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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心结

    饶是方咏雩已然断定眼前一切皆为有心人故弄玄虚,可当那只无指手掌猝然出现在他面前,心头那道陈年旧伤霎时被它撕扯开来,九幽阴风从伤口缝隙中呼啸而出,吹得他浑身血液冷如冰凝,三魂七魄也飞出了九霄云外。

    手下劲力一松,那红衣女人窥得机会,猛然屈膝撞向方咏雩下腹丹田,这一回用了她十成力道,方咏雩又因心神恍惚未及反应,丹田立刻遭到重击,一股阴寒内力透体而入,如有千万根淬毒冰针刺入要害,疼得他眼前发黑,身躯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退。

    红衣女人一击得手不肯饶人,但见她一个箭步欺近方咏雩,虚晃一招避过反击,顺势俯身曲肘撞向方咏雩腹部,聚力一击又落在了丹田处,方咏雩刚提起一口纯阳真气,猝不及防又被寒息滞住,阴阳二气登时纠缠成团,在他丹田内厮杀冲撞。

    方咏雩脸色一白,身躯离地飞退,红衣女人亦是飞身追击,她左肩骨头被捏碎,只能依靠双脚和右臂展开攻击,却是招招抢快,仅仅不到三息时间里,方咏雩人未落地,身上已挨了六记拳脚。

    眼看他就要被一记鞭腿扫中头颅,他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整个身躯骤然下沉,双掌撑地,两腿猛地扬起,呈剪刀状绞住红衣女人的腰肢,凭借错掌旋身之力将女人狠狠甩飞出去!

    “砰”一声闷响,红衣女人的背脊重重砸在了墙壁上,骨裂之声清晰入耳,她张嘴吐出一大口鲜血,试图从地上挣扎起身,腰部以下却动弹不得,已是被重创了脊柱。

    一招制敌,方咏雩的脸色却比这女人更加难看,他只觉得丹田像被剖成两半,一半如堕冰窟,一半如遭火烤,全身血液逆冲,经脉也在真气作祟下开始逆行,额角、脖颈和手背处青筋暴起,更有血迹从七窍中渗出,看着极为可怖。

    他跪倒在地上,胸腔气血沸腾,大脑疼痛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看什么都出现了重影,原本平静的风声也变得凛冽起来,呼啸如鬼哭般传入他耳朵里,刺得他浑身戾气暴涨,察觉那女人还在挣扎,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地走到那女人面前,缓缓抬脚踩住了她的后颈。

    杀了她!

    不,不能杀她!

    这一瞬间,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在方咏雩脑中响起,他将全身内力凝聚在这一脚上,却只敢悬而不落,血丝密布的眼眸死死盯着女人狼狈的模样,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用那只没有指头的右手撑着地,勉强侧过头来,对他哑声说道:“雩儿……你就,躲在这里,别……乱跑……娘,很快回来。”

    “轰”的一声,像是有狂雷在耳畔炸响,方咏雩的眼前尽是血红,他不堪承受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双手捶打额头,喉咙里发出了野兽般不成语调的悲鸣嘶吼,原本踩向女人颈骨的一脚偏移开去,落在离她脸颊不到三寸的地板上,一指厚的青石板生生被他踏破,裂纹密布如蛛网。

    与此同时,女人眼中凶光毕露,抱住方咏雩双脚奋力一拽,两个人几乎摔成一团,她像是吸血藤蔓般将自己缠在方咏雩身上,但闻一声怪响如裂帛,右手那五道血痂中竟然穿刺出五根指头,屈指如钩,狠狠剜向方咏雩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飞掠而来,像是月下展翼的巨大蝙蝠,方咏雩只觉得身上骤然一轻,那红衣女人竟被强行带起,欲剜人眼的右臂霎时扭曲如麻花,她却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脖颈已遭一只手扼住。

    眨眼之间,来人已经旋身落地,他将红衣女人举起,五指深陷皮肉,任那女人如何挣扎也只似蚍蜉撼树。

    “住手!”

    方咏雩此时已经神志不清,恍惚间看到那酷似晴岚要被人活活掐死,本能地出手救援,他身子虽然摇晃,步法却比往日更加诡谲迅速,一息不到就冲到来人面前,劈手一掌砍向对方手臂,不想对方应变极快,脚下一旋,身体便转了个方向,直接将那女人挪到身前当了肉盾,这一手刀劈在她右肩上,立刻皮开肉绽,掐住她要害的那只手也瞬间发力,她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道短促的气音,脖子便歪斜开去,身子软了下来。

    一声闷响,女人的尸体被抛落在地,月光照在来人脸上,正是尾随方咏雩前来的昭衍,此刻他正眉头深锁,警惕地看着方咏雩,低声道:“你清醒些,她不是你娘!”

    方咏雩已听不进他的话,也认不得他是谁,脑子里面嗡嗡作响,眼前只剩下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察觉到方咏雩周身气息如滚水般沸腾起来,昭衍脸色一变,立刻施展轻功斜飞出去,一口气窜出了五六丈,回头却见方咏雩近在咫尺,寒意登时直冲头顶,他想也不想地一掌劈出,方咏雩压根不闪不避,径自受了他一掌,反手抓住昭衍小臂往后一带,左腕屈指如鹰爪,悍然抓向他咽喉!

    昭衍仰头避开这一爪,脖颈依旧疼了起来,竟是被指风抓破了皮肉,又疼又烫,仿佛有火焰燎烧而过,他心头凛然,再不敢废话半句,抓住方咏雩凌空一转又骤然分开,抬脚在树干上一蹬,身如离弦箭疾冲而出,天罗伞迎风撑开,正正迎上方咏雩逼命一掌。

    发觉沛然内力迎面袭来,方咏雩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唯有击伞借力反震退开,不料那伞面甫一向上抬起,一柄细剑便直刺出来,剑尖吞吐如蛇信,任方咏雩如何躲闪,锋芒始终不离他面门要害,他胸中煞气被激得更盛,索性空手抓住剑刃,不顾掌心鲜血淋漓,身躯不退反进,悍然向上杀去。

    一掌劈飞了天罗伞,伞后却不见人影,方咏雩只觉得掌中剑势一散,昭衍主动弃了武器,飞身落在他下方,双手抓住了方咏雩双脚。

    “给我下来!”

    断喝一声,昭衍以过人臂力生生将方咏雩从半空拽下,毫无半分留手,直接将人当作了流星锤,狠狠挥向那棵粗壮的红杏树。

    又是“砰”的一声,方咏雩的脑袋撞上树干,额头鲜血直流,巨大的力道几乎要把他的脑子震成浆糊,蓄力的拳脚也不由得松开,昭衍却是半点不留情,抓住他的脚踝往后一抛,自己也离地掠起,如同老鹰捕猎般扣住他的右臂和后颈,几个起落来到墙角的大水缸旁,直接按着方咏雩的脑袋埋进水里。

    “哗啦”声起,水花四溅,这水缸是被用来蓄雨的,沉积多日的雨水冰凉刺骨,迎头埋下直教人透心发寒,方咏雩奋力挣扎,压在他后颈上的手却好似千钧巨石,几乎把他上半截身躯都塞进水缸里。

    当年薛泓碧在绛城受过“雨浇梅花”之刑,后来昭衍也常在水中练功,深谙武者闭气关窍,每当方咏雩濒临气竭便将人从水中拽起,等他缓过一口气来又将其按下,如此反复了三五次,方咏雩总算不再试图反击,身上那股快要燃烧起来的躁动武息也被强行压了下去。

    眉梢微挑,昭衍一把将方咏雩拉起,任他浑身湿透地跌坐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问道:“冷静了吗?”

    方咏雩脸色惨白,抬眼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竟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双手紧攥成拳,点头不语。

    “既然清醒了,就过来跟我看清楚。”

    说罢,昭衍直接撇下他走向那具女尸,首先抬起女尸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竟从那只手臂上揭下一层皮来,原是一只以假乱真的皮手套,这女人应会些缩骨功夫,能将五指紧扣平贴,再戴上这只手套,方咏雩本就乱了心绪,猝然看到这只手,已无心分辨端倪,由此中了迷惑。

    沉吟片刻,昭衍又去摸索女尸头颈部,如法炮制地从耳后撕开一条小口,一点点揭下了这层脸皮,那鬼气森森的女人立刻变了一番面目,看着还有些眼熟,正是杜允之那两名侍女之一!

    “下作手段!”

    冷笑一声,昭衍将两张皮丢到方咏雩面前,道:“好好看一看,这是你娘吗?枉你身负上乘武功,又在武林盟耳濡目染地长大,连这点不入流的鬼蜮伎俩也看不破,如此轻易便着了别人的道,我真是高看了你。”

    自两人相识以来,昭衍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待方咏雩,不仅是方咏雩适才对他出手,更因他此刻仍心有余悸。

    放眼天下,唯有昭衍与方咏雩身负截天阳劲,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方咏雩刚才的情况——走火入魔!

    用“刚过易折”来形容《截天功》阳册最合适不过,它能带给修炼者远超常人的体魄和生生不息的内力,也能加重气血奔流失控,滋长日益暴涨的凶性,如此一来,维持心境平和就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一旦走火入魔,要么心脉爆裂而死,要么气血逆冲成为杀人如麻的疯子。

    倘若今晚昭衍没有来到这里,明天或许就能看到栖凰山血流成河,届时莫说方咏雩是武林盟主之子,就算他是皇亲国戚,也决计逃不出十面埋伏。

    “……”方咏雩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他颤抖着伸手捡起人皮面具,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就差把‘心里有事’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当我瞎吗?”昭衍余怒未消,“现在,把事情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

    “给你说清楚?”方咏雩一怔,旋即讥讽地笑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昭衍,你是我什么人,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要我向你交——”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庞被兜头打了一拳,打得脸颊火辣,血丝都溢出了唇。

    “凭我救过你,凭你的命是我给的。”昭衍收回手,脸色冷漠如冰,“方咏雩,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想死,却连活下去的机会也没有,我无权置喙你的恩怨是非,可你要是想死,先还我一条命!”

    方咏雩浑身一震,他愣怔了片刻,才捂着脸笑了起来。

    即便这里烛光晦暗,昭衍依然看得很清楚,方咏雩虽然在笑,眼泪却湿透了指缝。

    好一会儿,方咏雩收敛了笑声,他用通红如血的眼睛看向那具女尸,将与杜允之打赌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我知道其中有诈,也知道他连番挑衅是在故意激我,可我必须要来这一趟,否则这一辈子我也许再也无法知道真相了。”

    昭衍的满腔怒火在这一席话间逐渐消散,他看着方咏雩满脸苦笑,忽地问道:“杜允之那番话是暗示令堂之死另有内幕,与令尊脱不了干系,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其用意皆是挑拨离间,你当警惕。”

    方咏雩的目光变得凶戾起来:“他到底想做什么?”

    “琅嬛馆绝迹江湖已有十余载,要想将之重建,必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就算杜允之真乃琅嬛馆的后人,他一个家破人亡的遗孤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资源,又凭什么不加掩饰地重出江湖?”越是心念急转,昭衍的眉头越是深锁,“武林大会将至,栖凰山上下人多眼杂,稍有不慎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杜允之却如此有恃无恐,要么他是故意想要把水搅浑,要么就是当真不惧武林盟,无论结果是哪一种,都说明他背后藏着一股庞大势力。”

    方咏雩攥紧了拳:“你的意思是,杜允之不过是一个幌子?”

    “说是幌子都抬举了他。”昭衍冷冷一笑,“他就是一个专门放出来的靶子,一个钓鱼的诱饵,而你就是那条愿者上钩的蠢鱼。”

    方咏雩被他指着鼻子骂,心中又气又恼,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寒声道:“倘若他背后靠山如此手眼通天,我有什么值得被其看重,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方家父子感情不睦之事在江湖上虽不说人尽皆知,却也不难打听风声,假如幕后黑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通过方咏雩来威胁方怀远就是一招不折不扣的烂棋,而若是只针对方咏雩本身,一个被人不屑一顾的孱弱病秧子能有什么价值?

    昭衍神情阴沉,反问道:“你怎么不想想,他们是要把你们一锅端了呢?”

    方咏雩一怔。

    “早不来晚不来,偏在武林大会这个特殊的时间来,若说幕后黑手不打算插手下任盟主人选,怕是鬼都不信,而要做到这一点,方盟主也好,与方家交易联姻的海天帮也罢,都是他们的绊脚石。”顿了下,昭衍的眼神冷厉起来,“至于你……方咏雩,你老实告诉我,有多少人知道你私自练武的事?在杀出泗水州的这一路上,你有没有暴露身份或者留下活口?”

    方咏雩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我从五年前开始练武,已非无知稚子,自然处处小心,所用药材皆从不同渠道设法获取,五年来少有出手,即便是刘叔和石玉也不知道我的武功底细……至于逃亡路上,凡我独自遭遇的敌手,除了天狼弓水木,皆被我杀了个干净。”

    水木武功虽高,却没能打破他的面具,对他也不算熟悉,暴露身份更无从说起。

    昭衍摇了摇头,神情凝重地道:“杜允之言激在先,派人乔装偷袭在后,皆是为了逼你出手,他肯定从某个渠道知道了你会武功,此举不为试探,而是为了让你暴露。”

    方咏雩看了一眼女尸,苦笑道:“所以你才要杀人灭口?”

    “我不止要杀人灭口,还要毁尸灭迹。”昭衍站起身来,“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回去,当作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尸体交由我处理。”

    方咏雩皱眉道:“你对栖凰山不如我熟悉,还是我来……”

    “你?”昭衍拖尸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你要如何处理?”

    方咏雩道:“山上人多,火焚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会找个隐蔽处将尸体掩埋,或者丢入悬崖深涧。”

    昭衍看了他一会儿,长叹了口气,道:“方少主,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回去睡觉吧。”

    方咏雩:“……”

    “随你前来的路上,我留意过四周,再没发现什么鬼祟人影,说明杜允之只派出了这一个人来对付你,而她武功比你低,即便有易容乔装迷惑你的心神,最终也不会是你的对手,下场注定是有来无回,你说杜允之为何还要做这种肉包子打狗的蠢事?”

    方咏雩微妙地觉得自己被骂了。

    “答案很简单,这个女人就是杜允之派来送死的,他昨日在上山时闹出了不小动静,大家都知道他身边有两名婢女,等天一亮发现少了一个,杜允之只要以此作为借口将事闹大,不仅是武林盟,其他门派为了自证清白也会帮忙寻找,届时他再巧做引导,无论能否找到尸体,你都很难摆脱嫌疑,从而落入被动局面。”昭衍说起这些阴私手段连眼也不眨,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尸体不仅要处理,还要光明正大地处理,既然无法避过杜允之,不如以牙还牙,让他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方咏雩皱起眉,想起他在梅县做过的糟心事,不由问道:“你难道是要去威胁他?”

    昭衍朝天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跟他废话,扛起尸体就要离开。

    “等等!”

    昭衍有些不耐烦地侧过头:“方少主,还有什么事?”

    “你——”方咏雩盯着他的背影,喉头耸动了几下,终是将压在心里的话问出了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

    天下或许有莫名缘分让两个素昧平生的人一见如故,清寒散也许不止截天阳劲能够抵消药力,可是能够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压下方咏雩内力躁动的人,必须得拥有跟他同出一脉的真气。

    两股同源阳劲相融,强行疏导体内气血,这是一种极端痛苦又无比痛快的感觉,方咏雩在五年前尝过一次,今晚又尝到了一次。

    他将“当初”两个字咬得极重,即便这句话有些语焉不详,可方咏雩知道昭衍能够听懂。

    昭衍确实听懂了。

    这一刹那,天地间万籁俱寂,院中烛火被风吹灭,惨淡的月光又被乌云遮掩,昭衍的身影彻底被黑暗吞噬,即便方咏雩修得截天阳劲,也无法在此刻判断他身在何处,仿佛这个大活人变成了一团烟雾化进风里,无一处在,也无处不在。

    没有利剑出鞘的锐鸣,也没有劲力破空的声音,杀气却在此刻纵横弥散,几乎化为实质的刀刃,于瞬息间对准了方咏雩周身各处要害,他整个身躯霎时僵住,精神本能地紧绷到了极致,随时准备应对接下来的逼命一招。

    下一刻,风声袭来,方咏雩强行克制住反击的本能,下意识闭上了眼,却只感受到有人跟自己擦肩而过。

    他睁开眼,院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第九十二章·窃听

    五月初二,晴日好,风烟净。

    杜允之昨晚子时就寝,本以为会夜不成寐,没想到竟是一夜好眠,直至日上三竿才大梦初醒。

    他梦到了多年之前,琅嬛馆尚未被大火付之一炬,父母安好,手足同在,不必管劳什子庙堂江湖,也不必在意什么正邪善恶,自己身为家族最小的孩子,理应在亲人荫庇下享有一切,他只需要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尝佳肴醇酒,赏奇珍美人,等年纪到了娶一位温柔美丽的女子为妻,与她生儿育女,过完庸碌无为却快活无忧的一辈子。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杜允之尚未长大成人,还没过够这样的好日子,灭顶之灾便猝然降临,等他拎着蟋蟀笼子跑回家的时候,琅嬛馆已经被大火吞噬,他的亲人尽数葬身火海,而造成这一切的凶手竟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疯赌徒。

    谁都知道此事必有蹊跷,可没人能够找到幕后真凶出现过的蛛丝马迹,就连杜允之有时候都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是那些为琅嬛馆所害的人死后化成厉鬼携黄泉业火回来索命?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每天像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般四处躲躲藏藏,当过乞丐也做过小贼,偷鸡摸狗无恶不作,还曾为了过上好日子把自己洗干净了给有钱寡妇做面首,直到有人找到了他,问他想不想查出真相替亲人复仇,夺回他原来拥有的一切。

    杜允之早已在生活和噩梦的摧折下没了胆气,他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跑,结果碰到了一只绣鞋,雪纱裙摆拂过他的手背,像美人如花的唇瓣轻吻而过。

    她俯下身,伸出玉雕似的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巧手描绘的狐狸面具似乎拥有灵性,随着她一笑,那狭长的眉眼都鲜活起来。

    “呆子,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梦境在他吻上那微凉指尖时戛然而止。

    杜允之躺在床上,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地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遗憾地想起当初自己压根没有亲吻她一根手指的勇气,幻想与现实的对照,往往是以残酷撕裂美好而告终。

    惆怅了片刻,杜允之侧身准备起床,不料想手掌按在了一具冰冷的人体上,他悚然一惊,睡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一面从枕头下摸出匕首,一面睁眼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正躺在自己床榻外侧!

    美人在侧,同床共枕,本该是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可这个女子双眼上翻,舌尖伸出,脸色青紫发胀,脖颈上还有一圈怵目惊心的指印,身体僵硬发冷,已经死去多时了!

    “啊——”

    饶是杜允之已见过了不少世面,猝不及防看到这一幕仍被吓得魂飞天外,嘴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狼狈地越过她摔下床榻,外面的婢女和守卫听见动静不对,连忙叩门问道:“馆主,出了什么事?我们……”

    “滚,一个都不许进来!”

    一刹那的惊骇过后,杜允之很快回神,这院子里还住着其他门派的人,万不可惊动了他们。

    门外的仆侍被莫名其妙吼了一通,登时面面相觑,倒也不敢强闯进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杜允之缓缓站了起来,身形还有些踉跄,他死死瞪着床榻上的女尸,认出她正是昨晚被自己派去清心居的侍女,脸庞、手臂两处的人皮乔装不翼而飞,说明凶手不仅要了她的命,还识破了她的身份。

    一个弃子的死活,杜允之并不放在心上,甚至在她离开之时,他已经想好了怎样利用她的死大做文章,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尸体没有被藏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自己枕边!

    她是杜允之的贴身侍女,如今衣衫不整的躺在他床上,致命伤是颈骨被人扼断,屋外的人却无一察觉端倪,任是谁看到了这一幕,都会认为是他色急失手掐死了自己的侍女。

    杜允之一时间几乎气急攻心,更觉得无比后怕,凶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他房里,将一个死人放在他身边过夜,也就代表对方有本事让他糊里糊涂地死在睡梦中!

    栽赃嫁祸,以牙还牙!

    杜允之就像一个鼓风箱,狠狠吞吐了好几口气息才缓过神来,他没敢声张,掀起被褥把女尸盖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唤来自己的心腹,让他们找来一个大箱笼,将女尸和被褥一起抬出去悄悄处理掉,又特意叫了个随从,让他避过耳目出去找人。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凶手为何要将尸体送回,正如杜允之先前盘算那样,不论这个女人是死是活,只要她不再出现,杜允之就能借题发挥,可她偏偏以这样的死法回到他身边,即便他有办法证明此女非自己所杀,依旧是黄泥巴掉裤裆,怎么也说不清楚。

    离武林大会只剩下不到三天,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以得罪一些人,却不能传出丑闻有损声誉,即便是恨得牙痒,也只能捏着鼻子收拾残局。

    等到尸体被抬了出去,杜允之无心用饭,匆匆洗漱后便出了门。

    时近晌午,山上四处可见人影,或三五交友,或练习切磋,杜允之故意在人群中穿来绕去,确定自己身后没有鬼祟人影,这才离开人群聚集地,往西侧去了。

    浩然峰西侧有一处山坡,那里长满了梧桐树,枝桠相交,树荫成云,哪怕头顶骄阳高照,这梧桐林里也是难得的幽静。

    杜允之一路上磨磨蹭蹭,林中之人已等得有些不耐。

    “不是跟你说过,若无紧要之事,切勿与我见面吗?”

    倚树而立的中年男子身形削瘦,面容也平淡无奇,搁在人堆里怕是找也找不到,可当他抬眼看来,杜允之只觉得一把刀破风而至,深深贯入胸膛,骇得他脚步一顿,额头上冷汗淋漓,连忙道:“陈大人,事情有变,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才派人向您约见。”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当日在醉仙楼与昭衍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陈朔。

    听到杜允之的话,陈朔眉头微皱,沉声道:“仔细说来。”

    杜允之连忙将自己这一天一夜所做的事和盘托出,陈朔越听越是面色沉凝,当他得知杜允之是被女尸吓得六神无主才会如此仓促地约见自己,神情顿时大变。

    “蠢货!”

    怒斥一声,陈朔双手在腰间一抹,旋即十指连弹,一把细如牛毛的金针向四面八方暴射而出,金针钉入草木,枝叶立刻发黑,几只鸟儿来不及飞走,当即被射了下来,落地已是不活。

    冷眼一扫,陈朔没发现任何异常,可他心细如发,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吸铁石,沿着飞针落点走了一圈,算上鸟儿身上的那些,总共收回了一百八十六根金针,无一缺失。

    清点完毕,陈朔才放下心来,杜允之见他脸色稍缓,忐忑问道:“陈大人,你这是……”

    “对方既然能够悄无声息地把一具尸体放在你枕边,当然也能藏在暗处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从而放线钓鱼。”说话间,陈朔又扫视一遍四周,“不过这一次,应该是我多虑了。”

    杜允之赔着笑脸道:“陈大人行事谨慎,是……”

    “废话少说。”陈朔冷睨他一眼,“你认为这件事会是谁做的?”

    杜允之一怔,迟疑道:“我派人出去时有叮嘱她避开旁人,清心居又算得上半个禁地,除了方咏雩,应不会有外人知道了。”

    “人或许是方咏雩杀的,尸体却一定不是他搬回来的。”陈朔眯起眼睛,“楼主说过,方咏雩虽然心思敏感易伤,但其作风正派不败君子德行,即便身怀武功也惯于隐忍,狠厉有余而毒辣不足,如此手段与其性情相悖,应不是他所为。”

    杜允之到底不是个傻子,闻言也明白过来,脸色微变道:“若不是方咏雩,难道……会是那个昭衍?”

    来到栖凰山不过一天一夜,真正与杜允之有过交集的人不多,除了方咏雩,便数昭衍跟他有过冲突,先前杜允之故意出言相激时,此人便对方咏雩多有维护,又是个武功高强、手段狡诈之辈,要说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杜允之是半点也不觉意外。

    陈朔心中亦有此猜想,沉吟道:“寒山地势特殊,悬崖峭壁多不胜数,又是常年冰雪连天,步寒英自己就有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昭衍身为他的徒弟,在梅县时就展露过高明轻功,若当真是他,要做到这件事不过易如反掌。”

    杜允之眉头深锁,不解道:“事关生母晴岚,我不认为方咏雩会将此事告知第三人,他是怎么插手其中的?”

    陈朔摇了摇头,道:“楼主有令在先,昭衍的事情由她亲自处置,你不必多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杜允之眼中划过一抹嫉恨不甘之色,忍不住低声道:“他一个来自关外的毛头小子,何德何能配入楼主的眼……”

    “楼主眼里有谁,心里记着谁,都不是你我能置喙的。”陈朔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锐利如藏了刀锋在眼中,“收起你的小心思,再有下一回,当心你的舌头。”

    杜允之悚然一惊,再不敢多说。

    沉默了片刻,陈朔问道:“七秀榜之事,你准备得如何?”

    杜允之恭敬道:“回禀大人,万事俱备,只等武林大会召开,即刻开榜昭告江湖。”

    陈朔却道:“倒也不必如此急迫。”

    杜允之愣了下:“您的意思是……”

    “情况有变,大会当天将有贵客抵达现场,你且静观事态,待时机合适再揭榜,定能事半功倍。”

    杜允之眼睛一亮,念头飞快转动,委实想不出“贵客”的身份,轻声问道:“不知是哪位……”

    陈朔只是笑了笑,避过这个话题,又向杜允之叮嘱了几句,令他这两日安分守己,不要远离旁人视线免生意外,这才跟他朝不同方向离去了。

    等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一道人影才从梧桐树上跳下来。

    昭衍撩起左边衣袖,小臂上原本微不可见的针孔已经发黑肿胀,好在他已经点穴止血,毒素没能沿着经脉扩散开来。

    适才陈朔洒出金针时,其中数枚都朝着这个方向,昭衍心知此人绝非庸手,不敢打草惊蛇,这才挨了一针,然后趁他转身回收金针时,快速将手臂上的那根针拔了出来,顺手钉在树干上,同时施展轻功飞上树去,借助层层叠叠的枝叶和阴影掩藏行迹。

    这针上的毒十分霸道,万不可拖延更久,昭衍并指如刀在伤口处一划,复又按住上端经脉往下推行,内力迫使气血都向伤处涌去,黑色的毒血一点点流淌出来,如此反复逼了五次,流出来的血才转为鲜红,溃烂之势也止住,留下一道蚕豆大的伤口。

    逼出毒血,昭衍才舒了一口气,将刚才偷听到的对话在脑子里仔细回想了一遍。

    正如陈朔料想那样,昭衍在将尸体送回之后没有离开,始终潜伏在杜允之身边,看着他派人毁尸灭迹,然后尾随他一路兜兜转转,只为了顺着杜允之这条藤蔓摸到藏在土里的瓜。

    唯一让昭衍没想到的是,杜允之来见的人竟然算得上半个“熟人”。

    身为琅嬛馆主,杜允之归根结底也算个江湖人士,却对着陈朔尊称“大人”,可见对方有官职在身,是个身份不一般的朝廷中人。

    朝廷中人,在这个紧要关头秘密前来栖凰山,除却听雨阁,昭衍不作他想。

    这个念头刚起,一股戾气就在胸腔里翻腾作祟,记忆不受控制地回溯到五年前,薛泓碧从南阳城到绛城那一路遭遇的人与事仿佛走马灯似的在昭衍脑海中闪现,他死死咬紧牙关,太一心法自行运转,这才勉强压下蠢蠢欲动的截天阳劲。

    若说昭衍对方怀远如今只是心存芥蒂,那他对听雨阁及其背后的萧氏外戚便是恨得刻骨铭心,也怪他先前思虑不周,如此关乎武林半壁江山的盛会,听雨阁怎么会不派人来掺上一脚?

    “琅嬛馆消失多年又突然重现,其背后势力应是听雨阁无疑,观适才情形,杜允之不过是一个放在明面上的傀儡和靶子,至于陈朔口中的‘楼主’应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风云雷电四楼之中,玉前辈执掌惊风楼,司掌听雨阁情报运转,若是她要动手,当初在梅县时湄姐不会不提醒我只言片语……”

    喃喃自语着,昭衍的目光最终落在手臂伤处,毒血已经被逼了出来,可整条小臂仍未从麻痹中恢复过来,可见毒性之强。

    一瞬间,当日离开弱水宫时,骆冰雁最后留给他的话骤然在耳边回响起来——

    “最近收到一个情报,听雨阁对白道势力图谋已久,姑射仙会去参加武林大会。”

    昭衍瞳仁骤缩!

    “善于用毒……是浮云楼,姑射仙!”

第九十三章·欲来

    昭衍这一回动了真怒,下手半点不留情面,哪怕大半天过去,全身伤处仍是隐隐作痛,方咏雩给自己包扎上药,又对着额头上的血瘀犯起愁来,索性借昨晚之事发起脾性来,半步不出房门,无论是谁来探望都吃了个闭门羹,就连石玉也被赶了出去。

    石玉连屋都没进便被发作了一顿,委屈得满脸苦相,如同热锅蚂蚁般在方咏雩房门口团团转,正赶上江烟萝在侍女陪同下走来,见他嘴巴噘得老高,于是拿出一包糖来哄他道:“怎么回事?瞧你这嘴,都能挂油瓶子了。”

    “江小姐,我虚岁十三了……”石玉脸上飞红,声音也小得像蚊子鸣。

    “男子十六成丁,你还早着呢,多吃几块糖也不碍事。”江烟萝将糖放在他手里,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表哥今儿早没去用饭,姑母有些担心,特意让我来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石玉道:“不省得,少主昨晚从盟主书房出来时脸色就不大好看,今天更是连面也不露了,我要进去送热水都被他骂了出来。”

    江烟萝听罢,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忧色,上前轻叩房门,柔声道:“表哥,我是阿萝,姑母亲手给你做了点心,能开门让我进去吗?”

    她敲了好几下,屋里才传出方咏雩的声音:“交给石玉吧,我不饿。”

    江烟萝眼中忧色更重,语气变得更软了些:“表哥,姑母很担心你,昨晚都没睡好,你……”

    屋里,方咏雩听到这句话心里一突,他知道江夫人本就有些先天不足之症,后来流产更是伤了根本,改嫁后又为他们父子和方家内务劳心劳力,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大夫再三叮嘱要她养气安神,切不可多思多虑。

    以江烟萝的脾性,她既然讲出这样的话,说明江夫人的病情恐怕又有反复之态。

    方咏雩心头虽有气,却不是冲着江夫人而去,连忙道:“劳烦阿萝回去告诉夫人,请她莫要担忧,我下午便去请安。”

    江烟萝听他松口,顿时也松了口气,将带来的食盒交给石玉,这才在侍女陪伴下离开了院落。

    实际上,方咏雩话刚出口就有些后悔,他半边额角都是青紫一片,当中还有血瘀破口,倘若叫江夫人见到了,非但不好解释,还会让她忧心更甚。

    正当方咏雩犯难时,临水那面的窗户忽地传来一声微弱声响,他眼神一凝,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只听窗外响起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开窗,是我。”

    辨出来人身份,方咏雩立刻抽走窗栓,果然看到昭衍像猴子般灵巧地翻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方咏雩示意他往屏风后侧去,自己回到门口透过窗纱看了看外面,这才放下帷幔走了进去。

    这不速之客半点不拿自己当外人,从柜子里翻找出药箱,大喇喇地坐在了床榻上给自己上药,方咏雩看到他左臂上有一道蚕豆大的伤口隐隐发黑,以此处为中心,暗紫色的纹路如蛛网般蔓延开来,几乎笼罩了半条手臂,顿时吓了一跳,连忙问道:“怎么搞得?”

    昭衍无暇理会,那金针上的毒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明明已经逼出了毒血,残留体内的那点余毒竟能融合新血,幸好他为防万一没有解开穴道封锁,否则毒素扩散开来,就算是不死,这条胳膊也不能要了。

    仔细清洗过手臂,将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裂,昭衍这才道:“给我火,还有空杯。”

    方咏雩赶紧取来他要的东西,只见昭衍将一块白纱布用酒浸湿,然后把它点燃丢进杯子里,猛地按在了肿胀发黑的伤口上,杯子立刻牢牢吸附在上面,昭衍又凝力于指,自上而下推行经脉,那些紫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

    不多时,昭衍取下杯子,里面的纱布已经烧尽,底部赫然多了一滩紫黑色的脓血,看得方咏雩心头发寒。

    昭衍连续拔毒三次,最后一道紫纹才彻底消失不见,他从药箱里找出金疮药洒了上去,又服下几粒解毒丸,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是我托大了,幸好只有一枚针……”

    方咏雩拿起纱布为他包扎,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昭衍也不隐瞒,把自己如何处理女尸和跟踪杜允之的事情和盘托出,方咏雩本就心怀惴惴,听他如此一说,脸色可谓精彩纷呈,下手也重了三分,疼得昭衍直咧牙花子,连声叫道:“祖宗你可轻点,我这是人手又不是螃蟹钳子!”

    方咏雩回过神来,没好气地道:“明知对方并非善类,还敢拿胳膊去接毒针,我以为你是铁打的不怕疼呢。”

    昭衍哪肯让他逞口舌之利,当即还嘴道:“哪里哪里,比起方少主明知有陷阱还要上赶着去踩,我这点微末本事算得了什么,哪比得上你炉火纯青的找死功夫?”

    方咏雩:“……”

    想到这混账玩意儿也算是为自己受过,方咏雩到底没再跟他计较,问道:“杜允之和那位陈大人,你如何看?”

    “我若是所料不差,这两人背后的靠山很可能是听雨阁。”昭衍正色起来,“话说,武林大会就要开始了,朝廷那边就没有半点风声?”

    高祖是在马上夺天下,武宗又有亲征乌勒的盖世之功,大靖尚武之风逐年强盛,即便萧太后为了把持朝政重用文官,也不得不重视这股庞大力量,在听雨阁正式立足台面之后,江湖黑白两道都在其观望之下,补天宗此番敢于勾结弱水宫对付其余四魔门,背后必有听雨阁的支持,甚至有可能是因其授意行事,否则不可能如此肆无忌惮。

    现下,黑道势力风云纷乱,白道这边也到了交替换代之时,听雨阁会坐视如此大好机会白白溜走吗?

    方咏雩脸色微沉,道:“昨晚我跟……从他那里获悉,听雨阁的确收下了邀请帖,也回复说会前来参加大会,却不知道究竟是谁。”

    昭衍对他话中那点不自在置若罔闻,皱眉道:“如此说来,那所谓的‘贵客’至少会是听雨阁中的一位楼主。”

    方咏雩问道:“你可有猜测人选?”

    “听雨阁四部之中,浮云楼司掌暗杀,用毒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何况……”昭衍眸光微沉,“浮云楼的主人是姑射仙,放眼天下,能在毒术上胜过她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五年前,姑射仙虽然在绛城主持围杀傅渊渟一事,但她是在幕后运筹帷幄,不曾现身人前亲自动手,是故方咏雩只知道当时有听雨阁的人主持大局,却不知道那人的身份,如今听昭衍提及,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了一些武林旧闻,脸色变得古怪起来:“难道是二十年前在江湖上名盛一时的三大美人……不过是一个艳名远扬的女人,她会用毒?”

    昭衍道:“枉你饱读诗书,难道不知‘色令智昏’这四个字?美色本就是一种毒,江湖又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敢于展露颜色又能立足不倒的美人就像是色彩斑斓的毒物,比那些自命不凡的大侠魔头都要来得棘手,况且……姑射仙,可不仅仅只有美色,她还有一个称号叫做‘毒娘子’。”

    方咏雩听出他情绪不对,不禁心下一动,道:“听你这番话,似乎对姑射仙很熟悉?”

    昭衍反问道:“你觉得我师父厉害吗?”

    方咏雩道:“步山主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自然厉害。”

    “那五年前死在绛城的傅渊渟呢?”

    “……血海玄蛇,天下第一魔头。”

    “这就对了。”昭衍眼中寒芒一闪,“他们俩一正一邪,都曾是天下第一,却都败在了姑射仙手里,你现在觉得她厉不厉害?”

    方咏雩神情骤变,他腾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道:“如此人物,我怎么会一无所知?”

    “因为姑射仙是听雨阁四天王之一,因为她喜欢在背后玩弄诡计,因为……你不是武林盟的主人。”昭衍定定地看着他,“很多事情并非不存在,只是你还不配知道,而那些知道的人觉得没必要告诉你。”

    方咏雩的脸色变得出奇难看,他慢慢攥紧了拳头,好不容易压下满腔怒火,冷冷道:“你是来讥讽我的?”

    “错,我只想警告你。”昭衍虽然坐着,气势却半点不弱,“倘若真是姑射仙,以她的行事作风来看,杜允之只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提线傀儡,一言一行皆受幕后操控,既然杜允之用晴岚夫人的事情来激你,不惜搭上属下甚至是他自己的性命,说明幕后黑手已经对你知根知底,而你在这栖凰山上表面尊贵,实则孤立无援,一旦对方发难,你不会有还手之机。”

    方咏雩霍然抬头:“这是武林盟的总舵,听雨阁就算是手眼通天,难道还能……”

    昭衍轻轻地道:“武林盟,算得了什么?”

    方咏雩浑身僵硬了。

    “即便武功盖世,难敌千军万马;纵使以武犯禁,难逃家国律法。”昭衍凝视着他苍白的脸庞,“令尊固然执掌武林半壁江山,可在武林之外还有天下,无论为善为恶,一时任性也只换得一时痛快,一旦迈过悬崖半步,不仅是你自己,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一起跌落深渊……你年少气盛可以不怕,可你爹能不能不顾?”

    方咏雩嘴唇翕动了几下,好半天才艰涩道:“你……怕了?我以为你……面对听雨阁的时候,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怕。”

    昭衍平静地道:“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你要知道一句话,那就是‘人死万事空’,我能活到今天不容易,你亦然。”

    方咏雩怔怔地看着他,五年前那道孤勇决绝的背影与如今这张冷漠平淡的脸庞重叠在一起,一瞬后又擦肩分开。

    沧海化桑田,世事两变迁,人……是会变的。

    方咏雩哑声道:“你要我逃走?”

    “杜允之此番算计你不成,二人谈话时又着重提及了大会开幕和七秀榜,若我所料不差,他们将在五月初五那天借七秀榜大做文章。”昭衍抬起眼,“敌暗我明,你留下来不仅束手束脚,还会牵扯到参加大会的各大门派,情况十分不利。”

    方咏雩冷笑一声:“难道我逃走了,他们就会放过我?”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我无法保证,但我知道你若留下会是最糟糕的选择。”

    “你怕了,我不怕。”方咏雩面如寒霜,“你劝我离开,是因为你发现我娘的死跟听雨阁有关,我爹必然也脱不了干系,你怕我成为听雨阁攻讦他的靶子,使得武林势力进一步被朝廷蚕食……你想得很对,可你忘了一点,那就是我爹在面对抉择的时候,我始终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昭衍呼吸一滞。

    “你不是想知道我昨晚为何要去赴约吗?很简单,我将我们这一路的遭遇告诉了他,问他如果我落入了魔门手里,他会不会舍弃盟主之位和江湖道义来救自己的亲儿子……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啊,即便你爹娘双亡,即便你认贼为母,即便你有一个恶贯满盈的义父……可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你。”

    白梨和薛海夫妻暴露身份时,他们没有想过保全自己,只奢望才满周岁的儿子能够活下来;

    啼血杜鹃杀人如麻,她是为了任务才将薛泓碧养大成人,可她最终仍为他成了杜三娘;

    就算是血海玄蛇傅渊渟,他负了无数人,做过不知多少错事,而当他死到临头的时候,他还记得给这个便宜义子安排好后路。

    相比之下,方咏雩只遇见了一个从不放弃他的人,而她死得太早,只留给他半生的意难平。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非我,不懂我之恨。”

    方咏雩惨然一笑,喃喃道:“当年在那个洞窟里,我应该跟娘一起死的,可我既然活了下来,那就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即便付出任何代价。”

    在这一瞬间,昭衍几乎有种错觉——方咏雩疯了。

    或者说,在晴岚身死时,幼年的方咏雩已经疯了,只是他那时失去了发疯的能力,为了等到这一天,才强迫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的人活了下来。

    “你想杀了我吗?”

    在昭衍攥紧手指的时候,方咏雩忽地开口道:“我变成了一个要命的麻烦,还洞悉了你的秘密,你后悔救我了,更后悔传我截天阳劲,与其等着我败在听雨阁手下牵连到你,不如你先下手为强,修正了我这个错误。”

    他果然是知道了。

    当年殷无济离开寒山时,留下了一瓶浣颜丹,统共四十九颗,化进水里用上四十九天,皮肉筋骨都会软化松弛,只需找到一个易容好手,在十二个时辰内重新雕面塑容,等到药效消失,容貌就会截然不同,还能随着成长继续改变,犹如天生天长的一般,除非亲眼见证的人,再没有谁能够分辨出来。

    即便是殷无济,也不过制得这一瓶丹丸而已。

    昭衍抬起头,不可否认的是,在方咏雩捅破窗户纸的这一刹那,他心头的确涌现过一线杀机。

    同根同源的截天阳劲,在昨晚传功入体时便已足够昭衍探明方咏雩的底细,如今他已抵达第七重境界,方咏雩还被困第五重瓶颈,再加上《太一武典》等其他武学,一旦动起手来,昭衍有八成把握能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将之杀死,将麻烦扼杀于萌芽中。

    昭衍没有说话,方咏雩也没急着动手。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如死。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罢了。”

    半晌之后,昭衍站起身来,眉宇间难得厌倦,冷冷瞥了一眼方咏雩,道:“你欠我的命,我不要你还了,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他与方咏雩擦肩而过,推开来时的窗户翻身跃出。

第九十四章·大会

    此后两天,浩然峰上愈发剑拔弩张。

    即便同为白道,各门派间亦不少恩怨是非,平日里相见尚且要争一番意气,何况是在此时此地,短短两三日间,武林盟的守山弟子已阻止了不下十余场私斗,更有人未战先怯,竟以鬼蜮手段暗算旁人,使得人人自危,幸而展煜及时揪出了真凶,按照规矩当众施以重罚,那些暗害对手的卑鄙小人当众受了刑,被守山弟子用长棍架起拖下山去,一路上留下斑斑血迹,就算还有人心思浮动,见状也是噤若寒蝉。

    展煜收拾了这些败类,看到穆清等人站在人群一角,便朝这边走来,余怒未消地道:“枉这些人出自名门正派,其德行手段却比那些邪魔外道更令人不齿,当真是有辱师门。”

    穆清见他面色不虞,宽慰道:“卑鄙小人而已,他们既然在浩然峰上做下这等事,今后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你莫要为此动气伤身。”

    展煜一眼瞥见她剑柄下随风轻曳的剑穗,那白玉珠子在日光下愈发温润,映得他阴云密布的心情也明媚起来,忍不住转怒为喜,跟她站得更近了些,瞧着便知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璧人。

    江平潮见此情形,脸上笑容逐渐淡去,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瓶子,站在他身边的江烟萝察觉到他呼吸微乱,侧头看了一眼,唇角轻轻扬起一道小钩,如同蝎子的尾巴。

    她知趣地没有介入那三人之间,跟李鸣珂说了会女儿间的贴己话,这才环顾人群四周,仍不见昭衍出现,也看不到方咏雩的身影。

    方咏雩应是待在家中为江夫人侍疾,昭衍则推说近日有所感悟要闭关几天,少了这两个动辄撩拨斗嘴的家伙,众人都有些不适应,心思敏锐如江烟萝更是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猜测这两人恐怕有了龃龉,时间还如此之巧,恰好是从五月初二开始的。

    昭衍此人,对敌阴损刻薄,待自己人却是颇讲义气,他因何会跟方咏雩闹翻?

    他们是当真不和,还是做戏给人看?

    明眸微垂,眼睫轻颤如蝶,江烟萝心中念头千转,想到一些事情,唇角笑意更深。

    因着山上众人之间冲突愈烈,展煜特意挑在了今日杀鸡儆猴,总算刹住了这股不正之风,等他安排人手清扫场地,围观人群陆续散去,即使心中仍有不甘,也只能偃旗息鼓,等待在大会之上光明正大地一较高下。

    一日时间眨眼而过,月落日升之后,终于到了万众瞩目的这一天——

    五月初五,正阳端午。

    群雄聚首,武林盟主。

    这一天,栖凰山三峰上下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在接引人的安排下,各派弟子陆续抵达演武场,放眼望去尽是乌泱泱一片,少说也有两千人之众。

    这些人里,除了参加比斗的弟子,更多还是前来观战的人,广场两边连夜搭建起木棚,用板凳拼成齐整位置供这些人栖身,各派师长则早早进了天罡殿。

    卯时正,旭日升,天罡殿大门轰然开启,以武林盟主方怀远为首,丐帮、海天帮、望舒门三大掌门次之,率一众白道掌门、长老从殿内走出,站在大理石阶上向下方群雄见了礼,这才拾级而下,来到演武场正中央的三才鼎前。

    武林大会第一轮的章程早在昨日就已公示出来,并安排专人讲解详细,本次武林大会盛况空前,白道年轻弟子云集响应,即便经过了八卦潭初试的筛选,仍有一百八十七人过关,正式拥有参加大比的资格,其中四十三人夺得八卦镜,更是免除了第一轮擂台海选,只需在旁观战,等待第二轮比斗开始。

    “……统共一百四十四人参与第一轮擂台大比,每场比试以三炷香时间为限,跌下擂台或无力再战者输,平手不论,胜者晋级。诸位皆是白道后起之秀,手下见真章,点到即止,勿伤人命。”

    年轻人少有不好勇斗狠的,听刘一手如此宣读规矩,得知上擂台还要提防闹出人命,顿时嘘声大起,也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因着比斗将要开始,江平潮等人暂且挥别,率领同门各据一方,闭关两日的昭衍今儿个也露了面,混在一群游侠散人之间,目光扫过四面八方,看到方咏雩安安分分地跟在展煜身后时微微一顿,旋即便转了开去。

    这时,两个粗使仆役抬着一个大木箱子过来,那箱子足有人小腿高,打磨得四四方方,从外面窥不见半点内里,摇晃时发出物品碰撞声,似乎是有许多似木似石的零碎件。

    刘一手讲完了规矩,将卷轴一合,肃然道:“参加第一轮擂台大比的弟子且上前来,一人一签,相邻之数为对手,如一号对二号,三号对四号……两两一组,八组一轮,总共九轮对决过后,胜者将于后日参加第二轮比试。”

    人群里有沉不住气的弟子高声问道:“敢问前辈,第二轮比试是个什么章程?”

    刘一手干咳一声,笑道:“待你赢过第一轮,自然就知道了。”

    昭衍不禁摇头,这第一轮人数如此之多,却只安排每人一轮比试,刨除掉两败俱伤的人数,最后至少有六十来人晋级,再加上四十三个夺镜人,上百人即便在擂台上打生打死也不过淘汰半数,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开始决战?

    大会章程由方怀远亲自拟定,这位方盟主自然不是蠢人,他既然设下夺镜优胜,又放宽了第一轮擂台大比的条件,说明接下来的第二轮比试不仅十分凶险,甚至有极大可能发展为混战,人数越多场面越乱,从而更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事和秉性。

    昭衍思量间,包括王鼎在内的一百四十四名白道弟子已经依次上前抽签,仆役掀开遮在木箱上的红布,露出一个仅容手臂探入的小洞。

    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抽签虽然公平,可也是一场运气比拼,众人顿时紧张起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终是王鼎轻嗤一声,越众而出走到箱子前,不费片刻工夫,从中抽出了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了龙飞凤舞的“十八”二字。

    一瞬间,剩下的人再也不敢耽搁,都知道武疯子的厉害,谁也不愿做那抽到“十七”号牌的倒霉鬼,于是争先恐后地上去抽签。

    “休要争!”刘一手厉声道,“一个个上来,胆敢造次者当即剥夺大比资格!”

    差点乱成一锅粥的场面立刻平静下来,所有人排成一条长龙,陆续上前抽签,木牌甫一入手,他们便急不可待地查看起来。

    “好险,十六!”

    “一!”

    “抽到一的兄台先别走,我是二,等下一起过去!”

    “……”

    七嘴八舌间,有人喜笑颜开,有人如丧考妣,唯独一名游侠脸色最是难看,旁边的相熟人见状忙凑过来看,发现他手中木牌正是“十七”,顿时无言以对,唯有轻拍肩头深表同情。

    不多时,抽签完毕,刘一手将这些弟子按照木牌号数分了组,排在前面的十六人按照先天八卦排列顺序分别前往环绕周遭的八座擂台,每一座都有丈许高,石板为基,粗木作架,四角各立一根木桩,其中一面架了木梯,另外三面是绳索围栏。

    这时,观战者也陆陆续续分散到两边木棚下,趁着比武尚未开始,彼此间交头接耳,有好事者认出了正与贴身侍女调笑的杜允之,眼珠一转,故意大声招呼道:“哎呀呀,这不是琅嬛馆的杜馆主吗?话说武林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杜馆主你那七秀榜却还不见踪影,究竟是空口白话不值钱,还是把我等当猴耍呢?”

    闻言,周遭看客都朝这边望来,杜允之摇扇的手微顿,笑得满面春风,道:“七秀榜早已排名完毕,只是不到揭晓的时候,请诸位稍待。”

    又有一人取笑道:“排名弄好了,十万两白银你可准备好没?在下虽然囊中羞涩,赌上一局半盘的钱财还是有的。”

    昭衍冷眼旁观,既然杜允之背后有听雨阁作为靠山,十万两白银只是九牛一毛,之所以压榜不发,不过是等着那位陈大人口中的“贵客”。

    想到这里,昭衍下意识看向方咏雩,孰料对方也恰好向这边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昭衍嗤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了。

    “表哥,你是不是惹阿衍哥哥生气了?”江烟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小声问方咏雩道。

    方咏雩收回目光,问道:“比武快要开始,你怎么过来了?”

    江烟萝回头望了眼海天帮众人的方向,有些委屈地道:“哥哥他不参加今日比武,心情也有些郁卒,我说上两句便惹得他,只好来投奔你了。”

    江平潮为何心烦,方咏雩心里跟明镜一样,不禁朝艮位擂台看去。

    身为临渊门未来的掌门人,又是武林盟主的大弟子,展煜虽未能抽空去八卦潭进行初试,却也能参加擂台大比,他抽中了“十三”号牌,恰好是首轮第七组。

    方咏雩深知自家大师兄的武功底细,半点不为他担心,犹豫了片刻才道:“大师兄是在五年前同穆女侠结识的,我爹跟谢掌门也知晓此事。”

    弟子有意,师长知情,展煜跟穆清的婚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江烟萝何等冰雪聪明,当即明白了他话中之意,笑容微苦,道:“表哥放心,我哥哥不是那胡搅蛮缠的莽人,他现在有些不痛快,过段时间便好了。”

    他二人在此说话,附近的临渊门弟子都知趣散开,方咏雩也不担心这些事传扬出去,见江烟萝态度自然,心下难免一松。

    不曾想,他这厢刚松了口气,江烟萝忽地垂下头,声音微不可闻地道:“姑父姑母昨晚问、问我……”

    方咏雩心里一突,勉强笑道:“是问咱们俩的婚事?”

    江烟萝没回应,纤纤十指绕来绕去,将丝绸手帕揉得皱皱巴巴,仿佛是她此刻纠结的心。

    方咏雩凝视了她一会儿,轻声问道:“阿萝,你是怎么想的呢?”

    江烟萝抬起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嗫嚅道:“我……我自然愿意嫁给表哥。”

    她话是这样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昭衍,可惜那人正跟两个不认识的江湖游侠闲话,江烟萝眸色一黯,又把头低了下去。

    方咏雩将这些犹豫之色看得清清楚楚,若在以往,即便他不爱江烟萝,也要顾忌方、江两家联姻之下的利害关系,可如今他自知祸将临头,对这些事情反而看淡许多,于是温声劝道:“阿萝,你跟我说句实话,倘若没有婚约,你还愿意嫁我吗?”

    江烟萝霍然抬头,脸上血色尽褪:“表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慌,我只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方咏雩低声道,“你是堂堂江家的大小姐,才貌双全无一不好,本就不必囿于一纸婚约,倘若你有了真心所爱之人,表哥定不会以此绑缚于你。”

    望着他眼中的赤诚之色,江烟萝将帕子攥得更紧了些,故作慌乱地道:“你、你让我回去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罢,似乎是怕他追问,江烟萝逃也似地跑回了海天帮众人所在之处。

    方咏雩无声地叹了口气,耳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你这改变主意可够快的,是要提前给自己安排好后事吗?”

    一怔之后,方咏雩立刻看向昭衍,那人还在五丈开外,却是抱臂望着他,以其内功和耳力,恐怕将他跟江烟萝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才用了这传音入密之法。

    人多眼杂,方咏雩自忖功夫不到家,不敢如法炮制地回应他,索性闭了嘴,权当耳旁风。

    时间终于到了辰时正。

    方怀远亲自点燃了第一炷香,广场四面持槌久候的擂鼓人同时甩开膀子击起鼓来,鼓声急促如狂风骤雨,声音之大竟能震得旗幡无风自动,颇有排山倒海之势,一下下擂在心头,各路好汉皆是浑身一震,连忙肃容看向场中,只见首轮比斗的十六人几乎同时施展轻功,向各自擂台飞去。

    昭衍跟王鼎打过一场,同江平潮、穆清等年轻一辈佼佼者也有过交手,此刻便把全副心神投在艮位擂台上,准备一睹临渊门大弟子的风采。

    好巧不巧,展煜的对手也是来自丐帮,那年轻乞丐破衣烂衫,穿着一双露趾草鞋,赤手空拳,单从外表来看,此人与长身玉立的展煜堪称云泥之别,可当昭衍看到他那双裸露在外的小腿,目光顿时一凝。

    果然,锣声刚响,站在两丈开外的年轻乞丐身形一晃,台下诸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乞丐已经欺近展煜身前,矮身一腿横扫下盘,展煜不闪不避,只将左脚一抬一落,乞丐扫他不动,单掌一拍地面腾身而起,腿脚化作一条铁棍,携劈风之势向展煜当头落下,后者侧身一避,这一腿劈在围栏上,三条牛筋小臂粗的绳索应声断裂,连钉入石板的木桩也摇摇欲坠!

    “好!”

    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乞丐竟有一身好腿功,台下登时掌声雷动,尤以丐帮弟子最为高兴。

    高台上,众掌门与长老见到艮位擂台上的战况,彼此间也开始交流起来,谢安歌不无羡慕地道:“王帮主麾下当真是人才济济!”

    王成骄笑道:“此人是我一名亲传弟子,名叫陈功,于兵器一道十分笨拙,苦练十余年拳脚功夫,单论这‘劈风腿’的造诣,早已不逊于我了。”

    见不得他得意,江天养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既然如此,他怎么没能夺镜?”

    王成骄一噎,悻悻道:“有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陈功的武艺确实高强,可在八卦镜初试时他刚好跟王鼎一轮,先被卷入昭衍和王鼎的争斗之中,后来又遭江平潮率人围殴,若非当真有真本事在身,恐怕已经落水失败了。

    这时,方怀远也微笑起来,叹息道:“王帮主这位弟子的运气着实有些不好。”

    擂台上,展煜已经跟陈功交手了十几个回合,陈功的攻击环环相扣,堪称咄咄逼人,反观展煜却是只守不攻,连佩剑也未出鞘,看得台下观众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连临渊门的弟子也有些按耐不住,对方咏雩急道:“大师兄怎么还不出招啊?”

    方咏雩道:“快了。”

    仿佛印证着他的话,这厢几乎话音刚落,已经差不多摸清对手路数的展煜终于出招了。

    眼见陈功凌空一腿朝自己面门踢来,展煜左手一抬,掌中长剑连鞘过顶,横挡住对方腿脚的刹那,利剑骤然离鞘,顺势挽了半轮月砍向陈功腿弯,后者大骇,双脚在剑鞘上一点借力,于半空中翻转半圈,堪堪与剑锋擦身而过,却不料这一剑忽地分化为二,犹如灵蛇吐信般闪烁不定,陈功没能在一瞬间分出虚实,剑锋已贴着他的小腿往膝盖削去,饶是他及时滚落在地,一道血痕已从小腿肚拉到了膝盖上方!

    不等陈功起身,剑尖又点刺而来,逼得他就地连滚了三圈,地上也多出了三道剑孔,他心中凶性一起,索性背朝地面朝天,身体如贴地旋风般卷向展煜,后者一脚点地,身躯猛然翻上半空,在众人惊呼间倏然一折,竟是算准了陈功行动轨迹,一剑朝他头颅刺下!

    陈功骇得亡魂大冒,此时起身已然不及,唯有闭目等死,却不料剑锋贴着他的脸庞刺入地面,卷起铺设在上的红地毯用力一掀,陈功的视线被突如其来的大片红色遮蔽,拳脚反击也失了准头,身体下意识往后飞退,却不料后腿一蹬竟踩了空——在他背后,正是那处被他破坏掉绳索拦截的擂台边缘。

    一脚蹬空,陈功无处借力,被欺近而来的展煜一剑逼下了擂台,左腿右肩两处鲜血淋漓,却无一伤及筋骨,可见展煜手下留情了。

    然而,正是这份把握精准的手下留情,才更让观战者心中大动!

    适才喝彩的丐帮弟子顿时收了声,连忙上去扶人,临渊门弟子则一吐郁气,大声叫道:“大师兄好样的!”

    陈功勉强站直身,对展煜行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展大侠。”

    展煜收剑入鞘,抬手还了他一礼,朗声道:“承让了!”

    话音落,第一炷香恰好燃尽。

第九十五章·七秀

    这一场武林大会,端的是精彩纷呈。

    但凡通过了八卦潭初试的人,无一不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有的勇武莽直,一拳一脚都将“刚猛”二字展现得淋漓尽致;有的善使计谋,招式之间步步为营;有的身法诡谲,玩弄对手于股掌之间……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令台下看客眼花缭乱,掌声如雷。

    方怀远等各派师长坐在高台上,将八座擂台上的情景尽收眼底,即便严肃如谢安歌也是面带笑意,忍不住轻声道:“白道后继有人,实乃我辈幸事。”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正当谈笑间,忽有一名武林盟弟子绕过人群,从廊下匆匆赶来,附在方怀远耳边低语了几句,也不知其说了什么,方怀远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拧起,面露凝重之色。

    那弟子说完之后,方怀远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令信交予他手,待其原路离开,又对侍立在旁的林氏道:“林管事,有客将至,你且下去安排些人手。”

    林氏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咯噔”了一下,福身应是后旋即离去。

    一旁的江天养这才问道:“方兄,是出了什么事?”

    方怀远眼中掠过一抹寒意,道:“有不速之客来了。”

    王成骄下意识攥紧了拳,沉声道:“莫非是周绛云那厮率黑道人马前来捣乱?”

    这句话并非无的放矢,武林盟的眼线几乎遍布中州,早在两日前就有探子来报说发现了数十名不明人士向栖凰山聚集,极有可能是黑道中人,奈何他们不曾轻举妄动,武林盟暗桩也就不好打草惊蛇,双方便在山下僵持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谢安歌思虑更周全些,蹙眉道:“如今各路英雄好汉云集在此,即便是周绛云亲至,要攻打栖凰山也非易事,难道他另有所图?”

    方怀远道:“周绛云是跟听雨阁的人一起来的。”

    闻言,众人皆是脸色一变!

    正邪有别,武林盟能够理所当然地将周绛云一众拒之门外,却不能让代表朝廷的听雨阁也吃个闭门羹,周绛云选择与之同行,恐怕也是料定了这一点。

    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方怀远转头看向江天养,问道:“江兄,当日你去查那杜允之的底细,可有什么眉目?”

    江天养摇了摇头,道:“我派人盯了他三天,却不想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人去找他,委实无从下手,方兄你莫非怀疑此事与他有关?”

    方怀远沉默不语,只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擂台,场上的比斗此时已渐近尾声。

    一百四十四人分成两两一组,每轮八组限定三炷香时间,从辰时到酉时已过去将近六个时辰,台上的人也换了七轮,莫说是交战双方,就连台下观战的人也看得疲倦起来,眼瞅着日头西斜,众人都开始急切,拳脚来往之间虎虎生风,刀剑交锋更是险象环生,已有好几人身受重伤,不得不弃剑认败。

    “时辰到——”

    最后一炷香燃尽刹那,广场四面的擂鼓手齐齐挥动鼓槌,将全身气力聚于双臂,鼓槌重重击上鼓面,几乎在同时发出了炸雷般的轰然巨响,四方鼓声响应如一,震得整座演武场都似战栗起来,功力低微些的人只觉得脑中嗡然一声,胸腔内气血翻腾,险些跌坐在地上。

    如此巨响之下,即便是尚未分出胜负的人也不由得停下了动作,犹自不甘心地瞪视对手,刘一手对那些不肯罢休之人毫不留情,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丢下擂台,强行止战。

    剔除这些胜负难分之人,再划去无力再战的重伤者,第一轮下来有五十一名胜者,算上那四十三个夺镜人,统共九十四人晋级第二轮的大比,与昭衍先前所料相差无几。

    刘一手亲自带人记录名册,其他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昭衍却只盯着杜允之,此人仍与侍女调笑作乐,仿佛大前天早上被女尸吓得连滚带爬的人不是自己。

    杜允之如此沉得住气有些出乎昭衍意料,他不是没想过找到那位陈大人,可这一天下来他几乎走遍了演武场,也没发现那人踪迹,不知道是乔装易容,还是压根儿没来观战。

    正思量间,演武场外忽然远远传来金戈交击之声,似有百十来柄刀戟依次碰撞,连成一串尖锐悠长的乐声,听得场内众人心神一震,纷纷止住话头朝门口看去。

    鸣兵为乐是栖凰山数十年下来不成文的规矩,只在贵客临门时响起,场面可谓盛大非常,可也因为兵刃非吉祥之物,这乐声又带上了肃杀之意,说明来者不善,警示后方的人有所准备。

    果然,乐声刚响了不到五息,分布于演武场各处的守卫已经闻声而动,以最快速度抢占到各个攻守要地,屋檐上也有弓箭手的身影若隐若现,一股无形威压立时弥散开来,令人噤若寒蝉。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道笑声:“方盟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声音并不浑厚,反而显得轻柔和缓,浑不似恶客声气,可就在声音入耳刹那,在场众人尽皆色变,天气仿佛在一瞬间迈过了夏秋,森然寒意透骨而入,冻得浑身气血如遭冰封,足见是何等恐怖的极阴寒气!

    高台上,方怀远霍然起身,掌中茶杯离手而出,如流光闪电般撞上一面大鼓,那鼓面是牛皮制成,擂鼓手全力击打也不见破损,此刻被这只脆弱的白瓷杯子一撞竟发出了比刚才还要震耳的巨响,鼓面与茶杯同时应声破裂,那裂音仿佛是在耳朵里炸开,震得众人心脑俱颤,这才从那刺骨寒意里回过神来,连忙运转内功催动气血运行,冷凝麻木的手脚迅速回暖。

    谢安歌眸色一厉,低声道:“罗迦音……这魔头的武功又精进了!”

    王成骄与江天养对视一眼,随她一同起身,跟在方怀远身后走下台阶,下方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

    不多时,演武场的大门轰然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入,约有二三十之数,虽是男女老少皆有,但以少壮居多,昭衍一眼就看到了水木和尹湄,后者也察觉到他的目光,朝这边瞥了一眼,一人眸中尽是战意,另一人眼底却隐含忧虑。

    与这二人同时看过来的,还有一个老熟人。

    “谢青棠!”穆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不知何时靠拢过来,脸色肃然地打量着来人。

    江平潮盯着那道人影看了又看,不可置信地道:“谢青棠……这怎么可能呢?”

    那正与昭衍遥遥对峙的人,的确是谢青棠。

    当日在羡鱼山庄里,谢青棠勾结沈落月图谋弱水宫大权事败之后,即便有陆无归出面求情,骆冰雁仍是亲自出手废了他一身武功,连丹田也被击破,昭衍等人有目共睹,结果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谢青棠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观其身法行走,不难判断此人非但伤愈,功力恐怕更胜从前。

    昭衍心中一沉,他将目光从谢青棠身上移开,望向了领头人。

    身为补天宗的明长老,陆无归这次却恭恭敬敬地走在次位,在他前方三步远处有两人并肩而行,右边那人一身黑衣腰系长鞭,正是宗主周绛云,而那位于左侧的男人约莫而立之年,仪表堂堂,器宇轩昂,身着深紫色武官常服,箭袖上绣有一道闪电暗纹,在光照下隐约流动,仿佛龙蛇疾走。

    见到此人,方怀远袖中双手微紧,面上神情却和缓下来,笑脸迎道:“不知萧楼主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萧楼主。

    听到这三个字,昭衍心中一凛,须知听雨阁乃萧氏一手创立,两代阁主皆是萧氏族内位高权重的本家人,而在风云雷电四部之中,紫电楼的地位尤其特殊,成员大半是以萧家人为首的外戚勋贵子弟,相比其他三部,紫电楼与朝廷的联系最为紧密,也最让外人忌惮。

    步寒英曾提醒过,听雨阁初代阁主萧胜峰乃当今萧太后的堂兄,八年前萧胜峰因旧疾复发去世,继承阁主之位的便是其子萧正则,而萧家内部也有明争暗斗,譬如萧太后的同胞兄长庆安侯萧胜云就与堂兄萧胜峰不合,他的两个儿子自然也从小看不惯萧正则。

    值得一提的是,萧胜云的长子萧正德当年与薛海结仇,年纪轻轻就视人命如草芥,明面上抓不到薛海的把柄,竟向掷金楼买凶杀人,没想到白梨抢到了这单生意,非但助薛海诈死遁逃,还一不做二不休的潜入庆安侯府杀了萧正德。

    萧正德死后,原本不受萧胜云重视的次子萧正风由此上位成了世子,明面上为手足之死悲痛不已,暗地里也不知笑了多少年。

    眼前这个男人,应该就是紫电楼主萧正风了。

    然而,为何不是浮云楼主姑射仙?

    心念电转间,昭衍悄然退了两步,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之中,屏息静观事态发展。

    果不其然,方怀远同萧正风客套了几句后,目光转向周绛云,语气微沉地道:“今日大会乃是我白道的盛事,不知周宗主来此有何贵干?”

    周绛云一笑,道:“贵干谈不上,本座也是应萧楼主之情,前来一观武林盛况,顺便凑一凑热闹。”

    一听是萧正风主动邀请周绛云同来,白道诸人皆是脸色不虞,王成骄更是冷冷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白道就算有天大的热闹也与你黑道无关,周宗主若想下场指教一二,不妨改日再来,我等必将奉陪到底!”

    周绛云但笑不语,萧正风适时开口道:“王帮主息怒,本座此番请周宗主亲至,并非想要搅乱武林大会,更不是为了与各位交恶,而是有一件关乎朝野的大事要与黑白两道共同商议,还请诸君以大局为重,暂且放下成见。”

    王成骄是个火爆脾气,又对这乌烟瘴气的朝廷积怨已久,当下就要顶撞回去,不料双肩同时被人用力按住,他回头看去,只见江天养与谢安歌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朝他不着痕迹地摇头。

    方怀远道:“既然萧楼主有要事在身,不妨进天罡殿一叙?”

    “不急,不急。”萧正风环顾四周,见到八座擂台之上皆已空无一人,面上不由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听闻方盟主此番修改了大会章程,给予白道年轻一代扬名历练的大好机会,此举与本座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毕竟武林也好,朝堂也罢,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

    顿了下,萧正风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既然是武林大会,若只有白道弟子专美于前,却拒黑道弟子于千里之外,如此囿于门派之别,岂非有失公允?”

    此言一出,场上一片哗然,方怀远的脸色也阴了下来,道:“黑白两道对峙日久,各大门派之间积怨极深,自武林盟创立以来,武林大会便是白道第一盛事,绝无黑道中人插手之理,还请萧楼主慎言。”

    萧正风朗声大笑,道:“正因各位多年来困守陈规,谁也不肯往前踏出一步,这才使得黑白两道多年来纷争不休,不知多少年轻人因为先辈恩仇蹉跎半生甚至丧命,难道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武林未来?”

    各派掌门长老闻言皆是色变,谢安歌不禁看了眼笑容满面的陆无归,握住拂尘的手微微一紧,旋即又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周遭议论声逐渐大了起来,各色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场中众人身上,昭衍将这些变化尽收眼底,心知今日之事恐怕不能善了,下意识朝杜允之看去,却发现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朔竟然现身出来,正站在离杜允之不到五步远的地方!

    正当昭衍暗自警惕时,忽然听见方怀远道:“……既如此,便应萧楼主之请。”

    周绛云此番的确是有备而来。

    有了萧正风这面虎旗,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方怀远正强压怒气,他也得给听雨阁三分薄面,在一番争执之后,白道四大掌门都只能同意萧正风的提议,让黑道弟子也参与到此次武林大会中。

    饶是如此,老辣如方怀远也不肯就此吃个哑巴亏,他虽同意了这件事,却也借此机会提出修改章程,将大会的主导权依旧紧抓在白道手里,限定条件可谓苛刻,黑道弟子若要参加比武,年龄不能超过三十岁,且人数不得多于十人,非但生死不论,胜者也不能介入盟主候选人的角逐,当真只能是凑个热闹了。

    周绛云平日最是残忍暴戾,今天却有难得的好脾气,丝毫没有与方怀远争权的想法,爽快地应下诸多条件,这才道:“听说白道这一代有七名佼佼者,号称‘七秀’,我黑道亦有七位崭露头角的后生晚辈,趁此机会,正好较量一番。”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有数道人影越众而出,以尹湄为首,谢青棠、水木次之,统共七人站在了众人面前,朝白道四大掌门抱拳行了一礼,各自报上师门名姓。

    这七人里,尹湄、水木和谢青棠都算是昭衍等人的老相识,剩余四人里有两个来自血杀门,另外两人则是无门无派的独行散人,举手抬足间足见不凡之气,想来皆非易与之辈。

    令昭衍在意的是,当那两名散人一露面,旁边方咏雩的呼吸忽地急促起来,他侧目看去,只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人,神情惊疑不定,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经紧攥成拳。

    这两个人乃是一男一女,打扮得十分古怪,男子身着一袭衣料上等的彩蝶衣裙,精心盘起的发髻上簪了一朵芍药绢花,容貌也是男生女相,浓妆艳抹后与风尘女子无二,若非其骨节高大不似女儿身,胸膛和喉结也不加掩饰,恐怕连昭衍也要错认。

    与之相对,那名女子一身青色男装打扮,头发被一支青玉簪高高束起,活像个唇红齿白的俏郎君,两人站在一处,当真是有股诡异的般配感。

    方才自报家门,男的叫花蝴蝶,女的叫柳郎君,名字倒也贴切。

    除此以外,昭衍对他们再无了解,可方咏雩的脸色实在不对,若不是此地人多眼杂,恐怕他已经克制不住出手了。

    心里浮现出一个念头,昭衍立刻看向方怀远,发现在见到这两人的刹那,方怀远的脸色简直是阴沉如水,森然杀意在眼中弥漫,手掌更是搭在了巨阙剑上。

    什么人会让方家父子都如此失态?

    昭衍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只听方怀远缓缓道:“真没想到,生花洞竟有余孽尚存,还敢……出现在本座面前!”

    面对如此杀意,柳郎君脸色微白,花蝴蝶却是掩口一笑,掐着嗓子道:“方盟主好记性。当年您亲自剿灭生花洞,生擒我派掌门关入无赦牢,迄今已有十六载,彼时我兄妹二人不过垂髫稚子,侥幸得见方盟主一剑斩双人的风采,纵使多年过去,也是半点不敢轻忘呢。”

    自从方怀远手握巨阙剑,多年来不知斩杀过多少作恶多端的邪魔外道,可要说起“一剑斩双人”的详细究竟,却是方家父子不堪回首的噩梦。

    生花洞每代护法都是一男一女两个怪人,无论本家姓名是什么,一旦成为护法就要改名,男的叫做花蝴蝶,女的改叫柳郎君。

    永安九年清明节,正是那一代的花蝴蝶和柳郎君率领生花洞余孽袭击了方家祭祖车队,掳走了晴岚和方咏雩母子,也是花蝴蝶在方怀远攻破地牢时挟持晴岚为质,最后被方怀远一剑贯穿了两人的胸膛。

    年仅五岁的方咏雩目睹了这一幕,哭声暴露了他的位置,被夺路而逃的柳郎君抓了起来,眼见逃脱不得,她一掌劈在了方咏雩后颈大椎穴上,他虽然侥幸活命,却也导致任脉受创,当了十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病鬼,被痛苦和仇恨反复煎熬了三千多个日夜。

    如今,面对这对年轻的男女,方怀远冷声问道:“你俩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为人子女,不敢轻放父母之仇。”柳郎君寒声道,目光似不经意间扫过众人,对方咏雩讥讽一笑。

    “好、好、好!”

    方怀远连说了三个“好”字,一字一顿地道:“本座今天就给你们个机会,你二人一起上吧!”

    “且慢!”

    周绛云往前迈了一步,挡在这七人之前,对方怀远道:“方盟主适才定下的规矩,难道要食言不成?”

    花蝴蝶亦是嫣然笑道:“我兄妹二人自知斤两,今日来自只为响应号召,倘若方盟主有意了结旧怨,不妨派出儿女来讨仇,也免叫旁人说您以大欺小呢!”

    这话出口,不少黑道弟子都笑了起来,江湖人都知道方家这一代是虎父犬子,独子方咏雩久病缠身,于武道上实乃一块有心无力的墙根烂泥,哪有替母讨仇的本事?

    听着这些肆无忌惮的哄笑,方咏雩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正当他要按耐不住的时候,展煜走到了方怀远身边,沉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展煜忝为师尊座下首徒,师母亦如我亲生母亲,若不为她报仇雪恨,当如此剑!”

    话音未落,展煜一剑钉入地面,剑身从中断折,半截在手,半截深埋地里,青石板被这股沛然巨力震得四分五裂,好几块石子迸溅如星,打在适才讥讽嘲笑的人脸上,他们捂住嘴,血水从指缝间溢出,更有人张口吐出了一两颗断牙。

    哄笑声戛然而止。

    花蝴蝶和柳郎君神情变色,周绛云深深看了展煜一眼,对方怀远道:“名师出高徒,有首徒如此,临渊门后继有人。不过,我方弟子已出面见礼,却不知白道七秀究竟是哪些呢?”

    方怀远道:“所谓七秀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我白道此番派来参与大会的弟子无一不是各派秀英之才,待……”

    “谁说白道没有七秀?”

    一声大笑打断了方怀远的话,众人立刻转头望去,只见杜允之摇着扇子走上前来,朝萧正风和黑白两道的各位掌门都行了一礼,微笑道:“在下杜允之,忝为琅嬛馆现任馆主,特为此番武林大会准备了一道七秀榜,将白道年轻一代的七大高手收录榜上,请诸位一观。”

    说罢,他轻拍三掌,一名随从自人群中飞身而起,在三才鼎上连踏两下,于当中那根旗杆顶上站定,打开手中捧着的锦盒,振臂一挥,但见一卷帛书如飞龙般在风中铺开,七行大字依次展现在众人面前——

    寒山,昭衍;

    丐帮,王鼎;

    临渊门,方咏雩;

    临渊门,展煜;

    海天帮,江平潮;

    空山寺,鉴慧;

    望舒门,穆清。

第九十六章·试探

    “开、开什么玩笑!”

    “唬人的吧!”

    “一个病秧子何德何能位居七秀第三?”

    “定然是弄虚作假,也不怕牛皮吹破——”

    “……”

    有琅嬛馆再现与十万两雪花白银的赌注在先,杜允之这道七秀榜可谓是万众瞩目,尤其是在如此风口浪尖之际,榜单一经揭晓,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演武场上顿时嘈杂起来。

    七人之中,武疯子王鼎最是广为人知,不少人暗自猜测其当为七秀头名,孰料王鼎屈居榜单第二,头名却被寒山的小山主抢了去,即便昭衍在泗水州一战成名,中原武林各派人士对他仍觉陌生,此为七秀榜第一道争议之处。

    除此以外,排名第六的鉴慧乃是一名相貌平平的年轻僧人,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院,此前不显山不露水,也不曾在江湖上有过扬名之功,仅能从八卦潭夺镜一战里窥得一二深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分本事,杜允之却让他压过了望舒门首徒穆清,此为第二道争议之处。

    然而,比起方咏雩位列七秀第三这一令在场诸人错愕不已的名次,昭衍与王鼎的伯仲之争、鉴慧的武功底细都算不得什么了。

    身为武林盟主的独子,方咏雩甫一出世便受到各路江湖人士的关注,他先天有疾不能练武的事情也早早传扬开去,整个武林都知道方怀远有个不成器的病鬼儿子,唏嘘有之,嘲笑更有之,即便三年前方、江两家订下了婚约,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方怀远废物利用,将个不堪大用的儿子拿去换了海天帮的姻亲助力,为方家日后作打算。

    因此,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废物能够挤进七秀榜,甚至名列第三。

    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几乎化为利箭,一根根刺在了方咏雩身上,原本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下意识往旁边退去,使他周遭腾出了一大片空地,愈发显得孤立无援。

    “杜馆主……若是玩笑,开到这一步就该收手了。”

    身为生父,方怀远最先回过神来,他挡在方咏雩面前,冷冷看向杜允之道:“我儿自幼体弱,不能习武练功,何况这次武林大会他不曾录名参与,怎能上榜?”

    杜允之将折扇一合,道:“方盟主所言不差!不瞒在座诸位,在下早于两月前便拟好了七秀排名,之所以推迟至今日才揭晓榜单,正是因为发现了有关方少主的一些秘密,不忍看沧海遗珠之憾,这才犹豫不决。今日,萧楼主有意促成黑白两道联合大比,每一位人选都肩负着荣辱重担,在下不才,只能尽此绵薄之力,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我看你是一派胡言!”江天养怒道,“武林大会事关重大,岂容儿戏!你口口声声说咏雩有所隐瞒,那你倒是说说他究竟瞒了我等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当众攀咬!”

    “这……”杜允之面露难色,看向神情冷漠的方咏雩,“方少主,在下未经允许将您排名七秀已是冒犯,至于其他,委实不……”

    “不必顾忌,你且说吧。”

    众目睽睽之下,方咏雩的唇角慢慢上扬,如有实质的目光从杜允之面上一扫而过,最终落在了花蝴蝶和柳郎君身上,轻声道:“诸位既有疑虑,你不妨说出来让大家都听一听,也好……让我也听听。”

    昭衍心下猛地一跳,方怀远更是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喝道:“咏雩你——”

    “多谢方少主首肯。”

    杜允之客客气气地朝他行了个拱手礼,却是转身看向江烟萝等人,问道:“敢问江小姐,在你们逃出梅县的这一路上,是否蒙受一名黑衣鬼面人出手相助?”

    江烟萝脸色微白,当日跟她同渡流霜河的数名弟子也是神情骤变。

    那一天,水木亲率杀手追赶上来,他们都是从腥风血雨里闯过生死关,若无昭衍断后,他们没有机会过桥,而若没有鬼面人及时来援,他们也难以抵达河对岸。

    半晌,江烟萝哑声道:“是又如何?”

    杜允之追问道:“你们可看清他的身形容貌,听过他的声音语气,辨认他的武功路数?”

    江烟萝道:“他行踪诡谲,将自己乔装得严严实实,我等蒙受其救命之恩,不敢恩将仇报。”

    杜允之顿时笑了,道:“那你们可曾想过,一个萍水相逢的神秘人,缘何为了你们力抗魔门追杀?鬼面人若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好人,就该是与你们关系匪浅之人!”

    江烟萝凝眉不语,江平潮已听出了杜允之言下之意,不由怒道:“难不成你要说咏雩就是那鬼面人?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仅是江平潮,就连站在黑道一方的水木也皱起眉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方咏雩好几眼,道:“当日在流霜河上,我曾与鬼面人交过手,虽未能摘下他的面具,但撕开了他的罩衣斗篷,若只论身形轮廓,二者的确十分相似,可若论起身法武功……鬼面人与方少主是云泥之别。”

    杜允之笑道:“连水护法也指认不出,方少主的伪装功夫着实不错。”

    “杜馆主,既然你无凭无据,还请慎言!”展煜面色如霜,“咏雩是我师弟,更是方家的少主人,你空口白牙构陷于他,便是与临渊门为敌!”

    杜允之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倘若……我有证据呢?”

    昭衍的右手缓缓攥紧,只见杜允之从怀中取出半块血迹斑斑的鬼面具,道:“三月十九,鬼面人最后一次现身流霜河,同水护法交战不敌,败走入林,众杀手紧追其后,当先七人皆身死,其中一人打破了他的面具,而后坠落悬崖,我琅嬛馆的情报探子正好被此事吸引过去,抢先在悬崖下找到了这个杀手,其人紧抓半块面具,一息尚存,死前说出了‘方咏雩’三个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杜允之话音落下,满场众人皆哗然,无数目光落在了方咏雩身上,惊愕、质疑、忌惮……等等不一而足,就连跟他同路闯关的江氏兄妹和穆清等人也是惊疑不定。

    石玉面上已不见血色,下意识拉住方咏雩的衣角,颤声道:“少主,你……不可能!我跟了你五年,从来没见过你练武,在暗巷面对谢青棠的时候差点连命都丢了,你怎么可能是鬼面人?”

    一直作壁上观的萧正风终于开口道:“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萧楼主所言甚是。”周绛云勾唇一笑,“水护法,在场中人唯有你同那鬼面人交过手,就由你试一试方少主的底细,记得……点到即止!”

    水木道:“正有此意。”

    话音未落,他脚下猛地一蹬地面,犹如离弦箭般一掠三五丈,提掌直取方咏雩,展煜见势不妙,一手画圆迎上水木,一手反转推向方咏雩,不料这一推竟没能将方咏雩推动,他心下一震,连忙旋身变招,与水木轰然对掌,内力相撞爆发出一股沛然气劲,石玉等武功稍弱之人都被拂了开去。

    方咏雩双脚如同落地生根,气劲临身竟是动也不动,眼看水木一式虚晃绕开展煜,凌空一腿朝自己面门击下,他笼在袖中的右手并指如刀,眼看就要斜劈而出!

    就在这时,一道玄青人影闪过眼前,昭衍一个箭步冲到方咏雩面前,右手不着痕迹地按住方咏雩,左臂横过头顶,结结实实地挡下水木这记霹雳腿,但闻一声闷哼,烟尘四起,昭衍足下陷地寸许,周遭青石板地面龟裂如蛛网!

    不等水木撤身,昭衍锁住水木脚踝,掌中聚力一扭,水木的身躯也随之一转,这才免去踝骨扭碎之危,两人于瞬息间拳脚相撞,各自退了三步。

    “又是你,来得好!”

    眼见昭衍出手,水木不怒反笑,正要上手追击,却见昭衍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转身面向方怀远,道:“盟主,时辰不早了。”

    方怀远脸上阴晴不定,见昭衍和展煜联手拦住了水木,神情这才为之一缓,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方咏雩,他向四方人群一拱手,朗声道:“诸位,方某身为人父,无论这件事真相如何,都是方某的家事,本次大会变数连连,如今关乎两道之争,还请诸位稍安勿躁,方某一定会处置妥当。”

    做了十多年武林盟主,方怀远在白道的威望非同小可,他将方咏雩之事归于家事,又把姿态放低至此,白道各方势力也不吝于给他薄面,令昭衍意外的是,周绛云和杜允之竟也没有咄咄逼人,顺势退了一步,如此反常的态度不叫他觉得半分轻松,反而警惕更甚。

    周绛云不再发难,萧正风自然不会步步紧逼,一场争端就此消弭于无形,方怀远令展煜安排客人入住,又与同道说了几句话,便抓住方咏雩的手,匆匆带他回家去了。

    这些大人物陆续离开,演武场上的各路人士却还没有散去,今日委实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些人忧心忡忡,更多人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连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翻出来说嘴,一时间仿佛人人都化身成了百晓生,闹得沸反盈天。

    石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方家父子走得太急,他实在是跟不上去,被一窝蜂涌来的人团团围住,眼前所见都是不断开合的嘴巴,吵嚷得他六神无主,幸好江烟萝及时让秋娘把他从人堆里拉了出来,一行人仓促逃离了演武场,直至回到了下榻的客院,这才得了清静。

    锁上院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先说话,最终还是江平潮实在忍不住,道:“你们难道真相信那杜允之的鬼话?”

    江烟萝张了张嘴,有些沙哑地道:“我……我不知道。”

    “什么叫做不知道?”江平潮强压着怒气,“阿萝,你跟咏雩算是一起长大的,他会不会武功,有几分本事,难道你不清楚?”

    江烟萝苦笑道:“正因为我清楚,所以现在才不知道。”

    “事关重大,杜允之既然想要借七秀榜重振琅嬛馆,应不会当着各路群雄的面无的放矢。”穆清的语气变得艰涩起来,“细想一下,按照江小姐他们所言,鬼面人出现的时间恰好与方少主坠崖失踪相合,水木也说了两人身形相似,还有那半块鬼面具……”

    “人都死了,半块面具上又没刻方少主的姓名记号,算不得铁证。”李鸣珂眉头紧锁,“相比于方少主究竟是不是鬼面人,我倒觉得周绛云此番来者不善,他跟杜允之明里暗里一唱一和,表面上是针对方少主,实际是借题发挥,倘若刚才真被水木试出点什么,方盟主就真是骑虎难下了。”

    “有什么难的?”江平潮恨恨地道,“就算咏雩真会武功,他身为武林盟主之子,有点本事算得了什么,又犯了哪条律法?”

    王鼎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道:“因为不会武功,方少主自幼便受到许多江湖人的冷嘲热讽,连带方盟主也在这件事上遭人取笑,若他当真身怀上等武学,哪有不扬名雪耻的道理?除非此事另有隐情。”

    江平潮一时语塞,他猛然发现大家竟都偏信了杜允之那番鬼话,忍不住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昭衍,急道:“昭衍,难不成你也认为咏雩是鬼面人?”

    昭衍轻抬眼皮,道:“他若不是,我冲上去做什么?”

    江平潮大惊,其他人也齐齐怔住,连忙向他追问。

    杜允之这七秀榜一出,方咏雩的武功是决计瞒不住了,于是昭衍也不废话,坦言道:“在羡鱼山庄查案的时候,我就跟他交过手,否则怎么会放心跟他合作?杜允之说得没错,在逃亡路上是我与他合谋分兵,他开路,我断后。”

    “你——”江平潮伸手指着他,“你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没有今天这件事,我依然不会说。”昭衍将他的手缓缓推开,“在梅县,方咏雩帮了我,他不想让第三人知道自己的底细,我就帮他隐瞒,仅此而已。”

    江平潮气得脸色铁青,穆清沉声问道:“那你知道方少主练的是什么武功吗?”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不知。”

    众人一愣,不等他们继续发问,昭衍已经翻过墙头,几个起落就消失不见了。

    “他……就这么走了?”江平潮满脸错愕,“他当真不知道吗?”

    王鼎、穆清和李鸣珂相互对视一眼,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昭衍身为步寒英的弟子,对天下武学的见识非同寻常,他既然同方咏雩交过手,两人之间还有过合作,这一句“不知”恐怕是假非真。

    什么武功会让昭衍连开口都如此犹豫?

    三人沉思间,江烟萝抬头看着昭衍离去的方向,眼眸微垂,恰到好处地掩去那抹一闪而逝的精光。

    杀死杜允之的侍女在先,当众阻挡水木在后,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足够证明一点——昭衍必定清楚方咏雩的底细。

    若是昭衍选择继续隐瞒,说明两人之间还有更加紧密的利害联系,可他偏偏在这些生死友人面前说了七七八八,唯独隐瞒了最重要的真相,又算得上仁至义尽。

    他是无心,亦或有意?

    风吹过,江烟萝将一缕乱发轻轻别到耳后,只觉得风中那股淡淡的花香如牵长了千丝万缕,一如她此刻千思百转的心绪。

    这人当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无独有偶,跑出十余丈后,昭衍停在了一棵大树上,转身回望那座若隐若现的客院,眸光中一片深沉。

    这场武林大会果然横生枝节,不仅是周绛云率领黑道精锐强势介入,就连听雨阁也派人来了,可与他先前所料不同,来者不是浮云楼主姑射仙,而是紫电楼主萧正风。

    情报与现实出入如此之大,究竟是骆冰雁骗了他导致推测错误,还是说姑射仙早已秘密来到栖凰山,萧正风只是混淆耳目的靶子?

    昭衍的眼神暗了暗。

    若为后者,他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第九十七章·教诲

    斜阳坠,天将暗。

    栖凰山三座山峰上下陆续点亮了灯火,方家大宅内外更是通明一片,可这光只能照在脸上,无法照亮方家父子此刻昏暗糟糕的心情。

    进了偏院,方怀远赶走了所有的闲杂人等,顷刻间将大好院落变得有如牢狱一般森严肃杀,他松开钳制方咏雩的手,转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冷冷道:“你有什么想对为父说的吗?”

    方咏雩直勾勾地望着他,竟然笑了一下,道:“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不必拐弯抹角的。”

    “放肆!”方怀远脸色一寒,厉声喝道,“混账,你在跟谁说话?从小到大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方咏雩淡淡道:“我读的书,自有我娘和先生教我,爹你日理万机,只教我念完了一篇千字文,记忆犹新,不敢忘也。”

    方怀远呼吸一滞,他深深凝视着方咏雩,仿佛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半晌,他才勉强缓过了哽在心头的那口气,道:“无论如何,接下来你给我待在这里,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一步也不准出去。”

    “恕逆子不能从命。”方咏雩语气平淡地顶嘴道,“魔门中人尚且知道深仇血偿的道理,难道我还比不上那两个丧家犬?”

    “你凭什么跟他们比?!”方怀远怒极反笑,“对付那俩鼠辈,你师兄绰绰有余,哪里轮得到你?就凭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挨得住他们三刀六洞?”

    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

    方怀远眯起眼睛,寒声道:“好,我就亲自来试一试!”

    话音未落,方怀远身形一晃,一息不到便闪至角落的大水缸旁,不见他如何使力,单手在缸壁上一拍,那装满清水的巨大石缸便平平撞向方咏雩,迅如奔雷,缸里的水却仍平如镜面,连一点水花也没晃荡出来!

    方怀远常年使一柄巨阙剑,早已练至举重若轻的境界,这一掌之力附在水缸上,即便尚未及身,方咏雩也觉得劲风扑面,如有一辆马车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他面色不变,双脚就地一错,左手负于身后,右手往前探出,五指在水缸边沿一抹一旋,少说两百斤重的水缸竟在他手下生生滞住。

    与此同时,方咏雩右手擒住缸沿,左手翻转而出,一掌拍在了缸壁上,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立刻荡起一圈圈弧形波浪,恰与方怀远残留的掌力相冲,只闻一声轰然巨响,缸中清水登时炸开,水柱冲天三尺高,无数水花迸溅出来,方咏雩袍袖一挥,四散的水珠被真气扫出,劈头盖脸地打向方怀远!

    方怀远脸色大变,衣带翻飞间扫落水珠无数,水与布击打之时竟发出了金石碰撞般的清脆锐响,不等他出言,方咏雩一脚踢起空缸,双手用力一盘,那缸就滴溜溜旋转着往回撞去,速度竟比来时更快!

    眼见石缸破空而至,方怀远抬手迎上,原是要将它接下放倒,不料手指刚触碰到缸壁,这三寸厚的大石缸竟然轰然碎裂,大大小小的碎石块在方怀远面前炸开,猝不及防之下,方怀远虽然及时退开,身上也有两处被石块打中,伤处剧痛不亚于利箭贯体。

    他竟能无声无息地将大石缸一掌拍碎!

    这个念头刚起,方咏雩腾身扑来,方怀远矮身避过他凌厉一爪,同时曲肘撞向他腋下空门,方咏雩左手却侧入过来,正好拿捏住方怀远右臂肘节,父子俩同时发力,到底是方咏雩功力不如方怀远深厚,被他这一撞带得身形趔趄,果断撤手俯身,一记扫堂腿攻向方怀远下盘。

    方怀远料到他有此一招,双脚骤然离地,单手在方咏雩肩头一撑,后者只觉得一座大山压在了身上,险些被按趴在地。

    下一刻,方咏雩就地一滚,堪堪从方怀远力压之下挣脱开来,一口气还没喘匀,方怀远又紧逼而至,分明隔了六七步远,他一脚跺在地面上,狂浪般的内力竟然在方怀远背后炸开,他连忙单手拍地,身体借力而起,原本躺着的地面竟然被刚猛气劲震得四分五裂,直令人后怕不已。

    “给我下去!”

    方怀远一声断喝,竟是后发先至地闪到方咏雩身侧,一掌打在他身上,方咏雩只觉得喉口一甜,整个人从半空跌落,踉跄了三四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受了伤,狠劲却是有增无减,眼见方怀远落地,不等其开口说话,又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这一回,方咏雩一改方才巧劲周旋的战术,以大开大合的招式同方怀远硬碰硬,每一次拳脚相接都能震得双方气血翻涌,方咏雩的双手虎口更是皮肉开裂,他似乎不知道痛,一拳复一掌,哪怕臂骨都隐隐作痛,仍旧穷追猛打,仿佛要发泄出压抑二十年的愤懑不平。

    方怀远本是为了试探,现在也打出了三分火气,眼见方咏雩双拳袭来,他猛地向后一仰,双手从下方探入空隙,手腕翻转钳住两条手臂,用力一扭,方咏雩左右肩膀同时传来剧痛,他脸色煞白,两手齐齐泄了力,却还不肯罢休,抬腿朝方怀远踢了过去,后者旋腰一侧,这一腿与他擦身而过,竟是直接踏碎了石板地!

    然而,这一脚踹出,方咏雩再无力回防,眼睁睁看到方怀远以牙还牙的一脚踹来,正中胸膛,他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眼看就要砸上墙壁,方怀远脚下用力一蹬地面,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往旁边一甩,方咏雩被推了个踉跄,狼狈地半跪在地上,一口鲜血已经要吐出来,又被他倔强地咽了回去,灌得满腔都是腥风血雨。

    “你从何处学的武功?”方怀远收了招,在他面前站定,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适才一番激斗,方咏雩总算是理智尚存,他没有动用阳册里的独门招式,连截天阳劲也压制不发,虽然输得难看,倒也不至于让方怀远窥出底细。

    又咽下一口血,方咏雩见父亲满脸铁青,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淤积在胸的气血好似也散去了,他仰起头,不答反问:“我这点微末本事,可入得盟主的眼?”

    “你——”方怀远气得一耳光就要扇过去,可当他对上方咏雩倔强的眼神,手掌又生生停滞在了半空。

    勉强压下怒火,方怀远道:“说,你练的是哪门功夫,又是谁教你的?你背着我练了多久?”

    方咏雩面不改色地道:“就这三个问题?”

    方怀远冷冷地看着他。

    “我练的什么功夫,是什么人教我,练了多少年月……”

    方咏雩翘起唇角,辛辣地讽刺道:“跟您有关系吗?”

    一刹那,方怀远只觉得怒火在胸腔内熊熊燃烧,他正要发作,却听方咏雩话锋一转,道:“天地君亲师,父命不敢违,不过凡事都讲究个礼尚往来,您既然想要知道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就先回答我三个问题吧。”

    方怀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方咏雩死死盯着他,道:“永安九年清明节,我们一家回乡扫墓,不打旗号不列车队,一路上行踪保密,生花洞那些余孽如何得知消息提前设伏?营救人质当以智取为上,你曾策划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行动,每次皆以两全收尾,为何当我跟娘亲被困十二天,只等来你正面强攻激得凶徒鱼死网破?你身为中原白道的武林盟主,即便花蝴蝶挟持了人质也不是你的对手,你分明有能力救下我娘,可你……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了她?!”

    这一番话刚说完,方咏雩就挨了当胸一脚,肩背撞上了墙壁,强忍住的那口鲜血终于吐了出来,肩胛肋骨皆疼痛欲裂,染红了衣襟长袖。

    “夫君手下留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匆匆赶到的江夫人甫一推开院门就看到了方咏雩倒地,当即骇得脸色惨白,不顾方怀远一掌就要劈下,抢先扑到了方咏雩身上,用自己孱弱的背脊挡在雷霆一掌前,好在方怀远看到是她,及时撤了掌力。

    “夫人,你让开。”方怀远深吸了口气,分明受伤的是方咏雩,他的神情却要更加狼狈。

    江夫人哪里敢让开,她强压住方咏雩不服气的反抗,转过头来望着方怀远,哀声道:“夫君,前山的事情妾身都知道了,咏雩既然选择隐瞒,必定是有他的苦衷,这孩子脾气虽倔却不是那等为非作歹之辈,他若是顶撞了你,小惩大诫也罢,何苦对他下此重手呢?”

    有了江夫人像老母鸡般将方咏雩牢牢抱住,方怀远就算有天大的火气也不能把人强拽出来教训,他按了按不断抽动的太阳穴,沉声道:“夫人,这件事没你想得那样简单——周绛云今日携萧正风至此,分明来者不善,杜允之在这节骨眼上抛出七秀榜,彼此之间恐怕是里应外合。都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倘若咏雩这身武功来路清白,纵使他打死了几个黑道杀手也是理所应当,无人胆敢因此置喙,周绛云等人既然借此发难,说明此事另有内幕,甚至不为正道所容,一旦被他们找到死穴,莫说是咏雩,恐怕整个武林盟都要受他牵累!”

    江夫人身躯一颤,不等她说话,怀中的方咏雩已经挣脱出来,冷笑道:“我已经说了,只要爹你回答了那三个问题,孩儿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是你……对一桩陈年旧事如此避而不谈,难道你当真心中有愧?”

    “逆子,我看你——”

    “我不仅是见了棺材不落泪,撞穿南墙也心不死。”方咏雩抬手拭去唇边血迹,“逆子冥顽不灵,爹打算怎么处置我?废我武功以杜绝悠悠众口,还是……清理门户永绝后患?”

    江夫人被他这番话震得说不出话来。

    至亲骨肉,血浓于水,竟有如仇敌般针锋相对的一天。

    父子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风灌满了袍袖衣带,刺得人既冷又疼。

    终于,方怀远颤抖的右手慢慢抬起,握住了巨阙剑的剑柄。

    方咏雩眼里的光,在此刻就像是风中残烛。

    “方怀远——”

    看到这一幕,江夫人神情剧变,这个温婉端庄的女人竟是厉声喝出了丈夫的名字,她扑到了方怀远面前,双手十指几乎深陷在他的手臂血肉里,眼中血丝密布,凄厉地道:“你怎么能对他拔剑?咏雩,是你的儿,是岚姐姐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骨血,你怎么敢对他拔剑?!”

    这一声犹如重锤击在方怀远心头,他脸色一白,握在剑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身躯僵硬得像是一具尸体。

    院门外再度传来了脚步声,刘一手出现在门口,扫了一眼院中情景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连忙道:“盟主,萧楼主携周宗主前来拜访,三大掌门亦联袂而至,正在议事厅等候!”

    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怀远哑声道:“我这便过去……派人请林氏过来,带夫人回房。”

    他松开手,不再看江夫人和方咏雩,直到将出院门时脚步微顿,吩咐道:“传令下去,少主旧疾发作,自今日起闭门不出,你亲自带人在此看守,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遵命!”

    方怀远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刘一手这才抬头看向江夫人,硬着头皮道:“夫人,您……”

    江夫人冷睨了他一眼,道:“取伤药来。”

    身为海天帮帮主的亲妹,江夫人平日里待人和善,发怒时的威严却不逊其兄,刘一手不敢火上浇油,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递给她。

    江夫人嗅了嗅药味,从中倒出了一颗塞进方咏雩嘴里,见他忍着气不肯咽,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刚才挨了两记重踢也没掉过泪的方咏雩顷刻红了眼眶。

    “你这孩子真是……”话说到一半,江夫人想起方怀远适才差点拔剑,脸色变得很是难看,“针尖对麦芒,你们父子俩都不让人省心!”

    方咏雩死犟着道:“是他自己心虚!”

    “住口!”江夫人喝止道,“我不清楚你们俩究竟有何心结未解,也不知道今天缘何闹到了这一步,可你爹刚才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如今朝廷与黑道都派人前来干涉武林大会,当中利害纠葛可谓牵一发动全身,你心里有怨也好有恨也罢,必得先知道个轻重缓急,分清敌我是非,莫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那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方咏雩咬着牙关不说话了。

    江夫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气在头上,压根儿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顿时觉得心力交瘁,正要再说几句,方咏雩索性背过身去,语气硬邦邦地说道:“教我武功的人早死了。多谢夫人维护,您……且回去吧。”

    “咏雩!”江夫人大声叫住了他。

    面对江夫人,方咏雩终究狠不下心,他在客舍木阶下驻足回望,只见江夫人屏退了刘一手,快步走上前来,轻声道:“我有一些话,说完就走。”

    方咏雩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我出生在海天帮,却不通半点武功,只学过诗书礼仪和律法教条,先生赞我精通女四行,父兄满意我知书达理,丈夫称我为贤内助。我原本有些自得,直到先夫去世,我才知道这江湖之中,厮杀不止,恩怨不休,乱世苛政恶吏更多不胜数,我这一身所学俱无用处,穷尽毕生也只能做个卑微贤惠的内宅妇人,将一辈子的喜怒哀乐与生死荣辱都系于他人身上,万事由人不由己。”

    说到此处,江夫人的眼睫轻颤了下,她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至于你,生母早逝,你爹身为武林盟主,在其位谋其事,他总会面临一些不得不为的取舍,以他的性子,往往是先公后私、厚人薄己,你身为他的儿子,受他的荫庇照拂总不如受他牵累来得多,他做不到像寻常人父那样看顾你,于是对你总有太多苛求,要你温良恭俭让,要你德才兼备不惹是非,可你虽然体弱多病,性子却倔强要强,他一次次让你失望,你也不愿做他的乖儿子,你想要主宰自己的人生,要告诉他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只为他传续香火的傀儡。”

    方咏雩没想到江夫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嘴唇嗫嚅了几下:“我……”

    江夫人朝他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就是前车之鉴,怎会为此指责你做错了?自打我嫁入方家,迄今已有十年,虽不是你生身之母,却是看着你长大成人的,以你的心气,倘若有一个机会能够习得一身好武功,不管给你这机会的人是善是恶,无论饴糖之中是否裹藏砒霜,我想你都会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因此对于今日之事,我并不十分意外。可是咏雩啊,你选择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今日加诸在你身上的磨难只是一个开始,你做好准备迎接这命数难测的未来了吗?如果你只是为了一时之气,没有押上一切与人斗、与天争的决心,那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方咏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好一会儿,才抬眼看向江夫人,苦笑道:“您说的这些话,在我选择这条路时便已再三想过,实不相瞒,五年前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另一条虽也坎坷却比我现在走着的来得坦直,我求过他,可他不给我这个机会,因此……我别无选择,早就不能回头了。”

    江夫人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她是何等聪慧通透的女人,方咏雩这一句话说出来,足够她明白方怀远追问不得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她闭了闭眼,道:“你说的这些,我不会告诉你爹,但是咏雩,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方咏雩朝她作揖,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道:“您请吩咐。”

    “一个人的路究竟能走多远,不在于道路崎岖或平坦,而在于走路的那个人。”江夫人伸手将他托起,“咏雩,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愿你这一生莫要做那害人害己、后悔莫及之事,须知有些路是会越走越窄的,别让自己上了独木桥却下不来。”

    方咏雩浑身一震,他抬头看着江夫人,她却已经转身离去了。

    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第一次看到江夫人的时候。

    海天帮帮主的亲妹嫁给武林盟主,哪怕只是做个续弦,栖凰山上也办了好热闹的一场喜事,那时的方咏雩才丧母一年,讨厌听到喜悦声,更不愿见到新妇,为此躲进清心居里闭目塞听,结果病症发作,若不是遇到了江烟萝,恐怕他那时便要死了。

    因为他来势汹汹的病情,那场热闹的婚礼最终没能有个好收场,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身大红喜服的人影在屋里踱步,以为是方怀远弃了新妇来照看他,心中竟有几分占上风的快意,于是他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咿咿呀呀地喊冷喊疼,一会儿又像是看到了已故的晴岚,便又泣不成声地叫起娘来。

    直到他病情缓解,意识重归清醒,才知道在身边守了两天两夜的人不是生父方怀远,而是海天帮嫁来的新妇江含露。

    因着这件事,方咏雩在江夫人面前总有些说不出的窘迫,后来年岁大了,知道她是真心视自己如己出,他即使心有芥蒂,也不是不知好歹,关系便逐渐缓和下来。

    只是那一声“娘”,从那以后是再没有对她叫过了。

    如今,方咏雩心绪翻涌如潮,眼眶中不知不觉有了湿意,一句话冲口而出,可惜院门已经关闭,江夫人也走远了。

第九十八章·时局

    方怀远赶到天罡殿的时候,萧正风与周绛云正静坐品茶,而在两个人对面,白道三大掌门齐聚一堂,一方老神在在,一方正襟危坐,谁都没有开口寒暄,偌大议事厅像是被无形围墙隔断开来,几成楚河汉界。

    见到这一幕,方怀远心下微沉,面上不动声色地道:“有劳诸位久候。”

    “哈,我等不请自来,叨扰方盟主了。”

    落座之后,方怀远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承蒙萧楼主赏光莅临,栖凰山上下倍感荣幸。然而,武林黑白两道对峙多年,六魔门作恶多端行事无忌,上至英雄好汉下至市井百姓,皆受其苦日久,积怨如山海,非朝夕能平也。今日萧楼主带周宗主上山,搅乱大会风云,还请萧楼主阐明一二,也好让在下给诸位同道一个交代。”

    萧正风放下茶盏,问道:“上月初七,补天宗与弱水宫广发天水令宣布两派结盟,打破六魔门共分黑道之格局,想来方盟主同三位掌门皆已知晓了。”

    方怀远颔首,江天养更是语气不善地道:“弱水宫那位骆宫主虽乃女流之辈,却是好大的心胸,若换了我等遭人算计图谋基业,无论如何也要与其拼个鱼死网破,她倒翻脸如翻书,非但与周宗主化敌为友,还联合起来对一帮小辈痛下杀手,当真是一丘之貉!”

    “江帮主此言差矣。”周绛云轻叹一声,“梅县之事的始末早已水落石出,罪魁祸首是那意图篡权夺位的弱水宫右护法沈落月,谢青棠也是受她蛊惑才犯下大错,因他二人私心之举,险些令补天宗、弱水宫两派交情毁于一旦,本座已亲自向骆宫主赔礼致歉,也革除了谢青棠的长老之位施以重罚,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场误会罢了。”

    “误会?”谢安歌面如寒霜,右手缓缓搭在剑柄上,“你口中的一场误会不仅让弱水宫伤筋动骨,还害死了我们三派上百名弟子,手段残忍令人发指,骆冰雁揭过了这件事,我等可还没有!”

    王成骄亦是冷笑道:“姓周的,有句俗话叫做‘穿上羊皮的狼也还是狼’,你他娘的就是头凶恶歹毒的白眼畜生,真以为有了朝廷当靠山就能变成人了?你还妄想插手武林大会,跟我们白道一较高下,你配吗?我呸!”

    即便是泥菩萨被人指着鼻子开骂也有三分火气,周绛云的脸色顷刻阴沉下来,一掌将茶杯压在桌面上碾得粉碎,嗤笑道:“本座配不配,还轮不到你个臭叫花子说了算!”

    刹那间,议事厅内杀意纵横,恶战一触即发。

    “各位息怒!”萧正风断喝一声,如洪钟般震耳欲聋,仿佛一道落雷在脑海中炸响,蓄势待发的众人只觉得头颅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凝聚的气力骤然一滞,总算是想到这里不是大打出手的好地方,脸色难看地坐了回去。

    萧正风修炼的是独门武功《惊雷诀》,适才那一声叫做“雷霆怒”,与狮吼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威力却要更强,尤其针对行功动武的人,一旦被这吼声震慑住,全身真气运行都会被强行扰乱,严重的会遭到反噬,轻微的也要失神片刻,在高手对决时几乎是致命漏洞!

    眼见众人强压下了怒火,萧正风这才看向方怀远,肃容道:“实不相瞒,补天宗与弱水宫结盟一事乃听雨阁奉朝廷之命暗中促成,此番黑道风云大变,六魔门分裂两派也是我等所乐见。究其原因,正如方盟主所见,黑白两道积怨已久,自今上登基之后,江湖纷争愈演愈烈,任侠以武犯禁,凶徒视人命如草芥,更有那狼子野心之辈倚仗武功势力勾结朝廷不轨之臣,对家国律法置若罔闻,苍生受此苦毒久矣,肃清武林势在必行!”

    方怀远心中一紧,沉声道:“萧楼主的意思是……朝廷要接管武林诸事?”

    此言一出,三大掌门神色俱变,且不论自古江湖事江湖了,单说永安帝荒淫昏聩,萧太后临朝称制,以萧氏外戚为首的勋贵把持朝政倒行逆施,如他们这些草莽之辈纵使明面上不愿**造反,心里也是不服当今朝廷的,如何肯跟听雨阁这群鹰犬般听任行事?

    萧正风似乎没看出他们的神情异样,道:“非也,诚如方盟主所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武林也非一朝一夕能够拨乱反正的,然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此番我邀请周宗主前来,正是要厚颜请诸位为天下计,暂且放下成见,共商变革之策,江湖未来当从今日始!”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着实说得漂亮。

    哪怕明知道萧正风并非善类,方怀远四人也听得心潮澎湃,可当他们转念想到当今局势又不禁心冷下来,各自默然不语。

    片刻后,江天养开口问道:“自补天宗与弱水宫结盟,六魔门之一的洞冥帮已被你们吞并,血杀门也伏首归顺,黑道地盘已有大半被你们两派瓜分,接下来就是要对付灵蛟会和天邪教的联手了吧?”

    无怪他有此一问,正如骆冰雁会为了明月河漕运利益动心,同样做水上生意的海天帮也会对此多加在意,自海天帮建立以来,势力始终盘踞在东部沿海一带,一直想要寻到机会向腹地延伸,奈何弱水宫跟灵蛟会虽然内斗频频,对外却是冷酷一致,江天养好不容易等到这两派撕破脸皮,自然不肯错失良机。

    周绛云叹道:“灵蛟会称霸南海多年,蛟首左轻鸿这些年来武功进境神速,麾下有众多高手,现在又跟天邪教联合起来,实在是一块极其难啃的骨头。”

    谢安歌跟王成骄同时在心里冷笑,身为白道掌门,他们巴不得这些黑道势力狗咬狗,斗个两败俱伤最好。

    然而,周绛云话锋一转,道:“如今黑道大势,补天宗与弱水宫占据六成,灵蛟会跟天邪教不过死守四成,即便倚仗地利人和,顶多也是跟我们分庭抗礼,可在先前两次交锋中,每每是他们占据上风,诸位可知原因为何?”

    方怀远道:“愿闻其详。”

    这回说话的却是萧正风,只见他神色凝重地道:“黑道之中,灵蛟会根基最浅,底蕴也最薄,二十多年前尚且排在六魔门之末,后来在短时间内迅速发展壮大,仅次于补天宗和弱水宫之下。”

    谢安歌皱眉道:“有明月河在,灵蛟会发展起来也不足为奇。”

    同为水上枭雄,江天养摇头反驳道:“谢掌门有所不知,正因为明月河漕运能带来暴利,觊觎这条河道的各方势力自然不在少数,当年灵蛟会羽翼未丰,按理说他们即便能守住根基不被蚕食鲸吞,也得眼睁睁看着外人瓜分掉大半明月河的利益,可他们不仅做到了两全,还反过来吞并外敌为己用,若无难以想象的财力作为支撑,再加上强大的地方武力保驾护航,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灵蛟会!”

    闻言,谢安歌和王成骄的脸色皆变了几变,被江天养点拨过后,他二人已意识到萧正风真正的来意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萧正风继续道:“阁主认为实际掌控南海大势的是隐藏在灵蛟会背后那个庞然大物,三年来派遣了数名密探潜入南海,却是十不存一,可见南海地界内有另一股强大的情报势力蛰伏,探子身份一经暴露便会被就地灭口,连一点情报都传不出南海,如此天罗地网绝非一个武林门派能够织就,试问在那南方地区,有几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议事厅里死一般寂静。

    半晌,方怀远缓缓吐出三个字:“平南王。”

    萧正风这时站起身来,正色道:“根据浮云楼打探到的情报,灵蛟会是平南王一系暗中招揽的江湖势力,这二十多年来利用明月河漕运之便向西川秘密输送大量物资人力,可如此庞大的资源一进西川便似泥流入海再无声息,平南王府极有可能豢养私兵,太后已下令听雨阁查清真相,务必掌握铁证再交由陛下定夺发落!”

    在平南王府陆羽横死街头的消息传开之后,方怀远心中就有了预感,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萧太后终于忍不住了。

    萧正风又道:“听雨阁上食君禄,下蒙民信,当斡旋于朝野之间,担负应尽之责,万死不敢推辞,更不愿逼迫诸位破坏规矩插手庙堂之争,然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湖中人亦是王土之民!”

    顿了下,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当着众人的面展开,道:“方盟主,本次扰乱大会非我所愿,实乃情势所迫!七天前,我们抓到了三名细作,拷问之后有一人松口,说出了一个重要情报——平南王女殷令仪月前在灵蛟会高手护卫下秘密离开了西川,朝栖凰山来了。”

    此言一出,白道四大掌门神色大变,江天养险些拍案而起,惊道:“这……怎么可能?且不说上山人员身份都要经过查验,好端端一个金贵王女来这打打杀杀的地方做什么?”

    萧正风冷笑一声,周绛云接口道:“王帮主有所不知,这位平南王女虽非七尺男儿,也没有出色武功,却是难得的灵秀人物,不仅有一身好学识,还精通生财御下之道,乃平南王一大助力。她年少时便乔装各样奔走四方,暗中替西川招揽人才,其中不乏无门无派的游侠高手,灵蛟会与西川之间的交易往来也由她统管,是个不可多得的奇女子!”

    殷令仪若真来到栖凰山,绝不只为一睹大会风采这样简单。

    方怀远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几下,抬眼道:“假如平南王真有不臣之心,王女又当真潜伏进山,她应是为了借这场大会中择才,并结交一些江湖帮派,为……做准备。因此,萧楼主故意搅乱大会章程,安排黑白两道大比,是要混淆她的视听,甚至是借机放饵,好引她出来!”

    萧正风颔首道:“不错,皇命难违,情势所逼,希望方盟主与三位掌门以大局为重。”

    谢安歌却皱起了眉,质问道:“自先帝大行之后,外敌如群狼环伺,平南王这些年来镇守西南,在军中威望甚高,于民间亦得人心!大靖律法只规定了藩王与世子无故不得出封地,却没限制过王女的行动,你们既然没有平南王谋逆的真凭实据,贸然对王女出手,倘若有个好歹,谁能担待得起?一旦平南王因此事与今上生出嫌隙,甚至造成南北对峙,岂不令外敌坐收渔翁之利,谁能挡住天下口诛笔伐?”

    王成骄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倘若平南王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乱臣贼子,要借武林之力荼毒军民,莫说是区区王女,就算是王爷,我丐帮也会倾尽全部与其抗争到底!可我王叫花虽是个粗人,也知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一日不反,一日就是镇守国门的英雄好汉!”

    周绛云嗤笑出声道:“二位可真是言辞诚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已经被平南王招揽过去,才口口声声为其着想呢。”

    “你——”

    “且慢。”方怀远压住了将要发作的王成骄,转头看向萧正风道,“萧楼主,两位掌门的话不无道理,权欲之争不能与家国兴亡相提并论,此事……还请三思而后行。”

    萧正风苦笑道:“刮骨疗毒的确痛苦非常,可若是因为怕疼就不去管那毒疮,毒只会渗透愈深,到最后病入膏肓。诚如诸位所言,平南王乃镇国英豪,亦是当今陛下的亲叔,天家宗室历经三王之乱后已经香火稀薄,若只是捕风捉影,太后不敢与平南王一系交恶……请方盟主放心,此事是真是假、有无证据,只要找到王女就能水落石出,即便发现了她的踪迹,我也会以礼相待,绝不敢多加冒犯。”

    不等白道四大掌门说话,萧正风神情一肃,厉声道:“在平南王女出现之前,这次武林大会仍以黑白两道的年轻英才交流破冰为主,天下百姓苦江湖之乱久矣,在座诸位身为一方掌门无不肩负重责,还请以大局为重!”

    江天养冷声道:“黑白两道共比一场也无不可,但先前的约法三章还请周宗主记在心里,切勿再做那出尔反尔的小人!”

    周绛云笑道:“江帮主放心。”

    至此,方怀远已心知情势不可逆转,心下微微一叹,道:“既然是两道大比,原定的章程就得略作调整了。”

    周绛云道:“客随主便,愿听方盟主定夺,相信以方盟主的人品德行,做不出自降身份的暗手行径,不过……”

    方怀远皱起眉:“周宗主有话不妨直言。”

    “本次随我前来的七名弟子,无一不是黑道年轻一代里以一当百的人物,其中花蝴蝶四人自不必说,天狼弓水木乃下任弱水宫之主,武功修为直追其师;谢青棠虽被革除长老之位,他的实力在补天宗里仍是名列前十;至于那啸魂刀尹湄……”周绛云勾起唇角,“可莫要小看她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其一手刀法神鬼莫测,凭实力杀上了暗长老之位,就算是我亲自面对她,也要头疼呢。”

    白道四大掌门心中一凛,周绛云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七人随便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须知比武时刀剑无眼,哪怕同道中人也难以把握分寸,倘若自家弟子与其对上,岂不是有伤残丧命之危?

    江天养最是爱重一双儿女,当即看向方怀远道:“方兄,这第二轮的章程还是再商议一番吧!”

    方怀远目光幽幽地凝视周绛云,又看了一眼萧正风,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半晌才道:“好。”

第九十九章·鬼林

    五月初七,阴云日,大风天。

    栖凰山三峰当中,乾元峰位于浩然、擎天两峰之后,山头最矮,从山道正面望去几乎不见其峰峦轮廓,乃一处天然隐地,可若论起地势起伏,当属乾元峰最为陡峭,机关陷阱也最多。

    原因无他,在乾元峰中设有武林盟的一大禁地——无赦牢。

    三十四年前,为抵御外侮、抗击黑道,由白道四大门派牵头号召各路英雄好汉,在栖凰山举办了第一届武林大会,白玉剑方玉楼力压群雄夺得盟主之位,而后穷尽一生除魔卫道。

    自武林盟成立以来,不断有肆无忌惮的黑道恶棍落败成擒,他们作恶多端伤天害理,正义之士人人得而诛之,可死亡却是对他们莫大的仁慈,便把这些凶徒投入暗无天日的密牢中,使其余生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在漫长痛苦的岁月里为手下冤魂忏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是,这地方就成了有进无出的武林刑狱,被江湖人称作“无赦牢”。

    此番武林大会第二轮的比试之地就在这里。

    有了大会首日的变故频生,这一日天还没亮,满山上下所有人都早早起身,在接引弟子的带领下陆续进入乾元峰,沿着七扭八拐的山路绕了一个多时辰,眼前所见风景大多一般无二,似乎始终在原地打转,有不耐烦的人中途脱离队伍自行前进,孰料没走几步就消失不见,等到守山弟子将其找回,已经负伤昏迷,浑身狼狈惨状令人观之胆寒。

    见此情形,有见识的人俱是心中凛然,知道这山里遍布奇门机关,再不敢生出杂念,乖乖跟随大部队继续前行,待到穿过两条隧洞,前方景色终于大变,竟是一座不见边际的树林。

    穹顶上层云如铅,树林内暗影重重,一大片烟熏火燎般的灰色雾气萦绕其中,有人凑近了些,难免吸入少许雾气,初始不觉有异,不一会儿就开始头晕脑胀,经脉间原本运转自如的内力也滞涩起来,这才惊觉不对,争先恐后地往后退去。

    “风吹不散,凝结如团,是天然的毒瘴。”昭衍看着那些锯齿状的墨绿色树叶,眉头微不可见地皱起,“阴魂木,武林盟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阴魂木是一种极具药用的树木,生长在东北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全身上下都有毒,寻常人哪怕是被叶片划破皮肉也会陷入肢体麻痹中,严重的甚至会危及性命,就连医者也只敢用毒性较低的树叶入药。

    然而,治病救人的大夫不敢重用它,那些擅使鬼蜮伎俩的江湖人却对它尤为喜爱,武林中不少毒药都含有阴魂木的成分,它也因此被一度成为“恶鬼木”,许多受其毒害的人见之即砍,更有人纵火焚林,导致阴魂木在几十年间数量锐减,如今已到了价比白银的地步。

    武林盟能在乾元峰里布置这样一大片阴魂木林,可见其手笔之大。

    好在武林盟知道阴魂木不可流毒于外的道理,用连绵如墙的铁栅栏将树林隔挡在后,数十名守卫日夜轮替看管,即便有心生贪念的人也只能暗自垂涎,不敢越雷池一步。

    卯时三刻,方怀远率领白道各位掌门及长老联袂而至,萧正风与周绛云一行人也并肩同来。

    昭衍特意扫了一眼,没发现方咏雩的踪影,眉头不由得一松,心下却仍有不安。

    如前日那样,人员到齐之后,依旧是刘一手越众而出,先把记录名单的红榜张贴起来,又令仆役抬上一个竹篓,里面放满了黑白两色布带。

    与第一轮不同,这场比试的章程至今没有公布,所有人都吃不准此举深意,只能看着那些将要参加比试的弟子一一上前领取,各自窃窃私语起来。

    “到手后就让系在腰上,什么意思啊?”

    “也许是跟第一轮那样捉对比武吧。”

    “可这布条上也没个号,如何安排对手?”

    “……”

    刘一手对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充耳不闻,朗声道:“本次大比,以阴风林为场地,我们已经从无赦牢中提取了四十九名恶贯满盈的罪囚投入其中,每人身上都有一个铜手环。待辰时一到,尔等按照腰带颜色分为两大组,黑白各五十数,从东西两个方向同时入林,对这些罪囚展开追捕,不禁招法兵器,生死不论,以取得铜手环为凭证……一个时辰后,哪组获得的铜手环最少,那一组的人员全部落败,胜组中能行动自如者尽数晋级,中途退出树林者自动判定弃权。”

    原本议论纷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第二轮比试竟会是这样一个章程,一时间各种嘈杂声如同浪涛大作,吵得人耳鼓生疼,更有那脑子灵光的人嚷道:“你说黑白两组各五十人,那多出来的那个人怎么算?”

    因着黑道七名弟子被安插进来,原定的九十四名晋级者一下子变作了一百零一人,即便那些布带依照颜色层层叠放,仍有一人成了多余之数,此刻站竹篓不知该拿黑带还是白带,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简直令他进退两难。

    刘一手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山路尽头传来一道声音:“算上我,刚刚好。”

    众人一片哗然,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抹月白人影逆风而来,面无血色,神情寡淡,正是前日闹出了不小风波的方咏雩!

    “你怎么——”

    方怀远冷厉如箭的目光狠狠戳在了刘一手身上,后者也是惊愕不已,他今早出门之前特意去小院看过,门窗院墙都有人牢牢把守,方咏雩彼时还在其中,怎么会突破重围来到这里?

    昭衍心中一紧,抬眼看向面带笑容的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有他俩在此,方咏雩会来是在他意料之中,可一旦对方真的来了,今日恐怕是难以善了。

    他看了眼自己的黑带,又跟同样腰悬黑带的尹湄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双手十指用力攥紧。

    擦肩刹那,方怀远伸手欲阻,厉声喝道:“你未曾报名参会,也没参加过比试,来这里胡闹什么?给我滚回去!”

    方咏雩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五指落在那条横拦在前的手臂上,看似轻飘如飞羽,却有一股骇人内劲透体而入,饶是以方怀远的内功修为也不禁觉得臂骨疼痛欲裂,犹如螳臂当车!

    他脸色微变,心中那团疑云越来越大,却是无暇多想,手腕翻转就要反扣方咏雩脉门,后方忽然伸出一只手,稳稳按住了他的右肩大穴。

    “既然方少主有心下场一试,方盟主何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出手的人是周绛云,开口的却是萧正风,只见他唇角微挑,诚心实意地道:“当日杜馆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揭晓七秀榜,指认方少主是深藏不露的鬼面人,并将其名列于榜单第三,不知令多少人大出所料……这七秀榜究竟是真是假,方少主究竟有几分本事,今日正好一探究竟。”

    方怀远霍然回头,目光几乎择人欲噬,警告道:“萧楼主,此事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想来诸位也不会对这点小事有所介怀。”周绛云手下劲力未松,眼眸里藏着一把毒钩,“还是说,方盟主如此极力反对,是因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吗?”

    方怀远脸色铁青,方咏雩却不等他们争执出个结果,径自上前抓了一条白色布带系在腰上,对刘一手道:“刘叔,辰时快到了。”

    刘一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低声道:“少主……”

    方咏雩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已经转向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即便发现花蝴蝶与自己同在白组也不生懊恼,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相比第一轮擂台大比,这一轮的规矩要松散许多,也就有了不少空子可钻,譬如……即便同在一组,也不是不能相杀。

    周绛云与萧正风二人软硬皆施,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纵使方怀远心中有万般不甘,也知情势不可逆转,他深深看了方咏雩一眼,向来挺直如剑的背脊垮了下来,似乎在这一瞬间变老了许多。

    “煜儿,看好你师弟。”

    展煜担忧地看着他,应道:“师尊放心,弟子明白!”

    公平起见,黑道七人被分开安插进两组之中,其中尹湄、柳郎君和一名血杀门弟子在黑组,谢青棠等四人均在白组。与之相对,七秀榜上的白道弟子也被打乱开来,昭衍、鉴慧与江平潮同在黑组,展煜和穆清他们却被分到了白组。

    一百零二人很快分组站定,由两名接引弟子同时带路朝东、西两个方向出发,昭衍所在的黑组正是前往西面,此处背靠高耸山壁,大片阴影投射下来,几乎令白昼暗如夜,等到灯笼火光亮起,一道道影子映在山壁上,又像是一群孤魂野鬼正要排队去投胎。

    想到这里,昭衍暗骂了自己一句“晦气”。

    不多时,一行五十二人在一片落满草叶的空地上站定,领头的接引弟子没有急着打开铁栅门,而是仰头看着远方天空。

    约莫半盏茶不到的工夫,一道蓝色烟花从那里冲天而起,伴随着远远传开的爆响声,昭示时辰已到。

    “诸位,请。”

    接引弟子打开铁栅门,恭敬地低下头去,只觉得数道风声骤起,险些把他刮了个趔趄,树叶婆娑声一时大作,原本拥挤不堪的空地霎时间变得宽敞起来。

    三五息过后,接引弟子才抬起头来,以为再看不到半个人影,却不料一个身着玄色箭袖武服的青年忽地闪至他面前,将他吓了一大跳,好悬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怎么还不进去?”

    这青年自然是昭衍,他蹲下来问道:“规矩上只说中途从林子里退出来算弃权,没说晚一会儿进去也算输吧?”

    接引弟子一时语塞,好不容易把这口气缓过来,小声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不怕进去晚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磨刀也不误砍柴工。”昭衍笑眯眯地向他伸出手,“小兄弟,见你与我有缘,不如好生结个善缘,借我一样东西吧。”

    接引弟子眼睁睁看他伸向自己的裤腰带,以为是遇到了生冷不忌的登徒子,当即涨红了脸就要喊救命,没想到昭衍只将他的腰带抽走便站起身来,还不忘好心提醒道:“那边树干上有一条藤蔓颇为柔韧,足以应急。”

    接引弟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昭衍把自个儿那条黑带解下来揣进怀里,再把从他这里打劫来的腰带原样系上去,武林盟弟子大多身着青衣腰系素白缎带,抛开绣纹不论,宽窄样式都与第二轮分组用的腰带极其相似,若不是观察入微,乍看难以分辨。

    “你、你这不合规矩!”

    昭衍奇道:“哪条规矩写了不能借你腰带一用?”

    接引弟子:“……”

    “放心,我就用它骗几个眼瘸倒霉鬼,出来还你。”说到此处,昭衍摸了摸下巴,不怀好意地道,“还是说小兄弟果真与我一见如故,连衣服裤子也要……”

    不等他把话说完,坐在地上的接引弟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双手扯着裤腰,逃也似地跑远了,仿佛身后有狼在撵。

    “走得慢吞吞,跑起来还挺快。”

    嘀咕一声,昭衍转身走入阴风林,铁栅门关闭刹那,他脸上那抹笑容也飞快淡去。

    一阵风吹过,零星几片树叶从枝头飘飞,不等它们落地,原本站在这里的人影已悄然消失了。

    昭衍没有去追同组中人,反而绕开了他们的踪迹,一路施展轻功向东面疾奔过去。

    武林盟当初下了血本,这座树林占地极广,当中陷阱机关多不胜数,即便轻功高强如昭衍也无法快速穿行,好在他运气不差,没过多久就发现了目标,只见前方林地中有三名白组成员围住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这人蓬头垢面,身躯骨瘦如柴,左手腕上箍着一只半寸宽的青铜环。

    “该死的、该死的!”

    男人被关了太久,精气神都远逊常人,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这三个年轻弟子却是步步紧逼,等到后背抵上大树,自知退无可退的男人色厉内荏地骂道:“你们这些小王八蛋,老子一定会把你们剥皮——”

    “剥皮?”其中一个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喜欢专对少女下手的人皮匠?”

    男人一怔,旋即冷笑道:“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本大爷,看你这小娘儿长得不错,要换了我当年……”

    话音未落,一柄利剑破风而至,将他剩下的话一并贯进喉咙里,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鲜血沿着剑刃流淌到手上,女子望着他死不瞑目的脸,冷冷道:“你扒的最后一张皮来自一名望舒门弟子,她是我师姑。”

    剑刃抽出,尸体倒地,旁边一人这才拔刀斩断尸身右手,将那只铜手环取了下来。

    “接下来去——”

    “什么人?!”

    始终默不作声的第三人倏然转头,扬手掷出一把飞刀,只听一声锐响,飞刀被撞落在地,三人严阵以待,却见一个玄衣人影从树后走出,摊开手道:“误会,我只是听到这边有动静才来看看。”

    见到对方腰上的白带,三人神情一松,那望舒门的女弟子更是面露喜色,道:“昭少侠,适才没看到你,原来你也跟我们一组,真是太好了。”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见昭衍没有靠近的打算才放下心来,道:“这位少侠,我们一路追来只找到了这个人,你到别处去看看吧。”

    “不错,现在最好分头行动。”昭衍微一颔首,“对了,你们可曾见到黑组成员?”

    那名女弟子摇头道:“比试刚开始,我们才与大家分开,不曾见到其他人。”

    昭衍点了点头,叮嘱道:“这一轮比试敌友难分,黑组之中也不乏老朋友,你们可不要掉以轻心。”

    三人道:“放心,我们省得。”

    事不宜迟,双方各自离去,孰料昭衍刚一转身,脚下忽地一错,那名女弟子尚未反应过来,后颈便挨了重重一手刀,当即昏厥倒地。

    剩余两人脸色大变,一个来不及拔刀便被点穴击倒,只剩下那个掷出飞刀的高大男子挨了两脚尚且清醒,却也仰倒在地,胸膛被藏锋抵住,如压了一座大山,令他起身不得。

    “你为什……”

    “都提醒你们别掉以轻心,怎么就光说不长记性?”昭衍摇头叹道,“罢了,合该我教你们一堂课,以后行走江湖要提防人心险恶啊。”

    说罢,他干脆利落地将人打昏,从对方怀里摸出了那只还没捂热的铜手环。

    许多人尚未意识到,这场比试的规则里最凶险之处并非败组五十一人一损俱损,而是那条“胜组中能行动自如者尽数晋级”。

    倘若五十一个人全部存留,那这五十一个人都能晋级决赛,可要是只有十个人甚至一个人得以保存实力,那么决赛对手也会随之锐减。

    换言之,胜组留下的人越少,这些人在决赛时就会越有利。

    若说第一轮擂台大比是海选,那么第二轮阴风林猎捕就是一场淘汰,为了使利益最大化,意识到规则真相的人十有八九会对同组中人下手,那才是比试真正开始的时候!

    想到这里,昭衍的眼神微冷。

    这轮比试中最凶险之处不是从那些被关押多年的罪囚手上夺得信物,而是如何在一个时辰内保全自己。

    除己以外,皆是敌手!

第一百章·逼近

    原本瘴气四溢的树林里,逐渐弥漫开血腥的味道。

    被投放在阴风林里的罪囚虽也是黑道中人,可尹湄丝毫没有对他们手下留情的心思,看到那两人连滚带爬地从树下跑过,尹湄俯身疾冲下去,长刀枭首,短刀割喉,等她立足在地时,两具尸体才轰然倒下,振臂轻甩双刀,点点血珠飞溅开去,刀刃霎时又清亮如一泓秋水。

    就在她弯腰准备取下铜手环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尹湄反手一刀斜劈出去,箭镞被从中劈开,整支小箭也一分为二,不等射箭之人从原地撤离,但见刀锋翻转一拨,其中半支箭矢竟掉转回去,风驰电掣般射向来处!

    一声闷响,箭矢穿骨入肉,一道人影从草丛里狼狈地摔了出来,对方倒也硬气,就地一滚后顺势欺近,反手拔剑以一个刁钻角度刺向尹湄小腹,后者手臂一翻,双刀交错下沉,如同一把大剪子般死死绞住长剑,但闻“铿锵”一声,剑刃应声而断,双刀一上一下紧贴剩余半截剑刃削了出去。

    见势不妙,此人立刻松手弃剑,不想那长刀竟如毒蛇般紧追不舍,刀尖贴着他的小臂绕了一弯,陡然向手肘削去,眼看就要斩断他一条手臂,斜侧忽有一道灰影闪过,是个衣衫破烂的丐帮弟子按捺不住冲了出来,用棍子将同伴拦腰往后一带,刀锋堪堪在肘节上留下一道血痕,人已踉跄退后。

    眨眼间,又有两道人影从不同方向冲来,显然是联手蛰伏已久,四人将尹湄团团围住,其中为首的那名持斧男子道:“交出手环,饶你不死!”

    尹湄抬眸一扫,见这四人腰上都系着白带,心下一阵冷笑。

    显而易见,东西两边入口距离阴风林中心远近相当,在昭衍潜入东林的时候,也有心思灵活的白组成员赶到了西林区域,打着跟他一样抢先铲除对手的主意,也不知道这些人是运气不好还是自不量力,竟然来找尹湄的麻烦。

    这一轮比试中只有七名黑道弟子,眼前这四人皆是生面孔,说明他们都来自白道门派,尹湄心念微动,寒声道:“滚吧,我不想杀你们。”

    四人闻言大怒,当即合身扑了上来,两根长棍一打头一扫腿,板斧携开山之势正面劈下,那被斩断兵器的男子更是悍不畏死地扑向尹湄身后,将双臂化为钩锁,死死缠住尹湄双臂,迫使她留在原地,以血肉之躯硬抗三道重击!

    “砰——”

    长棍袭来刹那,尹湄骤然抬腿下压,两指宽的铁木棍被她这一脚生生踩断,同时她身体猛地下俯前倾,几乎缠在她背上的男子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双眼映出重重树冠的瞬间,长棍与大斧也倏然落下!

    霎时,两道骨碎声合成一线,不等血流污衣,尹湄已从其身下闪了出去,那人仰倒在地上,半边脑袋都变了形,胸膛上斜嵌着一柄板斧,少说入体三寸。

    电光火石之间,一名同伴惨死在自己手下,剩余三人脸色铁青,瞪着尹湄的目光犹如毒狼,可没等他们再行出招,尹湄已然冷冷道:“最后一次机会,留下你们的手环,滚!”

    这一个“滚”字出口,杀意骤然暴涨,三人都觉得呼吸一滞,像是有刀刃抵在了咽喉前,满腔怒火都被这股骇人杀意强行镇压下去,一时间竟无人胆敢与她逼视。

    僵持片刻,为首那人取出两只铜手环丢在地上,恨恨道:“我们走!”

    直到他们离开,尹湄才用刀尖挑起铜手环,算上先前那两具尸体,她一人手里已夺得了四只铜手环,收获可谓丰盛。

    有了这四只铜手环,尹湄不打算再把时间耗费在那些四散奔逃的罪囚身上,正琢磨着如何寻找昭衍,冷不丁听见两声凄厉的惨叫声,正是从那三人逃走的方向传来。

    心里“咯噔”一下,尹湄脚下一蹬疾驰过去,仍是来晚了一步,只见草地上横躺着两具尸体,一人胸膛凹陷,一人喉骨碎裂,剩下那名丐帮弟子的脑袋正被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按住,满脸惊恐神色,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乍见那道青莲色的身影,尹湄连忙喝道:“住手——”

    她话刚出口,那只手掌猛地向下一压,这名丐帮弟子的颈骨顿时发出一声劣习,脑袋都陷进了颈窝里!

    见此一幕,尹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双手紧握刀柄,强忍怒气地道:“谢青棠,你敢在武林盟的地盘上大开杀戒?!”

    “几个无足轻重的白道小辈,杀便杀了,我为什么不敢?”

    掏出一方白帕擦手,谢青棠嗤笑一声,瞥向尹湄道:“倒是尹长老如今身为黑组中人,对这几个冒犯你的白组成员竟能如此宽容,心胸之广当真令我佩服。”

    尹湄道:“你既然知道这是在比试中,就该收敛一些,别杀光了同组之人,最后输得难看!”

    “尹长老,你这是真糊涂还是跟我装糊涂呢?”谢青棠冷笑道,“这一轮比试的规矩,不就是赢的人越少越好吗?既然是生死不论,那就让这些废物统统去死吧!”

    尹湄眉头微皱,目光故意在谢青棠腰间白带上扫过,挑衅道:“怎么,你想要我的铜手环?”

    谢青棠不屑地道:“破铜烂铁,不配入我的眼。”

    尹湄心中顿时一沉。

    身为白组成员之一的谢青棠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为了追杀这几个人,既然他对铜手环不屑一顾,恐怕是在找人,而那个人十有八九是跟尹湄同在黑组的成员。

    果不其然,面对尹湄显而易见的敌意,谢青棠不仅没有出手,反而主动向后退了一步,问道:“尹长老,你可知道那昭衍身在何方?”

    尹湄垂眸掩去一闪而逝的杀意,讥讽道:“原来你是要找昭衍……怎么着,当初在梅县因他栽了个大跟头,现在想报仇雪耻?”

    谢青棠的脸色顷刻冷了下来,却没有当场发作,只是道:“尹长老也在找他?”

    尹湄漠然道:“我这一组之中,此人最为棘手,若不借此机会除掉他,难道要留他到第三轮添堵吗?”

    “原来尹长老也打着同样的主意。”谢青棠话锋一转,“不过,奉劝尹长老莫要枉费心力,昭衍的命只能由我去收,左右我是不在乎什么比试输赢,只要尹长老退让一步,剩下那些个绊脚石我都可帮忙铲除。”

    尹湄勾起唇,抬起长刀遥遥指向他腹下丹田处,道:“一个苟延残喘的废人,凭何在我面前作犬吠?”

    话音未落,眼前青影一闪,谢青棠果真被她激怒,飞身杀了过来,可他虽然满脸怒容,出掌却是缓慢轻飘,犹如清风拂莲般柔和自然,尹湄冷哼一声出刀劈砍,不想刀锋与肉掌相撞,竟似陷进了一团棉花里,险些带得她脚步趔趄,连忙振臂一挥,刀锋自掌缘边掠过,刺向谢青棠肩胛处。

    谢青棠脚下一顿,双臂轮转如太极,左手如拈花夹住刀锋,右手搓掌成刀劈向尹湄胸前空门,被骤然横出的短刀一挡,发出一阵急促的金石碰撞声,沛然劲力震得尹湄左手虎口发麻,她连忙使了个“缠”字诀,将谢青棠这一掌之力尽数卸去,右手抖腕翻转,长刀迫开五指桎梏,斜劈向谢青棠脖颈!

    “锵——”

    一声锐响,刀锋砍在谢青棠的脖子上竟只留下一道白痕,仿佛这身人皮之下是钢浇铁铸的不坏之身,尹湄心道不好,立刻收到后撤,向大树后一绕,谢青棠追击而来的一掌打在树干上,竟被他从中掏了个洞出来!

    与此同时,紫色衣衫在风中一展,尹湄脚下连踩树干一窜两丈高,复又折身落下,双膝压在谢青棠两肩上,倒握短刀对准了谢青棠的眼睛!

    刀尖近在眼前,似乎只要一眨就会被剜出眼珠,饶是谢青棠武功进境神速,眼睛仍是一大要害,他的左手本已捏住了尹湄膝盖,现在不得不松开劲力,深吸了两口气才从暴怒中恢复冷静,道:“尹长老手段非凡,我愿认败,就此罢手吧。”

    尹湄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地道:“谢青棠,我看你是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你已经不是暗长老了,只能算是宗主麾下一条吃剩饭的狗!我已接任长老一职,身份远在你之上,你敢对我出手就是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谢青棠心下大怒,奈何刀尖离眼珠不过毫厘之差,垂在身侧的右拳紧了又松,哑声道:“属下知罪,任尹长老处罚。”

    尹湄道:“好。”

    她说完这句话,谢青棠只觉得肩上一轻,他立刻转过身,不料迎面挨了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谢青棠的头都被打得一歪。

    这一巴掌用了尹湄七成力道,谢青棠的脸上却连道指印也无,她心中发寒,面上仍嘲讽道:“不愧是歧路书生,当真……好厚的脸皮。”

    谢青棠咬牙切齿地道:“你——”

    “这记耳光,是你以下犯上的惩罚。”尹湄毫不畏惧地瞪着他,“至于其他……既然我们都想要昭衍的命,那就各凭本事吧!”

    说罢,她直接转身向来处走去,浑不顾将背后空门暴露在谢青棠眼中。

    提刀走出百步远,尹湄紧绷的手臂和背脊才逐渐松下,她缓缓回头,谢青棠的身影已不见了。

    “即便被我激怒至此,也没有追上来么……”

    望着谢青棠刚才站立的方向,尹湄眼中一片暗沉。

    从羡鱼山庄带走谢青棠的时候,尹湄以为这个人从此废掉了。

    且不论当时谢青棠连遭重创,单是骆冰雁那七道连击就足够让一个武林高手从此缠绵病榻,尹湄亲自上手查验过,谢青棠身上六处大穴被封,丹田也被透骨而入的内力击破,一身真气只出不入,余生充其量只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人。

    倘若周绛云身怀第九重截天阳劲,或能以生生造化的极阳元气为他修补丹田经脉,可不提周绛云体内只有截天阴劲,就算他学的是阳册,也不会以损耗自身元气为代价去救人。

    因此,当尹湄看到谢青棠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恢复如初,甚至功力更胜从前,心中惊骇可想而知。

    “姑射仙,四月二十八,仙留城……”

    尹湄清楚地记得谢青棠的恢复时间,也知道那天晚上周绛云孤身进了仙留城,留他们所有人在城外等候,一直等到快五更天的时候,他才匆匆赶了回来,亲自带谢青棠进了城,不准任何人跟随。

    等到天亮,尹湄终于看到他们回归,周绛云连日阴沉的脸上罕见有了些微喜色,半宿之前还瘫倒不起的谢青棠已经行走自如,举手抬足间气息流转自如,可见其功力已复。

    就算是白知微跟殷无济联手,也不可能只用两个时辰就治好一个丹田破损的人,纵观天下武林,能有此神鬼莫测手段之人唯有一个——姑射仙!

    尹湄的猜测绝非无的放矢,盖因当初的季繁霜就曾治好过她的心腹属下陈朔,那人在娲皇峰一战里被傅渊渟毁去手足筋脉,丹田也被掌力打破,大家都当他的余生将要生不如死,结果季繁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让他生龙活虎地重现众人面前。

    季繁霜究竟用了何等诡谲手段,陈朔始终三缄其口,就连玉无瑕也只知道他从此成了季繁霜最忠心的爪牙走狗,哪怕是在她死之后,他也全力帮助新任姑射仙掌控浮云楼,未曾有半点异心。

    “若真如此,姑射仙当日就在仙留城中,她既然将明面上的主权让给了萧正风,说明不愿暴露身份,却将行踪透露给周绛云,这二人之间必定达成了某些合作,甚至有可能绕过了听雨阁……”

    心中权衡不定,尹湄收刀入鞘,目光缓缓扫视四周。

    萧正风与周绛云在明,暗中还蛰伏着姑射仙,栖凰山的这潭水越来越深,仅凭她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与之抗衡,必须得尽快找到昭衍,共同商议对策。

    然而,现在不只是她要找昭衍,谢青棠那个疯子也在到处找他,水木同样在梅县吃过昭衍的亏,倘若这二人先一步遇上,麻烦恐怕不小。

    这混小子当年看着就不消停,现在到底招惹了多少仇家?

    苦笑一声,尹湄勉强压下忧虑,心念急转起来——眼下看来,要在这波云诡谲的密林里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与其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倒不如想想昭衍可能会去哪里。

    以昭衍的心思,定然早就看穿了这场比试的险恶之处,他不可能留在西林与同组中人虚以委蛇,更有可能前往东林去找白组成员的麻烦,而在那一群人里,除了水木等寥寥几名黑道弟子,还有一个人身份特殊,便是武林盟主之子方咏雩。

    想到方咏雩,尹湄不禁皱了皱眉,她在补天宗卧底四年,自有特殊的消息渠道,当然知晓方咏雩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可这一回周绛云联合萧正风和杜允之在武林大会上借方咏雩公然发难,也让尹湄意识到方咏雩隐藏的那个秘密或许不如她想象中简单。

    尹湄不想多惹麻烦,奈何她在梅县时就知道方咏雩与昭衍关系匪浅,那混小子端的是圆滑不已,却跟方咏雩合作起来对付谢青棠,还带着他一起找骆冰雁密谋布局,浑不怕事后传出勾结黑道的恶名,可见昭衍对方咏雩信任非常。

    现在方咏雩有难,昭衍虽知明哲保身之理,可他真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我记得方咏雩在白组,方怀远要求大弟子展煜好生看着他,定不可能行险招,人应该在东林一带……”

    喃喃自语间,尹湄身形一晃,全力施展轻功向东面赶去。

    只要能找到方咏雩,八成能遇上昭衍!

第一百零一章·伏杀

    正如尹湄所料,方咏雩虽有心去找花蝴蝶和柳郎君二人的麻烦,奈何同组的花蝴蝶甫一入林就不见了踪影,另有谨遵师命的展煜将他紧紧拘在了身边,这位临渊门首徒不仅武功高强,且自幼跟随方怀远走南闯北,应变之才在同辈中当数佼佼者,方咏雩想要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开去,无异于比登天还难。

    除展煜和方咏雩这对师兄弟外,白组其他人在进入阴风林后迅速分散开来,水木身为弓箭高手,阴风林这样的地形于他而言可谓极大优势,即便他独自行动,收获也要比旁人成群结队来得快捷丰厚。

    方咏雩神情阴鸷,三番两次从展煜身边逃开失败,反让这位师兄探出了不少招法路数,展煜没料到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竟不知何时练就一身狠辣功夫,心中既惊又忧,更不敢让他私自行动,如此一来,他们追捕罪囚的速度难免慢下,兜兜转转了一炷香的时间,二人仍在东林一带逡巡,只遇到了两名罪囚。

    这些罪囚最少也在无赦牢里关了三年有余,再多的锐气也被消磨大半,其中一个认识展煜的连忙跪下讨饶,剩下那个正要趁机逃跑,孰料眼前一花,只见方咏雩从斜侧追来,劈手一掌印在他胸膛上,打得这人身体一弓,当即朝后方倒飞出去,跌落在地时口吐鲜血如泉涌,胸膛赫然凹陷下去,肋骨怕是断了个七七八八,连脏腑也碎了。

    “咏雩!”

    展煜刚取下了告饶那人的铜手环,听到巨响立刻回头,恰好见到这石破天惊般的一掌,顿时惊怒交加地喝道:“快住手!”

    方咏雩冷漠地掸了掸衣袖,他虽没有再补一击,适才那掌却打得太重,待展煜疾步上前,倒地那人已是不活了。

    伸手将这人的眼皮合上,展煜拦住要去追杀另一人的方咏雩,沉声道:“咏雩,你冷静些!”

    方咏雩避他不过,恨声道:“这些罪囚哪一个手上没沾过十七八条人命,现在才送他们下地狱,便宜他们了。”

    “你行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面对小师弟,展煜脸上罕见有了怒容,“之所以正邪有别,便是邪魔外道的那些行径不为天理人情所容,你这一掌饱含杀意,真当我看不出你在拿人命泄愤?方咏雩,我知你心中有气,可你要是连自己的怒恨都无法控制,就算你日后武功盖世也不过是为人利用的一把刀!我告诉你,这场比试你想要再杀一个人,除非从我这个师兄身上踏过去!”

    方咏雩浑身一颤,从他有记忆以来,展煜就如他亲兄长一样,始终待他温柔和善,如此疾言厉色当真是生平头一回。

    一刹那,前日江夫人告诫他的那番话也在耳畔回响起来,方咏雩心下挣扎,截天阳劲滋生的暴戾之气仍在体内翻滚作祟,两股意志在他脑中天人交战,他木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勉强压下了不断叫嚣的戾气,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松开,哑声道:“师兄,我……”

    展煜见他还肯服软,提起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就在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像是女子的声音。

    一瞬间,师兄弟俩变了脸色,立刻飞身朝声音来处赶去,一掠十余丈远,只见两具女尸倒卧在地,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看不清面容,另一个却是腰系白带,两眼暴突,喉间血染,显然是被人一刀割了喉。

    这名女弟子手里死死抓着一只铜手环,面上还残留着错愕之色,显然是未曾料到有人会突然发难,一道穿红戴绿的身影正蹲在她旁边,试了两下没能摘掉手环,索性不再寻摸机括,拿起匕首就要去割她的手,不料一记石子凌空击来,此人下意识收手后退,那石子以毫厘之差掠了过去,深深嵌进了一块大青石里,浑然天成难窥裂纹,来者功力深厚可见一斑。

    “花蝴蝶……”展煜单手持剑,一双冷目锁定眼前之人,另一手却反转向后,死死抓住了方咏雩的胳膊。

    花蝴蝶舔掉匕首上的鲜血,将嘴唇染得如涂了胭脂,笑道:“好巧,两位也在这里啊。”

    展煜看着他腰间那条白带,又看向另一具女尸手臂上的剑伤,寒声道:“既然是合作捕猎,你为何要杀害同伴?”

    “同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花蝴蝶笑得腰也直不起来,“展大侠,小妮子蠢就罢了,你这临渊门大弟子怎么也如此蠢笨,竟能说出这样好笑的话来?且不说她是白道弟子,单说这场比试的规则暗藏了何等玄机,只要我抢到的铜手环足够多,哪怕我杀光白组的人,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展煜脸色一沉,方咏雩适才好不容易压下的戾气腾地又蹿了上来,他冷声道:“师兄,跟这种江湖败类不必讲什么仁义,杀了他!”

    话音未落,他一把挣开了展煜的手,右掌抓了一把树叶甩去,片片叶子犹如飞刀一般发出破空锐响,花蝴蝶不敢怠慢,两道广袖轮转如盾,秋风扫落叶似的将这些树叶尽数打落,衣袖上光洁如新,连个破洞也没见着,可他的袖子刚从面前翻飞开去,凌厉一掌便迎面袭来,花蝴蝶猝不及防,唯有将腰一折向后仰去,掌缘几乎贴着他的鼻尖掠了过去,身后那棵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断!

    这一掌虽没打在花蝴蝶身上,劲风仍叫花蝴蝶心有余悸,他顺势一滚从方咏雩掌下退开,就地一记鞭腿横扫方咏雩下盘,方咏雩冷笑一声,单手在半截树干上一撑,身躯借力而起,旋即如雷降落,一脚踢向花蝴蝶背后空门。

    花蝴蝶吃了他这一踢,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方咏雩一击得手不肯放过,脚尖在地上一点,提掌又追了过去,孰料右侧大树上陡然飞出一道翠绿人影,流星锤像长了眼睛似的暴射而来,算准了方咏雩轻功轨迹,呼啸着袭向他的头颅!

    方咏雩虽然听到风声,奈何人在半空避无可避,先前被他一脚踢飞的花蝴蝶趁机振臂,一道钩索从他袖中飞射出去,眨眼间在这左侧一棵树上绕了三匝,将他猛地拽了过去,单手攀住树干,右臂同时一抖,那把匕首也离手而出,向方咏雩腰腹刺去!

    这一番配合堪称天衣无缝,方咏雩只来得及将身一扭,匕首掠过他腰侧带起一溜血花,流星锤几乎擦着他的脸颊过去,中间那条铁链迎风一绕,锤头兜转而回,重重砸在了他肩上。

    “噗”的一声,方咏雩吐出一口鲜血,左边肩胛骨疼痛欲裂,身躯登时从半空中跌落,花蝴蝶与那偷袭之人却同时杀到,一左一右抓向他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展煜犹如一道离弦箭骤然袭来,眨眼间飞到三人上方,剑尖下沉一挽,绕着方咏雩画出一个圆,硬生生迫开两人夹击,随即他折腰下落,单臂托住方咏雩,旋身卸去莫大冲力,稳稳落回了地面。

    “是你,柳郎君。”

    目光望向那道与花蝴蝶并肩而立的翠衣人影,在触及对方腰间黑带时陡然一沉,展煜一面将方咏雩挡在身后,一面道:“看来你们是早就串通好了。”

    黑白两组分别从东西方向入林,众人各行其道,倘若不是事先约定好了,花蝴蝶和柳郎君绝不可能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会合,以花蝴蝶的武功要偷袭那名女弟子,压根不会给对方叫出声来的机会,说明他根本就是一路跟在自己两人附近,故意用那声惨叫吸引他二人入陷阱。

    柳郎君身材纤细,手里却拎着一对流星锤,锤头呈刺球状,上面新旧血迹驳杂,令人见之生寒,她此刻俏脸生煞,恶狠狠地道:“方怀远那老贼灭我生花洞满门,抓走白洞主囚于无赦牢中,又杀了我们生身父母,迄今已有十六载,此仇不报非人哉!今日我兄妹就先拿你俩开刀!”

    话音方落,她腰身一旋,流星锤呼啸而出,向展煜腰腹打去!

    柳郎君练得一身举重若轻的好功夫,四尺半长的流星锤在风中展开,转瞬间就到了展煜身前,展煜护着方咏雩步步后退,流星锤也步步紧逼,几乎是如影随形。

    很快,师兄弟二人退无可退,柳郎君顺势欺身而近,手掌抓住铁链向后一带,两只锤头都当空扬起,刹那间向着展煜的脑袋轰然落下。

    危急关头,展煜带着方咏雩就地一滚,堪堪从流星锤下脱身,那锤子擦过他们落在地上,顷刻砸出两个大坑,不等柳郎君扯出兵器,展煜反手一剑朝她拦腰砍去,柳郎君不得已往后退了两步,未料想展煜脚下一蹬地面,连人带剑朝她逼来,当真是迅如奔雷!

    “小妹!”

    花蝴蝶见势不妙,连忙掷出匕首射向展煜面门,展煜练剑已有二十年,早已抵达了收发自如的境界,原本一往无前的剑锋当即斜出挑刺,正正撞开了那柄匕首,他本人却是直接撞上了柳郎君,弓肩曲肘,聚力一击顶在柳郎君心口上,后者只觉得心脉一颤,口中鲜血喷出,倒飞砸在花蝴蝶怀中。

    “咳咳咳——”

    柳郎君被这一道肘击伤到了心脉,眼中狠意却是有增无减,兄妹俩对视一眼,花蝴蝶双掌翻飞抢攻展煜左面,柳郎君绕到右侧,举起流星锤砸向他后脑和腰椎两大要害!

    面对夹击,展煜丝毫不乱,俯身一剑横扫千军,原本朝他头颅砸去的流星锤径直奔着花蝴蝶面门袭来,这兄妹俩倒也默契无比,柳郎君一拉铁链拽回锤头,花蝴蝶不退反进,双掌下沉按在展煜背脊上,顺势腾身而起避开拦腰一剑。

    不待他发力击碎展煜脊骨,一道利剑从展煜肩头刺了出来,迫使花蝴蝶不得不松手躲避,未曾料想他这厢刚一翻身,展煜也随之翻转,蓄势已久的右腿重重压下,将花蝴蝶从半空中打落下来,剑锋倏然而落,正中花蝴蝶胸膛,若非他勉强扭动了身躯,这一剑就能刺穿他的心脏!

    饶是如此,花蝴蝶也被展煜一剑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柳郎君没想到胜负转眼便分明,她尖叫一声,挥动流星锤砸向展煜,怒火让柳郎君劲力大增,展煜不敢直面其锋,正要拔剑躲开,不料那花蝴蝶竟然枉顾自身性命,手掌在地上用力一拍,但闻“扑哧”一声,他整个人跳了起来,任由整道剑刃贯体而过,血淋淋的双手死死抱住展煜,迫使他以血肉之躯撞向流星锤!

    “师兄!”

    见此情形,方咏雩心头狂跳,不顾伤势就要冲上去,没想到在他掠过地上那两具女尸时,其中那具衣衫褴褛的“尸体”突兀地动了,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臂扣住了方咏雩左脚踝,他本是向前疾冲,不曾防备脚下,立刻被这一抓带得身形趔趄,险些栽倒在地。

    就在此时,抓住脚踝的手猛地松开,那道伏在地上的女人也随之起身,双手变幻如莲花绽放,方咏雩凌厉一拳竟被她莫名化解,腰侧被一只手掌拂过,分明不觉多大力道,整个身躯却不由得离地腾起,撞向那边的三人战圈。

    这一厢兔走鹘落,柳郎君似乎早有预料,双臂用力一抡,流星锤避开展煜反手一爪,呼啸着离手而出,竟是直奔倒飞过来的方咏雩去了!

    再遭偷袭,方咏雩此刻闪躲不及,听到背后风声突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下意识强提全部真气,不曾想先前压下的气血仍在翻涌不休,如此一沉一提之下,两股相反的气流在胸腔中冲撞到一处,真气立时走岔,他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眼前昏黑,更无还手之力!

    错失一息之机,流星锤已逼至身后!

    一步走错,竟然就是生死立判!

    关键时刻,林中一道寒芒乍起,仿佛彗星袭月,转瞬间由远至近,竟是有人飞身而至,于半空中横扫鞭腿踢开了方咏雩,但闻一声重响,两只刺球锤先后砸在骤然张开的伞面上,强悍如猛兽冲撞的巨大劲力震得整把伞都晃了几下,伞后那人更是喉口一甜,一口血喷在了素白伞面上!

    “谁?”那衣衫褴褛的女人想不到此刻会杀出第六个人来,当即脸色大变。

    趁此机会,展煜一脚踢开花蝴蝶,从柳郎君的纠缠下挣脱开来,几个起落回到了方咏雩身边,急声问道:“咏雩,你如何了?”

    方咏雩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一阵血红一阵青白,看得人心中骇然。

    “打晕他,他要走火入魔了。”流星锤落地,伞面缓缓移开,露出一张苍白面容,正是夺路赶来的昭衍。

    他抬手拭去嘴边血迹,虽是独自站在一方,却没有谁胆敢轻视他,一时间三方呈鼎足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认出昭衍,再看方咏雩神色着实不对,展煜当机立断地一手刀劈晕了他,目光快速在昭衍腰间白带上一扫,道:“多谢小山主出手相助!”

    柳郎君快速封住花蝴蝶身前数道大穴,幸好那一剑没有刺穿要害,否则人已没了性命,她心中恨极,对昭衍道:“你既然也是白组中人,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来救两个对手?

    “我?”

    昭衍一怔,旋即想起了什么,伸手扯下腰上那条的带子,又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黑带系上,笑道:“误会,我是来趁火打劫的。”

    柳郎君:“……”

    展煜也被他这一番操作噎住,片刻后才道:“小山主你——”

    “她说得对,你们俩不论在哪一组都是劲敌,我不想自找麻烦。”昭衍头也不回地道,“展大侠,我帮你拦住他们三个,你带令师弟即刻退出阴风林,这笔买卖划算吧?”

    展煜愣了下,看向昏迷不醒的方咏雩,心中下定决心,沉声道:“好。”

    “慢着!”柳郎君急忙喝道,“我有四个铜手环,全部给你,只要你立刻走人,不要阻挡我们清算恩怨!”

    昭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叹气道:“我不喜欢胸太平还凶巴巴的女人。”

    柳郎君:“……”

    旁边的女人轻笑一声,似乎是觉得他有趣,抬手捋了捋额前乱发,露出一张虽然憔悴却楚楚动人的脸庞,眼角带风地瞥了过来,柔声道:“那要是妾身求你呢?”

    她年纪显然不小了,异常苍白的肤色应是许久不曾见过天日,可就跟弱水宫里的骆冰雁一样,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韵味,让男人一见她就忍不住心生爱怜之情,破旧脏乱的装扮无损她丝毫美丽,反而让她变成了一朵跌落尘埃的白玉莲花,只等有缘人弯腰拾起,她便从此独属于你。

    “少侠,你就让开一些,等妾身收拾了他们二人,你想要做什么,妾身都好好陪你。”

    笑声如银铃,女人缓缓解开那件破衣烂衫,露出纹着大片百花图的肩膀和手臂,那姹紫嫣红的花朵纹在她身上,在她举手抬足时犹如随风摇曳,从头到脚无一处不诠释“活色生香”四个字。

    饶是心志坚定如昭衍,也不禁被她勾得意乱了刹那,可他到底是见过了太多美人,很快就回过神来,遗憾道:“可惜了……”

    女人盈盈笑道:“可惜什么?”

    “恨不早生二十年,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昭衍叹了口气,“不过,大娘你今岁几何,好意思啃我这根嫩草吗?”

    女人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我知道她是谁了!”

    突然间,凝视这女人许久的展煜脸色微变,厉声道:“生花洞主白凌波,她怎么会被放进阴风林?!”

第一百零二章·惊变

    无论如何,今日的阴风林混战终归只是一场比试,被投入此间的罪囚虽无一不是十恶不赦之徒,那些名震江湖的危险人物却不在此列,以免横生枝节,酿成大祸。

    生花洞主白凌波,正是这样一位令人震悚的存在。

    历经百十年江湖纷争,黑道六魔门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灵蛟会崛起之前,生花洞是排名六魔门第三位的强大势力,洞主白凌波的艳名和威慑远在弱水宫主骆冰雁之上,可她太过恣意狂妄,不仅纵容门人滥造杀孽,还为了牟取暴利去做那贩毒害民之事,连一些同道中人都深感不齿,最终引发众怒,生花洞遭到黑白两道各大门派的联合打压,刚接任盟主重担的方怀远借机立威,亲自带人剿了生花洞老巢,活捉了白凌波。

    生花洞从西域大量收购阿芙蓉,制成秘药后贩入中原,不仅害得许多无辜百姓和武林人士患上药瘾,门下弟子也大多沉溺其中,终日醉生梦死,白凌波的武功本与方怀远旗鼓相当,却在厮杀中犯了药瘾,痛苦不堪难以自控,从而落败成擒。

    为了杜绝此药流毒,武林黑白两道与官府合作,一面严禁阿芙蓉流通,一面广发杏林帖,天下各路医者云集响应,历时近两年才研制出解药,让那些生不如死的病患得以解脱,可仍有更多熬不过来的人因此破家丧命。

    因此,白凌波亲手沾染的鲜血不多,其罪行却是无赦牢中最重的几人之一,再加上生花洞余孽袭击方家祭祖车队绑走方怀远妻儿,害得晴岚夫人惨死,她与方怀远可谓是不共戴天,注定要在无赦牢里熬尽残灯之身。

    认出白凌波的刹那,展煜心中惊怒交加,他深知方怀远不可能为了一场比试就将白凌波从无赦牢里放出来,那必然是看守无赦牢的人手中有了内鬼,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出这等移花接木之事。

    “我记得……你叫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白凌波曼声一笑,眸光如碧波般盈盈荡向展煜,“当初晴岚死讯传来的时候,你才长到方怀远腰身那么高,握着一柄剑闯进无赦牢要杀我,被你师父阻拦还不肯罢休,说是有朝一日定会要我偿命,结果我这一等就是十五年,你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

    展煜一手搀着方咏雩,一手紧握剑柄,他死死盯着白凌波,猩红的眼眶似乎要溢出血来。

    昭衍心道不好,连忙道:“展大侠,速速带令师弟离开,切勿意气用事!”

    这一声犹如当头棒喝,展煜立刻回过神来,他到底是跟方咏雩不同,早过了不顾一切的冲动年岁,咬牙道:“小山主,你且阻挡他们一二,莫要强攻硬碰,我将咏雩送出阴风林,即刻带人回援!”

    白凌波现身在此,已是这场比试不容忽视的变数,背后必然牵扯许多阴谋,展煜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方怀远。

    不等昭衍回答,柳郎君恨声道:“想走?谁都走不了!”

    话音未落,柳郎君与白凌波同时飞出,前者杀向昭衍,招招狠辣浑不要命;后者一晃身拦在展煜二人面前,脚尖尚未落地,抬手就朝方咏雩抓去,展煜横剑一挡,旋即手腕侧翻,剑锋擦过白凌波的手臂直向她腋下空门削去,孰料白凌波冷哼一声,左手屈指如弹弦,“叮叮叮”地在剑刃上快速弹了三下,第一下震开剑锋,第二下压住剑势,第三下甫一探出,展煜只觉得虎口一麻,险些没能握住剑柄。

    “惊弦指!”

    心下一寒,展煜这才想起白凌波当年的得意武器乃是一把鬼琵琶,不仅能以魔音贯耳伤人,指上功夫也是独步江湖,莫说是一柄剑,就算是铁石也经不住她四指连弹。

    眼看白凌波左手无名指一伸,第四弹就要落在剑刃上,展煜不敢跟她硬碰,剑锋绕过手臂如水流倒卷而回,不等劲力全收,又是倏然变招,直直刺向白凌波腹部,后者右掌下沉一压,身轻如燕凌空翻起,眨眼间落在二人身后,仍是一掌劈向人事不省的方咏雩,显然是看破展煜有软肋在身,专攻他投鼠忌器。

    不过十来个回合下来,展煜已是险象环生,他不敢放开方咏雩,便只剩下一只手堪堪应敌,右臂上冷不丁吃了白凌波一弹指,一股阴寒内力霎时透入,整条大筋都麻痹了片刻,眼看白凌波又是一掌拍来,他眼角余光瞥向昭衍,带着方咏雩侧身让开半步,左臂猛然一挥,大声喝道:“小山主,接人!”

    花蝴蝶重伤难起,柳郎君独臂难支,昭衍一剑在她背上开了条大口子,正要补上一脚送她去跟兄长作伴,听到展煜这一喊连忙回头,就见方咏雩被横空抛了过来,下意识伸手接住,向后倒退了三步才卸去冲力。

    与此同时,展煜脚下一旋,左手曲肘而回,硬接了白凌波这一掌,忍住喉口腥甜,厉声道:“带他走!”

    “你——”

    昭衍本欲冲出的脚步不由顿住,眼睁睁看到他回身与白凌波交战,再低头看了眼脸色惨白的方咏雩,只犹豫了片刻,脚下一蹬地面,身子骤然拔地而起,带着方咏雩冲出战圈,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好感人的同门情谊。”

    白凌波冷笑一声,面中媚色尽化肃杀之气,与柳郎君一前一后围住展煜,道:“我就先杀了你,再提你人头去追那小兔崽子!”

    “放马过来!”

    展煜不怕她二人合攻,只怕她们对昭衍和方咏雩紧追不舍,如今没了拖累在侧,他心中反而澄明下来,一面招架两人夹击,一面迅速思考对策。

    柳郎君武功不敌他,而白凌波在无赦牢里关了十六年,又曾深受阿芙蓉药瘾煎熬,就算她当年武功盖世,如今也不过剩下三四成道行,可适才比拼内力,展煜骇然发现她体内气劲浑厚非常,十有八九是服用了某种秘药,这种药物固然能强提一时功力,却会对人体造成巨大损伤,更加无法长久,只要他能拖延个一时半刻,情势必定调转。

    想到这里,展煜将身法催动到极致,倚仗灵动自然的剑招与这二人纠缠,每每游走在生死边缘,偏生又在千钧一发时四两拨千斤,柳郎君越打越觉憋闷,白凌波也不由得烦躁起来,虚晃一招后以肉掌硬生生抓住剑锋,右手攥指成拳,运足十成功力向展煜胸膛击去,同时柳郎君闪至展煜背后,悍然封住他退路。

    避无可避之下,展煜唯有抬掌硬接白凌波一拳,眼看拳掌就要相撞,临时又变掌为爪,虚虚包裹住白凌波的拳头,指尖在她腕节上一按,凌厉的内劲透骨而入,像是要把这只手掌齐腕割下来,白凌波心下一惊,连忙就要收拳,不想展煜抓住她手腕往旁侧一带,竟是朝剑刃撞去。

    “好小子!”

    关键时刻,白凌波屈指弹在展煜掌心,堪堪挣脱了他的桎梏,手腕以毫厘之差错开剑刃,吓出了她一身冷汗,心中怒火随之愈盛。

    展煜趁机夺回长剑,反手一挥逼开柳郎君,道:“适才白洞主有句话说得不错——有朝一日,我定会向生花洞讨回血债,让你们多活了十五年,是我之过也。”

    即便被囚十六年,白凌波心中仍有傲气,怎能容忍自己被个小辈逼迫至此,她对柳郎君道:“去追那两人,待我杀了他就来与你会合!”

    柳郎君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花蝴蝶,面露忧色地道:“洞主,你现在……”

    白凌波冷厉地打断了她的话:“难道我连一个小辈都杀不了吗?”

    柳郎君不敢多话,咬咬牙直奔昭衍二人离开方向追去,展煜正要拦截,奈何白凌波已闪身而至,展煜一剑未到,她的手掌便如鬼魅般偏移开去,陡然间并指如刀,朝他持剑的手腕斩下。

    一时恍惚,展煜虽然及时避开,这两指仍点中了他手臂尺泽穴,此乃手太阴肺经上一大要穴,遭白凌波点中之后不仅半条手臂卸了力道,气血运行也为之一滞,他不敢再分心旁顾,定下心来振臂回荡,连出三剑化解了白凌波咄咄逼人的攻势,心下暗自忖度——没了鬼琵琶,即便身怀浑厚内力,白凌波的武功仍是轻灵一道,招法虽然奇诡多变,却做不到一击制敌,与这样的对手交战,除了以力破巧,还得着重应变,打断她招式连击。

    思量之间,白凌波又是两掌齐出,一上一下向展煜面门和胸膛击来,展煜不再出手格挡,反而就地一滚,鞭腿扫向她双膝,待白凌波腾身躲避时,展煜这才旋身出剑,用的却是临渊剑法起手式“断冰切雪”!

    这一剑自下而上,毫无花巧可言,仿佛冰湖上正忙于刀劈斧凿的工匠,白凌波尚在半空,剑刃已向她腰际劈来,此时要想出手化解已是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人影从地上掠起,竟是花蝴蝶拼命赶来,飞扑挡在了白凌波身前,剑刃当即劈入骨肉!

    “啊啊啊——”

    一声惨叫惊动了半片树林,白凌波得了一合之机,身形一闪转至旁侧,屈指凝力弹在剑刃上,这一指用了她十成功力,精铁铸造的长剑应声而断,可就在剑断刹那,花蝴蝶整个人也拦腰断成了两截!

    霎时间,鲜血喷溅如红雾,白凌波只抱住了半个花蝴蝶,她脸色大变,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悲愤哀恸,连声呼唤了几句,可花蝴蝶两眼涣散,已经咽气了。

    这是生花洞仅存的两人之一啊!

    她本就命不久矣,现在花蝴蝶一死,仅凭柳郎君独自一人,如何担负起重振生花洞的大任?

    后继无人,往往比英雄末路和美人迟暮更让人心如死灰。

    “你……”

    展煜手握断剑踉跄退了几步,抬头只见白凌波颤抖着放下花蝴蝶的尸体,随即转过身来,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你、死!”

    说罢,白凌波探手在腰间一抹,取出一颗药丸塞进口中,原本苍白如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她无视迎面而来的断刃,悍然一掌劈向展煜面门,后者连忙侧身一让,白凌波的腰肢却像蛇一样扭转过来,抬腿勾住展煜下盘,一手屈指抓住他的手腕,旋即猛地一绕,硬生生将展煜的右臂向后折去。

    “咔嚓”一声,裂骨如破竹!

    与此同时,东面一追一逃的昭衍和柳郎君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

    展煜与白凌波这番交手,细究起来不过百十个回合,三人一路疾行也不足三里地,花蝴蝶那声惨叫响彻云霄,不仅是他和柳郎君,连昏迷中的方咏雩也被惊醒了过来。

    “我、我这是……”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昭衍暗道一句“糟糕”,此时再想打晕方咏雩一次已来不及,只能松手让他从自己背上下来。

    方咏雩原本有些不大清醒,在看到昭衍和柳郎君时浑身一震,想到刚才那声莫名的惨叫,脸色一阵潮红一阵惨白,颤声问道:“我……我师兄呢?”

    柳郎君自然听出了刚才是花蝴蝶的声音,可她看见方咏雩此刻变幻的脸色,登时计上心头,强压着对兄长的担忧,故意装出一脸不屑的样子,狠狠道:“展煜他自不量力留下断后,你也不必牵挂,洞主跟我哥哥很快就会提他人头来——”

    她话未说完,兜头便挨了一伞,昭衍抬脚将柳郎君踹出了三丈远,转头对方咏雩喝道:“静气凝神,别听她胡说!”

    已经迟了。

    方咏雩的体质本就与截天阳册有些相冲,心境修炼也不如昭衍,连日来接连不断的刺激已让他半只脚踏进了走火入魔的门槛,现在听到柳郎君这一番话,又不见展煜的身影,他的心一路往下沉去,直至沉入了无底深渊。

    下一刻,方咏雩的身形骤然一拔,全力朝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折返回去。

    “该死!”

    昭衍怒骂一声,见柳郎君紧随其后,他正要施展轻功追赶过去,孰料旁侧风声突起,他下意识举伞抵挡,竟是有人凌空飞至,一掌朝他击来。

    这一掌落在天罗伞上,威势丝毫不逊于柳郎君全力挥出的流星锤,昭衍喉口一甜,转动伞面卸去沛然劲力,向后退了三步,抬头看向这不速之客。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昭衍顿时色变,握剑的手也紧了三分,道:“是你。”

    来者赫然是谢青棠。

    谢青棠长身玉立,若不看他衣摆袖口残留的几点血迹,当真是位浊世佳公子。

    目光上下扫过昭衍,谢青棠勾起唇角,笑道:“我找得你好苦。”

    昭衍道:“看来骆冰雁也是个浪得虚名之辈,说好了要你下半生做个废人,怎么还能让你出来咬人?”

    “你爱逞口舌之利,就趁现在尽管多说几句吧。”谢青棠不怒反笑,“以后,你怕是没机会开口了!”

    话音一落,谢青棠纵身离地,袍袖拂风而至,昭衍一剑刺了个空,头顶又有劲风袭来,他想也不想地举伞过顶,掌与伞面再度相接的瞬间,昭衍只觉得一股雄浑内力如同大江东去般滔滔而来,竟压得他背脊一弯,双脚也深陷泥地里!

    他的功力怎会暴增如此之多?

    来不及多想,昭衍左腿侧出一弓,腰身猛一扭转,借力将谢青棠甩开,剑锋顺势直出,正正刺中腹哀穴,却不料剑尖破衣之后竟在肉身上撞出一点火星,伴随着金石锐响,谢青棠分毫无损,抬掌在他剑上一压,身子借力而起,抬腿侧踢昭衍面门!

第一百零三章·晚来

    冤家路窄。

    念头一闪而过,昭衍心知避之不及,索性竖臂格挡,只听“砰”的一声,两人齐齐倒退,昭衍只觉得整条左臂又疼又麻,谢青棠也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右腿像是撞在了一块大石上,饶是以他如今修为,巨大的反震之力也使得小腿筋脉阵阵痉挛。

    梅县一别,这臭小子的武功竟是又精进了不少!

    隔着两三丈远,谢青棠目光阴鸷地盯着昭衍,天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漏下些许,将他那双手照得莹白如玉,浑不似肉骨凡胎,适才被利剑划过的掌心只有一道狭长的浅红痕迹,连皮都没被割破。

    昭衍的脸色同样不虞,经过刚才那几个回合,他已经看出谢青棠的功力远胜从前,八成是突破到了六境十式,须知修炼一道因人而异,当初他能在梅县轻易打败谢青棠全赖瞎猫碰上死耗子,现在谢青棠武功进境,腹哀穴的罩门已然关闭,全身上下只剩两处罩门,偏偏这两处他一个也不知道,今日恐怕是一场苦战。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昭衍一面思考对策,一面开口道,“当日情势紧急,我胜之不武,你也输得不甘,今天总算能好生做个了断。”

    谢青棠冷笑道:“正有此意!”

    话刚出口,他已是身形闪动,如同飘忽不定的青鬼,昭衍一剑向右劈出竟刺了个空,但见青袍在剑下一绕,谢青棠踏至昭衍左面,两指如钩直取他双眼,后者猛一偏头,指尖堪堪从面颊边钩过,带出两道猩红血口,昭衍顾不得这些,天罗伞兜头朝谢青棠挥去,将人逼开刹那趁势后退,左眼角下如同火燎的刺痛不断刺激着他的眼睛,却让昭衍感到些许心安。

    伤口会痛,至少代表着没毒。

    鲜血沿着面颊往下淌,昭衍却无半分迟滞,不等谢青棠飘然落地,他脚下一蹬,率先抢攻上去。

    他的剑法师承步寒英,却融合了杜三娘的“泣血刀”路数,比起步寒英以静制动、飘渺自然的剑势,昭衍出剑更加凌厉奇诡,尖锋两刃无一不朝要害攻去,谢青棠一时半刻间只觉得眼花缭乱,仿佛一柄剑化作了千万柄,无一柄是虚,也无一柄不可落实,不过三两息的工夫,他身上已挨了五剑,每一剑都朝他眼珠、耳朵和咽喉等人体脆弱之处袭来,即便谢青棠自恃金刚不坏之身,也不敢过于托大,连忙向后平滑飞退,孰料昭衍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剑追击而至,不等谢青棠看清,剑气已迫在眉睫,他立刻合掌夹住剑刃,两人一进一退竟是滑出四五丈远,直到谢青棠左脚向后蹬住一棵大树,双掌骤然松开剑刃,身躯顺势翻转,使了个“推”字诀将昭衍连人带剑一把甩开,脚下在树干上连蹬七步,复又翻身倒挂,一掌犹如高山压顶,悍然击向昭衍头上天灵!

    昭衍已知谢青棠功力浑厚,哪会傻到跟他硬拼?察觉头顶劲风压下,他直接就地滚开,不料谢青棠这一掌竟是收发自如,旋身犹如风车急转,一记鞭腿猛然落下,昭衍只来得及反手撑开天罗伞,刹那间一股巨力仿佛洪水猛兽汹涌拍岸,伞面纹丝不动,咆哮如虎的内劲却尽数透入了昭衍体内,他只觉得四肢百骸同时剧颤,脚下未动,身躯不由自主地被拍出了七步远,低头时一口血落在草地上,五脏六腑仿佛在腔中翻滚了一圈。

    谢青棠稳稳落地,冷笑道:“天罗伞的确是一样稀罕宝物,可它防得住刀枪剑戟,能防住隔山打牛吗?”

    那自然是不能。

    倘若没有截天阳劲护体,单凭谢青棠刚才那一掌,足够让昭衍心脉寸断。

    再次吐出一口淤血,昭衍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握剑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谢青棠将这些细枝末节尽数看在眼中,胸中顿时升起大仇得报的快意,又有些索然无味的失望。

    心血布局因为昭衍搅浑水而功败垂成,连谢青棠自己也险些沦为废人,他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劲敌,却没想到当自己破而后立,这个让自己恨之入骨的敌手也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谢青棠连折磨他的心思也没了,淡淡道:“你不是我对手,乖乖受死吧。”

    昭衍额头上冷汗涔涔,仍是逞强道:“还没完呢!”

    话音未落,昭衍再度提剑而上,仍是迅如奔雷的强攻,放弃了全部防守,一招一式连绵不绝,可惜他已重伤在身,内力运转无法圆转自如,须知高手过招时点滴差错都会成为致命破绽,谢青棠抓住剑招间隙,猫戏老鼠般见招拆招,故意虚耗他仅存不多的气力。

    察觉到他的意图,昭衍出手一式直刺陡然变作了“漫天花雨”,先前那种令谢青棠应接不暇的虚实剑招再度出现,他脸色微变,索性不顾长剑袭身,双手屈指朝昭衍两肩抓去,却不想两边掌心竟是同时传来刺痛,原是昭衍横剑格挡在前,身躯顺势后仰,抬腿朝他下三路狠狠踢来!

    “无耻之徒——”

    谢青棠没料到他能如此不要脸,下意识向后退去,却不想这一下正中昭衍算计,就在两人距离拉开的一瞬间,昭衍右臂猛地一振,蓄势已久的无名剑离手飞出,朝谢青棠疾射而去!

    阴风林中暗影密布,此刻却有一道剑芒穿风破空,犹如白虹贯日。

    狂风被撕裂的哀嚎声伴随着剑鸣一齐逼近耳畔,谢青棠只来得及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迎面而来的那道寒光究竟是何物,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左边肩头骤然传来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带得离地飞起,紧接着后背重重撞上树干,狂风这才卷着树叶簌簌落下。

    谢青棠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迟疑着看清了那道寒光的模样——是昭衍手里那柄无名剑,此刻已刺穿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钉在一棵大树上,剑刃只差三寸就能刺进心口。

    “偏了吗……”

    这一剑出手,昭衍也是气力用尽,他强忍住经脉间炽热如焚的痛楚,抬头看着五丈开外的谢青棠,发现没能将他一剑穿心,眉头深锁起来。

    步寒英所创剑招之中,“参商”这一式最具杀伤力,可它也有两个弱点,一是对交手距离和时机的把握要求太高,二是这一剑出手后,不仅不给敌人留余地,也是不给自己留余地。

    换言之,这是不到绝境不能使出的一剑。

    昭衍实在没想到谢青棠身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导致他一开始错估对手丧失了先机,若不以“参商”搏命,恐怕他现在已经死了。

    然而,眼下他还能喘气,谢青棠也没死。

    谢青棠颤抖着伸手握住剑柄,试图将剑刃拔出去,奈何这一剑凝聚的内力太强,不仅打破了金刚不坏的护体罡气,就连他背后那棵树也被刺了个对穿,以至于只有不到四寸的剑刃露在外面,除非他全力施为,否则不可能将剑拔出,可他一旦强提全身内力,剑出刹那必定血脉偾张,周遭筋骨也将俱毁,他就算不死,这条胳膊也会彻底残废。

    昭衍显然发现了他进退维谷的困境,哪怕脚步已经有些虚浮,仍是提起一口真气,朝这边飞奔而来。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就在谢青棠准备拼死一搏的时候,旁边树林里忽有破空声乍起,直奔昭衍面门而来,后者下意识停住脚步,身躯侧让一避,原来是一把旋斩如轮的短刀!

    脸色一变,昭衍后仰下腰避开刀芒,当他直起身来,谢青棠面前已多了一名紫衣女子,正是一路疾奔过来的尹湄。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尹湄心情糟糕可想而知,当着谢青棠的面却不能表露分毫,她伸手接住回旋刀刃,双刀交错于胸前,冷冷道:“一场比试罢了,眼下胜负已分,不如点到即止吧。”

    昭衍抬手拭去唇边血迹,勉强笑道:“尹长老既然知道这是一场比试,那就该知道黑白对立的规矩,你我同为黑组中人,却反过来帮他对付我,这算哪门子道理?”

    谢青棠亦是忍痛咬牙道:“你滚开,我不需要你帮——啊!”

    话到中途转为一声惨叫,尹湄竟是反手握住无名剑的剑柄,在谢青棠猝不及防之下猛地将剑拔了出来,那些被利剑钉住的筋骨连同木屑一同断裂,霎时间血雨飞溅,尹湄却无半分动容之色,出手如电般封住谢青棠几处大穴,旋即振臂一抛,将无名剑丢回昭衍面前,剑刃入地三分。

    “若没见到便也罢了,可我要是眼睁睁看着你死了,传到宗主面前就是我的过错。”冷笑一声,尹湄看向昭衍,“小山主,你我如今同在一组,权当卖我个人情如何?”

    说是人情,昭衍心中却知道这是尹湄在给自己解围,他只犹豫了片刻,伸手握住剑柄还入伞中,头也不回地朝西面追赶过去了。

    “休走——”

    眼睁睁看着昭衍全身而退,谢青棠哪肯甘心,他捂住肩头伤口正要去追,孰料喉间寒芒一闪,竟是尹湄的刀抵在了他颈前。

    “三番两次在同一个人身上栽跟头,你已经把补天宗的脸丢尽了,还嫌不够吗?”尹湄的目光狠戾如毒蛇,“与其在这里纠缠不休,不如等到决战时当着众人之面一雪前耻!”

    谢青棠脸色惨白,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你为何不在这里杀了他?”

    “连报仇也要假他人之手,原来你就这么点出息。”

    不屑地冷笑一声,尹湄的身躯彻底转了过来,谢青棠这才发现她那身重紫衣衫的右腰内侧已经变成了一片暗红,经过一路狂奔,伤口再度撕裂,暗红色正不断向下扩大。

    “你……怎么回事?”

    “武林白道这一代,可谓是藏龙卧虎。”尹湄手按腰腹伤处,“来的路上,我遇到了王鼎和一个法号鉴慧的和尚。”

    谢青棠皱眉道:“就算是武疯子,以你的武功也该不逊于他。”

    “我跟你一样,只看重王鼎却小觑了那和尚。”尹湄缓缓挪开手掌,将伤口完全暴露在谢青棠面前,那竟是一个拇指大小的血洞。

    “这是……”谢青棠狐疑的神情终于消失,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厚交情,尹湄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于是摇了摇头,将外衫掩了回去,漠然道:“我先走一步,你找个地方自行疗伤……至于宗主交代的事情,呵,你这样的废物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言罢,也不管谢青棠的脸色如何难看,尹湄径自转过身走入林中,直到背后那人的气息全部消失,她才放缓脚步,颤抖着手从腰封里取出一颗带血佛珠。

    尹湄刚才所言不虚,她在来的路上确实遇见了王鼎和鉴慧两个劲敌,才伤得如此狼狈,唯独隐瞒了一点,那就是这颗佛珠原本能被躲避过去。

    可她要是安然无恙,又如何顺理成章地放走昭衍?

    倘若阴风林里只有他们三人,尹湄大可以联合昭衍杀了谢青棠来个死无对证,可这里人多眼杂,还不知道周绛云有无后手蛰伏附近,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冒险,唯有出此下策。

    “臭小子……真会惹麻烦啊。”

    暗道一声,尹湄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她在林中一兜转,确定身后没跟着尾巴,这才全力施展轻功向昭衍追去。

    可无论是她,亦或者昭衍,这回都来晚了。

    当尹湄匆匆赶到的时候,昭衍正背对着她半跪在一个人面前,一掌抵住后心,一掌按住丹田,全力灌输着生生造化的截天阳劲。

    “你在做什么?”

    见此情形,尹湄瞳孔一缩,上前就要把昭衍拉开,低声喝道:“你疯了不成?敢用截天阳劲救人,生怕没人探出你的底细?”

    她用力极大,这一下却没能把昭衍拉动,他唇上已不见半分血色,仍执着地为怀中那人运功疗伤,眼眶里尽是血丝,神情更是许久不曾见到的惶急。

    尹湄一怔,这才将目光下移,看清那人容貌时骤然一凝:“展煜?!”

    正躺在昭衍臂间命悬一线的人,正是展煜。

    这位意气风发的临渊门首徒此刻已经昏死过去,右臂骨折,双腿膝盖血流如注,胸膛、腰腹等处也是血迹斑斑,更令人触目心惊的是,一道血线从他头顶蜿蜒而下,鲜血已经快要凝固。

    他的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呼吸也微不可闻,若不是昭衍还在全力施救,恐怕连尹湄也认为他已经死了。

    这里发生了什么?

    尹湄环顾四周,骇然发现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断成两截的花蝴蝶,另一具却是个花容月貌的陌生女人。

    她趴在地上,面容却朝着天,整个头颅被人扭转了过来,腰背也扭曲得不成样子,那些活色生香的百花图此刻也枯败了,身上分明不见一道狰狞伤口,却看得尹湄不寒而栗。

    是谁把一个大活人的颈骨和腰椎骨硬生生拗断?

    “小昭……”尹湄握紧了刀柄,“是谁?”

    昭衍张了张嘴,没能回答她,他的双手抵住展煜命脉不敢有丝毫放松,目光却缓缓落在了不远处的草丛上。

    那片草凌乱不堪,显然是有人在不久前狼狈地踩过,上面还残留着鲜血,正一滴一滴地沿着草叶慢慢滚落。

第一百零四章·截天

    剑客的手臂,往往比性命更加重要。

    展煜那一剑用尽了他全身余力,本该将白凌波斩于剑下,奈何漏算一招,叫花蝴蝶扑上来做了替死鬼,不仅折断了长剑,还彻底激怒了白凌波。

    来不及闪避,展煜的右手已被白凌波扣住,随着她逆势向后一压,剧痛自右肩席卷全身,骨裂之声清晰入耳,整条臂膀顷刻扭曲变形,他紧咬牙关,脚下向左一弓,身体也朝左边倾倒,借助旋身之力将白凌波抛飞出去,却不想她身法灵动迅疾,竟在半空中扭转回来,双手轮出,拳掌衔接自然,展煜已失一臂,只能勉强招架她左右夹击,被逼得步步后退。

    猛然间,展煜惊觉左肩一沉,连忙矮身躲过,白凌波鬼魅般欺近他左侧,这一抓没能捏碎他的肩胛骨,只将衣袖和皮肉抓破,留下五道狭长血痕。

    展煜见她面上一片病态的潮红,晓得那不知名的秘药正在发作药力,此刻他手无寸铁又伤了右臂,无法跟她正面硬抗,偏生白凌波的轻功也是独步江湖,一时竟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绝境。

    狠咬一口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展煜迅速运转经脉间残存的内力,再看白凌波步步紧逼,心下一横。

    又是一抓落空,白凌波眼中杀意更盛,脚尖在地上一点,复又扑击而上,展煜也连忙向后飞退,却始终逃不出两尺之外,他连躲了白凌波三掌一点,气力已近枯竭,右臂传来的阵阵剧痛严重干扰着他,侧身时不由得慢了半拍,被白凌波抓了个正着,只听她冷笑一声,屈指朝他咽喉抓去。

    就在这时,展煜左臂曲肘撞向白凌波胸前膻中穴,白凌波想不到他尚能还击,猝不及防之下被击中大穴,凝聚的真气顿时一散,展煜顺势躲过她一抓,左手从膻中穴下滑,于电光火石间飞快点过上脘、神阙两处大穴,白凌波这时回过神来,抬腿朝他腹部踢去。

    两人距离骤然拉开,这回却轮到展煜不退反进,凌空一记鞭腿扫向白凌波面门,后者不屑地冷哼,抬手抓住他脚腕,不想展煜借她为支撑,猛地翻身倒挂,蓄力的左臂并指疾出,狠狠刺中了她腋下极泉穴!

    刹那间,白凌波潮红的脸色为之一白,展煜手中不见兵刃,这四指之力却丝毫不逊于刀兵,竟是年纪轻轻就练到了“蕴气于体,手中无剑”的境界!

    饶是如此,白凌波仍不肯放手,一面抓住展煜右脚踝,一面向他膝弯弹指而出。须知惊弦指乃何等厉害的指功,白凌波这一指真气凝聚成形,霎时力透筋骨,只听“砰”的一声,展煜的右膝被这道真气打了个对穿,鲜血喷溅如泉,他痛得眼前一黑,却用左腿倒勾住白凌波的手臂,带她一起向地上滚倒。

    白凌波本欲挣脱,不想真气刚一运转,适才被展煜点中的四处大穴同时发作剧痛,如有四把利剑齐齐刺入胸腹和腋下,凌厉剑气透入五脏六腑,她非但没能脱出桎梏,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痛苦激得气血翻涌,用秘药强提起来的内力顿时失控,真气自这四道大穴分流走岔,与经脉逆向相冲,当即身躯一震,“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正是展煜的最后一搏。

    他是临渊门首徒,剑招承袭方怀远巨阙剑的一力降十会,可他又是个谨慎细致的性子,于力道之外又钻研技巧,自从五年前与穆清相识,得知望舒弟子走的是以巧破力的剑道,两人时常以信件交流武学,展煜逐渐发现了“巧剑”的妙处,结合两长创出了一套新剑法,起名“三十六绝剑”,专攻人体三十六道死穴,准备趁这场武林大会将它送给穆清,没成想先在这阴风林里显露锋芒。

    膻中、上脘、神阙与极泉这四道穴位,连起来贯通胸腹五脏,即便对手用内力护住心脉,被连点四穴后也会导致气血阻断,轻则内力走岔,重则殃及五脏经脉,届时功力越是浑厚,其遭受的反噬也越重。

    白凌波在无赦牢里被关多年,身体早就不在巅峰,秘药于她而言本就是双刃剑,何况展煜让她亲手将这把剑调转了尖锋。

    刹那间,两人同时倒地,白凌波脸上的潮红如海水倒卷般飞快消退,她双手深深抠入土地,竟是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

    展煜的情况亦不容乐观。

    右臂和右腿先后遭到重创,他半边身体都已不受控制,仅能用左臂勉强支撑身体,纵然想要再补一击,此刻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白凌波一面吐着血水,一面挣扎起身,含恨抬脚踢在自己左膝上。

    “我一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一声脆响,左膝以下登时错位,展煜整个人狼狈地滚了一圈,小半截森白的骨头从膝盖处穿刺出来,鲜血浸湿了一片草地。

    白凌波这一踢出罢,身体忽地一弓,这回她没再吐血,脸色却已苍白如鬼,身躯抖似筛糠。

    展煜原本疼得生不如死,看到这一幕却不由笑了。

    他知道自己恐怕死到临头,但白凌波也是强弩之末,她就算不跟自己一同咽气,也不可能再活上个把时辰,更别说追击方咏雩。

    世间大事莫过于生死,要说展煜半点不害怕,那纯粹是骗鬼的假话,可他虽然畏惧死亡,却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天地君亲师,展煜是孤儿出身,本该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一世,因为方怀远和晴岚的收留才能有今日造化,这对夫妻如他生身父母,方咏雩也跟他的亲手足别无两样,能替晴岚报仇雪恨、为方咏雩争出生路,对展煜来说已是足够让他笑往黄泉的事了。

    若说遗憾,那就是没来得及把自己一笔一划写成的剑谱亲手交给穆清,不能对她说一句“我心如朝暮,与卿相伴老”。

    神思恍惚间,白凌波已经踉跄着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展煜,抬脚就要向他脖颈踩下。

    劲风尚未及身,支撑展煜的那口气已经消散,他眼前一黑,便已人事不省。

    因此,他并不知道白凌波这毙命一击其实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两道劲风几乎同时响起,一道是白凌波饱含恨火的踩踏,一道却是劈风而来的树藤,匆匆赶来的那人后发先至,藤蔓如同毒蛇般缠住了白凌波的脖子,振臂一甩,在她踩断展煜颈骨前将人抛飞了出去。

    “师兄!”

    一路狂奔,方咏雩也快要力竭,可当他看到白凌波要对展煜下杀手这一幕时,体内那股压抑许久的戾气骤然爆发,他顾不得去看白凌波,连滚带爬地赶到展煜身边,看到他浑身惨状后如遭雷击,好半晌才颤抖着伸手去探呼吸脉搏,许是恐惧如潮没顶而下,他竟没能探得半点生息。

    “师兄……”

    颤声又唤了一句,往常总会笑着回应他的人这次只是静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

    方咏雩死死盯着展煜,眼眶不知不觉间充血通红,面目扭曲,身躯颤抖。

    都说人在恐惧的时候,浑身气血将会冷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骨寒意,可为何他此刻不觉得冷,反而有一股炽烈狂躁的气息在胸腔中点燃,如同置身火烤,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叫嚣?

    柳郎君落后了方咏雩一步,此时也已赶到,乍见展煜惨状也是惊了一下,旋即立刻去找白凌波和花蝴蝶。

    白凌波正伏倒在地,被展煜四指绝剑刺中使得她体内真气犹如失控马车般四处乱撞,五脏六腑都疼痛欲裂,听到了柳郎君的呼唤声,她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急声喝道:“走!你快走!”

    柳郎君的脚步已经挪不动了,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兄长,却是两截花蝴蝶。

    “哥……我要杀了你们!”

    一霎那,悲愤淹没了柳郎君的理智,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拔足向背对自己的方咏雩疾奔而去,全力挥动了流星锤,势要将他的头颅砸成烂西瓜。

    “杀?你要……杀谁?”

    此时此刻,方咏雩的声音竟然如此轻柔缓慢,几乎在他话刚出口的时候,柳郎君的流星锤已经逼到脑后,只差一寸就能砸烂他的头。

    可这一寸之差,注定要拿命去填!

    方咏雩的身躯陡然一斜,流星锤堪堪擦过他的头颅,链子却被他反手抓住,不等柳郎君变招,她便觉得脚下一轻,身体竟被带得离地而起,眼睁睁看着方咏雩抬手朝自己咽喉抓来。

    “砰!”

    一声闷响,白凌波拼却最后的力气赶到,以身撞开了柳郎君,自己的脖子却被方咏雩扼住,痛苦地在他掌心垂死挣扎。

    “生花洞,你们逼死了我娘,害了我半生,现在又杀了我师兄……”

    喃喃说着,方咏雩将白凌波拉到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生花洞主,你说……我该怎么对你呢?”

    近在咫尺,白凌波眼中映出了他狰狞如鬼的面容,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正在无声落泪,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带起了一丝笑,那种令她毛骨悚然的笑有些陌生,又似曾相识。

    她是在什么时候看过这样的笑容呢?

    “我师兄的手脚,是你打断的吧。”

    不等白凌波回想,后腰骤然传来了剧痛,仿佛一条铁索透过骨肉缠住了她的骨头,正向左侧发力扭转,骨头被外力一点点拧弯,她眼前发黑,却因咽喉受制,根本发不出一声惨叫。

    方咏雩竟以分筋错骨手硬生生扭断了她的腰椎骨!

    白凌波昔日凭借惊弦指不知弹断过多少人的血肉筋骨,被人以牙还牙却是头一遭,就连柳郎君也被这一幕吓得恢复了清醒,木立在当场。

    很快,白凌波腰部以下彻底没了知觉,她被方咏雩丢在地上,那只苍白的手掌钳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缓缓落在她脸侧,迫使她抬头正视柳郎君。

    方咏雩道:“下一个,是你。”

    “咔嚓”一声,他的双臂同时发力,白凌波还没出口的话尽数封了回去,在柳郎君惊恐的注视下,她那张脸猛地歪斜到了后面,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天。

    临死之前,白凌波终于想起了方咏雩此刻的笑容究竟像极了谁——

    二十多年前,血海玄蛇傅渊渟重掌补天宗大权、血洗黑道各大门派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笑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早已习惯了刀口舔血,柳郎君也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满腔的怒恨与杀意一同溃不成军,在白凌波尸身倒地的刹那,她几乎是想也不想,拼却全力朝阴风林外夺路而逃。

    方咏雩闪身追了上去。

    “来人啊,救我!”

    “谁来救救我!”

    “啊啊啊——”

    柳郎君已经六神无主,即便被林中弹射的机关打到也不敢停留,带着满身伤痕亡命而逃,她的状态到底是比方咏雩好上许多,此刻为了逃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力,方咏雩一时竟没能追赶近前。

    饶是如此,他始终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两人相距也越来越近。

    终于,柳郎君听到了人声,眼前也逐渐变得开阔明亮,竟是她误打误撞跑出了阴风林,隔着一重铁栅栏,对面便是等候已久的人群。

    “又一个中途弃权的?”

    “这是黑道那个什么谁吧?”

    “不对,她在喊救命,谁在追……”

    等候已久的众人冷不丁见到这一幕,登时议论声大作,就连方怀远等人也是一愣,刘一手连忙令人将铁栅栏打开,上前问道:“柳郎君,你这是——”

    “我不比了,我不比了!救我,他要杀我!”

    柳郎君奋力推开刘一手,语无伦次地大叫起来,若不是有守卫拦截,恐怕她已经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周绛云皱起眉,呵斥道:“柳郎君,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究竟是谁要杀你?”

    “我、我……”柳郎君惶恐不安地回过头,神情骤然一变,“是他!他来了!”

    这声音凄厉刺耳,所有人都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从阴风林中杀了出来,月白衣衫都被染成了血红色,浑身杀气腾腾,果然如同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上人间的索命恶鬼!

    即便看到了前方人群,方咏雩也没有片刻迟疑,此刻他心里眼里只看得见柳郎君,抬脚在树干上重重一踏,身躯凌空飞来,抬手一掌打向柳郎君头顶天灵。

    “住手!”

    怒喝一声,方怀远与周绛云几乎同时出手,方咏雩不闪不避,两掌左右齐出,悍然迎了上去。

    四掌相对,方咏雩身体一趔趄,双脚深陷地下,被两股沛然掌力一点点向后推去。

    方怀远低声喝道:“咏雩,快撤掌!她已经出来了,你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对她下杀手,你——”

    除了那句“不可以”,方咏雩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本该收招自保,可当他眼中映出方怀远的面容,又看着柳郎君逃也似地朝人群里挤去,胸腔里那把火如被浇了滚油,“噼里啪啦”地爆燃起来。

    ——“雩儿,嘶……别碰,娘不疼。”

    ——“小师弟,师兄有几个字不会,你教我可好?”

    ——“它在我手里,但是……咏雩,不可以。”

    大人的谎言其实很拙劣,总以为能骗小孩一辈子,其实孩子早就明白了,只是懦弱得不敢戳穿。

    十指连心,没有谁能被斩断手指还不觉疼,只是怕他哭所以才笑着说“不”;宗门首徒,他的大师兄自幼就是文武全才,哪会向他一个小孩问字,无非是变着法找借口哄他读书,别整天憋着气性胡思乱想。

    同样,有些事并非方咏雩做不得,而是他身为武林盟主的儿子,别说是做,连想也不能想。

    见方咏雩低头,方怀远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不顾周绛云在侧,又轻声唤道:“咏雩,你快——”

    “轰!”

    一声巨响如炸雷,震得众人纷纷退避,竟是方咏雩骤然撤了掌,不顾内力反震,变掌为拳,狠狠砸在了方怀远胸膛上!

    人群里,石玉目瞪口呆,江烟萝已是花容失色,惊呼道:“表哥住手!”

    方咏雩已是充耳不闻。

    这一拳石破天惊,方怀远不及防备下被打了个正着,身子顿时一轻,整个人向后倒退了七步有余,伤处断了一根肋骨,低头时吐出了一口鲜血,染在衣襟上令人触目惊心!

    一时间,满场鸦雀无声,所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方咏雩一拳逼退了方怀远,同时撤力生受了周绛云一掌,不顾唇边飞红,身子拔地而起,向着人群飞扑过去,如梦初醒的人们立刻退散开来,场面一时间混乱无比。

    柳郎君自知难逃一劫,眼尖地瞥见了江烟萝,想到她刚才那一声关切呼唤,眼中划过一抹狠意,脚下一转就朝她冲了过去。

    “江小姐——”

    来不及抵挡,石玉就被柳郎君一脚踢开,她一手死死抓住秋娘的剑,另一手屈指成爪,浑不要命地朝江烟萝脖颈抓去!

    江烟萝欲退已不及,她睁大眼睛看着那只逼命手爪,可那只手最终停在了她颈前毫厘处。

    方咏雩的右掌已经罩在柳郎君头顶,她浑身僵立在原地,七窍缓缓流出血来,颈骨更是发出了一声脆响,脑袋都往颈窝里陷了些许。

    “……”

    此时此刻,全场一片死寂,没有谁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直到柳郎君的尸身倒地,分明不大的声音却如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周绛云这才脸色难看地冲上前来,眼中满是惊疑不定,厉声喝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截天阳劲?!”

第一百零五章·会审

    巳时正,鬼林开。

    这一轮的比试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

    武林盟统共往阴风林里投入了四十九名罪囚,在一个时辰里死伤了大半,最终白组抢到了十九只铜手环,黑组夺得的铜手环数目不多不少,正好也是十九只,竟是打了个平局。

    除此以外,这场比试的惨烈也远远超乎了众人预想,短短一个时辰内,原本的一百零二人折损了七成有余,其中不幸罹难者近二十,剩下也是人人负伤,大部分人已无力再战。

    最终,经由各大掌门紧急商议,择取两组前四名共计八人,当场公示名单:

    黑组——昭衍,尹湄,鉴慧,江平潮;

    白组——水木,王鼎,穆清,谢青棠。

    以上八人即为本场比试胜者,成功晋级第三轮,三日后进行最终比斗。

    此结果一出,有心人注意到这份名单与杜允之当日那道七秀榜竟是不谋而合,可见其情报手段何等了得,当场便哗然起来,沉寂多年的琅嬛馆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无数人蜂拥前去开盘下注,七嘴八舌地争辩“魁首之位花落谁家”、“十万两雪花白银如何瓜分”云云,闹得栖凰山上下乌烟瘴气,杜允之也总算洗掉了“大放厥词”的污名,一时间春风得意。

    然而,真正的大人物们此刻都无心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了。

    夜色黑沉,时近子夜,天罡殿内依然是灯火通明。

    议事厅内,肃穆之气几乎化为实质,如山岳般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方怀远虽坐在上首,一颗心却直往下沉,这场由他亲自拟定经手的比试出了如此纰漏,不仅让他引以为傲的首徒展煜重伤濒死,还逼出了另一个惊天隐秘,事涉武林阴私和朝廷重案,容不得他心存侥幸。

    想到这里,方怀远不禁看向自己左手边,那里坐着萧正风、周绛云和陆无归三人,除了陆无归仍嘴角含笑,萧正风与周绛云皆面色阴沉,两双眼睛犹如扒皮拆骨的铁钩子,死盯着站在堂下的方咏雩。

    在他右手边,白道三大掌门无一缺席,江天养神情阴鸷,王成骄面带怒容,连谢安歌也是眉头深锁,她的目光往对面一扫,恰好跟陆无归撞了个正着,后者对她一笑,谢安歌握着拂尘的手便微微一紧,谁也没听见她那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不过转瞬之后,她已转头看向下方,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心悸的沉寂:“方咏雩,今日阴风林之事,你可还有话说?”

    方咏雩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这铁链是寒铁打造而成,链子下方还坠着沉重的实心铁球,少说也有三十斤重,单是站着就已足够困难,可他执着地不肯在这些人面前跪下,闻言头也不抬地道:“我今天做了太多事情,不知谢掌门问的是哪一桩?”

    “放肆!”

    见他不知悔改,萧正风厉色道:“方咏雩,你不顾规矩恃武行凶,在比试场外以下犯上在先,打杀人命在后,你该当何罪?”

    方咏雩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兀自冷笑道:“她该死!”

    不等萧正风发作,江天养抢先道:“事情经过,昭衍甫一出林便已仔细作答了,原是花蝴蝶兄妹设局伏杀他们,展煜因此落得重伤濒死,咏雩自幼与他亲如兄弟,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倒可谅解一二,不过……那生花洞主白凌波本应囚于无赦牢中,怎么会出现在阴风林?”

    “我已亲自去无赦牢中查过了,有两名守卫自尽而亡,恐怕是蓄谋已久。”方怀远看向周绛云,“周宗主,此事你有何说法?”

    “出逃的是生花洞主,跟她勾结的两人又是生花洞后人,左右不过是生花洞的事情,本座能有什么说法?”周绛云语气冷漠,仿佛无关己身,“花蝴蝶与柳郎君兄妹俩皆是根骨上佳之人,当初本座的确有过招揽之心,可他们一心想要重振生花洞,两个势单力薄的小辈还不足以让本座多加留意,此番也是他们主动找上来想要借武林大会重扬生花洞威名,本座只是看在两派往日渊源的情面上,给他们一个机会罢了……方盟主,你与其拿这些无凭无据的臆测来质问本座,不如先问问你的好儿子,怎么会身怀我补天宗失传多年的《截天功》阳册?”

    周绛云这一番话将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奈何方怀远至今没能拿住他的把柄,帮白凌波偷梁换柱的两名守卫皆是武林盟旧人,身家来历俱清白,否则也不会被方怀远委以看守无赦牢的重任,现在两名守卫跟生花洞三人都已死无对证,更是无从查起了。

    听他提起《截天功》阳册,在场诸人俱是色变,白道四大掌门都参与过五年前的绛城一战,傅渊渟在钟楚河上力压群雄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其人虽死,余威犹在。

    “自补天宗创立以来,祖师便将《截天功》分为阴阳两册,非历代宗主及继承人不可修炼,然而永安七年娲皇峰一战后,傅渊渟叛出补天宗,阳册就此在门派内断了传承,即便是本座也不过手握阴册,此生若不能找回阳册补全《截天功》,纵死也无颜见历代先人。”

    指尖轻敲木椅扶手,周绛云面上虽然不见怒色,气势却节节拔高,只听他继续道:“五年前,傅渊渟重现江湖,本座以阴册为悬赏广发绝杀令,后来方盟主率白道各路英雄好汉在绛城设下陷阱,终将傅渊渟斩于钟楚河畔。本座言出必践,当着诸位的面将阴册交给武林盟,方盟主也许下重誓——若无白道四大掌门联名作保,武林盟中任何人不得修炼此功,否则视为叛徒逐出门墙……此事,本座没记错吧?”

    方怀远缓缓道:“当日所言,黑白两道共作见证,那本功法如今就封存在天罡殿内,上面有四道精绝巧锁,四枚钥匙由四大掌门分别掌管,少一把都不能开启,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五年来无一人打开封锁看过书中只言片语。”

    谢安歌三人亦点头应是,当面将钥匙取了出来,证明方怀远所言不虚。

    “方盟主的人品德行,天下人有口皆碑,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微一停顿,周绛云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不过,方咏雩先天有疾,心脉受奇寒之症侵蚀多年,此事人尽皆知,能根治他的办法唯有极阴相生、极阳相克两条路子,恰好与《截天功》阴阳二册相合。父子骨肉,舐犊情深,天下人皆有私心,倘若方盟主要用阴册救治亲子,三大掌门俱是通情达理之人,本座也不会有所异议……那么,方咏雩为什么放着唾手可得的阴册不去学,反而学了一身截天阳劲?”

    这一番话就像两柄利刃同时刺进了方家父子心里,方咏雩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他终于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方怀远同样在看他,父子俩对视之间,他攥着的拳头紧了又松,半晌才慢慢道:“我……养子不教,疏于管束,对此事实不知情。”

    “好一个‘实不知情’!”陆无归这时笑出了声,“这亲生骨肉的父子俩可真有意思,当爹的不知道儿子底细,做儿子的当众拳打老父,事到临头就一问三不知,倒叫我们苦主无处说理去了。”

    他这一笑,殿内众人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即便火没烧到自家头上,白道三大掌门也是进退与共,岂容黑道中人如此猖狂?

    王成骄当即怒道:“老乌龟你莫要在此放屁!你们补天宗算是哪门子苦主?花蝴蝶兄妹俩不值一提,哪有本事勾结无赦牢的守卫帮助白凌波出逃?这些年来,你们补天宗坏事做尽,弱水宫之事还没过去风头,当真以为那些粉饰太平的说辞就能骗过天下人?多年合作的情谊都能一朝翻脸,周绛云你可别往脸上贴金,装什么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依我之见,白凌波出逃也好,花蝴蝶兄妹俩在阴风林设伏也罢,都是你们暗中指使的!”

    “王帮主,你可是堂堂的丐帮帮主,可不能跟那些臭王八二流子似的空口诬陷于人,这无凭无据的话嘛,当心风大闪了舌头。”陆无归笑眯眯地道,“我家宗主已经说过了,生花洞的事情跟我们补天宗无关,你们若是心中犹疑,自去查证办案去,哪有叫我们自证清白的道理?至于其他,方咏雩身怀截天阳劲这件事,在座诸位有目共睹,《截天功》本就是我补天宗的至高秘籍,阳册更是关乎到一桩轰动武林的公案,不止我补天宗要问个究竟,萧楼主代表朝廷在此,也是要刨根问底的。”

    王成骄怒不可遏,不等他拍案而起,谢安歌的拂尘已悄无声息地压在了他手背上,只见她抬眸望向陆无归,沉声道:“陆长老,个中缘由尚不明确,不如我等先收敛一二,容方咏雩自行分说清楚吧。”

    见她出来打圆场,陆无归脸上那七分假笑都染上了三分欢喜,从善如流地道:“谢掌门所言有理。”

    自始至终,方咏雩只是冷眼旁观,直到这番争执结束,他才嗤笑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被所有人听在耳中。

    萧正风斟酌了片刻语句,问道:“方咏雩,本座且问你——你今日所用的武功,当真出自《截天功》阳册吗?”

    方咏雩不作答也不点头,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所有人心下都是一沉,方怀远终于忍不住道:“咏雩,此事不容儿戏,你快如实回答!”

    他一开口,方咏雩终于收起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道:“回盟主的话,确有此事。”

    “居然是真!”

    “这……”

    一时间,非但四大掌门齐齐色变,就算是早已了然的周绛云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他的眼眸里像是燃起了两堆火,炽热无比地盯住了方咏雩。

    在场唯一面色不改的只有萧正风,他深深凝视着方咏雩,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追问道:“你身为方盟主的独子,从小体弱多病,少有离开栖凰山的时候,究竟是何时开始偷偷习武,又从何处学得阳册?”

    方咏雩再度闭了嘴。

    饶是萧正风城府极深,也容不得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自己,他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意,对方怀远道:“此子似有不平之气,个中症结想来不容我等外人插手,就请方盟主亲自向他问个明白吧!”

    方怀远心中一痛,奈何他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强忍着满腔复杂情绪,喝问道:“逆子,你究竟意欲何为?”

    四目相对过后,方咏雩忽地跪了下来,铁球滚落在地,链子带起“哗啦啦”的声响,却都比不上他对方咏雩磕下的那个响头来得刺耳。

    “爹,孩儿所求,当日已尽数向您坦白了。”

    连磕了三个响头,方咏雩缓缓直起身,不顾额头上鲜血淋漓,一字一顿地道:“生母恩大如天,十五年前那场大祸害她惨死,也让我这半生自困心牢,至今不能释怀,从那一日起,我没了生母,也如同没了生父……身为人子,我想给自己的父母一个公道,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方怀远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哽出了一阵阵不断上涌的血腥气。

    方咏雩说得隐晦,可白道四大掌门多年来同气连枝,外人不知晴岚之死的真相,江天养三人却是清楚的,虽不免对方怀远的冷酷有所微词,但是转念一想,他们不曾设身处地,又凭何置喙呢?

    因此,江天养忍不住道:“咏雩,当初你们母子为生花洞余孽所掳,他们不仅要挟你爹释放白凌波,还趁机偷袭了杏林会,想要杀死正在研制解药的百名医者,使阿芙蓉生意死灰复燃。你爹他分身乏术,我等远水解不了近渴,由此延误了时机,你若因此心生怨恨……”

    “我早已原谅他了。”

    不等江天养说完,方咏雩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直视方怀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们在地牢里等了十二天,前两天我只知道哭,后来我开始恨你,可在你终于到来的那一日……我已经原谅你了。”

    顿了下,方咏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含着泪不肯落下,抽了两口气才挤出了那句话:“我想知道,是谁泄露了车队行踪?娘亲她……为什么一定得死?”

    天罡殿内一时寂静了下来。

    方怀远的呼吸几乎都停滞了,嘴唇翕动了几下,到底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眼中血丝越来越多,就在方咏雩紧咬牙关努力克制眼泪不要流下的时候,作壁上观的萧正风忽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众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萧正风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方咏雩,你说自己别无所求,也就是说……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就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吗?”

    方怀远脸色大变,急忙打断道:“萧楼主,莫忘了当年——”

    “是!”

    方咏雩大声应道,身体猛地往前踏了两步,若不是被铁球和锁链绊了一下,恐怕他已经冲到了萧正风面前。

    脚下一绊,方咏雩扑倒在地,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抬头死死盯着萧正风,哑声道:“你知道……真相?”

    “本座当然知道,应该说……这天底下,没人比本座更清楚了。”

    萧正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缓缓道:“你有句话说得不错,晴岚她一定得死,因为她不止是武林盟的盟主夫人,更是……勾结飞星盟谋逆作乱的反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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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淘沙介绍:
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该作品已获2021年第五届“网络文学+”大会·优秀影视IP,2020年超级潜力IP。浪淘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浪淘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浪淘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