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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山荒冢     浪淘沙txt下载     浪淘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六章·狂浪

    “永安七年,乌勒大军入侵北疆边关,镇北大元帅张怀英却在战前遭遇刺杀,若非副帅周玉昆临危上阵,雁北关恐已失陷。”

    提起这桩往事,在场诸人皆是神情义愤,方咏雩竭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冲动,屏息凝神地听萧正风从头说起,不敢放过只言片语。

    “刺杀张元帅的凶手正是前补天宗宗主傅渊渟,他自北疆逃回中原这一路上打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在武林中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为黑白两道所不容,补天宗也因此险些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萧正风语气冷漠,“傅渊渟刺杀张元帅一事震惊天下,查案官员顺藤摸瓜揪出了飞星盟这一隐秘组织,使许多无头公案得以沉冤昭雪,可最令人惊骇的莫过于飞星盟幕后主使身份,其人竟是当时权倾朝野的丞相宋元昭,他通敌卖国在先、刺君逼宫在后,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于是被判决株连九族,麾下党羽也遭到清洗,可唯独那飞星盟是由武林人士秘密组成,听雨阁那时方才建立,没能及时掌握准确情报,导致清剿飞星盟的行动未能彻底,后患无穷……你祖父方玉楼与生母晴岚,就是其中的漏网之鱼。”

    方咏雩脑子里“嗡”了一声,他紧咬着牙关,久未复发的寒症似乎又作祟起来,寒意从心底里爆发出来,渗入每一条骨缝间,冷得他浑身发抖。

    不只是他,白道三大掌门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天罡殿内一时寂静得落针可闻,谢安歌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方怀远,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方盟主,方老前辈他……”

    方怀远痛苦地闭上了眼。

    “当年先帝御驾亲征伐乌勒,却在回朝途中驾崩,太子悲痛不已暴病而薨,彼时今上不过垂髫年纪,即使登基为帝也不能处理政事,太后不得不垂帘听政。”萧正风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以宋元昭为首的奸佞之人,不仅在朝廷上拿礼法祖训为借口攻讦太后,意图蒙骗幼帝篡夺大权,还将势力渗入江湖市井,以鬼蜮手段欺世盗名,愚弄百姓煽动舆论,暗中招揽人才图谋不轨,你祖父就是被宋元昭的道貌岸然所蒙蔽,秘密加入飞星盟成为了九宫一员,位列中宫之主!”

    “这不可能!”王成骄大怒道,“天下人皆知傅渊渟是飞星盟的乾宫,若方老前辈当真是中宫,他们就是同僚,补天宗跟武林盟也算得上盟友,当年又怎么会在傅渊渟事发后攻打娲皇峰?补天宗跟武林盟各掌武林半边天,傅渊渟要是得了方老前辈襄助,他还当什么丧家之犬,一统江湖做土皇帝岂不妙哉?”

    “恐怕……”江天养脸色苍白,“永安七年的时候,方老前辈已经重病垂危,虽没召开武林大会,可武林盟的权柄都已移交到方兄手里,诸般事务由他暂代裁决,也是他一力促成联合十大门派攻打娲皇峰之事。”

    “不错,方老前辈与方盟主虽是父子,可他们两人……早已不合。”萧正风古怪地笑了,“据我所知,晴岚是孤女出身,被方老前辈收入门下做了小徒弟,同方盟主青梅竹马,早早订下了婚约,然而情不自禁乃人之常情,何况方盟主心慕那人是太素神医白知微,论起容貌武功、性情才德,无不远在晴岚之上……”

    谢安歌这时寒声道:“萧楼主,白知微乃是贫道的师妹,她性情高洁,早在平康二十三年就已皈依道门,立誓一生悬壶济世、终身不嫁,如今她虽远遁关外,却还是望舒门弟子,不容旁人评判一二,还请慎言。”

    萧正风歉然道:“事涉其人,请谢掌门担待,太素神医的品性自然毋庸置疑,如此……就请方盟主作答一句,当初你是否有过悔婚之意?”

    方怀远放在膝上的拳头紧了又松,半晌才涩声道:“是。”

    “多年前订下的婚约早已传遍江湖,岂容得下见异思迁?这件事引得方老前辈大发雷霆,以诸般手段强压下来,迫使方盟主履行婚约与晴岚成亲,可这强扭的瓜不甜,方老前辈这般威逼不仅使得亲子离心,也让方盟主跟晴岚之间有了无法填补的嫌隙。”萧正风缓缓道,“随着方盟主羽翼渐丰,他与方老前辈的理念冲突愈发激烈,彼时方老前辈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他需要一个得力助手帮忙压制自己的儿子,这个人选莫过于儿媳晴岚。”

    晴岚没有娘家,在方咏雩出生之前,她最亲最爱的人就只有方玉楼和方怀远,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无法劝服方怀远,也深知方玉楼是自己最大的靠山,患得患失的她最终选择了投向方玉楼,明面上协助方怀远打理门派,暗中替方玉楼做了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了飞星盟中宫一部的大小事务。

    她是方玉楼一手培养的中宫继承人,也是他安插在方怀远身边的耳目,只要晴岚一日尚在,即便方玉楼去世,他未能完成的诸多安排也能通过晴岚继续实施。

    “飞星盟暴露之后,我们的密探拼死得到了一份记录九宫全员的名单,可没等到名单送达阁中,密探就被人半路截杀,凶手是飞星盟的离宫,也是昔日的天下第一杀手白梨,她将名单记下之后,派人向栖凰山送了一封密信,希望得到同僚援手,然后利用武林盟势力之便掩护其他九宫成员。”

    说到此处,萧正风冷笑了一声,道:“可惜白梨没有想到,这封至关重要的求救信落在了方盟主手里,他不敢相信父亲跟妻子竟然瞒着自己参与到谋逆大事中,为了明哲保身,他将信件当场毁去,对白梨的求救置之不理,逼迫晴岚说出了真相,要求她立誓与飞星盟斩断关系。”

    在场众人都已惊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方怀远顶着众人神情复杂的注视,慢慢睁眼看向方咏雩,那具被铁链绑缚的身体晃了两下,好像下一刻就会不堪重负,自此倒地不起。

    察觉到他的目光,萧正风与周绛云暗中交换了眼神,话锋一转道:“至于剩下的事,不如就让方盟主亲自来说两句吧。”

    “我……”

    方咏雩的身体颤了颤,他缓缓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望着生父,这目光并不锐利,却像生了锈的刀子,慢吞吞地割得方怀远心上一片鲜血淋漓。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这一刻老得不成样子了,声音沙哑地道:“那件事让我与父亲几乎决裂,我也对晴岚生出了怨怼之情,可她已经惶惶不可终日,我身为丈夫无法更多苛责于她,唯有形同陌路。直到父亲病逝,我恍然发现自己在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下她和咏雩这对母子,再加上飞星盟被毁已过去近两年,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于是决定与晴岚修复关系,可没想到……在清明节回家乡扫墓的路上,我们遭遇了生花洞余孽的袭击。”

    顿了一下,方怀远的声音愈发嘶哑痛苦,只听他道:“我亲自剿了生花洞老巢,最清楚他们还剩下多少实力,这些余孽能够打探到车队行踪已出乎我的意料,更别说那为首的蒙面人竟能与我斗得旗鼓相当,武功还在洞主白凌波之上……那个时候,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认为此事绝不是一场针对武林盟的报复,很可能是冲着晴岚本人去的,于是我立刻返回栖凰山,本来是想找出泄露情报的暗桩,却没想到听雨阁的萧胜峰萧阁主在此等候已久。”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即便密信与信使都已经不存于世,白梨本人也是至死不曾出卖过同僚,可是听雨阁作为衔接朝廷与江湖的一大军政情报机构,九宫飞星又牵涉到宋元昭谋逆案,即便时间过去了两年,针对此案的追查也从未放下,时任惊风楼主的严荃根据信使残留的蛛丝马迹一路深挖,最终找到了晴岚头上。

    所谓的生花洞余孽,不过是被听雨阁设计利用的工具罢了。

    “自方盟主接掌大权以来,攻打娲皇峰征讨逆贼在先,围剿生花洞销毁阿芙蓉在后,听雨阁已经因为情报错误冤枉了一些忠良之人,自然不能在无凭无据时就让方盟主这般人物寒心,于是阁主在收到消息之后,一面令我等雷霆出手拿住晴岚,一面亲至栖凰山与方盟主开诚布公。”萧正风叹了口气,“方盟主身在武林心怀天下,着实是赤胆忠心的英雄,可惜晴岚她……颇有些冥顽不灵,无奈之下,我只好用上一些手段。”

    方咏雩的身躯猛然一震,他攥紧了拳头,只见萧正风抬起了左手,将指头一根一根地屈了起来。

    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心跳也紊乱起来。

    “晴岚很是硬气,她虽然断绝了跟飞星盟的来往,却不肯出卖昔日同僚,熬了十日也不肯松口,直到……”萧正风的目光落在了方咏雩身上,“我突然想起,地牢里还关押着你。”

    晴岚不会屈服于酷刑,却会为方咏雩退步。

    她被斩了十根手指,十天里连一句软话都没说过,却在第十一天为了保全方咏雩向萧正风求饶了。

    “晴岚告诉我,白梨十分谨慎地没在信里附上名单,她也不知道九宫其余人的身份底细,只能将她掌握的中宫一部交给我。”萧正风难掩遗憾地道,“我软硬皆施地试探了她好几次,确定她这一次所言不虚,可惜抓不到九宫,其他人也不过是些小鱼小虾罢了。”

    方怀远这时道:“我向萧阁主恳求留下晴岚的性命,可她犯下的是谋逆大罪,纵然满门抄斩也不为过,萧阁主念在她坦白交代的份上网开一面,说……”

    话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了。

    方咏雩吸了好几口气,胸腔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他凝视着方怀远的面容,颤声道:“他说……只要你亲手杀了她,将此事归结于生花洞余孽的报复上,一切就既往不咎,对吗?”

    天罡殿内,死寂无比。

    莫说白道三大掌门的脸色难看无比,便是周绛云和陆无归面上也不见笑容,这件陈年往事牵涉到了太多泼天隐秘,在场中人无一能够轻慢待之。

    方怀远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沉重地点了下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锐响骤然发出,方咏雩终于无法再克制自己,暴涨的截天阳劲在这一刹那冲破了桎梏,他的双眼几乎被血丝染成一片殷红,束缚手脚的镣铐竟被他生生挣断,不顾一切地冲向了萧正风!

    “轰!”

    电光火石间,方怀远闪身挡在了萧正风面前,双臂交错挡下了方咏雩全力一掌,感受到截天阳劲毫无保留地冲撞过来,臂骨疼痛欲裂,他咬住牙关后退了一步,变招抓住方咏雩的手腕,猛然发力向地下掼去。

    方咏雩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一掌出罢已无余力,掌势被带偏之后,他整个人也身形趔趄,叫方怀远趁机一指点在了穴道上,不等他回过神来,双臂关节已经被卸,腹部也挨了一踢,倒飞回了台阶下,再也爬不起来。

    方怀远强压着心绪,不敢回头看其他人一眼,沉声道:“逆子,够了!”

    “哈哈哈哈……”

    双臂无法用力,方咏雩只能瘫倒在地上,分明泪流满面,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笑得歇斯底里,直叫人不忍耳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谢安歌不禁闭上了眼,低声颂念了一句“慈悲”。

    “方咏雩,你想知道的真相,本座已经如实告诉你了。”萧正风缓步而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方咏雩,“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

    方咏雩眼中尽是一片浑浊血色,他仰躺在冰凉的地上,阵阵寒气从背后传来,却都比不上他如堕冰窟的心。

    沉默了半晌,就在萧正风已经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薛泓碧。”

    萧正风一愣,其他人也纷纷怔住,唯有周绛云重复道:“薛泓碧?”

    方咏雩神情空洞地望着屋顶,慢慢道:“五年前绛城一战,我被薛泓碧绑走,用来要挟武林盟换傅渊渟一命,可惜……他这一番打算,落了空。”

    周绛云问道:“既然换命不成,他就该杀了你,为什么还要传你《截天功》?”

    “因为……他在那个时候,就预想到会有这一天了。”方咏雩偏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方怀远,“一命换一命,你身为生父却不肯用傅渊渟换自己的亲子,我在他面前发了病,以为自己会死,跟他说了一些有的没的……他改变了主意,觉得杀死我只能让你痛一时,让我活下来却能让你痛一世。”

    若方咏雩学会了截天阳劲,一旦他底细泄露,方怀远身为其父,必然遭受黑白两道的指责质疑,他夹在私情与公义之间难以两全,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必定痛彻心扉。

    何况,以方咏雩外热内冷的偏执心性,他若不会武功也还罢了,一旦练成魔功上层境界,他就是一条蛰伏在武林盟的毒蛇,随时可能反噬方怀远。

    想通个中关窍,殿内众人皆是沉默,好半天后,王成骄才恨声道:“小魔头,好狼毒的心思,得亏死得早!”

    萧正风眯起了眼睛,问道:“薛泓碧当真死了吗?”

    “我不知道……”方咏雩喃喃道,“传功之后我就昏过去了,醒来得知他已经坠崖,你们让我去认尸,我记得他右肩上有一条刀伤,尸体身上也有条一模一样的,不敢再多看,就认了是他。”

    周绛云仔细回想了当日在登仙崖上的情景,朝萧正风轻轻点头,又问道:“你应该早就知道薛泓碧传功是用心不良,为什么不去向方盟主求取阴册,反而选择修炼弊大于利的阳册?”

    方咏雩默然了片刻,惨笑道:“我求过了,他不给我,便算了。”

    方怀远呼吸滞涩,他想到当年在客栈里方咏雩乞求自己的眼神,胸口一阵阵发疼。

    事情到了这一步,基本上是捋清了。

    萧正风回到座位上,对方怀远道:“方咏雩虽有修炼阳册之实,却无勾结乱党之嫌,是非对错皆为武林恩怨,看在方盟主的面子上,本座就不再插手此事了。”

    闻言,方怀远长舒了一口气,道:“多谢萧楼主。”

    “慢着!”周绛云这时出声道,“此事确实无关朝廷,但关乎到我补天宗,《截天功》乃我门派至高秘籍,不论于情于理,本座都有权将之收回。”

    方怀远眼神一冷,道:“周宗主想要怎么收回?”

    周绛云笑道:“两条路,一是让方咏雩默写出阳册秘籍,再废了他这身武功;二就是让他脱离临渊门和武林盟,拜入我补天宗门下,本座正好还没收亲传弟子。”

    方怀远断然道:“绝无可能!”

    江天养亦是冷笑连连,道:“无论如何,方咏雩都是方盟主的亲儿子,若是弃明投暗拜入魔门,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事涉阳册,周绛云半分不肯让步,杀意顷刻氤氲在眼,讥讽道:“枉你们自诩武林白道,不知何为‘物归原主’之理吗?”

    王成骄反唇相讥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周宗主你屁股下的位置可也来路不正,要说‘物归原主’,你怎么不跳进钟楚河里找那傅老魔掰扯清楚?”

    谢安歌的态度更是强硬,伸手压在剑柄上,一字一顿地道:“当年独孤决倚仗十重《截天功》祸乱江湖,使得武林生灵涂炭,黑白两道皆损伤殆尽,前车之鉴在此,就算拼却我等性命,也不会让你拿回阳册!”

    一瞬间,天罡殿内剑拔弩张,萧正风自不能让他们就此破脸开杀,急忙出面打断道:“诸位不如听我一言,各退一步如何?”

    周绛云深深注视着他,好不容易压下胸中翻涌的杀意,问道:“怎么个退法?”

    “既然你们都不肯轻易放手,索性将一切交给天意吧。”

    目光下移到方咏雩身上,萧正风缓缓道:“如今黑白两道都有弟子晋级大会第三轮比试,不如就以这场比试结果为赌注,哪一方的弟子占得魁首,就由哪方决定如何处置方咏雩!”

第一百零七章·密谈

    江烟萝离开方家的时候,远方天际已经隐约可见一线鱼肚白。

    方咏雩出事的消息传回来后,江夫人正在喝药,闻讯急忙赶去了天罡殿,可惜殿内正在议事,气氛剑拔弩张,守卫万不敢通报打扰,江夫人在殿外站到了丑时,终于等到了殿门打开,在看到浑身血污的方咏雩被人架出来时,她下意识想要冲上去,却被方怀远死死按住了肩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长阶下。

    武林大会第三轮比试将于三日后开始,在那之前,方咏雩会被关进无赦牢深处,由武林盟、补天宗与听雨阁三方共同派人看守,如无命令,任何人不得前往探视。

    得知结果后,江夫人在天罡殿外昏厥了过去。

    这一天,方家注定是难以平静,好在江夫人很快醒来,素来温柔和顺的女人头一回当着丈夫的面摔了药碗,将方怀远连同一干人等统统赶出了房间,只留下江烟萝一人陪伴在侧。

    方怀远孤零零站在门外,听到了江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喉头滚动了几下,终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能落荒而逃。

    江烟萝安慰了半宿,好不容易给江夫人喂下安神药汤,等到药效发作后,她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婉拒了林管事的留宿,在秋娘的护卫下提着一盏灯笼离开了方家。

    折腾了一天一夜,江烟萝也是身心俱疲,秋娘本就是个哑巴,两人走在一起谁也没多话,直到走出了好一段路,秋娘突然拦在了江烟萝面前,手中利剑出鞘半寸,双目紧盯着前方转角。

    江烟萝一惊:“谁在那里?”

    “别怕,是我。”

    说话间,昭衍从大石后走出来,他身上有些微晨雾潮气,也不知道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等了多久。

    看清来人,秋娘将剑缓缓归鞘,江烟萝也松了口气,问道:“阿衍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昭衍看了眼山上那点灯火余光,“江夫人没大碍吧?”

    江烟萝摇了摇头,道:“自打当年……之后,姑母的身子骨始终不见好,虽无甚大病,元气却已虚耗了太多,这次表哥出了事,我怕她……”

    剩下的话,江烟萝说不出口,昭衍心下却是一沉。

    在江烟萝的眼神示意下,秋娘刻意放缓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江烟萝同昭衍并肩而行,将自己知道的情况悉数告之。

    “……以第三场比试的胜负来决定方咏雩的归属?”

    听到江烟萝如此一说,昭衍顿时眉头紧皱,道:“偷练《截天功》一事的确非同小可,但也不算罪无可恕,方盟主难道就此坐视亲子任人鱼肉?”

    江烟萝迟疑道:“当时我陪着姑母等在殿外,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得而知,只晓得这样的处置是由那位萧楼主提议决定,黑白两道争执不下,唯有妥协。”

    昭衍沉声道:“若真是如此,那方咏雩只有死路一条了。”

    江烟萝浑身一颤,急忙追问道:“什么意思?”

    “阿萝,你跟方咏雩算是青梅竹马,难道不知他的性情外柔内刚?”昭衍叹了口气,“他是武林盟主之子,又亲身经历过绛城一战,不可能不知道偷练《截天功》的利害,却仍是甘愿去做了,可见他下了何等决心!与其没了武功变回废人苟活余生,亦或者沦为周绛云练功的炉鼎,他宁可死得痛快。”

    江烟萝的脚步陡然顿住,脸色在这一刹那惨白如雪,直到昭衍走出了三五步远,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什么碧玉闺秀的礼数都被抛诸脑后,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抓住了昭衍的手,哀求道:“阿衍哥哥,阿衍哥哥,你、你救救表哥吧!你这么厉害,又是表哥为数不多的好友,你救救他,好不好?”

    昭衍只觉得紧挨手腕的那处掌心一片湿冷,略一低头就能看清江烟萝的满脸惶急之色,他心中一软,本欲将她手掌拂开的动作也在中途偏开,转而擦去了江烟萝眼角将要滚落的泪水。

    做出这个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越矩,连忙把手收了回去,苦笑道:“方少主在梅县助我良多,是我来到中原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我当然想要救他,但这件事并非心想就能办成。”

    江烟萝一怔,旋即擦干泪痕,郑重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昭衍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我得先去见他一面,越快越好,迟则生变。”

    “交给我吧。”江烟萝仅犹豫了片刻就将此事应下,“我跟表哥还有婚约在身,我去求爹爹,海天帮跟滨州官府素有合作,听雨阁也得卖几分情面,只要他肯出手,见一面并无大碍。”

    昭衍正是知道个中关系才特意来找江烟萝,听她答应便点了点头,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阿萝,对于此事,你有何看法?”

    “你是说……表哥偷练魔功的事情?”

    昭衍颔首,面上也流露出一丝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在羡鱼山庄为查案跟他交手时就已发现他功法有异,只是以为事涉武林盟阴私,没往这方面深想。朋友之间无须刨根问底,他以真心待我,我以真心报之,即便我知道他隐瞒了许多事情,只要不伤天害理,替他遮掩一二倒也无妨,可如今……”

    “你在迷茫吗,阿衍哥哥?”江烟萝看了他许久才轻声开口,“江湖传言‘名剑藏锋步寒英,血海玄蛇傅渊渟’,两位前辈一正一邪,是黑白两道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至今无出其右。阿衍哥哥你身为步山主的弟子,比天下任何人都清楚《截天功》的危险之处,你固然想要救人,又怕自己救下的人会害了更多人。”

    饶是昭衍知晓江烟萝冰雪聪明,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先是惊讶,继而目光柔和下来,叹道:“阿萝知我。”

    “阿衍哥哥,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是通天彻地的神仙。”江烟萝踮起脚,抬手将他眉心褶皱一点点揉开,“人事易改,没有谁能料到日后会发生什么变故,我们现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只能让现在的我们不后悔罢了。”

    昭衍这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破晓之前,灯火朦胧,天地间万籁俱寂,千百种声色淡去,惶惶人世只余下两道如梦幻影,即是天上月和眼前人。

    昭衍看得痴了,下意识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及之前惊醒了美梦,狼狈地退了一步。

    江烟萝眼神微黯,强笑道:“阿衍哥哥,若无其他的事,我这便回去了。”

    昭衍叮嘱道:“路上小心。”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山下,秋娘悄然追赶上来,护着江烟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随着她们身影远去,那盏灯笼的火光也慢慢消失不见,昭衍独自站在三岔路口,如同徘徊在三途河畔的孤魂野鬼。

    背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昭衍没有拔剑,甚至连头也没回,只是淡淡道:“找个地方聊聊?”

    来人不曾开口,脚步声却转了方向,昭衍循声跟在后面,一路朝北面走去,那里有一片空旷的坡地,草木稀疏,山石低平,不论跟踪还是埋伏都会在此无所遁形。

    穿过密林小路,月光终于洒落下来,照亮了来人的身形容貌,正是一袭黑衣的尹湄。

    尹湄显然来了许久,将昭衍跟江烟萝的一番谈话也听得清清楚楚,开口便是直言问道:“五年前,你将阳册私自传授给了方咏雩?”

    昭衍沉默了片刻,道:“当时我自忖难逃死劫,他又命悬一线,于是做下了这荒唐决定。”

    尹湄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道:“他认出你了吗?”

    昭衍迟疑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一刹那,尹湄眼中凶光毕露,断然道:“那就尽快做掉他!”

    昭衍脸色微变:“湄姐!”

    “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就听我一回劝。”尹湄冷漠地道,“你身上牵扯了太多隐秘,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就多一分危险,如今方咏雩已经暴露,你能保证他不会把你招供出来吗?”

    昭衍一时竟无话可说。

    见他垂头不语,尹湄心中亦有不忍,语气略微和缓了些,道:“这一回事出蹊跷,周绛云与萧正风显然是有备而来,杜允之也是他们提前布下的耳目,方咏雩已经深陷泥沼,任何人想要拉他一把都会被拖下水,其中利害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昭衍苦笑道:“我已经出手数次,有心人都不难查出我跟方咏雩交情匪浅,现在想要撇清干系已经晚了。”

    “一点不晚!”尹湄眼眸半眯,“只要你没暴露身份,以你在梅县的所作所为,即便你三番两次襄助方咏雩,也不过是朋友间的义气之举,左右他只是偷练魔功而没有滥杀无辜,对他心存怜悯的同道中人不在少数,你大可以继续为他奔走寻路,甚至联合你能找到的助力……你帮他越多,等他死了以后,越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

    昭衍心中一沉,尹湄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可见她心中杀意已定。

    “……不可。”权衡一二,昭衍抬头看向她,“周绛云对阳册偏执入魔,他一定在无赦牢设下了重重暗手,萧正风也不是那等轻信之人,说不定就是在利用方咏雩做饵钓鱼,你现在动手很可能自投罗网。”

    尹湄道:“可他要是活着,就会成为方怀远的一大死穴,听雨阁对白道势力觊觎已久,现在看似网开一面,之后必定加倍索取,补天宗已经成为朝廷鹰犬的爪牙,难道我们还要坐视他们侵吞武林盟?”

    “方怀远不会为了方咏雩而将武林盟拱手相让。”昭衍摇了摇头,“早在第一轮比试之后,杜允之就揭晓了七秀榜,这看似是对方咏雩发难,实则是他背后的人在警告方怀远。如果方怀远识相,他就该在第二轮比试前向萧正风低头,继而修改比试章程,让听雨阁属意的人选尽快占据优势,为最终夺魁做好铺垫……可你细想阴风林中发生的种种,第二轮比试的规则尤其残酷,甚至故意挑拨比试者自相残杀,这种情况下别说是抢占上风,一不小心就会落败身亡,难道这是听雨阁所乐见的吗?”

    尹湄一怔,眼中杀意缓缓蛰伏下去,道:“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再者,花蝴蝶跟柳郎君这二人不提,白凌波的出现更是不同寻常,他们能在偌大密林里直接找上展煜和方咏雩,少不得有人暗中盯梢报信,如此大费周章,幕后之人除了要逼迫方咏雩暴露底细,恐怕也是要为第三场比试提前铲除展煜这一劲敌,并借此回应方怀远的心思,让他看一看负隅顽抗的下场。”说到此处,昭衍面色沉凝下来,“湄姐,以你对方怀远的了解,在双方结下如此血仇之后,他还会选择妥协吗?”

    尹湄默然良久,叹道:“方怀远此人性情刚烈,出事的又是他座下首徒和骨肉亲子,在此之前或许还能转圜一二,如今……恐怕是不留余地了。”

    “不错,这便是问题所在了。”昭衍语气微冷,“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方怀远是一头猛虎,我不认为能设下如此连环局的幕后黑手会不知道如何把握分寸。”

    尹湄惊道:“你的意思是——对方故意为之?”

    昭衍道:“确实让人不可置信,但这是我唯一能想通的解释。”

    “为什么?”尹湄心头凛然,“如你所说,幕后黑手十有八九也是听雨阁的人,一旦激怒了方怀远,听雨阁无法顺利掌控武林盟,这对他们来说得不偿失,为何要这样做?”

    “听雨阁下设风云雷电四部,四天王各掌一楼权柄,彼此之间难免利害相冲。”昭衍抬头看向天空,“萧正风所在的紫电楼代表了以萧氏为首的勋贵一派,他所攫取的利益越多,地位势力也会水涨船高,其余三大天王势必遭到压制……玉前辈接掌惊风楼已有五载,难道她没有向你传递过这些情报?”

    尹湄的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才道:“如今听雨阁主萧正则是萧正风的堂兄,极受萧太后亲近宠爱,却是萧家的庶出子,身为嫡子的萧正风早已不满足于区区楼主之位,他想要的……是萧正则座下位置。”

    昭衍追问道:“风云雷三部之中可有偏向?”

    “前任惊风楼主严荃是萧正则的忠心走狗,可他死在了南阳,如今的惊风楼由我师父掌控,她是由浮云楼主姑射仙引入阁,为了尽快收服惊风楼的势力,她选择跟严荃一样倒向萧正则。”顿了下,尹湄继续道,“现任忽雷楼主名叫冯墨生,是继傅渊渟之后掌权上位的,资历颇老,人也圆滑,行事作风不为萧正则所喜,再加上年事已高,一心想为子侄博个前程,于是频频向紫电楼示好,给予了不少方便,想来是投靠了萧正风。”

    昭衍皱起眉:“那么,姑射仙偏向谁呢?”

    “她算是两不偏帮,只做自己份内之事,谁也挑不出她的差错,也没有谁会无端去招惹她,就连这次大会……萧正则原本属意她代表听雨阁亲自前来,被她找借口婉拒了,这才让萧正风把握住了机会。”尹湄渐渐狐疑起来,“小昭,你怎会如此关注姑射仙?”

    昭衍苦笑一声,也不瞒她,道:“湄姐,若我所料不错,此番幕后黑手恐怕就是这位姑射仙了。”

    尹湄一惊,下意识握紧了刀柄,低声问道:“你有何发现?”

    “当初离开梅县时,骆冰雁就曾警告过我——姑射仙会来参加武林大会。”昭衍叹了口气,“我以为她会代表听雨阁前来,可没料到大会当日来的人是萧正风,如此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骆冰雁骗了我,二是……姑射仙避开了听雨阁,已经秘密来到栖凰山了。”

    “骆冰雁既然想要跟你图谋日后,现在就没必要骗你。”尹湄心念急转,“还有什么线索?”

    昭衍道:“我跟踪过杜允之,发现他跟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私下密会,称呼对方为‘陈大人’,此人手上功夫高强,还持有剧毒暗器,我曾在四月二十八那日于仙留城中醉仙楼与其见过一面,你可有印象?”

    “陈大人……”

    尹湄深深看了昭衍一眼,道:“浮云楼里只有一个姓陈的男人,他是两代姑射仙最为倚重的副手,名叫陈朔,还有……”

    顿了下,尹湄想到了谢青棠一夜复原的伤势,面色变得无比阴沉,道:“四月二十八那晚,周绛云也带着我们来到了仙留城外,他曾孤身入城,很可能……就是去见姑射仙的。”

    身为姑射仙副手的陈朔当日就在醉仙楼里,那么周绛云跟姑射仙会在何处见面也就不言而喻了。

    有什么比刚出虎口又入狼窝更令人心惊胆寒?

    那就是,当你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却在鬼门关前无知无觉地睡了一晚。

    昭衍脸色一白,令人毛骨悚然的后怕感顷刻在背脊上炸开!

第一百零八章·透底

    自打出了阴风林,昭衍心里始终有两处疑惑,首先是人员分组不曾事先拟定,提前针对某人布置陷阱也就无从说起,那么在混乱无序的厮杀场中,生花洞三人是如何迅速精准地找到方咏雩跟展煜的?

    再者,方怀远这个武林盟主毕竟不是浪得虚名的傀儡,萧正风跟周绛云既然占得了明面先机,难免会损失暗手便利,他们彼此间相互牵制,在窗户纸被捅破之前谁也不能轻举妄动,花蝴蝶跟柳郎君或许是周绛云特意为方咏雩准备的攻心利刃,但白凌波身陷无赦牢,当花蝴蝶兄妹出现之后,以方怀远的警惕性,他一定会再派人严加看守,就算周绛云得到了萧正风的助力,要从无赦牢里救出白凌波也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直到现在,昭衍终于找到了那块缺失的碎片,将线索重新串联了起来——

    萧正风代表听雨阁而来,他想要逼迫方怀远妥协,从而撬开武林盟的铜墙铁壁,将自己的势力一点点渗透进来,以此提高自己在阁中的威望,他没有必要把事情做绝,这只会让他的计划变得困难重重。

    因此,在萧正风得知方咏雩偷练《截天功》的情报后,他选择与周绛云合作,先利用花蝴蝶兄妹激怒方家父子,等方咏雩暴露底细之后,再让周绛云以补天宗的名义向武林盟发难,自己去做那和事佬,即使方怀远明知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萧正风,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这就有了转圜余地,足以大做文章。

    可令萧正风没有想到的是,白凌波竟然出现在了阴风林内。

    第二轮比试者共计一百零二人,再加上四十九名罪囚,要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下确保计划如期进行,放出白凌波与花蝴蝶兄妹会合只是第一步,还得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留在林中,时刻追踪目标行迹,及时向生花洞三人通风报信,如此才能万无一失。

    这个人,只可能是神出鬼没的陈朔。

    “湄姐,萧正风这回……恐怕是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合起来戏耍了一遍。”

    手指一根根攥紧,昭衍的目光锋利如刀,沉声道:“如你所言,救治谢青棠的人正是姑射仙,她与周绛云至少在四月二十八那晚达成了某些协议,周绛云明面上配合萧正风的行动,暗中给陈朔提供了浑水摸鱼的机会,如今的事态发展看似如萧正风所愿,实则急转直下,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三方乱斗,过往二十余年勉强维持的平衡局面将被彻底打破!”

    若在以往,听雨阁或许对这种情况喜闻乐见,可在如今南北对峙的当口,听雨阁作为萧党的心腹鹰犬,不会愚蠢到给自己树立大敌,而是要尽可能联合一切力量,准备应对南面随时可能爆发的反叛。

    换言之,若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当真是姑射仙,她不可能只是出于私怨才给萧正风添堵,而是在武林盟和听雨阁之间埋下了一柄双刃剑,即使听雨阁内有两萧争权,他们归根结底还是一家人,决不会容忍姑射仙此番作为。

    于是,她联合周绛云利用了萧正风,将计就计地推动了事态发展,连萧正风自己仍被蒙在鼓里,只看得到近在眼前的利益,看不见功败垂成的危机。

    在这一场局里,姑射仙是看不清的雾里花、碰不到的水中月,又是不见血的头上刀。

    “……她为何要这样做?”

    即便觉得荒谬至极,但是正如昭衍所言,这是唯一能解释所有疑点的真相。

    尹湄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百思不得其解地道:“季繁霜是听雨阁创始元老之一,以碎星局奠定了浮云楼的超然地位,两代姑射仙皆是浮云楼之主,合该与听雨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姑射仙如此做法无异于自毁靠山,对她有何好处?”

    昭衍摇了摇头,道:“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姑射仙藏得太深,一天不把她揪出来,我们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该如何营救方咏雩。”

    “你还要救他?”尹湄眉头紧锁,“你既然知道姑射仙蛰伏在此,就该知道以她的手段不难撬开方咏雩的嘴,尽快灭口才是上策,不要感情用事!”

    昭衍眼皮一掀,忽地道:“第三次了。”

    尹湄怔了下:“你说什么?”

    “湄姐,这是你今晚第三次劝我杀掉方咏雩,如此急迫可不像你。”昭衍盯着她寒霜般的脸色,“你迫切地想要他死,究竟是为何?”

    尹湄冷笑道:“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

    “你的一番好意,我心知肚明,不过……在我说清利弊之后,你仍旧没有改变主意,这就值得考量了。”昭衍叹了口气,“湄姐,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让我信任相托之人,我不想与你生出嫌隙,你也别骗我,好吗?”

    尹湄垂在身侧的手抽搐了两下指尖,仿佛痉挛。

    “展煜已经重伤至此,若是方咏雩死在了无赦牢中,恐怕不等第三轮比试开始,这栖凰山就要天崩地裂了,届时不仅是听雨阁跟武林盟将有一战,周绛云也不会就此罢休,饶是姑射仙还有棋子未落,也架不住你直接掀翻整个棋盘……然而,此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再难掩藏自己的身份底细,会被姑射仙和周绛云联手抓出来,到了那个时候,能死得痛快就是你最好的下场。”

    昭衍上前两步,男孩子成年后长得快,他已经比尹湄还要高上一些了,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浑然不怕她会突然拔刀斩向自己的要害,温声道:“湄姐,我不为方咏雩,只是想救你。”

    说完这句话,他清晰地感觉到掌下肩膀颤了颤,尹湄垂下头,风从身边吹拂而过,让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凉,只有两边肩膀还是温暖的。

    半晌,她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平南王。”

    昭衍一愣:“什么?”

    “当初在梅县城外,你问我怎会加入补天宗成为堂主,在那之前又替谁办事……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加入了平南王府,是平南王父女麾下的一名密探。”

    锯嘴葫芦裂开了口,其中酝酿多年的酒水从缝隙里流淌出来,它并不馥郁,反而因为藏匿了太久,带着一股尘封的苦涩味道。

    尹湄是六欲天魔尹旷的女儿,三岁那年骆冰雁掀起叛乱,尹旷在此役中败亡,全家被屠戮殆尽,只有尹湄因骆冰雁的一点恻隐之心躲过死劫,被她送到平凡人家做养女,却没想到有漏网的死士找到了她,杀害了她的养父母再将她劫走,准备将她作为复仇的种子培养长大。

    可惜那两名死士运气不好,他们的诸般盘算来不及实施就已卒于半途,年幼的尹湄流落于市井,除了名字和残缺的记忆印象,她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朝不保夕地活着,六岁那年被拐子卖进了窑子里,尖酸刻薄的老鸨子用一吊钱买了她一生,挑肥拣瘦地掂量她的胳膊腿儿,跟龟公商量说等她再长几岁,就卖给那些好雏儿的客人,准能赚个好价。

    好在她最终没有跌入那样的深渊。

    在她被卖进窑子的第三个月,某天早上陪着老鸨子出门赶集,她不慎弄坏了老鸨子新买的珠花,被她当街毒打了一顿,恰好遇上了一对善心的母女,那女孩儿跟尹湄差不多年纪,打扮得精致可爱,心肠也柔软,央求母亲从老鸨子的棍下救了她,还给了她银子赎身。

    这个女孩儿叫殷令仪。

    那时候的殷令仪也才六七岁,远没有后来智珠在握的灵慧过人,她救了尹湄,却不能带尹湄回王府,也就不知道那锭银子在自己走后便被老鸨子抢了去,尹湄也被抓回了窑子里,直到两个月后,打扮成花发老妪的玉无瑕偶然路过,将她从魔爪中救出。

    玉无瑕对尹湄有再造之恩,她无比敬爱自己的师父,却也念着殷令仪,于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玉无瑕准许她下山历练,尹湄便回到了西川寻找殷令仪,可她没想到当年救过自己的殷小姐,原来是身份尊贵的平南王女。

    六年过去,殷令仪变了很多,温柔却一如往昔,在惊讶这场重逢之余,她感到了无比的懊悔,直说道:“对不起,我当年应该带你一起走的。”

    有些东西,玉无瑕教不了也给不了,而殷令仪就是完善这份缺陷的补天石。

    若说尹湄是飘在天上的风筝,殷令仪就是能拴住风筝不让她被狂风撕碎的那条线。

    殷令仪十四岁开始乔装行走于江湖,替她的父王招揽高手人才,长达四五年的跋涉里,尹湄始终与她如影随形,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殷令仪在十八岁那年患了重病,从此再也不能劳累奔波,她无所谓留在王府陪伴父王,却不愿尹湄做自己身边的笼中鸟。

    “阿湄,你不是我的影子,更不是我的属下,是我何其有幸才能认识你。”

    殷令仪撑着病体送尹湄离开的那一天,她在长亭抚琴相送,琴声传了十八里,声声入耳入心。

    她并不知道,尹湄在山道尽头悄然转向,秘密回到了王府,单膝跪在了平南王殷熹面前。

    “假如没有师父,我恐怕已经烂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腐骨,而若没有王女,我或许会成为游侠杀手,或许还会向骆冰雁复仇……无论哪一条路,对我来说都意义浅薄,我不能这样糊涂地过完一生。”

    昭衍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既然如此,你之所以急于除掉方咏雩,想来也是为了平南王……方家,莫非跟平南王府有合作?”

    尹湄默然无声,已是应了。

    “我明白了。”昭衍松开她的肩膀,“平南王的根基在西南,他想要北上就绕不开中州腹地,倘若他们跟方家早有联络,那么一旦平南王起兵,方家就能成为他的一大助力,因此下任盟主人选至关重要,方家才会选择江氏作为姻亲,变相将江家带上这艘大船,即便方怀远不再是武林盟主,有了紧密的姻亲关系在,两家进退与共,对平南王的助力有增无减……但是,想来平南王也料不到,最大的变数会出在方咏雩身上。”

    趁着事情还没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若能除掉方咏雩,固然会激化三方矛盾,可只要方家根基仍得以保全,武林盟大权最终能够如约过渡到江家手里,有江夫人这层关系在,一切还有转机。

    如果方咏雩落在了周绛云手里,那才是真正后患无穷。

    尹湄深吸了口气,道:“你既然知晓了,就别再执拗,我……就算是暴露了,也不一定会死。”

    “湄姐,连你自己都不信的话,就别说出来哄我了。”昭衍摇头,“我总觉得,这件事不止如此,背后恐怕还有玄机。”

    尹湄一挑眉:“怎么说?”

    “至少,方怀远的态度有点古怪。”昭衍想了想,“首徒与亲子同时出事,他还能隐忍不发,当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就算他与平南王府有秘密来往,你能确保他完全可信吗?”

    尹湄一滞,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成败之别往往见于微末间,我怕你一时冲动,最后赔上性命两头落空。”

    思量片刻,昭衍正色道:“湄姐,你暂且按捺些,容我去探明一二再作打算。”

    尹湄担忧道:“你要如何去探?”

    “先去见方咏雩一面,再设法试探方怀远一番,然后……劳烦湄姐这三天替我多加留意谢青棠。”

    “谢青棠?”

    “在阴风林里,他被我一剑破了不坏之身,即便体魄远超旁人,要想在三日内恢复战力也是天方夜谭,而周绛云身怀阴劲无法为他疗愈……”

    说到此处,昭衍停顿了下,目光渐渐变得冷厉起来,道:“谢青棠丹田被破是我亲眼所见,我不信姑射仙真有神仙手段能活死人肉白骨,这种诡异的恢复一定伴随着巨大代价,她不会轻易舍弃谢青棠这枚棋子,只要你盯紧谢青棠,一定能发现姑射仙的蛛丝马迹!”

    尹湄目光一凝:“你想找出姑射仙?!”

    “陈朔已经暗中行动,杜允之想来也是她的人,我不信她不在这山上,甚至她很可能就藏在我们身边。”昭衍笼在袖中的手缓缓捏紧,“不论姑射仙到底有何目的,她一日蛰伏在暗,我们就一日提心吊胆!她既然喜欢看戏,何不亲自出面唱上一场?”

第一百零九章·探望

    五月初八,时近后晌,艳阳高,蝉鸣噪。

    江烟萝换了身水绿色的交领窄袖衫,盈盈一握的腰肢下是淡蓝色长裙,满头乌发只用一支玉兰簪斜斜挽起,即便站在阴冷幽暗的山洞入口,也如泥沼里开出的白莲般袅娜绰约,清清淡淡,仙灵秀雅。

    饶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地牢守卫,在看到江烟萝的第一眼时也不禁心想,这样的女子就该在琴楼画舫里焚香赏乐,十指不沾阳春水便能得到所有人的疼惜宠爱,而不应出现在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

    可她不仅亲身而至,还带来了一张萧正风、周绛云和方怀远三人联名落款的通行令。

    海天帮的江帮主着实是爱女如命,明知道眼下的方咏雩是块烫手山芋,仍受不住江烟萝的苦苦哀求,豁出脸面去向萧正风讨个情面,方、江两家毕竟有姻亲关系,海天帮又是雄踞沿海的一方霸主,萧正风乐于给出一次人情,周绛云自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身为人父的方怀远更不会横加阻拦。

    通行令虽然给了,但是限制也不少,江烟萝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足为惧,常年伴在她身边的秋娘却是个一等一的好手,为免节外生枝,秋娘不被允许跟江烟萝一起进无赦牢去,替她提篮的人就换成了一个普通侍女。

    守卫头领上下打量了那侍女一番,对方的身量只比江烟萝略高些,里面穿着荷花白的对襟长衫,外套一件天蓝色过膝褙子,头发用一条素纱带系成辫子垂在右肩上,不戴簪花耳坠,仅在面上薄施粉黛,算是个容貌周正的清秀女子。

    看管无赦牢的守卫大多是男人,面对两个未出阁的女子,谁也不敢仔细搜身,只确定了她们没有携带兵刃,又查验了竹篮中的饮食安全无毒,便看在通行令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她二人进去了。

    外头天光正亮,无赦牢里却是恍如暗夜。

    世人只知道无赦牢建在栖凰山乾元峰里,却不知道它究竟位于何处,当年主持修建无赦牢的初代盟主方玉楼着实是一位胆大心细的英豪,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座关押了无数恶人的武林刑狱居然就藏在阴风林下,犹如鱼腹藏珠般隐没于山体之中,七扭八拐的隧道仿佛腔肠,也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将之打造而成。

    前后各有一名守卫开路断后,江烟萝牵着侍女的手小心走着,两边牢房里不时传出痛苦的喘息或恶毒的咒骂,更多的是有如实质的窥探视线,愤恨、仇视、贪婪、猥亵……这些目光甫一脱离囚犯的眼睛,就化作了一条条蠕动的蛆虫,死死黏着在两人身上,恐怖且恶心。

    江烟萝忍不住向侍女靠近了些,后者也察觉到她的不适,一手拎着食篮,一手遮住了她的眼睛,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旁侧,在昏暗灯火的映照下,那双丹凤眼微一上挑,就像利剑乍然出了鞘,正趴在栅栏上肆意打量江烟萝的癞头男人冷不丁对上这双眼睛,霎时只觉喉咙被利刃刺穿,骇得往后栽倒,直到一行四人走过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捂住毫发无损的脖子。

    两名守卫未曾发现这点异样,他们带着江烟萝两人穿过曲折狭长的甬道,直至抵达地牢最深处,越是靠近这里,空间越是宽敞,两边的牢房却渐渐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一扇铁门,上有四把大锁,八名守卫手持刀斧分列两边,见到这四人由远至近,齐刷刷横刀阻拦,厉声道:“止步!”

    四人驻足,负责领路的守卫连忙上前递交了通行令,复又低语了几句,八人相互传看之后才收起兵器,掏出钥匙开门放行,不忘叮嘱道:“门会在半个时辰后再次打开。”

    “我知道了,多谢各位。”江烟萝向他们福了一礼,这才牵着侍女的手快步走了进去,任沉重厚实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甫一入内,一股潮湿水汽便扑面而来,这里面竟是别有洞天,上圆下方,铁石浇铸,除了少数几个指头大小的通气孔,便只有唯一那扇铁门可供出入,占据牢房最大空间的是一个人工湖,那湖水是死的,没有丝毫流动的活气,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一道四尺宽的石桥直通湖中心,踏上尽头三级石阶就是一张圆形石台,方咏雩盘坐在那里,从两边石柱垂落的铁链绕过他双肩,双手戴着镣铐,腿脚也被钉入石台的锁链束缚着,除了这五尺方圆之地,他哪里也去不了。

    见他落魄至此,江烟萝不禁眼眶一红,轻声唤道:“表哥,我来看你了。”

    原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的方咏雩猛地抬首,只见江烟萝正带着侍女疾步走来,连忙喝道:“别过来!”

    江烟萝向来体贴人意,这回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在方咏雩身边跪坐下来,看到他那身血污凝固的破烂衣衫,强忍的泪水终于落下,问道:“表哥,你怎么样了?你疼不疼?我给你带了伤药来,还有些吃的……姑母知道我要来看你,亲手给你熬了粥,你、你喝一碗吧。”

    她语无伦次,嗓子越说越哑,到后来已不能成声,方咏雩有心给她擦擦眼泪,又想起自己手上还有血痂,连忙把手放了回去,苦笑道:“阿萝,我没事,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侍女已经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摆放出来,江烟萝先取了一盅温水,把自己的手帕浸湿了,一面不容拒绝地擦拭方咏雩脸上和手上的污迹,一面道:“他们都想来看你,又不能来,只能由我来了。”

    方咏雩躲她不开,只好任她动手,那张素白的帕子很快变得脏污不堪,盅里的白水也被染成了淡红色。

    等江烟萝给他擦净了手脸,方咏雩这才道:“你也看到的,我现在没什么大碍,赶紧回去吧。”

    江烟萝见他执意要赶自己走,正要说些什么,旁边的侍女已经冷笑出声,开口竟是低沉的男子声音,道:“若不是有些话要问你,谁稀得来看你吃牢饭?”

    方咏雩浑身一震,脑袋立刻转了过去,动作之大几乎扭到了脖子。

    摆好了最后一盘点心,“侍女”大喇喇地坐在了石阶上,姿势豪迈如大马金刀,再搭配那身清丽文秀的装扮,当真是怪异得令人不忍直视。

    方咏雩盯了对方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昭……衍?”

    “侍女”眼皮一掀,没好气地道:“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扮女人,至于这样大惊小怪吗?”

    方咏雩:“……”

    见他脸色铁青如吃了一只蟑螂,饶是江烟萝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禁“扑哧”笑出了声,转悲为喜。

    昭衍装了一路温柔乖顺的小女儿态,眼下总算能松快一二,他二话不说地扯开方咏雩的衣服,把酒水往肩头伤处倒,烈酒杀得肿胀化脓的伤口再度崩裂流血,方咏雩脸色一白,只能咬牙忍受,直到酒水冲洗干净伤口,昭衍才放了他一马,掀开瓶塞敷上伤药,又用干净的白纱布包扎好。

    做完这些,昭衍将一碗粥怼到方咏雩面前,冷冷道:“喝,敢剩一口灌死你!”

    方咏雩:“……”

    江烟萝眨了眨眼睛,以她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这句话委实不比“敢不照做就要你命”温柔多少。

    想到在阴风林时昭衍不顾危险赶来相救,方咏雩的心到底软了三分,端起粥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问道:“你来做什么?”

    昭衍嗤笑道:“看你死了没,要是死了就回去告诉展大侠一声,让他准备给你收尸。”

    方咏雩手一哆嗦,粥碗差点翻到了地上,那双暗淡的眸子里陡然迸发出一点光,他死死盯着昭衍的脸,面色狰狞扭曲,一字一顿地道:“你、说、什、么?”

    江烟萝被他吓了一跳,昭衍不怕死地道:“我来看你死了没,要是你没气了,我就回去告诉展大侠和江夫人,让他们别再痴心妄想了,赶紧派人来收尸,趁早找个风水宝地埋了干净。”

    方咏雩一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好半晌,血丝逐渐从方咏雩眼中消退下去,他乞求般问道:“师兄他……还活着?”

    “没死,不过……也不算好。”

    见他如此,昭衍叹了口气,道:“展大侠的右臂虽然骨折了,但也不难医治,只是他双腿膝骨都……下半辈子,也许都站不起来了。”

    方咏雩低下头,伤痕累累的双手捧着粥碗,眼泪一滴滴地落进粥里,然后猛地灌了一大口,又苦又咸。

    他喝完了这碗粥,抓着空碗不肯放,喃喃道:“是我……害了师兄。”

    昭衍二话不说便揍了他一拳。

    “阿衍哥哥!”

    没想到昭衍会突然动手,江烟萝连忙抱住了他的胳膊,所幸昭衍也没有再补一拳的心思,只是瞪视着脸带淤青的方咏雩,冷声道:“你未免太高估了自己,也看低了你师兄。”

    方咏雩愣住了。

    “你以为幕后黑手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逼你出手暴露底细吗?”昭衍面如寒霜,“若真如此,白凌波大可不必恋战,以她的轻功武力,两个你也不够她打的!好好用脑子想一想,就算留在那里的人是你,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师兄,你们两人都是目标!”

    顿了顿,昭衍的语气和缓了些,道:“你亲手杀了白凌波,又当着众人的面掌毙了柳郎君,觉得自己很威风吗?你知道花蝴蝶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白凌波没有还手之力是因为她已被点破了四大死穴吗?你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可你要是多留一会儿,以截天阳劲及时施救,你师兄不至于到现在还昏迷不醒,甚至有可能救回他一条腿!诸般种种,你什么都不知道!方咏雩,我早就警告过你,报仇雪恨的确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不要让你的眼睛被仇恨所蒙蔽,否则你只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平淡无起伏,却比刚才的雷霆之怒更让人胆颤心惊,莫说是方咏雩,就连江烟萝也噤了声。

    昭衍发了一通火,自己也觉得没意义了,他一屁股坐回地面上,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方咏雩默然片刻,道:“他们……要用第三场比试的结果来决定由谁处置我。”

    “待宰羔羊,你甘心吗?”

    “我不甘心又能如何?”方咏雩反问,他抬了抬手,铁链顿时“哗啦”作响,“我偷练了《截天功》,周绛云不会放过我的,萧正风跟他是一丘之貉,我爹……他是武林盟主,心中只有武林白道,怎么会因私废公?”

    昭衍道:“晋级第三轮的八人里,白道有五人,黑道只有三人,看起来是白道占据优势,可若论起手段武功……”

    方咏雩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认为白道会输?”

    昭衍也不隐瞒,直言道:“我在阴风林跟谢青棠交过手,他的功力提升了许多,和当初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尹湄和水木……胜算如何,我想你心里有数。”

    “那就随他们去吧。”方咏雩平静地道,“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我都认下。”

    昭衍登时气笑了:“一旦黑道赢了,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废除武功交出秘籍,要么就叛出门墙去给周绛云做炉鼎,敢问方少主,哪条路更合你心意啊?”

    方咏雩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忽地笑了一下,道:“你放心,我总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的。”

    昭衍皱起眉,即便他早有所料,可当亲眼看到方咏雩这副模样,他心里又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

    昭衍迟疑了下,问道:“难道你已经知道……”

    “昭衍!”方咏雩出声打断了他,转头看向江烟萝,“此地不宜久留,你带阿萝走吧。”

    江烟萝不肯走,方咏雩却已经背过身去,任她如何哀求都不再理会了。

    昭衍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他意识到方咏雩恐怕已经知道了晴岚之死的真相,而那个真相又是他难以承受的,才会在陷入绝境后放弃了求生。

    进入阴风林那天,方咏雩仍对此一无所知,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他是从何处得知真相的?

    细想之下,昭衍背后逐渐起了一层冷汗,他伸手按住江烟萝,低声道:“让他冷静些,我们先走。”

    江烟萝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继续纠缠,她沉默地把东西收拾好,跟在昭衍身后向牢门走去。

    就在他们快要走过石桥的时候,方咏雩忽然出声道:“阿萝,帮我照顾好娘……还有,谢谢你。”

    江烟萝猛地回过头,错愕道:“表哥你——”

    “你是个好姑娘,可我只当你是表妹,也没有福气娶你。”方咏雩对她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手里牵着的衣角上,“替我向江世伯告罪一声,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你……不必再来看我了。”

    江烟萝的眼泪一霎那夺眶而出,她转身想要往回跑,可惜大门已经被打开,昭衍强拉着她走了出去,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干了她的泪痕。

    等在门外的守卫一见江烟萝哭成了泪人模样,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偷偷朝昭衍打眼色,奈何昭衍一出牢房就闭嘴不言,只朝守卫点了点心口,又指了指眼角,后者会意,暗叹一声儿女情长,也不再跟他们说什么,亲自将人送出了地牢。

    直至走出了好一段路,江烟萝才拂开昭衍的手,抱着胳膊蹲了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昭衍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女人和小孩儿哭闹,左右四下无人,他也不顾形象地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地安慰道:“阿萝,别哭了,他也是一番好心,不想自己死了还连累你守望门寡。”

    “……”

    此言一出,江烟萝把脸往臂弯间埋得更深了些,哭得浑身都在颤,泪水将浅绿衣袖浸湿成了墨绿色。

    一时间,昭衍简直坐蜡,暗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连忙找补道:“不,我的意思是——方咏雩刚才也说了,他始终把你当妹妹看待,你才色双绝家世又好,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不好……”

    江烟萝这回终于有了反应,她恼怒地推了昭衍一把,力道不轻也不重,昭衍却顺着她这一推往后倒去,须知那后面是个斜坡,江烟萝一见他后仰下去就吓得再顾不上哭,连忙伸手去拉他,未成想被这厮反手一推,她脚下没站稳,冷不防跌坐在地上,手腕撞上了石头,没受什么皮肉伤,腕子上那只上好的翡翠玉镯撞碎成了五六瓣。

    清脆的玉碎声响起,两人都愣了一下。

    昭衍原本是有心引她发笑,没想到玩笑开过了火,连忙扶江烟萝起来,用手帕捡起了玉镯碎片,难得尴尬地道歉:“阿萝,对不起,我……”

    “这个镯子,原本是我娘的。”江烟萝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他手里的碎玉,“她老早就把镯子送给我,算是婚事的添妆,直到三年前我才把它戴上,今天……表哥说要解除婚约,镯子也碎了,或许真是缘分尽了吧。”

    昭衍一时语塞,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玩笑,可江烟萝哭过了一场,现在已经恢复了冷静,低声道:“阿衍哥哥,我没怪你……不瞒你说,我知道表哥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只是我一个女儿家,婚事向来由父兄做主,与其嫁给不熟悉的人,倒不如嫁给表哥,但如今……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你能明白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昭衍如蒙大赦,他也不好把碎玉还给江烟萝,用手帕包了往怀里一塞,诚恳地道:“阿萝,天涯何处无芳草,想娶你的人能从中州排到滨州去,你何必吊死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呢?”

    “你先闭嘴吧!”江烟萝心情初缓,闻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竟是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昭衍可不敢让她再多愁善感,故意逗她道:“我实话实说的,要是以后我不想在江湖上混了,就找个你这样有钱又漂亮的大小姐当上门女婿去!”

    江烟萝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他笑骂道:“阿衍哥哥,就你这贫嘴讨嫌的,哪家肯要你这样的女婿?”

    昭衍道:“你不要吗?”

    江烟萝想了想,不知是真是假地笑道:“我爹是万万不会要你这样不着调的女婿,不过……你若是肯嫁我为妻,就算我父兄不肯,我也娶你。”

    昭衍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摇头失笑道:“小丫头,哪有女儿家张口闭口要给大男人做夫君的,哪个教书先生这么教你?”

    江烟萝道:“先生教我女四书,说女儿家就该谨守妇道礼法,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是因为世人大多遵循此道,自个儿心里却不觉得这是对的。世间虽有男女之别,却得是阴阳和合方为人道,倘若一味遵循那些故步自封的旧纲常,世道早晚会出大乱子,先是礼教吃人,再是人吃人,吃到最后就什么也不剩了。”

    昭衍没想到温柔如水的江烟萝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他头一回输在嘴皮子上,顿时瞠目结舌。

    半晌,他认真地问道:“谁教你的?”

    江烟萝道:“我自己想的,阿衍哥哥认为我离经叛道吗?”

    昭衍没有急于回答,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直视江烟萝的眼睛,郑重道:“你说得对,什么纲常礼教都是人制定的,是人就一定会犯错,所以才有江山换代、后浪推前的亘古规律。”

    江烟萝轻轻地笑弯了眼睛。

    “镯子先放我这里,我回头看看能不能想法子补好。”昭衍站直身体,又看了看江烟萝脏污的衣裙,顺手脱下外衫递给她,“离住处还有一段路,你穿我这件吧。”

    江烟萝拢着他的衣服,低头走在前方,她依旧有些忧愁,脚步却比方才轻快了许多。

    昭衍跟在她身后,细心描绘的妆容让他看起来比往日温柔了许多,可当他扬起的嘴角慢慢回落,那道绯红的唇逐渐抿成一线,像是含了片锋利的刀刃。

第一百一十章·对策

    送回了江烟萝,昭衍先找地方恢复了自己一身行头,这才转道前往展煜的住处。

    正如他对方咏雩所说那样,展煜这次伤得极重,若非昭衍及时以截天阳劲护住了他的心脉,强行吊住他一口真气,恐怕不等离开阴风林,人就已经没了。

    饶是如此,展煜仍然命悬一线,方怀远亲自为他运功护体,协助医者紧急施救,直到今天一早才算稳住伤情,可就算没有了性命之忧,他的伤势也不容乐观,武林盟的所有医师都只能对着他那双腿捋须而叹。

    昭衍赶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渐黄昏,院子里仍聚着不少人,除了交情较深的江平潮和李鸣珂,王鼎竟也守在此处,正与一个面生的年轻和尚低声说些什么。

    这个和尚正是排名七秀榜第六位的空山寺弟子鉴慧,昨日跟昭衍、江平潮一同被分在了黑组,可惜那时的昭衍满腹心事,并未与其有关交流来往,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自然认真打量了起来。

    诚如旁人议论那般,鉴慧生得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着一袭浆洗发白的灰蓝色僧袍,容貌乏善可陈,整个人犹如一碗白水,平平淡淡,看不出半点出挑的地方。

    然而,昭衍一见到他就莫名升起了几分亲近之意,鉴慧似也心有所感,朝他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目光澄明温暖。

    见他来了,四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纷纷迎了上来,昭衍率先问道:“你们也来探望展大侠?他如何了,穆女侠可在?”

    李鸣珂道:“他仍未醒,大夫刚施了针,穆女侠正在屋子里守着。”

    自打展煜被送了回来,穆清就寸步不离,一天一夜未进水米,任谁也劝不动她,早上谢安歌亲自来了一趟,师徒俩关上门不知说了些什么,最终只有谢安歌孤身离去,穆清仍守在展煜身边。

    提到这事,江平潮神情微黯,正要开口说什么,后方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是穆清听到了动静,推门出来了。

    短短一日不见,穆清变得憔悴了许多,她见到昭衍,连忙上前问道:“小山主,你可见过了咏雩?他现在情况如何?”

    昭衍叹了口气,道:“见过了,不大好。”

    左右没什么可隐瞒的,昭衍将探望方咏雩时的见闻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不仅听得穆清三人焦急万分,就连不算熟悉的王鼎与鉴慧也是面露忧色。

    “……萧正风提议以武林大会第三轮的比试结果决定由哪方处置方少主,方盟主与周绛云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同意了。”

    镇远镖局在江湖上虽属中立,李鸣珂的作风脾性却更偏向白道一方,她听了昭衍这一番讲述,眉头深深皱了起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无转圜余地,依照小山主的说法,恐怕方少主已然心存死志,倘若白道当真败北,想来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江平潮愤然道:“比就比,我们五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们三个人?”

    “未必。”穆清眼中划过一抹冷意,“第三轮比试是擂台对战,无论怎样分组,我们这方至少要有一场内耗,无法凭借人数优势占得上风,何况……黑道那三人皆是一流高手,我们要想在一对一的比斗中挫敌制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穆清这番话说到了点子上,且不论谢青棠的伤势恢复如何,水木跟尹湄都保留着十分实力,此二人放手一搏之下,白道五人里唯有昭衍跟王鼎能与之争锋,稍有不慎便会败北。

    鉴慧颂了句佛号,道:“事到如今,这场比试已不止是个人与门派之争,它关乎到黑白两道的名利,也关系着方少主的性命,小僧认为……我等一时得失事小,救人性命胜造七级浮屠。”

    江平潮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五人联手?”

    鉴慧道:“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联手,谈何容易?”王鼎摇了摇头,“这第三轮比试关系重大,两两一组捉对比试,为了公平起见,恐怕仍是抽签决定对手。”

    “那就力保最有胜算的人杀入决战。”穆清断然道,“我们五人之中,至少有两人会内斗,不论是哪两位同台比武,希望大家能放下一时意气之争。”

    说罢,她朝另外四人弯下腰,长长地作了个揖。

    见她如此,在场中人无不动容,江平潮连忙将她托起来,道:“咏雩也算是我的表弟,我们同生死共患难,如今他有难,我怎会见死不救?”

    王鼎亦道:“穆女侠不必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萧正风跟周绛云压根儿就是一伙的,他们都骑到我们头上撒野来了,难道我们还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倒叫他们捡便宜去?”

    话糙理不糙,倘若没有黑道前来搅局,就算大家同为白道弟子,为了一腔热血与师门颜面也要寸步不让,可这些争强好胜的心思放在大是大非之前又什么都不是,若真让黑道弟子在武林大会上夺魁,白道中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面上无光,那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昭衍只开了个话头,他们就顺势讨论出这样的对策,不禁让他暗暗松了口气,略一斟酌了片刻,开口道:“第二轮比试的时候,我在阴风林遭遇了谢青棠和尹湄,或有些情报算作助力。”

    此言一出,众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江平潮亟不可待地道:“休要卖关子,快说!”

    大敌当前,昭衍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先说谢青棠,我、穆女侠还有江少主都在梅县跟他交过手,此人修炼的功法名为《宝相诀》,是江湖上一门失传多年的锻体外修神功,总共有七境十四式,境界越高,气血越是浑厚,护体防御也随之越强,除非找到罩门,否则难以制敌。”

    闻言,李鸣珂脸色微变,问道:“《宝相诀》……可是二十年前掷金楼主谢沉玉所练那门金刚不坏的功夫?”

    昭衍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不错,李大小姐有所知悉?”

    李鸣珂神情凝重地道:“我爹年轻时与谢沉玉交过手,险些死在他掌下,全靠我二叔舍身相救才保住性命,我爹为此耿耿于怀大半生,据说谢沉玉那时已练至六境十二式的境界,七大罩门只余一个,十二式招法可衍生七十二种变化,令人防不胜防。”

    鉴慧沉声问道:“不知令尊可有破解之道?”

    李鸣珂苦笑一声,道:“我爹潜心苦练多年,一心想要找谢沉玉报仇雪恨,可惜没等到他动手,掷金楼已经覆灭,谢沉玉也被人杀了,不过……他记下了谢沉玉的十二式原招,今晚我会将它们一一画出,明日一早交给诸位钻研,能有些防备总是好的。”

    这着实是意外之喜,众人连忙向李鸣珂道谢,李鸣珂却不受他们的礼,侧身让开半步,摆手道:“谢青棠与谢沉玉都修炼《宝相诀》,又是一家姓氏,恐怕二者关系匪浅,保不准是掷金楼的余孽,当年镖局与掷金楼结仇不小,我帮各位一把也是在帮自己,就请不必客气了。”

    昭衍道:“大小姐放心,你交给我们的东西,我们绝不向第六人透露来路。”

    剩下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暗暗决定,这次若有机会对上谢青棠,决不让此人活着离开栖凰山。

    李鸣珂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信小山主。”

    “在阴风林里,我跟谢青棠苦战了一场,发现了许多古怪之处。”昭衍正色道,“当日我们亲眼见证,谢青棠被弱水宫宫主骆冰雁打破了丹田,按理说他再也不能动武,可就这么短短一月之内,谢青棠不仅恢复如初,功力还暴涨了许多,已经是刀剑难伤了。”

    穆清脸色一沉,一语切中要害:“眼耳口鼻这些脆弱之处呢?”

    “可以一试。”想了想,昭衍又指向自己左肩,“还有此处,我最后一剑强行破了他护体罡气,穿骨入肉将他钉在了树干上,就算他再用那诡谲手段恢复伤势,也不可能在三日之内痊愈无恙。”

    四人默默记下他所说要点,王鼎追问道:“有关尹湄,你知道些什么?”

    “尹湄虽与我们是同龄人,却已经成为补天宗新任暗长老,曾在泗水州率两百死士追杀我们。”昭衍沉声道,“她轻功上乘,刀法凌厉,对战机的把握十分精准,用刀时习惯行险,与其交手不能有半点疏忽。”

    鉴慧这时道:“昨日,贫僧与王少帮主在林中撞见了她,其武器乃一对长短刀,能一心二用地同时施展两种截然不同的刀法,在我二人夹击之下游刃有余,倘若单独遇上她……”

    王鼎语气微沉,道:“一对一,我不是她的对手。”

    众人闻言色变,王鼎武功高强不仅在江湖上早有威名,经过八卦潭初试和两轮比武下来,大家都心里有数,连他都认了败,可见尹湄何等强横。

    况且,黑道那方还有一名强劲对手,天狼弓水木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弱水宫宫主,虽说擂台比武对弓箭手而言是大不利,但只要见过当日水木力战谢青棠的场景,就不会有人胆敢轻看他半分。

    交换过情报,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起来,也不在此地多留,纷纷告辞离去了。

    相比其他人,昭衍心下却要安定不少,他最怕在这个节骨眼上白道弟子还要内讧,如今探明了其余四人的态度,相互之间达成协议,第三轮的胜算已经增加了不少。

    正思量间,后方冷不丁传来一股寒意,霎时如芒在背,昭衍连忙回神,下意识握住了藏锋剑柄,转身看去,只见屋檐下站着一男一女,正是常服打扮的方怀远和林氏,已不知在这儿听了多久。

    昭衍心里一动,面上笑嘻嘻地走了过去,毫无敬畏地侃道:“我道是谁,原来方盟主也爱偷听人墙角呢?”

    林氏眼观鼻鼻观心,方怀远淡淡道:“你身后的宅子,脚下的地皮,全都是我的。”

    一日工夫,方怀远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说话也没了当日的威严,昭衍心里转动念头,故意道:“不仅这栖凰山,连那醉仙楼也是方盟主的,可叫我们这些穷苦人羡慕得紧,只想跟方少主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呢。”

    方怀远难得一笑,道:“朋友之间,若只谈论这些黄白之物,未免伤及感情。”

    “可要是只谈感情不谈钱,朋友也做不长久了。”昭衍嗤笑了一声,“毕竟,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或者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不是吗?”

    方怀远一怔,旋即深深地看着他,笑容也收敛了起来,道:“你真不像步寒英的徒弟。”

    “前人掉坑、后人过桥,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昭衍盯着他的眼睛,“我师父当年就是太相信感情,才会被所谓的‘朋友’伤得太深,他这辈子冥顽不灵,我总得学会变通一些。”

    方怀远微微皱起眉,适才那点温和的态度仿佛是错觉,昭衍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山岳般沉重的气势如有实质般压在了自己身上。

    他没有弯腰,反而抱着胳膊站得愈加笔挺,像一柄出鞘的剑。

    见昭衍没有卑躬屈膝,方怀远的脸色反而和缓了些,他站起身道:“随我来。”

    昭衍一言不发,跟在了他和林氏身后,一路朝僻静处走去,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子,前方出现了一处断崖,踢飞一块石头下去得数七八声才能听响。

    真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昭衍心里嘀咕,倒也不担心方怀远是要把自己这胆敢冒犯武林盟主的竖子骗到此处宰了,只是暗自盘算其来意,以及该如何从他那里打探到想要的情报讯息。

    然而,昭衍万万没想到,偏偏是那荒谬的猜想成了真。

    林氏停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方怀远则一路走到了昭衍身前七步处,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拔剑。”

    昭衍一愣:“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道迎面劈来的剑锋!

    方怀远的巨阙剑重一百一十三斤,剑刃与成人手掌等宽,却无半分笨重木讷之气,当他一剑出手,便是迅如奔雷!

    那一个“么”字才刚出口,剑锋已如高山倾塌般压在了昭衍头顶,他只来得及就地一滚,堪堪从这一剑下躲闪开去,巨阙剑一下劈在地上,震得脚下地面都颤抖了起来,无数碎石被震得乱飞,可当他抬起剑,地上只有一道齐整平滑、深达半尺的切口,仿佛这不是一片坚硬的岩石地,而是一张脆弱不堪的纸。

    “我最后说一次,拔你的剑。”

    手臂一扬,剑锋直指昭衍,雄浑气劲扑面而来,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昭衍额角滑落了一滴冷汗,他伸手握住剑柄,沉声问道:“方盟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怀远不再回答他。

    昭衍只看到他身体一晃,人影剑影都在这刹那没了踪迹,他心头一惊,想也不想地一蹬地面,身体倏地腾飞而起,几乎就在他离地刹那,一把重剑从后方挥砍而来,无形的空气都被这一剑劈开,发出了闷雷似的爆响!

第一百一十一章·交易

    方怀远一剑劈空,头顶同时传来一道厉风,无须眼光去瞥,他顺着挥砍之势旋身避开,细长剑刃擦肩刺入地面,昭衍单手握剑,整个身躯几乎与地面平飞,侧踢向方怀远后背。

    察觉到背后劲风突起,方怀远反手一剑向后格挡,被昭衍一脚蹬在剑背上,身躯借力再起,猛地折腰翻转,无名剑凌空划过一道弧月,自下而上劈向方怀远!

    “呛啷”一声,双剑悍然相撞,火花迸溅夺目。

    昭衍手腕一翻,剑锋擦出火星如走电般朝方怀远手指横削过去,不料对方算到他有此一招,右手陡然松开剑柄,两指叉开如剪,稳稳夹住了无名剑,同时左手一曲一接,巨阙剑才往下掉了三寸不到就被握住,一记“群山玉带”就朝昭衍拦腰砍去!

    方怀远双手变招只在电光火石间,昭衍既不肯弃剑,便只能硬接巨阙一斩,但见他左手疾出,看似轻飘地压在了巨阙剑上,五指锁住剑锋主动向自己腰侧斩来。

    饶是方怀远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没想到如此年轻的后生竟会如此行险,他刚要变招转向,却发现手中之剑竟然动弹不得,昭衍的五根指头就像五道铁钩,死死抓住了巨阙剑,但见他脚下一错,整个后背都靠在了方怀远左臂上,巨阙剑锋堪堪与其擦身而过。

    下一刻,方怀远臂上一轻,昭衍竟是转到了他身后,趁着巨阙剑出招空当,一手擒龙控住方怀远左肩,一手自方怀远右臂腋下探出,迅速抓住无名剑迫开桎梏,掉转剑锋朝方怀远当胸刺来!

    冷哼一声,方怀远左肩一抬一沉,猛地曲肘撞在昭衍胸口,顺势从无名剑下闪避开去,巨阙剑反手挥出。

    昭衍来不及吁一口气,左侧剑芒已然逼近,他避无可避,唯有举剑格挡。

    “铮——”

    无名剑发出一声颤鸣,昭衍连人带剑往下矮了三分,膝盖已有些支撑不住,方怀远又是一剑劈下,“呛啷呛啷”连斩了六剑,压得昭衍左膝跪地,莫说是反击,就连躲避也难脱身。

    一力降十会!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眼见方怀远第七剑即将落下,昭衍就地一个翻滚,一剑砍向方怀远下盘,后者抬腿避开剑锋,不想这一剑只是个虚招,昭衍一下子从方怀远身前绕到了背后,左脚勾住方怀远右腿,右脚迅速搭上结扣,借助滚地之力猛然发力,生生将方怀远带倒!

    身为武林盟主,方怀远自然没有下盘不稳的破绽,何况他身材高大,手里又握着百十斤重的巨阙剑,若没有精妙奇诡的技巧和足以撼动三四百斤重物的力道,绝不可能让他倒地。

    于是乎,躲在不远处观战的林氏压根儿没想到方怀远会在一个小辈手里吃亏,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神情顿时破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然而,方怀远到底不是易与之辈,昭衍虽然将他带倒,方怀远的左腿却也反压下来,直取昭衍头颅,他不敢托大,只得松开锁扣翻滚开去,眨眼间拉开了三丈距离,两人几乎是同时站起身来。

    方怀远已经许久不曾灰头土脸过,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道:“好小子,你这手擒拿功的道行比起剑术造诣也不差了。”

    昭衍勉强扯了下嘴角:“承蒙夸赞,方盟主还要继续指教吗?”

    方怀远道:“再来!”

    话音未落,匹练般的剑芒已如白浪倒卷袭向昭衍,他不退反进,旋身闪至方怀远身侧,脚下疾走如御风,出剑连贯如流水,方怀远一剑落空,竟看不清他人在何处、剑指何方,只觉得一人有千手、一剑化千万,直看得他眼花心也乱,索性将眼一闭,连人带剑化作了一道巨轮,悍然朝着四面八方碾压过去!

    “轰——”

    这一下,两剑再度相接,内力碰撞带起一连串空气爆响,犹如除夕夜的声声爆竹,震得人耳疼骨颤,方怀远倏地睁开眼,正正对上了昭衍近在咫尺的脸庞。

    霎时间,双剑交缠如盘蛇绞树,昭衍心知方怀远的巨阙剑难以抵挡,索性顺着他的剑势避过锋芒缠斗起来,攻守双方陡然间互换了身份,方怀远想要撤剑,昭衍却不肯放过,他心知一旦让巨阙剑挣脱了束缚,等待自己的必然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可惜他盘算虽好,终究力不从心。

    缠斗了数十个会合,昭衍剑势已尽,不得不主动收剑退避,方怀远哪肯就此放他逃脱,出脚抢攻昭衍下盘,同时巨阙剑一抬一撞,昭衍只觉得手臂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无名剑当即被击飞出去,巨阙剑顺势欺近,重重压在他左侧肩膀上,剑锋离颈脉不过半寸之遥!

    一时间,断崖上变得寂静下来,只剩下无名剑钉入岩石的声音。

    昭衍回过神来,垂眸看了眼巨阙剑,苦笑道:“胜负已分,是晚辈输了。”

    “二百零七招。”方怀远收剑入鞘,语气里不无怅然,“我如你一般大的时候,在我父亲手里走不过百招,现今我年过五旬,倚仗三十五年功力压你一头,输的人是我才对……哈,步寒英当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徒弟,后继有人啊。”

    昭衍本想礼尚往来地吹捧两句,转念想到展煜跟方咏雩眼下一残一囚,果断闭上了嘴,免得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原本以为,步寒英那样清正守礼的性子,怎么也该教出一个……你可真让我出乎意料。”方怀远似笑非笑地看向昭衍,言尽于此而意无穷。

    昭衍:“……”

    他噎了一下,到底是本着七尺不穿之脸皮,厚颜道:“承蒙方盟主赏识,晚辈不胜荣幸。”

    方怀远失笑道:“步寒英当年若有你三分厚的脸皮,也不至于被各大门派指着鼻子骂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昭衍笑了一下,道:“师父他老人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小虫子在他身上撕咬,他是不痛不痒,更不屑于碾死一条虫。”

    方怀远道:“可是虫子多了,再高大的树木也会被蛀空。”

    昭衍笑得更温和了些,语气里却带上了些许凉薄杀意:“因此,顶天立地的大树有一棵就足够了,我只要做好杀虫的活计。”

    方怀远摇了摇头,沉声道:“就算没有虫蛀,树也是会老死的,若是有朝一日大树倾塌,只会杀虫的人镇不住一方水木,这又如何是好?”

    昭衍一时语塞。

    “寒山也好,武林盟也罢,步寒英与我都像是这棵树,遮风挡雨太多年,后生晚辈都习惯了在树荫下成长,却不曾想过树与人一样,难逃生老病死……你说,到了那一天,该怎么办呢?”

    方怀远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可谓犀利,仿佛要剖开昭衍这层皮囊,直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昭衍这次沉默了很久,半晌才道:“是我错了。”

    方怀远厉声问道:“你错在哪里?”

    昭衍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回答道:“高树靡阴,独木不林。(注)”

    方怀远眼中的坚冰终于消融化去,挺直的背脊也放松下来,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像个历经沧桑的讲古老人。

    昭衍将无名剑收回鞘中,也在他面前盘腿而坐。

    方怀远道:“你想要杀虫,保护大树耸立不倒,这原本是没有错的,可你要知道大树存在一天,虫子也会前仆后继地攀咬上来,你杀不完,也杀不绝,一旦你被虫子群起咬死,大树的倒塌就成了定局,于是……你不止要杀虫,还要栽种更多的树木,就算其中一两棵倒下了,风沙也不能越过这片林子去。”

    昭衍直言道:“于是,方盟主在位十五年,以四大门派为主,联合白道大小势力不下万众,就算您倒了,甚至是临渊门不在了,武林盟也不会落在听雨阁手里,因为还有别的树木扎根在这里。”

    方怀远问道:“你认为此计如何?”

    “善,不过……”昭衍抬起头,“只怕林子太大,什么鸟都有。”

    方怀远一怔,旋即大笑起来。

    “我收回先前那句话,你可比当年的步寒英强上太多了。”方怀远抚掌而笑,“以你的武功和城府,这一届大会的魁首当之无愧。”

    昭衍却是摇头道:“不,本次大会的魁首会是江少主,也只能是江少主。”

    方怀远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深深地看着昭衍,半晌才道:“何出此言?”

    “因为打从一开始,方、江两家就已达成协议,不会允许魁首人选花落别家。”

    左右没有外人,昭衍毫不畏惧方怀远身上的沉重威势,淡淡道:“白道四大门派原本平起平坐,临渊门方家连出了两代武林盟主,声望如日中天,对外有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对内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暗桩,任谁接手了盟主之位都要受方家掣肘,时间一长难免结怨,偏偏你们方家这一代青黄不接,强留这股力量在手只能作为烫手山芋,最好的办法就是结一门强大的姻亲,扶持对方成为下任盟主,使两家休戚与共,如此可绝后患……方盟主,你先娶了江帮主的寡妹为续弦,又让亲儿子跟江帮主的女儿订下婚约,如此亲上加亲,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是。”

    沉默良久,方怀远终是苦笑,他看向天边如血的残阳,叹道:“可惜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唯独没想到……计划会毁在咏雩身上。”

    当日方咏雩在众目睽睽下使出了截天阳劲,各路英雄好汉有目共睹,恐怕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算他最终捡回了性命,与江烟萝的亲事也是成不了了。

    “正因为枝节横生,方盟主更要力保江少主夺魁。”昭衍道,“如今你们父子俩都被逼到了风口浪尖,你要救自己的亲骨肉,第三轮比试的胜负只是开始,毕竟周绛云是一条疯狗,即使你当着天下人的面废了方咏雩武功,他也不会罢手,除非……江家还肯全力相助。”

    既不能亲上加亲,就只能利益交换。

    方咏雩和江烟萝的亲事眼看是不成了,两家的盟约若想要维系下去,就只剩下传承一路可走,毕竟这世道最重“天地君亲师”,一旦江平潮成为了武林盟少主,他与方怀远就有师徒之名,方、江两家的谋算便可继续推行下去。

    话说到这里,昭衍总算明白过来方怀远为何会突然找上自己了。

    方怀远需要一个人为江平潮保驾护航,至于所谓的公平抽签……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略施小计就能操纵的工具罢了。

    心念一转,昭衍问道:“江少主知道这件事吗?”

    方怀远轻轻摇头,语气平静地道:“年轻人心高气傲,他不必知晓。”

    昭衍笑道:“我也正当年轻气盛的时候,方盟主就不怕我愤而闹事?”

    “你跟他们不一样,知道该怎么做才对自己最有利。”方怀远正色道,“你有何条件尽管说来,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方盟主果然爽快。”昭衍坐直身体,“晚辈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请方盟主助我立足于武林盟!”

    方怀远目光一凝,意味不明地问道:“寒山弟子准备重回中原武林?”

    “不是寒山弟子,仅我一人。”

    方怀远微微皱眉:“不知令师何意?”

    昭衍反问道:“难道这件事上,我做不得自己的主吗?”

    方怀远沉吟片刻,谨慎地问道:“仅是加入武林盟?”

    “不错,方盟主只需引我进门,其余造化由我自行摸索便是。”顿了顿,昭衍又道,“若是方盟主能为我引见其余三位掌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年纪不大,野心不小。”方怀远冷笑一声,“且不论你出身关外,一旦此事落定,江平潮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你留在武林盟顶多成为他的下属,难道还想越俎代庖不成?”

    “方盟主此言差矣。”面对如此诛心诘问,昭衍笑意不改,“说不准我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做不了下任盟主,当他妹夫也不错呢。”

    方怀远:“……”

    悬而将发的肃杀之气陡然一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找错了人。

    回过神来,方怀远神情古怪地问道:“你心慕江烟萝,要为她留在中原?”

    昭衍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道:“天意人心,现在哪能说得准呢?方盟主,我这两个要求应该不难,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若能办成此事,答应你也无妨。”方怀远站起身来,朝林氏所在的方向走去,“黑道那三人不容小觑,萧正风他们也不是瞎子,当心落人口实。”

    “晚辈明白。”

    眼看方怀远就要走了,昭衍忽然问道:“方盟主,你做的这些事……可曾知会方少主一声?”

    适才一番言语交锋,方怀远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方家和武林盟,唯独没有提过方咏雩,对相关问题也避而不谈,仿佛独子的生死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可昭衍细细想来,方怀远今日做的每一件事看似与方咏雩无关,实则都是为了他。

    如果方咏雩知道了这些,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只可惜方咏雩身在无赦牢不闻此处只言片语,方怀远也没有留步回答一句。

    或许从十五年前开始,这对父子就已经无话可说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捉影

    今夜注定无眠。

    回去以后,昭衍先把江烟萝那只玉镯拿了出来,放在软布垫上重新拼合,碎玉总共五瓣,端口衔接无缺失,这令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去找了些工具来。

    时人修复玉器不外乎“镶嵌”、“添补”及“修整”等方法,昭衍虽不是匠人出身,奈何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小时候为了省钱没少去工匠那儿学着补瓷碗陶器,后来又为了讨杜三娘欢心去给她做些钗环首饰,于此道上颇有几分巧思,只见他把一应工具摆在了花棚里的石桌上,关上篱笆门谢绝旁人打扰,这便专心致志地动起手来。

    昭衍先用蜂蜡、鸡蛋清、孔雀石粉调和少许石灰做成粘剂,严丝合缝地将碎玉粘连起来,再把一小块金子锤成薄如蝉翼的金箔,分成一缕缕的金丝,一圈接一圈地缠上玉镯,在断口处包成五道金箍,又拿剩下的金丝绕在玉镯上,个别处弯成精巧的藤叶,丝缕勾连如缠枝,原本死气沉沉的碎玉镯子在他手下逐渐恢复了灵气。

    这样精细的活计比真刀真枪打一场还要令人耗费心力,等到昭衍将最后一缕金丝嵌上玉镯,灯罩下的蜡烛只剩了小半截。

    昭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坐得僵直的骨头顿时发出了脆响,他活动了几下筋骨,却没有收拾东西回房入睡,反而去小灶上提了壶热水,冲了一碗苦到发涩的浓茶。

    他捧着茶碗倚在篱笆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此刻已近子时,院里一片黑沉,后方屋子里隐约传出一阵阵鼾声,微凉夜风拂过花棚,花叶似乎也觉得冷,啜泣着发起抖来。

    就在蜡炬将要燃尽的时候,小院墙头上有道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有一样物什被抛了进来,不偏不斜地落在了昭衍脚边,原来是个小纸团。

    昭衍打开一看,熟悉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他不动声色地把纸团扔进了灯盏里,身体如同燕儿般斜飞了出去,眨眼间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绕到小院后方,飞上一棵歪脖子榕树,果然在那里见到了尹湄。

    夜色黑沉,尹湄又着一袭黑衣,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若不是昭衍敛息功夫同样高深,恐怕也不能发现她。

    尹湄开门见山地道:“你的推测没错,姑射仙果然出手了。”

    自打昨晚分别之后,尹湄便谨记昭衍的叮嘱,一整天都在明里暗里盯梢谢青棠,诚如昭衍所说,谢青棠在阴风林里受伤不轻,周绛云又不肯信任武林盟的医师,只让陆无归去为谢青棠包扎伤口,一天下来也不见好转,倘若继续放任伤情,别说是参加比武,恐怕还要落下难以痊愈的病根,对谢青棠日后大为不利。

    直到亥时,在绝大多数人回房就寝之后,一个不速之客悄然进入了黑道中人落脚院落。

    这是个身材削瘦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毫不起眼,轻功却是罕见的高强,若非尹湄有所准备,恐怕也不能发现他的行踪,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藏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进入谢青棠的房间,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后,本该早已入睡的谢青棠穿着整齐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他们没再惊动旁人,施展轻功并肩而去,几个起落就消失在茫茫夜幕里。

    “他们的轻功很高,我没把握追踪上去而不暴露自身。”尹湄神情沉郁,“不过我认出了那个男人,的确是浮云楼的陈朔。”

    “幸好你没有打草惊蛇。”昭衍松了口气,“能大致分辨他们朝哪个方向走了吗?”

    尹湄摇了摇头,道:“等他们走后,我循着方向去探了探,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来找你了。”

    昭衍低头沉思了片刻,对她道:“湄姐,你先回去,以免节外生枝。”

    “那你呢?”尹湄皱起眉,“难道你要去找他们?”

    “栖凰山地界这么大,光是一座浩然峰就足够我跑上一天一夜,我上哪儿找人去?”昭衍摇了摇头,“不过,只要姑射仙出手为谢青棠疗伤,她就是咬了钩的鱼。”

    尹湄眯起眼睛,问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昭衍没有回答她,他的脸上罕见流露出了些许犹豫不决,看得尹湄直皱眉头,忍不住加重语气道:“说!”

    “……湄姐,别问了。”

    沉默半晌,昭衍终是叹了口气,疲惫地道:“不过是一些空口无凭的猜想,没证实之前说来无益,要是……我晓得分寸,你且放心。”

    尹湄的心思何等玲珑,又跟他相识了太久岁月,当下心里打了个突,一丝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可当她听见昭衍难得紊乱的呼吸声,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闭了闭眼,无奈妥协道:“小昭,你做事向来心里有数,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暂且不管了。”

    昭衍心里如有一道暖流淌过,轻声道:“多谢湄姐体谅,我明白。”

    “那么……方家父子的事,你心下可有决断了?”

    说到这件事,昭衍收敛了心神,正色道:“我观方咏雩已心存死志,恐怕他已经得知生母晴岚遇害的真相,倘若没有猜错,晴岚之死极有可能跟听雨阁脱不了干系!”

    尹湄心头一沉:“晴岚母子为生花洞余孽绑走加害,此事早已盖棺定论,难道生花洞一事只是个幌子,听雨阁借机插手其中?”

    昭衍颔首道:“若非如此,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方咏雩没有其他渠道得知真相。”

    “如此一来,不是更加蹊跷吗?”尹湄的眉间几乎拧成了“川”字,“永安九年时,方怀远已经接任盟主之位,彼时听雨阁因为从你娘那里得到的假名单闹出了不少冤假错案,惹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迫于重重压力,他们急切地想要跟各方势力修复关系,与方怀远这个新任盟主交好还来不及,怎么会对他的亲眷下此毒手,难不成……”

    话未说完,尹湄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慢慢瞪大了眼睛,喃喃道:“难道,真的是……”

    “关于此事,我会再找机会向方咏雩求证,不过……八九不离十。”顿了下,昭衍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湄姐,有件事你可能不知,五年前绛城一战后,我师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他怀疑写信人要么是听雨阁故意安排的密探,要么就是当年幸存的九宫成员,殷无济和明净两位前辈为查探此人身份奔走数载亦无消息回报,可见第一种猜想是错。”

    永安七年,飞星盟覆灭,九宫成员折损大半,但是因为名单缺失,不少人得以幸存下来,成为了令听雨阁两代人耿耿于怀的漏网之鱼,由此保留了九宫飞星的火种,可他们也因此断绝了联络,至今未能会合,仍如一盘散沙。

    昭衍这次回返中原,未尝没有重聚九宫之愿,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条线索竟然跟方咏雩早逝的生母有关。

    尹湄心念电转,道:“晴岚身死距今已有十五年,当初给步山主留书之人必定与她关系匪浅,难道……是方怀远?”

    “有可能,但不能确定。”昭衍道,“那一次为了围剿我义父,不仅是武林白道精锐尽出,还有姑射仙率听雨阁密探暗中把控全局,牵涉其中的人手少说也有千百,任何人都有嫌疑。”

    尹湄问道:“你观方怀远此人如何?”

    昭衍思量片刻,慎重地道:“这位方盟主并非表面那样大公无私,他看起来刚正不阿,实则深谙圆滑处世之道,与听雨阁貌合心离。展煜跟方咏雩先后出事已经触及他的逆鳞,为此他不惜纡尊降贵找上了我这后生晚辈,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

    闻言,尹湄眼中精光一闪:“怎么个助法?”

    昭衍将自己与方怀远的交易和盘托出,末了才道:“我此番前来中原,本就不是冲着劳什子武林盟主来的,若能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对我们而言更加有利,只要他能信守承诺,这桩交易稳赚不赔。”

    尹湄却道:“武林盟主之位关系重大,你认为江平潮能担起重担?以我之见,江平潮的武功虽然不弱,但还不足以令人折服,其人心情坦直鲁莽,行事也略显冲动,当得起一方豪杰,却做不了翻云覆雨的雄主,何况……”

    “何况他太年轻,尚未成家立业,耳根子也软,难免受到父辈掣肘。”昭衍淡淡道,“倘若江平潮成为下任盟主,至少十年之内都无法掌控实权,其父江天养将会把持武林盟内外事务,海天帮的势力必定坐大,而临渊门这一代的领袖人物展煜重伤残疾,一旦没了方怀远,恐怕风光不再,四大门派并驾齐驱的局面将被彻底打破,对武林白道而言弊大于利。”

    尹湄沉声问道:“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帮忙?”

    “湄姐,事已至此,就算我不帮,方怀远也会找上别人,与其让别人主导风云,不如由我自己把握方向,否则隔岸观火观得太久,难免会陷入被动,再难插手其中。”

    停顿片刻,昭衍语气微缓地道:“不论方怀远为人究竟如何,他昨天说的话着实没错……独木不成林,我们可以对外人心存提防,却不能把所有人拒之门外。”

    尹湄犹豫了下,道:“要我怎么帮你?”

    “我虽然答应了帮方怀远,但我对他不算了解,对海天帮江家更无多少信任可言,所以……”如此说着,昭衍倾身凑到尹湄身边,向她附耳低语了几句。

    尹湄越听脸色越是古怪,待他说完之后,不禁问道:“你年纪也不大,心眼儿怎么长得跟马蜂窝一样?”

    昭衍道:“此事有些危险,湄姐若是心有顾虑,不必难为自己,我还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就是退而求其次,若是出了纰漏,得不偿失。”尹湄只权衡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我答应你。”

    打从二人结为姐弟,只要昭衍有所求,尹湄少有不应,她对外人冷酷残忍,连对方咏雩也是一念之间就动了杀心,可是对昭衍来说,天底下没有比尹湄更好的姐姐,哪怕他们没有血浓于水的骨肉亲缘。

    因此,相比于她的果决,昭衍反而犹豫了起来:“湄姐,你……”

    “小昭,你我姐弟之间,何必说些无意义的话徒增生疏?”尹湄轻声喝止了他,“你我二人在这江湖上相互扶持,照应彼此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今日我帮了你,难道日后我落了难,你会袖手旁观?”

    昭衍一愣,适才的患得患失如云烟般飞快散去,他笑了起来,郑重地对尹湄道:“只要湄姐喜欢,我这颗脑袋给你当球踢都行。”

    “你脸皮这样厚,我还怕伤了脚呢。”尹湄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不过,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这颗脑袋记我账上,我若是不要,你就不准弄丢了它。”

    说罢,尹湄不敢再行耽搁,如她来时那样急急而去了。

    昭衍目送尹湄离开,直到再也感知不到她的声息,这才从榕树上跳了下来,翻墙回到院子里。

    他离开了一炷香左右,灯盏里只剩下了如豆微光,仿佛将死之人的眼睛,随时可能吞噬掉最后一线光明。

    昭衍站在花架下吹了会儿冷风,神情一如灯火般明灭不定,直到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他才拿起了桌上修补好的翡翠玉镯,将它用软布包裹好,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转身出了院子,直奔海天帮的客院去了。

    身为江夫人的娘家侄女,江烟萝甫一上山便在方家住下,奈何昨日方家大乱,江烟萝就在父亲江天养的要求下搬了出来,倒是离友人们更近了些,昭衍只花费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了她的住处。

    夜半三更敲女儿家的房门总是不大妥当,昭衍先去寻了江平潮,后者辗转半宿好不容易睡下就遇到了这扰人清梦的狗贼,恨不能抄起扫帚将其扫地出门,没想到昭衍张口就提及了自家小妹,还拿出了小妹的玉镯请他转交。

    一时间,江平潮心中如有万马奔腾而过,只想把手里的扫帚换成九环刀与昭衍大战三百回合,他忍了又忍,压着火气问道:“阿萝的镯子怎么在你这里,还弄成了这个样子?”

    昭衍苦笑道:“白日里与她从无赦牢出来,行走时不慎摔倒,她受我所累,将镯子打碎了,我听说是她生母所赠,觉得不能就此丢弃,于是连夜将它修补了。”

    江平潮一听,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你修便修了,哪有大晚上送过来的?得亏你还知道先来找我,要是你敢去敲阿萝的门,我一定把你削成个人棍!”

    昭衍摸了摸鼻子,尴尬道:“一时忘形……不说了,我这就回去,你赶紧给她送过去。”

    江平潮看了看外面天色,神情更加古怪起来:“现在?”

    昭衍反问道:“你不是约了王少帮主寅时就去切磋?”

    “也是。”

    江平潮一拍脑袋,左右他被昭衍吵醒后一时半会儿也没了睡意,索性给他下了逐客令,披衣洗漱起来。

    昭衍当着护院的面离开了院子,却在走出一段路后绕行折返,化作了一只灵活的夜猫子,在阴影中飞快潜行,不多时就回到了客院,悄然趴在一侧屋檐上,亲眼看到江平潮穿戴整齐,提着一盏灯笼向后院走去。

    眼下已到了丑时,不少值夜的仆人都打起了瞌睡,冷不丁见到江平潮提灯而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猛拍了几下脸才清醒过来,连忙上前询问一二,旋即告罪一声,速速进去通报。

    不一会儿,后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江平潮也不废话,将包裹好的翡翠玉镯交到秋娘手里,又叮嘱了几句话,这便转身离开了。

    他走了,昭衍却还潜伏在角落里,尾随秋娘进了小院,目睹她屏退左右,径自走到最里边的房间门外,直接推开走了进去,而后关上了门。

    昭衍就像一个脚不沾地的鬼魅,随风飘到了屋顶上,连一片瓦也没被他惊动,仿佛一个大活人趴在上面跟一片叶子飘落过来没两样。

    他小心翼翼地移开了半片瓦,下方没有一丁点光线透出来,也没有第二道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这间属于江烟萝的屋子里,只有秋娘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首战

    五月十一,朗晴日,风声歇。

    不同于第一轮的海选,这次比武是为了决出优胜,故而每场比试不设时限,须得一方认输乃至落败才算罢休,一轮结束方启下轮,其后八进四、四进二及二进一,再无多余休养时间,看似规则简单,凶险却丝毫不逊于第二轮的阴风林围猎。

    今日天色方亮,已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出了房门,陆陆续续赶到了天罡殿前的演武场上,原先设立在此的八座擂台俱已拆除,三才大鼎也被挪到了长阶下,腾出广场中心地搭建起一座高台,只见这台子高逾九尺、三丈见方,四角各立着一根铁柱,彼此之间铁链相连,与其说是比武擂台,更像是一座囚笼。

    因此,萧正风甫一见到这台子,心中蓦地浮现出两个字来——斗兽!

    他与方怀远等人同行,待抵达广场已近辰时,擂台方圆三丈被武林盟弟子以围栏隔开,仍挡不住争先恐后的各路好汉,从上往下看去只见得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犹如乌云垂地。

    随着上位者先后到来,原本喧闹如早市的演武场很快安静了下来,这次方怀远未在高处设座,随大流地邀请萧正风同入木棚观战,周绛云携陆无归入座左侧,白道三大掌门合坐右面,一如当日在天罡殿内议事。

    刘一手站在高处,朝四面八方抱拳一礼,朗声道:“承蒙天下英雄关照,本次大会群英聚首,各门派后起之秀层出不穷,无不是我武林未来栋梁人才!青出于蓝,后浪推前,如此代代相传方能续人间千百年薪火不灭,此乃个人之幸、师门之幸,更是江湖之幸!”

    刘一手声如洪钟,这一番话说得场上鼓声雷动,不仅是年轻人热血冲脸,便是上了年纪的一方豪杰亦胸中浩气激荡,许多人高声应和起来,两三千人聚在一起,万丈豪气冲云霄,饶是地位超然如萧正风,此刻也为这浩大声势所慑,对一呼百应的武林盟主之位更加忌惮三分。

    “历经一轮初试、两轮角逐,共计八人今日决胜,究竟哪位少年英雄能够独占鳌头,请诸位拭目以待!”说到此处,刘一手收敛了笑容,面色变得肃然无比,“八位比试者,签生死状!”

    话音未落,人群如排浪分海般向两边让开,以穆清为首、水木最末,一行八人走上前来,守在台下的人正是那在八卦潭主持初试的矮瘦小老头,他掀起眼皮瞅了瞅这八个人,目光在黑道三人身上停顿了下,这才摊开生死状,将笔递向穆清道:“于此处,签上你的名字。”

    穆清并不接笔,直接咬破大拇指,干脆利落地按在了生死状上,道:“天下英雄在此,无人不是见证,要个什么白纸黑字?今日一战,生死不论,是非恩仇台上见,谁要是贪生怕死,谁就趁早滚下栖凰山,终生不得踏足此地半步!”

    谁也不曾料想看似温柔的穆清竟会刚硬如此,她这一记血指印盖上,身后昭衍、江平潮等四人亦效仿而行,五道血痕刻于纸上,仿佛一朵五瓣梅花,凌寒风骨,傲绝如初。

    “好骨气,就是不知道你们的命是否也如骨头一样硬!”

    面对满场喧嚣,尹湄眼皮也不眨一下,同样咬破拇指盖下血印,水木跟谢青棠更无退怯之意,一时间队伍拆半分开,两方人剑拔弩张。

    眼看着比武尚未开始,八个人已经要斗起来,为免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刘一手连忙招呼他们前去抽签。

    昭衍事先跟方怀远通过气,知道这所谓的“公平”不过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戏法,随手抓了个纸团出来,摊开看去正是一号,心里更是有了数。

    左右不过八人,抽签很快有了结果,只见是——

    一号昭衍,二号水木:

    三号王鼎,四号谢青棠;

    五号鉴慧,六号江平潮;

    七号穆清对八号尹湄。

    对战名单不多时便被公示出去,引得场上众人一片议论纷纷,昭衍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待钟声一响,他便飞身上了擂台,对台下的水木笑道:“水护法,上次在流霜河畔匆匆一别,想不到重逢竟是这般光景,尚未恭喜你荣登少宫主之位,还不快些上台来与我叙叙旧?”

    听他提起“流霜河”,水木脸色一黑,当即施展轻功上了擂台,冷笑道:“姓昭的,上次是我一时大意才着了你的道,今天这台上避无可避,我倒要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话音未落,水木双手一翻,无人看清他如何开弓拉弦,箭矢已破空而至,此举大出旁人所料,须知弓箭手长于远攻,在近战中本就位于不利之地,何况是被限制在一方无遮无掩的擂台上。

    正当众人以为这一箭要做无用之功时,昭衍嬉笑的神色却收敛了起来,他脚下一动就要闪避,没想到水木竟然算准了他的退路,几乎在他脚尖落地刹那,箭矢已经飞射到面前,昭衍心头一惊,反手出剑劈了过去,孰料这一剑竟将箭矢从中“劈开”,原是水木用了“并蒂开花”的箭法,昭衍一剑将飞箭分成了两支,一上一下射向他头颅和胸膛,声势如挟风雷,眨眼间已逼命而至!

    千钧一发,昭衍当即展开天罗伞,他先前吃过亏,知道不可硬抗的关窍,运起内力轮转一挥,身体顺势一侧,使了个“分花拂柳”将两支利箭向后推去,然而这一合之间,水木趁机欺身而近,天狼弓化作一道钢铁长棍,朝着他的头颅横扫而来!

    “呛啷”一声,水木以为十拿九稳的一击竟被挡下,原是昭衍料到他会趁虚而入,转身刹那便将无名剑反背在后,正正挡住了天狼弓,旋即锋芒掉转,直往弓弦割去。

    水木见状用力一蹬地面,身体骤然向后飞退,堪堪避开了割弦一剑,二人距离甫一拉开,又有三支箭矢搭上弓弦,但闻一声霹雳响,三支飞箭分别射向昭衍头颅、心口、丹田三大要害,一息不到便逼至近前,迫使他不得不放弃追击,挥剑迎了上去。

    手腕一抖,剑锋在胸前疾画太极,只听一声怪音响起,仿佛空气里有水泡乍破,三支利箭竟被一股柔劲“粘”在了无名剑上,随着昭衍振臂一挥,箭镞猛地掉转了方向,朝着来处扑了回去!

    水木的箭本就有石破天惊之势,现在又附着了昭衍的内力,饶是他也不敢托大,心知躲避不及,索性双手握住弓身,长弓急转带起罡风如圆盾,飞箭与这无形气劲相撞竟迸发了一串火星,水木得了这喘息之机,立刻仰面倒地,三支箭矢被长弓一推一带,从他头顶射了出去,直直跨越了数丈距离,骇得那方人群慌忙退避,眼睁睁看到三支利箭钉在了一根大圆柱上,半截箭身都没入其中,顿时心生寒意。

    不等水木起身,昭衍一剑便刺了过来,逼得他就地滚开,奈何昭衍步步紧逼,剑锋始终不离水木身前一寸,他这一滚就到了角落,后背乍然抵上台柱,当即一掌拍地,身体借力而起,抬脚在柱子上连踏了四步,猛地折身落下,挥动长弓打向昭衍头颅。

    察觉背后劲风突起,昭衍立刻俯身下腰,天狼弓几乎擦着他的后脑勺重重打在柱子上,空心铁柱当即发出一声不逊钟鸣的悠长锐响,连带上面的铁链都剧烈晃动起来。

    一击不成,水木面冷如冰,忽地手臂下落,长弓倒转向右,将将迎上昭衍奇诡一剑,只见他手臂一翻,弓弦顺势绞住昭衍手腕,同时右脚聚力踢出,昭衍不敢生受他这一踢,避让间失了平衡,被水木后仰一带,弓弦立刻勒了进去,迸溅开一片血花!

    台下,无数人脸色齐变,几乎不忍看昭衍被绞断手腕的惨状。

    水木一仰下腰,昭衍也被弓弦扯到了半空,他蓦地唇角一挑,那笑容就像是只小钩子,令水木心下一动,想也不想就要松开弓弦。

    奈何已晚。

    电光火石间,无名剑突兀地斜出一斩,被昭衍手腕牵制的弓弦早已绷紧到极致,只听一声刺耳的裂响,弓弦在剑锋下断开,一半打在昭衍手臂上,剩下一半狠狠抽中了水木的手背。

    台下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上方两人已是落地分开,一缕缕鲜血从昭衍手掌中流出,沿着剑刃滴落在地上。

    原来,他适才是将剑柄紧贴手腕藏进了袖子里,以手掌抓住剑刃刺向水木,果真骗得他使出弓弦绞杀的绝技,有了剑柄格挡,弓弦只在昭衍腕上留下了半圈不深不浅的血痕,水木却在错判之下丢失了箭术这一制胜优势,此番行险可算是稳赚不赔。

    弓弦被割,水木背上的箭囊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他面如锅底却无愤懑之色,反手将弓箭一并丢在了地上,对昭衍道:“你敢以身为饵,我这张弓废得不冤枉。”

    “我这一招是行险,但也是使诈,不占你兵刃便宜。”说罢,昭衍还剑入鞘,摆开掌法架势,“在此领教少宫主拳脚功夫!”

    水木一怔,难得笑了起来,道:“好!”

    一字出口,一掌拍出,水木身为骆冰雁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不仅是箭术高绝,拳脚功夫也十分不凡,霍长老生前得意的“百川分流掌”同样为他修炼,昭衍只见他双掌齐出如奔雷走电,一左一右朝自己攻来。

    不敢托大,昭衍侧身让到水木左侧,一手扣住他左臂,一手曲肘朝他腋下空门撞去,水木年纪不大却已将招法练得收发自如,察觉到昭衍意图,右掌顺势回转劈来,昭衍暗道一声“可惜”,手指在水木腕脉上一拨便离,后者只觉得整条左臂的筋脉都被他这一拨给勾动起来,刹那间麻痹了片刻,一掌便也落了空。

    “咦?”

    台下,江天养眉头一动,低声对王成骄道:“王帮主,你看昭衍这一指功夫,似是与那白凌波的‘惊弦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王成骄虽然性情直爽,于武道上的见识却非同小可,只见他沉吟了片刻,道:“他这一手与其说是指功,不如说是剑法。”

    江天养奇道:“剑法?”

    “是‘灵蛇吐信’这一式的变招。”

    身为剑法大师,谢安歌亦是看出了其中门道,唇角不禁带起三分笑意,轻声道:“此子手无寸铁,便以指为剑,水木若是与之力敌,恐怕要吃亏。”

    果不其然,水木一掌对上了昭衍一指,看似是那根指头单薄无力,实有一道锐利剑气自指尖迸发,水木只觉得掌心刺痛如遭冰锥穿透,一股精纯浑厚的内力随之排山倒海般袭来,他心下虽惊不乱,右手变掌为爪,使了个“盘”字诀绕过剑指,直向昭衍手腕抓去,两人手上相搏,脚下也不肯松懈,双腿交错如飞,一时飞天,复又落地,膝弯、足踝、腿脚无一处不可相斗,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觉得台上手影翻飞,腿影也化了千百,仿佛这二人都生出了三头六臂八条腿。

    昭衍见识过霍长老的百川分流掌,是以从一开始就近身而战,一招一式无不迅疾,欲牵制住水木的掌势,可惜水木很快洞悉了他的意图,使了个虚招将他甩开,人如蜻蜓点水离地而起,一记鞭腿携劈山之势向昭衍当头落下,尚未及身,劲风已压得昭衍衣发狂舞。

    不假思索,昭衍抬臂过顶挡下一踢,手掌顺势一绕,扣住水木足踝向后推去,孰料水木右掌蓄势已久,借着他这推拉空隙陡然发难,一招“惊涛拍岸”向昭衍当胸拍来!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这一掌来得既凶又疾,昭衍唯有生受一掌,喉间发出一声闷哼,鲜红血丝登时渗出唇角,手上却是分毫未松,只见他一手锁住水木脚踝,一手抓住水木腰间,犹如霸王举鼎般将个成年男子高高举起,旋即脚下交错,身躯急转,饶是以水木的能为,也被他这一下横空抛飞出去,直接飞过了铁链,眼看就要坠下擂台。

    关键时刻,水木一记“倒挂金钩”勾住了一条铁链,整个人倒挂在擂台边上,额头上冷汗淋漓,单掌在台子上一拍,身躯翻转而起,恰好与追击过来的昭衍对了一拳,两人在半空中你来我往,见招拆招,过了三五回合才双双落地,各自退了两步。

    打到这一步,昭衍尚有余力,水木却已有了力竭之态,他死死盯着昭衍,将剩余内力聚于一掌,衣袖都鼓涨起来,在昭衍落地刹那一掌直击而出,正是百川分流掌第八式的“乘风破浪”!

    这一式并不迅疾,却能引动人周身气机,一息不到便封锁左右退路,如有海上孤舟破浪而至,狼奔豕突般撞了过来,昭衍手中无剑,若再以指力硬抗必得筋断骨折不可,于是他也出掌迎上,只听一阵阵爆竹般的声音响起,两人四肢百骸都被彼此内力冲撞,俱是浑身大震。

    就在此刻,昭衍骤然变招,手掌擦过水木掌缘,贴着手臂平推过去,一记掌刀狠狠劈在了水木腋下,后者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整条右臂顿时泄了力,被昭衍伸出左手擒住腕子,右手则在他身上一推一拍,又是一掌打在了膻中穴上。

    吃了这两招,水木喉口一甜,脚下来不及后退,昭衍抓住他的腰带将人往自己这边猛然一拽,同时侧身弓肩撞向水木胸膛,适才被强压下去的那口鲜血立时喷了出来,昭衍又绕到水木身侧,一手扼住他咽喉,一脚踢中他小腿,将人当作了竹竿子,骤然下压按在了自己膝盖上。

    “咔嚓”一声,腰椎被膝盖顶压出不堪重负的怪响,水木整个身躯变成了一张弓,只要昭衍再次用力,就能同时折断他的颈骨和腰椎骨!

    “这——”

    “好高明的擒拿功!”

    “怎么……”

    这一串连招看似繁琐,使出来却只用了一息工夫,许多人都只觉得台上残影一动,水木便受制于昭衍之手,纷纷目瞪口呆。

    水木身体被折,脖颈也遭一只铁掌死死扼住,他刚要奋力反击,颈、腰两处便齐齐传来锥心刺骨般的剧痛,令他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只能睁眼看着昭衍,艰难地道:“你——”

    “水木,上次为了救人突围,我不得不使出下策,你心有不甘,我亦然。”

    顿了下,昭衍垂眸,一字一顿地问道:“如今,我不耍花招,堂堂正正地赢了你,你……服不服?!”

    手掌伤口再度裂开,鲜血顺着昭衍的手淌在水木颈间,眨眼间染红了他的衣襟,犹如封喉喋血般令人怵目惊心。

    水木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那一日在流霜河前,十五骑争先恐后地驰往长桥,独昭衍一人勒马掉头,朝自己率领的百名追兵迎战而来。

    天狼弓水木从来不是输不起的人,只是意难平罢了。

    片刻的沉默过后,水木抓住昭衍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他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大声应道:“我,认败!”

第一百一十四章·强拳

    首战告捷,演武场上一片欢欣鼓舞,此番萧正风力挺周绛云带领黑道弟子介入武林大会,白道中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此刻看到水木认败,众人积郁在胸的闷气也宣泄了出来,无不大声叫好,更有甚者提及昭衍师承步寒英一事,顿时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议论声,直言“名师出高徒”云云。

    天狼弓水木无愧为黑道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萧正风本以为他能赢得十拿九稳,没想到会败下场来,不由得多看了昭衍一眼,低声问方怀远道:“方盟主,这位少侠当真是步山主的高徒,怎地此前未有耳闻?”

    方怀远颔首,道:“若非步山主亲传,名剑藏锋绝无可能流落外人之手,至于其他……寒山远在北疆关外,自从步山主当年立誓镇守天门,便与中原武林音信渐疏了。”

    黑道失利,周绛云和陆无归面上却不见愠色,陆无归更是笑了起来,意有所指地道:“他这手剑法不难窥见步寒英的影子,却多三分凌锐诡谲,以剑推人,倒是跟他师父截然不同。”

    步寒英走的是混元武道,出招也是千变万化,飘逸灵动有之,霸道凌厉亦有之,然他本性沉着稳重,善战却不嗜杀,若以一语概其剑道,当属“无瑕无垢”四字。

    相比之下,昭衍的招法虽与步寒英一脉相承,出剑却惯于行险,一招一式尽显犀利,即便融入了“以柔克刚”的精髓,也难掩盖杀性,使本该柔和绵长的剑风变得阴险毒辣,犹如绞杀猎物的龙蛇。

    自打昭衍出山,三番两次坏了周绛云的事,若非忌惮步寒英又碍于姑射仙,周绛云决不会放任此子存留至今,却没想到观战之后,他反而对昭衍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不由赞道:“不拘一格,凌厉果决,此子倒似我道中人。”

    听到这句夸赞,白道四大掌门有一个算一个,脸色皆是一沉。

    昭衍不知台下如何议论,水木既然认败,他便干脆收招,待两人分开之后,刘一手这才闪身跃至台上,先是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番,见两人伤势不重,分明还有一战之力,便朝水木问道:“你当真要认输?”

    水木瞥了眼台下,道:“输便输了,有何不敢认?”

    说罢,他也不再逗留片刻,捡起弓箭纵身跃下擂台,对周遭的七嘴八舌置若罔闻,一路走到了尹湄和谢青棠面前。

    适才观战,尹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悬大石,直到此刻才放松下来,瞄了眼水木身上的血迹,问道:“可有大碍?”

    水木摇头,只是道:“月余不见,他的武功进境不小。”

    谢青棠遥遥看向走入人群的昭衍,语气森然地道:“正因他进步神速,才不能任其成长为患。”

    尹湄心里一突,忍不住瞄了眼谢青棠,那晚他被陈朔带走,直至天明方归,离开时半死不活,回来的时候却跟没事人一样,仿佛那一剑重创从未有过,令尹湄惊疑不定的同时,又对今日之战深感担忧。

    可惜没等她再从谢青棠身上打探出什么,第二场比武已经宣布开始了。

    看过昭衍与水木一战,王鼎已是热血沸腾,身影一闪便上了擂台,任谁都能看出武疯子已经心痒手痒,迫不及待要大干一场了。

    “果真莽夫。”

    见状,谢青棠轻嗤一声,脚尖一点地面,身如柳絮凭风起,轻飘无力般落在台上,此时恰好日上三竿,阳光照落如金鳞,愈发衬得这二人一个落拓一个光鲜,直如云泥之别。

    王鼎赤手空拳,谢青棠亦不用兵刃,钟声甫一响起,两道身影便已交错,只见谢青棠一掌拂向王鼎右肩,却在对方应对刹那陡出右拳,悍然直击王鼎腰腹。

    武疯子成名多年,自不会为这雕虫小技所诓骗,王鼎左臂一抬,右手倏然下落,正正挡下谢青棠一拳,复又变掌为爪,往谢青棠右腕一拉一拽,只听“咔嚓”一声,谢青棠的腕骨被他拧脱了臼,后者面不改色地屈膝一撞,拉开两人距离之后立即推骨复位。

    “当真是不坏之体。”

    王鼎心下凛然,他适才一抓用了八成力道,就算是伯父王成骄吃了招也要筋断骨折,谢青棠却跟没事人一样,虽不曾见识过当年掷金楼主的风采,想来以谢青棠如今的功力境界比起那谢沉玉也相差不远了。

    他这厢转动念头,谢青棠却无半分迟滞,左脚猛地向下一点,身躯又飘飞而起,眨眼间掠过十步之远扑至王鼎面前,一掌拦腰拍来,王鼎立时提掌应对,两人一时粘合难分,一时又交错飞退,四只手几乎打出了漫天掌影,王鼎的掌势凶猛强横,一招一式犹如开山断水,谢青棠却是掌势连绵如长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变招更是神鬼莫测,直让人应接不暇。

    “《宝相诀》!”

    观战棚下,王成骄腾地站起身来,双眼死死盯着谢青棠变幻莫测的招式,旋即扭头望向周绛云,厉声质问道:“周绛云,原来你补天宗里还窝藏有掷金楼的余孽!”

    周绛云端茶自饮,倒是陆无归嬉笑道:“我们魔门可没有尔等白道那些个叽叽歪歪的臭规矩,带艺入门之辈不在少数,何况掷金楼是被暴雨梨花那反贼婆娘屠戮灭门,谢青棠身为楼主之子,顶多算是遗孤,当不起‘余孽’二字,还请王帮主慎言,当心祸从口出呢!”

    “你——”

    “王帮主,莫要与其争口舌之利。”谢安歌抬眼望向台上,眼中隐现忧色,“这一场,难分胜负了。”

    如她所言,谢青棠与王鼎斗了数十个回合,一时间谁也奈何不得谁,不禁都升起了一把焦躁之情,王鼎最先按捺不住,原本是向后退避,却见他右脚用力向后一顿,腰身猛然一折,上半身横斜回去,双手提掌逼向谢青棠。

    谢青棠亦是后退,察觉到劲风突袭而来,当即回身出手,同样两掌齐出与王鼎相对。适才一番交手,王鼎已知谢青棠功力深厚不逊自己,见他出手对掌自是提起十分内力,却不想四掌相接之后,他这澎湃如狂浪的内力竟似撞上大坝,非但没有撼动谢青棠,更是反震己身,顿时双臂经脉俱震,胸腔间气血逆冲,险些一口血喷了出来。

    凭借金刚不坏之身硬抗了王鼎两掌,谢青棠此刻也不好受,只他早有准备,立刻抓住机会疾出一记手刀,掌缘在日光下竟泛起金石之色,劈空朝王鼎脖颈砍去!

    王鼎虽受了内伤,反应却半点不慢,想也不想便矮身下腰,一道扫堂腿朝谢青棠下盘挥去,谢青棠身躯轻盈如无根浮萍,于间不容发之际从他头顶掠了过去,手刀斩在后方大铁柱上,只听一声刺耳的脆响,铁柱被他以肉掌劈开了一道大缺口。

    这一手刀若砍在脖颈上,那就是身首异处!

    王鼎一惊,战意却有增无减,眼见谢青棠借力飞回,他向后一仰避开攻势,随即双手抓住谢青棠脚踝,不等对方挣脱,整个人拔地而起,以倒拔垂杨柳之势将谢青棠倒提起来,于空中提膝连踹八脚,招招正中胸腹,一套动作快如疾风迅雷,饶是谢青棠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登时陷入了被动局面,好不容易抓住出招空隙准备挣脱,却不料王鼎先一步松手下落,一息不到就挪移至谢青棠下方,双臂高举如擎天,一手抓向腰际,一手探向左肩。

    诚如昭衍所说,参商一剑威力不凡,谢青棠虽然恢复了十之七八,左肩伤势仍存二三,被王鼎五指一扣,尚未痊愈的筋骨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鲜血渗透青衫,整条左臂都泄了力,从而失去了脱身机会,被王鼎锁住肩腰两处,猛地向下掼去!

    “咚——”

    一声巨响,碎石木屑迸溅乱飞,谢青棠背朝下被王鼎砸进了擂台,整座台子都颤了两颤,台面中心肉眼可见地陷下一道人形凹坑,王鼎更是侧身下压,曲肘聚力砸在了谢青棠胸膛上!

    刹那间,血花四溅,台下无数人惊呼出声。

    王鼎深知趁他病要他命的不变真理,一连七拳打在谢青棠身上,手背指节都因反震力道变得血肉模糊,谢青棠也再没了挣扎动静,他终于气力用尽,踉跄了两步站起身来,滴滴鲜血从他拳头上蜿蜒而下。

    精疲力尽之下,王鼎抬手擦去额头滑落的血汗,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见不远处翘首而望的李鸣珂,情不自禁地对她笑了一下,也不知她有没有看到。

    喘着粗气静立了一会儿,仍不见谢青棠爬起来,连对方的呼吸和心跳都渐不可闻,王鼎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望向台下的刘一手,可他一句话尚未出口,脸色倏然变了,来不及回头看去,身躯向左疾扑,压在铁链上连滚了三转,堪堪避开从后方逼命而来的一掌!

    青衣血染,谢青棠没想到自己会在王鼎手上栽这样一个大跟头,一掌偷袭不成,他脚下一个弓步侧出,探手朝王鼎抓去,后者连忙就地滚开,那一抓落在铁链上,小儿臂粗的精铁链子竟被他一把抓断。

    谢青棠如今已是六境十二式的境界,不仅肉身难伤,双手更是断金切玉不逊神兵利器,王鼎适才一番全力出手,眼下气力所剩无几,不能与其正面硬抗,场上风头顿时掉转,谢青棠招招猛攻,王鼎步步后退。

    台下,昭衍拧眉道:“少帮主中计了。”

    江平潮一惊:“什么?”

    “你们看,谢青棠的动作虽有些许迟滞,运气出力却无半分阻碍,说明他虽然受了伤,但未伤及根本,刚才是他故意卖了破绽引王少帮主使出全力。”穆清脸上俱是凝重之色,“功力也好,身法也罢,二者皆在伯仲之间,若是全力以赴,不论谁最终获胜都要大伤元气,谢青棠为此兵行险着,掐准少帮主容易冲动的弱点,从一开始就用虚招诱敌,然后转攻为守,以金刚不坏之身护住要害,故意引他空耗内力再趁虚反击。”

    鉴慧低颂了句佛号,担忧道:“此战胜负已定,再拖延下去恐怕于王少帮主大不利,可是以他的性情,哪肯轻易认输退场?”

    武疯子之名,绝非贪生怕死之徒能闯出来的。

    李鸣珂没有说话,她望着台上险象环生的王鼎,右手无意识地握紧了点翠刀。

    谈话间,王鼎已被谢青棠击退数步,方才被迫对掌,他体内犹如江河干涸,谢青棠的内力却似排山倒海般滚滚而来,震得他体内脏腑好似颠倒了一番,若非及时撤掌退开,恐怕已经被这股力量震碎五脏六腑,当场气绝身亡了。

    以他现在的情况,多在台上滞留片刻,便多一分丧命之危。

    然而,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当着她,王鼎如何能退?

    一脚抵住铁柱立身,王鼎右手攥拳,左手却下意识按住了腰封,那里藏着一个灰扑扑的小布袋,里面仅有一只空药瓶和一串旧铜钱。

    王鼎平生醉心武学,少有记挂于心的闲情杂事,可当日众人聚首小院,李鸣珂说起叔父丧命于掷金楼主之手时流露出的悲恨眼神,哪怕过去了两天,他仍历历在目。

    打从那一刻,王鼎跟昭衍一样暗下决议——谢青棠,这次必须得死。

    一瞬间,王鼎目光暗沉,眼睁睁看着谢青棠如影随形般追击而至,他竟然不退反进,右拳直直迎上,左手却振臂一抖,以柔劲拂开凌厉掌风,旋即屈指如钩,疾插谢青棠双目!

    谢青棠没想到他身陷绝境还能反击,饶是他浑身筋骨刀枪不入,眼睛仍是脆弱无比,当即偏斜身形避开王鼎此招,不料正中王鼎下怀,只见他左手翻转如画圆,瞬息不到便从谢青棠眼前转至头顶,一掌直击天灵。

    这一次变招与王鼎平素大开大合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谢青棠猝不及防下只来得及避开头颅,左肩却被击中,当即疼得他脸色煞白,凶性随之更盛,单手一按地面,身躯借力腾空而起,见王鼎侧踢而来,右手攥拳正中其足底涌泉穴,刹那间骨节爆响声大作,王鼎整个人倒飞而回,若非被铁链拦住,恐怕就要落下擂台。

    谢青棠这一拳用了“隔山打牛”的诀窍,内力自足心贯入腿部经脉,足厥阴肝经、足太阴脾经和足少阴肾经同时被这股狂暴的内劲震伤,王鼎此刻不仅右腿上下筋骨疼痛欲裂,胸腹脏器也传出剧痛,隐忍多时的鲜血终于喷了出来,几乎没能站稳。

    这一拳重创了王鼎,谢青棠自己也不好过,他上半身已然血迹斑驳,下腹丹田更是因为内力强催而隐隐作痛,当下一个激灵,知道此战必须速决,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他这厢主意打定,王鼎吐完了血,抬手拭去血迹,仍不肯退后半分,眼看就要再度出手。

    就在这时,台下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大喝:“王鼎!”

    这一战的激荡惨烈比上一场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正屏息观战,冷不丁听到了这一声呼喝,纷纷转头看去,却是李鸣珂立在那里,看也不看其他人,只对王鼎大声道:“活下来,回来!”

    王鼎浑身一震,分明是生死关头,他仍是下意识地转头看去,似乎痴了。

    谢青棠浑然不顾,见他分心只是冷笑,飞身扑了过去,一掌击向王鼎头颅!

    “轰——”

    巨响声震耳欲聋,王鼎没有回头,手压铁链纵身一跃。

    下一刻,谢青棠这一掌以毫厘之差与他擦身而过,劲风劈空向前,将一侧飞挑而起的屋檐打得粉碎!

第一百一十五章·角逐

    饶是王鼎及时闪避,后背仍被这股掌风扫到,顿时只觉得剧痛袭来,眼前骤然发黑,落地时脚下一晃,眼看就要一头栽倒。

    周遭之人俱是一惊,七手八脚地上前欲扶,孰料一道倩影闪身而至,稳稳搀住了王鼎的胳膊。

    李鸣珂低声问道:“伤势如何?”

    “我……”王鼎抬头看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奈何喉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溅红了李鸣珂青翠如玉的衣襟。

    见状,李鸣珂也不再废话,拨开瓶塞倒出三粒药丸塞进王鼎嘴里,单手抵住他后心渡去了一股柔和内劲,这才向昭衍等人点了点头。

    谢青棠一手劈空,死死盯着台下两人,心中杀意已然沸腾,奈何大庭广众之下容不得他放肆,刘一手眼见王鼎脱险,暗自松了口气,连忙上台拦下谢青棠,高声宣布道:“此战,胜者为补天宗谢青棠!”

    直到此刻,满场众人才陆续回过神来,纷纷惊诧无比,歧路书生谢青棠虽然名震江湖,武疯子王鼎却也不遑多让,不知多少人暗自开盘赌这二人将要两败俱伤,没想到谢青棠使计在先,王鼎又一反常态选择了罢战,一时间哗声大作,吵得人耳鼓生疼。

    听到这些声音,王鼎眼神一黯,面对昭衍等人时亦是满脸愧疚,轻声道:“抱歉,我……”

    穆清摇了摇头,打断道:“谢青棠身上有古怪,王少帮主不必如此,若你折在这里,于白道而言才是莫大损失。”

    正如她所言,看到王鼎跃下擂台,王成骄不仅没有动怒,反而长舒了一口气,掌心后知后觉地传来阵阵剧痛,他这才发现茶杯不知何时已被自己捏得粉碎,不少瓷片都扎在了手掌中。

    王鼎幼年时父母双亡,是被王成骄一手带大的,二人名为伯侄而情同父子,王成骄早已决定将丐帮交给王鼎,也为此格外忧虑他那股不管不顾的疯劲,须知身为一帮之主,不仅要勇武非凡,还得有能屈能伸的担当,因此王成骄虽然为人莽直率性,却从来不敢在大事上强逞匹夫之勇。

    一念及此,王成骄不禁对及时喝止王鼎的李鸣珂生出几分感激之意。

    方怀远心下同样松了口气,这一轮比武看似是抽签对战,实则早已被他叮嘱刘一手做好了安排,原是打算让王鼎淘汰掉谢青棠,最不济也能消磨掉对方大半实力,没想到谢青棠的实力远远超乎他预料,更是针对王鼎布下诡计,若非李鸣珂叫回了王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一旁端坐的谢安歌忽然道:“传言三月时,谢青棠在梅县被骆冰雁打成重伤,连丹田也被废去,短短不过一两月的工夫竟能恢复至此,敢问周宗主是用了何等灵丹妙药,请动了哪位神医?”

    周绛云放下茶盏,道:“无可奉告。”

    谢安歌也不着恼,转头看向江天养道:“江帮主,下一场该是令公子上台了。”

    鉴慧只是个出身小派的和尚,此前没有半分威名传扬在外,江天养并不将其放在眼里,面上淡淡一笑,看着十分和气大度,却让谢安歌心下微叹。

    他们这厢谈话,刘一手已叫人迅速收拾了台面,随着第三道钟声悠长响起,江平潮与鉴慧几乎同时飞上了擂台。

    江平潮不知这场比试背后的猫腻,只在心里暗道可惜,他是知道己方极有可能发生内斗,却没想到这名额会落在自己身上,本着事先商议好的对策,他主动开口问道:“鉴慧师父,怎么个比法?”

    鉴慧手提一根长棍,对他笑道:“江少帮主不必多虑,放手施为便是。”

    闻言,江平潮大喜过望,连声道:“好!”

    话音未落,九环刀乍然出鞘,观战众人只见得台上白芒如飞雪,那柄刀已似蛟龙出海般直斩鉴慧,后者侧身让过他凌厉刀势,抬手一棍疾出,利剑般朝江平潮右肋点去,不等其撤刀回防,棍身猛地晃动起来,恰似鱼游蛇走,忽而刺向腰腹,忽而斜挑向上,不仅叫人眼花缭乱,手下也是防不胜防。

    鉴慧这一出手,原本只当江平潮捡便宜的人俱是大惊失色,观战棚下的几位长者更是眼前一亮,王成骄仔细看了数个回合,赞道:“好生精妙的棍法,没想到小小一座空山寺竟有如此武道传承!”

    顿了下,他又瞥向江天养,促狭道:“江帮主,看来令公子有一番苦战了。”

    江天养心下不悦,面上却爽朗笑道:“犬子年少轻狂,让他吃些苦头也好,免得小觑了天下英雄。”

    说话间,台上已是一片刀光棍影。

    面对鉴慧飘逸灵变的棍法,江平潮虽惊不乱,一刀横胸格开长棍,脚下向后一跃,让开三次追击,猛地一蹬地面,连人带刀旋转起来,罡风犹如龙卷,鉴慧连出七棍都被他挡开,虎口已被力道震得发麻,索性变换步法,不再急于强攻,绕着江平潮身周游走起来,棍子如同烦人的马蜂,时而飞舞,时而下落,难以断定出招虚实,以扰敌之法逼迫江平潮主动变招,脚下一个反向急转,便是一刀“运转乾坤”向鉴慧拦腰砍去!

    鉴慧料到他有此一招,长棍倏地竖直下落,正正挡在身前格开刀锋,却不想江平潮手腕一翻,九环刀自下而上朝鉴慧手指削去,后者大骇,连忙松手后退,脚下用力一踢棍身,棍子立刻掉转向前,劈头朝江平潮打来。

    这一棍虽无鉴慧手持,来势却更加迅猛,江平潮没有闪避,反而弓步向左,气沉丹田,双手握刀逆势向上,正是一记“平地狂风”斜劈过顶!

    “呛啷”一声,原本五尺长的棍子登时短去一截,江平潮连出两刀“翻江倒海”,大开大合的刀势逼得鉴慧步步后退,眼看就要退到擂台边缘,鉴慧低喝一声,双手向前一拍,以一双肉掌将九环刀生生夹住,旋即一个推手向下,江平潮只觉得刀身一沉,原本一往无前的刀锋被鉴慧带得向下劈去,身躯也随之失衡,鉴慧趁机松手,单掌在他后背一拍,借力翻了个筋斗落在他身后,探手抓住棍子,回身向后横扫,正好挡住江平潮反手一刀。

    这一番兔起鹘落只在几息之间,两人却已拆招数十个回合,江平潮刀法高强,鉴慧棍法精妙,眼看就要陷入持久战,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变换了打法,只见江平潮后仰下腰避开长棍扫面,刀锋架住长棍,脚尖贴地向前滑去,鉴慧适才吃过这招的亏,当下手臂用力一沉,长棍迅疾点住地面,整个人也翻身而起,险险避开江平潮这如影随形的一刀。

    然而,江平潮就地一滚,身体尚未标立起来,九环刀已向长棍劈去,这回鉴慧来不及收回武器,只能眼睁睁看着棍子又被他砍去半截,凌空翻转了两圈才踉跄落地,可他尚未站稳,江平潮的第三刀已经劈来,仓促下抬起棍子向前点去,木棍被刀锋从中劈成两半,眼看鉴慧的手也要被劈成两片,凶如饿虎的刀势却戛然而止,只在鉴慧手指上留下了一道浅红血口。

    江平潮打了这一场,心中酣畅痛快,笑道:“鉴慧师父,还要打么?”

    “阿弥陀佛,小僧技不如人,多谢少帮主手下留情。”

    兵器被废,鉴慧也不是恋战之人,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句佛号,干脆利落地认了输。

    这一场打得不如前两场激烈,却仍是有来有往,台下众人大多是白道人士,也不愿他二人死斗到底,见他们点到即止,纷纷叫好起来。

    观战的人叫得欢实,白道四大掌门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四场比试已过了三场,却只淘汰了一个水木,啸魂刀尹湄能以女子之身、花信年华成为补天宗的新任暗长老,其实力八成还在谢青棠之上,穆清虽是望舒门的首徒,武功剑法却不十分出挑,要想胜过尹湄怕是难如登天。

    偏偏这一战至关重要,就算胜之不得,也得设法为接下来的决战尽量减少尹湄的胜算。

    谢安歌心情沉重,可她知道自己那大弟子素来是外柔内刚,如今展煜被黑道算计伤残,方咏雩的性命又系于比试结果,穆清是万不可能轻易罢战的。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黑一白两道倩影先后上了擂台。

    尹湄一身黑衣如墨染,扎成马尾的长发也似鸦羽般漆黑,浑身上下只有三处亮色,前两者是她的双刀,最后却是她的眼睛,如刀一般亮、如刀一般冷的眼睛!

    相比之下,穆清今日身着素白无尘的衣裳,满头乌丝也被白缎束在脑后,人如白雪,剑如白虹,当她与尹湄同台对峙,恰似白昼与黑夜交错碰撞,只为争那乾坤一线!

    “铮——”

    没有半句废话,穆清率先出剑,空气似乎被这一剑刺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悲鸣声,在出鞘刹那已经杀向尹湄面门。就在同一时刻,尹湄纵身而起,短刀逆风一挽迎上剑锋,长刀在日辉下闪过刺眼白芒,后发先至地抹向穆清咽喉。

    侧身低头让过刀锋,穆清将剑一抖逼开短刀,挽了个剑花斜劈尹湄左臂,右腕翻转抓向回转而来的长刀,如此一心两用却不见半分迟滞,尹湄难得如此左支右绌,不得不转身拖刀荡开穆清攻势,复又一记“盘龙吐信”反劈回来,只听“锵”的一声,长刀与长剑猛然相撞,强横的内力自刀剑交锋处爆发溢出,如在台上掀起狂风,拽得四方铁链哗啦作响。

    内力相冲,两人齐齐觉得手臂一麻,不约而同地震开彼此,尹湄倒退三步卸去余力,穆清连退了五步,本就无甚血色的脸庞愈加苍白了。

    这一式对拼足够让她明白自己的内力远不如尹湄,硬碰下去只能是自寻死路。

    不等她多想,眼前蓦地一花,尹湄的身子如同御风踏烟般飘忽不定,蓦地出刀砍向穆清,她心下一惊,连忙瞅准方位一剑刺出,不料刺了个空,竟是尹湄留下的残影!

    寒意陡生,穆清长剑调转向左挥去,只听“叮叮叮”三声接连响起,尹湄三剑都被穆清持刀挡下,后者轻叱了声,身子一矮从穆清剑下闪过,盘蛇绕树般闪至穆清右侧,双刀于她如臂如指,眼、手、心三方合一,出刀速度比穆清出剑快上不止一分,每每她一刀落下,后者堪堪回防,来不及追击出手,尹湄又连人带刀从她剑下消失不见。

    一时间,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叮叮叮叮”一连串锐响几乎连成乐章,穆清脚下一步未动,却已接了不下五六十刀,只觉得四面八方无一处不是尹湄刀之所至,对方的攻势堪称无孔不入,着实让她被动无比。

    尹湄心中亦不见轻松。

    这位望舒门的首徒着实内力逊她一筹,可是难得性情冷静沉着,发觉弱点后转攻为守,剑势连绵如信手拈来,防御得滴水不漏,以她无往不利的刀术竟然没能找到对方的纰漏,一时间也奈何不得!

    台下人仰头看去,只觉得二女相争犹如洪水撼山,一方强攻如惊涛骇浪,一方坚守似金山玉柱,快对稳,刚对柔,如矛攻盾般两不相让,纷纷惊异起来。

    “抱风揽月!”

    木棚中,陆无归眼中精光一闪,情不自禁地看向了谢安歌,没想到对方也恰好看来,两人四目相对,神情难得有些怔忪。

    望舒剑法统共十二式,每一式依照月之阴晴圆缺衍生四种变化,“抱风揽月”正是第八式桂月剑的变招,取中秋之月的圆满意境,能以柔劲化解罡气,牵引对手攻势向己靠拢,然后利用“缠”、“推”二字真诀将之荡开,使每一道攻击都难以落到实处,还能减少自身内力的折损而虚耗敌方,堪称一道精绝剑招。

    谢安歌当初年少成名,就是凭借此招从魔门围攻手下救出师长,力挫补天宗新任堂主陆无归!

    回想当年,陆无归放在膝上的手微不可及地握紧,脸上又恢复了轻浮的嬉笑之色,对谢安歌道:“如此年纪就能娴熟掌握八式剑法,望舒门后继有人啊,我说谢掌门……既然你这弟子都有了出息,要不了几年就该挑起大梁,你这一生苦修委实不易,何不趁早安排下去,将来还俗享一享福呢?”

    谢安歌握住拂尘的手指微不可及地蜷了蜷,不等她说话,王成骄已是勃然大怒,喝道:“老乌龟,谢掌门乃是道家清修真人,你敢如此冒犯于她,就不怕天打五雷轰?!”

    陆无归轻“咦”了声,好奇地道:“倘若劝她还俗就算是冒犯,那她要是嫁人生子,丈夫儿女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

    “够了。”谢安歌一甩拂尘,不轻不重地划过半空,无形的空气也被她抽出一声爆响,王成骄忿忿不平地坐了回去,陆无归也识趣地闭了嘴,不再出言撩拨。

    适才那番孟浪之言似乎没能对谢安歌产生半点触动,她只将目光从陆无归身上一掠而过,轻飘飘的,仿佛吹过尘埃的风。

    “陆长老,你说错了一句话。”

    她转头望向擂台上的穆清,一字一顿地道:“清儿根骨平平,并非天纵之才,可她勤能补拙,三岁就开始习武,六岁便已持剑,因此她不是掌握了望舒八式,而是……十二式!”

第一百一十六章·决战(上)

    尹湄绕着穆清疾攻上百回合,身法飘忽如鬼魅,出刀凌厉似毒龙,奈何穆清始终巍然不动,手合眼,剑随心,任刀光如何诡谲变幻,兀自坚守一隅之地,长剑双刀碰撞不下百十次,两人虎口俱已崩裂,仍是一方咫尺难进、一方寸步不让!

    打到这个地步,穆清已将全部剑势转为防守,她对自己究竟有几分本事心知肚明,与其去搏那虚无缥缈的险中求胜,不如稳打稳扎地耗损尹湄的实力,尹湄虽然看出了她的盘算,但手中双刀已经被穆清的剑势牢牢牵引住,每每朝穆清逼命而去,又以毫厘之差偏移开来,当真是将“以柔克刚”四字真谛发挥到了极致。

    再拖下去,就算她最终赢得此战,必定也是惨胜。

    一念及此,尹湄迅速瞥了眼台下的昭衍,又用眼角余光瞟往木棚方向,顿时将心一横,骤然撤刀后退三步,旋即右脚用力一蹬地面,整个人拔地而起,眨眼间冲天两三丈高,凌空一个翻身倒挂,长刀破空,向着穆清当头而落!

    这一刀,尹湄用出十分内力,刀锋尚在半空,擂台四面铁链已被罡气所震,“哗啦啦”响声大作,气势恍若山岳压顶,穆清只觉得身上一沉,原本行云流水般圆转自如的剑势不由得一滞,脚下仿佛被灌了铅,竟是被刀气压得寸步难移,她下意识抬头,入眼只见一片白芒铺天盖地般落下,飞流直下三千尺!

    毫无花巧,威震雷霆!

    心知避无可避,穆清提起一口真气,猛地将腰一折,左脚随之划过半弧,竟在台面上划出一道半圆裂痕,木石迸溅纷飞之间,只见她双手握剑,剑锋自下向上斜挥而出,剑光雪寒如白练,仿佛残月出云,与当头劈下的长刀悍然相撞!

    “锵——”

    一声锐响爆发出来,仿佛上千只鸟儿齐齐悲鸣,凄厉刺耳得令人不忍听闻,尹湄身在半空,全身气力皆聚于手中长刀,随着她身躯下压,抵在剑锋上的刀刃一点点向穆清迫去,后者身躯几乎半折,背脊离地不到一尺,握剑双手鲜血淋漓,她脸色惨白,双眼却亮得让人不敢逼视,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尹湄。

    尹湄心中蓦地一寒。

    下一刻,穆清主动将剑一偏,刀刃没了剑锋阻挡立刻切入她左肩,可就在同时,穆清右臂回荡,长剑旋斩而回,动如飞星闪电,直向尹湄手臂砍去!

    此招一改先前绵密稳重的剑势,放弃了一切防守,挥剑刹那已破空,饶是尹湄及时收刀退避,奈何她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只来得及竖起短刀抵挡,但闻一声脆响,短刀竟被剑锋从中斩断,剑势毫无半分削弱,仍是一往无前地劈向尹湄。

    剑光一闪,血花飞溅!

    台下,昭衍脸色立变,猛然握紧了双拳。

    众人只看到一串血花在风中绽放溅落,尹湄踉跄退了数步才稳住身形,她在最后关头强行扭转半身,正面迎上穆清这一剑,以长刀横挡胸前,剑锋携排山倒海之势撞在刀上,最终被她催动内力勉强震开,可那股凌厉无匹的剑气依然透体而入,在她胸腹间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狭长伤口,正往外汨汨流血,倘若剑气再厉几分,就能切肉见骨!

    穆清这一剑出罢,原本滴水不漏的气势也破了个洞,“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当中还夹杂着零星血块,简直怵目惊心。

    观战众人无不屏息,穆清在江湖上虽有薄名却声威不显,对内温柔似水,对外也是谦虚有礼,谁也不曾料到这样的女子能使出如此凌厉杀伐的剑招,若非她的内力着实弱于尹湄,恐怕这一剑就能让场上形势彻底逆转。

    尹湄亦觉无比后怕。

    在梅县时,她奉命追杀白道弟子,与穆清交手过数次,对方为了保护同伴往往重守而非攻,剑术精妙但还不够让尹湄高看,如今没了那些累赘牵绊,穆清将满腔决意尽付手中剑,尹湄才知道自己太过小看这位望舒门首徒。

    白道这一代年轻弟子,着实是群英荟萃。

    可惜这一战,尹湄不能输,周绛云更不会允许她败。

    “望舒门不愧以剑术立本,我今日算是好生领教了。”

    自打上场以来,尹湄首度开口,声音沙哑地道:“刚才那一剑,叫什么?”

    穆清抬袖拭去唇边鲜血,道:“望舒剑法第九式,玄月飞霜。”

    “很好。”尹湄勾起猩红的唇角,“我不会给你机会再用出这一剑了。”

    说罢,尹湄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下幻散如烟,穆清还没来得及看清,一道寒芒已从侧面飞来,她心头一惊,手中长剑挥出,脚下向后疾退,结果一步退变成了步步退,直到后背贴上冰冷铁链,穆清才将逼命而来的刀锋震开,总算从那股无处可逃的杀意中挣脱出来,可当她松出一口气,喉咙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刺痛!

    血,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穆清白皙如玉的脖颈淌下。

    原来她挡下的,只是尹湄所出第二刀。

    这一刀犹如美人的唇,在她脖颈上轻轻吻过,仅留下了发丝般细弱的一条血线,再进一些就能割破她的咽喉动脉,索了她的命去!

    片刻惊骇之间,尹湄已经欺身而近,一刀劈向穆清面门,一掌直击她左肩伤处,后者下意识往后退避,却忘了背后已是擂台边缘,随着她侧身一让,绷紧的铁链登时被刀锋斩断,托住她身体的力量骤然消失,穆清整个人面朝天向擂台下仰倒坠落。

    可她也仅仅恍惚了片刻。

    身体下坠刹那,穆清抬腿勾住尹湄的脚踝,拽着她一起摔出擂台,尹湄没想到穆清到了此刻还不肯罢休,只得反手一刀劈向擂台,刀锋顿时深陷台面,将她们两个人都挂在了擂台边!

    “这——”

    台下哗然声大起,穆清却是充耳不闻,她此刻眼前发黑耳中嗡鸣,缠住尹湄的双腿都在剧烈发抖,或许下一刻她就会脱力摔落,于是穆清强撑起体内最后一股真气,硬生生折起半身,猛地将长剑掷向尹湄!

    这一剑没有招法可言,可尹湄同样挂在台边无处躲避,只能抬起左臂挡在胸前,只听一声闷响,剑锋贯穿了她的左手小臂!

    鲜血迸溅刹那,穆清彻底力竭,头朝下向地面摔去,擂台离地近一丈高,她已是意识模糊,眼看就是破脑碎颅之祸,看得下方众人纷纷惊呼起来。

    “穆清!”

    关键时刻,江平潮越众而出,将身法催动到极致,抢在刘一手之前扑至台下,施展“霸王举鼎”一式,单手一托穆清后颈,同时揽过她的腰,气沉丹田卸去冲力,总算将人平安救下。

    江平潮连声呼喊了几句,穆清已经昏迷过去不能回应,急得他不知所措,好在刘一手反应不慢,探手一摸脉象,对他道:“气力枯竭,脏腑内伤,没有性命之危。”

    片刻工夫之间,尹湄已经翻身回到擂台上,面不改色地拔出长剑,鲜血如注般涌出,她暗暗松了口气,穆清这一剑并无十分准头,尹湄又用内力凝聚了一层护体罡气,剑锋只从血肉里穿过,没有伤及筋骨。

    这一战的难缠,远远超乎了她事先所料。

    尹湄皱着眉头封穴止血,朝台下冷声道:“刘大侠,既然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是不是该上来宣布结果了?”

    江平潮心头火起,被刘一手用力拍了下肩膀,这才阴沉着脸带穆清离开疗伤,刘一手虽也对黑道的嚣张态度颇有微词,当着众人的面却不能表露出来,飞身上台打量过尹湄的伤势,沉声道:“此战,胜者为补天宗尹湄!”

    一刹那,台下几乎沸反盈天,须知这一战结果出罢,原本的八名比试者就只剩下了四人,当中竟有一半是黑道弟子,试问哪个白道中人能再轻松观战?

    偏偏这四场比试都是当着众人的面举行,争斗之间光明正大,谢青棠也好,尹湄也罢,他们不曾用毒残害对手,也不以暗器伤人,哪怕众人心里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结果。

    顿时,方怀远面沉如水,周绛云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

    为了搅乱这次武林大会,周绛云与萧正风合计良多,随行七人无不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没料到方怀远竟能痛下狠心,临时修改阴风林比试章程,导致四人折损其中,原以为剩下三人能够稳压白道弟子一头,却不想先是水木败北,现在尹湄又负伤不轻,保持最多战力的人竟只有谢青棠。

    想到这里,周绛云不由得向萧正风投去一个眼神,后者微不可及地摇头,事情到了这一步,已非旁人所能左右了。

    四场比试过后,演武场上有了半个时辰的喘息机会,江平潮亲手将穆清交给望舒门女弟子,旋即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其他同伴已将昭衍围得水泄不通,见江平潮来到,立刻将他一起拉了过去。

    王鼎问道:“四进二,你们俩有几分胜算?”

    李鸣珂更是直言道:“按照赛前规则,小山主会对上谢青棠,尹湄则是江少主的对手,你们可有应对之法?”

    江平潮想了想,道:“此战我胜算不小,但是……”

    尹湄负伤在身,谢青棠却无大碍。

    昭衍力战水木虽没遭受重创,损耗亦是不小,何况谢青棠与王鼎一战被众人尽收眼底,知道此人诡异非常,经历过阴风林一战也会对昭衍多加提防,想要故技重施将其打败怕是难上加难。

    说到此处,众人不由得看向昭衍,只见他抱臂而立,低头不知想些什么,被王鼎曲肘一撞才回过神来,对江平潮问道:“你是否能稳赢尹湄?”

    见他难得如此严肃,江平潮慎重地思量了半晌,沉声道:“我与尹湄同是用刀之人,虽说招法路数不同,可天下刀派殊途同归,加之穆女侠适才全力施为逼出了她许多招式,尹湄的刀胜在诡谲凌厉,必须与身法结合施展,此为优势亦是软肋。”

    王鼎眼睛一眯:“尹湄为了攻破穆女侠的防御耗损了许多内力,内力不足之下轻功无以为继,陷入久战必定失利,再加上她胸膛、左臂两处受伤,一旦动作过大就会导致伤口崩裂,届时会有更多漏洞。”

    “好。”昭衍深吸一口气,“江少主,只要你能胜过尹湄,这场大会就能圆满结束了。”

    江平潮一愣:“什么?”

    昭衍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向了远处。

    场上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适才四场比试,间或夹杂对后续战况的猜想,杜允之身为近日大出风头的琅嬛馆主,身边更是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转头朝这边看来,看清昭衍后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

    昭衍却没有理会他,目光一触即离,最终落在了后方一处屋檐下,尹湄与谢青棠站在那里,分明是近在咫尺,却好似相隔天堑。

    不论是为了与方怀远的私下交易,亦或者为了一绝后患,昭衍早已打定主意,利用这次比试不惜代价杀掉谢青棠,因此他才让江平潮不必留手,只要对方能打赢尹湄,最后的结果便已尘埃落定。

    然而,一切会如此简单吗?

    不等昭衍深想,半个时辰已经转瞬即逝。

    一片狼藉的擂台被重新整理好,随着钟声响起,刘一手在台上高声道:“寒山昭衍、补天宗谢青棠,上台!”

    闭目养神的谢青棠猛然睁开了眼睛!

    “昭衍……呵呵。”

    听清了对手名号,谢青棠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笑,他那身染血青衫早已被弃,眼下披着一件崭新青袍,好似从未受过伤一样,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笑容温雅。

    然而,站在他身边的尹湄却被这一声笑得毛骨悚然,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拔刀!

    下一刻,谢青棠腾身而起,接连踩过数个人头,横跨半片演武场,轻飘飘落在了擂台上。

    昭衍已经等候多时,见他飞身上台,不忘亲切友好地打了个招呼:“谢兄,咱们当真是缘分不浅啊,上次的伤可痊愈了?”

    谢青棠不怒反笑,道:“你的遗言,我听到了。”

    话音未落,谢青棠身形骤然一闪,仿佛青烟随风弥散,台下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谢青棠已经杀至昭衍面前,一掌直劈面门,后者反应却是更快,谢青棠这雷霆一掌竟只劈开了一道残影,掌风击在后方铁柱上,但闻一声巨响,铁柱表面凹下一记掌印,根根指节清晰可见!

    昭衍心知谢青棠恨极了自己,故而一开始就将身法施展到极致,旁人看去几乎只见一连串残影幻散又闪现,快如疾风骤雨,谢青棠连出三掌都被他轻松躲过,且如游龙戏珠般始终不离谢青棠身周四尺范围,自然而然地绕行腾挪,毫不拖泥带水,也不沾半分烟火气。

    饶是见惯了武林高手的萧正风看到这一幕也不禁眼前一亮,由衷赞道:“好轻功,单论轻功一道,此子已是罕逢敌手了!”

    王鼎的眼光更加老辣,道:“若我没有看错,这小子学的是‘无根飘萍’,集踏雪无痕、雁过留声二者之长,不仅迅疾无匹,而且变幻莫测,若是一门心思追着他打,怕是累死了也打不着他。”

    周绛云却是皱起了眉,道:“据我所知,‘无根飘萍’乃昔日北冥宫的独门轻功,就算是步寒英也没能练得大乘,此子不过弱冠年纪,如何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轻功?”

    一旁的陆无归突然笑出了声,道:“要练好轻功,除了天资根骨还得看心性,我观这臭小子滑头得紧,轻功练得比剑法还好,说不定是一门心思保小命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决战(中)

    谢青棠从不信命,却在此刻不禁生出了“此子天克我”的荒谬想法。

    昭衍身怀《截天功》与《太一武典》两大至高绝学,七窍澄明,八脉通达,再修炼其他功法可谓事半功倍,加之步寒英毫无保留的悉心教导,借助寒山封冻不化的崎岖地势苦练身法,是故他年纪虽轻,于轻功一道上已罕逢敌手。

    因此,在明知谢青棠功力强盛不可力敌的情况下,昭衍浑不管劳什子光明正大,果断选择了倚仗轻功暂避锋芒,将偌大擂台当作了自己练习轻功的场子,以“四门八方”为基点,绕着谢青棠游走幻现,硬生生拖了一炷香的工夫,连一片衣角也没被谢青棠抓着。

    不过,这番戏耍似的游斗也到此为止了。

    数度出招都落了空,谢青棠只觉得台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看自己的笑话,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中怒火高涨,脚下猛然站定,双掌运气合抱,周遭空气霎时如同鲸吸水般朝他汹涌聚拢,就连演武场边缘的旗帜和树叶也被真气牵引,齐刷刷地疯狂摇曳起来!

    “轰——”

    旋身轮转,合掌一开,凝聚起来的庞大真气霎时炸开,化作一股摧枯拉朽的可怕气流向四面八方冲击而去,四根铁柱同时发声如雷鸣。

    如此刚猛强横的掌风几乎席卷了整个台面,饶是昭衍轻功再好也无闪避余地,唯有提起一口真气,身子骤然拔地而起,抢在掌风袭身飞上半空,堪堪躲过这一击。

    谢青棠等的就是这一刻!

    几乎在昭衍现身的同时,谢青棠也一纵飞天,双掌齐出向他背后拍去,可就在他出掌刹那,昭衍折身一转,蓄势已久的藏锋乍然出鞘,无名剑凝光刺风,化作一道奔雷闪电向谢青棠胸膛空门直刺而来。

    谢青棠的掌势一往无前,此刻就像飞蛾扑火般撞向剑尖,眼看就要被一剑穿心,他竟浑然不惧,反而主动倾身向前,剑尖立时刺中他胸口,却只发出了“叮”一声脆响,如撞在金石之上,力道顷刻反震而回,昭衍只觉得虎口一麻,那一双手掌也逼至身前。

    “砰——”

    关键时刻,天罗伞骤然张开,谢青棠的两掌同时打在伞面上,掌力澎湃犹如排山倒海,昭衍亦是鼓足内力正面硬抗,两股沛然巨力碰撞相冲,二人同时向后倒飞出去,各自于半空中卸去余劲,谢青棠一掌拍在铁柱上翻身立足,昭衍以天罗伞御风借力,轻飘飘落在对角的柱子上。

    一刹那,掌力散,风声歇!

    两道血线缓缓从二人唇边溢出,适才那番内力对拼,谢青棠故技重施用上了“隔山打牛”的掌法,没想到昭衍吃过一次亏,竟也用上了“透劲”要诀,两人同时吃了对方一道内劲,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疼,若非内力高深足以护住心脉,恐怕这一下就是两败俱伤。

    经脉间疼痛欲裂,昭衍不动声色地运转截天阳劲化解余力,同时抬袖拭去唇边血迹,对谢青棠遥遥笑道:“说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原来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咧!”

    谢青棠脸色一沉,手掌无意识地按住了下腹丹田处。

    单论护体之强,《宝相诀》堪称一绝,连同样重于锻体的《截天功》阳册也要逊其一筹,然而《宝相诀》也有一个致命缺陷——若不能突破至七境十四式,封闭最后的罩门成就无垢功体,所谓的“金刚不坏”就只是外强中干。

    谢青棠天赋卓绝远在他父亲谢沉玉之上,不及而立就已练成五境十式,可他却在这紧要关头败北失利,下丹田遭受重创惨被击破,即便姑射仙为他修补了破损,又为他强提功力突破境界,到底是不复如初,以至于每每运功周天,上丹田出神,中丹田练炁,到了下丹田聚精运气时总有部分外泄流失,难成周天圆满。

    仅此一道破绽,注定他今生再难寸进,从此与七境无缘。

    谢青棠怎能不恨令他功败垂成的昭衍?

    恨意在胸中如火燎原,谢青棠浑身气势却平静了下来,他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对昭衍道:“我是否中看不中用,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甫落,谢青棠半身前倾,双臂揽风打出漫天掌影,仿佛多长了千百只手掌,每一道掌影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将昭衍周身气机尽数封锁,竟以一人之力造就围攻之势!

    十面夹击之下,昭衍上天无路,索性向下一跃,盘龙般绕着柱子旋身飞落,几乎就在他动身刹那,铁柱顶端轰然炸开,无数铁片如同狂风暴雨般向四周爆射开去,下方离得近的人们猝不及防被殃及池鱼,好几个倒霉鬼来不及避开要害,直接被铁片打穿了颅骨,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一时间,台下怒喝声、叫骂声此起彼伏,就连观战棚下的各位长者也没想到此战竟会激烈至此,方怀远霍然起身,当即派出一队守卫弟子前去配合刘一手护持人群后退,短短不到几息的工夫,以擂台为中心,方圆五丈之内再无一个活人,只有几具来不及搬走的死尸留在原地。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场比试早已超出了胜败之分,变成了真正的生死之争。

    活下来的自然是赢家,死了的就一败涂地,再无翻盘机会。

    台上,昭衍凭借“无根浮萍”的飘忽身法,以游龙之变避开谢青棠猛烈攻势,就地滚了一圈才标立起身,眼前又是青衫一绕,他当即一剑挥出,狭窄剑刃上流过一线雪亮寒光,映出谢青棠饱含杀气的眉眼。

    这一剑出得仓促,被谢青棠伸手抓住剑刃,只见他倾身前冲,左手屈指成爪直取昭衍面门,后者合拢天罗伞正面迎上,以伞为剑抵住谢青棠掌心,两相角力之下,昭衍步步后退,眼看就要被谢青棠逼入角落,他突然主动撤伞,半边身体倾斜向右,让过谢青棠凌厉一抓,剑刃同时借助翻转之力挣脱开来,整个人直接翻了出去,单脚勾住铁链,蝙蝠般倒挂在擂台边缘!

    谢青棠被他这一招带得身体失衡,昭衍趁机一掌拍在外壁上,身躯借力而起,蜻蜓点水般滑过铁链,赶在谢青棠追击之前电射而出,径直飞向离他最远的对角,可他只是抬脚在那方柱子上一点,身体又是一翻,连人带剑如浪头般倒卷回来,匹练般的剑光奔腾如涛,只一刹便笼罩了谢青棠身周,后者只觉得眼前一白,这回轮到他避无可避,挥动双掌迎了上去。

    霎时间,一阵金石撞击声接连响起,谢青棠单凭一双肉掌与昭衍见招拆招,以往削铁如泥的无名剑斩在他手上竟只能留下一道白痕,可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谢青棠将掌法尽数施展开来,却无一能突破昭衍的防守,仿佛他的每一招都被对方事先料中,顿时让他心中大动!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日李鸣珂默写出《宝相诀》十二式原招,王鼎四人虽然死记硬背将其烙印在心,但能在短短两三天内掌握这些招法的人唯有昭衍,他素来会举一反三,依照十二式原招进行推演,即便不能出奇制胜,倒也可勉强做到防范招架,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轰”的一声,剑尖再度撞上谢青棠的掌心,二人再度拼起内力,无形气流爆发溢散,震得整座擂台都颤抖起来,只不过片刻工夫,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倒飞出去,谢青棠一脚抵住柱身,昭衍单足踩住一根铁链,同时吐出一大口鲜血!

    单看外表,昭衍脸色惨白,双手虎口皆已崩裂,额角、颈部等处青筋毕露,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而谢青棠面如金纸,原本崭新整洁的衣衫上多出了十来道破口,虽无一穿透皮肉,凌厉的剑气却无孔不入,使得他浑身上下如受针扎,下腹的疼痛也愈发厉害。

    两败俱伤!

    这四个字同时闪过所有人心头,他们纷纷屏住了呼吸,如尹湄、王鼎等人更是暗自攥紧了拳,连抠破掌心也未察觉。

    这时,萧正风轻吐出一口浊气,忽然问道:“诸位认为,此战……谁能赢?”

    左右无人应答。

    方怀远等四大掌门也好,周绛云与陆无归也罢,即便他们见过了不知多少对决厮杀,面对这样一场死斗,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无法预判结果。

    气氛僵持时,陆无归最先回过神来,掩去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嬉笑道:“既然各位都难下决断,何不添个彩头赌上一局呢?”

    江天养啐了一口,道:“老乌龟,在台上拼命的可有你同门中人,你要拿他的命来赌?”

    陆无归看了一眼周绛云,笑道:“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只问大家敢不敢赌?”

    王成骄冷哼一声,道:“怎么赌?”

    “那自然是赌这一场的胜负。”陆无归摇头晃脑地道,“我觉得那姓昭的小子颇有些门道,就赌他赢,谁想要参上一把也尽管下注,最后哪些人输了,谁就拿出一百两银子,如何?”

    一句“赌就赌”顿时卡在了丐帮帮主王成骄的喉咙里。

    属下不仅当面开盘,还公然投注给敌手,若换了别人早就不知投胎几回,偏偏在场中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深知陆无归的尿性,周绛云脸上连半分动容也没有,自顾自地饮茶。

    反倒是萧正风提起了兴趣,掏出一张面额百两的银票放在木桌上,道:“我倒认为谢青棠功力浑厚,更在昭衍之上。”

    见他们当真以一百两银子赌人生死,方怀远心中升起怒意,面上虽未流露出来,却也不肯附和,江天养与他相交多年,自然看出其不悦于心,便也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

    陆无归不在意他们,主动撩拨谢安歌道:“我听说谢掌门手里有一样宝物,若是肯押注下来,我愿再加千两银子。”

    谢安歌不冷不热地道:“贫道清修数载,除却掌中之剑,身上再无长物,当不得白银千两,陆长老另寻同好便是。”

    “咦?”陆无归眼睛一眯,“当真是一样也无?”

    谢安歌对上他的眼睛,轻声道:“故人旧物,一文不值。”

    “既然一文不值,那就……算了。”

    沉默了片刻,陆无归变得兴致缺缺,道:“不值钱的东西,我是一概不感兴趣的,罢了……若能赚得萧楼主一百两银子,那也是极好的。”

    萧正风奇道:“陆长老如此看重那昭衍?”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了过来,陆无归半点不怵,反而朝周绛云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周绛云拨开茶叶的动作微微一顿,盏中清亮茶水映出他此刻深邃如井的眼神。

    陆无归并非无的放矢。

    毕竟,能被姑射仙看重的人,怎可能是池中之物?

    平心而论,周绛云希望谢青棠能赢,毕竟是被他一手栽培起来的心腹,哪怕养的是条狗,这么多年下来也有几分感情。

    可周绛云很清楚姑射仙的秉性,那个女人向来不做无利之事,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地医治谢青棠,不过是将他当作磨刀石,于此番大会上一试昭衍深浅罢了。

    谢青棠唯一的生路,就是借此机会杀了昭衍,哪怕姑射仙再喜欢一个人,只要那个人死了,于她而言就是废物,自不会因此迁怒谢青棠。

    这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门道,谢青棠同样心知肚明。

    一掌荡开割喉而来的剑刃,谢青棠身轻如燕般从铁链上方飞过,一记大鹏展翅将身形彻底展开,猎猎青衫被狂风扬起,仿佛一面遮天蔽日的招魂幡,昭衍眼前一花,出剑只刺破了衣衫一角,迫人威势却从身后袭来,他来不及躲开,只得反手开伞一挡,仍不能将掌力全然挡下,身躯如断线风筝一样往前飞了出去!

    昭衍脚一离地,谢青棠也飞掠而来,掌势犹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地向昭衍打去,后者听声辩位避开连击,抬腿一蹬铁柱,折身从谢青棠头顶翻转而过,同时振臂一挥,天罗伞如剑一般向着谢青棠后脑直刺过去。

    谢青棠只听声势凌厉,转身一掌迎上,没想到入眼竟是大片素白,他一掌打在伞面上,天罗伞却猛然合拢,但见寒光一闪,无名剑自伞后暴射而出,直向谢青棠眼睛刺来。

    这一剑来势汹汹,谢青棠瞳孔紧缩,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他竟然寸步不退,只将头颅向后一仰,单手擒住昭衍手腕,右腿聚力扬起,向昭衍下腹丹田踢去!

    他是要以牙还牙!

    这一踢本该十拿九稳,可昭衍自幼修炼绕指柔,浑身筋骨柔韧无比,索性凭借右臂向谢青棠借力,下半身骤然离地,硬生生向上翻折起来!

    谢青棠眼前一空,旋即上方一沉,喉间同时传来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昭衍竟是借助上翻之势用天罗伞勒住了他的脖子,以自身为绊索,缠住谢青棠向后倒去!

    “砰——”

    猝不及防之下,昭衍将谢青棠强行带倒,就地一滚挣开右臂,翻身压住谢青棠胸腹,紧握无名剑刺向他的眼睛!

    “噗”的一声闷响,剑刃划过谢青棠左边太阳穴钉入台面,谢青棠奋力向上推掌,昭衍不得不撤身后退,发麻的左臂再无力握紧天罗伞,只一合便被谢青棠将伞击飞,身前空门大露却已无力回防。

    这回轮到谢青棠不依不饶,只见他贴地飞掠,双掌轮出猛攻昭衍下盘,后者一个躲避不及,左腿被他一掌拍中,顿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膝盖以下骤然失力,踉跄着单膝跪下。

    与此同时,谢青棠一个标立杀到面前,左手压住昭衍持剑右臂,迫使其动弹不得,旋即将全身内力聚于右手,一掌如九霄雷怒,向着昭衍的头颅击落!

    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如何躲开这当头一掌?

    纵使轻功高强如昭衍,此刻也寸步难移,他全身上下只剩左手勉强能动。

    于是,在谢青棠一掌劈下的刹那,昭衍左手并指如剑,仿佛一个亡命赌徒,孤注一掷地疾点向前!

    一瞬间,两人同时僵住身躯,仿佛被寒冰冻住,谁也没有再动一下。

    台上风息云止,台下鸦雀无声。

    直到半晌后,谢青棠停滞在昭衍头顶不过毫厘之差的右手颤抖了起来,只一霎就被他强行忍住,然后重新抬起,似乎想要再劈一掌。

    可他刚一运气,下腹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有一个漩涡在体内急转,搅动真气四散冲撞,非但岌岌可危的丹田彻底裂开,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被这股暴烈的内力绞成一团!

    “你……”

    谢青棠张开口,只说了一个字,暗红的血就从他口中涌出,当中甚至夹杂着零星碎肉。

    “刚开始的时候,我就提醒你了。”

    昭衍缓缓抬头,苍白的面容上竟然有一丝微笑,轻声道:“你的金刚不坏之身在表不在里,而‘隔山打牛’这一招……是你亲自点拨我的。”

    “我……不……会……”

    谢青棠本已涣散的眸子里闪过一道精光,那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也是垂危困兽的最后一搏!

    不顾脏腑撕裂之痛,谢青棠将最后的力量聚于掌中,向着昭衍悍然劈下!

    这一掌落在了实处,昭衍偏头避过要害,强忍左肩剧痛,单脚猛地使力一撑,右肩一荡挣开了桎梏。

    “咻!”

    寒光一闪,雪亮剑刃刺向谢青棠腹部,被后者用手掌死死抓住,功力溃散之际,再无金刚不坏之身阻挡凌厉剑锋,谢青棠双手登时鲜血淋漓,可他仍不肯放手,反而抓住昭衍带他一起向后倒去!

    他们身后,就是擂台边缘!

    “轰——”

    两道人影从擂台上跌落,“砰”地落在了砖石地面上,发出骨肉破碎的沉重巨响。

    待到尘烟散去,万千目光汇聚而来,只见谢青棠仰面倒在地上,鲜血浸透了他一身青衫,涣散的双眸仍望着昭衍。

    昭衍伏在谢青棠身上,双手紧握利剑,直到剑下的人再无一丝生息,他才缓缓低头,颤抖着伸手合上了谢青棠的眼睛。

    “……走好。”

    说完这两个字,支撑昭衍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散去,他身体一晃,侧身倒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决战(下)

    这一场比试,竟然没有胜者。

    谢青棠落败身亡,险胜一筹的昭衍也没好到哪去,当场力竭昏死,幸而没有性命之忧,被刘一手派人紧急送往医堂。

    直到此刻,观战众人才陆续回过神来。

    方怀远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背后一片湿冷,竟是看出了一身冷汗,谢安歌等三位掌门面上亦无多少喜色,反而神情凝重,暗自陷入沉思。

    《宝相诀》虽在江湖上绝迹多年,可这些老一辈莫不从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中步步走来,故而不难看出谢青棠如今的武功境界非同小可,莫说是力压同辈英才,恐怕离当年的掷金楼主谢沉玉也相去不远了。

    他们不由得扪心自问,倘若换做自己站在擂台上,是否能够打赢今日的谢青棠?

    沉默了半晌,萧正风长吁了一口气,爽快地把银票推给陆无归,意味深长地道:“果真是名师出高徒,寒山后继有人呐。”

    陆无归白赚了一百两银子,乐得尖牙不见眼,闻言不无遗憾地道:“可惜这次武林大会,他也就止步于此了。”

    昭衍虽然打赢了谢青棠,自己却也从擂台上跌落,按照规矩算是同归于尽,何况他伤势不轻,已没了再战之力。

    换言之,因为这场意外,江平潮与尹湄不得不提前开始角逐终胜。

    饶是早有预料,平白折损了一个忠心能干的下属,周绛云此刻的心情可谓糟糕至极,他强压着怒意,不动声色地扫视过人群,果然看见了一道熟悉身影,不着痕迹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今日一战至关重要,奉命而来的陈朔自然不能缺席,适才战况正酣时他已经悄然隐入人群,眼下趁着杜允之高谈阔论吸引了众人注意,他顺势被挤到了外围靠后的角落,正好与尹湄擦肩而过。

    人流拥挤,他们又是一触即离,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也没能注意到,就在那一息不到的交错间,尹湄原本空荡荡的左手掌心多出了半枚红色药丸。

    药丸不到豌豆子大,却比实心的铜铁更加沉重,不等尹湄回头,陈朔已经再度隐没于人群中,另有一道冷厉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伴随着熟悉的传音入密:“吃了它。”

    尹湄一惊,下意识朝声音来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观战棚下,周绛云正为自己添茶,眼角余光却如箭矢般飞射而来,刺得她剧痛生寒。

    一瞬间,尹湄明白了这半枚药究竟是什么了——三日前阴风林一战,被囚十五年的白凌波逃脱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原本枯竭的丹田经脉恢复如初,功力也随之暴涨,最终造成了展煜伤残,险些逼疯方咏雩。

    周绛云果然秘密勾结了姑射仙!

    这魔头对阳册早已执着入妄,心心念念想要炼成十重境界效仿独孤决成为天下第一,可听雨阁虽然扶持了他,却不肯养虎为患,一旦错失了这次机会,周绛云再想夺得方咏雩只会难上加难,于是他只能按捺下性子,同意萧正风提出的处置之法。

    眼下水木认败,谢青棠身死,黑道参比中人只剩下了尹湄,为了赢下这最后一场比试,周绛云必定不择手段……倒是被那臭小子料中了。

    薛泓碧当年被周绛云逼下登仙崖,昭衍比任何人都清楚周绛云对阳册的疯狂,于是他不惜代价要杀了谢青棠,只有这样才能让那疯子清醒一些,不再将尹湄视作换取阳册的弃子。

    否则,交到尹湄手里的绝不止有半颗药丸。

    毕竟,相比于带艺入门的尹湄,还是从小培养的谢青棠更合周绛云心意,就算尹湄折损于此,不过是给谢青棠腾出了位置,周绛云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将谢青棠推回暗长老的位置上。

    尹湄垂下眼,借着捋发的动作将药丸塞入口中吞咽下去,不多时,一股炽热之意在下腹腾起,原本有些空虚的丹田竟然迅速充盈起来,奇经八脉都被猝然涌出的真气撑得隐隐作痛,她心头凛然,连忙引导真气运行,这才勉强平复下来。

    仅仅半颗药丸就有如此奇效,那白凌波少说用了两颗,丹田经脉、五脏六腑都经受不住药力冲击,就算她没死在阴风林,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正当尹湄心念百转时,震耳欲聋的铜钟声再度响起,她浑身一震,施展轻功纵身飞起,几乎在她双脚落地的刹那,手握九环刀的江平潮也在台上立足站稳。

    此时刚过了晌午,天上日头正烈,阳光与刀光交映,白得锐利刺眼。

    江平潮与尹湄对峙而立,两人皆是刀法高手,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台下众人隐约有种错觉,仿佛立在那里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柄出鞘的利刀!

    “锵——”

    尹湄抢先发动了攻势,只见她上身前倾,蓦地疾冲而来,长刀抹向江平潮咽喉,下盘弓步一开,在江平潮挥刀迎上时骤然踢出一脚,正正砸向江平潮腹部。

    刀法善柔如水流,腿功刚猛似山崩,尹湄整个人好似从中割裂,将“刚柔并济”的要诀运用自如,加之身法轻灵,仿佛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她齐齐进攻,令江平潮左支右绌,竟在开场便落入了下风!

    “这……”

    台下,王鼎眼神一凝,不可置信地道:“她竟还保留了如此内力?”

    李鸣珂与鉴慧的脸色变了几变,穆清与尹湄那一战何等惨烈,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尹湄伤势不重,内力也该虚耗近枯,难道她之前还有留手?

    江平潮到底不是浪得虚名之辈,面对尹湄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他错身一旋让开刀锋,脚下不退反进,挥动九环刀强劈向前,硬生生打破了尹湄行云流水似的连招,每一刀都大开大合,仿佛盘古开天般浑厚刚强,一招一式无不尽显“一力降十会”的精髓,仅用了三个回合便将风头反压回去。

    “呛啷!”

    锐响爆开,双刀悍然相撞,内力相冲之下震得彼此双手发麻,察觉到澎湃真气冲击而来,江平潮心头一沉,九环刀猛地下压一绕化解了这股冲力,连消带打,向尹湄反攻回去,直取她负伤左手。

    尹湄的左手被穆清一剑贯穿,虽未伤及筋骨,但也难以动弹,江平潮将看似笨拙的九环刀舞得灵动如蛇,迫得她步步后退,眼看就要被逼至擂台边缘,尹湄忽地身形一窜,单脚踩在九环刀上,借力腾空跃起,长刀顺势出手,向着江平潮后脑斜劈而来!

    “铛——”

    江平潮反手一刀挡下突袭,腰身一折又是举刀挥出,看似只出了一招,实则三招连贯,仿佛翻江叠浪,刀势一波强过一波,如洪水般摧枯拉朽地荡向尹湄,后者恰好翻身落地,刀浪便已汹涌而来,只见她单足点地旋身而舞,长刀化作一只推波手,将迎面而来的澎湃气劲包揽一扫,三重刀浪与她擦身而过,身后铁柱应声颤鸣!

    脚下一定,尹湄回身出刀劈向江平潮,双刀再度相撞,犹如两股波涛相冲,互相要压对方一头,只听二人下方同时传出一声脆响,台面经受不住溢散威压而龟裂开来。

    抬脚一挑碎木袭向江平潮面门,尹湄趁机收刀飞退,她额头背后俱是汗水,握刀的手也隐隐发颤。

    江平潮的武功本就高强,与鉴慧一战并未消耗多少内力,状态堪称全盛,而她战败穆清后虽有余力,伤势却限制了她的刀法发挥,即便用秘药强提内力也不过占得一时便宜,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倘若不能尽快打败江平潮,输的人一定是自己。

    破敌之法,唯快与力。

    一念及此,尹湄猛地咬破舌尖迫使神志清醒,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的刹那,她抬脚蹬在铁柱上,身躯一斜飞掠出去,连人带刀在空中翻转如滚浪,朝江平潮当头劈下!

    一连五刀,犹如雷霆降落,正是啸魂刀法之“五雷轰顶”!

    凭借秘药之助,尹湄将内力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快如闪电奔走,凶似滚石下山,不过是眨眼之间,前四道刀光已经笼罩江平潮身周四角,逼得他避无可避,唯有举刀迎上。

    第五刀,落!

    “轰——”

    巨响乍起,声势无匹,那柄跟随江平潮多年的九环刀竟被尹湄从中斩断,江平潮瞳孔紧缩,想也不想就向后退去,仍是慢了半步,只见一道飞红喷出,猩红狭长的刀口自江平潮左肩一路劈至右腹,若非断刃格挡了一招,恐怕就要把他开膛破肚!

    这般雷霆刀锋,霎时间震住了所有人。

    江天养神情剧变,腾地站了起来,王成骄连忙将他拽住,低声道:“江帮主,你要作甚?”

    “我……”江天养死死盯着擂台方向,拳头捏得发白,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不愧是补天宗新任的长老,好毒辣的手啊!”

    周绛云放下茶盏,轻轻笑道:“江帮主,擂台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若是担忧令郎安危,现在叫他认输为时不晚。”

    早在比试开始之前,八个人都签下了生死状,谢青棠能因战而死,江平潮为何不能去跟他作伴?

    茶水映出周绛云低垂的眉眼,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活物在蠕动,恶意如同一棵树,在那片秽土中肆意生长。

    江天养身子一颤,他紧咬牙关,江平潮能走到这里,离下任盟主之位就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如何肯就此放弃?

    何况,黑白之争的胜负尽押这一战,倘若江平潮当着天下英雄的面认输,今后又该如何扬名立足?

    诸般种种,同样划过了江平潮的脑海。

    他握着半截断刀,整个人踉跄倒退了七八步,鲜血从伤口中涌出,顷刻就染红了大半衣袍,左手颤巍巍地碰了碰,立时传来皮开肉绽的剧痛。

    万幸的是,尹湄这一刀是先断九环刀、再破护体罡气,连消了两重最为锋利的刀势,这才落在血肉之躯上。

    因此,刀伤虽然怵目惊心,但未穿透皮肉殃及肋骨和脏器,否则他现在已经死了。

    尹湄使出了“五雷轰顶”,充盈丹田的内力也快被这一刀掏空,落地后晃了两下才站稳身形,两人隔着一丈来远对视了眼,都看出彼此已是强弩之末。

    心念一动,尹湄正要提刀再上,没想到眼前一花,一道寒芒犹如彗星袭月,凌空向自己飞射而来!

    江平潮竟然不顾伤势,选择了主动出击!

    这一回,轮到尹湄来不及退让,侧身举刀横挡上去,只听一声锐响,半截刀刃压在她的刀上,巨大的力道迫使她连刀带手一点点向下沉去,就在尹湄试图卸力的瞬间,刀刃蓦地一偏,摩擦出一片火花四溅,朝着她握刀的手斜削上去。

    尹湄脸色一变,右腕猛地翻转向上,发力将刀刃推开,却不想腰际寒光闪过,江平潮竟用左手抓着剩下半截断刃向她当胸刺来。

    “噗嗤”一声,饶是尹湄及时纵身而起,刀尖也仅避过了要害,顺势划过她右边大腿,原本飘逸轻灵的身法顿时一滞,使得她在掠过江平潮头顶后骤然跌落。

    与此同时,江平潮折腰回身,刀刃直向尹湄挥去!

    右腿受伤,身形也随之失衡,尹湄甫一狼狈落地就迎来这一刀,立时仰头避开咽喉,长刀逆势斜劈,将将挡住随后而来的另外半截断刃。

    巨大的冲力使得刀背深陷江平潮掌心,他眼也不眨,连人带刀冒险欺近,弓肩撞在了尹湄身上,她只觉得喉口一甜,登时向后倒飞出去,眼看就要跌出擂台,尹湄探手抓住那条断开的铁链,在江平潮追至而来时翻飞斜掠,拼却最后的力气绕到其身后,一记“神龙摆尾”打在他腰上,江平潮前方一空,后方又有巨力荡来,顿时跌出了擂台。

    饶是如此,江平潮也不肯就此罢休,在跌出擂台的瞬间反手挥刀,半截断刃生生钉入台壁,他整个人也挂在了半空,掌心传来剧痛,左手一片鲜血淋漓,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无数人屏住了呼吸,江天养几乎不忍再看。

    此时此刻,位于西北角的阁楼上,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江烟萝向着这边凭栏眺望,秋娘如石雕般站在她身后,一动也不动。

    她们已经这样看了很久。

    “我的好哥哥,这是连命也不要了……”

    江烟萝轻启朱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问道:“秋娘,你说他这是为了什么在拼命呢?”

    秋娘是个哑巴,自然不能回答她。

    “可惜了,这世上的许多东西,不是拼却性命就一定可以得到的。”

    江烟萝遥遥望着擂台,目光幽深如寒潭,喃喃道:“时间,差不多了。”

    狂风乍起。

    尹湄突觉腹下一阵钻心的刺痛传来,心知是药力将尽,再不敢拖延片刻,左手抓紧铁链,纵身向下一刀挥出,江平潮只得松手,在身躯仰倒坠落的刹那,他双手一合抓住了尹湄的刀刃,想要将她一起拉下去。

    赶在他头颅落地之前,王鼎与李鸣珂同时飞身而起,一左一右向江平潮抓去,稳稳卸去冲力将他接下,李鸣珂更是拨开药瓶塞子,将最后的三颗伤药一股脑填进他嘴里。

    直到三人落地,江平潮才从生死之间回过神来,怔怔地低下头,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和那一把布满裂纹的长刀。

    最后关头,尹湄松手弃刀了。

    于是,江平潮赌上性命,也仅仅夺得了这一把刀。

    无数人缓缓仰头,看到那破烂狼藉的擂台边缘,尹湄松开血迹斑驳的铁链,摇摇欲坠的身躯晃了好几下,最终还是站稳了。

    胜负已然分晓。

    这场原属于白道的武林大会,此番的最终胜者竟是一名黑道弟子。

    偌大演武场,刹那间变得一片死寂,只剩下无数人变得急促紊乱的呼吸声。

    下一刻,整个会场爆发了轩然大波!

第一百一十九章·落幕

    山中无日月,牢里也分不清晨昏。

    方咏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牢头送来的食物他少有动过,临水照影时竟有了几分形容枯槁,除了举手抬足时牵动的铁链声,此间再无第二种声音可解寂寞。

    武林大会,该结束了吧。

    方咏雩怔怔出神,倒没有什么忐忑畏惧之情,以至于在铁门缓缓打开的时候,他连呼吸和心跳也无半分变化,仅仅是抬起一双死水无澜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来人。

    出乎意料,自他被关入无赦牢便再没出现过的生父方怀远,今儿个竟然亲自来了。

    武林盟建立于栖凰山,历代盟主被江湖好汉视为人中龙凤,天青染衣,鸑鷟为冠,临高而不孤,坚贞而不屈。

    在方咏雩幼年时,他曾在这样的方玉楼膝上打过滚,听祖父讲起老掉牙的武林旧事,胆大包天地将鸑鷟冠摘下来顶在自己脑袋上,祖父从来不生气,于是这套象征了武林半边天的衣冠就成为了方咏雩儿时最喜欢的玩物。

    然而,当方怀远继位盟主之后,方咏雩却开始厌恶这套衣冠,原因无他,方怀远从不似方玉楼那般溺爱他,且有忙不完的大事小情,怯懦病弱的方咏雩与这些事情比起来总显得不那么重要,以至于方咏雩每每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是追赶越是遥不可及,最终仅有这一抹青色如苔藓般生长在他心中的井边。

    方咏雩垂下眼,开门见山地问道:“谁赢了?”

    方怀远走过石桥,一步步来到他面前,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是补天宗的尹湄。”

    方咏雩一愣,不由得想起自己一行人当初在尹湄手下狼狈逃生的日子,旋即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她,难怪了。”

    他的反应如此平淡,令方怀远更不知如何是好,如同石像般僵立不动。

    方怀远不说话,方咏雩反而主动开口问道:“愿赌服输,你要亲手把我交给周绛云吗?”

    “……是。”

    短短一个字,像是从方怀远心头剜下的一块肉,他负在背后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每一根指节都开始发白。

    “那就走吧。”方咏雩抬头对上他满是血丝的眼睛,竟然笑了一下,“我在这里枯坐了太久,骨头都要朽了。”

    方怀远狠狠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肺间像要炸开一样疼,他不敢再看方咏雩,也不敢再说一句话,直接挥剑斩断了禁锢方咏雩手脚的镣铐和锁链。

    无须押送或推搡,方咏雩一手撑地站了起来,晃了两下便稳住身形,与方怀远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向大开的铁门走去。

    没想到的是,林管事也候在门口,见他出来立刻迎上,将手里捧着的新衣为他披好,遮去了方咏雩满身血污,又取了布巾和水为他擦拭头脸,在方咏雩想要避开的时候,她轻声道:“小公子,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你……领受了吧。”

    无论此去是死是活,总得干干净净地走,莫让人看了笑话。

    方咏雩推拒的动作一顿,终是垂手任她施为,又喝下了一杯酒,这才在方怀远的陪同下走出了无赦牢。

    细算起来,方咏雩只在牢里待了三天,却恍如隔世了一般。

    今日天晴,阳光刺眼,当他抬头仰望的时候,不禁落下泪来。

    当他们回到演武场的时候,此处依然沸反盈天。

    到了这一步,这场武林大会算是被黑道搅了个天翻地覆,场上不知多少人争得面红耳赤,更有甚者当众大哭大闹起来,但凡是有心气的白道人士,没有谁能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可任他们如何不甘,这一轮的六场比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举行,交锋对战有目共睹,胜负已是盖棺定论。

    按照约定,黑道弟子即便夺魁也不过是争得了一次虚名,战至最后的江平潮才是白道第一,可他输了至关重要的一战,哪怕有海天帮众弟子围在身边鼓气宽慰,江平潮仍是脸色惨白,连伤势也不许人处理,直到江天养匆匆赶到,一掌将他拍晕过去,这才顺利把他送去了医馆,只留下滴淌在地的满目猩红。

    先前被送医的昭衍倒是回来了。

    他伤得不轻,醒得却快,甫一睁眼就听说了这边战况,于是不顾医师们的大呼小叫,强撑伤体赶回了演武场,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与他一起回来的人,还有穆清。

    方家父子一同现身时,满场哗然几乎要顶破天去,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向两边分开,方咏雩有生以来还是头次尝到万众瞩目的滋味,只觉得颇为好笑,目光扫过无数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最终停留在昭衍等人身上,难得没摆那些丧气脸色,只对他们微微一笑。

    大庭广众之下,方怀远带着方咏雩踏过广场正前方的长阶,一路上了高台。

    萧正风居中,白道三大掌门位于左,周绛云领着一干黑道门人在右,早已在此等候。

    既然是黑道胜出,如何处置方咏雩也就取决于周绛云的定夺,他是不肯再多等一日,要求方怀远当场将方咏雩交给自己,趁着各路人马同在好做见证,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方咏雩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早在杜允之揭开七秀榜那天就已引得众人非议,后来他从阴风林里杀出来,当众击退方怀远又掌毙了柳郎君,武功高深出人意料,手段狠辣令人心惊,有消息灵通的人打听到了些微风声,便添油加醋地宣扬开来,可是归根结底,这些个局外人尚不知晓他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使堂堂武林盟主的独子深陷牢笼,如今还要被推出来公开处刑。

    萧正风心里同样不甚愉快。

    正如昭衍和尹湄私下揣测的那样,听雨阁一手扶持起了周绛云,也同样忌惮他变成第二个傅渊渟,明捧暗压的手段不仅是阁主萧正则在用,身为紫电楼楼主的萧正风同样谨记于心。这一回,萧正风虽然联合周绛云向武林盟施压发难,却没想过真将方怀远逼得进退维谷,心里更不认为周绛云带来的这点人手能力压白道群英夺得魁首,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等到最后关头运作一番,便可收获两头利益。

    可惜天不遂人愿,萧正风的如意算盘只打了一半,如今白道输了比试,方怀远接连折损了首徒和独子,恐怕已经恨上了他,而周绛云得到了阳册便是如虎添翼,再想如以往那样压制对方就不容易了。

    变数连连,事与愿违,究竟是时运不济,亦或者……有人在背后暗算他?

    萧正风心里一阵阵发沉,却连半点头绪也没有,他怀疑过周绛云在暗地里捣鬼,可自打双方会合以来,他二人几乎是同进同退,连陆无归等人也被暗卫盯着,若真是他们做了什么,不可能逃过萧正风的耳目。

    正思量间,方家父子已经走到了近前,顿时引得台下众人齐齐望来。

    顶着周绛云毒蛇般的目光,方咏雩转身看向下方,他从小见惯了大人物,一眼就认出了不少鼎鼎大名的英雄好汉,其中有前辈高人,也有后起之秀,正用各种目光打量着他,像是要把他剥皮拆骨看个真切。

    方怀远踏前一步,未有只言片语,先抱拳为礼,向天下英雄深深鞠了一躬。

    喧嚣不已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半晌,方怀远缓缓直起身来,道:“方某自永安八年五月初五接任盟主之位,迄今已有十五载,承蒙各方豪杰赏面襄助,方有武林盟今日之荣光,在此拜谢诸位了!”

    顿了顿,方怀远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又道:“方某忝为盟主,本应管束门人为公先行,谨守侠义之道,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为公道舒张正义,为苍生谋取福祉……然,方某身在其位未尽其职,御下不严,教子无方,我儿咏雩心生歧念,窃学魔功,染指别派密典,无颜面再为盟下弟子,今将驱出门墙移交补天宗,生死由人,不复相关矣。”

    无数人浑身剧颤,张口欲呼却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耳畔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方咏雩闭了闭眼,而后竟然笑了。

    方怀远转头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咏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咏雩身上,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方怀远磕了一个响头,道:“儿不孝。”

    话音未落,没等方怀远把他扶起来,方咏雩已经反手提掌击向自己的天灵!

    想不到他当真如此决绝,周绛云脸色一变,当即向他腕子抓去,未料方咏雩早已猜到他不肯轻易罢休,作势自尽引他出手,待到周绛云手指探来,他蓦地变掌为爪,一翻腕子朝周绛云手臂抓去!

    “好小子!”

    冷笑一声,周绛云不闪不避,任方咏雩抓住自己右手腕,提膝向他面门撞去,方咏雩果断松手,就地一滚避开袭击,扫堂腿攻向周绛云下盘,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殊死一搏的时候,方咏雩竟又使了个虚招,生受了周绛云一掌,唇边溅血飞红,手下却是半分不慢,并指如刀向一旁萧正风的咽喉划去!

    方怀远神情大恸:“咏雩——”

    方咏雩充耳不闻,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萧正风的命。

    待在无赦牢的三天三夜,方咏雩想起了过往种种,占据他心神大半的莫过于生母晴岚,从她一颦一笑想到她的十指断口,每想她一次,他对萧正风的恨就多上一分。

    因此,打从方咏雩走出无赦牢那一刻起,他就没想活到明天。

    萧正风未料想方咏雩竟会突然杀向自己,倒也不慌不乱,侧身让过方咏雩迎面一击,旁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从方咏雩面前闪至身后,一手翻转拍上腰侧,一手屈指锁向方咏雩肩膀!

    “扑哧”一声,五根手指深陷方咏雩肩头血肉之中,左边腰侧同时传来剧痛,方咏雩本就气虚力衰,被他两招击中后半身都软了下去,萧正风刚要将他制服,心中却划过了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机会!

    电光火石间,萧正风手下劲力一松,旁人看不出丝毫端倪,唯独方咏雩略有察觉,他来不及多想,拼力震开了萧正风,恰好周绛云同时逼近,他猛一咬牙,提起剩余内力尽数附于双手,悍然向周绛云击去!

    阴风林外那次交手足够周绛云探知方咏雩深浅如何,此刻见方咏雩豁命出手,他也不敢托大,左右齐出对上两掌,却不想掌力一往无前,方咏雩那边竟是主动撤回了内劲,结结实实地受了他两掌!

    “砰!”

    众目睽睽,方咏雩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被周绛云的掌力猛地击飞出去,后背撞上一根大石柱,那根柱子立刻裂开无数细纹,而他整个人颓然倒下,口耳鼻同时流血不止!

    “咏雩!”

    一瞬间,方怀远脸色惨白,最先赶到了方咏雩身边,周绛云仅落后半步,直接抓过方咏雩的左腕,毫无保留地渡去保命真气,可无论他渡去了多少,皆如泥流入海再无声息。

    顾不得方怀远在侧,周绛云死死地瞪着方咏雩,他分明毫发无伤,此刻却有血腥气从喉间泛起,一字一顿地道:“你、找、死?!”

    “噗”的一声,方咏雩又吐出了一口鲜血,他竟然还能对周绛云笑出来,气如游丝地道:“听说……当年的薛泓碧……就是被你逼死的,周宗主……如今你又亲手杀了我,这一辈子……你再也别想得、得到……”

    最后几个字,他到底没能说出口。

    血迹斑斑的手缓缓垂落,原本灵动有神的眼睛也变得空洞涣散,方怀远与周绛云两大绝顶高手同在,都无法再探得半分脉搏生息,就连胸膛的些微起伏也没了。

    方咏雩带着这样的笑容,偏头倒在了方怀远怀里。

    方怀远呆住了。

    刹那间,仿佛洪水倒卷,又好似时光逆流,恐惧如同猛兽张开了血盆巨口,一下子将他吞噬进去,那腥臭的腹腔里没有肠肝肚肺,只有一个经年不散的噩梦!

    台下,所有人这才从刚刚的变故里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穆清和王鼎他们已经推开人群,向着上方赶了过去。

    昭衍却没有动。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知是没有回神,亦或者不敢去看,直到两道目光如利箭般刺在了自己身上,他才回头看去,只见无人注意的人群外围,陈朔的身影闪动了两下,彻底消失不见了。

第一百二十章·情劫

    五月十五,微风冷,阴云垂。

    这场一波三折的武林大会,终于结束了。

    诸多变数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不仅是白道众人满心复杂难言,萧正风亦觉棘手,深知这回与方怀远结下了大梁子,以后怕是麻烦不小,有心找补一二,奈何江夫人闻讯病倒,方怀远已闭门谢客,三大掌门体恤他丧子之痛,联手暂代武林盟大小事务,其中海天帮帮主江天养最为长袖善舞,亲子江平潮又杀入了大会决战,已是心照不宣的盟主继承人,由他代方怀远出面打发各路人马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了。

    事已至此,萧正风只得告辞,周绛云亦率领门人同日离去,此番黑道大出风头,周绛云面上却无半分喜色,浑身杀意外泄如洪水将倾,若非萧正风在侧,又有众多白道人士齐聚于此,恐怕他就要当场宣泄癫狂,血洗栖凰山了。

    因此,探子虽报信说周绛云一行人已出了栖凰山地界,代掌护山大权的谢安歌仍未敢懈怠分毫,她以栖凰山为中心,在方圆五十里内增设了许多暗桩岗哨,彼此之间一旦发现什么风吹草动,不消个把时辰就能将消息传达上山,王成骄更是将带来的丐帮弟子全部打散,为武林盟增加了大量人手,又把负责守山和巡逻的队伍重新编排,俨然一派备战之态,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武林盟经历了如此变故,又涉及到了盟主家事,其他前来参加大会的门派便也不好多留,杜允之等浑水摸鱼之辈更是寻了个说法速速离开,短短不过两三日,先前喧闹拥挤的栖凰山变得冷清下来,可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已化作阴云笼罩在了此间众人心头。

    昭衍走出房门的时候,恰好被一股冷风灌进了脖子里,冻得他一激灵。

    天上下着小雨,前两日还有些燥热的暑气被这场雨消解了许多,在葱茏郁郁的山头上竟有些微凉之意,昭衍将天罗伞撑开挡在头顶,拎着一坛酒步履轻缓地走进了雨幕。

    等他到达清心居所在那片竹林的时候,这里已经聚了不少人。

    方咏雩生为武林盟主之子,死也不离栖凰山,于是殒命于周绛云掌下,在场众人有目共睹,悲怒有之,惋惜有之,暗中议论更有之,而方怀远为了断绝周绛云的痴心妄想,当晚就主持火化了方咏雩的尸身,如玉郎君化为一抔灰土,任谁也觉嘘唏不已。

    最终,方咏雩的骨灰与他生前旧物被收拢一处,葬在了这片竹林里。

    雨势越来越大,根根青竹被风雨打得东摇西摆,不时发出“沙沙”的声音,江平潮披着一件单衣,手持短刀半跪在地,正对着新立的墓碑一笔一划地刻着什么。

    江烟萝一身素衣白裙,满头乌丝只是草草挽起,她持伞站在江平潮身后,面容苍白,神色憔悴。

    鉴慧正盘坐于地,拈动念珠轻诵经文,王鼎蹲在墓旁砌砖压土,李鸣珂则将篮子里的供品一盘盘摆出来,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她转头见是昭衍,又把目光移了回去。

    经咒袅袅,风雨如泣,唯独不闻言语声,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没有任何言辞能承载这生死之重。

    他们之中,除了穆清和江家兄妹,其他三人与方咏雩不过交情泛泛,自然谈不上什么哀戚悲痛,可他们也为此拼力一搏,到头来却是功败垂成一场空,眼睁睁看着方咏雩死在面前,饶是明知人事已尽,仍不免挫败伤感。

    站得越高的天之骄子,跌落时就会摔得越加惨痛,而越是痛得刻骨铭心,以后才能在这崎岖江湖路上走得越远。

    江平潮无比认真地将“方咏雩”三个字依次刻在了石碑上,一笔一画皆端正清晰,他这才吐出一口气,手撑膝盖缓缓站了起来,这个动作似乎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脸色白了白,神情虽无变化,额头上已渗出了冷汗。

    摆手拒绝了江烟萝的搀扶,江平潮站直了身体,目光落在昭衍手里拎着的酒坛上,扯了下嘴角笑道:“咏雩他不爱喝酒,你带这个来做什么?”

    昭衍只觉得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

    “给人送行哪能不喝酒呢?”摇了摇头,昭衍拍开泥封将酒水浇在坟前,只倒了一半,剩下半坛被他自个儿灌了一大口,这才转手递给江平潮。

    养伤的人本不该喝酒,可江平潮也好,王鼎也罢,两人喝起这烈酒来却比喝药更痛快,就连穆清和李鸣珂也仰头喝了一口,唯有鉴慧与江烟萝滴酒不沾,一个谨守戒律,一个正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们。

    李鸣珂最后一个喝完了酒,将酒坛子反手一抛,听得那清脆的碎响声,连日来压在众人心头的郁气终于散了些许,他们一起焚化了纸钱,看那些带着火星的纸灰被斜风扬起,最终又湮灭在雨幕中。

    七个人在新坟前默然伫立了半晌,李鸣珂最先开口道:“家父派人捎来口信,我便在此与诸位道别了。”

    王鼎愣了下,心头涌现失落,讷讷道:“不再多留些时日吗?”

    李鸣珂也不隐瞒他们,直言道:“西北之交有地龙翻身,家父已派人前往救灾,令我即刻赶去主持大局。”

    众人一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将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武林大会上,后来又出了方咏雩这档事,竟不知外头发生了这般灾祸,穆清忙问道:“情况如何了?”

    李鸣珂摇了摇头,沉声道:“地崩发生在云岭山,如今那里道路截断,河水已倒灌成灾,除非身临其境,否则难以探明情况。”

    江平潮皱起眉:“发生了如此灾情,当地官府难道没有安排赈灾?”

    李鸣珂神色一黯,鉴慧念了句“阿弥陀佛”,为他解惑道:“江少主有所不知,云岭一带山势陡峭、地广人稀,贫僧前些年游方行至,只见到几处村落并一座小城,多为老弱妇孺,青壮不足千人,官吏懒散庸碌不理民生百事,算是个‘三不管’之地。”

    自永安元年起,随着萧氏为首的外戚勋贵结党揽权,这些世家大族又有数不清的泥水关系,凭借“隐田”、“隐户”等手段大肆垄断田产,逼得百姓流亡之事屡见不鲜,那些没了田地家产的人们为了生计或降籍自卖,或四处流窜,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只能任由当地乡绅串通恶吏任意剥削,造成了许多惨祸。

    于是,有一部分不堪忍受的人选择了再度流亡,逃到那些荒芜偏僻的地方,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甚至连户籍也不能被记录上册,虽说从生到死都不明不白,总也好过被人欺压蹂躏。

    云岭山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而这偌大的靖朝天下绝不仅有一座云岭山。

    长期以往,国将不国。

    昭衍此刻想到更多,云岭山虽处西北之交的偏僻区域,但是此地与剑南江上游干流相距不远,一旦云岭山发生地崩,河道也有阻塞风险,届时洪水决堤必然殃及更广,当地官吏再怎么尸位素餐也不敢轻忽如此大事,李鸣珂既然只知地龙翻身而不闻水患,说明河道一带已经被官府派兵抢险守住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何不连云岭山的灾民一并解救,反而坐视消息外流?

    镇远镖局虽然素有仁义之名,可事涉天灾,无人能够担保安危,李大当家为何要求自己的女儿亲自率人前往?

    王鼎心里没他这么多弯弯绕,听完这一番话后权衡了片刻,断然道:“李大小姐,我随你同去!”

    李鸣珂一怔,只听王鼎道:“我丐帮自创立以来,严守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众弟子向百姓乞食讨口,若无百家饭哪来这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头?我虽不才,也愿率领帮众救百姓于水火,此乃我辈份内之事,义不容辞!”

    顿了顿,他看向李鸣珂一双明眸,阴沉数日的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道:“正巧李大小姐的镖局有车马粮食,而我丐帮别的没有,最不缺人手。”

    李鸣珂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抬掌道:“未时三刻,山门之前。”

    击掌声起,王鼎一字一顿地道:“不敢忘约!”

    江平潮虽也有心同往,可他如今已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未来三年都要留在栖凰山向方怀远学习打理盟中事务,只好道:“二位抵达灾区之后,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切勿忘记传书相告!”

    转眼间,众人将要分别,他们虽然相识不长却都一见如故,难免生出了几分怅然不舍,好在他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少不了重聚之时,于是这点离愁也很快散去,最后在新坟前互祝平安,就此离散了。

    鉴慧暂留竹林为新坟诵经,王鼎与李鸣珂忙着回去召集人手收拾行囊,昭衍也借故离开,剩下三人合计了一番,决定先去探望展煜。

    昏迷多日,展煜总算在昨天夜里醒来了。

    他这回是从鬼门关前捡了半条命回来,手臂的伤势尚可恢复,双腿却难以治愈,说不得下半辈子都要与病榻、轮椅为伴,这对展煜而言或许比死更加痛苦。

    按理来说,谁都不应在这个时候将方咏雩的事情告知于他,可展煜的心思何等细致敏锐,醒来不见方咏雩倒还罢了,若今日再见不着人,哪里还能瞒得住他?

    纵观栖凰山上下,此时能将噩耗亲口告诉他的人,也就只有方怀远和穆清了。

    江家兄妹站在院落里等待,穆清于门前僵立了好一会儿,这个在生死关头都不曾眨眼的女子现在竟有些畏惧不前,她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屋里发出了物件砸落在地的响动,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嘶声。

    这声音不大也不清晰,像是咬住了什么东西,只从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残音,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来回割着肉,一下一下让人心疼如绞。

    江烟萝并未刻意去听屋里的动静,江平潮却不知听见了什么,本就苍白的面容上愈加没了血色,手指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连掌心渗出血珠也不自知。

    “哥哥!”

    这时,江烟萝一声呼唤强行拉回了他的神智,江平潮怔怔转过头,眼眶里尽是血丝。

    江烟萝将他的手捧起,一根根掰开指头,用丝帕拭去那些半月形的血痕,轻声道:“流血了,疼吗?”

    “……不疼。”

    “你莫要骗我了。”江烟萝抬起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会不知道疼?”

    江平潮呼吸一滞。

    “哥哥,告诉我,穆姐姐刚才说了什么?”

    江烟萝的声音愈发轻柔,像是缠绕手上的蛛丝,轻易就能将它扯断,偏又黏在皮肉上难舍难离。

    神使鬼差地,江平潮喃喃开口道:“她说……已经向谢掌门请下了云游令,会陪着展大侠遍访江湖名医,哪怕、哪怕去找那隐匿多年的怪医殷无济,一定会把他治好。”

    江烟萝扬起唇角:“倘若展大侠真能康复,着实是一件莫大的喜事呢。”

    “是……”

    江平潮心中愈发苦涩,从未如此觉得自己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满心都是见不得光的妄想。

    他其实是很钦佩展煜的。

    这一代白道弟子里,展煜成名最早,又不似武疯子王鼎那般行事无忌,他武功高强且人品高洁,素来为各派年轻弟子之楷模,江平潮虽有些自傲,倒不至于自负到不敢承认他人强过自己。

    因此,在展煜出事之后,江平潮跟所有人一样为此深感愤怒和惋惜,可在这样激荡的情绪过后,江平潮骇然发现自己心中竟然还有一丝窃喜。

    多么可悲又卑劣啊,枉他身为名门之后,向来自诩侠义,竟会为这样一桩惨祸感到高兴。

    在这段日子里,江平潮不止一次地想道——若是展煜再也好不了了,余生都只能做个不良于行的废人,穆清还会爱他吗?

    这个问题,江平潮敢想不敢问,刚才却被展煜自己问出了口。

    穆清并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人在屏息等待这个答案,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强压着怒意反问道:“你当我是什么样的人?”

    她若爱俏,何愁找不到玉面郎君?

    她若慕强,难道天下无有更强者?

    展煜与穆清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至死不渝的海誓山盟,只有心照不宣的两相知。

    这一刻,江平潮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不是输在什么相逢已晚,更不是什么品貌身家,仅仅输在他不是展煜罢了。

    若在以往,江平潮或许还想去争上一争,可他已经输了武林大会的决战,输掉了方咏雩的性命,又输掉了穆清的心意,他还能拿什么脸面去跟展煜相争?

    江平潮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像一个败军之将,只想要落荒而逃,就在他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耳畔又响起了江烟萝的声音:“穆姐姐与展大侠情深义重,可儿女情长如何能感动上苍?展大侠若能痊愈固然最好,可他若是……都说等闲变却故人心,纵使穆姐姐心意不变,以展大侠的心气如何能忍苟且偷生?我只怕他被炎凉世态磋磨了心性,到了那时,穆姐姐怕是耗去一生韶华换得凄凉了。”

    将要迈出的脚步猛地一顿。

    江烟萝的话就像一碗香气袭人的毒汁,徐徐倾倒在江平潮心里,令他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竟没能意识到此时两人相距少说有三十步之远,声音却是在自己耳边响起的。

    他僵硬地转过身,哑声问道:“阿萝,你说什么?”

    江烟萝走上前来,与他一起回头看向那扇紧闭门扉,道:“我只是觉得,以穆姐姐这般品貌合该拥有旁人艳羡的一切,无论前程或姻缘,她都配得上更好的……哥哥,你说是吗?”

    江平潮浑身一颤,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烟花,霎时间竟有些头晕目眩,也不知自己如何离开了这座院子,更不知道在他走后,江烟萝并未在此久留,顶着愈发淅沥的雨幕走了出去。

    没走出几步,一把伞就遮在了上方,为她遮风挡雨。

    江烟萝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眸,沾了雨珠的嘴唇顿时笑如春晓之花,柔声道:“多谢阿衍哥哥。”

    昭衍绝口不提自己又躲起来听墙根儿的小人行径,目光扫过她腕上的包金玉镯,道:“手艺粗劣,请阿萝包涵一二。”

    “岂敢,阿衍哥哥心灵手巧,我欢喜还不及呢。”江烟萝微微一笑,目光却在伞下阴影中显得有几分深邃幽暗,“不过,这就跟破镜难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一旦破掉了,就算能够修饰遮掩,总也不如从前来得完美无缺。”

    “那倒未必。”

    昭衍将她那只手腕轻轻托起,指尖摩挲过玉镯上栩栩如生的金丝缠枝,意有所指地道:“这世上还有一个道理,叫做‘不破不立’,阿萝认为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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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骋白马,踏浪逐沙。长歌声色宴浮华。霜露结衣风满袖,赌酒折花。
落日洗红霞,老树寒鸦。沉埋旧剑葬胡笳。莫愁英豪无归处,天地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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