击掌两声,美目生煞,“来人,把那叛徒架上来……水木,你亲自动手。”

    如此残酷毒辣的刑罚,听得在场众人心里发寒,沈落月身为右护法更是看多见惯,却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自己身上。

    四名守卫用长枪架起沈落月的身体,她想要挣脱逃走,奈何全身剧痛无比,双腿血流如注,刚才从四十九级台阶上滚落下来,即便有内功护体,仍重创了她的筋骨和脏腑。

    “青棠……”沈落月抬起披面流血的脸庞,朝谢青棠的方向哀哀求救,“青棠救我……快救我……”

    一步架一路拖,台阶上的斑斑血迹怵目惊心,一些刚才还跟她厮杀的对手都不忍多看,而被她声声呼唤的人始终一言不发。

    沈落月的哀求声渐渐小了,骆冰雁反而笑了起来,指着她道:“傻姑娘啊,到了这一步,你竟然还不明白——试问一个会在生死关头放弃你的男人,怎么会在你没有价值之后挺身而出?废物,你瞎了眼,舍了一身皮骨喂饱了豺狼,难道奢望他剁肉还赠与你?你贱不贱,蠢不蠢!”

    恣意辛辣的笑骂声里,水木倒提长弓一步步走下来,沈落月被丢在了台阶上,她没去看即将逼近的死亡,用双手勉强撑起了上半身,再一次望向了谢青棠。

    谢青棠终于动了。

    在众人目光转移的刹那,他脚下一蹬栏杆,身子骤然拔起,如同刚才那道烟花般冲天而起,倚仗其高强内力,一下子腾空三四丈,足尖在瓦片上连点三下,眼看就要翻过屋脊,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谢长老从来都是善识时务的俊杰。

    看到他腾身而起的刹那,沈落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下一刻,这笑容又凝固了。

    往日多少情深缱绻,这一瞬都化作了恨火如荼,她瞪着谢青棠的背影,鲜血几乎要从眼角溢出来,喉咙里突兀地发出了一声惨笑,鲜血淋漓的手掌用力在地上一拍,将身躯借力弹起!

    谢青棠半边身子已经越过了屋脊,无数人弯弓搭箭,都被他轻松躲了开去。

    就在此刻,背后风声再起,微弱如蚊蝇振翅,密集如暴雨来袭,谢青棠眉头一皱,反手扯下外衣往后一甩,不料那暗器竟然毫无阻碍地穿透过来,他慢了片刻,青衣之上绽开了血花朵朵,其中一朵开在左腿膝弯,身体猛地趔趄,谢青棠从屋顶上滚落下来!

    沈落月身上只剩下十七颗梅花钉,这一把倾尽全力送给了他,暗器出手之后,她气力枯竭,摇摇欲坠的身躯又栽倒下去。

    “贱人!”

    十七颗梅花钉,六颗都打在了谢青棠身上,他本就受了内伤,这梅花钉又专破人穴道要害,尚未起身先呕出一口鲜血,经脉更是被走岔的真气冲撞欲裂。

    谢青棠怒不可遏,眼看逃脱无路,索性提掌杀向沈落月。

    水木恰好走到了沈落月身旁,见状横起长弓挡住谢青棠迎面一击,后者浑然不惧,双手抓住长弓用力一转,欲以弓弦反绞水木手腕。

    眨眼之间,两人近身相搏,水木虽以箭术见长,拳脚功夫亦是不弱,同谢青棠打了数个回合仍不落下风,骆冰雁竟也随他们打去,喝止了想要上前帮忙的其他弟子。

    昭衍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她是要借此机会为水木立威。

    哪怕是出于计谋,骆冰雁遇害之事仍对弱水宫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更何况霍长老、沈落月先后发起叛乱,无异于一个接一个耳光打在弱水宫门面上,倘若不能以雷霆手段重新扬名,恐怕不等外敌侵吞,内部的人心先散了大半。

    三方争夺的格局彻底崩溃,水木作为弱水宫唯一的继承人,对外对内都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白练如龙飞入战圈,将半死不活的沈落月拉拽出来,骆冰雁垂下眼眸,道:“看清楚了吗?”

    沈落月趴在地上,嘴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大笑声,笑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看来是明白了,还没蠢到底。”骆冰雁嗤笑一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知道该怎么做吗?”

    “我……属下,跪谢宗主。”

    沈落月看向交战的两人,泪水与鲜血一起模糊了眼睛。

    与她缠绵悱恻的人痛下杀手,被她提防陷害的人出手相救,这是何等可悲可笑的事情?无非是,一步错步步错。

    沈落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吞下了一把带血的断刀,割得五脏六腑刺痛无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勉强撑起伤痕累累的身躯,艰难地靠近了战圈,瞪着背对自己的水木,厉声骂道:“滚开,谁要你来救我?水木,你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骆冰雁赏了你一碗饭吃,你就给她做狗!别说你救我一命,就算你把命给我,我也嫌你低贱,不稀罕!我……是爱错了人,可那也是我跟他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水木即将踢出的一脚滞了片刻,谢青棠趁机一掌向他劈去,饶是长弓及时挡住,那沛然掌力也如排山倒海般呼啸袭来,又有一拳自弓下捉隙击出,水木未曾防备,被这一拳打中胸膛,整个人倒退五步有余,头上青影一闪,谢青棠飞身落在他后面,双掌齐出,分别打向他后心和腰椎两大要害。

    间不容发之际,水木侧过身躯,长弓转回刺向谢青棠面门,一寸长一寸强,谢青棠变掌为爪将弓锁住,嘴里不忘讥笑道:“水护法,你好生听一听,为了这么个女人跟我生死相搏,值不值啊?”

    “没有值不值,她是我弱水宫的人,你不配动手。”水木手腕一抖,长弓震开谢青棠双手。

    这一厢交手凶险,沈落月并未就此住口。

    她骂完了水木,兀自不甘心地道:“谢青棠,自我们相识以来,我对你如何天地可鉴!你要将补天宗的势力渗入泗水州,我冒着大风险替你牵头引线;你要挑起白道弟子内斗,我帮你杀了叶惜惜和江鱼……哪怕你要弱水宫,我也甘愿做你手中傀儡!我为你背主叛门,为你舍生忘死,只要你一颗真心,你却如此负我!”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沈落月这番骂可谓是把诸般阴私都摆上了台面,在场大多是黑道人士,乍闻补天宗阴谋蚕食弱水宫的始末,大惊之余都又生大骇,强大如骆冰雁尚且在鬼门关走了趟来回,若是哪一日大难临头,自身可有这样的本事同补天宗明暗相搏?

    不仅他们,就连白道一行人也心生惊惧,如今黑道以六魔门为首,内斗屡见不鲜,这才使得白道应对有余,倘若补天宗一统黑道,血洗武林之日不远矣。

    昭衍将他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跟方咏雩对视片刻,心中俱是凛然。

    四面传来的议论声自然都被谢青棠听到了,他暗道一声不好,骆冰雁这一招是祸水东引,她利用沈落月说出这些秘密,令所有人都将敌意对准了补天宗,哪还有人记得弱水宫这几日的笑话?

    沈落月还在怒骂,谢青棠已不打算让她再多说一句,拼着生受水木一击,身躯借力飞出战圈,一拳打向这女人的头颅!

    谢青棠的功力何等深厚,若这一拳打实,颅骨必然粉碎。

    死到临头,沈落月不退反进,任那拳头迎面而来,她倾身一撞,在天灵被拳头击中的刹那,撞进了谢青棠怀里。

    一声裂响,一声闷哼,伴随着血花四溅,同时在众人耳畔响起。

    谢青棠一脚踹在沈落月腹部,她的身躯往后飞出,重重撞在了一只青铜大鼎上,重逾三百斤的大鼎立时翻倒,她的头颅和腹部都瘪下去了一块,吐出的鲜血里混杂了脏器碎块,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人已倒了下去,血丝密布的眼睛还死死盯着谢青棠。

    “哐当”一声,血淋淋的匕首掉在地上,谢青棠捂着血流不止的腹部,先前被昭衍打伤的腹哀穴再受重创,真气伴随鲜血一起从这个破洞疯狂外涌,他在这一刻觉得全身发冷,已经快感觉不到疼。

    水木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沈落月惨死当场,他脸上没有丝毫恸色,却是反手从箭囊里抽出了一支箭矢。

    弓箭甫一搭弦,水木浑身气息为之一变,从锋芒毕露转为利刃将出,哪怕是站在外围观战的人们也感到一股杀气刺骨而来,不少人几乎按捺不住拔刀的本能。

    天狼弓,射月箭,弦动鬼神惊!

    一箭离弦惊雷动,谢青棠避无可避,他一手紧捂伤口,一手垂于身侧,眼看箭矢即将射入眼窝,手掌猛然抬起,狠狠挡在了箭镞前!

    所有人发出惊呼,谢青棠竟凭一只肉掌生生挡住了精铁铸造的利箭,二者相抵不落,箭镞与箭杆连接处发出微不可闻的裂响,下一刻或许就要碎裂开来。

    然而,水木的第二箭已经逼近,正正破开第一支利箭的尾羽,势如破竹般将箭杆劈成两半,精准狠地钉在了掌心同一点!

    第二箭的威力远胜方才,谢青棠来不及撤掌,箭矢已经从他的手掌洞穿而过,他将将侧过头,只觉得劲风割面而过,分明未触皮肉,脸颊已经被箭矢带起的厉风割破一道狭长血口。

    “咻”一声,箭矢没入走廊大柱,骇得附近人尽数退避,只见箭身没入过半,箭羽纹丝不颤,唯有一道道缝隙龟裂如蛛网。

    不等水木射出第三箭,谢青棠忍痛腾身,一眨眼就逼近面前,捂住伤口的左手屈起两指,直取水木双眼。

    适才两箭用去水木大半内力,眼见谢青棠杀招袭来,他就地一个翻滚,长弓紧贴地面挥向谢青棠脚踝,在他抬腿避开的刹那,水木手臂翻转,弓弦绞住谢青棠右脚踝,那处本就受过霹雳弹之伤,如此一拔一绞,弓弦割破靴子勒进皮肉,血花顿时飞溅,谢青棠整个人也被带得一趔趄,胸中杀意大作,一脚挣断弓弦朝水木压去!

    弓弦既断,箭矢难出,水木似乎只能坐以待毙。

    他躺在地上,双眼上翻,望见了骆冰雁倒转的影子。

    谢青棠这一腿用上他全身余力,势要将水木颈骨压断,冷不丁看到一点寒芒在阳辉下乍现,却是一支利箭。

    没有弓弦,何来飞箭?

    这个念头刚起,那点寒芒就在谢青棠眼里迅速放大——水木竟然是手握箭矢扑了上来!

    一声闷响,谢青棠的右脚重重击在水木胸膛上,后者手里的利箭也在同一时间刺进了谢青棠血如泉涌的腹哀穴!

    这一次,利箭不再只是入肉三分,而是穿过内腑,从谢青棠背后穿了出来!

    罩门被破,谢青棠全身真气骤然溃散,经脉之内、筋骨之间同时炸开连绵剧痛,他脑子里“嗡”了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水木吐出一口血,忍住肩胛欲碎的疼痛,倾身撞在谢青棠身上,一连三掌都打在膻中穴,青衫霎时被鲜血染红!

    谢青棠的身躯颓然倒地,水木单臂举起无弦长弓,就要向他的头颅悍然击下!

    忽然间,骆冰雁出手了。

    金珠一响,白练斜飞,竟是朝着水木而去!

    水木一怔,手中动作顿时停滞了片刻,白练在他腰上飞快缠了一匝,随着骆冰雁手臂发力,他整个人往后倒飞,稳稳落在了骆冰雁身边。

    几乎就在水木双脚离地的刹那,破空声骤然逼至,一颗铁核桃贴着谢青棠的手臂外侧,狠狠打进水木刚才站立的位置,岩石地砖轰然碎裂!

    一道急促的声音随后传来:“骆宫主,万请手下留情!”

    “情”字刚在风中飘荡,数道人影就像幽魂一样出现在山庄大门外,守门卫士俱是大骇,他们的目光始终放在外面,竟没有一人看到这些影子从何而来,仿佛是地下野鬼凭空冒出一般!

    来不及多想,十六个守卫同时出手,八面盾牌落地成墙挡住门口,八支长枪捉隙洞出,直刺来人血肉之躯。

    这一群不速之客仅有七人,为首是一男一女,男人已是不惑之年,一身锦衣,身材中等,手里盘着一颗铁核桃,面容不俊朗也不难看,长眉笑眼,瞧着就是和气生财的模样,适才那句话想来就是他说的。

    他身边的女子不过桃李年华,身形窈窕如荷花玉立,容貌美艳若三月桃夭,穿着一件箭袖交领紫衣,双手紧握一对长短刀!

    她一脚踏前,身形就如一抹紫烟在风中荡开,八支长枪都朝她刺去,却没有一支能命中实处,忽闻两声锐响,短刀横出,一支长枪从中断折,长刀从那暴露出来的破绽刺入,当它拔出来的时候,血花也随之在风里飞溅怒放!

    八枪折,八盾破!

    紫衣女子站在倒地的卫士中央,手臂微动,血珠甩飞,刀刃又清如一泓秋水,她这才将双刀归鞘,走回那锦衣男人身后,沉默,冰冷,如她的刀一样!

    这女子刀法凌厉,出手又很有分寸,那十六名卫士倒在地上挣扎不得,却无性命之忧,连缺胳膊少腿也没有。

    正因如此,众人才对她如此忌惮。

    “好厉害的刀……”江平潮是刀法高手,更能看出这女子的厉害,若是让他出手,破阵不算难事,但要拿捏精准不伤人命,恐怕难以做到。

    昭衍脸上的淡笑消失了,他死死盯着那一男一女,又在其他人注意到之前强行移开了目光,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许久不见的陆无归,以及……尹湄!

第六十八章·阴云

    对于这些前来悼唁的客人们而言,今日这场葬仪可谓是“惊喜”连连。

    先是方咏雩、骆冰雁这两个“死人”复生,后是弱水宫代宫主沈落月上位第一天就被打落下去,还曝出其勾结补天宗暗长老谢青棠挑拨白道弟子自相残杀、设计蚕食弱水宫势力的惊天秘密,众人眼见沈落月惨死当场,又看着谢青棠败在水木手下,原以为这场乱局就要用谢青棠的血画上终结,没想到波澜再生,补天宗明长老陆无归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陆无归既然被江湖人称为“缩头乌龟”,除了贪生怕死,自然也会见风使舵,进了山庄二话不说,先向骆冰雁行了个礼,浑然看不出刚才硬闯大门的强横派头。

    可惜他放得下身段,骆冰雁却不肯受,不冷不热地道:“陆长老这一礼,本座可是消受不起。”

    “骆宫主言重了,若连您都受不起这礼,天底下也就没人敢受了!”陆无归赔着笑脸道,“谢长老此番自作主张,坏了我们两派的交谊,令宗主大为震怒,这一礼是我代宗主向骆宫主致歉,宗主还让我带句话来,说以后一定严加管束属下,今日之事绝不再有。”

    “自作主张?”骆冰雁挑起眉,似笑非笑,“勾引我的右护法,在我总舵地盘上肆意妄为,连我的弱水宫也要被改姓易主,如此一番大手笔……陆长老,你说这是谢青棠自作主张?”

    水木亦是冷声道:“先前在灵堂上,谢长老口口声声都是奉周宗主之令前来悼唁。”

    陆无归道:“是,宗主乍闻噩耗,特令谢长老前来替他聊表哀思,却没想到……唉!”

    这般拙劣的借口怕是连三岁小儿也骗不过,奈何陆无归脸皮奇厚,唱作一番又道:“谢长老年轻气盛,一时行差踏错,还请骆宫主念在两派多年交情的份上放他一马,弱水宫此次蒙受的损失,补天宗一定加倍补偿!”

    方咏雩皱了下眉,江烟萝更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好不要脸”。

    昭衍倒不觉意外,他在五年前就认识了陆无归,知道这老乌龟怕是把左边脸皮割下来贴到了右边,这才能做到一边二皮脸,一边又不要脸。

    骆冰雁显然也对陆无归的作态习以为常,可是谢青棠这回无异于骑在她头顶上撒野,倘若她因为陆无归一句话就放过了对方,弱水宫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

    阳光明媚,照得地上血迹愈发红艳刺目,像一团团火焰在奔腾燃烧。

    骆冰雁唇角微勾,笑得愈发温柔,反问道:“倘若本座不放呢?”

    短短一句话间,水木已经抬起长弓,周遭卫士如闻号令,刀枪剑戟齐齐对准了陆无归等人,天狼部的弓箭手更是迅速抢占高处,只等命令一下,万箭齐发。

    强敌环伺,杀意刺骨,尹湄伸手握住了刀柄,陆无归似乎也陷入了挣扎之中,他皱眉苦思半晌,叹道:“无论如何,谢青棠是我补天宗的长老,在这件事上补天宗难辞其咎,若是骆宫主执意要出这口气,我们自不会横加阻拦,不过……”

    顿了下,陆无归抬眼望向骆冰雁,道:“就怕宫主你要了这一时痛快,过后反而后悔。”

    “哦?那本座倒是有点兴趣了。”骆冰雁轻笑,“陆长老不妨仔细说说,本座为何会后悔?”

    “谢青棠此番私自行事,不仅让弱水宫蒙受损失,也是触犯了补天宗的规矩,身为长老更得加倍受罚,即便骆宫主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等我将他带回娲皇峰,宗主也是不会轻饶他的。”陆无归诚恳道,“为此,宗主特意令我带来一样赔礼,只要骆宫主愿意,它就是您的了。”

    说罢,他取出一只卷轴交给尹湄,后者双手捧起,迎着四面八方意味不明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走向骆冰雁。

    昭衍所站位置就在骆冰雁身后不远,随着尹湄一步步走近,两人目光相接,片刻后又各自收回,仿佛不曾认识那般。

    不多时,尹湄在骆冰雁面前站定,她上身微倾,双手高举卷轴过顶,不卑不亢地道:“请骆宫主过目。”

    骆冰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在长短刀上打了个转,什么也没说,接过卷轴展开一看,脸色微微变了。

    这赫然是一张地图!

    泗水州外西南方位有一条大河,乃是剑南江的一大分支,名曰“明月河”,千百年奔腾不绝直通南海之滨,六魔门之一的灵蛟会总舵就设在那里,以此与官府、水匪合作包揽漕运生意,这些年来赚得钵满盆满,势力也借此壮大了数倍。

    弱水宫雄踞泗水州,灵蛟会称霸南海,明月河将这两地连接起来,于双方而言都是嘴边肥肉,可惜当年骆冰雁初上位,羽翼未丰不能与灵蛟会争利,眼睁睁看着明月河被灵蛟会截去大半,心中岂有不痛之理?如今她大权在握,整个泗水州都在弱水宫掌控之下,连官府都要对她赔笑交好,骆冰雁怎会不想啃下这块肥肉?可惜随着漕运发展,明月河牵扯到的势力已不止灵蛟会一家,大家都知道僧多粥少的道理,弱水宫要想从中分一杯羹,又不愿为此惹火烧身,实在难上加难。

    如今,周绛云送来这一张图,便是表明愿意助她一臂之力了。

    归根结底,弱水宫只是江湖组织,势力影响被大大局限在泗水州地界,而补天宗早在十七年前就跟听雨阁结盟,有朝廷在背后撑腰,这些令骆冰雁焦头烂额的事情,对周绛云来说易如反掌。

    前提是,骆冰雁愿意揭过此事。

    图纸缓缓卷合,骆冰雁轻吐一口浊气,问道:“周宗主打算如何处置谢青棠?”

    陆无归道:“依照门规,当撤其职位、废其武功,再由宗主定夺生死。”

    “好。”

    话音未落,骆冰雁脚下一动,尹湄只觉得眼前一花,这女人已与她擦身而过,轻飘飘落在了谢青棠身边,白练卷起奄奄一息的血肉之躯当空抛飞,但闻数声闷响,金珠凌空击打谢青棠身上七道大穴,最后一下正中丹田要害,等到金珠白练兜转而回,谢青棠这才跌在陆无归脚下,双眼紧闭,昏死过去。

    白练披肩,金珠垂地,骆冰雁笑道:“既然如此,本座就替周宗主先废了他的武功,也方便你们带人回去复命。”

    陆无归看也不看谢青棠,拱手道:“多谢骆宫主。”

    原本有些冷凝的气氛,刹那间冰消雪融。

    方咏雩心中暗叹,他虽不知那卷轴上是何内容,却也晓得这场风波算是揭过,白道想要坐山观虎斗的愿望可谓落空。

    正想着,骆冰雁转过身来,对白道众人道:“如今连番事变皆明了,杀害各位同门的凶手沈落月也已身亡,不知诸位少侠有何打算?”

    她像是在询问,语气里已经带上了送客之意,江平潮心中余怨未平,却也无可奈何。

    穆清道:“既然如此,我等今日就告辞了。”

    “水木,你送诸位少侠离开。”骆冰雁干脆道,“你们的同伴已在一个时辰前离开山庄,我下令众弟子不得阻拦,他们正在城门外等待会合。”

    穆清没有说一个“谢”字,她看了一眼沈落月的尸身,第一个转身离开,方咏雩和江平潮紧随其后。

    昭衍眼角余光瞥向尹湄,见她微不可及地摇头,心里就有了打算,跟着白道众人离开羡鱼山庄,同陆无归擦肩而过时脚步不停,后者也目不斜视。

    好戏开场匆匆,谢幕也快。

    白道众人甫一离开,其他客人也都借故告辞,原本喧闹不止的羡鱼山庄很快寂静下来,卫士们迅速打扫满地狼藉,陆无归也让五个手下带谢青棠去客院,自个儿同尹湄一起跟随骆冰雁进了云霄殿后堂花厅。

    缟素经幡已经被手脚麻利的婢女撤得干干净净,窗外春光正好,屋里繁花似锦,骆冰雁坐在上首,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淡淡的清苦味道,片刻后齿颊回甘。

    陆无归跟尹湄坐在左手边,他也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眼睛微亮,赞道:“好茶!”

    “不过是自家茶园的春茶罢了,陆长老若是喜欢,带一些回去便是。”骆冰雁放下茶盏,看向一言不发的尹湄,“这位是……”

    “啊呀,瞧我这记性。”陆无归敲了下额角,连忙介绍起来,“这是尹湄,别看她年纪轻,可是个顶能干的人才,四年前加入补天宗,前年就被宗主亲自提拔为刑堂堂主,专门司掌审讯和刑罚,这不就跟我一起来处理谢青棠之事了……要说起来,这一回谢青棠犯下大错,保不准这暗长老的位置就由她暂代了!”

    面对陆无归的夸奖,尹湄脸上依然波澜不惊,骆冰雁暗赞一声好气性,道:“本座观尹堂主气度不凡,刚才展露的一手刀法尤为精妙,不知师承何人呢?”

    尹湄道:“在下不过是野路子出身,辗转各地偷学众家刀法,并无师尊。”

    “怎会如此?”骆冰雁微讶,“以尹堂主的悟性根骨,怎会无人慧眼识英?”

    尹湄平平淡淡地道:“在下是贱籍出身,当过窑姐儿,为人不齿,那些名门正派自诩清白,看不上我这腌臜人。”

    骆冰雁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叹了口气。

    陆无归敏锐察觉到她的态度有所软化,趁热打铁道:“宗主送上的这份赔礼,不知骆宫主是否满意?”

    “若是周宗主能够履践诺言,本座不仅满意,还要重谢他才是。”骆冰雁收敛情绪,淡淡笑道。

    “您放心,宗主既然令我带来此图,绝不会食言而肥。”说到这里,陆无归话锋又是一转,“不过,这件事也非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骆冰雁微一抬眸,问道:“可是顾忌灵蛟会?”

    “骆宫主说哪里话?灵蛟会虽也是六魔门之一,可论实力,补天宗无惧,而论交情,越不过咱们两派多年往来,尤其这些年来它倚仗漕运壮大,那位林蛟首野心勃勃,已不甘于屈居我们两派之下了,迟早会生出大患,不如先下手为强。”陆无归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这件事真正难办之处不在南海,而在西川。”

    骆冰雁眯了眯眼:“你是说……平南王?”

    “自打先帝驾崩,西川那边的局势就变得诡谲起来,前些年勉强还算太平,近几年来动作频频,又有镇远镖局这支走南闯北的天下第一镖为其打探消息,已是朝廷心腹大患。”陆无归以指蘸水在桌面上画出地图,“明月河连同西南直达入海口,一半流域都在西川境内,灵蛟会之所以发展迅速,背后少不得平南王的支持,这心思啊……当真是路人皆知。”

    “原来周宗主不是真想给本座送礼。”骆冰雁冷笑一声,“这是听雨阁的意思吧?想让我弱水宫取代灵蛟会,截断明月河这条重要运道,给西川大门外加一道锁。”

    “骆宫主此言差矣。”陆无归笑眯眯地道,“凡事皆有利弊,富贵只在险中求,这一出虽然危险,好处更是大如泼天。实不相瞒,听雨阁的名册上不止弱水宫一家,是周宗主一力推举了您。”

    “恐怕不是推举我,是要吞并我吧。”骆冰雁语气嘲讽,“此处没有外人,不如敞开来说——谢青棠一事究竟为何,咱们心知肚明,与其跟弱水宫分利合作,不如先吞了弱水宫,然后碾压灵蛟会,这才是周宗主的行事作风,眼下不过是功成垂败,退而求其次罢了。”

    陆无归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道:“骆宫主果真通透过人,这件事确是宗主有错在先,特令我带来第二份礼物。”

    说罢,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玉盒,当面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一颗金色丹药。

    玉盒开启刹那,原本弥漫整个偏厅的花香都被一股药香压了下去,这药香沁人心脾,不刺鼻也不过于浓郁,却让人一闻就脑清目明,胸中郁气都为之散去。

    骆冰雁脸色微变,她看着这颗丹药:“这是……唤生丹!”

    二十年前,太素神医白知微在杏林风头正盛,甚至压过了见死不救殷无济,她精通药理,以三年之功炼成三颗唤生丹,不仅能让垂死之人也能恢复如初,还能增进功力突破壁障,是每个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圣药。

    平康二十一年乌勒犯境之时,步寒英为夺回寒山,在鱼龙岭力战乌勒第一高手呼延赞,以一招之差险胜,自己重伤濒死,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成为废人,白知微就是用一颗唤生丹救回了他,才有这经年不败的武林神话。

    “不错,正是唤生丹。”陆无归正色道,“当年白知微炼成三颗唤生丹,一颗被她喂给了步寒英,一颗被她放入井水救了寒山族人,这最后一颗则被她送给傅渊渟……娲皇峰一战,傅渊渟遭到反叛,来不及带走这颗唤生丹,它落在了宗主手里。”

    骆冰雁平复了些微紊乱的呼吸,道:“如此宝物,周宗主为何不自己享用?”

    “不瞒您说,周宗主的确想过用它突破瓶颈,可惜《截天功》是一门特殊的功法,外力根本不能起到作用,这颗丹药于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聊胜于无。”顿了顿,陆无归声音微沉,“然而,唤生丹不但能让骆宫主旧伤复原,还能助您武功精进,只要弱水宫与补天宗结盟,宗主就会有您这样一位强力盟友,岂不是让这颗丹药发挥出最大作用?”

    沉默。

    花厅里一时静得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骆冰雁死死盯着唤生丹,陆无归也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唯有尹湄目光上移,望向那安静平常的屋顶,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半晌,骆冰雁伸手接过了玉盒,沉声道:“回去告诉周宗主,这礼物我收下了,让他亲自来找我细谈。”

    “骆宫主当真爽快!”陆无归大笑,“此外还有一件事,需得问过骆宫主的意见。”

    骆冰雁收下唤生丹,显然心情极好,道:“何事?说来听听。”

    “白道要在五月初五召开武林大会一事,想来骆宫主已经知道了。”陆无归摊开手,“此番路过梅县的那些白道小辈,都是要去参加大会的。”

    “那又如何?”

    “方怀远给这大会立了新规矩,显然是要趁前辈尚能顶天时提拔后辈,免得武林白道后继无人。”陆无归啧啧赞道,“不得不说,他这一招着实高明,若是如往届那样乱打一气,恐怕新盟主未立,各大门派先争得头破血流,而为了白道未来和自家后人的前程,这些门派都得按照他的规矩来……无论是谁最终获胜,下任盟主都是方怀远的门生,有他在其中斡旋,白道各方势力的联系只会愈发紧密,这对于咱们黑道来说可是大不利啊!”

    骆冰雁唇角微勾:“这就是谢青棠去找那些后生麻烦的缘故吧,可惜了。”

    “不可惜,一切都还来得及。”陆无归道,“既然白道能开武林大会,黑道为何不能共襄盛举?正邪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骆宫主今日待那些白道小辈宽厚,他们可未必承您这份情。”

    骆冰雁秀美微蹙:“本座已经当面说过放他们安全离开,你是要弱水宫自打巴掌吗?”

    “您是让他们安全离开,等他们出了梅县,生死祸福都与您无关,算不得您食言。”陆无归抬起头,“补天宗也好,弱水宫也罢,六魔门皆占据黑道尊位,咱们才是一路人啊!”

    尹湄心中一阵冷笑。

    陆无归这番话既是利诱也是威逼,先给出骆冰雁无法拒绝的利益,再暗示周绛云一统黑道的决心,倘若骆冰雁拒绝了,她就是不知好歹,必成为周绛云首要除掉的绊脚石。

    骆冰雁从来不是看不清事态的蠢人。

    果然,骆冰雁沉默良久之后,缓缓道:“我有一队死士,未记录于弱水宫弟子名册中。”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

    陆无归脸上笑意更深,道:“多少人?”

    “此番可出一百。”

    “我同样在城外备好了一百人,皆是无门无派的刺客好手。”陆无归替骆冰雁斟了一杯茶,“以茶代酒,马到功成!”

    骆冰雁举起茶盏,目光在尹湄身上一扫,道:“由尹堂主带队?”

    “尹堂主鲜少在外走动,认得她的人不多,办这件事最为合适。”陆无归侧头看了尹湄一眼,“那些白道小辈不值什么钱,将为首那几个带回来就好,做得干净些。”

    尹湄肃然道:“是!”

    杯盏相碰,茶香四溢。

    陆无归喝尽一盏茶,带着尹湄告辞。

    骆冰雁仍坐在位置上,自饮自斟,直到这二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放下茶盏,淡淡道:“趴在上面这么久,皮还没被晒掉吗?”

    屋顶上传来一声轻响,似是瓦片动了动。

    片刻后,一道人影翻窗而入,坐在了右边座椅上,正是本该随方咏雩等人一起离开的昭衍。

    骆冰雁拿干净杯子倒了一盏茶,手掌在杯壁上轻轻一推,七分满的茶杯横空飞去,昭衍探手一接,腕子翻转使了个巧力,茶杯稳稳落在手里,连一滴水也没晃荡出来。

    “莫说你这个年龄,就算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也未必有此一身绝顶轻功。”骆冰雁微微勾唇,“听到了多少?”

    “不多。”昭衍呷了一口茶水,眯起眼睛笑了,“从你们谈起灵蛟会开始。”

    说罢,他将茶盏轻轻放下,问道:“与虎谋皮的下场,沈落月已经亲自证明给我们看了……冰雁姐,你真要跟周绛云合作吗?”

    骆冰雁与他对视片刻,复又垂眸看向杯中茶水,道:“如果……我说是,你会如何?”

第六十九章·全情

    “不如何。”

    没有丝毫犹豫,昭衍直言答道。

    他的回答令骆冰雁眉间一松,她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之类的话。”

    “冰雁姐说笑了。”昭衍摇了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换了我是你,眼下也会答应跟周绛云合作。”

    陆无归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这件事不仅是周绛云的意思,更是补天宗乃至萧太后的决定,在阴谋转动那一刻,弱水宫注定不能明哲保身,要么跟补天宗合作,要么腹背受敌。

    骆冰雁眼中划过一抹笑意,道:“老气横秋,你才多大年纪啊?”

    昭衍笑道:“走江湖的人不看年纪大小,只论本事高低。”

    “狂妄的小子。”骆冰雁的手指轻敲桌面,“刚才那位尹堂主,就是你口中的‘湄姐’吧……幸好,她肖似生母,而不像生父。”

    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昭衍心里一块大石却落了地——如他先前所想,尹湄果然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若当年弱水宫没有洗血换代,如今坐在骆冰雁位置上的人恐怕就是尹湄了。

    “先前你说,她是特意让你来救我的。”骆冰雁的神情有些怅然,“原本,我是不大信的,直到刚才亲眼见到了她……”

    二十年前,骆冰雁发动叛乱的时候,尹湄才刚满两岁。

    她的生母本是一名刀客之女,路过泗水州时撞见了尹旷,父亲因此而死,她自己也被尹旷掠入后宅,明媚如花的侠女就此枯朽凋零,生下尹湄的时候已濒临崩溃,不仅恨极了尹旷,还要把女儿也一并掐死。

    这种自寻死路的人,尹旷从来不放在眼里,他一手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一掌击碎了孩子母亲的天灵,当时骆冰雁就站在旁边,鲜血飞溅到她衣服上,再也洗不掉了。

    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报应,尹旷祸害了无数女子,膝下却只得两个儿子,俱被他骄纵得不成样子,不仅在外横行霸道,也给尹旷带来不少麻烦,如今得了这么个小女儿,尹旷也是难得欢喜,有些后悔就这样杀了孩子母亲,都没来得及让她先把女儿养大,而骆冰雁看准了他的心思,自请抚养这小女婴,这才为自己争得了一张保命符。

    要说骆冰雁对尹湄有多少真心爱护,大半都是逢场作戏,而尹湄在她怀里牙牙学语,被她一勺一勺用奶糊喂养长大,曾一度将她当做母亲,在尹旷隐隐开始对骆冰雁生起疑心之际,也是尹湄好几次无形中助她化险为夷,如此一来二去,就算是铁石心肠,也有了三分柔软。

    因此,本该斩草除根的骆冰雁在杀光尹旷一家十六口后,独独放过了尹湄。

    “……我不能把她留在羡鱼山庄,怕自己后悔,也怕霍罡自作主张,于是连夜把她送走了。”骆冰雁扯了下嘴角,“三岁没到的孩子尚未记得多少事,我把她送给了一户老实人家,想让她平凡长大,却没料到有漏网之鱼寻摸过去,杀了那对夫妇抢走孩子……从此以后,音信全无。”

    昭衍顿时了然,当年是尹旷的死士带走了旧主之女,肯定会给她灌输复仇的理念,人生最初那短短两年的幼儿时光注定会灰飞烟灭,即便尹湄重现,两人也只会成为死敌。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庆幸起来。

    骆冰雁轻声问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说实话,我不大清楚。”昭衍坦诚道,“我与湄姐相识于五年前,彼时她已经算是个大姑娘了,武功不错,情形也好,据说是六岁就拜师入门,想来不会太差。”

    “她师父是谁?”

    昭衍斟酌片刻,道:“一位面善心黑的女菩萨。”

    骆冰雁一怔,旋即笑靥生花,指着他骂道:“促狭鬼,当心被人撕烂了嘴!”

    昭衍眨了眨眼睛,一派无辜模样,摊开手道:“湄姐姐的事情,我是当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儿个见到她摇身变作补天宗的堂主,连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不过,她总不会害我,我也不会害她。”

    骆冰雁笑意微敛,道:“年轻人,少些意气用事,这世道人心易变,谁能说得准呢?”

    “这倒是,不过浮生一世若连个信任相托的人也没有,未免太过可悲了。”昭衍眼皮一掀,“即便是冰雁姐你,不也有个这样的人吗?”

    骆冰雁脸上露出一丝悲恸,道:“清荷是我至亲姊妹,而你跟她……”

    “冰雁姐,我对你据实以告,你却跟我装糊涂,这就没意思了。”

    昭衍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谈笑无忌,陡然间面沉如水,冷声道:“霍长老为你鞠躬尽瘁二十年,如今连命都给了你,非但死无葬身之地,连个身后名也不干不净,难道不值得你说一个‘信’字?”

    骆冰雁被害一案,看似已然水落石出,全是霍长老包藏祸心意图弑主叛乱,借昭衍搅浑局势的当口设下杀人毒计,却不料骆清荷代姊赴死,让骆冰雁由明转暗,不仅把幕后黑手尽数揪出,还给弱水宫来了一次刮骨疗毒,即便当下元气大伤,等到恢复之后,必会迎来振兴鼎盛。

    这真相合情合理,所有人都为之信服,连帮忙调查的方咏雩也挑不出差错,可昭衍心里始终有疑云未散。

    正如他先前所想,倘若霍长老真要借机弑主,那也是临时起意,怎么会提早一天就做好诸般准备?骆清荷在羡鱼山庄隐藏了二十年,沈落月、水木这些后生晚辈可能毫不知情,当初跟骆冰雁一起走过来的霍长老怎会不加防范?他一个外人尚且能以片面之缘断定死者并非骆冰雁,霍长老又岂能是个睁眼瞎?若是认出死者另有其人,霍长老就该知道事必不成,他应尽快逃走,而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坐实叛乱罪行,最终死在水木这个弱水宫继承人的箭下,用自己的性命为其扬名立威。

    “我想了很久,直到看见水木不受温柔散药力影响那一刻才算明白。”昭衍看着骆冰雁,“二十年前,你拼了命也没有牺牲骆清荷,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让陪伴自己半生的妹妹赴死?除非她串通霍长老先斩后奏,而你无力阻止,他们俩能制住你的手段不多,所以温柔散的确没有解药……沈落月那一击之所以失败,原因恐怕出在水木自己身上,冰雁姐愿意解惑吗?”

    骆冰雁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了几下,空气仿佛被水浸透的厚棉袄,重重压在人身上,丝毫不觉温暖,只让人又冷又喘不过气来。

    良久,她笑了一声,轻轻道:“水木三岁之前,每过七天都要在放了温柔散的药汤里泡上半个时辰,算不得百毒不侵,但这一味药……早已对他无用了。”

    “温柔散虽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却也不是温养身体的补药,尤其对于一个稚童来说,无异于虎狼。”昭衍问道,“他是你唯一的徒弟,为何如此?”

    “打从娘胎生下来,他体内就有剧毒,若不熬过这份罪,他的骨头都不知烂成什么样了。”口中说着这样的话,骆冰雁笑得愈发温柔,“你还想知道什么?不必吞吞吐吐,一并说了吧。”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水木……跟霍长老是什么关系?”

    “他是霍罡的儿子。”骆冰雁望向自己的手掌,“当年事变之际,霍罡的发妻已经怀有身孕,被尹旷的天魔掌打伤,唯有我能救她,于是霍罡跪在地上求我,只要我救他妻子,他就为我做狗,一辈子不敢有二心。”

    “你需要他的助力,可你恨他。”

    “是,我当时底蕴不足,倘若跟霍罡决裂,只会让人坐收渔翁之利,可我也不甘心就此帮他,凭什么我爱的人死不瞑目,他还能妻儿双全?”骆冰雁冷笑一声,“我让霍罡在妻儿之间选一个活,他选了妻子,我就把掌毒转移到胎儿体内,然后抱着这个死婴,看他们夫妻俩痛苦不堪……就在他们嚎啕大哭的时候,我怀里那个婴儿竟然动了一下。”

    就连骆冰雁也没想到,那孩子竟然活着。

    他哭不出来,浑身都是血水和秽物,小脚丫微不可及地动了动,除了骆冰雁,谁也没有发现。

    她可以悄无声息地将他掐死,然后继续看霍罡痛不欲生,可是在那一刻,骆冰雁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霍罡杀了他的亲弟弟,我就让他的亲儿子与他为敌。”骆冰雁轻抿了一口茶水润喉,“我让这孩子变成一个从河边捡来的孤儿,为他起名为‘水木’,用了三年时间为他拔毒锻体,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般教养大,让他成为我的左护法,同霍罡、沈落月形成鼎足之势,然后……我告诉霍罡,他的儿子还活着,将会成为弱水宫下任主人,前提是——他永远不能说出真相,必须得死在水木手里!”

    霍长老历经两代宫主,跟着骆冰雁风里雨里二十年,在弱水宫里地位尊崇且影响巨大,他或许没有夺权之心,可他有这个能力而无骆冰雁的亲信。

    骆冰雁要弱水宫里只剩下一种声音,霍长老注定得死,还要以最不光彩、最令人唾弃的叛徒身份去死。

    “……自己的性命,或者儿子的未来,他选了第二个。”骆冰雁轻勾唇角,不知是讽是笑,“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他说杀便杀了,未曾亲密相处的儿子,只因是香火后继,他就舍了命也要保住……你说他啊,算个什么样的人?”

    昭衍没有附和,也无权评判。

    事实与推测一般无二,听着骆冰雁娓娓道来,他心中并无惊愕,只是有些五味杂陈。

    直到最后一字落音,他才开口道:“你把这些都告诉我,不怕我用它换水木倒戈,救那些白道弟子吗?”

    “我敢说,就敢保他不信你。”骆冰雁为自己斟满一杯茶,举到唇边却不急喝,抬眼看向昭衍,“何况,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昭衍与她对视片刻,笑容慢慢回到了脸上,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将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嬉皮笑脸地道:“承蒙冰雁姐看得起我,自然不好叫你失望——这样吧,姐你出个封口钱,小弟就当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好小子,敢讹诈到我的头上。”骆冰雁意味不明地嗤笑,“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放过那些白道弟子,如何?”

    “不能。”骆冰雁吹了一口茶香热气,“刚才我跟那老乌龟说的话,你既然听得清楚,也该明白弱水宫现在还不能与补天宗为敌,反而要跟他们合作谋利,这些白道弟子的命就是投名状,今后弱水宫还要一改先前作风,可不能一直囿于泗水州。”

    倘若换了旁人在此,话到这里就该谈崩,昭衍却连笑容也没变,冷静问道:“现在不能,何时能?”

    骆冰雁一笑:“等弱水宫能够真正无惧补天宗,等水木能够远胜于我,亦或者……等周绛云身死。”

    昭衍眼里寒芒乍现,沉声道:“这算是交易?”

    “是呀,这交易长逾十载,失不再来,你要答应吗?”骆冰雁起身走近,手指轻轻抚过昭衍的脸庞,“补天宗背后有听雨阁,听雨阁之上还有萧太后,一个弄不好……你会死得,很难看。”

    “人在江湖飘,没有不挨刀的。”昭衍抬头,分明笑容满面,眼里却是一片冷厉,“若能踏过刀山平火海,不枉世间走一遭。”

    骆冰雁的手指微微一顿。

    半晌,她收敛了诸般作态,正色道:“一言为定!”

    说罢,骆冰雁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地图,看也不看扔向昭衍,道:“这图上记载了方圆五百里内各处官道险途和大小势力分布,你要想救那些人,就带着它去吧。”

    “多谢了!”昭衍接过地图,展开扫了一眼,心中有了数,起身就要告辞。

    “慢着!”

    就在他走到窗口的刹那,骆冰雁忽然再度出声道:“你既师承步寒英,可曾听说过……姑射仙?”

    昭衍脚下一顿,他侧身回望,道:“听雨阁四天王之一,浮云楼主姑射仙?”

    “天下也没有别的姑射仙。”骆冰雁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甚至有了罕见的犹豫之色,仿佛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挣扎了片刻,骆冰雁终是道:“第一代的姑射仙在永安十八年身故,如今这位是她女儿,我不知其真容身份,但……最近收到一个情报,听雨阁对白道势力图谋已久,姑射仙会去参加武林大会。”

    昭衍神色骤变!

第七十章·伏击

    夕日斜,彤云暗。

    昏鸦栖老树,余晖照枯藤。

    一行人马飞驰出城,马蹄声急如催命,踏破木石不知凡几,半日狂奔过百里,直到彻底望不见梅县城楼的轮廓,步伐才逐渐慢下。

    残阳如血,人困马乏。

    江平潮勒马转身,望向身后的队伍,面容冷硬如磐石,眼中却含有悲意。

    初至梅县,海天帮与临渊门弟子共有百余数,后来与望舒门一行会合,加起来已有近二百人,如今仇怨了断,离开梅县的人却只是将将过百,除却卷入阴谋遇害身亡的那几人,大半都折损在羡鱼山庄混战那天晚上。

    虽说江湖无一日不死人,可当生死真正降临在身边,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江少主,快入夜了,我们在此歇脚吧。”微哑的声音响起,穆清策马到他身边,将一只水囊递了过来。

    此地离梅县有百里之遥,再翻过两座山才能抵达下一处城镇,眼下天色将晚,山路又陡峭难走,夜行疾奔恐生意外,先前派去探路的弟子已经折返回来,遗憾地说这附近没有村落,他们只能在这野林子里过夜。

    闻言,江平潮点了点头,他接过水囊正要喝,看见穆清有些干裂的嘴唇,问道:“你不渴?”

    “我这里还有一些。”穆清摇了摇头,“探路的人回报说周遭只有一处水源,还是个流动较差的湖泊,小心起见,咱们最好不要取用那里的水,等明天启程就好了。”

    江平潮知她所言有理,也不辩驳,只把水囊推了回去,道:“我现在不渴,你带大家扎营吧,我到前面看看。”

    说罢,他叫上两个海天帮弟子,调转马头往林子深处去了,穆清叫他不住,一时哭笑不得。

    有了在梅县生死患难的交情,原本还各有顾虑的三派弟子已经打成一片,女弟子们收拾行囊,男弟子们自行安排好巡逻和守夜,篝火很快燃了起来,大家围着火堆烤干粮,随着火光愈发明亮,脸上的愁色也散了不少,逐渐有了说笑声。

    队伍里只剩下一辆马车,方咏雩坚持不与江烟萝同座,将伤势未愈的石玉塞了过去,此时带着八名临渊门弟子割了些荆棘和藤蔓,小心布置在营地附近,又找江烟萝要了些丝线,拴上铃铛一根一根缠在树木之间,他手法巧妙,选的位置也好,即便有风吹过,铃儿也不响一声,可要是有活物轻轻触碰,所有铃铛都会疯狂作响。

    八人看得直咂舌,思及先前在梅县发生的事情,觉得这位少主有了不小变化,浑不似先前以为那样懦弱无能,他们到底算是自家人,等方咏雩布置好了陷阱,连忙催他回去休息,自个儿去林子深处拾柴打猎了。

    无所事事下,方咏雩只好回到江烟萝身边,石玉已经醒了,对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江烟萝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直到石玉哭够了,她才道:“好啦,事情都过去了,表哥这不是安然无恙吗?不过啊,小玉儿你以后要擦亮眼睛,好生把他盯紧些,可别再叫他跑没影了。”

    “表妹,我真的知错了。”方咏雩哭笑不得。

    江烟萝朝他做了个鬼脸,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这时候,江平潮三人终于回来了,他们不仅带回了两大包野果,还打了几只野兔野鸡,令众人极为欢喜,哪怕这点肉只够大家分两口打牙祭。

    猎物交由别人收拾,江平潮挑了些熟透的果子,先分给穆清一些,这才揣着剩下的过来坐下。

    “呀,是野桃子。”江烟萝面露欣喜,擦净果皮就咬了一口,“脆生,就是不甜。”

    江平潮一愣,自个儿啃上一口,疑惑道:“怎么不甜?”

    江烟萝笑道:“不如你给穆女侠的那些甜。”

    此言一出,就连秋娘都面露笑意,正啃桃子的方咏雩却停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将耳朵竖得老长。

    江平潮起初没反应过来,见这几人都神情古怪,这才明白江烟萝言下何意,顿时涨红了脸,小声斥道:“阿萝,不要胡说!”

    隔了一段距离,江烟萝也不怕别人听见,道:“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做什么?哥哥,你跟我说老实话,是不是喜欢穆女侠啊?”

    江平潮一张脸几乎要涨成猪肝色,方咏雩也不遑多让。

    都是年轻男女,哪怕没有过情生意动,方咏雩仍能一眼看出江平潮那颗慕艾之心,毕竟有了生死与共的经历,又是门当户对,江平潮英武过人,穆清秀丽不凡,危难之际并肩携手,进退之间信任有加,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天作之合。

    然而,方咏雩的大师兄展煜早在五年前就对穆清心生倾慕,两人之间从未断过往来,这回他要留在栖凰山帮忙筹备武林大会,一心想着借此时机对穆清当面表露心迹,可是归根结底,展煜跟穆清目前尚无关系定论,莫说是方咏雩,就连展煜亲至,也无权干涉旁人的心意。

    方咏雩替自家师兄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江烟萝这厢已把亲哥哥说得欲找地缝钻进去,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桃子,擦净双手就站起身来,跑去望舒门那边说说笑笑,很快跟她们打成一片。

    相隔不近,女儿家的声音又压得小,江平潮抓耳挠腮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烟萝凑到穆清身边低语,后者像是被问得愣了下,好一会儿才勾起唇角,同样小声回了一句话。

    方咏雩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江烟萝吃了穆清烤制的一只兔腿,连夸她不仅长得漂亮,手艺也好,故意感叹一句“不知哪位英才俊杰能有此福分娶穆女侠为妻”,惹得其他望舒门弟子附和起来,穆清被臊了个大红脸,却是大大方方地答道:“说不上什么俊杰,一个呆子罢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盈满了温柔,有别于对待师妹们,也跟面对江平潮时截然不同,与方咏雩临行前从展煜脸上看到的神情一般无二。

    一瞬间,方咏雩觉得手里的桃子非但不酸涩了,还甜到发齁。

    众人许久没有如此放松过,吃饱喝足后都感到困倦袭来,江烟萝今儿个说什么也要跟穆清她们挤在一起,方咏雩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江平潮,心中升起几分怜悯,故意问道:“都到这个时候了,昭衍怎么还没追上来?”

    谈起正事,江平潮终于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这件事委实不怪他,昭衍本就不是他们的同伴,仅仅在梅县有过一段说不上深厚的交情,原想着离开那龙潭虎穴后正经认识一番,却不料还没等出了梅县城门,昭衍就推说有急事未办,让他们先走,自己随后跟上。

    “或许他是不打算跟我们同路吧。”江平潮眉头微皱,“这个人,我反正是看不透,也不敢过于信任。”

    始终沉默的刘一手冷不丁开口道:“你们说,他手里那把伞中剑是藏锋?”

    “是,穆女侠第一个认出来的,后来我凑到他身边看过,跟兵器谱上的记载一模一样,他自己也承认是步山主的徒弟。”江平潮仔细回想了片刻,“兵器可能是仿造,可他在跟谢青棠交手时占据上风,这总不能作假。”

    “若真是步山主的徒弟,此番踏足中原应是为了参加武林大会,怎么会绕行至此,还去搅这番浑水?”刘一手神色凝重,“那天晚上,你们十人联手追捕他,最后救走他的人是谁?”

    “穆清原本怀疑是骆冰雁亲自出手,不过后来看那情形,这两人不像是提早见过,也不似化敌为友……”江平潮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昭衍是替尹旷之女复仇而来,会不会是那女子暗中出手相救?”

    “少主,你跟他相处最多,说说吧。”刘一手看向方咏雩,眸光微沉。

    “我也看不透这个人。”方咏雩心中一紧,面上苦笑,“实话说,当晚的确是我把他带进冰窖的。”

    江平潮倒吸一口冷气:“你好大的胆子!”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他突然出现在我房里,我害怕殃及阿萝和石玉,只能答应帮他这个忙。”方咏雩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他说骆冰雁不是自己杀的,但也不在乎被人扣上罪名,只要拿到骆冰雁的人头,也算对得起恩人了。”

    刘一手重复道:“恩人?”

    “不错,那尹旷之女于他有过救命之恩,既然她抱憾而终,他总要替她了结遗愿。”

    跟昭衍厮混了几天,方咏雩也学得一身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尤其这番话还是昭衍亲自教他记下的,就算有何破绽,自己不过是为其所骗,说起来更加脸不红心不跳。

    此言一出,就连刘一手也面露惊讶之色,问道:“那尹旷之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顿了下,方咏雩又忿忿不平地道:“不过,正如你们推测那样,在城楼外将他救出重围的人极有可能是尹旷之女,这小子……肯定是在骗我!”

    “应是如此。”刘一手想通其中关窍,“若尹旷之女于他有过大恩,他为了替她报仇对上骆冰雁也是理所应当,骗你说那女子已死,这样无论事情最终成败,至少不会殃及到她。”

    “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江平潮若有所思,“既然如此,他突然折返回去,会不会是没死心?”

    “他不会那么蠢的。”方咏雩想了想,“恐怕是那尹旷之女救他脱困后并未离开,他害怕对方出事,这才孤身回去接应。”

    这说法合情合理,十分令人信服,刘一手考量片刻,道:“今晚警戒些,若能等他赶来会合是最好不过,若是等不到……明天一早,即刻启程。”

    方咏雩终于应付过了这一茬,背后已经出了一层虚汗,心中愈发着急。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昭衍回去干什么——陆无归等人来得蹊跷,骆冰雁突然转变的态度也令人不安,若不能探清究竟,他们这一行人都不能安心赶路。

    分别至今,少说过去了五个时辰,昭衍半点消息也没传来,令方咏雩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不知不觉到了夜半三更,绝大多数人已经相依睡下,就连守夜的弟子都开始呵欠连天,方咏雩也有些乏了,正要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忽然听到东南方向传来一道不寻常的风声,紧接着,一连串尖锐刺耳的铃声骤然大作!

    “什么人?!”

    突如其来的铃声立刻惊动了众人,可不等大家都清醒过来,四面阴影中传出“咄咄”数声怪响,旋即风声呼啸,站在最外围的几名弟子登时倒下,身上都插着一支箭矢,伤口发黑,显然有毒!

    “趴下——”

    穆清断喝一声,众人迅速俯身滚开,寻找离自己最近的掩体,方咏雩一把将石玉和几个伤者推到马车后面,左手持刀砍断缰绳,右手握鞭狠狠打在马屁股上,马儿一时吃痛,扬起前蹄长声嘶鸣,疯了一样朝前方疾冲过去,惊起了数道黑影。

    见此情形,刘一手跟秋娘同时反手横扫,流矢破空而回,其中两道黑影来不及躲避,胸膛就被洞穿,“扑通”两声掉落下来。

    “二十个弓箭手,还剩十八人。”

    不过几个回合,刘一手已经辨清箭矢来向,他脸色阴沉下来,对秋娘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左一右飞身而出,将轻功施展到极致,避开迎面飞来的箭矢,一眨眼就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约莫三五息后,东南、西北两个方向同时传出人体从树上滚落的闷响,夜风裹挟着血腥味汹涌而来。

    然而,不等两人清理完弓箭手,数十道人影如鬼魅般闪现,一道道铁链在林间纵横密布,很快交织成天罗地网,链子上缠满铁蒺藜,人若挨在上面,登时就要皮开肉绽!

    方咏雩脸色一变,暗道糟糕,原来那些弓箭手只是诱饵,对方在调虎离山!

    铁链收紧,一些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铁蒺藜扎成了刺猬,更有杀手从缝隙间出刀捅刺,惨状令人发指。江平潮率先飞身而起,想要从上方突围,不料又有四道人影抓着铁蒺藜网从天而降,若不是他折身落下,恐怕已经头破血流。

    饶是如此,江平潮落地之后又拔剑飞起,毕竟这网子越收越紧,众人不得不往中间靠拢,而当他们退无可退,等待大家的就是死路一条!

    双手握刀,气沉丹田,江平潮将全身功力提到了极致,九环刀发出一声嗡鸣,犹如白虹贯日,自下而上劈向铁蒺藜网,一瞬间火星四溅,整张大网都震荡起来,牵扯它的四名杀手险些没能抓紧。

    一刀不成,江平潮气力用竭,眼看就要跌落下去,穆清已经闪至他脚下,横剑过顶上举,他这一脚踩在剑上,身体借力再起,又是一刀悍然劈出,斩在刚才那个位置上,纹丝不差!

    这一回,火星几乎绽放如花,铁蒺藜网被江平潮从中斩开,他整个人从这破洞里飞了出来,凌空一个翻身倒挂,九环刀横扫而出,四个杀手不及撤退,胸口都挨了重重一刀,口吐鲜血倒飞出去,落地时已是不活。

    “走上面!”

    穆清厉声喝罢,先抓住离她最近的江烟萝往上抛去,其他人也施展轻功脱身而出,甫一落地,立刻转身攻向杀手,刘一手和秋娘也在此刻折返回来,脸色俱是难看无比,秋娘半边身体已被鲜血染红!

    一阵破空声传来,众多黑影如同徘徊人世的孤魂野鬼,少说有百余数,猝然出现在这片林中,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杀手个个黑衣蒙面,全身上下仅露出两只手和一双眼睛,手里持兵染血,眼中杀意横生!

    唯有一个人例外。

    她站在正前方,黑衣平凡,身段婀娜,暴露在外的脸庞却丑陋不堪,要么是戴了人皮面具,要么就是天妒红颜。

    丑女人不仅面容难看,连一双手也枯皱松弛,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而她站在所有杀手的前面,她一声令下,就能主宰这些亡命之徒的生死进退。

    她手里握着一条链子镖,链长一丈有余,垂落向地的三角镖上正有鲜血点滴落下,正是秋娘肩头的血。

    秋娘的武功只比刘一手略低一线,刚才却在一照面就伤在这丑女人镖下,如此人物绝不可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偏偏白道众人没有一个认得她。

    刘一手沉声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

    丑女人怪笑一声,如砂石摩擦瓦砾般刺耳难听,道:“黄泉道。”

    话音未落,链子镖抖手而出,迎面打向刘一手头颅,他横刀就要抵挡,却不料这一招乃是虚晃,链子从他身旁绕过,三角镖刺入一名弟子胸膛,只见那丑女人手臂一拽,那人就被拉扯出去,不等刘一手出刀相救,已经落在了丑女人手里!

    链子镖避开了要害,这弟子被铁链勒住脖颈,只能用惊恐的眼神望向她,鲜血从胸膛伤口一路往下淌,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放开他!”穆清脸色难看,“你们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

    丑女人幽幽道:“好说,找你们要四个人。”

    刘一手道:“谁?”

    丑女人抬起手指,遥遥点向方咏雩、江烟萝、江平潮和穆清四人,笑道:“他们跟我走,我给你们一个痛快。”

    “混账!”

    江平潮怒不可遏,从刘一手背后飞身而出,眨眼欺近丑女人头顶,九环刀携劈山之势砍向她的头颅,丑女人松开铁链将那名弟子朝他刀口推去,她背后的杀手也同时出招,四把利刃齐刷刷劈向他们二人,眼看就要把他们大卸八块。

    危急关头,江平潮毫不犹豫地撤刀,抱住这名弟子就地一滚,四把利刃同时落地,离他二人不过方寸之遥。借此一瞬机会,江平潮将怀里的人往后推去,双膝落地仰身前冲,横刀在上方一挡,四把利刃都落在他的九环刀上,他眼中精光爆射,猛地大喝一声,九环刀用力向上挥出,利刃应声而断!

    断刃乱飞时,江平潮身子标立而起,一个神龙摆尾扫飞两名杀手,提刀斩向那丑女人!

    江平潮这一刀用尽全力,快如流星,势如破竹,赫然是要擒贼先擒王!

    丑女人来不及躲过,也不能直面其锋,她只是振臂一挥,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一名杀手立刻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用血肉之躯化作盾牌,九环刀砍在左肩上,一路劈下深陷骨肉,他竟然还用双手死死抱住江平潮。

    同一时刻,其他杀手也发动攻击,他们个个武功不弱,又都不怕死,白道众人立刻被冲散开来,丑女人更是腾身飞起,挥出链子镖直取方咏雩!

    这一击端得凌厉,方咏雩若是全力施为,应当能够接下,可如今人多眼杂,他怎么敢放手一搏?

    他或许能躲开,可他身前是石玉,背后还有江烟萝。

    一刹那,如星河倒转,若天崩地裂。

    方咏雩反手将石玉推搡到身后,不等江烟萝叫出声来,鲜血已经溅在了她的脸上。

    丑女人这一下没出死手,三角镖穿进方咏雩右肩,链子没入血肉,她用力往后拉拽,方咏雩的身躯腾空而起,眼看就要被她抓住!

    生死关头,方咏雩痛得脸色煞白,笼在袖中的左手已然并指如刀,蓄势待发!

    “铮——”

    一声锐响,金石断折,就在丑女人即将抓住方咏雩的瞬间,一把利剑从上方劈下,将这条铁链从中斩开!

    方咏雩只觉得腰间一紧,不等他看清楚,身体已经被一股柔和内劲推回原位,石玉连滚带爬地扑了上来,江烟萝来不及擦掉脸上的血,抬头望向半空。

    天罗伞倏然张开,挡住丑女人霹雳一掌,昭衍旋身落下,无名剑反手刺出,正要从背后偷袭他的杀手被利剑洞穿胸膛,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方咏雩声音微颤:“你……”

    昭衍身躯微顿,却没有回头看他,握伞的左手虎口崩开,可见刚才那一掌之危。

    他与丑女人对视一眼,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嘲讽道:“尹堂主,你这张面具挑得可真够辟邪,是怕杀人之后被鬼敲门吗?”

第七十一章·夜奔

    “鬼?”

    丑女人染血的手指拭过唇角,轻轻笑了一下,道:“这个世道,人要比鬼可怕多了。”

    不同于刚才嘶哑难听的嗓音,这一声可谓悦耳动听,丑女人将断裂的链子镖丢弃在地,反手拔出一把长刀,身形在风中乍然展开,仿佛燕子抄水,白芒破空,刀锋斜斜斩向昭衍头颅。

    刘一手恰好赶到昭衍身边,毫不犹豫地出刀相护,双刀交锋刹那,两人都能感觉到一股霸道气劲震荡而来,俱是心头凛然,丑女人毫不犹豫地撤刀下腰,堪堪从刘一手的追击下脱身开去,同时反手一刀砍向刘一手左膝!

    只一错眼,刀锋离膝盖不过半寸,刘一手挡之不及,唯有就地一滚,那丑女人正要再出一刀,冷不丁一把细剑穿风刺来,她横刀格挡,脸上却挨了一爪,脚下旋身擦肩,只觉得面庞一阵刺痛,伸手一摸,皮肤光洁无瑕,浑不似刚才粗糙枯皱的触感。

    穆清瞳孔骤缩,惊呼道:“是她!”

    身后众人哗然起来,昭衍晃荡着手里那张人皮面具,望向对面那道袅娜身影,诚心实意地道:“尹堂主,你还是穿紫色衣服好看,这一身黑不溜秋,就像乌鸦成了精,怪不吉利的。”

    这丑女人自然是尹湄。

    陆无归代表补天宗与骆冰雁和解结盟,这些白道弟子的性命是骆冰雁要交给周绛云的第一份礼物,也是弱水宫加入覆道大计的投名状,尹湄很清楚自己要扮演一个刽子手的角色,她现在是补天宗的刑堂堂主,等这件事办成了,她就能填上谢青棠的空缺,成为暗长老。

    这次任务容不得她拒绝,也不允许失败。

    因此,哪怕是对着昭衍,尹湄也不会手下留情。

    刘一手从震惊中回过神,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昭衍笑道:“万幸云霄殿的屋顶不算滑。”

    “你知道了,就该烂在肚子里,不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更不应把这些告诉他们。”尹湄幽幽叹气,“我只要带四个人回去,至于剩下那些人……若是他们乖一点,我或许会放过几个呢。”

    “那老乌龟让你下手干净些,最干净的做法不就是赶尽杀绝吗?”昭衍摇了摇头,“尹堂主,你撒谎不脸红,亏心不亏心?”

    刘一手跟随方怀远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后生晚辈,可他想到尹湄那奇诡霸道的刀法,又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猖狂的底气。他望了一眼身后,百人队伍已在刚才那番袭击里至少折损了一成,尹湄带来的两百名死士还未有几人伤筋动骨,就算加上昭衍,自己这一行的胜算也十分渺茫。

    江平潮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厉声问道:“补天宗这是要与四大门派开战?”

    尹湄漠然道:“你们是白道,我等是黑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杀你们,天经地义。”

    “泗水州是弱水宫的势力范围,谢青棠一事尚未了结,你们又在此肆意妄为,难道就不怕骆冰雁震怒?”

    “我能在骆冰雁的眼皮子底下带两百人一路追来,你们当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呼吸一滞,方咏雩想到了骆冰雁收下的那只卷轴,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地看向昭衍,却见他负在背后的左手摆了摆,暗示不要轻举妄动。

    昭衍道:“尹堂主,你有二百死士,我这边人数虽少却也不是酒囊饭袋,这打打杀杀有伤天和,不如咱们各退一步,我把这四个人交给你,你放其他人安全离开?”

    江平潮闻言大怒:“臭小子你说——”

    尹湄本就冷漠的面容一瞬间如凝寒霜,讥讽道:“听闻你是步寒英的弟子,竟然如此贪生怕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昭衍满不在乎地道,“左右是打不过你,负隅顽抗只是枉送性命,他们四个人落在你手里未必会死,却能为近百人换来活命机会,难道这笔买卖不划算?”

    说罢,他转头看向众人,问道:“四位正主不如说句话,你们自个儿愿不愿意?”

    江平潮暗骂这厮话术歹毒,原本是昭衍贪生怕死,现在倒把自己四人推上风口浪尖,可他到底是有担当之人,断然回道:“我自是愿意,就怕魔女出尔反尔!”

    “我也愿意。”方咏雩不容拒绝地将石玉推到一名临渊门弟子手里,越众而出与江平潮并肩,“然而,骆冰雁也说过放我们安全离开,如今却联合补天宗暗下杀手,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尹湄冷笑:“眼下尔等生死皆在我手,就不问我愿不愿意?”

    “你只能愿意。”

    话音未落,昭衍身形闪动,尹湄还当他要趁机偷袭,下意识横刀一挡,却是劈了空,但见他落在方咏雩身后,无名剑横在颈前,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将方咏雩封喉绝命!

    江烟萝脸色煞白,刘一手怒喝道:“你做什么?”

    “陆无归耳提面命,要你把他们四个活着带回去。”

    昭衍不顾身周众人剑拔弩张,持剑之手稳若磐石,冷冷逼视尹湄,道:“你们人多势众,我们确实无处可逃,但你若要大开杀戒,就带不走任何一个活口!”

    场上情势再变,原本肆无忌惮的杀手竟变成了投鼠忌器的一方,众人都有了片刻恍惚,倒是江烟萝反应最快,拔下发簪用尖端抵住脖颈要害,虽一言不发,已用行动表明了态度。

    江平潮看了一眼穆清,见她对自己点头,两人反手将刀剑横于颈侧,大笑道:“不错,我等绝不怕死,你有种就继续杀啊!”

    白道弟子脸色大变,纷纷想要上去阻拦,却又不敢触碰分毫,心知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心里满是不甘与仇恨,倘若目光能够杀人,尹湄及其身后杀手恐怕已经被千刀万剐。

    见此情形,尹湄冷若冰霜的容颜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却比九幽阴风更加森寒。

    “好小子……你有种!”

    一声锐响,长刀回鞘,尹湄指着昭衍寒声道:“买卖我做,但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成交。”昭衍仍未松开方咏雩,只是看向刘一手,“刘大侠,劳烦你带大家离开!”

    刘一手是方怀远留给独子的护卫,怎么能弃主而逃,他正要开口,却见方咏雩朝自己微微点头,那脖颈已经与剑刃贴合紧密,他再不敢说话,阴沉着脸转身下令:“所有人,撤!”

    尹湄抬起手臂,围得密不透风的杀手让开一条大道,弓箭手同时搭箭在弦,只要白道众人有一点反抗意图,箭雨就要破空而来。

    刘一手开路,秋娘断后,剩下的弟子背起负伤同伴上了马,他们频频回头,马蹄几乎要把染血的土地踏穿。

    江平潮生怕迟则生变,大声骂道:“看什么?都给我滚!记住你们是顶天立地的好儿女,别哭给这些畜生看!”

    刘一手狠狠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带头冲了出去,其他人忍住悲愤紧随其后,直到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大地的震动声也渐渐平息,江平潮才收回目光,不知不觉间,双眼已通红如血。

    尹湄冷冷道:“他们走了,你们也该履行承诺了。”

    昭衍笑道:“不急,再等等。”

    尹湄眼睛一眯:“你要毁约?”

    “不敢,不敢。”昭衍脸上笑意渐淡,“尹堂主心思缜密,不仅带人围了这处营地,在前面路上也设下埋伏,我总得知道他们真正安全离开了再交货吧。”

    尹湄脸色一变:“你做了什么?”

    “无他,扫除路障而已。”昭衍凝视她的眼睛,“一条路,十六个暗器手还有毒陷阱,我把这些人都丢进去还填不平那坑,只好留了张牌子警示小心,顺手挂了一支烟花,如果等下放上天,咱们就能走了。”

    方咏雩总算明白他为什么姗姗来迟了,江平潮最是憋不住,脸上甚至露出了笑容。

    江烟萝站在昭衍身后,借着火堆的亮光,能够看到他颈后尽是汗珠,背上还有不少划伤,想来这大半天赶路不易,可这件事原本与他无关,没必要拿命蹚浑水。

    心念转动之下,江烟萝的眼眸越来越亮,她看着昭衍的背影,像是在看一块难得的璞玉,藏在袖中的左手竟有些痉挛颤抖,难以控制想要雕琢的欲望。

    尹湄的眼神几欲杀人,可她到底沉得住气,对身边人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一名杀手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远方黑压压的山林深处忽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第一朵烟花尚未被夜色吞噬,又有一朵飞上高空,光痕久久才散。

    尹湄冷声道:“你留了两支烟花?”

    “一支在牌子上,一支在前面路上。”昭衍微微一笑,“毕竟咱们是敌非友,我也不能尽捡实话跟你说吧?”

    穆清暗道此人心细如发不可轻易得罪,如果刚才尹湄派人去报信灭口而非撤伏放行,那就只有一支烟花放出,昭衍就会知道事情有变,尹湄这回注定功亏一篑。

    传言步山主是个通透纯粹之人,怎么会教出如此狡诈狠绝的徒弟?

    然而,当下情势容不得她多想,穆清很快收敛心神,将横在颈边的长剑缓缓放下。

    他们固然可以拼死一搏,可是大家带着伤员走不了太快,现在贸然出手,反而会让先前一切努力付诸东流,左右是昭衍说的那样,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好了,我们走吧。”昭衍还剑入鞘,松开钳制方咏雩的手,主动走到了尹湄面前。

    尹湄冷冷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属下将倒地的马车拉起,重新系好缰绳,把五个人都捆上,囫囵塞了进去,招呼人手上马撤退。

    不甚宽敞的车厢里挤了五个大活人,其中两个还是女子,方咏雩跟江平潮恨不能挤成一团,唯有昭衍倚靠车壁,窗口已经被木板草草封上,隐约可见护在车旁的数道黑影,实在是插翅难飞。

    “其实……你不必赶来的。”穆清低声道,“你窃听到这段阴谋,就该知道救不了我们,尽快拿到证据逃出这是非之日,今后再为我们报仇才是。”

    昭衍奇道:“咱们萍水相逢,我为什么要替你们报仇?”

    穆清:“……”

    “各人各命自己扛,报仇也好,雪耻也罢,与其想着别人替你报复,不如设法活下去,然后亲手讨回。”

    昭衍背上有伤,索性侧身靠在了江平潮身上,方咏雩瞧见他背后伤口还在渗血,担忧道:“你还好吗?”

    “皮外伤,没大碍。”昭衍眼皮也不抬,“暗器太多挡不过来,好在尸体身上搜出了解药,现在流血不过是伤口撕裂了,养养就好。”

    江烟萝听着车辕碾过土石的声音,面露愁色,喃喃道:“也不知道,我们会被带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车厢里无人能够回答,气氛一时冷寂下去。

    奔波半日,鏖战半夜,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江烟萝最先靠着穆清睡过去,江平潮跟方咏雩心里惴惴不敢放松,却见昭衍已经睡得呼吸悠长,登时有种气不打一处来的无力感,索性闭了眼小憩,权当养精蓄锐。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同时有叫喊声大作,车厢里的五个人都惊醒过来,昭衍猛地睁开双眼,眸中倦色一扫而空,清明锐利犹如一只鹰隼。

    他轻声道:“准备好,来了。”

    江平潮一愣:“什么来……”

    话没说完,眼前陡然天旋地转,竟是马车翻倒下去,除了昭衍早有防备,剩下四人都猝不及防地摔作一团,车厢轰然落地,砸得木板断裂飞溅,他们五个也从中滚了出来。

    方咏雩差点摔了个脸着地,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只见眼前一片火光连绵,起码上百个满脸凶相的山贼将队伍团团围住,当中一个看到了昭衍,立马指着这边大声道:“二当家的,就是他!我看到他杀了大当家,还放火烧了粮草房!”

    莫说是方咏雩四人,连尹湄也是一阵错愕,可她到底没把这些蟊贼放在眼里,下令众杀手结阵出刀,同时冷斥道:“不想死的快滚!”

    穆清怔了下,目光在周遭一扫,看到一座熟悉的山头,立刻想起这地方是自己一行人走过的,听说山上有一窝为数不少的悍匪,没少对来往商旅劫掠动杀,可他们一不碰官贵,二不与江湖门派结怨,这才跟弱水宫相安无事至今,下午也没对白道众人发难。

    如此知情识趣的贼匪实在不多,可他们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包围这群穷凶极恶的杀手?穆清抬眼望去,只觉得这些山贼一个个都面目狰狞,仿佛已经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滔天怒火。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昭衍双臂用力挣开绳索,一个箭步冲向尹湄,刚才还似笑非笑的脸上已是声泪俱下,冷不丁跪伏在尹湄面前,提起内力放声喊道:“大姐!那贼头子我已替你杀了,他们的粮食也被我烧了,咱们现在就攻上去,以后这座山头就是你的了!”

    尹湄神色大变,可不等她将昭衍一脚踢开,这句话已经成为激怒众山贼的最后一把烈火,那被称作“二当家”的健壮男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举起两把大斧喊道:“妈的,一个臭娘们儿敢这么嚣张?小的们都给我上,这座山是咱们的,死也不当孬种!”

    话音未落,一群怒火上头的山贼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他们是这里的地头蛇,深知据地利而战的法子,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断木被推下来,铺天盖地如落雨般,更有那阴损的直接泼酒倒油,只需一支火箭,就能烧起一片大火!

    刹那间,杀手们的阵势被冲散,就连尹湄也不得不转身抵挡迎面而来的刀斧箭矢,反而是昭衍这个罪魁祸首就地一滚,趁乱抢回了大家的武器,割断四人的绳索喝道:“快跑!”

    江平潮侧身避过一刀,简直要一个头两个大,气急败坏地道:“你他娘的到底干了什么啊?!”

    昭衍一脚踢开一个山贼,骂道:“杀人放火,祸水东引,你啰嗦个什么劲,跑啊!”

    方咏雩跟昭衍交集最多,现在反应也最快,伸手把江烟萝推向穆清,自己紧紧抓住了江平潮,急促道:“马尾点火,跑!”

    四个人,两匹马,穆清和江平潮带人冲在最前,马儿被火烧着屁股,跟疯牛一样横冲直撞,顷刻撞开了好几个拦路人,一眨眼就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昭衍翻身将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杀手踹飞出去,正要持缰纵马,头顶忽有风声乍起,他想也不想地举伞过顶,尹湄这一刀狠狠劈在伞面上,霸道劲力压得马儿险些趴下。

    察觉到马匹负伤,昭衍手掌在马背上一拍,身子凌空翻转,同尹湄交起手。

    刀行霸道,剑走轻灵,昭衍有心逃走,且战且退,很快冲出了战圈,而尹湄赫然是神挡杀神,一路劈砍开道,竟也没被他甩开,两人一追一逃,不多时就远离了所有人视线,进入了树林深处。

    “铮——”

    刀锋与剑锋交擦刺出,于同一时刻抵在了彼此颈侧,两人四目相对,落叶都被无形气劲割裂粉碎。

    喊杀声隐约可闻,火光若隐若现,而他们身周已经没了第三人的耳目。

    僵持片刻,昭衍率先收剑入鞘,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道:“湄姐,好久不见了。”

    刀锋轻颤,从脖颈要害缓缓移开,尹湄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唇角忽地弯起,冷漠如刀的容颜在这一刹那冰消雪融。

    “嗯,挺久了。”她将染血的手在衣服上擦干,这才轻轻拭去昭衍额头的血污,“在这里看到我,有没有感到很意外?”

    倘若是补天宗门人在此,恐怕以为自己会做梦,纵观门派上下,即便是宗主周绛云也没见过这女罗刹如此温柔可亲的情态,仿佛他们是感情深厚的亲人,而非刚才还在厮杀的仇敌。

    “是挺意外的。”昭衍苦笑一声,“我知道湄姐在外做的事肯定不一般,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补天宗的堂主。”

    尹湄道:“四年罢了。”

    昭衍心念转动,试探着问道:“四年之前,湄姐姐又在何处高就?”

    “小滑头,莫要套我的话,这次的事儿可还没完。”尹湄在他眉心轻点了一下,神情又恢复了冷漠,“后晌那会儿,陆无归跟骆冰雁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承蒙湄姐提醒,一字不落。”

    “我让你来救骆冰雁,是因为她现在还不能死。”

    提起骆冰雁,尹湄脸上无喜也无悲,淡淡道:“平南王那边动作频频,萧太后这边不仅要在明里防范,暗中更要先下手为强,听雨阁打听到有不少江湖势力已经被平南王招揽,掌控明月河漕运的灵蛟会是其中重要一方,周绛云趁此机会提出一统六魔门,如果骆冰雁死了,情况会大大不利……可我没想到,周绛云能如此豁得出去,眼见吞并弱水宫不成,竟然能够立刻转为合作,骆冰雁活下来反而为他增添助力。”

    “毕竟弱水宫元气大伤,还不能跟补天宗及听雨阁对抗。”顿了顿,昭衍看向尹湄,“不过,这件事往近看是弊,往远了却是利。”

    尹湄眉头微皱:“你是说……”

    “你们离开之后,我跟骆冰雁敞开谈过。”昭衍轻声道,“她认出你了,也能猜到你让我来救她是为了什么……眼下,她没有本事跟周绛云翻脸,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就奇怪你怎能这么快追上来,还提早做了这么多布置……原来,是她帮了你。”尹湄垂下眼,“你觉得她有几分可信?”

    “她跟老乌龟很像,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圆滑人物。”昭衍一针见血地评价道,“对于这种人,不需要太多的情分和信任,只要有足够的利害关系,她对我们的助力大过后患。”

    尹湄看了他一眼,仅仅权衡了片刻,果断道:“好,我信你。”

    昭衍心里微软,自打在羡鱼山庄见到尹湄时就升起的那股陌生感终于消散,往日的亲近信赖又回到了两人之间。

    他想了想,问道:“老乌龟让你抓方咏雩他们是做什么?”

    “不知道,但八成跟武林大会有关。”尹湄道,“自从当年你诈死从周绛云手下逃走,他对阳册已是执念深重,如今离半疯也不远了,听雨阁想要在江湖上另找一个新盟友,准备借武林大会的时机从白道物色,这件事对于周绛云而言无异于卸磨杀驴,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我就说谢青棠怎么偏要跟一群白道弟子过不去……”

    昭衍心下一紧,知道情况比自己预想还要恶劣,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你们逃了,我肯定得追,否则不能回去交代。”尹湄直言道,“小昭,我知道你心软,可你也得知道凭你一己之力救不了所有人,听我一句劝,自个儿走吧……你放心,我不会真让他们四个都落在补天宗手里。”

    昭衍抬起头,望着尹湄隐含担忧的目光,笑道:“湄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力挽狂澜,但……能多活一个人,总是好的。”

    “周绛云下了死命令,老乌龟这次不会点到即止,你以为——”

    “湄姐!”

    这一声截断了尹湄的劝阻,她怔怔看着昭衍,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湄姐,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做不到。”

    昭衍合握住她的手,帮她将快要掉落的刀重新握紧,一字一顿地道:“五年前,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你让我去搏一搏吧。”

    五年。

    尹湄在这一刻有些恍神,原来已经过了五年了。

    他们认识得太早,早到她还没进补天宗尝尽人间苦楚,早到他还没成为人中龙凤少年郎,她守着他的秘密,他为她分忧赴险,即便没有骨肉血缘与风花雪月,他们之于彼此,已是无可替代的至亲。

    尹湄写下那封信的时候,万没想到事情会经历如此多的转折,也没料到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倘若天下有后悔药可以吃,她决不会让昭衍来蹚这趟浑水,他就该闲散自在地游山玩水,等到五月初五,在武林大会一展风采。

    “湄姐,你别哭。”

    昭衍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道:“你都说我是个小滑头了,哪能真让自己吃亏去?你啊,别想太多,做你该做的事情,然后相信我便是。”

    说罢,不等尹湄回神,昭衍猛然松开手,脚下就地一蹬,身如离弦箭传了出去,重新杀回战圈里。

    此时此刻,这些杀手已经占据上风,山贼的怒火被强行打灭,纷纷吓破了胆四散奔逃,恰好一匹飞马迎面撞来,昭衍眼神一厉,翻身跃上半空,直接抡起马上的山贼凌空砸向追兵,身体旋即仰躺在马背上,信马由缰地向前疾冲而去!

    三名杀手飞身扑至,寒芒血光,三刀齐出!

    这一次,昭衍没有张开天罗伞,他握紧无名剑,目光如电锁定三名杀手的身形,在三把刀齐齐落下的刹那,无名剑横劈而出!

    “砰——”

    “噗——”

    三声断响合为一声,三声闷哼也重合一起!

    三把刀从中断开,三个人头当空飞起!

    无头的身躯还在往前扑,昭衍抓住缰绳强行调转马头,从斜侧冲出了重围!

    尹湄匆匆追出密林时,地上只留下了这一串血色马蹄印。

    她掩去眼里的惊怒和担忧,眼见山贼被杀得溃不成军,厉声大喝道:“追!”

    众杀手上马,踏破火光飞驰而去,震得大地颤鸣不已。

    血色马蹄印消失在一处断崖边。

    断崖不高,间隔对岸却有近二十丈,马儿不可飞跃,唯有绝顶轻功能够任意来回。

    上百杀手悬崖勒马,昭衍适才劫走的伤马也在这里踱步嘶鸣。

    马在此,人在何方?

    尹湄一个箭步冲到崖边,恰有山风袭来,裹挟一声长啸,她举目望去,只见对面惨淡崖壁下,一道人影于嶙峋怪石间腾挪起落,若飞燕,如猿猴,在山岚雾霭之中消失不见!

第七十二章·分兵

    凄风长夜,大雨滂沱。

    无名山中无名洞,不归路上不归人。

    大石虚掩的山洞里,一簇火堆正在燃烧,周遭挤满了或坐或躺的人,其中有人在闭目调息,有人在苟延残喘,有人在咀嚼干粮……唯独没有人开口说话,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格外幽长,仿佛一道道画在石壁上的鬼魅。

    江烟萝坐在角落里,借着幽暗火光看着这些神情麻木的人,她想了想,抬起一根手指,开始小声地清点人数:“一、二、三……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八十。”

    最后一个数字,她重复了三遍,声音轻如蚊呐,唯有近在咫尺的几人能够隐约听见。

    江平潮正在给方咏雩包扎伤口,闻言下意识地加了些力,方咏雩却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拂开了他的手。

    穆清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强行把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憋了回去,好在洞里光线昏暗,就连倚靠在她身上的师妹也没能看到大师姐这一刹痛苦脆弱的神情。

    他们四人鏖战半宿又疾行半日,若非刘一手等人不忘留下线索,恐怕队伍就要彻底分开,可等到双方在此会合,情形也不容乐观。

    昨夜在野林子里扎营时,他们还有一百零五人,只过了不到十二个时辰,就有二十五位同伴再也跟不上来了,就连剩下这八十人也是个个负伤,其中数人还发了伤热,已经不能疾行赶路。

    倘若昭衍没有及时赶来,又提前破坏了逃生路阻,恐怕伤亡还要翻上一倍。

    “咱们还要等吗?”沉默了半晌,穆清低声询问道。

    有了那群半路杀出的山贼,他们四人得以趁乱突围,孤身断后的昭衍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还能否追赶上来。

    “等。”

    不待其他人回话,方咏雩已经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她,那张苍白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笑容,无端让人心悸。

    “当然要等。”江平潮眉头紧皱,“他救了我们,我们不能不讲义气,否则还有什么脸面苟且偷生?”

    穆清低垂着眼,叹气道:“就怕咱们等不了太久。”

    江平潮回头望着伤员卧躺的角落,血腥味经由鼻腔吸入肺腑,化作一团烈焰,不仅烧得他恨火滔天,也令他伤痕累累。

    穆清的话固然有些不近人情,却是无法逃避的现实,有了昨天晚上那场截杀,他们原本定好的路线已经被打乱,前方每一步都无异于踩在刀山火海上,就算他们能等,这些负伤在身的同伴可等不下去。

    江平潮犹豫了下,道:“要不然,我带两个人出去找……”

    他话还没说完,在一旁调息内伤的刘一手和秋娘同时睁开眼,大家悚然一惊,连忙握刀持剑站起身来,只见那遮挡洞口的大石边缘赫然出现了一道影子,借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勉强能够辨认出是个人站在那里。

    山洞里谁都没有说话,离得最近的几名弟子悄然握住了兵刃,正当他们蓄势待发之际,一道声音传了过来:“是我,诸位安否?”

    方咏雩四人一怔,继而大喜过望,江平潮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秋娘拦住,刘一手沉声道:“昭少侠?快些进来。”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五根手指探入缝隙,内力附于掌心,众人只听得一阵闷响,那块将近四百斤重的大石竟然被他以一己之力缓缓推开,顿时引起一片骇然。

    就在大石移开过半的刹那,刘一手疾步前冲,长刀悍然劈了出去,对方显然也料着他有此一招,毫不犹豫地错身一扭,刀锋落在石头上面,登时绽开火星点点,好几块碎石崩裂开来。

    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锋,昭衍心有余悸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刘大侠,就算晚辈来慢一步,也不必提头来见吧?”

    刘一手冷眼一扫,确定附近没有旁人尾随,再看他身上除了利器留下的伤口,还有许多滚打剐蹭的痕迹,实在狼狈至极。

    脸色微缓,刘一手收刀回鞘,道:“进来说话。”

    昭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跟在他身后走进山洞,自来熟地坐在火堆边,一边将湿衣服脱下烤火,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哪位给点干粮吃?”

    大家正在看他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江烟萝最先反应过来,招来一名弟子去送干粮,担忧道:“你可还好?”

    “皮肉伤,不妨事。”昭衍浑不在意,接过食物就开始狼吞虎咽,活似个饿死鬼投胎。

    江烟萝正好坐在他身后,能清楚看到他背上那块刺青,灵动神气的玄鸟占据了大半背部,随着动作变化而起伏不定,飞舞在天,栩栩如生。

    寒山部族视死如生,崇尚玄鸟神祇,每个族人都会在十四岁的时候纹上玄鸟刺青,那药汁取材于寒山特有的两种草药,水洗不掉,经年不褪,在火光下还会反射暗芒,普天之下仅此一家,外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

    刘一手同样看到了这个刺青,心下微定。

    没一会儿,昭衍已经吃干抹净,他接过方咏雩递来的水囊,道:“我知诸位心里有许多疑问,可是现在情况紧急,咱们省去那些客套做作,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他如此开门见山,众人反倒语塞,大家的满头雾水几乎凝结成雨,偏偏无从问起。

    对视一眼,穆清率先问道:“有了谢青棠一事,弱水宫跟补天宗之间已经结下大梁子,骆冰雁缘何出尔反尔?”

    “因为周绛云给出了令她满意的赔礼。”昭衍喝了一口水,“你们可还记得陆无归送给她的卷轴?那是地图,记载明月河上下流域要道的漕运地图,弱水宫觊觎这块聚宝盆少说二十年了,周绛云要助她虎口夺食,换做是我,就算被他打了左脸,还要把右脸伸过去让他打咧。”

    说起明月河的漕运生意,海天帮众人最先意识到其中利害,江平潮的脸皮抽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灵蛟会凭借明月河称霸南海之滨,他们会愿意分羹?”

    昭衍摇头道:“软的不行,自然是来硬的。”

    方咏雩皱起眉:“六魔门多年来虽然明争暗斗不断,可他们早已定下互不侵吞的誓盟,贸然毁约者会遭到联合反抗,就算补天宗号称黑道魁首也不敢犯此众怒,周绛云岂会为了给骆冰雁赔罪冒这等风险?”

    “若只为赔罪,冒险自然不值当,可要是利大于弊,这生意就太划算了。”昭衍收敛了笑容,“周绛云给出这张地图,赔礼只是其一,最重要的是……他要跟骆冰雁合作,吞并其他四大魔门,平分黑道江山。”

    此言一出,所有人惊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实不相瞒,那时看到骆冰雁态度转变,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恐将生变,于是折返回去探明虚实……我亲耳听见陆无归向骆冰雁转达周绛云的诚意,也听到了他们合作阴谋,不仅是白道武林大会召开在即,黑道大局也要改天换日了。”

    当着众人的面,昭衍将自己偷听到的隐秘说清道明,只隐去了尹湄身份和自己跟骆冰雁的那番交谈。

    “……说得难听些,诸位的项上人头就是骆冰雁要交给周绛云的第一份回礼,那些杀手都是不记名的死士,就算有人侥幸逃了出去,事后也没法指认真凶。”

    火光摇曳,映在大家的脸上犹如血染,昭衍复又看向方咏雩四人,道:“至于为什么要抓走你们……不外乎是看中你们四人的身份,要将好钢用在刀刃上。”

    眼前这四个人虽然年轻,却分别代表了临渊门、望舒门和海天帮三方大势,他们背后的力量联合起来,说是武林白道的半边天也不为过,倘若落败成囚,后果不堪设想。

    刘一手心里泛起阵阵寒意,虽说武林大会尚未召开,可明眼人都知道最终多半会从四大门派接班人里决出胜者,周绛云这一步棋不可谓不毒辣。

    想到这里,他不顾自己的前辈身份,向昭衍抱拳行了一礼,郑重道:“昨天晚上,多谢昭少侠出手相助。”

    周绛云要抓四大门派的少主和首徒,骆冰雁要杀光这一行白道弟子,而昭衍原本不在此列,他可以明哲保身,偏要来趟这九死一生的浑水。

    甚至,昭衍跟他们说不上熟悉,也算不得友人。

    “刘大侠言重了。”昭衍笑了起来,映着火光的眼底却无一丝笑意,“我昨晚说的那些话也不全是诓他们,若是救不得,我是宁可杀了四位的。”

    这话出口,其他人还没来得及说的感谢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唯独方咏雩笑了一声,道:“即便如此,我仍要谢你。”

    “倘若无路可走,死在你的手里,总比落在那些魔头手里受尽折磨来得好上百倍。”江烟萝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她始终是温柔恬静的,哪怕说着如此决绝的话语,脸上也不见半分狠戾,从容如一株经霜历雪的白梅。

    昭衍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方咏雩,想起路上听见的江湖传言,忍不住暗笑。

    “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说什么死不死的,怪不吉利。”昭衍拍掉手里的馒头屑,站起身来打量在场诸人,发现重伤者竟有近十数,心里不禁沉了下去。

    穆清问道:“咱们现在算是安全了吗?”

    昭衍叹气,摇头道:“我只是凭借轻功和地形将他们暂时甩开,快则后半宿,慢则明早,他们就会找到这里了。”

    生死危机迫在眉睫,众人心头俱是凛然,那些负伤的弟子也知道自己成了拖累,纷纷出言劝大家快走,不要管他们。

    这些人七嘴八舌,吵得江平潮又是难受又是头疼,喝道:“都闭嘴!老子拼了命让你们活到现在,不是为了让你们死在这儿的!”

    即便虎落平阳,江平潮余威不减,众弟子都安静下来,唯独石玉梗着脖子道:“逃命不比赶路,若是带着我们,谁都走不了!”

    江平潮气得脸色铁青,又不能跟个半大少年发火,只能狠狠瞪向方咏雩,却见他沉吟片刻,竟是开口道:“不错,眼下敌强我弱,如果带着伤患同行,要想逃出生天无异于痴人说梦。”

    “咏雩你——”

    “哥哥!”

    眼看一场冲突就要爆发,江烟萝连忙叫住自家兄长,同时暗使秋娘上前将两人隔开。

    昭衍这才注意到,江烟萝始终坐在位置上不曾挪动,露在裙摆下的右脚踝隐约可见树枝和布条,恐怕是伤到了腿,若要丢下伤患,她也将是不能随行的人员之一,难怪江平潮大发雷霆。

    江平潮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方咏雩,哪怕穆清在旁劝说也险些压不住他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方咏雩,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这话不仅要说,还必须去做。”方咏雩毫不畏惧地与他对峙,“平潮兄,昭衍已经把事情始末说得明明白白,我等身死事小,背后阴谋事大,咱们不能都死在这里,你懂吗?”

    江平潮呼吸一滞,他自然懂,才会在这一刻痛如刀割。

    方咏雩的意思很明白,留下伤患断后,为其余人争取突围的时间,不求大家全身而退,只要尽可能地保住活口,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及时告知各大掌门,以免被黑道打得措手不及。

    这些伤患里不仅有三大门派的弟子,还包括了江烟萝和方咏雩自己,他们也是拖延追兵的香饵,而决心已定,等待他们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一时间,山洞里变得寂静如死,只剩下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或许还有个折中的办法。”就在这时,昭衍忽然打破了沉默。

    众人齐齐转头看他,只见昭衍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飞快勾画起来,他画得不算精细,却是简单明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山势走向和水陆转合,

    “这是……”刘一手眼中精光大亮,“梅县周遭的地图!”

    “然也。”昭衍笑了笑,“就算是逃命,也不能学没头苍蝇般乱窜吧?”

    江烟萝被秋娘搀扶过来,望着地上逐渐详细的地图,眼中异彩连连,忍不住问道:“你哪来的?”

    “我来梅县第一天就准备好了。”昭衍得意道,“毕竟我是受人之托来杀地头蛇的首脑,总要给自己留下后路。”

    等到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昭衍在地图某一处画了个圈,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就在这里,往东走就是梅县地界,自投罗网断不可取,南面多黑道势力,又与栖凰山的方位相反,唯有西、北两条路可走。”

    穆清道:“他们想要杀人灭口,定然也会在这两个方位守株待兔,无论我们走哪条路都会落入陷阱。”

    “因此,我赞成方少主的办法,分兵。”昭衍在西、北两条路上都划下一道,复又指向前方,“梅县本就位于泗水州边缘,往西百多里就能抵达越州,那里繁华更胜梅县,不仅有丐帮一大分舵,还有一些白道帮派盘踞,更好接应我们。”

    “太远了,长途奔袭易生枝节。”方咏雩眉头紧皱,“向北又如何?”

    “倘若向北,咱们从这里出发,绕行下深涧,沿着山势取道,八十里后可见一条大河,水流湍急,河面宽逾数十丈,横贯两处险峰,仅以一道栈桥相连,若能抢先过桥就能甩开追兵。”

    众人陷入两难之中。

    “相较之下,向西比向北稳妥,这个方位的伏兵定然也多,再加上长途奔袭,智取胜算大过强攻,而向北……距离缩短大半,路途险峻,人越多越是举步维艰。”昭衍一一看过这些人的面目,“如何分兵,诸位自行决断。”

    说罢,他丢下树枝,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歇了。

    昭衍没走远,他飞身上了一棵最高的树,在湿漉漉的树干上打坐调息,内力聚于双耳,心上一片澄明,即使双目未睁,四下风吹草动也好,水滴虫鸣也罢,无一不映在他脑海中。

    争论声从山洞里隐约传出,尽管他们刻意压低了些,仍被昭衍捕捉到了。

    昭衍知道他们为何争执,那两条路看似各有利弊,实则生死已判,因为伤患经受不住长途奔袭,而险路的尽头是未知彼岸。

    真正的活路只有向西,之所以提出向北,不过是让将死者为他人掩护求生,若选了这条路,最终能活下来的人不过十之一二,只比原地等死好上一星半点罢了。

    因此,分兵结果只能是健者向西,伤患向北。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停在了树下。

    昭衍睁开眼睛,跳下树干拍了拍身上水珠,问道:“决定好了?”

    方咏雩孤身站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嗯,说定了。”

    “几路?”

    “分三路,两路向西,一路向北。”

    “三路谁主,怎么走?”

    “刘叔跟平潮兄带第一路,二十六人,丑时正出发,往西穿林开路,引走第一波追兵……秋娘与穆女侠带第二路,十八人,寅时正出发,路线一致,扫尾夹击,过林后会合一路冲官道,借助来往商旅车马再行分散,至少能保一半人过关。”顿了顿,方咏雩眼神微冷,“我和阿萝带第三路,二十四人,丑时三刻出发,向北下深涧。”

    “诱饵对半放,不怕两头尽失?”

    “若只放一边,另一边绝无生路。”方咏雩看向自己的手,自嘲一笑,“软柿子总要比硬的好捏,那些家伙不蠢,知道怎么选最稳妥。”

    “剩下的人呢?”

    方咏雩的眼珠像是被黄蜂尾蛰了一下,他飞快地眨了眨,忍住喉头哽咽,艰涩道:“他们……走不动了。”

    即便是分兵,也不是每个伤患都能强撑着走完最后一段路,那些一步都走不了的人选择留在这里,尽可能为其他人拖延时间。

    昭衍默然片刻,道:“你想杀人?”

    方咏雩之所以一个人来找昭衍,只因为他不敢在那山洞里多留片刻,不敢再多看那些心存死志的人一眼。

    昨晚若是昭衍没有来,方咏雩已经撕毁了隐忍伪装,大开杀戒。

    即便他打不过尹湄,无法救众人逃出生天,能够痛痛快快杀上一场,总好过到死仍是窝囊废。

    方咏雩垂眸,道:“是又如何?”

    昭衍反问道:“方少主,你杀过几个人?”

    “一个,他想杀我。”

    “当时什么感觉?”

    “……脏。”

    昭衍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笑得弯下腰去,让方咏雩有些恼怒,可不等他发作,这混不吝又直起身来,唇角锋利如刀。

    “脏就对了,记得下手利落些,别被血溅一身。”昭衍转身望向那片黑暗丛林,“这江湖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第七十三章·突围

    子时尽,丑时至。

    黑月照山岗,阴风卷密林。

    百余人马分布如棋,扼守四方大路小径,火蛇吐信不定,刀锋映光生寒。

    他们不曾交头接耳,也无左顾右盼,像是一堆缄默的石像,倦鸟也将这些人当成了木石,扑棱着翅膀想要落下,指爪尚未触及人体,小小的身子便被一把攥住,指间用力一捏,鸟儿连一声尖唳都来不及发出,就成了一团肉泥。

    尹湄骑着一匹黑鬃马,身上仍是那件鸦羽似的黑衣,丑陋面具倒摘了下去,露出一张冷白的面容,如同画在纸上的女鬼。

    她双目微阖,手指不时摩挲过刀柄,旁边还有一个人驻马而立,弱冠年华,健瘦如削,正是天狼弓水木。

    昨夜截杀失手,陆无归跟骆冰雁很快得到消息,两人大为震怒,知道风声走漏,断然撕毁最后一层粉饰,遣水木即刻动身赶来,协助尹湄将这些白道弟子一网打尽。

    原本不在名单之上的昭衍,现已名列于前。

    一个时辰前,探子回报说发现了踪迹,根据线索不难断定这些人就藏在山中,可惜昨夜那场雨太大,山林草木尽湿,否则只需一把火就能把人逼出来。

    好在这座山不算大,水木已经派人分头搜山,各方出口也设下关卡,瓮中捉鳖近在眼前,而他们都知道这些白道弟子不会坐以待毙。

    尹湄忽然道:“来了。”

    原本寂静无声的山林里,陡然飞起一群惊鸟,看方向正是冲着这边来的。

    水木反手取下挂在背后的天狼弓,双目一扫,众杀手立刻分散开来,一道道绊马索拦在了路中央,夹道树上人影闪动,缠裹柳叶刀的绳网已经准备就绪。

    不多时,一队轻骑从前方岔路口杀了出来。

    二十六人,二十匹马,最末六匹马上都驮着两人,彼此靠背而坐,手持小弩和各种暗器,紧追其后的杀手们都被流矢所伤,一时半会儿竟被拉开了距离。

    当先马背上的人赫然是刘一手,他单臂持刀,身体斜倾欲坠,绳索尚未绊住马腿便被他一刀斩断,江平潮紧随其后,九环刀迎风而斩,刀锋刺入绳网空隙,反手疾挥如轮转,沛然巨力竟将拉扯绳网四角的杀手也一并甩了出去。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近前的时候,三支连珠箭离弦飞射,水木与尹湄同时腾身,双刀向左,长弓向右,寒芒伴随劲风扑向人面,刘一手跟江平潮却都勒马掉头,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八名弟子疾冲上前,八柄刀剑纵横格挡,刹那间组成两面盾牌,稳稳接下了这回左右夹击!

    然而,尹湄的身子轻盈如燕,翻身从他们头顶掠过,双脚一错而动,长短刀犹如风车急旋,一霎那鲜血飞溅,四道人影狼狈落地,四匹马儿仰天嘶鸣,竟是被她砍断马脚。

    马血喷溅如泉涌,那四人失了脚力,顷刻被围攻过来的杀手瓜分斩落,江平潮睚眦欲裂,却是用力一夹马腹,眼见前方空门大露,他与刘一手联袂开路,带领剩下的人趁机冲了过去!

    饶是水木出手迅疾,长弓也只来得及打下其中两人,众杀手或翻身上马,或施展轻功,竟没有一个能够追上那队绝尘人马,可见他们何等勇决!

    “果真如你所料,他们是要去越州。”

    水木冷眼看着尘嚣四起的密林,虽然被冲破了第一道防线,他却半点不慌,近三百个杀手已经分布开来,这些困兽即便能够一鼓作气,也难免再而衰、三而竭的下场。

    他正要追赶,鲜血滴淌的长刀猛地拦在身前,尹湄抬起左袖揩去脸颊血迹,道:“先别急,人数不对。”

    水木回过头:“你是说……他们分兵了?”

    “恐怕如此。”尹湄望着刘一手等人飞驰而来的路口,“咱们要是都追过去,难免顾此失彼。”

    水木倒也干脆,当下便道:“那我们也分!我带人去追,你往这条路摸过去杀个回马枪。”

    “不行,咱俩换一下。”尹湄眼睛微眯,“他们要想出山,不外乎西奔越州、北取天堑两条路,西边密林只有三里,出去便是大道,需得飞马追击,而北面多峭壁深涧,对你的弓箭更有利。”

    商议完毕,两人再不废话,尹湄飞身落回马上,屈指吹出一声长哨,在场杀手半数随她策马而去,剩余人调转方向,跟在水木身后向岔路口疾驰。

    水木不仅箭术高绝,骑马也如射箭一般迅疾,只消两刻钟的工夫就穿过丛林,望见一些人正从山洞里鱼贯而出,马蹄踏路不停,他抽出一支箭矢搭上弓弦,几乎就在手指松开刹那,十丈开外有一人应声中箭,其他人大惊失色,纷纷抬头望向这边,见到人马奔袭而至,立刻大声呼喝,四散而逃。

    众杀手登时散开,呈扇形向中央山洞包围过去,就在马蹄踏入五丈范围那一刻,埋伏在两面草丛里的白道弟子拉起树藤,当先几骑人仰马翻,更有一排排削尖的木刺从陷阱中暴射而出,自下而上刺破马腹!

    即便如此,这些悍不畏死的杀手依旧前仆后继,用倒地的人马尸身作为桥梁,踩着他们飞越而过,拦在洞口前的七八个人虽然奋力抵抗,可他们的血肉之躯终究敌不过锋利刀剑,不多时便被砍倒在地,露出一条鲜血甬道。

    六名杀手持刀在前,左右并列准备进洞,可他们刚走到半路,一阵闷雷似的声音忽然从里面传出,站在最后的两个杀手当机立断地向后撤退,不料想一个庞然大物从中滚出,还留在甬道里的四名杀手无处可避,连声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就被压倒在地,筋肉断折,粉身碎骨!

    水木脸色一变,那竟然是一块少说三百斤重的巨石!

    巨石碾过人身,上面血迹斑驳,看着就令人胆寒,离得近的人马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它撞下碾压,水木飞身而至,双脚在石头上狠狠一踏,滚石为之一顿,却只停滞了一息不到,这块巨石再度动了起来,竟是离地而起,连带压在上面的水木一并被抛飞出去,悍然撞在了左侧那队杀手身上!

    水木脸色剧变,于间不容发之际腾身闪开,反震而回的内力激得胸中气血翻滚不休,须知这石头有三百来斤,携滚动之势后更显沉重,再加上他刚才那一记千斤坠,难道那人能够力撼千钧?

    甫一立定,他亟不可待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地上已横七竖八倒了许多人,唯独一个布衣青年挺身站立,见他看了过来,对方轻蔑一笑,反手拿出了负在背后的伞中剑。

    水木神情含煞:“昭衍!”

    昭衍抛飞了一块巨石,兀自面不红心不跳,笑而应道:“喊你爷爷做甚?”

    隔着一排木刺陷阱,昭衍与水木四目相对,杀气震得树叶簌簌落下,杀手们为他刚才那一石之威不敢贸然上前,躲在山洞里的方咏雩等人趁机钻了出来,见此情形也不废话,大部分人扭头向后冲去,仅有十余数留在原地,连成一道血肉墙挡在追兵面前,脆弱不堪又坚定不移。

    方咏雩他们能跑多远,就要看这些人能挡多久。

    借着火光,水木能够看清他们每个人脸上的坚毅神情,可见这些留下的人死志已决,他钦佩这样的人,却不会有丝毫动摇。

    “杀!”

    一声令下,众杀手如同狼群扑羊,凶悍无匹地冲了上去,昭衍没有试图帮忙抵抗,而是踏过几个杀手的脑袋逼近了水木。

    大多数弓箭手都是长于远攻短于近战,然而当日目睹了水木与谢青棠一战,昭衍便知这法子在水木身上行不通,可他仍然选择了近身缠斗,只为了让水木没机会射出那石破天惊的箭矢,令方咏雩等人能够跑得安稳一些。

    水木出手狠辣,长弓被他用得如臂如指,但闻一声怒叱,弓身化出漫天棍影打向昭衍,而他手指拉起弓弦,在昭衍一拳击来时崩开反绞,若不是后者缩得及时,少说也要被刮下一层肉皮!

    长弓擦着昭衍的脸打在一棵树上,碗口粗的树干应声断折,他心中凛然,绕着断树斜飞而出,眨眼间落到水木身后,后者察觉风声端倪,反手将弓挡在背后,不想正中昭衍下怀,神出鬼没的无名剑顺势划过,将弓弦从中斩断!

    一声哀鸣,断弦狠狠抽在水木手背上,他脸色剧变,长弓狠狠打向昭衍头颅,昭衍只来得及偏头矮身,长弓以毫厘之差从他眼前掠过,恰好打在一个从背后扑来的杀手身上,那头颅就跟西瓜一样破碎开来,红的白的四溅而飞。

    “好狠手!”

    即便胆大如昭衍也被这近在咫尺的惨状吓了一跳,他就地一个翻滚躲过刀劈斧砍,脸色变得十分凝重,再看那些阻挡杀手的白道弟子已折损过半,果断抽身朝方咏雩他们追赶过去。

    “休走!”

    天狼弓的弦虽被斩断,追随水木的杀手之中却也不乏弓箭手,他当即抢过一副弓箭,搭弦瞄准昭衍身形,全身内力灌注于箭,手指松开一霎,空气竟然发出了霹雳爆响!

    好一个“弓如霹雳弦惊”!

    这支箭矢呼啸飞出,一息不到就逼近昭衍背心,他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只来得及反手开伞,箭尖刺上伞面的刹那,昭衍只觉得一股森然杀意随之袭来,尽管天罗伞刀枪不入,持伞的手臂仍是血肉之躯,不仅是虎口崩裂,手背、小臂上的青筋悉数凸起,被这股锋锐之气激荡欲爆。

    就在此刻,水木的第二支箭已然破空追至。

    箭尖对箭羽,第一支箭竟被从中刺破,更为强横的力量狠狠击在同一点上,天罗伞剧烈颤动起来,昭衍心下一横,伞面倏然急转,他用内力反向推挪,强行改变了箭矢轨迹,以“四两拨千斤”之法令这支利箭偏移开去。

    也正因此,昭衍提起的一口真气用竭,整个人从半空跌落下来,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卸去冲力,鲜红血丝已然溢出唇角。

    好在这两箭射出之后,那副弓也不堪重负,在水木手里爆裂开来。

    一名杀手看准机会,双手握剑飞扑而至,毫不犹豫地斩向昭衍头颅。

    他不是庸手,这一剑也用尽了全身气力,不为自己留后路,也不给敌人留余地。

    昭衍的右臂还在颤抖,左手在落地时摔伤,已经不能接下这一剑。

    他仰起头,眼睁睁看着剑锋离自己的头颅越来越近,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人头落地的瞬间,昭衍忽然向后仰倒,双腿迅速抬起绞住杀手右臂,猛地一个急转,但闻“咔嚓”一声,那条手臂被他生生扭断!

    这一下反击猝不及防,不等杀手吃痛反击,刚刚还倒地不起的昭衍已然翻身压在了他背上,膝盖压住后颈大椎,用力向下一顿,又是令人牙酸的骨骼裂响,那颗头颅深埋于地,再也抬不起来。

    又有一个杀手合身飞来,昭衍侧首倾身,张口咬住横斩而来的刀锋,右臂曲肘撞向对方腰侧,同时脚下狠踹膝盖,骨裂之声再起,那人的左腿登时扭曲断折,可没等他跌倒在地,昭衍已经转过身来,口中刀锋顺势割破了他的喉咙!

    血花溅脸,昭衍吐掉长刀,颤抖的右臂已经恢复过来,扣住左手一拽一耸,脱臼的关节登时复位,他又一次握紧了藏锋。

    水木纵马上前,看到他连杀两人这一幕,脸色终于松动,沉默了片刻,问道:“你今年多大?”

    昭衍舔了下唇上伤口,道:“十九。”

    水木道:“若你不是弱水宫的敌人,我们本可成为朋友。”

    “不做朋友,当对手也不错。”昭衍对他笑了下,眼中战意滔天,“水护法,我不想死在这些杂碎手里,你要我的命不如亲自来取。”

    “好!”

    水木二话不说,手提长弓杀上前来,虽无箭矢之利,长弓在他手里仍不逊刀枪剑戟,当中隐约可以窥出棍法痕迹,狼头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咬向昭衍。

    昭衍身法灵动,连躲他五六个回合,反手横剑将长弓卡在背后,身子骤然一矮,狠狠撞向水木腰腹。

    水木被他撞得一个趔趄,本就翻涌的气血遭此一击,霎时涌过了喉头,他提膝自下而上顶向昭衍面门,孰料这小子就跟游鱼一样滑不留手,猛然一个侧身翻转,竟是绕到了他身旁,无名剑斜斜刺向水木咽喉。

    这一剑来得奇诡,可惜刺了个空,水木后仰下腰,就地一滚闪过剑锋,挥动长弓打向昭衍腿弯,被他抬脚踩住也不气恼,聚力一掌打向昭衍胸前空门!

    昭衍应当横剑格挡,可他不仅没有,反而收剑入鞘,空出右手提掌在前,竟是要与水木比拼内力。

    如此正合水木心意,他再提真气,两掌相接刹那却觉不对——昭衍这一掌虚浮无力,竟是个虚招!

    “不好!”

    水木心头一跳,奈何为时已晚,昭衍被他这一掌打飞出去,左手顺势开伞,也算是天公庇护,恰有一股狂风席卷而来,风力再加上水木毫无保留的真气,直接灌满天罗伞,带着昭衍飞出重围!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注)!水护法留步,莫再送了哈哈哈哈!”

    人去远,声犹在,震耳欲聋,怒火难平。

    谁能想到刚才还一脸慷慨赴死的义士,竟在一转眼就变作了临阵脱逃的小人?

    水木气得脸色铁青,终是忍无可忍,放声骂道:“姓昭的,枉你自诩名门正派,竟是不讲武德!”

    这一声饱含怒气,震得四下树木瑟瑟发抖,无数落叶纷飞飘零。

    昭衍自然也听到了,撇了撇嘴,浑不在意。

    可笑,狭路相逢只论生杀,谁还闲出屁来讲德行?

第七十四章·鬼面

    大风起,马蹄疾。

    十八里山道有多长?

    春风白驹须臾过,落阳瘦马半日迟。

    呼啸狂风吹灭火把,仅剩一轮残月照山河,天幕月黑星稀,崎路羊肠蜿蜒,莫说是纵马疾驰,哪怕路人续行也是举步维艰。

    人二十四,马匹十七,阎罗催命急,扬鞭不敢停。

    方咏雩有生以来从未走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段路。

    按照计划,昭衍与那二十二名重伤患留下断后,他们一行二十四人趁机突围,穿林越地往北坡亡命狂奔,这条路依山盘旋,仿佛一道九曲肚肠,又有山风穿堂,稍不留意就要坠落下去。

    因此,走这条路的人多半是临渊、望舒两大门派的弟子。

    两派宗门都是依山而建,门下弟子常年纵马出入,兴致一来还会吆喝左右赛上几场,个个都练得一身好骑术,在这险峻之处不说如履平地,至少胜过旁人数倍。

    寒风割面,方咏雩眯起眼睛望向前方,指着某处大声喊道:“向左,从那条峡谷穿过去!”

    那峡谷与山连接,既短又窄,两边石壁倾斜相抵,将天光遮得严严实实,也阻断了滚石落木的危机,犹如一条穿山隧道,他们只要能够快速穿过,再将出口堵住,那些追兵少说也要在此停驻半夜,足够他们跑出老远。

    领头的弟子高声应下,调转马头疾冲过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眼看就要转过拐角,后方突然传来破空之声,竟是追兵放箭了!

    “咻咻咻——”

    箭矢刺破狂风,落在队伍末尾的几人或应声而倒,或在仓促躲避时坠落山崖,众人心头大骇,却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拼力往前冲去。

    就在这时,方咏雩突然被身后人用力往前按倒,不等他反应过来,几滴温热的鲜血已经落在了他身上,原本与他同乘的人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快走”,身子就向右倾倒,坠落在茫茫夜色中。

    最后一瞥,方咏雩看到他身上插着一支羽箭,劲力之大贯穿胸背,若不是他及时将自己按下,恐怕这一箭就要射伤两人。

    追兵是天狼部的弓箭手!

    意识到这一点,方咏雩神情大变,不顾箭雨飞射回头望去,只见后方不仅有杀手策马追击,还有数名弓箭手迅速抢占山道高处,他们的箭术堪称百步穿杨,即便障碍重重,射出的飞箭也跟长了眼睛般精准毒辣,不一会儿的功夫,已有五六个人中箭倒下。

    此处距峡谷还有一段距离,若不能废了这帮弓箭手,恐怕难以冲出死关!

    拿定主意,方咏雩故意放慢马速,在下一波箭雨破空而至时,他已经落在了队伍最后,察觉箭矢逼近,立刻调整身姿将箭镞夹在腋下佯装中箭,发出了一声惨呼。

    “表哥!”听到他这声吃痛,前面的江烟萝立刻回头,见方咏雩的身形摇摇欲坠,登时脸色煞白。

    不等她催促同伴回援,方咏雩已经堕下马去,大声喊道:“别管我,你们快走——”

    凄厉话音在山中远远回荡,方咏雩整个人已滚下山崖。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眨眼就是生离死别。江烟萝两眼含泪,张口欲呼而不得,坐在她身后的望舒门弟子强行将她按住,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顺利转过了拐角。

    后方追兵同样听见了刚才的动静,知道堕马坠落的人是重要目标,当即分出人手下去搜寻,他们弃了马匹,扯着藤蔓腾挪起落,山崖也不过七八丈高,很快便到了崖底。

    适才翻滚下来的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其中一两个还尚存气息,杀手们便眼也不眨地补上一刀,可等他们顶着夜色搜遍了每一寸染血草地,也没看到方咏雩的身影。

    奇哉怪也,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遁地不成?

    正当杀手们惊疑不定时,天上月光忽然亮了刹那,其中一人无意间回头望去,顿时寒毛直竖,只见那遍寻不着的方咏雩竟如蜘蛛般倒伏在他们头顶大石下,不等他出声示警,方咏雩猛地扑了过来,左手成爪罩其面门,五指倏然用力,那张脸竟被他生生抓碎!

    惨叫声卡在喉咙里,方咏雩手腕一转,这人的头颅也转了一圈,眼里映出了身后同伴们的影子。

    崖底共有六名杀手,眼下还剩五个。

    方咏雩一脚踢开余温尚存的尸体,纤细素白的手指遍染鲜血,仿佛血沼里弹出来的鬼爪白骨,孱弱温和的气质一扫而空,当他冷冷看来时,这些刀口舔血的杀手都觉得毛骨悚然。

    “你——”

    一个字刚出口,又是一个人的喉咙被方咏雩掐住,将剩下的话悉数堵了回去,而其余四人没有谁看清他是如何欺身逼近的!

    没有一字废话,这人的喉咙被用力捏碎,方咏雩侧头看向那四个人,头顶月光再度黯淡下去,只剩下他的眼睛寒如点星。

    方咏雩修炼《截天功》阳册共五年,迄今已达第五层境界,稳稳迈过了锻体练气的阶段,窥得一念生杀的门径。

    倘若他修炼的是与自身更为契合的阴册,今日道行还要更高。

    正如他爷爷方玉楼生前喟叹那般——恨天不公,妒吾孙也。

    仅仅数息时间,四名杀手都倒在了地上,喉骨、颅骨尽碎,死不瞑目。

    方咏雩脱下其中一人的黑衣披在己身,又从随身包袱里摸出个鬼面具,望了一眼头顶,施展轻功攀爬上去。

    夜色太黑,他的身法也灵活,仿佛一道从深渊里爬回人间的孤魂野鬼。

    骑马的追兵已经不在,那些弓箭手正准备转移阵地向前追赶,冷不丁看到一个黑衣人爬了上来,还以为是下去搜寻的同伴回转,见到那张在黯淡月光下格外狰狞的鬼面具,这才惊觉不对,连忙弯弓搭箭想要将他射下去。

    然而这一次注定是报应来袭,杀人者人恒杀之。

    方咏雩手无寸铁,只在上山时扯了一条柔韧树藤,见到弓箭手拉弦,他冷笑一声,长藤抖擞而出,卷住一名弓箭手的脖子当空抛起,将他整个人拉到身前,但闻“咄咄咄”三声,三支箭矢穿骨入肉,这弓箭手被射成了一只肉靶子。

    下一刻,一息尚存的弓箭手再度飞起,狠狠砸向左侧石台上,蹲在那里的人躲闪不及,两个人撞在一起,筋骨断折声刺耳生疼,他们惨叫一声,齐齐滚落下去。

    与此同时,方咏雩背靠山壁,长藤兜转如灵蛇,飞快缠住头顶一棵老树,他的身躯顺势荡起,眨眼便落在了树干上,离他最近的弓箭手来不及躲避,脖子便被掐住,一股强横巨力牵制住他撞向山石——

    一下,头破血流。

    两下,颅骨碎裂。

    三下,生息全无。

    方咏雩松开手,冷眼看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坠落下去,没有半分恶心不适,反而升起了一股快意,如饮烈酒正酣。

    他压抑了这么多年,终于得以将满腔郁愤发泄出来,停滞不前的瓶颈随着心境改变也有了松动迹象,方咏雩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点,忍不住生出惊悸。

    《截天功》,当真是一门以杀证道的嗜血魔功。

    察觉到强大之下的隐患,方咏雩勉强定了定神,望着剩下五个试图逃走的弓箭手,目光再度冷戾起来,扬手挥出了长藤。

    一名弓箭手刚施展轻功飞至半空,腰部冷不丁被藤蔓缠住,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回,紧接着背脊一沉,方咏雩腾身而起,狠狠一脚踩在他背上,借力一窜四五丈,于半空中翻转身躯,长藤顺势荡开,其余四名弓箭手被他尽数扫落,落雨一般滚下悬崖。

    七八丈的悬崖虽然不高,却也摔得死头颅着地的人。

    长藤绞住一块大石,方咏雩将自己吊在半空,正要往前追赶,忽然听见上方山路上又传来马蹄声,他眉头一皱,借助长藤翻身上去,手腕一个抖擞,长藤犹如恶龙张口咬向来人,这回却不再无往不利,而是绞住了一把伞,任他如何使力,马背上的人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好家伙,你就这么来接应我?”认出那张熟悉的鬼面具,昭衍长舒一口气,天罗伞逆向一转震开长藤。

    方咏雩这才注意到马蹄声仅有一道,昭衍身后也没有追兵。

    他愣了一下,问道:“你将他们都甩开了?”

    “暂时而已。”昭衍擦了把脸上的血污和汗水,“水木被我气得不轻,估计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水木?”方咏雩面具下的脸色变了变,“你是说……弱水宫正式插手了?”

    “反正遮羞布已经破了,要不把咱们全都灭口,这事儿就捂不住了。”

    说到这件事,昭衍脸上不见喜怒,淡淡道:“别废话了,脱了你这身乌鸦袍,我们尽快追上去。”

    “……你去吧。”

    犹豫片刻,方咏雩终是摇头道:“我是假装中箭堕马才脱离他们,现在回去又要束手束脚,倒不如你一个人追上去,就当不知这件事,也没见过我。”

    昭衍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你的计划很好,只有一个漏洞。”方咏雩的声音冷沉下来,“渡河之后,我们不知道对岸是哪里,也吃不准杀手是否会提前设伏,倘若不能提前清除陷阱,即便大家拼死闯了过去,那也是自投罗网。”

    “如果那里真有埋伏,绝不是大猫小猫两三只。”昭衍侧头看他,“你武功虽高,对敌手段却还青涩,应变经验犹为不足,恐怕破障不成反中埋伏,那时可就不一定能瞒住秘密了。”

    方咏雩心意已决,道:“我若因此畏首畏尾,还不如真当一辈子的废物病痨鬼。”

    昭衍本欲多劝几句,听到他这话心中一震,下意识地回想起当年在绛城里的一幕幕——

    那时候他还是薛泓碧,跟个病恹恹的人票藏在大户人家的后院里,屋漏偏逢连夜雨,方咏雩病症发作以为将死,对他说出了深埋于心的怨愤。

    薛泓碧之所以决定救他,除了那点恻隐之心和挑拨用意,还有这份感同身受的心有不甘,正如他对尹湄所说的那样,有些利害不是不懂,只是做不到轻言取舍。

    一念及此,昭衍将要出口的劝说又咽回了肚子里。

    “……你想去,那就去吧。”

    沉默了片刻,昭衍抬头对上方咏雩格外明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承诺道:“你若能踏平前关,我必然守住后路!”

    “一言为定!”

    击掌为誓,一触即分。

    昭衍扬鞭策马,马儿嘶鸣一声踏风而去,方咏雩飞身落在高处,低头看着那道迅速远去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动了动,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身影,两人轮廓依稀重叠,他正要看清,昭衍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这个人……”

    方咏雩望着昭衍远去的方向,忍不住自语道:“分明是相识不久,我怎么……会如此信任他呢?”

    下意识地,方咏雩细细回想起昭衍的身形容貌,这人应比自己小些,看着却要更加成熟,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快意,轮廓分明,五官英挺,虽是中原人的相貌,却不难窥出关外独有的豪风大气,若不是在那方天地磨砺长大,决不会将这份气度融进骨子里。

    昭衍是步寒英的徒弟,此番初入中原,而方咏雩从未出过边关,他们应是素昧平生才对。

    难道这世上真有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的缘分?

    方咏雩没再深思,也无暇多想。

    生死关头,万般皆闲事。

    山风再起之时,他脚下用力一蹬,身形在风中展开如鹰,于夜幕下腾身起落,很快越过这处山崖,看到了一队死士正纵马穿林,试图抄捷径赶在峡谷前方截杀江烟萝等人。

    人十六,马十六。

    人身配刀,马背负箭。

    他们就像是无情无心的刽子手,不管刀俎下的是人还是鱼肉,总归都是注定要死的。

    突然,就在他们即将冲出丛林的时候,领头的杀手猛地勒马,转头回望过去。

    背后除了他的同伴,就只剩下一株株树木,它们胡乱伸出枝桠,仿佛一双双垂死挣扎的手。

    除此之外,莫说是人,连一只鸟也没看到。

    可杀手的直觉是从生死间历练而成,他们从不出错,也不被允许出错。

    头领很清楚自己在刚才那一刻察觉到了杀意,因为那杀意毫不遮掩,森冷而尖锐,仿佛一把刀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他正要抬头仰望,身体先一步离了马背,一条长藤从头顶树冠垂落下来,灵活地绕过他的脖颈,猛然发力将人吊了起来。

    头领虽惊不乱,反手一刀劈向上方,可这随处可见的藤蔓竟似钢铁般坚硬,这一刀劈去,只在藤上留下一道白痕。

    下一刻,一道人影从树上飞落下来,恰好落在空出的马背上,藤蔓顺势拉拽,头领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两眼暴突,脑袋歪斜。

    十五名杀手齐齐往后退去,只见一个黑衣鬼面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长藤松开头领的尸体垂落在地,随着它慢慢卷回,马背上也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那是血!

    他用这条藤蔓杀了多少人?!

    这个念头刚起,那匹马被缰绳用力一带,掉头朝杀手们冲锋过来,鬼面人犹如飞蛾扑火,主动冲进了包围圈里,十五把利刃同时向中间刺去,但见他身体上窜,复又折腰落下,单手压住利刃尖端,双腿顺势轮转踢出,好几个杀手猝不及防,被他当头踢落下去,叫马蹄狠狠踩踏。

    长藤卷过刀刃,振臂向旁疾拽,持刀人来不及收手,刀锋已经刺入同伴胸膛,鲜血溅了他一身,旋即脖子一疼,脑袋就歪到了背后。

    “一、二、三、四……”

    方咏雩轻声数过,抬眼扫向剩下的杀手,沾血长藤将他的双手染得一片斑驳殷红。

    每当他数出一声,在场就要少一个活人。

    “鬼——鬼啊!”

    终于,当这片林地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时,即便他曾经手刃无数生人,如今也被吓破了胆,慌不迭地狠抽马腹,夺路而逃。

    方咏雩没有追,他抬起左手衣袖擦掉溅在面具上的鲜血,其中两滴落在他眼里,让他的眼珠也变得隐隐发红。

    就在杀手即将逃出林子的时候,方咏雩猛然挥动手臂,灌满内力的长藤终于不堪重负地爆裂开来,仅有半截破空而去,本是柔韧的藤蔓竟在此刻坚硬无比,如同一柄飞掷出去的长枪,将那道人影从背后贯穿!

    一声闷响,人影坠地,疯马已经奔跑不见。

第七十五章·渡险

    隔岸双子峰,飞瀑流霜河。

    这两座山峰高逾七十丈许,状似两名昂首挺立的少年郎,间隔一条大河瀑布,宽近三十丈,源发黄龙江,四季不枯,常年不冻,流水奔腾如快马,越是临近瀑布,水流愈显湍急,更有礁石暗藏其下,即便是水性最好的船家,也不敢在此乘船载客。

    因此,渡河之路只有一条,那边是横跨两岸的铁索木栈桥。

    今日又是大雨倾盆,狂风怒号,暴雨如注,仿佛一个巨人立于天地,肆意破坏世间,水位较平日涨高三尺有余,滚滚洪流奔向瀑布口时,几乎要漫过木栈桥,那些年久失修的木板不时发出哀吟,或许下一刻就会被洪水冲垮或被狂风掀翻,唯有那些手臂粗的铁索依然坚固,末端钉入两岸石墩中,在狂风暴雨里“哗哗”作响。

    催命马蹄声,风雨疾行人。

    一百三十四名死士,二十八名铁弦弓箭手,排成扇形阵列将后路严密封锁,由弱水宫左护法水木亲自率领,仿佛饿到极致的狼群,紧追在前面那一行人身后。与他们相比,这支队伍人数太少,兵刃器物乏善可陈,而且人困马乏,几乎个个负伤,鲜血还没来得及渗透衣衫就被雨水冲淡,冷雨杀入创口,泡得皮肉翻卷发白,俨然是走到了末路。

    饶是如此,水木也没有半分轻慢,他的目光犹如鹰隼,死死盯着队伍最后的那道人影,几欲将其扒皮拆骨。

    八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告别方咏雩后,昭衍快马加鞭追上了江烟萝等人,正赶上他们冲进峡谷隧道,他纵马闯入杀手队伍,砍瓜切菜般开出一条血路来,堪堪在隧道被堵前以一步之差冲了过去,总算按照计划与大家成功会合。

    江烟萝看他孤身赶来,顿时落下了泪,抽噎说起方咏雩中箭坠崖一事,其他人也面露悲戚,昭衍心知真相却无法告知,只好装出同悲共愤之态,勉强安抚住众人,只在原地稍作休息,又仓促奔逃。

    乱石断木只能阻挡追兵一时,等水木率领更多杀手赶到,他们很快就能追赶上来,双方力量差距悬殊,一旦被这群人围攻,就算众人都长出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从中脱身。

    逃,快逃!

    马蹄踏破天光,阴雨笼罩晨曦,他们这一行人从夜深逃到了破晓,连人带马恨不能插上翅膀,仅剩的十五骑终于抵达了流霜河畔。

    是生是死,尽在这一条栈桥上。

    背后追兵犹如围追猎物的虎狼,马蹄奔跑时带起一阵雷响,大地也为之颤动,大雨洗过刀剑锋,杀气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惊得狂风呼啸更急。

    原本与江烟萝同骑的望舒门女弟子已经在途中堕马身亡,只剩下她自己紧握缰绳,上半身几乎趴在马背上,此时勉强直起身来,晃头甩去满脸雨珠,勉强看清前方不远就是栈桥,立刻回头望向昭衍,喊道:“就在前面,快!”

    说话间,她无意间瞥了眼左边,道路至此渐窄,河水激荡长岸,依稀可见飞瀑下方的深涧,心中一凛,再不敢多看一眼。

    风声怒,雨声急,江烟萝这短促一句话刚出口就变得支离破碎,队伍末尾的昭衍却仍听得清楚,他没有回头,扬声道:“弃马,让道,速速过桥!”

    若说先前,这些白道弟子与他只是萍水相逢,如今已经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当下无人发出质疑,领路人立刻调转马头,腾身而起时不忘反手一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那马顿时发了疯,在众人让开道路时嘶鸣狂奔,朝着后方追兵冲了过去,其他人如法炮制,一时间风雨之下马鸣声烈,震得人刺耳生疼。

    十来匹疯马自然冲不破追兵阵型,却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先数骑步伐一顿,不得不挥出长枪刺杀疯马,白道众人趁此机会施展轻功,朝栈桥飞身赶去。

    当他们一脚踏在桥板上,整座桥剧烈晃荡起来,将众人吓出一身冷汗,这才知道昭衍为何让他们弃马,倘若十五骑争先恐后地过桥,恐怕还没跑过中途,木板就要彻底断裂,届时栽入河里冲下瀑布,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昭衍却没有弃马,反而勒马转身,望向了逐渐逼近的追兵。

    亡命一夜,他们所有人都已负伤在身,十五个人里只有半数能凭余力尽快过桥,剩下的都得同伴帮扶,再加上恶劣天气的影响,他们要想渡过栈桥,少说也要一盏茶的时间。

    水木等百余铁骑追到河畔,仅仅需要半刻钟的工夫。

    距离一旦拉近,风雨对弓箭手的影响就会大大削弱,那些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会将猎物射成刺猬,而他一个人挡不下铺天盖地的箭雨,也拦不住这么多追兵。

    心念急转间,昭衍握紧藏锋,主意已定。

    水木身为头目,自然一马当先,抬眼看到昭衍留下断后,他心中冷笑,双腿狠狠一夹马腹,手握长枪冲锋而来!

    昭衍不退反进,猛地一拽缰绳,拔剑迎了上去!

    寒光乍破,火花迸溅!

    铿锵一声,剑与枪悍然相撞,昭衍手腕一翻,剑锋反转卡住枪头,人也借力而起,左手提掌击向水木面门,后者俯身前倾,曲肘撞向昭衍腰侧,两人腾空相搏,三五个回合后气力用尽,复又折身落下,两人坐骑也被激得凶性大发,嘶鸣冲撞起来。

    十八般武器,向来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他二人赫然将强与险用到了极致。

    枪挑一线,剑刺一点,前者如同蛟龙出水,后者恍若掠影惊鸿,枪尖森寒,剑锋凌厉,狂风暴雨之声、疯马嘶鸣之声皆被压了下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把枪,一把剑!

    终于,马匹负伤翻倒,两人脚踏实地,水木左脚画了个半圆,身体折腰一转,分明是与昭衍擦肩错过,竟又折返回来,枪尖正正捅向昭衍空门大露的背心!

    好一记回马枪!

    天罗伞负在昭衍背后,他来不及反手开伞,更没机会躲避锋芒,唯有脚下一错,正面迎上这一枪。

    “咻——”

    锐响破空,昭衍上身后仰,横剑自下而上劈向这逼命一枪,他这一剑用了七成功力,精铁枪杆应声而断,而他未有半分迟滞,身体陡然翻转,单掌在地上重重一拍,复又借力而起,抬腿踢向水木胸膛。

    “来得好!”

    水木将断枪往后一横,将将挡住昭衍的腿脚,旋即侧身斜冲,屈膝撞向昭衍背脊,左手搓掌成刀,劈向昭衍胸腹要害。

    如此腹背受敌,无进也无退!

    分明是死到临头,昭衍肃然的神情却是一松,甚至露出了有些狡黠的笑容。

    水木心里一惊,可不等他临时变招,昭衍已经主动抱住了他的左臂,身若无骨般缠绕上来,双腿跪于水木两肩,以膝夹住他的头颅,腰身发力猛然急转,水木的脖子发出“咔嚓”一声,若不是他及时将昭衍甩开,颈骨就算不断也得残!

    饶是如此,水木也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昭衍趁机落在他身前,左手疾点六处大穴,封其气力经脉,紧接着错身在后,反手横剑架在了水木颈前!

    冰凉剑锋抵上脖颈,水木顿时一惊,下意识想要挣脱,奈何穴道被封,已经动弹不得!

    昭衍贴在他背后,朗声笑道:“水护法,承让了!”

    暴雨滂沱,马蹄踏碎满地水流,追兵这才匆匆赶到,见水木竟然被昭衍挟持,弓箭手不敢搭弦,虎狼铁骑也不敢上前,只能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踱步。

    水木见状,简直是火冒三丈,张口就要下令,却不料昭衍的手指用力一点,连哑穴也给他封住,只能两眼冒火地望着这一切。

    “诸位不远八十里相送之情,吾辈定当铭记于心,还请在此留步吧!”昭衍挟持着水木步步后退,笑容森然,“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

    此时,十五人已尽数登桥,打头的人离对岸只剩下二三十步距离,江烟萝被人护在中央,频频向后顾盼,看到他带着水木倒退登桥,紧绷的神情这才一松。

    生路就在眼前。

    劫后余生的人们几乎要热泪盈眶。

    就在这时,两道黑影从对岸草丛里飞了出来,同时出手击向当先两名白道弟子,二人猝不及防,同时被拳头当胸击中,脚下离地,身体弓起,猛地倒飞出去,险些撞翻了身后同伴,一个落下栈桥被洪水冲走,另一个挂在铁索上,胸膛凹陷,已是不活。

    “有埋伏!”

    听到后方动静大乱,昭衍心头“咯噔”了一下,本能地转头望去,虎视眈眈的弓箭手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张弓拉弦,数支箭矢破空射来!

    “咄咄咄——”

    两人应声而倒,昭衍为躲飞箭侧身退避,剑锋也从水木颈前移开,后者登时不顾内损,全力鼓起一股真气冲破穴道,劈手一掌打在昭衍肩头!

    这一掌落得结结实实,昭衍胸中翻涌的气血终于压制不住,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同时举剑刺向水木双手之间,一记“分花扬柳”震开他两条手臂,剑尖直刺水木左眼。

    水木善弓,最看重的就是双手和眼睛,见这一剑刺来,下意识地仰后躲开,昭衍的剑却如附骨之疽,死咬他不放,迫使水木步步后退,而他自己也逐步远离众人!

    埋伏在流霜河对岸的杀手只有六人,其中四个如同飞鹰捕兔,悍然杀向桥上的白道弟子,剩下两人一左一右站在桥墩旁,手中长刀悬于铁索之上,用尽全力劈下。

    一声锐响,火花四溅,整条栈桥仿佛活了过来,抖似筛糠!

    江烟萝一个没站稳,险些栽下河去,忙不迭抓住一条铁索,发现那两人即将落下第二刀。

    铁索虽粗,经年却久,能够经得起武林好手全力几刀?

    眼看生路就要断绝,就在大家都要绝望的时候,对岸又有一道人影策马冲入雨幕!

    那是个黑衣鬼面人,似乎赶了很远的路,浑身都是血污泥泞和大小破口,一匹黄马几乎被染成血色,就在奔出转角的刹那,马匹终于力竭跪倒下来,鬼面人施展轻功腾身飞起,手掌在腰间一抹,一条铁链扬空飞出,将左边那名杀手的脑袋裹了个严严实实,不等双脚落地,手臂震力一甩,那人整个抛飞出去,狠狠撞向右侧,两人当即滚进了河里。

    鬼面人没有在岸边站定,单脚在桥墩上一踏,身子又凌空飞起,铁链挥舞如轮转,扫落飞箭无数支,那四名杀手见势不妙,其中三人折身攻了过来,剩下那个却是悍然杀向刚走过半截栈桥的江烟萝!

    铁链飞舞,不等三名杀手结成围攻之势,鬼面人已经先下手为强地卷起其中一个,看也不看地扔下飞瀑,继而脚下一蹬冲入两人之间,铁链缠绕将两把兵器锁在一处,用力往后猛拽,两名杀手被他缴械,胸膛也各中一脚,一左一右滚落栈桥,消失在浑浊流水之中。

    然而,那最后一名杀手已经冲到了江烟萝面前,他一刀劈开挡在江烟萝面前的人,空出左手屈指成爪,狠狠抓向江烟萝的咽喉!

    倘若江烟萝落在他手里,局势又要反转,大家再没有第三次死里逃生的机会了!

    眼见危机来袭,江烟萝苍白的脸上划过一抹决然之色,猛地按下铁索,主动翻过了栈桥!

    “江小姐——”

    一名白道弟子抓她不及,发出了凄厉惨呼。

    鬼面人这才赶到,一掌击毙了那名杀手,向江烟萝振臂一挥,铁链飞卷过去,赶在江烟萝坠下飞瀑之前缠住了她的腰,堪堪将人吊在了半空。

    然而,狂风撕扯,洪水冲刷,即便是一个柔弱女子被吊在瀑布口,冲力也如同千斤巨石,鬼面人被拽得差点落水,栈桥也发出不堪重负的颤鸣,其他人见情况不对,纷纷上来帮忙拉拽。

    就在这时,水木已经退回岸边,见到这一幕,他眼中划过一抹冷意,抢过属下手里的长弓,瞄准某处搭箭拉弦!

    “咻——”

    没有人看清这支箭何时飞来,只来得及听见一声破空锐响,拉拽铁链的所有人都觉得手下一松,骤然反震回来的力道险些让他们翻下桥去,而那铁链已经从中断裂,江烟萝惊呼一声,抓着半截链子仰天坠落。

    这一瞬间,穹空惊雷炸响,闪电如龙蛇疾走,将昏暗天地照得一片雪亮!

    鬼面人离得虽近却失了先机,倒是昭衍倚仗轻功飞身而至,在江烟萝跌下两丈之时,他已经将人拦腰抱住。

    死里逃生,江烟萝吓得花容失色,刚要说点什么,鲜血已经溅在她手上,她仓促低头,只见一支箭矢洞穿了昭衍右肩,染血箭尖从胸膛贯出,离她不过咫尺之遥!

    幸而这电光火石之间,水木已来不及射出第三箭。

    “抱紧我——”

    风声呼啸,身体急坠,昭衍只觉得漫天席雨都变成了钢针,刺得他千疮百孔,好在江烟萝反应不慢,用双臂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使他能够空出左手抽出天罗伞,拇指用力按下机括,素白伞面倏然张开,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狂风几乎要把这把伞吹卷上天,昭衍死死握住伞柄,感受到下坠之势顿时一减。

    然而,两个大活人的分量加在一起,终究不是一把伞能够带起的。

    七十丈高山,四十丈瀑布。

    生死似乎只在一瞬间,又好像变得格外漫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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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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