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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深谷

    鲜血混合着雨水浸染了江烟萝的手,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远,那些人影几乎已经消失不见。

    “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她的声音很轻,微弱如秋虫之鸣。

    流水冲击之声不逊落雷,可昭衍依旧听清了她的声音,他忍住即将涌上喉头的热血,只对她笑了一下。

    他太疼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水木先前那掌极重,已经伤到了他的肺腑,后来那一箭也凌厉无匹,即便他勉强避开了要害,仍痛得彻骨。

    分明不合时宜,昭衍仍然在这一刻想到了傅渊渟,想到他曾在这天下第一魔头身上看到的无数伤痕。

    哪怕武功盖世,终究不过一具血肉之躯罢了。

    他们离山壁有一段距离,下坠速度又太快,根本无处借力,昭衍唯有握紧天罗伞,以风力勉强削弱部分冲劲,双眼紧盯下方那处水潭。

    太高了,就算是落进水里,不死也要残废。

    就在他们离水潭只剩下十余丈的时候,昭衍主动收了天罗伞,左手聚起体内仅存的内力,《截天功》阳册真气迅速在四肢百骸间运转周天,那只手隐约泛起血色,真气几乎化为实质,全力击向下方水面!

    “轰——”

    一声巨响如龙吟,数道水柱齐冲天!

    水花崩散刹那,反震回来的沛然巨力把即将落水的两人掀飞出去,下坠轨迹为之改变,转而落向一旁高出水面六七丈的石台。

    这一掌出罢,昭衍再无余力,勉强把江烟萝抱在怀里,弓起身体砸向石台,两人一连滚了两圈,才堪堪在石台边缘停住。

    身体落定的一瞬间,昭衍眼前一黑,张口吐出一口鲜血,伏在石台上起身不得。

    “昭少侠!”江烟萝慌忙挣脱昭衍的手臂,转头发现他面如金纸,身上伤口不住渗血,半边衣物都被雨水晕染成红色,吓得脸色惨白。

    她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要搀扶昭衍起来,又不敢贸然动他,只能小心将他身体略作搬动,倾斜上半身为他挡雨,哑声问道:“你怎么样?”

    又是一口血吐出来,昭衍只觉得体表冰寒刺骨,内腑却是火烧火燎,仿佛回到了当年傅渊渟强行为他灌输《截天功》真气的时候,他勉强调动起一丝内力运转经脉,这才缓过一口气,道:“你会不会处理外伤?”

    江烟萝连忙道:“会一些,要我做什么?”

    “先找个地方避雨,然后……帮我拔箭。”昭衍感觉到一股麻劲从肩头伤处向四周扩散,浑身筋骨无力,唯有经脉阵阵发痛。

    这支箭上涂了温柔散!

    意识到这点,昭衍不禁苦笑,以水木的性子竟会在箭上涂药,可见是记恨上了他,今日功成垂败,此后再见更不会善罢甘休了。

    温柔散的药性发作很快,昭衍只来得及吩咐几句就支撑不住,歪头昏死过去。

    江烟萝小心翼翼地托住他,仰头望向上方,只能看到飞瀑流水奔腾而下,同伴也好,追兵也罢,俱都不见了踪影,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数十丈飞瀑,当真有人敢纵身一跃,还带着她活了下来。

    “你当真是……不怕死吗?”

    江烟萝喃喃一句,看向昭衍的目光一时明亮,一时晦涩。

    她在原地坐了片刻,将裙摆撕下一截,拧成绳索将昭衍绑在了自己背上,一点点往石台下爬。

    昭衍身量比她高出不少,压在她背上犹如负重一座大山,何况近水山石遍布青苔,江烟萝右腿还有伤,等她带着昭衍脚踏实地时,额头背后都已出了一身冷汗。

    瀑布下方是深涧,内中有一山谷,草木丰茂,鸟兽繁多,幸好这场大雨未歇,风雨吹散了两人身上的血腥味,也没有凶恶野兽嗅到气味找来。

    麻烦的是,这树林里同样没有避雨处。

    雨势越来越大,昭衍的体温随着雨水冲刷不断流失,江烟萝心急如焚,却不敢随便找个山洞停下,且不说追兵迟早会绕路下来寻找,单说山洞里的蛇虫鼠蚁就足够让人伤情加重。

    正当江烟萝左顾右盼时,忽然望见前方一道烟柱升起,很快又被风雨扯散。

    哪怕只是匆匆一瞥,江烟萝也认出了炊烟,她心头一喜,朝着那边赶去,好不容易绕出林子,看到前方坡地上果真有一栋小木屋,建造得十分简陋,周遭三棵大树环绕,上面还拴着两根光秃秃的晾衣绳。

    “这深谷下原来还有人家。”

    江烟萝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上前敲门,连敲了好几下,里面才传出一道粗犷的男声:“谁?”

    伴随着这声问话,木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江烟萝面前,他须发脏乱,衣衫也破旧,看着十分不修边幅,手里还拎着一把菜刀。

    男人原本满脸警惕,看清敲门人是一个清丽绝色的姑娘,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惊艳和贪婪,可没等他多打量几眼,又看到江烟萝身后还背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年轻男子,顿时吓了一跳,握紧菜刀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是谁?来做什么?”

    这么一会儿工夫,江烟萝的目光已经越过他扫过屋里,确定这人是独居在此,墙头角落胡乱堆放了打猎工具和一些尚未鞣好的皮毛,想来是个猎户。

    她垂下眼,攥住昭衍低垂的手腕,哀求道:“这位大哥,我们遇到了劫匪,好不容易逃到这里,求你收留我们暂住一两日吧。”

    “劫匪?”男人狐疑地盯着她,“这深谷底下总共只有几户人家,最近的也在四五里外,从没听说有什么歹人,你们是在哪里遇到劫匪的?”

    江烟萝道:“实不相瞒,我们是从瀑布上面摔下来的,我这位哥哥会些武功,及时用绳索套住了石头,这才侥幸留下命来,否则也要跟其他人一样死在劫匪手下了。”

    男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虽然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山中猎户,却也遇见过几位江湖人,知道这些人动辄喊打喊杀,个个都不好惹,当下连连摆手,就要把江烟萝拒之门外。

    江烟萝已知这附近只有这一户人家,天上大雨滂沱,昭衍的伤口已被雨水冲得发白,哪里肯就此罢休,见他想要关门,抬手挡在门缝间,忍痛道:“这位大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你行行好吧!我们只在这里留一天,等雨停了就走,决不会牵累到你的。”

    说罢,她见猎户依旧犹豫,主动摘下自己那对珍珠银耳坠塞进对方手里。

    海天帮如珠如宝的大小姐,即便只是一对耳坠子也精致珍贵,仅其中一颗东珠就值百两银子,寻常人家不吃不喝都要攒上好些年。

    猎户虽然不识货,却也看得出这对耳坠莹润生辉,是他从未见过的好东西,贪婪顿时压过了顾虑,主动开门将两人迎了进来。

    这人是个寡居多年的猎户,家中没有女主人,屋里十分脏乱,好在烈酒和伤药一应俱全,解了两人燃眉之急。

    江烟萝不顾男女之别,亲手帮昭衍除去上衣,她动作轻柔,将粘连在血肉上的布料一点点剪开,再用酒水清洗伤口,然后伸手握住箭杆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拔箭。

    昏迷中的昭衍闷哼一声,箭矢拔出刹那溅了江烟萝一手血迹,好在她动作熟稔,立刻倒上止血的金疮药。

    万幸,这一箭虽然贯穿了身体,却是堪堪从肩胛空隙刺过,没有伤到骨头根本。

    江烟萝松了一口气,见伤口逐渐止了血,头也不抬地去接猎户递来的干净白棉布,不料这一下摸了个空,反而是手腕被人攥住了。

    “小姐,你歇着,让我来吧。”

    屋里有些暗,故而一进门就点燃了油灯,都说灯下看美人远胜平日三分,何况江烟萝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猎户起初还有些惴惴不安,看了一会儿却发起痴来,忍不住去握江烟萝的手,尽管一下就被挣脱,可那温软滑腻的感觉还残留在掌心里,如同白玉凝脂,让人骨头都酥了。

    “不必,我自己来。”

    感受到猎户逐渐变得放肆,江烟萝皱了皱眉,心生厌恶,她抽走白棉布替昭衍包扎好,发现他又一次陷入了昏迷,创口附近隐隐发烫,已经人事不省。

    江烟萝暗叫糟糕,受伤后最怕的就是炎症,于是问道:“猎户大哥,你家里有什么草药吗?”

    “有啊,你要什么?”

    江烟萝报了几个名字,都是败火解毒的常见草药,猎户仔细回想了一下,肯定道:“大部分都有,剩下的也能在附近采到。”

    “那太好了。”江烟萝神情一缓,“能不能请大哥帮忙采药?”

    “可以,不过嘛……”说到这里,猎户眼珠子一转,故作为难起来,“其中两味药都长在险峰处,这下雨天路滑,我总不能冒着性命危险给你帮忙吧?”

    江烟萝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要趁火打劫,也没反驳,伸手在发髻上摸了摸,正要取下那支仅剩的钗子,手腕又被猎户紧紧握住。

    “小姐,我一个住在山里的猎户,要再多金银也没地儿花呀。”猎户腆着脸凑了过来,垂涎三尺地看着江烟萝,“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稀罕的姑娘,你……你就让我香一口,别说是采药,你要我这条老命都行啊!”

    江烟萝脸色一变,用力想要甩开猎户,对方却一把抓住了放在炕边的剪刀抵在昭衍脖子上,色厉内荏地道:“别动,否则我一剪子戳死他!”

    “你——”

    猎户攥着江烟萝的手腕,见她粉面生煞愈发动人,忍不住又把声音放软了些,劝说道:“我婆娘死了快十年了,从那以后就没见过女人,今儿个遇到你,我真是欢喜得紧……小姐,你乖一点,左右你男人都半死不活了,谁都不会知道的!”

    江烟萝望着他嘴角快要滴落的涎水,只觉得一阵恶心,她垂在身侧的左手松了又紧,再看向陷入昏睡的昭衍,紧绷的身躯慢慢软下。

    猎户知道她这是妥协了,当即挪开剪刀,欣喜若狂地朝江烟萝搂去,不想这腿脚有疾的姑娘此刻竟灵活无比,一闪身躲过他的怀抱,冷冷道:“别在这里。”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行!”

    美色当前,猎户已经忘乎所以,他急不可待地掀开帘子,露出后面更加狭窄的房间,那里没有炕,只有一张铺了兽皮褥子的长木椅。

    江烟萝看着他急色的模样,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寒意,问道:“你刚才说……只要我从了你,你连命都可以给我?”

    她低眉垂首的模样,像极了一朵雨后清荷,猎户恨不能抓心挠肝,连声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啊!”

    “好。”

    江烟萝忽地笑了一声,主动掀起门帘走了进去,猎户登时狂喜,三两下扯掉了身上的破衣服,万分猴急地扑向了她。

    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可真美啊。

    螓首琼鼻,秀眉妙目,莹白肌肤吹弹可破,连头发都像丝线一样柔滑。

    搂抱她的那一刻,猎户觉得自己抱住了天上来的仙女,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他忘情地亲吻她,用粗糙手掌一寸寸抚摸她的身躯,觉得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如此快活的一刻了。

    掌心是热的,嘴里是甜的。

    这间房里有一面镜子,因为女主人故去多年,镜面已经落满了灰,此刻被一只纤纤素手擦拭干净,映出了无比诡异的一幕——

    赤着上身的猎户坐在长椅上,张口亲吻一把剪刀,舌头都被刀锋割得鲜血淋漓,口腔里一片鲜红,而他的右手悬于油灯之上,火焰燎烧着他的手掌,将掌心烧灼出大颗水泡,他却一点感觉不到疼,依旧忘情地抚摸舔咬。

    江烟萝捧着镜子,面带微笑地站在角落里。

    火光映在她眼中,那双如墨的眸子竟泛着幽幽血色,猎户始终与她对视,眼神变得愈发空洞。

    等到他的手掌焦糊发黑,从嘴里淌下的血也濡湿了裤子,江烟萝终于开口了,轻柔犹如四月春风:“好了,去采药吧。”

    猎户像是木偶人一样站起来,慢吞吞地往外走。

    就在他即将掀开帘子的时候,江烟萝又道:“附近有狼吗?”

    “有……的……”

    “多少?”

    “十……几……只……”

    “很好。”江烟萝轻描淡写地道,“等送完了药,就去找它们吧。”

    猎户木讷地应了一声,跌跌撞撞地推开门,消失在雨幕中。

    “这个世道啊,腌臜玩意儿总也杀不完。”

    江烟萝叹了一口气,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有血迹残留,这才放下镜子,去灶房拧了条热帕子,转回炕边给昭衍擦脸。

    他已经开始发热,趴在炕上意识昏沉,浑不知刚才差点就被一个猪狗不如的小人轻易取了命去。

    “你们这些个自诩正义的侠士,老爱说什么‘除恶扬善’和‘保卫苍生’,可你看看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你们舍命去保?”

    江烟萝轻声说着,指腹从昭衍的额角一路滑到下颌,还在耳后摩挲了好一会儿,莫说是些微缝隙,连点异样瑕疵也无。

    停顿片刻,手指搭上腕脉,一股细如丝线的真气探入人体,顷刻被经脉间的内力抵挡回来,可这一瞬间的接触于她而言已足够确认很多事情了。

    “难道步寒英真有个从小养大的徒弟……”她秀美微蹙,喃喃自语,“五年前,怎么没听说过?”

第七十七章·相依

    当昭衍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已经是翌日晌午。

    大雨下了一整夜,至清晨方停歇,如今雨后天晴,太阳橘黄高照,透过窗扉缝隙照在人身上,犹如披上一件黄衣。

    他趴在床上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里,原本有些浑噩的大脑登时清醒过来,一翻身就要下炕,却不料扯动了肩头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失手碰翻了放在炕头的灯盏。

    “砰”的一声,灯盏摔碎在地,好在里面已熄了火,这声音惊动了隔壁的人,昭衍听到了一阵有些拖沓的脚步声,抬眼看到江烟萝掀开蓝色门帘,匆匆走了过来。

    “你醒了!”江烟萝见他坐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指揩去额头汗珠,却忘了自己一手锅灰,反而抹了一道黑痕上去,看着像是小花猫。

    见她如此娇憨情态,昭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脸上也有了笑模样,问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话间,他抬眼扫过屋里陈设,目光在那些打猎工具上略一停顿,侧耳听了片刻,确定屋里没有第三人,被褥下的左手才慢慢松开。

    江烟萝对他的警惕恍若未觉,道:“你昏倒之后,我带着你在林子里乱走,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幸好看见了一道炊烟才找到这里,住在这儿的猎户大哥收留了我们。”

    昭衍问道:“那他人呢?”

    江烟萝低下头,小声道:“他以为我们俩是夫妻,不好意思在这儿待着,连夜去相熟人家住了,等过几天再回来。”

    她显然有些紧张,手指下意识地将几缕乱发别到耳后,昭衍立刻瞧见她原本戴着的珍珠耳坠不翼而飞,心下顿时明了,恐怕那猎户根本不是好心收留,而是拿钱办事。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处,江烟萝脸上飞红,连忙转过身道:“我去给你端药。”

    说罢,她又掀开帘子,逃也似地离开了。

    昭衍倒不是想要责怪她,只是他向来不吝于以恶意揣测人心,尤其是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深谷之下,钱财能带来方便也能招致杀身之祸,何况江烟萝还只是个柔弱女子。

    想了想,昭衍终是没有把话戳破,掀开被褥在炕上盘膝打坐,运功疗起伤来。

    在寒山苦修五年,昭衍的《截天功》内功境界已突破至第六重巅峰,由纯阳向至阳转化,同时也遇到了难以松动的瓶颈,任是闭门潜修仍不得寸进,唯有以杀证道、以情炼心方得打通前路。

    此番历经弱水宫一事,又带领白道众人死里逃生,昭衍也算是因祸得福,不仅武功进步神速,心境也得到了淬炼,那道瓶颈已经松动,只需他养好伤后一鼓作气,便能突破至第七重境界。

    然而,这个念头只在昭衍心里转了转,就被他按捺下去。

    说来不知是幸或不幸,昭衍从小少有安生日子,所学功法也博多杂糅,杜鹃传他筋骨绝技“绕指柔”,他自己偷学了杜鹃的“泣血刀”,后来被傅渊渟强行打通经脉灌输了《截天功》真气,其中每一样拿出去都是能令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宝贵秘籍,偏偏他难以融会贯通,埋下了许多隐患,倘若不是拜在步寒英门下,恐怕早已走火入魔。

    正因如此,当昭衍拜师之后,从步寒英那里学到的第一堂课就是封功。

    步寒英封住他的丹田,以金针在他体内设下五道桎梏,强迫他忘记从前所学一切,如同一个幼童般从头学起,每年接受他一次大考,过后才能拔除一枚金针解封。如此一来,自傅渊渟死后就在昭衍体内叫嚣作祟的《截天功》真气被迫蛰伏,反倒是“绕指柔”和“泣血刀”两门外功被他嚼烂吃透,将一招一式拆开重组,从原本的套路里脱胎出来,真正成为昭衍自己的武功,而当他做到了这一点,步寒英就开始传授他《太一武典》。

    《太一武典》,昔日白道第一门派北冥宫的至高秘籍,集江湖众家之长,心法招数、内功外修乃至兵器武谱一应俱全,丝毫不逊于完整的《截天功》。当年,补天宗开山祖师独孤决打遍江湖无敌手,眼看就要一统武林,却胜不过北冥宫之主古玄,若非属下舍生护主,恐怕这两人就要同归于尽,而后北冥宫弟子寡不敌众,覆灭于此役之中,古玄困死于苦界山绝谷,临终时只来得及在石洞里刻下《太一武典》残卷,直至数十年后被困入此间的步寒英发现。

    步寒英乃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他发现《太一武典》是集众家之长编成,便也在武林各处游历,拜学百家武道,耗费半生重修《太一武典》,并在前人基础上加以提炼,将这本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籍化繁为简,整合为一门刚柔并济、内外同修的完善功法。

    昭衍原本只修炼了《截天功》阳册,在他知道抵达十重境界是要牺牲另一人后早已掐灭追求至高的心思,却没想到歪打正着得了《太一武典》的真传,两门心法相辅相成,弥补了阴阳失衡的致命缺陷,让他不必走前人老路,也不用担忧被人轻易探出内功底细,得以开辟属于自己的全新道路。

    因此,昭衍不着急突破武功境界,打算一步步夯实基础,将每一股真气都凝练为精华,才能真正做到“万丈高楼平地起”。

    心思转动,昭衍双掌微动,运功调息。

    温柔散药性已散,先前被压制的疼痛也加倍袭来,昭衍略一运气便能察觉经脉百骸隐痛不止,肺脏甚至有轻微破裂的迹象,恐怕是最后一击时力道反扑导致,即便阳册真气最擅修补内损,也得七八日才能恢复如初。

    行完三个大周天,昭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江烟萝早已回来了,捧着一碗药汤站在炕边,屏息凝神不敢打扰他,已不知等了多久。

    见他收功,江烟萝立时问道:“你如何了?”

    “无大碍,再养一两日就能下地行动。”昭衍接过药碗,嗅了嗅气味辨认出其中几味药材,捏着鼻子灌了下去,一张苍白的脸顿时皱成了白面包子。

    江烟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昭少侠,你竟然还怕苦咧!”

    “毕竟我伤的是肩膀而非舌头。”昭衍苦着脸道,“江小姐,你是不是放多了黄连?”

    “黄连清热解毒,你昨晚发了热症,就得用这个药才好。”江烟萝眨了眨眼睛,“昭少侠若实在受不了,不如我去给你拿点蜂蜜?”

    “这里还有蜂蜜?”

    “灶房里面有,不过我看那罐子黑油油的,也不晓得还能吃否。”

    “那算了吧。”昭衍摆了摆手,“江小姐,你叫我名字就好了,喊什么少侠我听着怪别扭。”

    “那你也别叫我江小姐,跟我哥哥一样喊我阿萝吧。”江烟萝一边说,一边搬来炕桌放好,她走得慢,手上动作却利索,很快将床铺收拾整齐,复又转身进了灶房,端出一碗热粥和一盘小菜。

    粥是杂粮粥,熬得粘稠软糯,小菜是油渣炒山葵,脆嫩爽口。

    昭衍没料想这娇滴滴的大小姐竟然有这样一手厨艺,思及她虽然柔弱却从不拖同伴后腿,心里对她的印象更好了些,忍不住暗道方咏雩当真是好福气。

    他端起碗开吃,江烟萝坐在炕桌对面看他狼吞虎咽,脸颊边还粘了一粒米,不禁伸手去将那米粒摘下来,笑道:“吃慢些,锅里还有呢。”

    她伸出手时,昭衍已经察觉到了,本欲闪躲开来,又觉得这反应有些伤人,这一犹豫就错过了机会,只好佯装不知地喝粥。

    江烟萝拈下米粒时也觉得这动作太过亲昵,她抽出一条帕子递过去,道:“嘴边有油,你自己擦擦。”

    吃饱喝足后,昭衍这才有种自己活了过来的感觉,他在炕上待不住,觉得外面阳光温暖,披上外衣扶着墙往外走去。

    江烟萝收拾了碗筷,搬了条板凳跟他一起坐在门口,因着刚才那点尴尬,两人只是闭目晒太阳,谁也没有先说话,最终还是昭衍捱不住了,主动问道:“我昏迷期间,有外人找到过这里吗?”

    “没有。”江烟萝摇了摇头,“当时雨势很大,我们留下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刷干净了,就算追兵绕路下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

    “附近有多少人家?”

    “猎户大哥说就他一户,离得最近的也在四里外。”

    听到这里,昭衍有些狐疑地问道:“相隔这么远,昨夜又是大雨,他还连夜走?”

    江烟萝一怔,慢慢低下头去,苦笑道:“好吧,我不该骗你,这房子已经被我买下来了,他是怕多留一晚,等你醒了我就会后悔。”

    一栋破旧小木屋,家无三两银,能换得一对价值百金的耳坠子,谁都怕隔夜生变。

    昭衍看了眼窗户下面,那应该挂着雨披和斗笠的绳子下空空如也,刚才在屋里也没看到可疑痕迹,说明那人确实是自行离开的。

    他叹了口气,道:“多谢你,那对耳坠子我……”

    “你救了我的命,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江烟萝正色道,“阿衍哥哥,你若要为一对耳坠子跟我计较,那我受了你的救命之恩,又该如何还报?”

    昭衍从来没被哪个姑娘如此称呼过,当下浑身一激灵,偏偏江烟萝眼中一片澄明,神情也十分肃然,他纠结了片刻,只能放过这一茬。

    话说开了,江烟萝自觉跟他熟稔许多,于是问道:“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徒弟,那……天下第一剑客,他长得怎般模样?”

    昭衍想了想,言简意赅地道:“好看!”

    江烟萝奇道:“那位步山主……今年怕已到了五旬年纪,还算得上好看吗?”

    “习武之人本就不易老,何况我师父功法特殊,这些年又修心养气,看着还跟三十多岁似的。”昭衍说到此处简直是痛心疾首,“实不相瞒,每年长生劫的时候,都有不少俏寡妇大姑娘找上山门想要给我当师娘……可惜我师父就跟苦行僧似的,哪怕面对呼伐草原赫赫有名的金铃娘子也只当她是红粉骷髅。”

    江烟萝嗔怪道:“哪有这样编排自己师父的?”

    昭衍道:“我这个人最爱说老实话,你要是不信,我便不讲了。”

    “他为什么不愿成亲呢?”江烟萝愈发好奇了,“我听爹爹说,寒山那地方极是苦寒,若得一心人相守,日子不也好过许多?”

    昭衍摇头叹道:“我若是知道,老早就让他给我找师娘了……你可不晓得,我师父平时好说话,教徒弟时格外心狠手辣,要是有个温柔善良的师娘在旁劝着,我也不至于在他手底下死去活来。”

    江烟萝眨了眨眼:“你是从小跟着步山主的吗?”

    “不是。”昭衍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神色,“我是从小被他捡了回去,但是……后来觉得跟他处不来,又逃跑了。”

    江烟萝一愣:“逃跑?”

    话匣子打开,昭衍也就破罐破摔般耸了耸肩膀,道:“我不知道你对寒山了解多少,反正那地方从来不算太平,夹在乌勒和大靖之间,除了密探和死间们的明争暗斗,各方匪寇也喜欢往那里窜,我爹娘……就是被一伙歹人给杀了,当时我还小,被人护着逃了出来,结果到了寒山脚下,就只有我还活着,被师父给捡上了山。”

    江烟萝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刚上山那两年,我就像一团火,每天都想要烧毁点什么才舒服,可我越想习武报仇,他就越不肯好好教我,成天让我读书打坐,这日子……我受不了。”昭衍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于是,我十岁那年趁他出门办事,从寒山溜走了,跑去呼伐草原上找那伙杀害我爹娘的歹人。”

    江烟萝轻声问道:“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被打得很惨。”昭衍苦笑,“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说得就是那时候的我了。幸好,那些歹人已经在草原上拉帮结派成了气候,他们不把我看在眼里,也不急着杀我,将我押下做养马奴,动辄打骂折磨我。”

    “弱肉强食……”江烟萝的脸色也沉郁起来,“这世上的人总是欺软怕硬,任凭弱者如何哭喊乞求,最后还是任人宰割。”

    “倒也未必。”昭衍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十四岁那年,我终于报仇了……他们劫掠了一队商旅,好几匹马受了伤,首领吩咐宰了吃肉,我就给伤马吃了毒草,然后给他们烹饪了一大锅有毒的马肉。”

    江烟萝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好大的胆子!”

    “没办法,那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就在前两天晚上,我听见一些头目说要将手底下的奴隶卖掉,倘若我不动手,要么死,要么被卖到别的地方继续过猪狗不如的日子。”昭衍侧头看着江烟萝,“如果换了你,会做什么选择?”

    江烟萝沉默了片刻,道:“我恐怕在落到他们手里的第一天就会自尽。”

    “我当着他们的面吃了一口肉,他们就把一整锅都端走了,等他们一走,我就吞油脂催吐,然后躲起来等他们毒发,看着首领跌跌撞撞地跑出帐篷,抓起石头上去砸死他。”顿了下,昭衍脸上有了笑意,“不过,当时还有一些人能动弹,我差点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万幸……我师父追着几个探子路过,又救了我一次。”

    江烟萝算了算时间,如果昭衍所说是真,他第二次被步寒英救下带走,应该就是五年前绛城事了后不久。

    她眼睫轻颤,由衷地道:“你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次被师父带回去,我就再也不跑了,也知道自己当年的选择有多么愚蠢,乖乖跟着他学文练武,直到这次被他赶下山来历练。”昭衍摸了摸鼻子,“本来我是要去武林大会的,结果收到了故人来信,只好绕路来到这里,没想到……啧!”

    江烟萝问道:“是上任弱水宫之主的女儿吗?”

    “嗯,当年我被那伙贼人抓住的时候,全靠她求情才能活下来。”昭衍脸上唏嘘之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晓得她母亲是首领爱姬,还当她是首领的女儿……后来那女人死了,首领老对她动手动脚,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她母亲,只是保护她的婢子,她也不是首领的女儿。”

    “你没有带她一起回寒山吗?”

    “我想,但她不肯,只找师父要了几个人护送自己回中原。”昭衍又叹了口气,“还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有交集,孰料……”

    江烟萝道:“她那样恨骆冰雁,此番报仇不成,恐怕会再走极端。”

    “那倒不会。”昭衍笑了起来,“我之所以答应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她试一试,无论成或不成,她都答应我会断掉念想,好生过自己的日子。”

    “于是,即便任何人再问起她,你都不会再提了?”

    昭衍装模作样地作揖道:“阿萝果真善解人意。”

    江烟萝笑如银铃,道:“我问了你这一长串,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昭衍故作苦恼地皱起眉,问道:“阿萝,你家中还有姊妹否?”

    “娘亲仅我一个女儿,此外就只有先夫人留下的哥哥了。”江烟萝斜了他一眼,“哪怕我有姊妹,也不会叫阿衍哥哥去认识她们的。”

    昭衍顿时叫屈道:“难道我有哪里不好?”

    江烟萝笑了笑,道:“正因我觉得你太好。”

    昭衍一怔,看到她别过脸,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蜷了蜷,心里刹那间山摇地动,连忙岔开话题道:“说起来,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同其他人会合,否则平潮兄他们还要当你我遭遇不幸,届时消息传回家里,怕你爹娘悲痛着急,反而生出更大的变故来。”

    “正是此理。”江烟萝攥紧了衣角,神情也愁苦起来,“我从小身体不好,娘为我在佛堂清修祈福,倘若让她知道了……”

    昭衍仔细端详她的脸色,只见那焦虑忧愁不似作伪,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幕幕,心里那点疑窦终是慢慢放下。

    他适才所言都是早已准备好的说法,其人其事并非空谈,只可惜那少年已经跟仇人同归于尽,到底也没能跟步寒英回去,恰好昭衍在那年来到寒山,于是顶替了他的身世际遇,由步寒英亲自处理好细节始末,只要他们两人不露破绽,任谁也无从查探虚实。

    昭衍会在此时说起这些,不外乎试探身边这位大小姐。

    离开羡鱼山庄时,骆冰雁告诉了他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姑射仙已经动身前往栖凰山,将在武林大会上伺机行动。

    身为九宫飞星的后人,又是步寒英的徒弟,昭衍比谁都清楚“姑射仙”三个字代表着什么,他必须要在对方行动之前将其找出,否则等姑射仙布局完成,被她盯上的人就再难挣脱陷阱。

    江烟萝是海天帮的大小姐,不会武功且身带残疾,又是方咏雩的未婚妻,昭衍原本不该怀疑到她身上,可她既然主动开口询问过往,他也不会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事实证明,江烟萝的诸般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没有半点异常迹象,就连她那少有外人知悉的生母韩氏也还在世,与六年前丧母的姑射仙并不相符。

    昭衍收拢思绪,正好江烟萝抬眼望向天空,发现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振翅飞过,连忙拉扯他的衣袖道:“阿衍哥哥,你看那只鸟多好看!”

    “你喜欢?我抓来送给你。”

    “不要,它自由飞着才好看,笼中鸟有什么意思?”

    江烟萝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右手无意识地落在右腿上,那只带了残疾的脚微微一动,像是要藏起来。

    昭衍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道:“好,让它飞吧。”

    或许,只是他多想了。

    鸟儿张开双翼,穿过山风与丛林,直到层层叠叠的树垭遮挡了阳光,它才落在了一处山包上,那下面有个山洞,一条蛇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洞里,暗红血迹未干,一群狼围在一起,正低头撕咬着什么。

第七十八章·会合

    江平潮一行人在越州等了三天,从坐立难安等到了心急如焚。

    他与穆清兵分两路前后照应,按照提前规划好的路线一路疾冲,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复又依昭衍之计化整为零混进来往官道的车队里,如此提心吊胆总算抵达了越州地界,原本并肩作战的四十四人侥幸存活过半,当中伤患十余数,剩下的人也筋疲力尽,若不能及时找到援兵,恐怕再难脱险。

    奈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们落脚这处县城名叫常安,位于越州边缘,离丐帮分舵所在的府城尚有六百余里路,县城里虽有几个白道帮派,却都势力单薄不足以与弱水宫抗衡,他们若想在此避难养伤或许可以,但要求救回援却是难上加难。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们心急火燎时,又有一队人马进入常安县城。

    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镖队,出自号称“天下第一镖”的镇远镖局,镖头正是大小姐李鸣珂,同行镖师十五人,个个武功高强经验老道,再加上趟子手和伙计,竟有数十人之多。

    下月十八是万寿节,即为永安帝三十岁诞辰,都说男子三十而立,可见这寿岁于男子而言十分重要,何况是天家皇帝。

    永安帝六岁登基,迄今已有二十四载,却还沉迷玩乐不问政事,由萧太后临朝称制,萧氏外戚把控朝政大权,令无数文臣武将心怀郁愤,近两年来更是分成两派,一派投入萧氏朋党欺下媚上,另一派则与其明争暗斗,要求太后还政之声日渐高涨。

    镇远镖局此番正是接了平南王府的生意,护送王府长史陆羽一行上京为万寿节献礼。

    陆羽这个长史乃是武宗生前指派,曾在礼部任职,为人刚正严苛,哪怕面对王孙贵胄也不留情面,险些因此招致大祸,幸被武宗保下,让他随平南王就藩,明面上是王府长史,实则是武宗留在平南王身边的耳目,多年来与平南王的关系不冷不热,恪守本分行事。

    若无意外,他应该留在平南王府终老一生,此番却自请上京献礼,那贺寿礼不必香车装载,仅是一只两手合抱的紫檀木箱子,除了平南王和陆羽自己,再无人知道箱中究竟放了何物。

    李鸣珂自然也不晓得,她只需要走完这趟镖。

    从西川到京城,行路两千里,耗时三个月,途中坎坷多不胜数,李鸣珂仍是如期将镖送到,人货分毫无损,总算不堕镇远镖局的威名。

    拜别王府一行人后,李鸣珂没急着接下一趟镖,而是准备南下前往中州栖凰山。

    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整个江湖都传得沸沸扬扬,镇远镖局做着黑白通吃的生意,自然不可能置身在外,早在镖队出行之前,李鸣珂已经与父亲商议过此事,要代表镇远镖局去参加这次大会。

    她路过常安县城的日子,恰好是江平潮等人落脚的第二天。

    因着两年前那件事,镇远镖局与弱水宫结下了大梁子,李鸣珂虽不怕事也不愿多惹事端,于是带人绕开了泗水州地界,准备从越州取道,没想到会遇见江平潮一行人。

    得知事情始末之后,李鸣珂拍案而起,决定横插一手。

    这不仅是意气之举,更是为了镇远镖局自身,要知道灵蛟会虽是六魔门之一,却与镖局有诸多生意来往,两方算得上合作共赢,倘若弱水宫当真吞并了灵蛟会,镇远镖局在南海水路上的势力也要元气大伤,可谓唇亡齿寒。

    打定主意,李鸣珂一面派镖师护送穆清赶往越州府城报信,一面让人向东北方搜寻白道幸存人马,途中果然发现了不少死士,从他们手里救下了亡命奔逃的九名白道弟子。

    镖师们将这九个人带回常安县城,江平潮等人一见他们便悲喜交加,喜的是他们当真能从死路求生出来,悲的是那一路二十余人竟只活下来九个。

    等到这九人泣不成声地说完一路遭遇,哪怕是李鸣珂也不禁为之动容。

    听到方咏雩中箭堕马,众人已是脸色剧变,待他们知晓江烟萝跟昭衍一同坠落飞瀑深谷,江平潮简直双目赤红,当即就要夺门而出,哪怕被秋娘死死按住,兀自挣扎不休。

    眼看他要跟秋娘动起手来,不等其他人上前劝阻,李鸣珂一杯冷茶就泼了过去。

    这茶水放置了半日,早已变得冰凉,泼在江平潮头顶如同浇在火堆上,他浑身一震,紧握刀柄的手也松了下,**的眼睛直直望向李鸣珂。

    “江少主,得罪了。”

    李鸣珂放下茶杯赔礼道歉,语气不轻不重,却如擂鼓般击在众人心头:“各位失亲丧友之痛,我等感同身受,可事情尚未尘埃落定,若你们因为一时冲动犯下大错,那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说话间,她的手指下意识抚过腰间玉佩,脑海中一道身影转瞬即逝,神情微黯。

    江平潮的痛苦,李鸣珂怎会不懂?

    五年前,李鸣珂十六岁,第一次随队走镖,就在严州南阳城外痛失亲友,整支镖队独她一人侥幸存活,眼睁睁看着贼匪残杀她的长辈和同伴,恨火焚尽了理智,她为了报仇雪恨潜入山寨,到底是低估了仇人厉害,若没有薛泓碧,她差点就死于敌手。

    那半大少年小她三岁,却教会了她何为“忍字头上一把刀”,江湖从来不相信眼泪,也不靠一腔意气走天下,必得记住自己行于尖锋之上,时刻谨慎,方能一路向前。

    江平潮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哆嗦着手将刀推回鞘里,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李鸣珂正要再说几句,院门忽然又被扣响,她眉头微皱,只见两名伙计扶着个人匆匆赶来,那人一身血衣,蓬头垢面,令众人看得一愣,旋即认出了对方面容,登时站起身来。

    “少主!”

    石玉最先叫出声来,刘一手和江平潮更是难掩激动地上前,围着他上下打量。

    这人赫然是方咏雩。

    方咏雩模样凄惨,入眼所见皆是血污,右肩箭创更是溃烂化脓,全靠一股气强撑不倒,也不知他如何找到这里的。

    “刘叔,平潮兄……”

    方咏雩紧紧握住江平潮的手,惨然一笑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休要再说这些话!”江平潮看到他手上的累累伤痕,根本不敢加力回握,连忙叫人去唤郎中,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方咏雩坐下,见他缓过一口气,才开始询问究竟。

    方咏雩看了眼在场众人,面上浮现悲恸之色,哑声道:“当时在山路上,我被飞箭射中肩膀落下马去,本来该摔死在山崖下面,幸好被一位师兄拉住,他奋力将我推上一处平台,自己却……”

    说到此处,方咏雩已经哽咽起来,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那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好在有个隐蔽山洞,我就钻进去躲藏起来,过了一天一夜才敢冒头,扯着藤蔓爬回上面,沿途见到许多尸体……我不敢转头向西,只能继续往北走,发现那些杀手竟然还没撤走,流霜河一带都被严密封锁了。”

    李鸣珂眼睛微亮:“你是说他们还聚集在流霜河附近?”

    “是。”方咏雩点了点头,“发现他们之后,我进退两难,只能藏在山林里伺机而动,本来快撑不下去了,幸好有一个黑衣鬼面人出现,杀手都被他引走,我才找到机会过河。”

    “鬼面人?!”那九个从北路逃出来的弟子齐齐大惊,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刘一手察觉有异,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回过神来,连忙将渡河那日发生的事情详细说了,不怪他们故意隐瞒,实在是那鬼面人来得莫名其妙,帮着他们过桥之后就斩断了铁索,使水木等人短时间内不能继续追杀过来,可他始终不曾表明身份,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护送他们出了恶瘴林就消失不见了。

    刘一手顿时陷入沉思中,他不曾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物,索性问道:“少主,你继续讲。”

    方咏雩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晓得那些杀手连夜搭了一座栈桥,想来是要继续追杀,结果鬼面人横空出现,不仅打了杀手一个措手不及,还对上了水木,打得两败俱伤,已不知逃去哪儿了。”

    李鸣珂沉吟道:“听起来,此人像是跟弱水宫有仇。”

    江平潮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那尹旷之女,昭衍不是说她也在梅县吗?”

    众人面面相觑,先前答话的弟子也是摇头,毕竟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情况万分危急,那鬼面人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辨认出高矮胖瘦,连个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

    李鸣珂问道:“方少主,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鬼面人的?”

    “前日天还没亮时,他欲取水木性命而不得,负伤逃走,那些杀手都追了过去,我才找到机会过桥。”

    说完,方咏雩总算发现不对,问江平潮道:“怎么不见阿萝和昭少侠,他们伤得重吗?”

    江平潮将要出口的话陡然哽在喉头。

    方咏雩从他难掩悲痛的面容上看出了什么,本就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慌忙望向刘一手:“刘叔……”

    不等他说完,刘一手出指如疾风,直接将方咏雩点昏过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咏雩的情况十分糟糕,倘若让他听见了噩耗,谁也不敢料想后果。

    恰好此时,伙计带着郎中赶了过来,帮忙将方咏雩扶进客房里。

    气氛再度变得压抑起来,李鸣珂掐指算了一会儿,猛地起身找出一卷地图,打破沉寂道:“各位且看,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众人愣了下,刘一手抬起头:“李大小姐的意思是……”

    “适才方少主带来一个重要消息——流霜河一带仍被封锁着,大批死士聚集在那附近,至今未散。”李鸣珂摊开地图,提起朱笔画下一圈,“为免夜长梦多,他们必定在当天就派人下谷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四五天过去仍未撤掉封锁,说明这些死士还没找到人!”

    她这句话无异于水上浮木,江平潮霍然起身走到桌旁,盯着地图上的红圈看了半晌,咬牙道:“你是说……他们可能还活着?”

    “依照各位的说法,那位昭少侠乃是步山主的徒弟,武功手段非同一般,又有一身高明轻功,即便带着江小姐,他二人也不是没有活命机会。”李鸣珂说到此处,举目环顾众人,“倘若他们还活着,一定会想办法离开深谷,我们要做的不是冒险潜入寻找,而是从外部撕开封锁,为他们打开生门。”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中都爆出精光,一扫颓丧之气!

    江平潮握紧刀柄:“你是说,调虎离山?”

    “不错!”李鸣珂再度提笔,在流霜河周遭几处要道画下记号,“上百名死士聚集在此,每天人吃马嚼都得耗费不少物资,而那附近山林多瘴气,单以打猎不足以喂饱这么多张口,必得从别处押运补给过来,我们就从这三条路下手,如法炮制将其截断,他们若是不想困死在流霜河,就得转头冲破封锁!”

    说完最后一个字,李鸣珂手指用力,朱笔从中折断,朱砂染红她的手,像是飞溅而来的鲜血。

    刘一手盯着地图看了半晌,道:“三条路,我们人手不够,应该如何行动?”

    李鸣珂微抬下巴,笑道:“我们的人不够,越州官府却是绰绰有余。”

    “官府管不了江湖事,何况是蹚浑水?”

    “万寿节将至,各地官老爷都要夹起尾巴做人,唯恐治区内闹开祸事引人攻讦。”李鸣珂冷笑一声,“流霜河附近本就有不少盗匪出没,我只要报官说他们截了送往京城贵人处的货物,将杀手与盗匪混为一谈,官府不管也得管!”

    刘一手皱眉道:“此举恐怕于镖局名声有碍。”

    “人命大过天,名声算得了什么?”李鸣珂毫不在意地一摆手,“何况我们的镖队常年中转于此,在越州官府颇有人脉,货物又是我杜撰,丢与不丢都在我红口白牙里,借此机会剿了那帮无恶不作的盗匪,拿他们鲜血祭我镖旗,再送本地官吏一番剿匪功绩,更是一举两得!”

    饶是老练如刘一手,听罢也不由赞叹李鸣珂这番急智手段。

    事不宜迟,众人很快商议完行动细节,各自做好准备出门去了,原本满满当当的客院一时变得冷清,秋娘倒是留了下来,毕竟这院子里除了仆役就是伤患,总得有人看顾。

    秋娘转去方咏雩的房间,郎中已经为他上药包扎完毕,正伏案书写药方,她走到床前看了看,只见方咏雩那一身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脸庞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却平稳了许多。

    她脸色微缓,接过药方看了几眼,亲自跟郎中出去抓药了。

    秋娘一走,其他人也退到房门外,只留下石玉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可他自己也是伤病在身,精神大不如往,不多时就背靠床栏睡了过去。

    听到呼吸声变化,本该昏迷不醒的方咏雩慢慢睁开了眼睛。

    刘一手的点穴功夫十分厉害,可他万万没想到方咏雩会移穴。

    手指在石玉的睡穴上一拂,方咏雩动作缓慢地下了床,确定门外的人听不清屋里动静,这才绕到屏风后面,对着水盆弯下腰去,吐出一口隐忍多时的淤血。

    鲜血入盆,将原本清澈的水染成红色,映得方咏雩的脸色愈发难看。

    天狼弓水木,当真是好生厉害的人物。

    方咏雩适才那番话半真半假,他化身为鬼面人一路护送那些弟子出了恶瘴林,复又绕路下山想要寻找昭衍和江烟萝,可惜他对地形半点不熟,非但没找到山谷入口,还撞上了两拨杀手,不得不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恢复气力,由此发现水木等人仍未撤去封锁,每日都派人四处搜寻,说明昭衍和江烟萝尚存生机。

    意识到这点,方咏雩果断找上水木搏命,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水木,此战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差点就插翅难飞。

    这伙杀手犹如豺狼,方咏雩仅凭一人之力无可奈何,几经思量后终是决定来找江平潮等人会合,将这个重要消息带回来,准备集合众人之力回援。

    遇到李鸣珂,当真是意外之喜。

    “昭衍,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望着眼前这一盆血水,方咏雩喃喃自语道:“我不相信你会自寻死路,既然你敢去救人,就一定要活着回来!”

第七十九章·逃生

    今夜无星也无月,四下无风更无雨。

    江烟萝点了一盏油灯,坐在炕上补衣服,灯火很暗,窗户还被布帘挡住,让她的眼睛有些不适应,好一会儿才把线穿过针眼。

    这是他们待在深谷下的第六天。

    六天以来,没有一个追兵找到此处,这地方好似与世隔绝,除了彼此和山林中的飞禽走兽,再听不见活物的声音。

    昭衍的伤势恢复很快,第三天便能行走如常,木屋里的肉菜粮食储存不多,他从两天前开始外出觅食,顺便勘探周遭地形,试图寻找出路。

    然而,这座深谷能拦住上百追兵长达六日,又岂是他一两天就能踏平看透的?

    江烟萝明显察觉到了昭衍日渐焦躁的情绪,她始终没说什么,哪怕他想要在入夜后继续探路,她也只是把藏锋双手递上。

    木屋里没有滴漏,江烟萝只能看天色估摸时辰,昭衍应是酉时左右出门的,如今已过去了快两个时辰,却还没有回来。

    想得出神,针尖扎在手指上,血珠登时染红了一小片衣服,江烟萝赶紧拿起帕子擦了好几下,可那点血色就像绣上去了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件衣服正是昭衍救她时穿的外袍,水木那一箭贯穿了他的身体,也在衣袍上留下两个破洞,江烟萝尝试了好几种补法也不能做到恢复无痕,此刻盯着血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新主意,翻出红线掸了掸灰,在那缝补处绣起了花。

    江烟萝的绣工可谓精湛,两簇栩栩如生的红梅很快绽放开来,将一件平平无奇的粗布衣服点缀出新,仿佛一面灰墙上探出了春意浓,她越看越喜欢,张口咬断了红线,正要把衣服叠起来,忽然发觉今晚有些过于安静了。

    这深谷下少见人烟,鸟兽虫蚁却是多不胜数,值此春夏时节,入夜后虫鸣不休,她听着虽有些吵闹,倒也觉得安心,这些声音冷不丁消失了,令江烟萝觉得有些异样。

    虫儿为什么会噤声?

    因为它们在害怕。

    杀气化为千丝万缕,在深谷之下纵横密布,无数黑影悄无声息地在密林中穿行潜伏,鸟儿不敢惊飞,野兽不敢出穴,就连草丛里的蛇虫鼠蚁也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这些黑影分布于四面八方,目光却只看着正中央那处坡地,因着布帘遮挡,他们看不见木屋里的灯火,自然也不能确定里面是否有人。

    屋中,江烟萝已经放下针线,她没有掀开遮光帘子往外瞧,而是抓紧了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蹲在了窗台下。

    一阵令人心悸的死寂后,外面传来了野猫的叫声,虫鸟也开始了鸣唱,与她往日听见的一般无二。

    江烟萝依然没有轻举妄动,甚至把匕首握得更紧了些。

    她不止听到了猫叫虫鸣,还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若有若无,由远至近,直至在门前戛然而止。

    这人定然不是昭衍。

    昭衍每次外出回来,都要先敲三下门,一重两轻,而她也在门内侧敲三下,一轻两重,算是互报平安,断没有不声不响站在门口的道理。

    意识到这一点,江烟萝立刻远离窗口,大门同时被人一脚踢破,碎木乱飞间,两道人影冲了进来,可没等他们杀到江烟萝面前,脚下骤然一空!

    谁也想不到,有人竟然在进门处挖了一个足以容纳两个成年男人的大坑,下面埋了十几根削尖木刺,铺上一层薄如纸皮的木板和沙土做掩饰,两个杀手的注意力都在江烟萝身上,察觉踩空时已经撤退不及,身上立马多出好几个血窟窿!

    趁此机会,江烟萝扑到炕上,用力拉下一根细麻绳,悬在上方的两截木头登时砸下,正好打在一个杀手脑袋上,快要爬出陷阱的他登时头破血流,倒下去再无生息。

    江烟萝抓紧刚补好的衣服,将油灯狠狠往墙角一甩,提前堆积好的干草和油脂立刻燃烧起来,火光将这片原本昏暗的天地照得亮亮堂堂,不仅环伺在外的杀手看到了,正往回走的昭衍也是神情大变,连忙施展轻功向前疾奔。

    木屋起火刹那,杀手们已知不妙,当即从四面向中间包围上去,不曾想江烟萝点火之后没有立刻破窗逃出,反而跳进了一口放在灶房角落的水缸里,一方顶着大火隐忍不出,一方摸不清底细不敢贸然入内,场上顿时陷入僵持,总算撑到了昭衍赶来。

    一见大火熊熊燃烧,昭衍浑身杀意暴涨,抓起一条树藤挥了出去,挡在他前面的几个杀手猝不及防,立时被打得皮开肉绽,来不及看清来人便已倒飞出去,昭衍手臂一抡,藤蔓如鞭横扫而出,逼退数道偷袭身影,而他足尖一点地面,身如飞箭扑向前方,一转眼就落在木屋门外,双手同时袭向左右,抓住两名杀手的头颅狠狠往中间一撞,头破之声犹如瓜碎,那两人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流血倒地,已是不活。

    “阿萝!”

    昭衍一面与杀手交战,一面大声呼喊,躲在水缸里的江烟萝听见这声音,艰难地爬了出来,此时烈火已经包裹了整间木屋,房梁、木架等物都开始坍塌,幸好她一身是水,拼力撞向窗扉,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压灭火星。

    见她无恙,昭衍松了一口气,提剑杀了过去,堪堪在杀手刀落之前将人护住,来不及回头多看,厉声道:“快,跟我走!”

    江烟萝腿脚虽跛,反应一点不慢,忍痛跳到昭衍背上,双手紧紧将他抱住,只觉得劲风割面而来,昭衍脚下一错,于千钧一发间扭转身体,那道刀锋险险从江烟萝面前擦过。

    避过迎面一刀,背后又来一剑,昭衍右手持剑在前,左手倒转开伞,江烟萝只听见“哗啦”一声,素白伞面在她身后张开,她看不到逼命而来的利剑,却听到了剑刃砍在伞面上的闷响。

    利刃欺近,寒光照面,映出一双冰冷锐利的眉眼。

    那名逼到近前的杀手还未刺破昭衍衣袍,眼前忽地一花,不等他看个清楚,喉间陡然一凉,鲜血喷了面前人满头满脸,却是被自己一剑穿心的同伴,四目相对,俱是不敢置信。

    好快的轻功!

    谁也没看清昭衍如何背着个大活人从两面夹击中闪避出来,只见他右手握剑左手持伞,一心分两用,攻守于一体,任他们如何围攻,竟无一人能近其身,反而是扑上前去的杀手犹如送死一般接连倒在他剑下。

    “一起上!”

    领头的大喝一声,率先一刀砍向昭衍左面,又有三名杀手同时出招,齐齐攻他前后左右,昭衍被他们困在中央,面上不见一丝慌乱,直到刀剑袭身在即,右脚猛地在地上一踏,硬是背着江烟萝离地窜起一丈许,复又翻身倒挂,剑锋横扫如狂风巨兽,于四把刀剑相撞刹那,咆哮着咬开四个人的咽喉。

    那四人收势不及,脖颈被他一剑划开,登时饮恨喋血,同时向后仰倒,鲜血在风中怒放如花,撞在一张素白伞面上,却是滚落如珠,点滴不留。

    场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杀手。

    在四人倒地瞬间,他从背后一个箭步冲了上来,长刀照着江烟萝的后颈劈落,昭衍的天罗伞还挡在身前,势必来不及回防。

    江烟萝不由闭上眼睛,下一刻,她觉得自己身体飞起,竟是被昭衍反手抛开,后者倒退两步,背脊主动撞向杀手胸膛,拼着被一刀枭首的风险,曲肘重击在杀手胸膛上。

    森冷刀锋贴上了昭衍的脖颈,犹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只留下一道浅红血痕,被他一肘击中的杀手却猛地弓起身体,胸膛几乎凹陷下去,双脚不受控制地离地,整个人往后倒飞,狠狠砸进烈火燃烧的木屋里,再也没能爬出来。

    直到此时,被抛开的江烟萝方才跌落在地。

    昭衍收剑入鞘,问她道:“你无碍否?”

    “我没事,你……”

    话没说完,江烟萝看到昭衍神情微变,嘴角溢出一道猩红血丝,她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伸手想要搀扶他,却被拒绝。

    “他们伤不到我,只是先前的内伤还没痊愈,不能大动武息。”昭衍抬起手背擦去血迹,“追兵来了,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能去哪里?”

    “别怕,我找到出路了。”

    说罢,昭衍俯身背起江烟萝,拔足奔向来路。

    这座深谷着实当得上一个“绝”字。

    北面是流霜河飞瀑,壁立七十余丈,莫说是人,就连猿猴也不能攀爬腾挪,何况近水青苔滑腻非常,若无高绝轻功,即便有钩索在手,也没几个人能够平安落地。

    昭衍在这谷中转了三天,发现此间密林遍布,入眼皆是半人高的荒草覆盖泥土,可见附近少有人迹,他尝试着沿溪流一路向西,却发现尽头有峭壁拦路,高度并不比双子峰低多少,若想寻找出路,唯有再探东、南两面方向。

    下午,昭衍在东面发现了一条小径,依稀可见淤泥上残留的一串草鞋印子,应是同样居住在深谷中的人家,可惜那鞋印很快消失在丛林中,昭衍险些把自己绕到迷路,只好先行折返,等到入夜后再探。

    天无绝人之路,当他回到发现脚印的地方,爬上高处放眼眺望,果真看到了一点如豆火光。

    那是一户采药为生的人家,与猎户木屋相隔六七里,家中仅有一个残疾老人和一对夫妇,他们没想到深谷下会有外人,吓得差点拿起锄头打过来,幸好昭衍不仅巧舌如簧,还长得面善讨喜,终于让他们卸下心防,打听出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

    深谷东面是一高一矮两座陡壁,当中有一条夹道,需得穿过丛林和沼泽才能看到,远远望去仿佛绝路,外人即使走到了附近,也难以发现通道,就连采药人自己也不敢走,只能爬坡上山绕行。

    昭衍亲自去探过路,确定采药人所言不假,连忙折返去寻江烟萝,他这一路上行踪隐蔽,没见到半个杀手,说明这些追兵八成是从南面进来的。

    刚才那十来个杀手不过是探路喽啰,一旦他们没能及时回去,蛰伏在后的同伙就会迅速赶来,如今昭衍势单力孤,压根不打算跟这些家伙硬碰硬,趁这时间差脚底抹油才是上乘之选。

    江烟萝趴在他背上,感受着狂风如刀刮身而过,她不敢抬头,唯有将昭衍抱得更紧了些,后者察觉到从背后传来的心跳越来越快,无暇说劳什子废话,只将那揽在身前的手臂用力握了握。

    昭衍这一身轻功是在寒山练成,不说傲视群雄,也算得上独步江湖,哪怕背了个大活人在身上,仍只耗费一刻钟就跑完了七里地的路程。然而,这群杀手善于追踪,当中也不乏轻功高强之辈,发现踪迹后立马追赶上来,竟也没被甩开多远,一见前方那道人影疾奔,立即有两名挥出长索,左边套头,右边绊脚,势要将昭衍拉拽倒地!

    两边风声乍起,昭衍原本疾冲向前的腿脚生生顿住,叫绊脚绳落了空,上身同时逆势后仰,江烟萝险些被他这一下摔落,却见昭衍抬手抓住套头索猛地发力,不仅将那杀手从后方扯出,长索也在半空断裂,他振臂一挥,绳索飞快缠住前方一棵大树,反手一带江烟萝,两人赶在杀手形成包围之前飞了出去。

    腾身刹那,昭衍捉隙回望,只见后方火把连成长蛇,少说有二三十名杀手追来,他头皮发麻,不敢再多看一眼,将全副心神放在前路上,拼劲气力想要跑得更快更远。

    不多时,他们一逃一追冲出丛林,看到了那条夹在陡壁之间的羊肠小道。

    正如采药人所说,这两座陡壁一高一矮,高耸入云,低矮连林,山涧从高处冲刷下来,在矮坡附近堆积成一个石潭,附近堆积了无数死水淤泥,当中浸泡了许多烂草和野兽枯骨,值此夜深之际,瘴气从淤泥下升腾起来,随风氤氲散开,哪怕隔了百步远也能闻到这股扑面而来的恶臭。

    昭衍提着一口真气跑到这里,肺腑已经充血生疼,他急促地喘了口气,脚下却不敢停,扭头冲进这片淤泥,步伐轻盈迅疾如履平地,紧咬在后的杀手见此情形,二话不说也向前追赶,却发现脚下不对——这泥土松软无比,下方还有一股巨大吸力,双脚无法立足,身体不受控制地下陷!

    “退——”

    领头人神色剧变,一面叫住众人,一面举起火把照向前路,只见这湿地乌黑如炭,上面还有一些小水坑,漂浮着黄绿色的草叶,赫然是一大片淤泥沼泽!

    冲在最前的五个杀手已经陷下四个,唯有跑在后头那人被及时拖拽上来,其他四人发觉自己陷入沼泽便开始挣扎,孰料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这淤泥也不知堆积了多少年,仿佛一张贪婪的猛兽巨口,吞噬猎物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胆寒,不过几息时间,那四人就已经没顶沉没!

    领头人目龇俱裂,倏地望向前方,昭衍已经背着江烟萝蹿出了七八丈,正向夹道路口也就是沼泽最深处奔去,哪怕负重在身,他依旧步履轻快,仿佛风过浮萍,连沼泽上漂浮的草叶也没被他惊起。

    “你们五个,随我追!”

    亲眼目睹沼泽吞噬四名同伴,哪怕是刀口舔血的杀手也觉胆寒,领头人当机立断地点了五名轻功最高者,折了几根枯枝踏在脚下,六人排成一箭阵型,以枯枝托身,真气下沉推动淤泥,眨眼间飘出数丈,眼看着距离拉近,当即甩出暗器。

    背后破空声袭来,昭衍足尖轻点,犹如燕子抄水般飞掠而起,险险避过三把飞刀,侧头一看这般情形,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冷笑道:“好个‘一苇渡江’!原来诸位是佛门弟子,却不思慈悲为怀,偏要做那杀生勾当,也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领头人面色铁青,他们六个着实是佛门出身,曾因武学天赋备受看重,奈何守不住清规戒律,犯戒之后不思悔改,为免被废武功逐出山门,索性打杀师长叛逃下山,沦为令人不齿的狗贼,不被有名望的江湖帮派接纳,只好做这见不得光的提头死士。

    被昭衍一语道破来历,这六人心中又恼又恨,不由追得更紧了些,却没想到正中昭衍下怀,领头人甫一接近他三丈之内,昭衍反手挥出长索绞住他脖颈,当空一拽一抛,将个壮年男人当成流星锤甩向前方,那块地离夹道入口不过十来步远,却是沼泽吸力最大之处,领头人来不及挣扎就被吞噬过半,正当他试图起身,昭衍一脚踩在他头顶,足下猛然发力,拿他当垫脚石飞过沼泽,再回头时,那领头人已经连个发顶也看不见了。

    脚踏实地之后,昭衍立刻拔剑出鞘,恰好第二名杀手飞身扑至,长刀尚在半空,剑锋已经洞穿他的咽喉,昭衍不顾鲜血溅手,左手一拽壁上枯藤缠在他脖子上,将人吊在洞口做了一面肉墙,那些淬毒暗器如同暴雨般袭来,十有八九都打在他身上,只三两息时间就把尸体打得千疮百孔。

    沼泽阻断前路,肉墙隔挡暗器,那些杀手一时半会儿是追不进来了。

    “呼——”

    昭衍吐出一口带血的浊气,这夹道非但不见天日,还有无数石刺倒悬,他把江烟萝放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狭窄逼仄的空间逐渐宽敞起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隐隐露出了一线天光。

    “到头了!”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光线刺痛,江烟萝却舍不得闭上眼,指着那光线道:“我们快走吧!”

    昭衍脸上也露出笑容,抓紧她向前奔跑起来,眼看就要冲出夹道,那一线天光骤然熄灭,一道人影从旁侧杀出,素手挽白刃,寒光乍起!

    那是一柄三尺长刀!

    挥刀人不知在出口蛰伏了多久,这一刀蓄力极重,挡在前方一道石刺登时被斩成两截,刀势竟无半分削减,势如破竹般劈向昭衍头颅,这一瞬光与暗皆在刃上,直截了当,毫无花巧!

    昭衍事先没能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存在,自然是猝不及防,眼看刀锋逼命而来,他只来得及举剑横挡,但闻一声铿锵,刀锋竟是一触即离,那人欺身而近,手腕翻转,长刀复又挥出,却是自下而上劈向他胸膛空门!

    “刺啦”一声,衣衫破裂,狭长刀口自右腹连向左肩,鲜血渗透出来,若是昭衍慢退一拍,这一刀就不仅是切开皮肉,而要将他开膛破肚!

    刀锋霸道如斯,天下能有几人?

    至少,昭衍只认识一个人。

    无名剑卡住刀刃,昭衍不退反进,抬脚踢在来人胸腹上,倚仗诡谲无匹的筋骨技硬生生将人逼出甬道,无须他呼唤,江烟萝紧随在后,跟着他一起冲了出去!

    夹道之外是一片草地,山风徐来,冷清寂静。

    月亮终于挣脱了乌云,将皎洁清辉洒向大地,照亮了昭衍胸前可怖血痕,也照亮了来人的身形容貌。

    双刀,紫衣,芙蓉面,血煞气。

    正是尹湄!

第八十章·脱困

    没有半句废话,尹湄脚下一蹬地面,又是一刀凌空斩出。

    刀芒霹雳如惊雷,昭衍仓促之下不及躲避,只能提剑而挡,刹那间金铁交鸣,沛然力道震得两人手臂都隐隐发麻,不等昭衍变招,尹湄左臂一挥,短刀离手而出,仿佛一道弯月旋斩而来,昭衍眼神一凝,剑锋从刀下偏移开去,以奇诡之势缠住短刀,顺势一转一拨,短刀竟向来处飞去,直逼尹湄面门!

    双刀相撞一霎那,铿锵锐响震得人耳膜刺痛,尹湄欺身而近,招法左右齐出,犹如分身幻影般捉摸不定,或一分二,或二变四,直叫人目不暇接,更别说应对自如。

    在此之前,昭衍从未跟尹湄真正交手过,哪怕当晚密林一战,两人也是心照不宣地暗自留手,这一回尹湄全力出击,长刀霸道如雷,短刀轻灵如风,以一己之力裹挟风雷之势,武功委实骇人,莫说他负伤在身,即便是他全盛之时,只怕也难胜之!

    十几个会合过后,昭衍已经落入下风,尚未痊愈的经脉内腑隐隐作痛,随着他每一次提气发力,这疼痛也在剧增,尹湄见他额头上冷汗涔涔,下手更是狠厉三分,短刀架住剑锋,身子骤然回旋,雪亮长刀断风挥出,眼看就要砍下昭衍的头颅!

    生死关头,昭衍果断撤力,身体在间不容发之际闪避开来,刀尖几乎贴着他的脖颈划了过去,仿佛如花美眷的朱唇轻轻吻过,在喉结下方留下一道红痕。

    这道红色很浅,血珠只渗出了两滴,却令昭衍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他反应迅速,尹湄这一刀尚未回手,他便趁势出剑,仿佛灵蛇吐信般疾点尹湄胸腹要害,眨眼间连出七剑,尹湄只见到剑尖闪烁不定,短刀挥出三次都落了空,唯有竭力躲避,反手横刀在心口,将将挡住当胸刺来的一剑,却没料到这凌厉一招竟是轻飘无着力,她怔了片刻,旋即寒意陡生,不等抽身飞退,一股炽烈内劲以剑尖为媒介传入她体内,直接在膻中穴炸开!

    一声闷哼,尹湄的身体倒飞出去,落地时立身不稳,全靠长刀支撑不倒,她弯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一片草地!

    无须运气自视,尹湄已知自己的内腑遭受了重创,尤其心脉隐隐作痛,那股炽烈内劲犹如一团烈火,兀自盘旋在心脉上。

    人体乃是一个大五行,心属火,为阳脏,但凡修炼刚烈武功无不以心脉为重,昭衍修的是截天阳劲,世间无人能比他更懂得如何利用和攻击心窍要害,尹湄的伤势肉眼难见,肋骨之下的心脏如遭火焰炙烤,一旦她运气过重,心脉恐怕就要承受不住,当场爆裂开来!

    她受创极重,昭衍也不好过,他本就是强弩之末,适才强催功力封住尹湄心脉,自身真气已不受控,血液如同沸腾一般在体内奔流叫嚣,使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隐隐发红,不少血管经脉浮现出来,令人触目惊心!

    江烟萝抱着天罗伞躲在一旁,见此情形心头大骇,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在原地急成了一只热锅蚂蚁。

    “尹堂主的刀法……当真是,好生厉害!”

    涌上喉头的鲜血被生吞回去,昭衍勉强压制着体内翻滚气血,盯着七步开外的尹湄道:“都说谢青棠是当代魔门第一人,可他要是跟你对上,百十回合内一定会死在你刀下。”

    尹湄拭去唇边血迹,漠然道:“他是咬人的虎,我是杀人的刀,本就不该相提并论。”

    “虎落平阳,刀却锋芒正好。”昭衍扯起唇角笑了下,“尹堂主,难道不想做长老?”

    尹湄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想,所以我来取你人头。”

    四目相对,昭衍看到尹湄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了下左后侧,顿时心下凛然。

    难怪她会埋伏在这里,难怪她出手毫不留情!

    昭衍力挫谢青棠在先,帮助江平潮等白道弟子逃脱在后,补天宗两次苦心部署都遭他破坏,以周绛云顺昌逆亡的性子,岂能容他活在世上?

    一刹那,昭衍心念电转,握剑的手不禁紧了紧,道:“既然是尹堂主亲自来此,那么……江兄和穆女侠他们应是逃出生天了。”

    尹湄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江烟萝,道:“他们的确逃出去了,却又掉头回来找死。”

    事败之后,尹湄只能带人回去复命,陆无归没想到数百死士还留不下不到百名白道弟子,登时又惊又怒,本该依照规矩处罚尹湄,孰料天狼部的传令使匆匆赶来,禀报说水木在流霜河遇袭,身负重伤。

    除此之外,传令使还带回两个消息,第一件事是说海天帮大小姐江烟萝与昭衍一同坠下深谷,水木已经派人封锁附近,至今没有发现尸体,可见两人侥幸生还,仍被困在深谷中。

    至于第二件,自然说的是那黑衣鬼面人。

    鬼面人的身份来历俱是不明,只知道他杀了许多死士,帮助向北而行的白道弟子逃出追杀,复又在三天前突然出现,一出手就是偷袭水木,虽然未能成功,仍是重伤了水木,从包围之中逃脱出去。

    水木出事后不久,越州官府突然下了剿匪令,派遣数千官兵赶来流霜河一带,将双子峰附近的山寨包围清剿,就连暂时在那里扎营的杀手也遭到殃及,原本密不透风的封锁线被撕出数道缺口,探子好不容易混入其中,才知道是镇远镖局的一批货物在此遭劫,货主是京中权贵,报案的又是镖局大小姐李鸣珂,官府就算想要当个息事宁人的鹌鹑也不敢轻忽,才有了这番突如其来的大阵仗。

    除此之外,潜入越州的探子还发现了大批丐帮弟子正从府城往常安县赶来,先前被一路追杀的望舒门大弟子穆清也在其中,可见是她搬来的救兵,不日就要抵达。

    得到这些情报,陆无归跟骆冰雁紧急商议过后,决定最后再搏一次,由尹湄率领众杀手下谷搜寻昭衍和江烟萝,就算抓不到活口,也要拿下他二人的尸首!

    这些事情,尹湄眼下自然不能跟昭衍说清道明,唯有点到即止,她缓过一口气,双手握紧刀柄,但见两道寒芒同时亮起,昭衍本能地后退,不想短刀骤然收势,尹湄竟是舍弃了他,直扑江烟萝去了!

    虽有天罗伞在手,江烟萝到底不是昭衍,仓促之间举伞抵挡,身子被一股巨力推得踉跄退后,长刀在伞面上一压,尹湄整个人翻身掠过江烟萝头顶,一转眼便在她身后站定,提刀直取她后颈。

    幸好昭衍与江烟萝距离不远,见状立即出手回护,只听“当啷”一声,刀锋在离江烟萝后颈半寸之处被斜出利剑架住,尹湄眉头一挑,左臂反手一挥,短刀化作一道流星刺向昭衍面门,刀尖寒光犹如毒蝎尾,刺得人不敢逼视,昭衍持剑不敢偏移,只能抬手抓向迎面而来的刀刃,鲜血登时渗出指缝,刀尖离眼睛不过毫厘之差。

    一瞬间,三人呈品字状僵持下来,谁也不敢退让半分,只能暗中以内力相搏,而这恰恰是昭衍和尹湄最不愿看到的情形,无论谁占得上风,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察觉到胸中残留气劲愈发灼烫,尹湄咬牙喝道:“都出来,一起上!”

    昭衍心中“咯噔”一下,只见前方山壁转角处杀出数道人影,显然是埋伏已久的杀手。

    他被尹湄死死牵制住,江烟萝也不得逃脱,一旦这些杀手包围过来,再想逃出去就是难如登天!

    就在此时,大地突然轻微震动了起来,急促的马蹄声伴随嘶鸣从旁侧传出,几乎与杀手同时赶到!

    天下刀客不说万人也有千百,能成一家者却寥寥无几,尹湄修炼的《啸魂刀》是其中佼佼者,镇远镖局大当家李长风自创的《破浪刀》更是翘楚。

    李鸣珂五岁习武,七岁握刀,迄今已有十余载,若论刀上造诣,江湖同辈之中罕逢敌手。

    十八骑疾冲而来,李鸣珂一马当先,她用的是一把朴刀,乃是当年从南阳城回来由其父所赠,被她起名点翠,五年来随她走南闯北,渴饮不知多少绿林贼寇血,刃上血槽都变成了擦洗不净的暗红色,映着惨白月光,犹如恶鬼尖牙!

    纵马冲进杀手堆里,李鸣珂倾身斜挂,点翠刀劈空斩落,一颗人头伴随血柱冲天而起,有她亲自开道,剩余十六人连成一线隔断道路,刀戟齐出如盾墙,试图冲破阻拦的杀手直接撞上兵刃,鲜血四溅,朱殷遍地!

    “一个不留!”

    眨眼间的工夫,李鸣珂纵马杀了个来回,眼见杀手试图将她包围,她主动弃了马匹,飞身踏过数颗人头,点翠刀凌空一挥,照着尹湄当头劈落。

    所有杀手都被挡在五十步外,任谁也来不及援救,尹湄不得不放弃江烟萝,长刀回转挡在头顶,堪堪接下李鸣珂这道斩击,没料想她得势不饶人,身子当空翻转,复又挥刀斩落,连续六刀都砍在同一处,不仅震得尹湄右手发麻,就连那柄长刀上也出现了一道缺口!

    察觉到这点,尹湄背后一寒,手下劲力迟滞片刻,与她僵持的昭衍立刻抓住机会,当即松开染血短刀,脚下往前一踏,沉肩曲肘撞向了尹湄,伤痕累累的左手紧攥成拳,重击在尹湄胸膛膻中穴,本就被截天阳劲盘踞的伤处被这一拳彻底打垮,尹湄狼狈地向后跌飞,后背撞上石壁,喷出一大口鲜血,将她一身紫衣都染得暗红发黑。

    李鸣珂兀自不肯罢休,正要乘胜追击却被昭衍横臂拦住,这才发现自己腰腹上多出了一道血痕,显然出自尹湄之手,可她竟无半点察觉!

    见李鸣珂被昭衍拦下,尹湄眼中掠过一道狠意,抬头望了眼遭到围攻的杀手,她提刀正要再动,忽听远方传来一声破空呼啸,一道火光从山林间冲天窜高,在漆黑夜幕上轰然炸开,猩红烟花转瞬即逝,只留下几道如血残痕,仿佛撕破了天公脸面。

    尹湄怔了怔,这是陆无归的讯号,要她立即撤退。

    因着先前的失败,这次行动由陆无归亲自部署,参与的杀手远不止这些,更多的正在向这边赶来,他本人也在谷外压阵,即便这些援兵突破封锁闯了进来,也不可能从这天罗地网里将人救走,于是尹湄已做好了最坏打算,万没想到陆无归会发出撤退讯号。

    那老乌龟虽然贪生怕死,却是从来不怕事,更不敢违抗周绛云的死命令。

    尹湄心知事出反常必有妖,可她不得不承认在看到烟花的刹那,心中骤然升起如释重负般的狂喜。

    她勉强按捺住心绪,将喜怒哀乐都掩藏起来,佯装不甘地看了昭衍三人一眼,果断舍弃了那几个杀手,返身冲入了夹道之中。

    昭衍能背负一人渡过沼泽,尹湄的轻功虽不及他,却也算得上高强,何况那夹道口还挂着现成的踏脚石。

    只一瞬,她就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彻底消失在三人面前。

    剩余的杀手本就不多,在尹湄撤退之后,他们很快被斩落马下,就算有人尚存一息,倒地后也迅速咬破口中毒囊,七窍流血而死。

    直到此刻,昭衍跟江烟萝才算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身躯缓缓松懈下来,仿佛抽掉了支柱,昭衍险些没有站稳,幸好江烟萝一把将他抱住,用肩膀支撑住他,焦急问道:“你怎么样了?”

    隐忍多时的淤血终于吐出,压抑的胸腔反而松快了些,昭衍摆了摆手,抬头看向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们的人,只见女子红衣灼烈,在月下犹如一团血焰,美得令人不敢逼视,又让人感受到绝处逢生的温暖。

    月光落在那张姣好面容上,昭衍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瞳孔微微一缩,好在他反应不慢,立刻借着吐血的动作低下头去,掩去这一瞬间的惊愕。

    李鸣珂未察觉到端倪,见他吐血不止,从怀里掏出个药瓶递来,关切道:“你是昭衍吧?我乃镇远镖局李鸣珂,受人之托前来寻你们,这是我们镖局独门伤药,你服用三颗就会好些。”

    江烟萝知晓昭衍性情谨慎,本欲替他试药,没想到他主动伸手接过,她怔了怔,自己反倒急了起来,小声道:“你为何就这样相信她了?”

    因为她是李鸣珂啊。

    早在他还是薛泓碧的时候,就已经认识李鸣珂了。

    昭衍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李鸣珂,如果说傅渊渟让他看到了江湖残酷,步寒英教会他守心持正,那么李鸣珂就是第一个让他看到侠客豪情的人,即便当时她只是二八少女,其人如刀,刚正不阿。

    这世上能够让昭衍信任的人不多,李鸣珂正是其中之一,哪怕他们只有一次短暂交集,此后阔别五载,沧海桑田。

    诸般情绪在心头翻涌,最终,昭衍只是笑了一下,道:“我们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她如果要害我们,刚才就不必出手相救。”

    说罢,昭衍拨开瓶塞,倒出三颗米粒大小的玉色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变作一股清苦药液淌过喉咙,如同饮下一口清泉,原本叫嚣不止的气血热浪很快平复下去,他脸色回缓,将药瓶递了回去,郑重道:“在下昭衍,多谢李大小姐。”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李鸣珂启唇一笑,眉眼弯弯。

    昭衍服了药,就地盘膝坐下运气,江烟萝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既是担忧又紧张,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将柔软的布料揉捏成了咸菜干。

    李鸣珂见她如此情态,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颇为多余,思及江湖上早早传开的婚约,心里打了个突,硬着头皮凑上去问道:“你……是海天帮的江小姐吧?”

    江烟萝闻言回头,如梦初醒般羞红了脸,讷讷地点头应是。

    “实不相瞒,我在常安县城见到了令兄,正是受他相托下来寻找你们,如今他跟其他人都守在外面,等会儿你们就重聚了。”顿了下,李鸣珂又道,“对了,武林盟的方少主也在常安县城等你们呢。”

    江烟萝一愣,等她反应过来李鸣珂言下之意,顿时喜出望外:“你是说……表哥他平安无事?”

    李鸣珂颔首道:“方少主吉人天相。”

    两人皆是女子,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很快热络起来,江烟萝把这六天的深谷经历娓娓道来,李鸣珂也将自己遇见江平潮等人的始末详细说与她听,直到昭衍收功,她俩才意犹未尽地止了声,朝他走了过来。

    昭衍适才虽然在运功疗伤,但还是留了一分心神在外,她们的交谈内容被他尽收耳底,于是笑道:“我的伤势不要紧,咱们尽快离开这里,到安全的地方再好好说话吧。”

    “昭少侠所言极是。”

    李鸣珂大笑着拍了拍掌,当即有一名镖师让出马匹供昭衍乘坐,她则向江烟萝伸出手道:“江小姐与我同乘可好?”

    江烟萝的目光原本落在昭衍身上,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低声道:“有劳李大小姐了。”

    众人翻身上马,朝远处奔驰而去,山林陡壁都被马蹄抛在身后,乌云也随风散去,月光愈发皎洁如洗,一如他们逐渐明亮的心情。

    登上山坡时,昭衍勒马回望,只见下方点点火光犹如星花渐次落,深谷依然在黑夜中静默,恰似一卷陈年山水画,这些天的挣扎与厮杀仿佛从未降临于此,除了他和江烟萝,谁也不知道这座深谷吞噬过多少生人性命。

    正也好,邪也罢,人死终归万事空。

    唯有活到明日,才能记住消亡的昨天。

第八十一章·风烟

    大靖永安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三,越州官府出兵剿匪,围山三日,荡平双子峰方圆五十里内大小匪寨,群寇伏法,歹人伏诛;

    三月二十五,白道百名弟子聚首常安,临渊门少门主方咏雩、海天帮少帮主江平潮、望舒门大弟子穆清联名发告,声称一百六十八名白道弟子途径梅县,猝不及防下被卷入阴狠陷阱,停留七日,死伤殆尽,幸得寒山小山主昭衍出手相救,二十八人兵分两路逃出生天。

    幸存者血书揭露补天宗勾结弱水宫密谋毒计,镇远镖局大小姐李鸣珂为证作保,消息传出,四方皆惊;

    四月初三,武林盟主方怀远闻讯震怒,白道各大门派掌门人启程奔赴栖凰山,风云骤变;

    四月初七,补天宗宗主周绛云废除谢青棠长老之位,立啸魂刀尹湄为暗长老,宣布与弱水宫结盟,打破黑道六魔门“五星托月”之格局;

    四月初九,弱水宫主骆冰雁破关而出,立天狼弓水木为少宫主,五日之内肃清泗水州,蛟龙舞爪,江湖哗然;

    四月十四,灵蛟会偷袭南海境内补天、弱水两派分舵,上千门众无一幸免,蛟首左轻鸿裁皮为纸、蘸血为墨,书成七杀帖,分别送往两派山门,正式破脸为敌;

    四月十八,万寿佳节,平南王府长史陆羽代主献礼贺寿,赫然是先帝当年亲征战袍,上存先帝手书,是曰“社稷万民心,江山帝王业”,衣甲残破,血迹依旧。

    今上观之,掷杯涕泣,万寿大典戛然终止,此后罢朝三日,太后垂帘听政。

    四月二十一,各路藩王使者离京,路遇富家娶亲,鞭炮惊马引发混乱,平南王府长史陆羽不幸坠车而亡,横尸街头。

    ……

    时节才到四月暮春,天下已是风雨多事。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尚未波及江湖,然武林中亦有腥风血雨席卷弥漫,无论黑道白道,俱是暗流疾涌。

    仙留城,位于越州与中州交界处,常住人口逾三十万,交通便利,繁荣昌盛,传闻有仙人客居于此,与百岁老叟畅饮交谈,酒过三巡,倾杯为湖,故成“仙留”之名。

    那传说中由仙人一杯酒化成的湖泊叫做“醉仙湖”,湖畔建了一座醉仙楼,在仙留城当地最为有名,来往商旅但凡不差银钱的,即便不在醉仙楼下榻过夜,也要尝一尝他们的招牌菜和醉仙酒。

    今儿个是四月二十八,芳菲将谢,大好春光也要改换夏色,来此赏景之人较往日更多,醉仙楼里越是临窗靠湖的房间越是价高难求。

    “什么?一间空房也没有了?”

    行至此处,众人已是满身风尘,江平潮有生以来从未差过钱,进城之后大手一挥,要带大家来最好的酒楼吃喝住宿,一解长路疲乏,却不料他前脚夸下了海口,后脚就被人打了脸面,登时有些挂不住。

    此时正是晌午,醉仙楼里人声鼎沸,吵得昭衍耳朵都疼,可惜他下山以来带的银钱本就不多,自打跟白道众人会合就一路蹭吃蹭喝,现在也不好置喙,只能转头打量酒楼装潢。

    醉仙湖这块地皮可谓是寸土寸金,这座醉仙楼也就跟金子堆砌成的差不离,即便是一楼大堂也装修讲究,桌椅板凳都是上等红漆木材,令他这山里出来的小子大开眼界,忍不住曲肘捅了捅方咏雩,轻声问道:“方少主,你说这醉仙楼的老板究竟砸了多少钱在这儿?”

    方咏雩眼也不眨地道:“光这一块地皮,就花了八千六百四十两白银。”

    “你怎会如此清楚?”

    “因为这酒楼是我家的产业。”

    既然是两州交界地,此地的重要性自当非比寻常,武林盟坐镇中州多年,不仅在栖凰山附近广布眼线,周边更是设下了重重明岗暗哨,以此将来往人马的身份踪迹掌握在手,免叫人打得措手不及。

    昭衍听他如此一说,看方咏雩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诚恳道:“方少主,不如咱们正儿八经交个朋友吧?”

    方咏雩:“……”

    当初在越州常安县苦等消息时,方咏雩每天都要向天祈祷昭衍跟江烟萝平安无事,可等他们当真归来,方咏雩又看昭衍各种不顺眼,不怪他翻脸无常,实在是这混球好似天生长了二皮脸,你若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个大染坊。

    一路走来,方咏雩的道行也增进不少,当下连个眼神也欠奉,转去柜台前对掌柜的说道:“杏花苑还空着吗?”

    醉仙楼占地极广,后院又划分明晰,建起四个独立客院留作贵人下榻处,其中杏花苑从不对外开放,唯有方家人能够使用,外人连听说也难。

    闻言,掌柜的连忙抬起头来,接过方咏雩递来的一块玉佩,有些不耐烦的神色登时一变,赔着笑道:“原来是公子,怪小的有眼不识……老陈!快些过来,带贵客们到杏花苑去!”

    江平潮目瞪口呆,回过神来难免有些羞恼:“你既然有门道,为何不早说?”

    不等方咏雩解释,江烟萝已经“扑哧”笑出声来:“哥哥,刚一进城时表哥就想说了,是你性子太急又跑得快,压根儿没听他说呢。”

    江平潮老脸一红,众人都笑了起来,连日赶路的疲倦也好似消散了不少。

    李鸣珂亦是与他们同行,见状忍俊不禁,可她为人厚道,见江平潮快要恼羞成怒,赶紧出声打圆场道:“好啦,有的吃住还堵不住你们大嘴,一个个可收敛点,当心江少主不付银子了!”

    醉仙楼虽然是方家的产业,却是雇佣外人经营,每年收支都得专门做账,莫说方咏雩,就连方怀远亲自带人来此,也得按价付钱。

    因此,方咏雩一本正经地道:“不错,你们这么多张嘴,我身上的银子可不够,诸位快些见风倒头才是。”

    于是乎,大家又嬉笑着簇拥到江平潮身边,直把他逗得转怒为喜,各自笑声不断。

    他们这一伙人来自不同门派,原本是外热内冷,彼此间不仅互留心眼,还隐有些争锋之意,直到共同经历了一番生死,劫后余生的二十多人无不是互相扶持才存活下来,都是年轻意气的侠客儿女,早已亲如手足,令见到这一幕的路人无不暗暗吃惊。

    众人都在谈笑,唯独昭衍留了个心眼儿,对掌柜的问道:“其他客房当真满了?”

    “小的不敢欺瞒各位侠士。”掌柜的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门儿,“武林大会将至,这些日子以来天天客满,几乎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还好他们都晓得规矩,即便生出些龃龉,也没有在这里大打出手。”

    昭衍看了眼楼上,继续问道:“既然是为了武林大会而来,想必都是长住客吧?”

    “是也,但凡在这里住下的,截至目前还没有一个退房走人……”说到此处,掌柜的忽然迟疑了下,“不对,还是有的。”

    “嗯?”昭衍挑起眉,“大会未开就要走人,难道不是为此而来?”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只晓得那是一伙刀客,看起来是无门无派的野路子,五天前来此住店,昨儿个还跟人起了冲突,我们以为要出事,没想到这些刀客看着剽悍实则胆小如鼠,昨天夜里就退房而去,想来是躲祸去了。”

    “那跟他们起冲突的人还在店里吗?”

    “在的,正是因为那伙刀客退房了,这才让他住进去。”

    “他?”昭衍摸了摸下巴,“是个怎样的人?”

    掌柜的正绞尽脑汁地回想,突然眼睛一亮,悄悄朝门口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侠士快看,就是进门那人。”

    昭衍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形削瘦的中年男子走进大堂,他的脚步不疾不徐,气息也绵长有力,一看就是个颇有本事的习武之人,身上有着挥之不去的煞气,却无多少血腥杀意,想来也不是大凶大恶之徒。

    似乎察觉到昭衍的目光,男子朝这边看了一眼,昭衍不闪不避,对他拱手一笑,那人愣了下,也朝他还以一笑,转头上楼去了。

    “阿衍哥哥,你在看什么呢?”江烟萝的声音忽然响起,她顺着昭衍视线好奇地看过去,只看到了那名男子的背影。

    “我在看……这次武林大会,当真藏龙卧虎。”昭衍收回目光,“刚才那位客人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却是微尘不惊,连半点脚步声也听不见,其人轻功不弱于我,何况他双手宽大厚实,指节根根粗壮,显然是个掌法高手。”

    江烟萝却是道:“无论他怎般厉害,总归是不如你的。”

    “怎么说?”

    “因为阿衍哥哥在我心里最厉害。”

    江烟萝这一句未加思考便冲口而出,她旋即反应过来,趁着其他人没注意,提起裙摆跑回了穆清身边,徒留昭衍愣在原地。

    哪怕心性沉着如昭衍,也被江烟萝这一句话扰乱了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风华年少,同生共死,何况她乃柔而不弱的灵慧女子,何况她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点点滴滴汇聚而成,是一颗炽烈纯粹的女儿心。

    他未曾经历,却没傻到无知无觉。

    可在昭衍回神之后,他第一反应却是转头看向方咏雩。

    他本就与方咏雩站得近,江烟萝刚才那句话固然轻如蚊呐,可方咏雩武功不弱,自然能尽收耳底。

    不论江烟萝如何美丽动人,婚约一日尚在,她就一日是方咏雩的未婚妻,莫说昭衍对她尚无绮念,即便是有,他也不会做那坏人姻缘的败类。

    他正要开口,方咏雩已经收回目光,没有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顿时,昭衍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原本那点尚未解除的猜疑也烟消云散,快步跟上了众人。

    他走得太快,没再抬头多看几眼,自然也望不见那名中年男子正站在二楼转角廊柱后静默凝视。

    直到白道众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中年男子才重新迈开步伐,推开了二楼最里间客房的门。

    掌柜的只登记了他一人,屋子里却已经有人自斟自饮。

    “来了?”

    酒杯七分满,仰头一饮尽,这个男人约莫三十上下,发如鸦羽,衣如泼墨,仿佛古墨画卷里走出来的人,本该是一副英俊儒雅好相貌,偏偏双瞳暗红如凝血,不仅败坏了一身斯文气,还透出了几分残忍凉薄的杀意。

    他腰间束着一条掌宽描银织带,玄黑如墨的长鞭绕过三匝,像是一条盘树而生的毒蛇。

    中年男子关上房门,朝他弯腰行礼,恭敬道:“浮云楼陈朔拜见周宗主!”

    房中饮酒之人,赫然是掀起江湖风雨的血衣人屠周绛云!

    先有补天宗与弱水宫交恶复结好,后有灵蛟会破约血洗两派分舵,整个武林都为之惊动,任谁也想不到正在风头浪尖上的周绛云竟会离开娲皇峰,悄然来到武林盟的地盘上!

    “你叫陈朔?”周绛云被这个名字挑起些许兴趣,抬头打量了对方几眼,“本座想起来了,你是上代姑射仙一手培养的心腹,也只有你没在她死后自戕殉主,这些年沉寂无声,本座还当你被废了。”

    陈朔平静地道:“承蒙楼主不弃。”

    周绛云哼笑一声,他将酒杯放下,神情重归冷漠:“姑射仙约本座在此会面,她人在何处?”

    陈朔道:“主上已经到了。”

    “那她为何不来?”周绛云冷冷道,“本座事务繁忙,可没有闲工夫在这儿空等。”

    “主上让属下带一句话,请周宗主等到月上中天,她备好了一份厚礼,定会让周宗主满意。”

    “本座坐拥武林半壁江山,想要什么都是易如反掌,她能以何物让本座满意?”

    话是这样说,周绛云心里着实升起了几分好奇。

    他跟两代姑射仙都打过交道,相比季繁霜,如今这位姑射仙年纪太轻,武功却已不逊先代,单看她以豆蔻之龄力挽浮云楼颓势,只用六年时间就成为四天王之首,足可见其城府手段,若非万不得已,周绛云绝不愿与其交恶。

    因此,哪怕他看到陆无归的飞鸽传书后升起满腔怒火,仍然答应了姑射仙的邀约。

    陈朔的话很少,说完这些就退到角落里,沉默如同一具会呼吸的尸体,连旁边花架上的盆栽都要比他有活气。

    两人一坐一站,就这样从后晌等到了半夜。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热闹喧哗如醉仙楼,此刻也跟无数房屋客舍一样,在黑夜里静默伫立,只余下几盏灯火燃烧璀璨,恍若陨星。

    寂静的走廊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女子倩影。

    她行步悄悄,连呼吸也微不可闻,像是怪诞画本里的勾魂女鬼,无声无息地飘过长廊,在二楼最深处的房间外停下,没有敲门,只是笑了一下,声音很轻,除了屋里两人,即便是住在隔壁的房客也无半点察觉。

    周绛云瞥了眼映在窗纸上的人影轮廓,忽地一挥手,无形气劲推开门闩,外面那道倩影飘忽而入,隔着一方小桌在他对面坐下。

    尽管这些年有过不少合作,可是这样面对面的相见,细究上一次还是当初在绛城的时候。

    五年过去,当初那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已经长成杨柳般纤细婀娜的女子,她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连帽斗篷,大半张脸都被笼罩在兜帽阴影下,只露出小半个精致白皙的下巴,或许周绛云撩起一股风就能吹落她的兜帽,看清姑射仙的真面目,可他的手始终握着酒杯,看不出半点窥探之意。

    姑射仙亲手为他添满了酒杯,笑道:“这一杯,是我向周宗主赔罪。”

    周绛云掀了掀眼皮:“你我久别重逢,高兴还来不及,此话何从说起?”

    “罪在我坏了周宗主的好事。”姑射仙语气郑重,“当日周宗主下了绝杀令,要取那昭衍的人头雪耻,抓获海天帮大小姐为人质,眼看大功就要告成,我却派人拦下陆长老,使得补天宗功成垂败,沦为众矢之的。”

    周绛云笑了一下,道:“仙子言重了,凭你我双方的交情,莫说是一次退让,就算十次八次也无不可,但是……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本座也想听一听其中缘由,不知方便与否?”

    “江烟萝虽是江天养的爱女,可在海天帮众人心里,江平潮才是未来的掌舵人,若不能抓到江平潮,拿下江烟萝便犹如鸡肋,得不偿失。”

    “不错,可是本座心气难平,总要找人放点血。”

    “武林大会将启,黑道风云已变,周宗主何愁没有出气的机会?若为这一时之气坏了大局,届时不但周宗主后悔,萧阁主那边也不好交代。”顿了下,姑射仙的唇角轻轻弯起,“不过,我这次让周宗主吃了亏,自然也会弥补一二。”

    周绛云似笑非笑地道:“如何弥补?”

    姑射仙道:“梅县事败,谢青棠的丹田被骆冰雁击破,他一生再难习武有成,形同废人,而殷无济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普天之下唯有我能为他修复丹田,甚至让他更胜从前。”

    “谢青棠不过是本座的一条狗,他的死活无足轻重。”

    “即便是一条狗,在周宗主座下养了许多年又忠心顺意,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到替代的,何况……周宗主当年收养他,难道只是为了养条咬人的狗吗?”

    周绛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酒杯停在唇边,他望着对面笑容清浅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无所遁形。

    这样的想法使周绛云心中升起一股暴戾杀意,他垂下眼,掩藏了眸中寒光,复又笑道:“仙子何出此言?”

    “隔墙无耳,我们就开门见山吧。”姑射仙的语气冷了三分,“早在傅渊渟逃出娲皇峰时,你就知道自己难以从他手里得到《截天功》阳册,只能做下两手准备,一面穷追不舍,一面搜罗其他阳刚武学寻找出路,同样走至阳之道的《宝相诀》因此被你看中,你才会冒险收留谢青棠,可惜啊……《宝相诀》虽是天下罕见的阳刚秘籍,仍不能弥补《截天功》的半册缺失,你已经在阴极巅峰停滞三年,倘若不能平衡阴阳,好一些是止步不前,再坏一点就是走火入魔。”

    周绛云没有说话。

    无声无息间,那只酒杯在他手里蔓延开蛛网裂纹,碎如齑粉。

    姑射仙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逆鳞,角落里的陈朔已经忍不住凝力在掌,而她只是笑了一声,取过一只新杯为周绛云满上。

    “适才有得罪之处,还请周宗主怜我小辈,大人大量。”

    澄清酒水落入瓷杯,发出悦耳轻吟,姑射仙的声音却要比这更加好听,她轻笑道:“锦上添花总是不如雪中送炭,周宗主这些年待我极好,我自当急周宗主所急,若非找到了解难之法,绝不敢直言冒犯。”

    一刹那,仿佛雷霆惊梦,炸得周绛云脑海中一片空白。

    向来稳如磐石的手臂猛地一晃,酒水泼洒出来,周绛云却浑然不顾,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姑射仙:“你说……找到了?不,不可能,傅渊渟死了,薛泓碧也死了,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掌握阳册?!”

    五年前梦碎之时,周绛云不是没想过其中有诈,可他耗费了无数心力,最终得到的答案也只让他更加绝望。

    如今,连他自己都快要放弃了,姑射仙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哪怕他明知诱饵之下藏有铁钩,仍旧欣喜若狂地想要咬住。

    “事关重大,不敢欺瞒周宗主。”

    说到此处,姑射仙话锋一转:“赔罪事了,咱们就来说说问罪吧。”

    周绛云目光森然,手指落在桌面上,上等黄花梨木桌面被他摁出了指坑。

    “问罪?”他兀自不甘,冷笑一声,“本座何罪之有?”

    “方家掌控武林盟至今已有两代,与朝廷貌合神离,即便有了五年前那次合作,此后依然对听雨阁阳奉阴违,恐有异心,当铲除也。”姑射仙翘起唇角,“武林大会的风声去岁便已传出,萧阁主早有意属人选,将要倾力扶持其登上盟主之位,如此一来,补天宗不再是听雨阁在江湖上的唯一盟友,你害怕被过河拆桥,于是才会借机算计弱水宫,将那些白道弟子卷入阴谋,想要将威胁扼杀于萌芽之中,倘若没有杀出变数,恐怕周宗主已然如愿……可惜了,如今事情败露,萧阁主素来英明睿智,不知周宗主可想好了如何应对?”

    这一番话下来,周绛云面色阴鸷,心中却是一阵阵发沉。

    脸色变了几变,杀意欲吐不露,就在陈朔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周绛云吐出一口浊气,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从容,重新坐了回去。

    他饮下那杯冷酒,抬眼看向姑射仙:“事到如今,仙子意欲何为?”

    “听雨阁中,惊风楼主掌情报运筹,玉前辈身为现任楼主,她不仅是周宗主的师叔,也欠我一份人情。”姑射仙抿唇一笑,“萧阁主日理万机,有些事情虽不能避过他,却能够换一番说法。”

    周绛云会意,笑道:“你想要什么?”

    “实不相瞒,我有两个请求,一请周宗主撤去暗桩,放这些白道弟子一条生路,让他们平安抵达栖凰山,尤其……”姑射仙放下酒壶,唇角轻扬,仿佛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昭衍是我看中的人,请周宗主约束手下,莫碰他半根汗毛。”

    “你看中的人?”周绛云嗤笑,“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寒山的小山主,步寒英的传人。”姑射仙说到这里,笑容愈发温柔甜蜜,“他很有意思,我喜欢。”

    短短一句话,竟使周绛云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他宁可面对豺狼虎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笑容,即便那不是对着自己。

    前车之鉴多不胜数,但凡被姑射仙盯上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别太过火。”

    思量片刻,周绛云终是答应下来,却也没忘记提醒道:“步寒英镇守天门十八年,寒山部族在关外根基牢固,他的弟子绝不是省油灯,你可不要阴沟里翻船。”

    姑射仙只是笑着,转而道:“至于这二请……我希望在武林大会结束之前,周宗主能够与我合作。”

    周绛云眼眸微眯:“我们不是一直在合作吗?”

    “过去五年,我是奉萧阁主之命与周宗主往来,与其说是你我合作,不如说你我都在为萧阁主做事,而这一回……我需要周宗主帮我一个忙。”

    不等周绛云开口,姑射仙已经知趣地补充道:“周宗主放心,我要做的事情与萧阁主的命令并无冲突,于补天宗也无弊处,一旦事情做成就是皆大欢喜,只要周宗主肯行个方便,如此合作共赢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周绛云心下一动:“你想做什么?”

    姑射仙嘴角的笑容几乎要滴下蜜来,她垂眸道:“等时机到了,周宗主自会明白。”

    “好,本座应你!”

    话音落,周绛云微微倾身,双眼逼视姑射仙:“那么,本座要的东西呢?”

    姑射仙道:“周宗主既然爽快,我自不会敷衍,等到事情了结,一定亲自将他送到周宗主面前!”

    周绛云不肯罢休,咄咄逼问道:“他是谁?”

    出乎意料,姑射仙这次没再语焉不详,她只是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目光落在酒水上,仿佛在透过它看向某个人。

    烛火无风摇曳,气机沉凝如水。

    在周绛云的耐心告罄之前,他看见姑射仙朱唇轻启,吐出了一个人名——

    “武林盟主方怀远之子,方咏雩!”

第八十二章·逼问

    长途奔波,众人早已疲累不堪,早早熄灯歇息了。

    自从十五岁起,昭衍就养成了打坐代替睡眠的习惯,此刻他沐浴完毕,换上干净宽松的中衣,盘膝坐在床榻上,双手捏诀,五心朝天,眼观鼻,鼻观心,真气自丹田提起,游走在奇经八脉,贯通四肢百骸,复又汇聚于气海,清浊互通,阴阳流转,正是一派生生造化之态,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然而,就在真气充沛澎湃时,一股燥意忽地从丹田处升起,仿佛星火燎原,一眨眼便化为庞大热浪席卷全身,原本平静有序的气海为之汹涌,每一股真气都像是活了过来,在经脉间嘶吼叫嚣,难以抑制的狂躁戾气由此滋生,如有重锤击于心头,震得昭衍浑身大颤,猛地睁开眼睛,脸上飞快窜起病态的潮红色,一口精血刹那间涌上喉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来不及多想,昭衍指诀一变,默念《太一武典》心法篇,收束心神,抱元守一,清凉之意自灵台乍现,化作一股寒泉灌顶而下,仿佛一盆冰水浇上烈火堆,强行压制住快要沸腾的气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糟糕……”昭衍摊开双手,左掌不知何时已凝上一层薄霜,右掌却是通红如炙烤,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无论阴阳册,第七重境界都是《截天功》的一大分水岭,万万不可贪功冒进,是故昭衍发现自己瓶颈松动也不敢贸然冲关,借着养伤工夫生生拖了近一个月,这才尝试冲击关口。

    昭衍准备万全,运气也小心谨慎,此番修炼堪称顺利,稳稳迈入第七重境界门槛,却不料在快要收功时横生变故,那股暴戾之气犹如一条恶龙,哪怕他及时运转清净心法,仍在气海中横冲直撞,激得体内气血翻涌不休,险些逆行倒冲。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昭衍收功下床,倒了一杯冷茶饮下,冷水入腹,那股火气未被浇灭,反而叫嚣得愈发肆无忌惮。

    不仅是真气激荡,昭衍的脑海里甚至不受控制地闪现画面,他想起了点翠山那场大火,想起了一身血污的自己从芦苇荡中狼狈跑过,想起了红衣灼艳的杜三娘渐行渐远,想到了钟楚河畔那一剑参商。

    前尘过往,亡人音容,每一抹故影从眼前虚幻掠过,狂热如火的杀意便从丹田升腾翻涌,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呼吸变得粗重紊乱,他怔怔望向手里的瓷杯,瞳孔猛地紧缩,本该是淡绿色的茶汤映在眼中竟变得鲜红似血,寡淡清苦的嘴里也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甘美腥味,好像他刚才喝下了一大口人血。

    “砰——”

    昭衍下意识地把茶杯扔了出去,一声脆响,碎片伴随水花在墙上炸开,尽管动静不大,落在他耳中仍如惊雷一般,猛地惊醒过来。

    “呼……”

    心脏漏跳了一拍,昭衍潮红的脸庞霎时惨白,他捂住心口,不敢运行内力,好半天才稳住心绪。

    窗外的月光黯淡了下去,屋里变得一片昏暗。

    “到了这一步,有进无退……”

    昭衍喃喃自语一句,直接在凳子上打坐起来,这一回他没有运行截天阳劲,而是专注运转太一心法,呼吸转为内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几缕白气从他头顶升起,过了许久才缓缓散开。

    在黑暗中,昭衍再度睁开眼睛,一缕鲜血从唇边溢出,他这回没有隐忍,只是掏出一块帕子将淤血擦去。

    缓了好一会儿,等到气血终于平复下来,昭衍才试探着运起一丝截天阳劲,随着内力流通经脉,他能清晰感知到体内变化,仿佛每一根筋骨都被真火淬炼过,气血充沛,真气绵长,已从纯阳体蜕变为至阳之躯。

    仅仅一个境界的提升,竟似有云泥之别。

    昭衍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

    他修炼《截天功》已有五载,今日终于突破第七重境界,才算真正窥得这门天下第一魔功的可怕之处。

    正如傅渊渟当年所言,《截天功》的阴阳两册虽是殊途同归,过程却天差地别,相比进展神速的阴册,阳册的修炼要更加艰难,前六重境界几乎都偏重锻体,一步一步夯实体魄基础,将肉身炼化为阳体,力求每一分血肉筋骨都活性充盈,招式和功力反而落入下乘,直至迈入第七重境界,好似平地之上高楼起,整副躯体也随之脱胎换骨,不仅是功力暴涨,原本还算中和的阳劲也会发生质变,转化为一股刚猛暴戾的力量,它能轻易杀伤性命,也会滋生无穷煞气,倘若不能守心持正,就要一步步堕入杀戮炼狱。

    血海玄蛇的凶名,就是傅渊渟在这个阶段杀出来的。

    昭衍总算是明白傅渊渟为何选取软鞭作为武器——他是用这种方式强迫自己“柔”下来,不至于刚过易折。

    饶是如此,外力护持始终治标不治本,要想真正消除隐患抵达巅峰,必须得做到阴阳平衡,刚柔并济。

    因此,《截天功》被分为阴阳两册,一旦有两个人走上了不同道路,他们就是彼此的屠夫与救赎。

    当今天下,修炼阴册者唯有两人,即是玉无瑕和周绛云。

    “我当真是……魔怔了。”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昭衍用力摇了摇头,且不论恩怨和输赢,单说阴阳合一归元始,那也得是抵达第九重之后的事情,而在这两个境界之间,哪怕仅一次行差踏错,都足够他不得好死。

    压下心绪,昭衍今夜没了继续练功的心思,也升不起半分睡意,于是披上一件外袍,打开门走了出去。

    暮春四月,正是杏花极妍将败之时,颜色已由浓转淡,在月下恍若碎玉满枝头。

    昭衍看了一眼周遭房间,入目俱是漆黑一片,想来大家早已酣睡入梦,他不愿搅扰,施展轻功翻上墙头,脚尖轻轻一点,如同一只鸟儿张开双翼,轻盈地从杏花苑掠了出去。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

    昭衍原本想要找棵大树观月乘凉,可没等他走出多远,背后突然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他停下步伐,反手探向背后,却是摸了个空,这才发现自己心烦意乱之下忘了带上藏锋,不由苦笑,转身看向来人。

    残月凉,微风冷,杏花谢白,小径幽深。

    杏花树下,曲径路口,方咏雩拎着两只酒坛站在那里,他拢着烟青色的广袖袍子,本就苍白的脸庞愈发显得面无血色,仿佛风一吹就能把他掀翻。

    昭衍一挑眉:“方少主,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做夜游神?”

    “你这张嘴啊,迟早被人撕烂了去。”

    方咏雩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扬手丢出一只酒坛,昭衍稳稳接住了,将红封掀开些许,一股醇厚酒香便扑面而来,他眼睛一亮,惊喜道:“二十年份的杏花汾酒?”

    “鼻子倒是灵,看你年纪不大,怎么跟条老酒虫似的?”

    “生活所迫,没办法啊。”昭衍美滋滋地抱着酒坛,“我那里天寒地冻,要是下了雪,火堆燃不了多久就要熄灭,酒水最能暖身。”

    方咏雩不置可否,转身道:“跟上。”

    吃人嘴短,昭衍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后院,沿着曲折小径一路走到湖心亭,但见天上弯月倒悬,湖面水光交映,无须灯火照明,已有凄清之美。

    进了亭子,两人对坐下来,昭衍毫不客气地掀开红封,仰头灌了一大口,汾酒入口绵回味甘,过喉清冽痛快,他越喝越舒畅,一口喝掉了小半坛,这才放下坛子,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与昭衍相比,方咏雩就要斯文许多,但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酒杯,往里倒了七分满,等到酒香挥发开来,这才端起来品了一口,无需言语,自成风流。

    一口酒下肚,方咏雩苍白的面容上竟然升起些许红晕,昭衍忍了又忍,终是没憋住道:“你要是个一杯倒,我可不会背你回去的。”

    “我没那般不堪。”方咏雩淡淡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样一饮而尽。

    他不说话,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令昭衍看得沉闷,嘴里的酒也不那么香了,眼看方咏雩马上要倒第六杯,他忽地伸手去夺酒坛。

    似是猜到他有此一招,方咏雩不慌不忙地抬了下胳膊,昭衍一招抓空也不懊恼,手腕翻转去擒他小臂,两人为一只酒坛隔桌动起手来,一方迅疾灵活,一方不动如山,若有第三人在场必定看得眼花缭乱,偏偏那酒水竟无一滴洒落出来。

    如此十来个回合过后,两人同时抓住了坛口一方,四目相对,寸步不让。

    “放手。”方咏雩目光微冷,“各喝各的,互不相干。”

    “喝酒是为了痛快,不是借酒浇愁。”昭衍报以冷笑,“如你这般喝下去,早晚喝出内伤来。”

    “与你无关,放手!”

    劲力相撞,酒坛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裂响,眼看就要被内力冲撞破碎,昭衍的左手忽然在坛底一拍,身体同时贴了过去,坛口倾斜,酒水如注,尽数落入他口中。

    方咏雩气急,用力一拽酒坛竟没能撼动,等到手下劲力一松,他再往坛中看去,里面空空如也,点滴不留。

    “嗝——”

    昭衍站直身体,抬袖擦去残酒,忍不住又打了个嗝,这回是喝饱了撑的。

    见此情形,方咏雩好气又好笑,将空坛子往桌面上一放,重新坐回石凳上,转头望着湖面不说话了。

    他不开口,昭衍却不肯罢休,伸手在方咏雩面前晃了晃,不耐烦地道:“你大晚上跟我出来,难不成就是要我看着你喝闷酒?”

    方咏雩依旧不吭声。

    若在平日,昭衍或许还有闲心跟他说笑,今晚却是耐性欠奉,好不容易压下的烦躁再度涌了上来,他皱起眉道:“有话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方咏雩沉默了半晌,道:“最多两三日,我们就要抵达栖凰山了。”

    “是啊,终于要到了。”昭衍抱起胳膊,“你马上要回家了,难道不开心?”

    方咏雩反问道:“我为何要开心?”

    “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比在外风餐露宿还得提心吊胆的日子来得好?”

    方咏雩只是冷笑,笑中隐含讥讽和悲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敛笑容,漠然道:“倘若我说,这一个多月朝不保夕的日子,是我难得痛快的时候,你信吗?”

    昭衍当然不信。

    可薛泓碧是信的。

    一瞬间,方咏雩此刻的神情与五年前命悬一线时依稀重叠,昭衍恍惚了片刻,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眸中神色异常,这才故意道:“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向往那亡命之徒,都说有钱人多怪癖,方少主你这算个什么毛病?”

    这一路走来,方咏雩早已知道昭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本事,也不理会他话中带刺,只是苦笑道:“你不懂。”

    昭衍晃了下酒坛,道:“你若信得过我,不妨说到我懂。”

    他说话时,眼睛紧紧盯着方咏雩的脸庞,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可惜方咏雩比起当年长进了不少,面容冷漠如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封藏了起来。

    沉默片刻之后,方咏雩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最快今年,最迟明年,我就要跟阿萝完婚了。”

    昭衍一怔,竟没能接上他这句话。

    他不接话,方咏雩却不放过他,抬眸看了过来,意味不明地道:“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呃……”

    想到江烟萝,饶是精明如昭衍也难免尴尬,他踌躇了一会儿,试探着道:“恭喜?”

    方咏雩的脸色顷刻黑如锅底,他瞪着昭衍道:“就这?”

    昭衍耸了耸肩,无奈地道:“你们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不恭喜你们百年好合,难道还要骂你们早成怨侣?方少主,我这个人是有点嘴贫,可也晓得吉祥话该怎么说的。”

    方咏雩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冷凝的神情也裂了,竟有几分气急败坏地道:“你莫非看不出阿萝她对你……”

    剩下的话,方咏雩没说出口,两人心里已经明白。

    昭衍暗道一声“作孽”,惆怅地灌了一口酒,叹道:“天生丽质难自弃,非我所愿也。”

    方咏雩:“……”

    天生丽质他是没看出来,脸皮确实厚到令人叹为观止。

    “既然话说到这里,咱们不妨再说开些。”

    自古儿女情长最难分说,昭衍索性快刀斩乱麻,直言道:“江小姐自幼长于父兄呵护之下,此番是头一回历经江湖险恶,我不过是恰好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候,与其说什么情生意动,不如说是一时悸动罢了。”

    方咏雩难得如此咄咄逼人:“你当真对她毫无绮念?我不要你对天发誓,只要你扪心自问,你对她有没有那份心思?”

    昭衍将要出口的话一时堵在嘴边。

    年少慕艾,生死患难。

    昭衍确定自己心中尚无男女之情,可他也不能否认,江烟萝在他眼中已与其他人有所不同。

    她温柔美丽,腹有诗书,偏生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坚持和傲骨,无论是铁索桥上纵身一跃,还是深谷之下相伴相依,都足够昭衍把“江烟萝”这个名字铭记于心。

    倘若江烟萝不是方咏雩的未婚妻,如果昭衍不是背负九宫血仇的薛泓碧,他一定会为这样的女子动心。

    奈何这世上没有“假如”二字。

    默然半晌,他看向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我与她情分未深,缘分尚浅,不敢逾越情礼,今后各自欢喜。”

    方咏雩盯了他许久,像是在评估他言下虚实,目光竟有几分阴鸷。

    在这样的目光下,哪怕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昭衍只觉得胸中那股暴戾之气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勉强压抑住内息,冷下脸色道:“方少主,恕我直言,你我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她又是你的未婚妻,倘若你不为她死里逃生而喜,反而因为我们深谷相处心生嫌隙,倒不如一拍两散来个痛快。”

    “……抱歉,我并无此意。”

    方咏雩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他的神情很是纠结,似乎是遇到了什么不好启齿之事,倒没有恼羞之态。

    见他如此,昭衍意识到自己恐怕想岔了,遂问道:“那你究竟是何意?”

    “我……”

    方咏雩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在昭衍快要忍不住发作的时候,他忽然说道:“我只是觉得……阿萝她,有些古怪。”

第八十三章·变数

    闻言,昭衍微微一怔,他见方咏雩一改方才郁愤之态,眉头紧锁,显然陷入了纠结之中,便也正色问道:“何出此言?”

    方咏雩犹豫了好一会儿,模棱两可地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每当阿萝与我亲近,我心中不生欢喜,反而会惴惴不安。”

    昭衍没料想他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竟只憋出这么句话来,原本紧绷的背脊顿时一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情生意动,心猿意马,你若是能够波澜不惊,那才叫有毛病咧。”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说到此处,方咏雩欲言又止,忽地问起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看过飞蛾被蛛网黏住的模样吗?”

    昭衍道:“那自然是见过,又如何?”

    “蛛丝看似纤细脆弱,黏在身上却十分难缠,一旦飞蛾落在网上,即便拼命挣扎仍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困死或等待蜘蛛爬过来将它吃掉。”方咏雩看着手里的空酒杯,“面对阿萝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像是那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

    昭衍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了。

    他在十四岁时就认识方咏雩了,知道对方并非如外人眼中那样羸弱不堪,自然也不会轻视方咏雩的看法,从刚才这一个比喻里,昭衍听不出半点风月旖旎,只有惊疑和忌惮。

    电光火石间,昭衍心念急转,从香满楼惊鸿一面到深谷下六日相伴,以他自己的见闻经历而言,江烟萝的言行举止堪称无可指摘。

    然而,天底下哪个有情郎会把自己的未婚妻视若猎蛛,而将自己看作垂死飞蛾?

    方咏雩说这一番话,是故意诋毁江烟萝让自己远离她,还是诚心警告?

    念头来回转动,昭衍垂眸看向坛中残酒,语气带上三分愠怒:“方少主,你也算是个读书人,该知背后语人长短非君子所为,何况江小姐不仅是你青梅竹马的表妹,还是你即将过门的妻子。”

    “我——”

    方咏雩气结,也觉得羞惭难堪,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跟你说一件事,你自个儿听过就罢了,休要再对外人说起。”

    昭衍心下暗笑,面上仍皱着眉头道:“行。”

    “我是十岁那年认识阿萝的,做了快十年表兄妹,来往有度,不温不火,直到三年前我爹代我去海天帮提亲,两家力促这门亲事,我与阿萝的联系才紧密了许多,由此也得知了一些从前不曾听闻的事情。”

    “能够让你对如花似玉的未婚妻避之不及,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方咏雩踌躇了片刻,道:“阿萝五岁那年失足从假山上跌落,右腿从此落下残疾,无论她出落得怎样美貌,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于是她没上过学堂私塾,而是请了先生在家教授她诗书才艺。”

    时人风气开放,并不以女学为异端,大户人家聘请西席教授子女之事十分常见,以江烟萝的家世来说,这件事本该不值一提。

    昭衍思索了下,问道:“是女先生吗?”

    方咏雩摇头道:“那个时候,滨州一带虽然文风盛行,有名的女先生却不多,大半还是从秦楼楚馆里退下来的女妓名伶,请她们来家教导未出阁的少女,反而会使得学生名声有碍,于是江帮主精心挑选过后,请了一位少有才名的年轻举人作为西席,名叫岳聆涛。”

    岳聆涛是滨州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就考中解元,后来又中了举人,风头一时无两,偏偏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他意气风发时,家中寡母病逝,岳聆涛不得不守孝三年,悲恸之下生了场大病,本就清贫的家境更加雪上加霜,只好在病愈后暂且放下科举之心,寻个活计糊口,来自海天帮帮主的邀请算得上雪中送炭,自然万分尽心。

    那一年,江烟萝十二岁,岳聆涛二十岁。

    岳聆涛文采出众却手无缚鸡之力,在鱼鹰坞那般连洒扫婢女都会几招拳脚的地方犹如秀才掉进土匪窝,最跟他谈得来的便是学生江烟萝,他发现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不仅有一副好皮相,难得还冰雪聪明,无论他讲解了什么经义、布置了什么课业,江烟萝都能够按时完成,甚至举一反三,其天赋悟性远胜那些个自诩不凡的才子。

    因此,岳聆涛原本只是想赚笔银子补贴家用,见状倒真起了爱才之心,左右女子不能科举,他也没有敝帚自珍之心,既然守孝三年,便在鱼鹰坞留了三年,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

    “……阿萝能有今日的文采谈吐,岳聆涛可谓功不可没。”

    昭衍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不同寻常的意味,细细一想,眉头慢慢拧了起来,问道:“那岳聆涛相貌如何?”

    方咏雩道:“听说,是一表人才。”

    昭衍顿时明白了。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心花萌芽时,岳聆涛与江烟萝朝夕相处三年,他不仅容貌端正还文采过人,对江烟萝多有照顾,难免滋生出异样心思。

    一念及此,哪怕此时天黑月白,昭衍也觉得方咏雩头顶似有一朵青云飘过。

    他挥去不着调的想法,道:“那岳聆涛少有才名,想来是个心气高又知分寸的。”

    “不错,三年孝期满后,岳聆涛便递上辞呈,离开鱼鹰坞上京赶考去了,此后再也没有回过滨州,江世伯也令下人封口,不准再提起有关此人的事情。”

    “毕竟是三年相处,爱惜女儿名声也在情理之中。”昭衍点了点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海天帮的人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会在你这未来姑爷面前碎嘴吧?”

    方咏雩这次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看到的。”

    昭衍一怔:“你看到了什么?”

    “岳聆涛离开的时候,恰好是我跟阿萝订婚那年,当时她不在鱼鹰坞,而是跟母亲韩夫人去柳州老家小住,我爹带着我随江世伯一同前往,叨扰七日后终于说定了婚事。”方咏雩的神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那七天里,我教阿萝抚琴,在她书房里看到了一幅画。”

    那幅画是江烟萝亲手所绘,纸上晕开大片浅青色,青竹茂疏错落,水墨浓淡相宜,用极其简单的配色描绘出遗世独立的竹林书院,而在那书院大门外,一簇生长最茂盛的青竹后面,隐约露出了一只朱红缀铛的绣花鞋。

    落款是赠恩师岳聆涛。

    可是在这幅画背后,有一行铁画银钩的谢语——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昭衍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成了疙瘩。

    江烟萝这幅画的深意既含蓄又直白,红鞋代表了风华正茂的女子,竹林书院则代表着清隽如竹的读书人,女子在书院外翘首顾盼,却不敢露出身形容貌,正是少女欲吐不露的情意。

    仅从这一幅画里,不难看出江烟萝当时的心思。

    昭衍并不觉得江烟萝此举过分,令他心生不悦的是岳聆涛那句回答,短短一句古诗看似是拒绝,实则欲拒还迎,倘若真想拒绝女子真心,那便坦坦荡荡地说出来,而不是玩弄字眼。

    伪君子。昭衍在心里给岳聆涛下了判定,问道:“你是因此心生芥蒂?”

    “我岂是这般肤浅混人?”方咏雩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且不论我对阿萝并无男女之情,就算是有,量他也不敢在海天帮总舵对江家大小姐做些什么,既然发乎情止乎礼,断则断了,难道我还比不上他?”

    “那又是为什么?”

    “知道这件事后,我让人查了岳聆涛,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岳聆涛早已娶妻成家,发妻比他大了三岁,是个大字不识却很能干的贤惠女人,一直在老家替他打理田地农务,供他读书,而他……从不曾在外面提起自己的糟糠之妻,于是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已有家室。”

    昭衍眼眸微眯:“那后来呢?”

    方咏雩脸上不屑之色愈浓:“岳聆涛离开了鱼鹰坞,上京赶考,中了一甲头名,成了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榜下捉婿,得礼部尚书的青眼,要娶尚书之女,从此平步青云。”

    糟糠之妻固然贤惠,碧玉少女固然美好,哪比得上锦绣前程?

    昭衍冷笑一声,道:“倘若有人请我去宰这薄情寡义伪君子,我只收一文钱。”

    “一文钱够做什么?”

    “买张破草席给他收尸,再多就脏手了。”昭衍撇了撇嘴,“他既然要娶尚书之女,为免日后生出祸端,应该要趁状元还乡的机会与发妻和离吧?”

    方咏雩颔首,道:“是,可他没想到发妻性情如此刚烈,两人因此发生争执,那女人竟然点火烧了祖宅,跟他一起死了。”

    昭衍一惊,旋即问道:“确定吗?”

    “他老家就在滨州城乡野,这件事当时闹得不小,衙役从废墟里挖出一男一女两具焦尸,应是无误了。”

    “江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江世伯早已令人不得谈起岳聆涛,阿萝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有婚约在身,按理说是不知道的,但……”说到这里,方咏雩语气微顿,“这次我去鱼鹰坞,又一次在阿萝的书房中看到了那幅画,以为她是旧情难忘,结果仔细一瞧,发现些许端倪。”

    这幅画上,依旧是那座水墨晕染的竹林书院,可那簇青竹后的绣花鞋不复存在,换作了一位倚竹听风的白衣女子,海棠芙蓉,清丽出尘,正是江烟萝自己,那原本半遮半掩的书院大门已经敞开,一个空白的男子轮廓站在那里,似乎只等描线上色后跨出门来。

    这个男子没有容貌,身形轮廓也模糊,乍看像岳聆涛,又像天底下无数的男人,方咏雩委实猜不出来,又被江烟萝撞见,索性问她究竟画了何人。

    那时,江烟萝抿嘴一笑:“是我爱的人……等我遇到一个值得我喜爱的,也会真心爱我的男人,我就把他填在这画上,与我凑一对双。”

    可她已经快要跟方咏雩完婚,却没让他填补这片空白,当中真意不言而喻。

    昭衍听完了这段故事,总算是明白这对未婚夫妻缘何似亲实疏了。

    “恕我直言,你们这……何必呢?”

    昭衍揉了揉腮帮子,万分不解地问道:“你们俩虽然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可这婚姻大事不同儿戏,既然都没有这份情意,为什么还要勉强彼此?”

    方咏雩漠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我拒绝。”

    昭衍回想了下方怀远做过的事情,不得不承认方咏雩说的是实话,只好问道:“那江小姐又是为何?不是说,海天帮那位江帮主把儿子当根草,视女儿如珠如宝吗?”

    “慎言。”方咏雩瞪了他一眼,眉头却也皱了起来,“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一点,江世伯素来爱重阿萝,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阿萝不想嫁,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让她迈进宫城半步。”

    方怀远不容反驳的独断力促也好,海天帮不同寻常的态度应对也罢,这桩看似美满的婚事,从一开始就遍布疑云。

    武林大会。

    突然间,这四个字猛地袭上昭衍心头。

    方怀远为什么修改陈规,限制参与这次武林大会的人必须得是白道各派小辈?

    不外乎两点,一是趁老一辈们尚能支撑,未雨绸缪培养后生晚辈作为武林未来栋梁,二是通过这种方式与下任盟主缔结情义,尽最大成算使方家在交出大权后保留对武林盟的影响力。

    要想达成第二点,方怀远不可能选择交情浅薄的门派弟子,那么对他来说,最好的人选是谁?

    昭衍原本不确定,现在终于明了——江平潮!

    海天帮帮主江天养为何要在将亲妹嫁给方怀远做续弦后,又把亲女儿许给方咏雩为妻?

    亲上加亲,联姻结盟!

    江平潮的武功见识本就是白道同辈弟子中佼佼者,又有海天帮的庞大势力为依凭,一旦江烟萝与方咏雩成婚,临渊门跟海天帮两派亲如一家,由他作为下任武林盟主,可使两派获利最多,在江湖上的影响也将扩大至巅峰!

    换言之,这场武林大会的最终结果恐怕早已内定!

    一刹那间,昭衍终于知道方咏雩今晚提醒自己的真意了——

    方怀远也好,江天养也罢,他们为了这场武林大会筹谋许久,几乎押上了两个门派的未来,绝不会允许计划失败,江烟萝只能嫁给方咏雩,这桩婚事必须顺利圆满地举行。

    倘若让他们知道江烟萝对自己生出别念,影响到两派联姻的大事,即便明面上不好置喙,暗地里谁能不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看来你是想清楚了。”

    见昭衍神情变幻,方咏雩唇角泛起一丝冷笑,目光幽深如井:“阿萝惯是灵慧聪颖,诸般种种我既知晓,你说……她自己是不是心知肚明?”

    说罢,方咏雩收敛笑容,冷声道:“今夜言尽于此,个中得失只能自行思量,我还想静观月色,慢走不送了。”

    他竟是就这样下了逐客令。

    昭衍心头纷乱,也不跟方咏雩斗嘴计较,仰头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将空坛子往桌上一放,拂袖而去了。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树影中,方咏雩才将落在水面上的目光收回,怔怔望向昭衍刚才喝过的酒坛。

    二十年份的杏花汾酒,在醉仙楼里不算罕见。

    可混在酒水里面的清寒散,莫说是醉仙楼,放眼武林也不多见。

    方咏雩十五岁开始偷偷修炼《截天功》阳册,偏生体质属阴,又有寒症痼疾,修炼此功虽能治病延命却是阴阳相冲,每每都是痛苦不堪,于是设法找人配了此药,服用后全身发寒,以此抑制不受控制的阳劲。

    清寒散无色无味,不具毒性,但是药性极强,一般修炼阳刚内功的壮年男子服下此药都会遍体生寒、战栗不止,功力差些的人还会凝结寒霜,需得运功才能消解。

    即便方咏雩服用了五年清寒散,又修炼成纯阳之身,仍不敢多喝这些酒水,可昭衍一人喝了近两坛,连一点不适也没有。

    除非,他是比纯阳之身更上一层楼的至阳之体。

    “昭……衍……”

    短短两个字,被方咏雩反复喃念了十七八遍,几乎要把每一个字眼拆烂嚼碎。

    冷白近乎惨淡的月光下,方咏雩的一只手掌落在酒坛上,截天阳劲倾泻而下,只听“砰”的一声,那坛身裂纹遍布如蛛网,在他手掌移开刹那化为了齑粉。

第八十四章·姻亲

    今晚注定是一个无眠长夜。

    仙留城内有人辗转反侧,栖凰山上亦有人挑灯夜战。

    三更已过,中院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堂堂武林盟主的书房竟是如此简陋平常,几乎看不到一样豪奢摆件,三排卷轶浩繁的书架、两盏鲸油烛并一套红木桌椅,便是这间书房的全部了。

    方怀远一向喜好整洁规矩,他的书房不允许外人进入,全靠自己亲手打理清扫,将每一本书都摆放规整,今夜倒不一样,桌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和信报,当中还夹杂着几张信笺纸,看起来杂乱无章,他却恍若未觉般坐在书桌后,一页页翻阅这些书信。

    自从武林大会的消息传扬开去,江湖就无一日太平,随着端午将至,大批武林人士从四面八方赶来,原本还算清静的栖凰山如今快要人满为患,这些人里有宗门弟子,也有帮派门人,更不乏那恣意无忌的游侠儿,他们都是饮马江湖的浪荡子,哪怕同为白道中人也不曾少过龃龉,短短几天之内已经生出数次摩擦,武林盟作为东道主不好偏颇行事,亦不可一棒子打死一船人,负责接待的管事及弟子成日里焦头烂额,医堂那边的清火茶都快见了底。

    不过,这些事情归根结底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真正令堂堂武林盟主夜不能寐的另有其事。

    方怀远手里拿着两封密报,一份来自京城,一份来自西南。

    本月十八,今上寿诞,平南王遣王府长史陆羽上京献礼为帝祝寿,朝野诸人皆知平南王近年来动作频频,当朝力促太后还政的文武大臣里,起码半数人背后站着平南王的身影,是故这份寿礼甫一入京便被各方人士关注上心,只是他们猜来猜去,无一料到平南王送上的礼物竟是先帝血书战袍,更没料到陆羽在三日之后就横死街头。

    说是惊马坠亡,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今上登基已有二十四载,现已年过而立,仍旧沉迷声色玩乐,朝政大权由萧太后独揽在手,历经永安七年那场宋党之乱后,听雨阁顺势崛起,成为萧太后最为倚重的鹰犬,萧氏外戚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除却平南王这一仅存的实权藩王,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将也心思各异,国门之外的乌勒、西戎和东夷更是蠢蠢欲动,大靖江山看似盛世太平,实则已深陷内忧外患夹击之中。

    平心而论,萧太后虽是后宫女流,其城府手段半点不输男儿,她摄政二十四年,大靖的军事与经济皆发展繁荣,朝中真心拜服于她的臣子不在少数,可她不仅贪权,还重用外戚,滋长了萧氏一族难以遏制的欲求和野心,各方要处都遍布萧家人的耳目,连接成一张庞大复杂的罗网,她要这江山众生顺昌逆亡,由此将整个大靖推向深渊,这或许非萧太后初心所愿,却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若是在这一步退了,不仅是她自己,整个萧氏家族连同其盘根错杂的党羽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永安帝不是没想过与萧太后争权,可他自幼活在萧太后的阴影之下,堂堂帝王却被太后掌控生死言行,到如今已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平南王送上武宗留下的这件战袍,既是讽刺萧太后临朝称制祸乱朝纲,也是希望永安帝能够借此机会振作起来夺回权柄。

    事实证明,萧太后又一次赢了,平南王此举彻底激怒了她,才会不惜名声地将陆羽弄死在京城。

    陆羽之死,看起来是萧太后杀鸡儆猴,可方怀远心知肚明,这个醉心权欲的女人绝不可能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不智之举,她用这种手段杀死陆羽,其实是在以牙还牙,想要激怒平南王。

    平南王视萧太后为孽祸,萧太后何尝不将他当作眼中钉?然而,平南王就像个铁王八似的盘踞在西川,有镇守国门的功绩和十万大军在手,又是永安帝的亲九叔,即使路人皆知他心思不纯,只要他一日没有扯旗造反,萧太后就一日动不得他。

    他们是彼此的喉中刺,各自哽了二十四年,如今已到了不得不吐的时候。

    陆羽身亡的消息很快传开,不知多少耳目紧盯着西川,一旦平南王有所动作,这大靖的天……将变!

    看完最后一行字,方怀远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

    不仅是朝廷,江湖上已经风起云涌。

    聚集在栖凰山上的白道诸人尚且不算什么,麻烦在于黑道最近动作频频,自打补天宗联合弱水宫袭杀白道弟子、图谋灵蛟会的事情闹开,黑道那些阴私争端都一并爆发出来,以灵蛟会血腥清剿南海境内两派分舵为始,如今已发展到六魔门阵营分裂,补天宗为此蓄谋已久,又与弱水宫结盟在先,这两个庞然大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掉了排行第六的洞冥帮,位于第五的血杀门见风使舵向其伏首,原本排名第四的天邪教则与灵蛟会联合起来,黑道江山由此分割。

    天下大势莫过于分裂、平衡和统一,武林也不例外,可若是让补天宗统一黑道,白道大祸怕也不远了,因此灵蛟会绝不能输,至少在下任武林盟主成长起来之前,黑道格局最好维持现状。

    为此,方怀远不吝于暗中给灵蛟会一些助力。

    正思量间,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响,方怀远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皱眉问道:“谁?”

    门外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夫君,妾身为你煮了一盅参汤。”

    方怀远本欲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快速收拾了桌上狼藉,将那两封书信压到最下,道:“夫人请进。”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夫人捧着一张托盘走了进来,她将汤盅摆在桌面空处,亲手揭开了盖子,一股香气溢散出来,令方怀远精神一振。

    五参汤,由党参、沙参、玄参、丹参和苦参熬制而成,味道有些清苦,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回甘。

    方怀远近日来郁结于心的闷气,在一勺勺喝汤的过程中慢慢散开了。

    夫妻俩都深谙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直到方怀远喝完了最后一勺汤,这才笑道:“夫人今晚心情不错?”

    自打方咏雩一行人在梅县遇险的消息传来,江夫人就没有睡过一晚安生觉,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晚上就成宿做噩梦,一时梦到方咏雩中箭坠崖,一时梦到江烟萝和江平潮被人砍杀,身体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人也变得憔悴,只是不在方怀远面前叫苦,也不找他寻求无济于事的安慰。

    她连饭食也吃不下多少,今晚却有兴致下厨熬汤,可见是心情转好了。

    方怀远心念一动,脸上也有了喜色:“咏雩他们回来了?”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江夫人掩口轻笑,“适才有山下的眼线传来消息,说他们一行人已经抵达仙留城,下榻在醉仙楼,想来再过一两日就该回家了,还请夫君恕罪,妾身拦下了这则消息,是想要亲口告诉你。”

    方怀远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夫人有心了。”

    方咏雩是他的独子,方怀远岂有不心疼挂念的道理,若不是知道他们逃出生天,他哪里还能安坐在栖凰山?

    江夫人将揣在怀里的书信递给他,方怀远拆开看去,果真如她所说,探子还特意写明方咏雩瞧着身体无恙,就算有伤在身也该无碍了。

    如此一来,方怀远总算放下了提着的心,随着他精神松懈,连日来的疲倦一齐涌了上来,原本沉稳硬挺的身躯猛地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书桌上。

    “夫君!”江夫人一惊,连忙上前两步,可没等她伸手去扶,方怀远已经用手撑住了桌面,缓缓坐直了身躯。

    “没事,有些累了。”方怀远捏了捏鼻梁,“夫人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处理完这些就来。”

    江夫人担忧道:“夜深了,夫君明日再……”

    “今日事今日毕,哪能拖拖沓沓?”方怀远摆了摆手,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天养兄和谢掌门那边有消息了吗?”

    江夫人道:“今天后晌收到了飞鸽传书,家兄与谢掌门已经会合,不日就将抵达中州。”

    梅县消息传开后,原本放任门人闯荡的白道四大掌门都坐不住了,丐帮帮主王成骄第一个抵达栖凰山,望舒门掌门谢安歌和海天帮帮主江天养因为路途遥远,即便星夜兼程仍未赶到这里,眼看着大会日期将至,方怀远必得多加留意。

    闻言,方怀远点了点头,脸上凝重的神情缓和下来:“这些日子,山中事务繁忙,有劳夫人多多上心。”

    “夫君说哪里话,不过是妾身应尽之事罢了。”

    江夫人收拾了汤盅,却没急着离开,她面上浮现出几丝犹豫之色,好一会儿才道:“夫君,此番我兄长来此,除了武林大会,恐怕还要跟你商议咏雩和阿萝的婚期。”

    方怀远一怔,旋即笑了起来:“三年过去,他们也该成婚了。”

    江夫人面上却不见多少喜色,犹豫着道:“夫君,上次我们在清心居里说的话……”

    “夫人,方、江两家联姻之事早就传遍江湖,如今已过去了三年,方家若是悔婚,不仅对不起江家,还会在江湖上沦为笑柄。”方怀远打断了江夫人的话,原本和缓的神情复又冷肃起来,“此番遭劫,咏雩跟阿萝算是同生死共患难,他们既然在逆境中也没有抛弃彼此,日后就算面临风雨,我也相信他们能够一起面对……联姻固然是为了增进两家势力,可咏雩是我独子,我难道会害他不成?”

    “可是阿萝她——”

    话未说完,江夫人生生住了口,她盯着方怀远不容反驳的神情,心中千头万绪纠结如麻,最终只化作了一声叹息,苦笑道:“是妾身思虑不周,先退下了。”

    方怀远看着她略显狼狈的背影,忽然问道:“阿萝出了什么事?夫人你……可有事瞒着我?”

    江夫人的手臂微微一颤,汤盅险些滚下托盘,她不敢回头,勉强扯出一丝笑道:“没什么,只是阿萝毕竟为女儿家,事关终身,等她到了栖凰山,妾身还得去问问她的意思。”

    方怀远颔首道:“是该如此,夫人费心了。”

    直到关上房门,将托盘交给守夜侍女,江夫人脸上那丝笑意才渐渐消失,从腰封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信纸,神情变得苦涩起来。

    山下眼线的确送来了书信,可那封信里有两张纸,第一张是报平安,第二张却写了方咏雩一行人的相处情况,其中着重列出了江烟萝对待昭衍那不寻常的亲近态度。

    昭衍的身份在他们联名发告后已不是秘密,江夫人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寒山主人之徒,也晓得他在梅县大祸中力挽狂澜,即便未见其人,已经对昭衍升起了感激之情,正因如此,她不敢将这条消息递到方怀远面前。

    方咏雩跟江烟萝的婚事,从订下婚约那一日起,就不容许任何变故,但凡能够影响到两派联姻的人与事,都将成为方、江两家共同的眼中钉肉中刺,譬如……当年那个岳聆涛。

    江夫人虽然在十年前就嫁给了方怀远,可这件事当时闹得不小,嫂子韩夫人也曾来信向她诉忧,岳聆涛是江烟萝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也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他的结局并非如外人所想那般报应快意。

    岳聆涛的确是被火烧死的,放火的人不是他那发妻,事实上那个女人已经决定接受他的重金补偿与其和离,可没等他们离开屋子,那门窗已经被人从外面悄悄封死,有人将油脂和烈酒泼满了整间小屋,然后堆上木柴,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能够在滨州地界上行凶无忌,又将首尾处理得干干净净,即便江夫人不愿相信,也能猜到真相如何。

    无论岳聆涛有没有高中,也不管他是否变心,他挡了海天帮的路,下场就只有一个。

    因此,江夫人才会如此忧虑。

    她能够拦下一次信笺,总不能一直拦截下去,何况再过不久,方咏雩一行人和江天养他们都会先后抵达栖凰山,届时众人齐聚,难免看出端倪。

    江夫人将信纸攥成一团,沉着脸离开了。

    她并不知道,在自己走出院落后,又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护卫和侍女见到来人也不惊讶,他从廊下死角走出,在书房门外站定,也不伸手敲门,只是开口唤了一声“盟主”,那扇门便被内力荡开。

    方怀远已经收拾好了桌面,抬头见到来人,笑道:“浩明,你回来了。”

    房门关闭,那人直接跪倒下来,愧疚道:“属下有负盟主托付,使小公子险些有失,请盟主责罚。”

    他赫然是刘一手!

    刘一手原本是跟在方咏雩身边,一路将他们护送到了仙留城,这才提前离队赶回栖凰山复命。

    外人只知道他断臂之后苦练左手刀法名震江湖,唯有方怀远还记得他本名是刘浩明,连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只将自己当做是方怀远手里的刀。

    刘一手可谓是方怀远最为亲信的心腹,他让他保护自己的独子,也让他帮着处理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要事,既然知道这次劫祸非同寻常,怎么会因此怪罪于他?

    心念一转,方怀远收敛了些许笑意,沉声道:“大会将启,我手下正是用人之际,你此番护主不力的罪责暂且记下,等会儿自去领十鞭,其他过后再说吧。”

    “谢盟主!”刘一手松了口气,他不怕受罚,就怕方怀远再也不敢用他。

    揭过这茬,方怀远示意刘一手起身,问道:“来多久了?”

    刘一手直言道:“回禀盟主,属下在来的路上见到了夫人,不敢惊扰,于是守在门外。”

    那就是听到他们刚才说的话了。

    方怀远垂下眼,意味不明地道:“夫人瞒我的事情,你可知道是什么?”

    刘一手这回迟疑了下,到底不敢隐瞒,道:“属下猜测……许是跟那昭衍有关。”

    “怎么说?”

    “我等此番能够侥幸存活,得亏昭衍出手相助,此人是寒山的小山主,有勇有谋,行事灵便不拘一格,更是难得一见的英武侠士,各派弟子都与他交好,是个长袖善舞之人。”顿了下,刘一手抬眼看向方怀远,“逃亡途中,属下与他们分道而行,据闻在流霜河上,他们遭遇天狼弓率众追杀,江小姐跌落飞瀑,全靠昭衍奋力相救,他们两人跌落深谷,在那里相互扶持……六日有余。”

    方怀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大墨点。

    片刻后,他收起墨笔,问道:“此事……天养兄那边知道了吗?”

    刘一手硬着头皮道:“会合之后,秋娘与江小姐寸步不离,恐怕是瞒不住的。”

    “他们两人可有逾越之举?”

    “据属下观察,昭衍虽然有些轻狂散漫,却不是风流慕色之徒,只是……江小姐对他,似乎生出了些许好感。”

    孤男寡女,生死与共,着实容易滋生一些不同寻常的心思。

    倘若是旁人,方怀远虽不至于用上阴私手段,但也会设法扼杀萌芽,偏偏这个昭衍并非什么阿猫阿狗,而是步寒英的徒弟,寒山的下一任山主,方怀远不仅不能轻举妄动,还要设法在江天养面前回护一二。

    “……先行留意,不必管他。”

    沉吟半晌后,方怀远终是做出了决定,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抛了过去,道:“现在,你替我去沉香镇宜阳驿站接应一个人,记住——要瞒过上下耳目,悄无声息地把她安全送来。”

    刘一手接下令牌,看了眼上面的刻字,脸上微微一变,郑重道:“属下明白!”

    沉香镇虽然就在栖凰山脚下不远处,可是现在已经过了三更天,再不久就要天亮,到时候人多眼杂,难免有所疏漏。

    刘一手禀报完毕后立刻动身,书房里只剩下方怀远一个人,他本想继续处理事务,奈何此刻心烦意乱,已没了继续管那大事小情的心思,索性换了一张空白宣纸,略一沉吟过后,蘸墨落笔,龙飞凤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善如水,君子以作事谋始;

    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步泽履,君子以辨民安志;

    艮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注)

    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方怀远看着墨迹未干的宣纸,灯火在他眼中摇曳不休,就在它将要熄灭之时,他折起宣纸凑近灯盏,原本豆大的火苗在舔舐纸张后迅速燃烧,将那双冷沉的黑眸映得犹如血染。

第八十五章·上山

    翌日,昭衍起了个大早。

    长途跋涉至此,众人都难得轻松,哪怕勤奋自律如穆清也不禁赖了会儿床铺,其他人更是睡得不知朝夕,偏生昭衍昨晚听罢方咏雩一席话再未能入眠,用过早食之后瞅了瞅日头,见大家尚未起身,便向掌柜的要了一把二胡,坐在杏花苑里拉起琴来。

    二胡又名“奚琴”,本就是源于北方的民族乐器,昭衍在寒山生活了五年,自然是会些声乐的,可他这回存心要扰人清梦,左手按弦,右手持弓,略一沉吟之后,弓弦压上琴弦,猛地拉出一声嘶哑刺耳的怪响,像是锯木头,又像垂死的人在哀嚎,掌柜的在旁听了一会儿,耳朵生疼头更疼,连忙捂着心口跑出了杏花苑。

    吓跑了一个听众,昭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拉得越发起劲儿,琴声渐渐高亢,节奏也变得激荡,仿佛阴风怒号怨鬼哭,活生生把大好春光熏陶成人间地狱,屋里的人哪怕把自己裹成了春卷,用枕头死死压住脑袋,魔音依旧穿耳入脑,搅得人不得安好。

    “别他娘的拉了——”

    忍无可忍,江平潮披上外衣打开房门,率先发出一声暴喝,犹如平地落惊雷,打断了这阵催命魔音。

    琴声戛然而止,昭衍见好就收,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道:“江少主,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是要在床上摊煎饼吗?”

    江平潮撸起袖子就要过去跟他“晨练”,幸好被几个弟子拦腰抱住,站在旁边的李鸣珂听闻此言不禁摇头,觉得这位昭少侠若有一日英年早逝,恐怕赖不得天妒英才,全是他那张嘴自找的。

    不多时,众人都梳洗出来,聚集到大堂用饭,江烟萝面上仍有些惺忪,用手帕轻轻揉着眼睛,忽然发现方咏雩眼下有些青黑,遂关切道:“表哥,昨晚没休息好吗?”

    方咏雩回道:“嗯,做了个噩梦。”

    江烟萝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好奇道:“梦见什么了?”

    方咏雩不着痕迹地看了昭衍一眼,脸上浮现些许冷意:“梦到我走夜路时经过野坟地,一只死人的手从坟茔里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脚。”

    江烟萝不疑有他,只觉得他这梦着实吓人,连忙向穆清靠拢了些。

    醉仙楼既然是方家的产业,自然不会拿宰客手段用在少东家身上,按照平常价格算了房钱,江平潮掏出银票去柜台结账,其他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昭衍则向小二要了一只酒葫芦,装了满当当的杏花汾酒,目光却向四处打量,看到了不少眼熟面孔,唯独不见那个中年男子。

    他问过小二,得知那位客人天不亮便退房走人了,像是有什么急事。

    结账完毕,日头已上了三竿,众人启程动身向栖凰山赶去。

    栖凰山位于中州西北方位,离仙留城不算太远,方圆三百里都是武林盟的势力范围,即使有无数鱼龙混杂的江湖人士从四面八方赶来,谁也不敢在武林盟眼皮子底下造次,故而这一路走得太平顺利,等到五月初一这日,众人出了沉香镇一路疾行,总算赶在后晌抵达了栖凰山地界。

    天下名山俱有个传说由头,这栖凰山也不例外,只见此山有万仞之高,山林苍翠如乌云环绕,其中最多便是梧桐树,传闻在久远之前,有一只垂死的怪鸟从天而降,在梧桐林中栖息七日,滴血成焰,浴火重生,竟变成了美丽神气的凤凰,声鸣九霄,扶摇上天,只留下了这片百年不枯的梧桐林,山也改名“栖凰”。

    凤凰的传说难辨真假,栖凰山的巍峨凌绝却是近在眼前。

    行过七八里,高山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云雾漂浮如层纱,峰峦叠嶂似波涛,自下而上望不见山顶轮廓,只能依稀看到一些屋舍楼宇的影子,它们分布错落于山间各处,傍树依石,迎霜斗风,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建成,更不知经历了几代心血沧桑才得坚守岁月。

    来到此处,方咏雩便是当仁不让的主人家,他让随行的几名临渊门弟子散至外围,自己在前引路,既是取道便捷,也是带大家观赏风光。

    “栖凰山抱山环水,共有三峰,其中浩然、乾元两峰不对外开放通行,擎天峰位于南面,山势起伏较低,便于人马来往……”

    方咏雩的讲述并不有趣,如江平潮、穆清等人也不是头回来到栖凰山,这番话主要是为了照顾昭衍和那些第一次来此的弟子,初至这武林圣地,他们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其他人也不嫌耽搁,说说笑笑地往前走。

    昭衍一面跟大家搭话,一面将沿途路径和风景都记在心里,不知不觉间,方咏雩已经从自然风光说到了武林盟的历史,旁边冷不丁有人发出一声嗤笑道:“三十三年前,方玉楼老前辈在第一次武林大会上力压群雄,成为初代盟主乃是实至名归,天下豪杰无不佩服,可如今这位方盟主嘛……见面不如闻名咯。”

    方咏雩的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武林大会日期将近,栖凰山上下每日都是人来人往,这条路上此刻除了他们一行人,还有许多江湖客,可任他们七嘴八舌,也没谁真敢在此说半句武林盟主的不是。

    周围的人都停下交谈,纷纷扭头向那人看去,只见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一身淡青色的文士长衫,头戴玉冠,手握折扇,生得眉目温润,气度柔和儒雅,四名随从跟在他身后,两男两女,模样都俊俏好看,看着像是个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而非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更不似大放厥词之辈。

    可他不仅说了,声音还不加遮掩,令周遭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目睽睽之下,方咏雩拦住了怒不可遏的石玉等人,脸色微沉道:“请阁下慎言。”

    文士笑道:“在下有哪处说得不对?”

    “你放狗屁!”人群里一个汉子骂道,“方盟主当初在第二次武林大会上败尽群英,又有攻打娲皇峰、围剿傅老魔之功,十五年来为武林白道殚精竭虑,岂是你个酸秀才能轻侮的?”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不少义愤填膺之辈甚至要出手教训,那四名随从脚步一转,将文士牢牢护在中间,不远处的守山弟子见势不妙,迅速带人赶了过来,问清缘由之后脸色亦是难看,到底没忘记身份职责,将快要混战起来的人群强行隔开,总算止住了干戈。

    若是个识时务的人,此刻就算不赔礼道歉,也该知趣闭嘴,可这文士不晓得是骨头硬还是有恃无恐,兀自笑道:“巨阙剑固然名震江湖,但是方怀远输给了名剑藏锋步寒英,能够成为盟主候选人也是因为步寒英出身关外,又在讨伐沈喻时瞎了一只眼,后来步寒英更是退出中原,不曾参与第二次武林大会,否则哪里轮得到他来坐这个位置?至于围剿血海玄蛇傅渊渟……呵,此事过去才五年而已,真正杀死傅渊渟的人究竟是谁,诸位心里当真不清楚吗?”

    “步寒英”三个字一出,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有些人即使不再沉浮于江湖,他的声望依旧不减反增,尤其是对那些知道旧年过往的人而言,这文士的话虽不中听,却是事实。

    武林盟成立于平康十七年,同年召开了第一次武林大会以选举初代盟主,白玉剑方玉楼是那场大会当之无愧的胜者,而在当初那代后起之秀里,方怀远只是名列第二,真正打入最终决战、以三招之差惜败于方玉楼的人是年仅弱冠的步寒英。

    倘若步寒英是中原人,倘若他没有瞎眼闭关,倘若他没有退出中原……如今的武林盟主姓甚名谁,当真不好说。

    方咏雩的脸色阴沉如水,其他同伴也面有不虞,心思敏感如江烟萝、穆清等人更是侧目觑着昭衍神情,但见他无喜也无怒,仿佛置身事外般,只将目光落在那文士身上。

    半晌,方咏雩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那文士掸了掸衣角微尘,道:“在下杜允之。”

    方咏雩微一皱眉,任他怎般回忆也想不起江湖上何时出了这号人物,倒是李鸣珂眼神微变,开口发问:“北屏州琅嬛馆的杜允之?”

    这一下,文士总算笑得真切了些,冲她微微颔首,赞道:“正是在下,不愧为镇远镖局的大小姐,眼力阅历非同凡响。”

    他们一问一答间,在场已有人反应过来,穆清惊愕道:“北屏州……琅嬛馆……是那个号称‘通天耳’的琅嬛馆吗?”

    琅嬛,在神话传说里是天帝藏书阁的名字,后来被文人雅客用以比喻藏书众多,若非世代书香底蕴深厚,没有哪个读书人敢以琅嬛自诩,更别说用作题名。

    纵观整个江湖,百十年来也不过一个琅嬛馆,无人知晓它何时成立,也无人得知它总舵所在,它就像一株无形的参天大树,将无数根须悄然扎入各方势力的地盘上,渗透表里,窥探隐秘,似乎只要在这世上存在过的人与事,就没有一个能逃脱琅嬛馆的情报刺探,而这些情报将会被汇总成书卷,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珍藏起来,直到有人肯付出高昂代价将之买走。

    不同于某些故弄玄虚的情报势力,琅嬛馆的宗旨从来直白坦荡,那就是钱。

    无论买主是黑是白,无论他们行善作恶,只要给足了钱,琅嬛馆就会交付与之等价的情报,他们在这方面算得上有操守,从不泄露买主身份,也不追究情报去向,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一度是江湖上最为炙手可热的情报组织。

    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烟云,十六年前,北屏州某座城池突起大火,火势蔓延了整条街道,大半屋舍都付之一炬,烧死了不知多少人命,最终查明是有家破人亡的赌鬼想要用火油和白磷跟赌坊同归于尽,没想到当晚是大风天,白磷又见风易燃,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这场大火,直到他们发现再也联系不上琅嬛馆,原本遮掩严密的线索也在失去主人操控后逐渐暴露出来,大家一路顺藤摸瓜,惊愕地发现琅嬛馆总舵原来就在北屏州,外表是一间不起眼的古董当铺,位于那座赌坊隔壁,当铺里的人都在那晚被火烧死,里面的东西也尽数焚毁。

    自此,琅嬛馆的秘密暴露于天下人面前,却也失去了它的意义和价值,许多人都猜测这场大火根本就是冲着琅嬛馆去的,可是人证物证俱全,连放火的赌徒也供认不讳,官府和江湖通力合作调查了小半年,最终不得不承认琅嬛馆被烧毁这只是场意外。

    堂堂江湖第一情报组织被赌徒的报复殃及被毁,这个结果不知让多少人目瞪口呆,一时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更有人说琅嬛馆认钱不认理才遭了天谴,活该报应云云。

    从那以后,琅嬛馆绝迹于江湖,迄今已有近十八年,直到这次武林大会的消息传遍江湖,大大小小的情报组织都如同闻腥水蛭般活跃起来,其中就有琅嬛馆再现的消息,一个名叫杜允之的年轻男子自称重振琅嬛馆,将在大会开幕之前发布七秀榜,预测七名即将大放异彩的白道少侠,并豪掷十万两白银开盘坐庄,赌最后赢家一定是这七人之一。

    十万两白银,无数人奋斗几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财,这消息一出堪称震惊江湖,可这杜允之就像昙花一现般没了踪影,琅嬛馆的情报买卖也没有重新开放,仿佛只是某个人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大家骂了个把月不见后续,便将其抛诸脑后,没想到今日会遇到正主。

    一时间,那些原本作壁上观的人也围拢过来,有人讥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说话不作数的空口人!怎么着,拿不出十万两白银,编不出劳什子七秀榜,恼羞成怒来这里找茬?”

    杜允之不屑看这些人一眼,只将折扇一开,“跳梁小丑”四个大字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打在那些讥笑他的人脸上。

    江烟萝忍不住低声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比阿衍哥哥更招恨的人啊……”

    昭衍闻言翻了个白眼,道:“说我坏话就别当着我的面,好吗?”

    江烟萝眨了眨眼,笑得促狭:“可我要是背着你说你坏话,那才是大不好吧?”

    昭衍一噎。

    他们这厢窃窃私语,方咏雩脸上神情却未见缓和,望着杜允之沉声道:“步山主当初在中原武林除魔卫道,后来坐镇天门十八年,江湖上人人敬仰,可武林盟主之位是靠大会推举,白道诸位英雄作为见证,我父这些年所做之事虽不好妄议功过,却敢说得上无愧于心,倘若杜馆主只以旧年恩怨论短长,故意挑拨是非,琅嬛馆又与市井何异?”

    杜允之笑意不改,将折扇翻转过来,背面却是一幅水墨画,但见画上天空阴云垂地,荒芜草木掩映着一方阴森山洞,那洞里黢黑一片,仿佛有黄泉恶鬼藏匿其中,而在洞口之处有一朵花破土长出,猩红如血,成为整幅画上唯一的亮色。

    方咏雩冷厉的神情霎时裂了,大脑陡然间一片空白,寒意伴随着恐惧从心底升起,只能依稀听到杜允之慢悠悠地问道:“好一个无愧于心,那……他愧不愧对你们母子呢?”

    这一句话,杜允之把声音压得很低,除了方咏雩之外,谁也没有听到。

    可昭衍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蓦地一变,他盯着那幅画,记忆如同长河倒转,恍惚间又回到了五年前在绛城跟方咏雩共患难的那晚——

    方咏雩五岁那年,方怀远跟发妻带着他一起回乡给方玉楼扫墓,途中遭遇生花洞余孽的袭击,他和娘亲被抓走,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熬了十二天,那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被凶徒截断十根手指,最后没能等来丈夫的解救,而是在沦为要挟后死在了丈夫剑下,成为方咏雩一生的梦魇,也是他跟方怀远感情破裂的根源。

    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当年的薛泓碧才决定救方咏雩一命。

    隐藏多年的伤疤在猝不及防时被人撕开,痛得鲜血淋漓,方咏雩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瞳在这刹那晕开血色,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往前冲了两步,笼在袖中的双手屈指成爪,眼看就要破袖而出,直取杜允之咽喉。

    可没等他暴怒出手,肩膀猛地被人按住,昭衍不知何时到了方咏雩身后,沛然内力贯体而入,压制住方咏雩翻涌激荡的真气,强迫他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方咏雩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他侧过头,眼中凶光毕露:“放开!”

    昭衍干脆松开双手,可不等方咏雩发难,他两臂变招使了个巧劲,将人推回后面,同时脚下一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竟然穿过四名随从的包围欺近杜允之,轻巧夺过折扇,五指用力一捏,扇骨顿时散了架,上等的洒金纸面也被撕裂开来,好好一把扇子成了没人捡的破烂。

第八十六章·初试

    这条路很宽,又有讥讽武林盟主和琅嬛馆再现两件事先后出现,许多走在前面的人也调转回来,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少说也有百十来人。

    如此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眼睛都有几百双,却没有谁能够全然看清昭衍的身法,即使知道他没有向自己发难,背后也升起了一股寒意,围在杜允之身边的四名随从更是脸色大变,伸手就要拔剑。

    “退下!”

    杜允之喝止了他们,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昭衍,由衷赞道:“小山主,好轻功啊!”

    昭衍一点不意外他识破自己身份,只是笑道:“这点微末伎俩还不算什么。”

    “哦?”杜允之面露好奇,“那在小山主的眼里,怎样的轻功才堪称一个‘好’字?”

    昭衍唇角上扬:“比如说,在一炷香内把你提到擎天峰顶上,再从那儿扔下来,好让这穿堂风帮杜馆主醒脑清口。”

    杜允之终于笑不出来了,他能看得出昭衍没开玩笑,遂垂眸道:“在下一时失言,得罪了小山主的朋友,这便赔个不是。”

    这话乍听是认怂,实际上暗讽方咏雩身为武林盟主之子,在自家地盘上还需仰赖外人出头,在场许多人都脸色铁青,却听昭衍发出一声冷笑,直言道:“看来杜馆主着实是不清醒,连在哪里得罪了我都不知道,还要拉人下水才知放话。”

    杜允之皱起眉,冷声道:“那就请小山主赐教,也好让在下明白一二。”

    “我师父素来淡泊名利,与方盟主也曾有出生入死的交情,你句句拿家师做由头贬低方盟主,非但挑拨寒山和武林盟的关系,也是不将他老人家放在眼里。”昭衍的左手轻飘飘落在杜允之肩头,他笑得温和可亲,眼神却锋利如刀,“圣人常言天地君亲师,在下父母早亡,师父就是我半个爹,我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睚眦必报。”

    那只手掌看似轻柔无力,实则坚硬如铁,即便杜允之提起八成内力也不能与之抗衡,只觉得面前这人犹如一座钢浇铁铸的山,随时可能将自己压死,肩膀传来阵阵剧痛,骨头仿佛要被这五根指头生生捏碎。

    他心头骇然,果断认怂道:“今日是在下出言不逊,还请小山主代师受礼,也请方少主恕罪。”

    这杜允之也算是个人物,说罢便俯身行礼,向昭衍和他背后的方咏雩各鞠了一躬。

    方咏雩眼中的猩红之色缓缓褪去,他盯着前方人影,拳头紧了又松,神情晦暗不明。

    江烟萝看了他一眼,适时出声打圆场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

    既然杜允之赔了礼,昭衍也不打算在此多做纠缠,他松手转身,却不料杜允之追了上来,主动带着四名随从落后些许,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这个人真讨厌。”石玉兀自愤愤不平地嘟囔道。

    穆清也有同感,叹气道:“没办法,上山只有这一条路,我们走快些吧。”

    江平潮等人纷纷应和,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总算将杜允之五人都远远甩开,原本有些压抑的情绪重新欢快起来,唯独方咏雩依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直到他们走出长石阶,又绕过一片山壁,前方树林渐渐稀少,地势也变得平坦开阔,隐隐传来了一阵水声。

    昭衍抬起头,只见远处有一大片湖泊,岸边聚集了不少人,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榕树下耸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有三个大红刻字——八卦潭!

    他一挑眉,问道:“这些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也有热闹可看?”

    刚才被人当热闹看过的方咏雩狠狠瞪了他一眼,心头快要凝结落雨的乌云倒也随之散去,没好气地道:“八卦潭里可没有热闹。”

    栖凰山囊括三峰,一条宽敞大河恍若龙蛇盘踞于此,将这座大山环抱其中,乃是一道护山天堑,而在三峰之中,两代武林盟主耗费数十年心血,依据各峰山势地利修建岗哨密道,尤其是对外开放的擎天峰,说是遍地机关也不为过,莫说是初来乍到的外人,就连入门两三年的弟子也难以掌握全盘,进出都得由专人领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惊起各方守卫呼应,可谓铁桶一般。

    三峰之中以擎天峰水泽最为丰茂,方玉楼当初年老力衰时为了给这里增设一处防卫,便令人在此地挖掘开拓,将附近几处湖泊打通连接,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水潭,水底布置了许多机关,仅靠两条栈桥连接,两岸山壁、水潭中心各设有岗哨,轮班交替,昼夜不息,负责查验来往人员的身份,若验证无误便放下栈桥引人过去,若发觉不对,不仅栈桥沉入水底,所有机关会在同时启动,届时一呼百应,来者插翅也难飞。

    “……水底机关是由已故阵法大家高玄明老前辈一手设计,据说暗含八卦推演之道,共有六十四重变化,于是这里被称作‘八卦潭’,前面那些人应是在等待验证身份。”

    听罢方咏雩一席话,众人都有些明悟,江烟萝看了看天上日头,又看了看数不尽的耸动人头,不禁用手掌扇了扇风,苦笑道:“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呀?”

    “无须多久。”

    一道讨人厌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齐齐扭头,只见那杜允之已经赶了上来,满脸和气笑容,仿佛刚才的冲突口角不曾发生过。

    方咏雩一见此人便没了好脸色,穆清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道:“杜馆主何出此言?”

    “武林大会即将开始,栖凰山必定人流暴增,方盟主早已加派人手管理此事,倘若只是查验来人身份,即便一时半会儿做不完,也不会使人群聚集至此,何况你看这些人的脸上没有不耐之色,反而是兴奋和忐忑居多。”

    一会儿不见,杜允之手里换了把崭新折扇,他这一回学了乖巧,月白伞面上只有几簇青竹,半个字眼也不曾见。

    此人说话虽不中听,倒分析得头头是道,方咏雩示意石玉挤进人群打探消息,后者不一会儿就抹着热汗前来回报道:“少、少主,前面正在举行初试呢!”

    原来,这次武林大会虽限制了比斗人员的年龄辈分,却不禁宗门之别,连那些无门无派白道游侠儿也可报名参与,极大激发了江湖后生们的热情,参会人数比前两次翻倍不止,方怀远不得不为此修改大会章程,增设了一场初试提前筛选优劣,而初试地点就在这上山必经的八卦潭。

    一眼无边的水潭里,两条栈桥已经沉入水底,以中心岗哨为阵眼,按照八卦方位在周遭竖起八根又长又高的旗杆,上面不仅挂有卦象旗,还各悬着一面巴掌大小的八卦镜,潭边都被一圈铁索围了起来,只在两岸各留了一道入口,前来参会的白道人士必须在验证身份后才可接受考验——八人为组,八组一轮,每轮一炷香的时间,禁用兵刃和暗器,每人只能凭借两根竹竿在时限内过潭,要求双脚不能落水,一旦失足跌入潭中就算输,不可再战。

    让昭衍觉得有意思的是,这初试还有一条规矩,顺利过潭只能算通过初试,可要是能够抢到一面八卦镜,那就能够免于参加第一轮的擂台海选,以便养精蓄锐应对接下来的挑战,对于每一个参会者而言,这都是能让他们欣喜若狂的好彩头,大部分人都会因此铤而走险,放弃较为稳妥的过潭方式而选择与人争抢,而这些掂量不清自己本事的人往往只会迎来落败结局。

    如他所料,自打初试开始,已经有三轮共一百九十二人上去接受考验,即便他们分成八组,也会有人为了八卦镜试图攻击其他阵位的对手,几乎打成了一团浆糊,最终成功过潭的人不足两成,其中只有六人抢到了八卦镜。

    那些落水失败的人如丧考妣,不是没有试图求情重来甚至闹事的,却都被早有准备的守卫镇压下来,不多时,人们都冷静下来,开始窃窃私语商议对策,原本拥挤不堪的人群也散了开来。

    昭衍一行人趁机占据了前位,近距离观察这八卦潭,昭衍目光一扫便将八个阵位都记在心里,发现那悬挂八卦镜的旗杆有三丈许高,提供的竹竿却只有一丈来长,再加上对手干扰和水力影响,这场比试只有两类人胜算最高,一是轻功高强之辈,二是以力破巧之人。

    “有点意思……”

    喃喃一句,昭衍回头看向众人,问道:“我想上去试试,谁愿与我一起?”

    江平潮早已看得手痒心痒,当即应道:“我来!”

    方咏雩虽是临渊门的少主,对外却是个不会武功的病弱公子,自然不会参加劳什子比斗,主动带着石玉和江烟萝退后,其他人商议了一番,穆清和李鸣珂暂缓观战,另有十来个弟子越众而出,随昭衍和江平潮前去报名。

    先前侃侃而谈的杜允之这回倒是安分,查验过身份便带着随从退到老榕树下,折扇遮掩了他小半张脸,树荫又掩去了他眼中神色,谁也看不清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有了前面三轮堪称惨况的比试结果,剩下的人都无比珍惜这唯一一次机会,皆打着观战学习的如意算盘,昭衍一行人在岸边等了好一会儿,才陆陆续续有人上来报名,可是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八人,还差六个才满一轮。

    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负责裁判的小老头都已等得不耐烦,正打算放他们进去,人群后方忽地传来一声呼喊:“且慢!”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后面山道上有一行人匆匆赶来,他们个个衣衫褴褛,不少人还披头散发形容脏污,左手捧碗右手执杖,腰系竹笛,脚穿草履,身后还背着布袋子,少数几名衣着干净的人走在前面,身上或多或少有几个大小补丁,束发也只用木簪和布绳,显得十分朴素。

    见到这些人的打扮,众人都是一惊,不知是谁最先出声道:“丐帮!”

    若说镇远镖局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镖”,丐帮便是当仁不让的“天下第一帮”!

    同为白道四大门派之一,丐帮人数最多,在江湖上分布最广,他们有些人是街头上臭不可闻的叫花子,有些人是市井间平淡无奇的商贾小贩……各州各地、上下阶层几乎都有丐帮的耳目,他们是这江湖上不可或缺的一股庞大势力,即便是手眼通天的朝廷,若不能做到“天下无乞”,便不可取缔丐帮的存在。

    之前遭遇截杀时,穆清就曾前往越州分舵寻求丐帮弟子的帮助,才在后来围剿双子峰时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可惜她去得不巧,原本在越州主持事务的少帮主王鼎已经动身离开,以为对方已经赶往栖凰山,没想到现在才抵达这里。

    既然是参加武林大会,这一行丐帮弟子的年纪都不算大,除了两名负责看顾的长老,就属那走在正前方的年轻男子地位特殊。

    他看起来跟江平潮年岁相仿,身量略矮一些,浓眉大眼,面庞削瘦,容貌平平无奇,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说得上爽朗可亲。

    若只观其外表,任谁也无法将此人与江湖盛传的“武疯子”联想到一起。

    直到他们走到近前,这年轻男子看完了张贴在立牌上的规则告示,抬手在名册上提笔按印,昭衍才敢确定他就是王鼎!

    因为他那一双手!

    江湖上人尽皆知,丐帮的少帮主生来就带有残疾,他的左手没有小指,右手却是个六指儿,因此练习拳掌功夫频频受挫,连他父亲王成骄都快要放弃了,孰料王鼎年纪小气性高,竟然提刀斩去了那根畸形的指头,在大拇指外侧留下了一道永远的伤疤。

    在王鼎成名之前,许多人都拿天生畸形的事情嘲笑他,前些年丐帮大比的时候,不止一些觊觎未来帮主之位的弟子争先恐后地向他挑战,就连个别心思浮动的舵主也按捺不住,借机向王鼎发难。

    他们都后悔了,却是悔之晚矣!

    那一双畸形的手,仿佛是野兽的指爪,非但能够轻而易举地洞穿木石,还可凭借空手之力折断刀兵,灵活如蛇,刚猛似雷,即便有人恼羞成怒打出暗器,那十三柄淬毒镖也被他运指如飞地接下。

    那一次丐帮大比,王鼎从第一轮擂台打到了最后一轮,连战三十七人,连胜三十七场,夺下了不下十柄兵器,踢断了三根两人合抱粗的台柱子。

    一战成名!

    成名后,原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黑白两道人士终于开始关注王鼎,在他十八岁那年,王鼎在南海与灵蛟会六大高手之一的蟒夫人狭路相逢,他想要救下陷落敌手的长老和帮众,就得直面蟒夫人及其麾下杀人如麻的部属,要么死在他们手里,要么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

    王鼎既然活到了现在,那一战结局自然是第二种。

    蟒夫人死不瞑目,她修炼白蟒经,一身筋骨犹如蟒蛇,看似柔软实则力大无穷,曾用双腿绞断过数名白道高手的腰椎骨,扼断了不知多少活人的脖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生生掐死。

    从那以后,江湖上少了一位蟒夫人,多了一个武疯子。

    现在,这个武疯子就站在八卦潭边,不仅笑得和气,还主动跟身边的人交换了姓名,得知昭衍和江平潮的身份来历后,他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起来。

    “没想到会在此遇到江少主和小山主,久仰大名了。”

    王鼎向他们抱拳行了一礼,不无遗憾地道:“若早知道各位要经过越州,我一定多留几日,咱们一块儿赶回双子峰,杀得那些狗贼片甲不留!”

    江平潮闻言大快,觉得这位王少帮主的脾性颇对自己胃口,两人很快熟络起来,昭衍环着胳膊笑而不语,却不想那袖手旁观的杜允之忽然凑了过来,对他低语道:“小山主,我这儿有笔生意想要跟你做。”

    “生意?”昭衍一挑眉,“什么生意?”

    王鼎跟江平潮正聊得热络,那厢还在登记名册,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除了彼此之外,谁也听不清楚。

    杜允之道:“小山主初入中原,难免对这些后起之秀缺乏了解,尤其这位王少帮主实非庸手,倘若贸然跟他对上,恐怕要吃大亏……在下不才,手里有一些秘密情报,能助小山主一臂之力。”

    昭衍似笑非笑地问道:“在场这么多人,其中不乏江少主这般财大气粗之人,杜馆主怎么会找上我这穷酸?”

    杜允之半掩折扇,笑道:“实不相瞒,依在下之见,在场能与王少帮主争锋者唯有小山主一人而已,琅嬛馆如今百废待兴,正是广结善缘的时候,小山主在泗水州为三派弟子涉险相救,义气传遍江湖,在下是真心想要与小山主交个朋友。”

    “那么杜馆主知不知道,我最喜欢跟哪种人交朋友?”

    杜允之正色道:“请赐教。”

    “简单,我喜欢不太聪明的人。”昭衍收敛了笑意,“有些人知道得太多,想得复杂,死得更快呢。”

    杜允之的脸色顷刻变了。

    那一瞬间,他眼中飞快闪过了一抹复杂情绪,除了意料之中的恼怒,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可惜没等昭衍看出更多,折扇又掩去了杜允之的面容,他侧身过去,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小山主,你知道王鼎为什么被称作‘武疯子’吗?”

    昭衍看向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两人,道:“愿闻其详。”

    杜允之脸上重新挂起了笑意,目光幽深:“因为他一旦动武就难以收手,败在他手下的人大多只有两种下场,残废或者死。”

第八十七章·争渡

    主持本轮初试的小老头看着年老不堪用,实则是个妙人。

    他瞧出了这一伙人抱团成堆,在分组时故意将其拆分打散,好巧不巧,昭衍跟王鼎都被分到乾组,同组六人里只有一个丐帮弟子并一名临渊门弟子,剩下四人皆是素不相识。

    “规矩都在告示上写明了,老朽这里再多说两句,尔等不准动用刀柄暗器,更不许用毒药一类鬼蜮手段,如果有人做下此等行径,立即驱逐下山。时限一炷香,脚踏彼岸方算通过,一旦落水便是输,没有重来机会,能持八卦镜过潭者记名入册,免去第一轮擂台大比。”

    小老头身量颇矮,中气倒足,一番话传入耳中犹如擂鼓,那些浮躁之辈顿时不敢再造次,乖乖站在原地不动。

    昭衍举目望向那八根立在水中的旗杆,此时日头正高,镜面反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心念一转,问道:“前辈,若是抢夺到其他阵位的八卦镜,算不算数?”

    小老头睨了他一眼,道:“算,不过一旦有人舍弃原有阵位,中心处的守潭人就会启动机关,所有旗杆难度将迅速下沉入水,夺镜难度会大大增加。”

    闻言,昭衍颇觉遗憾地歇了心思。

    交待完这些,小老头一挥手,早已等候在旁的几名武林盟弟子立刻上前分发竹竿,正如昭衍目测那般,两根竹竿都只有一丈长,连潭底也触不到,唯有那些特意放置在阵位中的石头才可勉强支撑,而每个阵位的落脚石都按照卦象布置,有的多有的少,昭衍将要去的乾位就只有寥寥三块长条石,既细又窄,上头遍布青苔,实在是“下下签”。

    待众人都拿好竹竿,便有专人对他们去往潭中心准备出发。

    八卦潭占地极广,又被人工扩建打磨,从上方俯瞰便如一面巧夺天工的圆镜,中心岗哨恰好占据正中央,以此为阵眼分布阵位,无论从哪一方出发,抵达岸边的距离都不差毫厘,可谓公平公正。

    香柱点燃,小老头厉声喝道:“开始!”

    一刹那,犹如狼群扑羊般,六十四人几乎同时动身,齐齐施展轻功向八方阵位扑去!

    小老头刻意将众人打乱分散,每一组里不见二三熟人,是故不必留劳什子情面好叫日后相见,不等落入阵位之中,已有人出手偷袭同组成员,个别人猝不及防,直接从半空中跌落,如下饺子般掉进水里,溅起老大水花。

    昭衍故意落后了一步,看着这番乱象直摇头,反应却是半点不慢,但见他身形一晃,避过一记侧面袭来的肘击,猛地翻转倒折,眨眼间掠到了那人上空,竹竿往下用力一点,正中对方后腰,立时将人打落下去,自己借力而起,竹竿凌空一扫,恰似秋风扫落叶,离他近的人反应不及,登时被两根竹竿劈头打脸,鼻血横流地倒飞出去,饶是有人横竿格挡,昭衍又是身躯下沉,一脚立在石头上,一脚用力提出,那倒霉的对手腹部吃痛,立即弓身如虾,竟是被他这一下直接踢回中心岗哨。

    就在这时,一记竹竿从斜后方疾刺而来,将将卡在昭衍一脚踢出的空档,他转身不及,唯有抬起胳膊将之夹在腋下,顺势一个扭转,竹竿应声断裂,身后那人也逼至近前,半截竹竿朝着昭衍面门悍然扫出,不是王鼎又是何人?

    正如杜允之所说,王鼎一旦动武就像是变了个人,刚才在岸上的温吞和气尽数不见,脸上带着一抹令人心悸的狂意,在昭衍出手之后,他就像是看到闻见腥气的饿虎,直接朝昭衍攻了过来。

    仗着身法灵活,昭衍压根不跟王鼎硬碰,顺着竹竿来向往旁一转,鱼儿似地绕过一道人身,那人措手不及沦为了挡箭牌,被竹竿迎面打中,脸庞当即肿起老高,倒也还算硬气,双手同时挥动,两根竹竿一左一右袭向王鼎,却见对方骤然拔地而起,上方一黑,来不及躲避,脑袋便被一脚踩中,后颈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若不是王鼎留了力气,这一下就能震断他的颈骨!

    饶是如此,这人依旧口吐鲜血,面色惨如金纸,直接扑面倒下,王鼎看也不看,仅剩那根竹竿在石头上一撑,身躯横展如旗帜,双腿化为钢鞭狠狠扫向昭衍。

    昭衍正以竹竿为支撑往上飞窜,察觉到劲风袭来,只来得及松手侧身,那根竹竿被王鼎一脚踢断,他心头一凛,如蛇一般绕着旗杆盘旋向上,王鼎亦施展身法向他追去,眼看两人相距不到一掌,昭衍猛然折身下落,一手揽住旗杆,一手挥动竹竿横扫四方,还在下方争斗的三人未料得他有此一招,其中一人被扫落下水,只剩下了丐帮、临渊两门弟子。

    那丐帮弟子最先反应过来,果断舍弃对手扑向昭衍,乞丐本就惯用棍棒,两根竹竿在他手里灵活无匹,一时如同蛟龙出水,一时又似猛虎下山,刚柔并济,进退得益,显然是拼着不通关也要将昭衍拖住!

    昭衍双手已空,眼见两根竹竿迎面而来,竟是不闪不避地冲了上去,左手翻转,右腕屈指,同时将两根竹竿抓在手中,脚尖用力一点石面,身体陡然间往上窜高,带着这名丐帮弟子离地飞起,恰好王鼎俯身冲下,这记人锤便似流星般呼啸而至,王鼎脸色微变,不得不临时变招,双手轮转如画圆,使了个巧劲卸下冲力,赶在那丐帮弟子头颅触杆之前将人托住。

    岸边众人已经看了三轮比试,还未见到如此精彩的打斗,不仅是乾位上兔起鹘落,其他阵位亦是打得有来有往,与先前那些混乱场景截然不同,不少人都忍不住叫起好来。

    小老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回乾位处,低声笑道:“好滑溜的后生,怕不是乌鱼精变的。”

    原来,在王鼎接住同门的刹那,昭衍与那临渊门弟子同时出手,有了在泗水州生死患难的默契,两人一上一下逼了过去,两害相较取其轻,王鼎果断避开昭衍下落一掌,与怀中人翻转交替,右手屈指成爪,直接抓碎了从下方斜劈而上的竹竿,去势未绝地袭向对方面门。

    未曾想,这一招正中对手下怀,但见那名临渊门弟子顺势躺倒,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手下滚了出去,单手在石面上一拍,身子借力而起,被昭衍一提一推,眨眼间窜上三丈高,探手抓住了那面八卦镜,而昭衍聚力双足,携千钧之势踢向王鼎二人。

    乾位只有三块落脚石,不足以让两人横身滚开,王鼎不得不松手闪避,与同门分散开来,昭衍一脚踏在中间那块长石上,并不急着追击王鼎,反而抓向那名丐帮弟子,一手握臂,一手抓腰部,如同霸王举鼎般将人举起,正赶上临渊门弟子折身下落,单足在此人身上一点,原已用竭的气力为之一缓,眼看就要飞向彼岸!

    “休走——”

    王鼎怒喝一声,纵身追了上去,探手抓住对方一只脚踝,那弟子心头大骇,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发现脚上如缠铁箍,分明是百十斤重的成年男人,竟被王鼎一把倒提起来,眼看八卦镜就要被夺,他当机立断地振臂一挥,直接将镜子扔向昭衍!

    昭衍一把扔开丐帮弟子,伸手就要去接,却不料那半死不活的人竟似回光返照般挣扎起来,于落水之际横斜身躯,双手抱向昭衍腿脚,竟是要拉他下水做个垫背。

    但凡轻功高强之辈,下盘功夫都要比常人稳当许多,昭衍自然不会被他拉动,可仅此一瞬迟滞,那镜子便与他错身而过,“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比斗规矩是不能落水,哪怕此刻出手或能将之捞起,也不能去做。

    岸上,李鸣珂脸色大变:“糟糕了!”

    同样在旁观战的杜允之唇角一翘,故作担忧地道:“武疯子好战如命,这下被激起了狂性,该如何是好?”

    王鼎之所以被称为武疯子,便是他越战越勇,但凡被他盯上的敌手,最终都是不死不休。

    江烟萝脸色煞白,强撑着道:“武疯子又如何?在武林盟的地盘上,就算是丐帮少主也不能肆意杀人!”

    “江小姐,今时不同往日,这武林大会上出手无忌,生杀之事屡见不鲜,倘若是死在比斗之中,顶多算是结下私仇,于公无损。”杜允之以扇遮住半面,目光不经意似的落在方咏雩身上,“小山主的武功固然高强,可王鼎早在十八岁时就能以寡胜众扼杀蟒夫人,今日一战恐怕……”

    “住嘴。”方咏雩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森然寒意。

    杜允之背后一凉,笑容却纹丝不变,他看着方咏雩转过身来,逆光之下,这个常年多病的温润公子竟显得有些阴鸷。

    他下意识握紧了扇柄,笑道:“方少主似乎有别样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方咏雩看了他好一会儿,那目光几乎化为实质,如毒蛇般窜进杜允之的衣衫下,在他背脊上扭来扭去,冰冷黏腻,带着一股瘆人的恐怖感。

    半晌,方咏雩才转过身,重新看向水潭,淡淡道:“昭衍会赢的。”

    “八卦镜已经落水,王鼎也已盯上了他,不管他想要转战阵位还是过水上岸,皆进退两难。”杜允之收敛了笑容,“小山主虽有挫败天狼弓之力,可被王鼎扼杀的蟒夫人却要比之更强,倘若易地而处,天狼弓不是武疯子的对手,而小山主未必能赢过蟒夫人。”

    方咏雩冷笑一声:“他没赢过她,是因为她死得太早。”

    杜允之眼珠转了转,重新挂起笑脸道:“方少主既然如此看好他,不如咱们赌上一把?”

    方咏雩原本懒得理会他,可是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问道:“赌什么?”

    “就赌这一战的结果,你押小山主,我押武疯子。方少主若是输了,就帮在下一个无关旁人、不伤天理的小忙,而在下要是输了……你想知道什么情报,琅嬛馆双手奉上。”

    “故弄玄虚。”方咏雩面露冷然,“你语焉不详,没有打赌的诚意,话不投机半句多,离我远些。”

    “世人都说方少主是天下无双的温润君子,没想到今日一见,这气性竟比方盟主还要大呢。”杜允之半点不恼,反而凑近了些,眸中流泻一线精光,“方少主当真没有想要知道的事情吗?有些事,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不仅是生者意难平,那亡人……也是死不瞑目呢。”

    最后一句话使了聚音成线的功夫,除了方咏雩再无人听到,他想到先前那把被撕毁的扇子,眼神顿时阴冷起来,同样回道:“你什么意思?”

    “十五年前,方盟主痛失发妻,方少主幼年丧母,如此惨剧不仅是生花洞余孽造成,方盟主也难免罪过,可你身为人子,当真没想过个中端倪?譬如……”杜允之缓缓将折扇合拢,“那些流亡之辈如何知晓你们一家三口的行踪,提前在半路设伏?你们母子俩被囚十二天,方盟主在这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以及,以方盟主的武功能为,千军取首不在话下,他是当真救不了晴岚夫人,还是说……晴岚夫人,必须得死呢?”

    方咏雩在这一刻,突然间停止了呼吸,气息沉入肺腑,五脏隐隐发痛,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攥得满手鲜血淋漓。

    杜允之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不再说话,也不敢在方咏雩身边多留片刻,走到了十步开外,倚着围栏继续观战。

    场外正在发生的明流暗涌,场上争渡的众人分毫不知。

    临渊门弟子拼着脚踝错位,好不容易从王鼎手下逃脱开来,见到镜子落水,顿时脸色大变。他与昭衍退到一处,眼看王鼎双足交错缠住旗杆,身体俯冲而下,两人同时出掌招架,只觉得这股力道澎湃庞大,仿佛一股巨浪迎头打下来,身躯不由控制地向后退去,激荡的水花已经溅上鞋跟,若非昭衍空出一手撑住他后背,下一刻他就要落水。

    “你先走!”

    事已至此,不等那弟子回应,昭衍撑在他背上的左手猛然变招,与王鼎相抵的右掌也屈指成爪,脚下劲力沉向大地,身子拔地飞起,同时将两人凌空抛开。

    昭衍能够举起数百斤重的巨石,这一臂之力非同凡响,那名弟子来不及反应,人已飞向彼岸,王鼎却没有穷追猛打,甚至没有试图挣脱桎梏,反而欺身而近,以肩为锤撞向昭衍!

    至此,乾位只剩下他二人针锋相对,一炷香的时间却还未过半,昭衍心思转动飞快,聚气护住心脉要害,生受了王鼎这一撞,身躯借力飞出,竟是舍弃乾位,朝着离他最近的坎位去了。

    坎位之上,原有八人只剩半数,江平潮赫然在列,眼见昭衍飞身而来,他先是一怔,旋即出手如电,竹竿如刀一般劈开大风,竟是朝着昭衍面门去了!

    电光火石间,昭衍生生按捺住闪避本能,任由那竹竿迎面击来,身如飞燕般扑向坎位旗杆,只见那竹竿几乎擦着他的脸颊掠过,正正对上王鼎的拳头,但闻一声爆竹般的裂响,这根竹竿竟是直接爆裂开来!

    若没有这一竿,如此饱含内劲的拳头就要轰在昭衍头上!

    看到那粉碎飞溅的竹竿碎片,坎位众人皆是心头大骇,昭衍一脚鹤立在旗杆顶端,眼见王鼎旋身而上,当即毫不犹豫地仰面下落,双脚倒钩尖端,旗杆被他借下坠之势生生弯折如弓,在王鼎飞至上空的瞬间,昭衍猛地松开双脚,快要拉成月牙的旗杆登时反弹回去,若非后者躲得及时,这一下就要在他脸上打出“楚河汉界”!

    王鼎避过这记暗算,同时伸手扯下旌旗,入手却不对劲,他微微一怔,站在顶端往下望去,只见昭衍抬起左脚,摘下了挂在脚腕处的八卦镜。

    可惜,只有半块八卦镜。

    另外半块在王鼎手里。

    昭衍的轻功不可谓不快,然而王鼎的身法竟也不逊色于他,在昭衍倒钩下坠的瞬间,王鼎的一只手已经虚晃而过,没能抓住他的脚腕,却劈开了八卦镜。

    破镜自然不能算数,八面镜子如今已去其二。

    与此同时,水下传来一阵闷雷似的轰隆声,所有的旗杆底座好似陷入猛兽巨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沉去,而那根香柱只剩下不到小指的一截!

第八十八章·过关

    两寸长的香能燃多久?

    正如小老头先前所言,一旦有比斗者转换阵位,八卦潭的机关也会随之启动,不仅是八根旗杆同时下沉,更有铁链伴随着“哗啦”声从水下飞出,眨眼间交织如渔网,有人猝不及防下被困其中,链子登时收紧,将他们牢牢束缚其中不得挣脱。

    一时之间,竟有不下七八人落水受缚。

    察觉到背后风声突起,昭衍的身子腾空而起,双脚夹住铁链一端凌空翻转,将那深埋水下的木桩机括生生拔出,随着他旋身一抛,铁链带动机括犹如流星锤般朝王鼎打去。

    王鼎看似疯癫入狂,实则尚存清明,眼见铁链袭来,他身在半空无处躲避,索性抬手转腕,化刚为柔使了个巧劲,避过木桩擒住铁链,猛地反手挥出,下方一人应声而倒,头破血流栽进水里。

    借此一合之机,昭衍脚尖连点铁链退回江平潮身边,低声道:“我引开王鼎,你迅速与其他人会合,先行过潭,莫要在夺镜上继续耽搁。”

    江平潮微怔,迅速扫视四周,发现非但旗杆下沉一尺许,连原本露在水面上的落脚石也往下沉去,除了尚存的几根竹竿与纵横成网的铁链,众人再无立足之处,委实不可久留。

    他皱眉道:“王鼎不是好对付的人,让他们走,我留下助你一臂之力。”

    昭衍毫不留情地道:“你轻功不如我,反而束手束脚。”

    说罢,他也不管江平潮是否气了个倒仰,左手曲肘将人撞开,右手翻转如莲花绽放,接下王鼎飞扑而来的一拳,五指包裹住拳头,左手顺势回转,以揽雀尾式将人反推回去,不等王鼎稳住身形,昭衍脚下一点铁链,直接舍了坎位,直奔巽位去了。

    巽位恰好位于中心岗哨另一面,昭衍为了引得王鼎远离旁人,直接从中间取道,但见他身如柳絮凭风起,足尖点水如惊鸿,眨眼间飞掠过十丈小楼,仿佛一只张开双翼的鹰隼般扑向巽位,正在那处缠斗的五个人冷不丁发觉阴影盖顶,下意识收招后撤,再见王鼎追击而至,立刻歇了继续争夺的心思,果断放弃此处,转向其他阵位了。

    “混蛋!”

    江平潮来不及阻止,眼前已不见了那俩煞星的身影,忍不住啐了一口,却也不再犹豫,当即屈指吹出一声长哨,正在潭中争抢的九名同伴听到讯号,于瞬息间兵分三路,三人舍弃阵位踩着铁链奔向彼岸,三人分散开来阻挡对手,剩余三人则迅速赶到江平潮身边,与他联手夺镜。

    一百六十八名三派弟子,历经梅县之劫后只活下来二十八人,无一不是以一敌十的精英高手,彼此之间默契无比,再加上江平潮领头抢攻,莫说那些独来独往的江湖游侠,即便是同样结伴联手的丐帮弟子也不能与之抗衡,不过数息之间,这四人已夺下艮、兑两方阵位上的八卦镜,剩下的或相距过远,或已被其他人抢占阵位,他们只能见好就收,施展身法奔向岸边。

    不多时,潭中只剩下零星几道人影,香柱也燃过了一寸许,火星微不可及,似乎一阵轻风就能将之吹灭。

    此时此刻,昭衍恰好被王鼎擒住双脚,两边脚踝登时传来一股剧痛,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一般,他忍住剧痛,脚尖反勾王鼎手臂,以力拔山兮之势将人拽起,凌空飞旋如浪花,顷刻将王鼎抛开,不等两人下落,昭衍猛然一弓腰腹,抢先扑向下方,双手各握一条铁链,奋力一抖,两条链子以龙蛇狂舞之势袭向王鼎。

    王鼎原本没将这两条铁链放在眼里,双手十指变幻如花,眼看要将铁链扯得支离破碎,孰料这两根链子竟如长了眼睛般灵活,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他手下偏移开去,复又从背后兜转而回,昭衍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将铁链用得如臂如指,两条链子纵横来去仿佛分裂千百,看得人眼花缭乱,令王鼎应接不暇。

    岸边,观战众人发现武疯子竟然落入下风,顿时哗然一片,那小老头更是腾地站起身来,双眼死死盯着那两条铁链盘旋如龙,手掌竟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好在他很快看出昭衍所用鞭法虽然精妙,却与记忆中那道阴影截然不同,这才缓缓松开手指,脸色重归平静。

    昭衍这套鞭法不同于傅渊渟的刚猛,也不似骆冰雁的柔韧,只重在一字,那便是“快”!

    招招抢快,步步抢先,人与铁链都化成了闪电流光,王鼎三番两次出手反击皆只打中了残影,那铁链在昭衍手里千变万化,随他腾挪起落,王鼎只觉得四面八方无一处不有他,不仅看得两眼昏花,心气也烦躁起来,索性将两眼一闭,双脚踩在巽位旗杆上,离八卦镜不到三寸之遥,以不变应万变。

    果不其然,王鼎一脚站定刹那,昭衍也掠到他头顶上方,铁链盘旋而落,恰似长蛇绕树,眼看就要将他捆成个粽子,王鼎蓦地睁开眼睛,双手高举过顶,脚下用力一蹬旗杆,仿佛一支离弦利箭,于铁链收紧之前从中脱出,一刹那飞至半空,右掌斜劈而出,正中昭衍膻中穴!

    膻中穴乃人体要穴之一,昭衍被这一掌击中,只觉得一股精纯内力轰然撞入胸腹,震得五脏六腑都颠了一番,而他不惊不怒,右手猛然一抖,事先被他收起的一条铁链如同灵蛇出洞般直奔王鼎。

    两人距离拉近,铁链不过一息便缠住王鼎脖颈,昭衍左手用力一推,伴随着身形下坠,铁链也骤然下拉,绕过王鼎双膝双脚!

    王鼎的内力何等深厚,察觉到腿脚受缚,立刻发力挣断桎梏,顺势翻身下落,左腿横膝撞出,重重击上昭衍侧腰,与此同时,昭衍也擒住了他的手腕,在内关穴上用力一点,旋即按住王鼎肩膀,以其身躯为支撑,猛地斜出半身,屈膝撞在王鼎的上腕穴处。

    内关穴被点时,王鼎并不在意,直到上腕穴被撞,手腕与上腹部同时传来刺痛,原本聚起的劲力竟是骤然松散,他脸色微变,不顾两人身在半空,抬手一掌向昭衍后背脊柱劈落。

    然而,王鼎到底是慢了一步,在手刀劈中之前,昭衍已经从他身前转到了身后,仅剩不到一丈长的铁链箍住王鼎手臂,顺势往后用力一拽,肩膀处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裂响。

    刹那间,王鼎脸上闪过一抹痛色,神情却愈发疯狂,竟然不顾右臂折断之危,悍然扭转半身,曲肘击向昭衍胸膛,须知二人正自半空疾坠,正下方就是一根旗杆,那顶端虽不尖锐却也不算平滑,如此冲力之下足以将血肉之躯洞穿!

    “不好——”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岸边众人见到这催命一幕皆是脸色大变,江烟萝更是花容失色,下意识闭上眼,不敢去看那鲜血四溅的场景。

    好在昭衍反应极快,在王鼎转身刹那果断松开铁链,原本提起的真气顿时一泻,于紧要关头偏移了下落轨迹,堪堪与旗杆擦肩而过。

    这一推一撤之间,王鼎肘击扑空,他本能地伸手抓住了那面摇摇欲坠的八卦镜,扭转过来的左边胸膛便避无可避地迎上旗杆顶端。

    一番激战下来,王鼎尚未回神,眼看就要被这一杆捅个对穿,腰部骤然一痛,竟是昭衍折身而回,聚力一掌拍在王鼎侧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打飞出去。

    王鼎当即吐出一口血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岸边倒飞出去,昭衍也用尽余力,胸中真气不继,眼看就要落入水中,幸而他意识清醒,后背在铁链上一撑,身躯顺势横滚出去。

    待到他和王鼎同时上岸,那一炷香正好燃尽。

    “收手——”

    小老头起身高喝,声如洪钟,所有人都朝这些成功过潭的比斗者蜂拥而去,仍被困在潭中的几人也被机关释放,垂头丧气地爬上了岸。

    江平潮一行人跑得最快,挤开其他人冲到了昭衍身边,江烟萝更是着急问道:“你伤势如何?”

    昭衍单手撑地才站了起来,淤积在胸的鲜血溢出嘴角,他避开了江烟萝的手帕,拿袖子擦了把脸,这才笑了起来,道:“皮肉伤,没大碍。”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江平潮更是恨不得踹他两脚,恼怒道:“见好就收便是了,你偏要去招惹那疯子,自身难保还逞英雄,能死你算了!”

    昭衍自知理亏,难得被他骂得头也不敢抬,到底是李鸣珂心软,劝了江平潮两句,取出伤药倒了三颗给他。

    服过药,昭衍悄然运转真气疗伤,忽然发现方咏雩始终没开口,甚至不曾走到近前,只站在后方默然看着,神情晦涩难分喜怒,他心里顿时打了个突,想要问上几句,江平潮却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往自己身后推去。

    原来,他们这厢忙着说话,其他人都一窝蜂地去看名册,这一轮比斗激烈远胜先前,过关的却有近三十人,其中还有五人成功夺镜,令众人惊愕无比,纷纷议论起来。

    小老头先圈了过关人的名字,又换了支朱笔在手,正要唤五个夺镜人上前来,却见王鼎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拭去嘴边血迹便朝昭衍走去。

    “王少帮主还有何贵干?”

    人心皆偏,江平潮虽在比斗前与王鼎交谈愉快,现在却变了脸色,见到王鼎沉着脸走来,背后还跟着一干丐帮弟子,还以为他是没打痛快想要纠缠,立刻越众而出,单手握住了刀柄,周身气劲外放,蓄势待发。

    “江少主不必如此,我只是……”

    罢战之后,王鼎脸上狂色尽去,整个人又恢复了先前的爽快和气,他看着手里沾着血迹的八卦镜,抬眼望向昭衍,有些不甘地问道:“你若不救我,这面镜子便是你的,能抢占先机又可少一劲敌,为何——”

    没等他说完,昭衍便打断道:“一面镜子而已,我输得起,可要是少了一个劲敌,这武林大会岂不是少了许多快意?”

    这句话是发自肺腑,适才一战虽是匆匆,也足够昭衍窥见王鼎武学造诣之高,以他眼光来看,无论江平潮还是穆清都要逊色于此人,若能与其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当浮一大白,而要是王鼎因一时不慎在此落败,非但他自己会心有不甘,就连昭衍也会遗憾万分。

    此话一出,隐有对峙之势的两方人马皆是怔然,王鼎的神色也有些错愕,半晌过后,他才低声笑了起来,如饮烈酒过喉,笑声无比畅快。

    他一面大笑,一面猛地甩手,将那面八卦镜抛向了昭衍。

    “你伤得比我重,未来五日好生养伤,我们第二轮再会。”

    说罢,王鼎转身就要离开,身边有几个丐帮弟子反应过来,张口想要劝说什么,却被他的眼神吓退,讷讷不敢再语。

    这一厢,昭衍接住镜子尚来不及开口,其他人也被王鼎这一手惊住,最终还是李鸣珂最先回神,快步追了上去,喊道:“少帮主留步!”

    王鼎驻足转身,皱眉道:“愿赌服输,不必再说,我……”

    他回头,恰好对上李鸣珂明艳的容颜,剩下的话便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李鸣珂一身红装,哪怕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是灼华夺目,尤其她正在笑着,唇角勾成一弯月牙,眉眼璀璨含光,如同沙土中开出的一朵花。

    “少帮主爽快坦荡,我等自不敢忸怩矫情,在此谢过了!”李鸣珂对他一笑,将手里的药瓶递了出去,“这是我们镇远镖局的独门伤药,针对内伤制成,少帮主若不嫌弃就请收下吧。”

    王鼎活了二十来年,头一次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这才伸出双手将那只药瓶接了过来,看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几乎要令人怀疑那不是一瓶药,而是千斤坠了。

    适才打生打死的武疯子一瞬变成了患得患失的小乞丐,莫说是那些丐帮弟子神情古怪犹如见鬼,就连李鸣珂也颇觉意外,只是她已过了口无遮拦的年纪,哪怕心头有疑云弥散也不会多问,抬手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那抹红色还依稀沉在王鼎眼中,他倒出三颗玉色药丸放进嘴里,分明味道清苦,他却不肯着急吞咽,只将药液含在口中,如含了一勺蜜糖。

    那两位负责看顾的丐帮长老见此情形,不禁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问道:“少帮主,这位是镇远镖局的李大小姐,你……”

    王鼎含着药液不说话,只是低下头,将药瓶放进腰间的小布袋,那里面除了一串旧铜钱,再无别的物什了。

第八十九章·盟会

    过了八卦潭,登山路便好走了。

    继昭衍和江平潮之后,穆清也不多做耽搁,带领剩余弟子参与了下一轮比试,这会没遇上王鼎那般强劲的对手,众人之间配合默契,不仅全部过关,还夺得了四面八卦镜,反观李鸣珂虽在旁压阵,却始终不曾下场一试,带领自家镖师跟在方咏雩与江烟萝身后,以宾客身份过了关卡,等到了彼岸才发现,非但是昭衍他们在此等候,就连丐帮众人也没急着动身,不由一怔。

    王鼎见她面露疑惑,面上浮现些许羞赧之色,低声道:“我与小山主一见如故,大家相逢也算有缘,咱们就结伴上山,也好叫弟子们相互认识,以后行走江湖多个照应。”

    被“一见如故”的昭衍恰好站在王鼎身后,将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尽收眼底,再看李鸣珂巧笑嫣然的模样,顿时有些明悟,当即扬起笑脸介入两人之间,热情万丈地揽住王鼎肩膀,强行把他往前路上带,嘴里笑道:“是极是极,我同少帮主可算是不打不相识,咱们边走边说,刚才你那一招……”

    不久前打生打死的正主已经勾肩搭背,双方弟子即便心有不忿也得化干戈为玉帛,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混在一起很快舒适起来,连这崎岖山路也不觉难走了。

    方咏雩带着临渊门弟子在前领路,途中任旁人如何谈笑,他自一言不发,江烟萝还当他因那场口角不快,有心想要安慰几句,皆被他轻飘飘地挡了回来,只好牵着秋娘的手,乖乖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正当空的日头渐渐偏西,前路越来越窄,聚集成群的众人不得不排成长龙,山岚云雾逐渐萦绕,连阳光都被遮挡了大半,只能听见风声呼啸如鹤唳,昭衍走在山道边缘,不经意间往下看去,透过层层云气隐约可见长河成了一条白练,人马更是小似蝼蚁,不由得心生自惭形秽之感,继而又升起一股足踏山河的豪情。

    终于,方咏雩脚步停下,众人抵达了擎天峰顶。

    此处地势开阔平坦,除了草木土石再无其他,方咏雩环顾一圈后屈指吹哨,不多时有一名壮年男子从老树上一跃而下,粗布短打,赤膊光足,像是个山间农夫,却令众人悚然一惊——在这人出现之前,他们竟是半点没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即便是身负数家绝学的昭衍,也只不过隐约感知到一丝气息流动,这貌不惊人的男子赫然是个隐匿高手,观其举手抬足间微尘不惊,内功定也不弱。

    “他是擎天峰的大管事,叫做阿木。”

    江烟萝踱步过来,见昭衍面露惊疑之色,遂低声向他解释起来:“阿木有一套潜踪匿形的独门功夫,即便他就藏在身边也少有人能够发现端倪,这山上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于是被方世伯委以重任,让他统管擎天峰的守山人,看守云桥。”

    昭衍问道:“何谓‘云桥’?”

    江烟萝笑了起来,故意卖了个关子道:“你且等着,马上就能见到了。”

    果不其然,那名叫“阿木”的男子显然已经得到了山下消息,与方咏雩说明几句便取出名册朝人群走来,很快将人名和正主对上了号,这才转身放行,只见他带领众人走到悬崖边,抬眼可见一座山峰傲然屹立在百丈开外,山势比擎天峰略矮一些,站在此处能够依稀望见山顶上的建筑轮廓,难得是整座山如同刀劈斧凿般齐整规矩,望不见几块嶙峋怪石,也不见几棵斗风老树,除非神仙下凡,否则就算是身负绝顶轻功也不可能上下自如。

    这便是栖凰山三峰之首,武林盟总坛驻地——浩然峰!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王鼎亦是头回来到栖凰山,下意识问道:“我们该如何过去?”

    方咏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过桥。”

    他话音未落,阿木忽然纵身一跃,骇得众人连忙冲到崖边想要救人,却见这下方两三丈处原来有一道宽敞的平台,边缘有数道儿臂粗的铁链钉入山体,凌空延伸到浩然峰,上面铺着一层木板,在风中摇摇晃晃,看着便令人怵目惊心,因为位置偏低,又有云雾遮挡,从上方难以一眼窥见,仿佛隐形在天上。

    昭衍眼眸微眯:“这就是云桥?”

    江烟萝含笑点头。

    浩然峰近在眼前,见到云桥真面目,众人心中兴奋又紧张,倒也没有混乱无章,很快议定了过桥顺序,为免云桥过载发生意外,依旧由临渊门弟子打头,海天帮、望舒门两派弟子居中,丐帮弟子殿后,每队不超过二十人,轻功高强者分批过桥,护持安全。

    昭衍轻功最好,当仁不让地排在第一队,方咏雩、江烟萝等人亦在其中,他一脚踏在桥上,刻意加了三分力道,整座桥猛地坠了一下,可若是放轻力道,桥身又随风摇晃起来。

    心里有了估量,昭衍回头看了眼身后同伴,对秋娘道:“劳烦前辈背上阿萝,带石玉走在队伍最后。”

    秋娘看了一眼江烟萝,见后者颔首,于是点头应下,石玉虽有些不乐意,也还是嘟嘟囔囔地退到了末尾。

    昭衍又将携带重武器的几人打散开来,这才带他们踏上云桥,众人只觉得脚下一晃,旋即又恢复稳当,好像一条上错的弓弦被纠正回来,一行二十人轻重相应,恰好维持了微妙的平衡。

    方咏雩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轻声问道:“你以前来过这里?”

    昭衍头也不回地道:“不曾,这座桥本身并不难过,但凡轻功抵达一流境界都可以顺利往来,它的主要用途是防止外敌大举入侵,于是多人过桥的玄机不在于轻功强弱,而是如何着力。”

    方咏雩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是与武林盟为敌……”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排鸿雁从下方扶摇而上,长鸣刺破风声,也模糊了他本就轻微的声音。

    昭衍没听清他最后那句话,等鸿雁飞过才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武林盟到了。”

    那一句试探,终究没能再说出口。

    云桥不过百丈长,他们又是习武之人,只耗费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走过全程,待到脚踏实地,昭衍举目眺望四周,但有左右皆是梧桐林,中间一条宽敞夹道蜿蜒通往正前方,沿途都有身着青衣的武林盟弟子迎宾把守,即便见到他们过桥而来,依旧目不斜视。

    浩然峰的热闹比起擎天峰有过之而无不及,昭衍粗略一扫就看到了不下十来个身影,前方更有人声传来,可见大批人员都聚集在那里,仿佛百川汇海,聚成洪流。

    等到最后一人也通过云桥,众人只在原地稍作休整,便朝着前方赶去。

    夹道十余丈,尽头是一片巨大的广场,正中央有三只大鼎,摆成“品”字状,对应天地人三才之意。

    广场三面都有宏伟建筑,坐落于正前方大理石台阶上的是一座大殿,丹楹刻桷,高屋建瓴,一看便觉磅礴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心生凛然。

    夕阳余晖落在大殿匾额上,赫然是“天罡殿”三个大字。

    武林大会三日后就要开启,这处广场将成演武重地,如今已搭建起擂台高架,约莫数百人聚集在此,三五成群,各自交往,绝大多数都是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少数年长者或是观战宾客或是师门长辈,可见对于这次武林大会,白道各大门派都十分上心,即便不能让门下弟子借机扬名,也要出来见见世面,为日后闯荡江湖积攒人脉和阅历。

    他们这一行人抵达广场不久,一道熟悉人影便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正是提前出发的刘一手。

    刘一手同样换了一身青衣,将长刀负于身后,见到他们与丐帮弟子同行也只是微讶片刻,旋即道:“盟主与三大掌门已在天罡殿等候多时,请诸位随我来吧。”

    他虽没指名道姓,众人心里已然有数,方咏雩吩咐石玉带领大家去找接待弟子,自己则与昭衍、穆清、王鼎、李鸣珂和江氏兄妹等人一同跟在刘一手身后,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天罡殿赶去。

    正如刘一手所言,执掌武林半壁江山的白道四大掌门如今已经齐聚在天罡殿正厅内。

    早在梅县之事传开时,各大掌门便已动身赶往栖凰山,个把月的时间下来,就连路途最远的望舒门掌门谢安歌也在昨日抵达,他们已经针对近日来的波云诡谲议论过一番,今日是商谈一些有关大会的未定事宜,也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历劫而来的后生晚辈,等到外面传来通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说话,转头望向厅门处。

    方咏雩走在首位,江氏兄妹紧随其后,王鼎跟穆清并肩走在中间,昭衍与李鸣珂走在最后,当他踏进这座殿堂时,抬头看到坐在上首的方怀远时,原本静如止水的心忽地“砰砰”跳起,犹如心头擂鼓,砸得他血脉奔腾。

    是他!

    就是他!

    永安十九年腊月廿三,绛城钟楚河畔,武林盟主方怀远率众诛魔,于飞仙楼设伏围剿血海玄蛇傅渊渟!

    记忆犹如海浪,呼啸着在脑中翻涌生波,昭衍以为自己忘记了当初那一幕幕,可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

    当年死里逃生之后,昭衍已经知道那场杀局本是傅渊渟甘愿赴死,也知道是步寒英一剑参商了断性命,于是放弃了算计方家父子相残以达成报复的毒谋,可当他再见方怀远的刹那,昭衍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受人挟制的薛泓碧,匍匐雪地的寒意也从他心中萦绕升起,渗透骨髓。

    “弟子拜见盟主,见过三位掌门!”就在此刻,方咏雩忽然出声,打断了昭衍的纷乱心绪。

    他回过神,与众人一起弯腰行礼。

    “起来吧。”方怀远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唤他们起身,目光从方咏雩身上移开,扫过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落在了昭衍面上。

    坐在左手边的江天养察觉到他目光停留,也朝昭衍看去,发现他背后负着的藏锋,眼神微凝,笑道:“你就是步山主的徒弟?”

    昭衍直起身,道:“在下昭衍,忝为寒山主人之徒。”

    “名师出高徒,英雄出少年,少侠莫要过谦。”江天养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家女儿,“梅县诸事始末,我等皆已明了,少侠智勇双全又有一副侠肝义胆,若无你出手相助,恐怕我这一双儿女……哈,我海天帮欠你一个人情。”

    堂堂海天帮帮主如此平易近人,显然是看在他那双儿女的面上,昭衍嘴里敬谢,心中波澜不惊,想到方咏雩那晚说过的话更是警惕丛生。

    有了江天养这一开头,王成骄与谢安歌自然也不好严词厉色,原本有些冷肃的气氛逐渐冰消雪融。

    待他们都说过话,不参加大会比斗的方咏雩、江烟萝和李鸣珂三人自觉退到一边,方怀远才轻咳一声,道:“武林盟建立至今已有三十四载,以四大门派为首,白道各大势力结盟依附,掌管武林半壁江山,以德行守心,以侠义证道,凡我武林盟中人,不得恃武为恶,不得弃道从魔,此为铁律,经风雨不改,历传承不变,尔等皆是宗门首徒,当明表率之责,务必谨记于心。”

    昭衍四人齐声应道:“是!”

    “当年初代盟主开办武林大会,是为号召群英共襄盛举,也为给后辈良才崭露头角之机,现已历经两届,跨越三十四年。”方怀远沉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等终会成为明日黄花,武林白道将由诸位后起之秀继承弘扬,故本次大会改弦更张,特将参会人员限制为年轻一代,望诸位认真备战,莫堕师门威名。”

    四人又是齐声相应:“遵命!”

    一面应话,昭衍一面悄悄看了眼其他三位掌门,只见王鼎跟谢安歌都神色如常,江天养虽然面带微笑,眼中却闪过一抹不甘之色,令昭衍心下一突,很快明白了症结何在。

    当年第二届武林大会时,江天养以一招之差惜败于方怀远,与武林盟主之位失之交臂,如今十几年过去,又一次机会到来,江天养宝刀未老足以再战群雄,方怀远却限制了规制,即便两家已成姻亲,也不足以抹平这个遗憾。

    难怪两家儿女的婚事会被如此看重。

    昭衍心念千转,面上声色不动,恭恭敬敬地听方怀远说了一长串话,终于说到了大会流程:“本次大会增设初试,设三轮比斗,层层选拔,优中取胜,第一轮擂台海选将于五月初五在演武场举行,于八卦潭初试中成功夺镜者直接晋级。现在,将你们的镜子拿出来。”

    昭衍、江平潮与穆清各自从怀中取出一面八卦镜,唯独王鼎两手空空,令其伯父王成骄的满脸笑容顿时凝固,一双眼睛不死心地在他们四人之间来回扫视,终是没忍住出声问道:“鼎儿,你的镜子呢?”

    王鼎道:“技不如人。”

    王成骄好悬没被他这四个字给气背过去,方怀远三人相互对视,彼此眼中皆是惊疑,毕竟武疯子成名已久,早在王鼎扼杀蟒夫人之后,其武功高强已不输给一派掌门,他却连一面八卦镜也没能夺得,怎能不令人意外?

    方怀远下意识地看向昭衍,见他神色平淡,话到嘴边终是没说什么,令刘一手将三面镜子收起,道:“大会当日卯时正将在演武场举行擂台抽签,公平对战,勿行阴损,晋级者也可前往观战,诸位记下了吗?”

    四人齐声道:“弟子谨记。”

    方怀远笑道:“既如此,你们就回去休息吧。”

    众人又行了一礼,在方咏雩的带领下陆续离开,江烟萝倒不跟他们同行,而是被一名侍女在门口拦住,引她往后院去见江夫人了。

    等到他们都走出天罡殿,刘一手也奉命退下,正厅内只剩下方怀远和三大掌门,却是暗流疾涌,不再如先前那样平静。

    江天养脸上的笑容终于散去了,他看着一行年轻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意味不明地道:“这个昭衍少侠,诸位如何看待?”

    谢安歌虽为女流,却是老成持重,淡淡地道:“步山主的弟子,自然不是寻常之辈。”

    王成骄道:“我见他不卑不亢,面对江兄的许诺看似欣喜实则不记于心,是个知进退、有城府之人。”

    江天养不置可否,看向上首问道:“方兄有何见解?”

    “今日初见,人面尚难识清,何谈识其心性?”方怀远摇了摇头,面露凝重之色,“我只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何事?”

    “步寒英镇守寒山十八年,素来不问中原武林之事,此番却派遣弟子前来参与武林大会,更在泗水州干涉魔门内斗,他……究竟是什么意思?”顿了顿,方怀远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除此之外,还有那琅嬛馆主杜允之同样来得蹊跷,不得不防。”

    三人闻言,皆沉默下来。

    半晌,江天养缓缓道:“我会让人去打探一番的。”

第九十章·伤疤

    走出天罡殿时,日头已然西斜,暮色深深,红霞如血。

    前来参加大会的人士多半来自江湖四海,连日来奔波劳累,又在八卦潭上争斗了一番,最初的激动过去之后,疲惫也如潮水般席卷上来,各自结伴休憩去了,原本人头耸动的演武场由此变得冷清了不少,除了少数仍在议论的少年任侠,就只剩下那些忙于搭建擂台的粗使杂役。

    众人连赶了三天路,早已疲惫不堪,甫一离开长辈视线,适才强撑出的从容淡定就被丢进旮旯角落喂了狗,知道同伴都已吃饱喝足回到了下榻处,便先去伙房找食吃。

    这个时间已过了饭点,好在有方咏雩同行,厨子爽快地给这一行六人开了小灶,三荤两素一汤很快被送上了桌,另有一桶蒸米饭,引得人食指大动,也没谁故作客套,都甩开腮帮子吃了起来。

    方咏雩心情不好,胃口自然也不佳,盛了碗汤羹有一勺没一勺地喝着,忽听背后传来两道脚步声,一男一女沿着木梯上了二楼,径直朝这边走来,那走在前头的男子相貌英俊,器宇轩昂,正是临渊门的大弟子展煜。

    “小师弟,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舀汤的手微顿,方咏雩放下汤碗起身看去,见到展煜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一路阴沉如水的脸色总算和缓下来,轻声道:“大师兄,别来无恙。”

    展煜在他面前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皱眉道:“瘦了不少,脸色怪难看的,等下让大夫来看看。”

    方咏雩已经是满心苦闷,更不想喝那无济于事的苦药汤子,连忙岔开话题道:“大师兄,山上诸事繁忙,你怎么过来了?”

    “先前听见梅县传来的消息,若不是亲眼看到你们安好,我哪里放心得下?”展煜一面说着,一面偷偷觑向穆清,不料对方恰好抬头看来,两人四目相对,脸上腾地发起烧来,一个低下头去,一个连忙将目光移开。

    如此仓促一瞥,已足够展煜将穆清的模样看个清楚,她那鹅蛋脸已消瘦成了瓜子相,如云秀发也有些枯槁,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腕不盈一握,偏生那眉眼间的凛然之气远胜从前,如同一柄出鞘利剑,叫他心疼又倾慕,心跳如擂鼓。

    他们这厢怀揣着儿女心思,昭衍的目光却越过展煜,落在他背后的妇人身上。

    妇人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高瘦,面容普通,头发盘成堕马髻,点缀一根缠花银簪,衣着也简单大方,瞧着是个管事娘子的模样,一路走来只用脚尖着地,可见轻功不错,但也只算得上寻常的“不错”。

    不仅是昭衍,方咏雩也注意到了这个面生的女人,问道:“这位是……”

    展煜正要回答,那妇人已经抿嘴一笑,道:“回少主的话,妾身方林氏,是方敬的未亡人。”

    她这一说,方咏雩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堪堪有了些印象——因着方家连出两任武林盟主,临渊门近半人手事务都搬迁到了栖凰山,位于永州翠云山的宗门本家便交给几位长老和心腹管事打理,那方敬便是方家的家生子,往上三代都忠心耿耿,方怀远就让他做了大管事,可惜这人两年前病逝,其子尚不能独当一面,便由他的妻子林氏暂代大管事一职。

    这一回武林大会意义非凡,不仅要决出盟主候选人,也代表着方家将逐步退出栖凰山,临渊门势力注定向永州回流,派一位大管事前来帮忙也是理所应当。

    想到这里,方咏雩朝林氏颔首过后便不再对她多加关注,继续跟展煜说起话来,经过一番交谈才知道不止自己一行人道途多舛,展煜这些日子里也过得不易,他身为临渊门的大弟子,不仅肩负着门派重任,还要协助方怀远打理武林盟事务,时常忙得连做梦都不安生。

    正因如此,展煜对栖凰山现在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有多少门派前来参会,又有多少对手值得注意,连同各门派间的关系好恶也都略作提点,让今日抵达的昭衍等人顿时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不至于没头苍蝇般撞到麻烦。

    展煜说完这一席话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又看了一眼穆清,轻咳了一声道:“天色不早了,诸位早些回去休息吧,这两日好生养精蓄锐,在下还有……”

    不等方咏雩暗下黑手,穆清忽地笑了一下,温声问道:“展师兄,你还有话要对我说么?”

    展煜磨磨蹭蹭的脚步为之一顿。

    五年前在绛城初遇时,穆清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展少侠”,后来随着两人来往增多,那声“展少侠”就变成了“展师兄”,她的声音从来不像黄鹂般悦耳,也不似流水般温柔,反而带着一点沙哑,比大多数女子都要成熟稳重,而这些与众不同汇聚在一起,就成了让展煜魂牵梦萦的穆清。

    饶是他待人接物长袖善舞热忱圆熟,此刻也不禁感到了窘迫,还有一丝丝欢喜弥漫在心里,看得穆清的眼角眉梢都盛满笑意,落在江平潮眼里却刺得他心口发疼,还有几分酸涩。

    即便有了出生入死的交情,任一路上江平潮如何献殷勤,穆清的态度始终不见亲近,更别说是主动追问了。

    察觉到江平潮的神色变化,展煜心头一动,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样精致小物,只见是白玉珠子碧流苏,那玉在烛光下莹润通透,显然是成色极好的羊脂玉,流苏绦子却打得不伦不类,像个毛脚新手的劣作。

    展煜脸上微红,神情却变得自然起来,道:“上次在北云遇险,承蒙穆师妹拔剑相助,害你折断了一把好剑,这个……赔给你。”

    穆清唇角轻勾,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赔我?”

    展煜的理智总算回笼,他对上穆清含笑的眼睛,正色道:“不,是送给你的。”

    穆清脸上的笑容一时如春晓花开般灿烂,她伸手接过剑穗,直接取旧换新,道:“多谢展师兄,这剑穗跟我的剑很配。”

    展煜跟在林氏身后离开时,走路都带了几分飘飘然。

    方咏雩阴沉了大半天的脸色总算云开雾散,倒是江平潮神情郁郁,不时拿失落的目光偷瞥穆清,昭衍的目光在这三人之间转了转,又看了看同样魂不守舍的王鼎,最终跟李鸣珂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专注扒饭,成为唯二吃好了这顿饭的人。

    由于武林大会盛况空前,哪怕方怀远增设了初试,栖凰山上依旧人满为患,即便他们这一行人来路不凡,也没有独占院落怡然自得的条件,临渊门的弟子不必多说,海天帮与丐帮两派弟子被安排在一个大院里,李鸣珂将去望舒门的住处借宿,至于昭衍这条光棍最好打整,往镇远镖局的屋子里打个地铺就算对付过去。

    这一路上,众人没少挤在一起休息,昭衍对这些汉子的汗脚磨牙早已习以为常,可他只小憩了不到两个时辰,三更天的梆子声刚响一下,那双眼睛就睁了开来,再不见半分困意。

    昭衍没急着起身,屏息静听了一会儿,确定同屋的人都睡沉过去,这才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伸出两根手指拨开门闩,鬼魅般飘出了屋子,避过巡山弟子,一路朝山上疾步赶去。

    临渊门的住宿被安排在演武场外东南方,可方咏雩身为盟主之子,自然是父母同住,方家主宅坐落于后山,前有天罡殿为屏,后以山林为盾,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地势,更有护卫日夜把守,莫说是宵小之辈,就连一只老鼠也不能轻易潜入。

    昭衍既不是梁上君子也非采花大盗,自然没有偏向虎山行的意思,他在大宅外找了个隐蔽角落,身躯紧贴树干,阴影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有一队巡山弟子打着火把从他面前走过,却没有一个发现这近在咫尺的不速之客。

    他在原地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果然看见一道黑影迅疾如风地掠过后院墙头,身法诡谲,落地无声,躯体下沉前倾,贴地般沿着草地低空飞掠,眨眼间蹿出了十丈开外,一身黑衣与夜色完美融合,若非昭衍早有准备,恐怕也看不出他来。

    夜半三更,什么人会从方家主宅悄然出来,连半点声息也未曾惊动?

    昭衍眼眸微眯,全身气机从外放转为内敛,凭借《太一武典》的混元之道,他整个人仿佛化成了一缕风,不远不近地追在那黑影身后,七扭八拐了好一阵,沿途屋舍越来越少,人迹也愈发罕见,可见对方要去的地方偏僻至极。

    也不知追了多久,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碎石小路,最终进入了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不大,在这月黑风高之夜却显得格外凄冷清幽,竹叶不时发出“沙沙”声,如同女鬼幽怨的哭诉,听得人毛骨悚然,而在那竹林中央的空地上,有一座小院默然而立,仿佛一位等候多年的迟暮老人。

    古旧的院门前悬了两盏灯笼,昏暗的火光透过白纸照在来人脸上,正是方咏雩。

    八卦潭边那一场打赌,最终是方咏雩赢了。

    在王鼎送出八卦镜后,杜允之愿赌服输,碍于太多人在场,他没再刻意接近方咏雩,只将合拢的扇子展开三折,露出一角月下竹林,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于是,方咏雩在夜半三更时来到了清心居。

    杜允之来得蹊跷,对他的再三挑衅也莫名其妙,方咏雩知道其中必有猫腻,也犹豫过是否前来赴约,可当他跟生父重聚,看到方怀远严肃如昔的神情,终究没能抗住内心的挣扎。

    在方怀远询问他这一路遭遇的时候,方咏雩反问了一句:“倘若我当真落入魔门手中,爹……您将会如何?”

    方怀远自然是要救他的,他毕竟是方家的独子,血浓于水,怎能忍心不救?

    可方咏雩不肯就此罢休,他近乎咄咄逼人地问道:“补天宗联合弱水宫,妄图一统黑道,若周绛云以我们为掣肘,要挟您作壁上观甚至助纣为虐,在正邪大义和我们之间,您……会怎么选?”

    沉默半晌后,方怀远没能回答他,方咏雩却跟从前一样在他眼里看到了答案。

    这一顿劫后余生的团圆饭,到底是没能吃成。

    拿到新情报后,方怀远连夜去找其他三派掌门议事,方咏雩婉拒了江烟萝的安慰和陪伴,拜托她照顾病情反复的江夫人,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直到夜深人静之后,桌上漏壶显示到了三更天,他才换了一身夜行衣,前去赴杜允之的约。

    清心居的存在并不是秘密,可在晴岚离世后,这个地方被武林盟上下讳莫如深,更不提外人,杜允之既然约他在清心居见面,说明此人的确了解那段鲜为人知的过往,也在这栖凰山里安插了自己的耳目。

    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方咏雩伸手推开门,寒风扑面而来,裹挟着一缕暗香,清凉冷淡,带有淡淡的枯朽味道,仿佛黄泉水的滋味,吸一口便寒彻心扉。

    这座空置了十余年的小院里,竟然坐着一个女人。

    红杏树下红袖衫,行单只影不归人。

    满头乌发垂落肩背,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双手蜷在宽大的袖子里,不见血色的脸庞配上空洞无神的眼眸,原本的七分颜色败得只剩三分,像一个徘徊人世的怨鬼,无须诅咒或哭诉,已足够让人感到悲伤和惊惧。

    方咏雩的眼中却不见半分惧意,只有满脸的不可置信!

    方怀远的发妻晴岚,曾也是江湖上美名远扬的侠女佳人,据说她古灵精怪有博学之才,文能提笔作词,武可拔剑斩寇,一度是名门少侠倾慕不已的心上人,而对于方咏雩来说,这一切都陌生如同杜撰,盖因他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晴岚。

    在方咏雩的印象里,生母晴岚是端庄持重的盟主夫人,对外强势沉着不逊男子,替方怀远将诸多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而在私底下,她又是一个明暗易伤的女人,会为丈夫不冷不热的态度患得患失,为儿子孱弱不堪的身体发怒哀泣,在她死前,方咏雩从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屈指可数。

    “……”

    猝不及防在清心居里看到这一幕,有一个字不经思索地涌上喉头,却在冲口而出前被方咏雩死死咬在嘴里,他咬得如此用力,一丝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

    女人仿佛是能闻见血气的鬼,略微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眸里映出方咏雩的身影,她仍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任方咏雩步步逼近。

    就在两人相距不到一步之时,那仿佛枯石一般的女人忽然动了,只见她身体猛然后仰,右脚顺势踢高,鞋尖上迸出一截尖刀,自下而上刺向方咏雩咽喉!

    “可惜了……”

    杀机骤然来袭,方咏雩却只是眼神微黯,发出了一声轻叹。

    下一刻,他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抬起,精准抓住了那只脚踝,五指用力一捏,骨裂声令人牙齿发酸,不等那女人挣脱,方咏雩手臂用力向后,直接将人甩飞出去,后背刚一砸上墙壁,脖颈便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双脚被迫离了地。

    “呃……啊……”

    喉咙发出不成调的气音,那五根手指仿佛刺透了皮肉陷在骨头里,若不是方咏雩故意留力,她的头颅或许会被他直接拧断。

    “你们的把戏确实很拙劣,但也确实惹怒我了。”

    方咏雩的另一只手落在女人肩膀上,五指破衣入肉,血色渗透红衣,在夜色下犹如五道不去的墨迹。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否则我会让你尝到全身骨头被一块块捏碎的滋味。”

    女人被迫仰起脸与他对视,即便视线因为窒息而模糊,她也能看到这个男子森然可怖的面目,此刻的他再不是翩翩公子,而是撕破人皮的恶鬼修罗。

    左边肩胛骨很快被捏碎,咽喉也剧痛如刀割,女人艰难地抬起右臂,那只蜷在红袖下的手掌终于暴露出来,轻轻搭在了方咏雩的手腕上——

    这只手苍白枯瘦,本该生长着五根手指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断口处那五道恐怖至极的伤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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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