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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34 你的亡魂束缚之地(一更)

    人就关在一处无人居住的空院子里。

    那院子看起来废弃很久,院内杂草丛生,和整座宅子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宁修远背着手跨进门槛,跟着古厝往里走,推开缠着蜘蛛网的大门,簌簌落下的灰尘中,铺面而来的都是潮湿发霉的味道。

    宁修远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不管是姬无盐还是古厝,都不该会留这样一处院子荒废在此才是。

    只是,他没问。

    室内昏暗,堆了些桌子凳子之类的杂物,还有些看起来很新的木板,那个刺客被捆着丢在墙角,一身黑色劲装,一张国字脸,一把络腮胡。

    丢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的样子,垂着脑袋看起来还有些憨憨的,身上也没有专业杀手身上那种若有似无的血腥煞气。

    只在眼角染了一抹血迹。

    那是姬无盐的血。

    不仅眼角,还有前襟。只是黑色的布料遮了血的颜色看不出罢了,可彼时宁修远抓着他时候,抓到了,湿漉漉的、黏腻的、甚至还带着温热的血液。

    拖过一旁凳子,随手抖了抖,将凳子上的灰尘抖了大半,想了想到底是没有坐下,只撑着手,问,“说吧,谁派你过来的。”

    “没人派。”对方梗着脖子,不看宁修远,冷冷地嘲讽,“还需要谁派吗?邪教的帽子说扣就扣,太子被刺案草草结案说是我们干的,证据呢?!这些年,我道宗教是欺男霸女了还是为祸乡邻了?只是,天师说了,即便你们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做人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人在做,而天在看。”

    “成,你们是朝廷、是皇室,我们退避就是。燕京城不欢迎我们,我们就离开燕京,东尧国不欢迎我们,我们大不了迁徙去别国,天下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可是!你们竟然得寸进尺地将那么多条人命强加给我们,说是我们道宗教杀的人!太子被刺案,我们避其锋芒,可这些无辜百姓的命,我们担不起!”

    不必盘问,这人自己倒是情绪激动地滔滔不绝,“呵,宁大人,我知你身份尊贵,动不得,我们也无意与宁国公府为敌。冤有头,债有主,罪名是大理寺扣下的,我便只找尤家郡主算账!”

    理直气壮得很,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只是这套言辞未免太过流利了些,倒像是事先预演了好几遍熟读背诵了似的。

    “冤有头债有主……”他勾着嘴冷笑,蓦地抬手就是一掌,拍在本就不是特别结实的旧椅子上,那椅子应声散架,木头砸在地上,砸起一地的尘埃。

    而尘埃起伏里,宁修远的声音冷若冰霜刺骨,“好一个冤有头债有主!连你的债主长什么模样都不认识提什么刀杀什么人!那是尤灵犀吗?提刀之前不会睁大了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那是尤灵犀嘛?!”

    勃然大怒的宁修远,看起来像一头彻底被激怒的猛兽。

    对方一愣,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左右环顾一圈,问,“这里……是哪里?”

    “哪里?”古厝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自始至终只低头听着他的“演讲”,此刻才上前一步,从黯淡的光线里走出来,傍晚的霞光从外面照进来,形成一道亮色的光影。

    他就站在那光里,半张脸沐浴在光里,半张脸隐没在暗处,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矛盾。

    “哪里?”他重复着,轻轻笑了笑,抬头直勾勾看过去,“你的,亡魂束缚之地。”

    对方脸色一白,“我、我就是想杀尤灵犀,我就是想让他尝尝丧女之痛……我,我……”

    他似乎有些六神无主,低着头喃喃,“我杀错人了?”

    “你说你是道宗教余孽,我姑且信着。但是你要说没人指使……我一个字也不信。”凳子碎了,没了撑手的地方,他便背着手上前一步,微微低了头俯视着,“连尤灵犀都不认识,又是怎么知道尤灵犀今日会上山的?”

    “此处虽不是大理寺监牢,没那些个看着骇人的刑具,但想要让你脱一层皮并非难事,甚至,咱们可以试试凌迟之法,想来也是行得通的……不过本官毕竟没有亲自动过手,下手没个轻重,效果没那么好……”

    古厝在旁搭腔,“无妨,陈老医术好,便是你下手重了些,也能救回来。”

    “如此,倒是可以一试。”宁修远笑意森森,灰暗的光线里,那笑泛着冰冷的凉意,仿若时候收割生命的魔鬼,不知何时出现在掌心的匕首,灵活在修长的指尖翻转,那速度极快,眼花缭乱。

    络腮胡看地胆战心惊,悄悄地往后挪了挪,嘴硬地否认,“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人指使,就是我自己气不过,要杀了尤郡主泄愤。至于认错了人,我第一次杀人,难免紧张的……”

    “紧张啊……”宁修远愈发地弯了腰凑近了对方的脸,咧嘴一笑,“对,第一次杀人,是紧张的。这是我第一次凌迟,也紧张……这一紧张吧,手还抖,刀也使不利索,到时候难免多遭些罪,届时你担待些……毕竟,我理解你紧张会认错人,你自然也需要理解我紧张会手抖……是吧?”

    “不……”络腮胡不停地挪着,可身后就是墙壁,根本挪不到哪里去,他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脖子死命地往后仰,想要拉开这距离,“不不不……我不知道……”

    死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死、一遍遍地死,要生不得生,要死不能死……思及此,一瞬间怕地肝胆俱裂,闭着眼咬着牙大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方才还供认不讳,说是自己杀的人,这会儿瞬间改口,说是不知。”古厝站在光影之中,晚霞渐渐褪去,橙暖的光线里,如同蒙了层雾气般的灰。他站在那里,连面容都模糊不清,只声音仍冰凉清晰,“先打一顿吧,能老实些。”

135 宁修远的身手(二更)

    暮色沉沉。

    云层越积越厚,起了风,呼呼地刮过大街小巷,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到了。

    街上的铺子好几家已经关了门落了闩。

    临街二楼的一处窗户内凭窗而立的男子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摇曳的烛火里,在墙上落下可怖的影子,如同鬼魅现于世。他站在窗户的内侧,看着楼下步履匆匆的行人,压着声音问道,“人如今在何处?”

    身后随从低着头,回话刻板又生硬,“三爷带走的,该是去了宁国公府才是。”

    “该?”对方音量渐高,倏地又落,沉沉压着,像是担心被人听出暴露了身份似的,“就是说,你也没有亲眼看到,是吗?”

    “……是……不过,之前已经对好话了,事情断断不会牵扯到您身上。”随从低声劝慰道,“何况,藏了毒……真到了那地步,为了他那瘫痪在床的傻子娘,也绝不会供出您的。”

    “放屁!”对方豁然转身,拂袖之间带落身后桌上茶杯,杯子落地,茶水溅起,“你以为宁修远是什么人?但凡他想要问出来的,就是死人的嘴他也撬得开!之前你们是怎么向我保证的,说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罢了,保证完成任务,如今呢?嗯?任务没完成,人落宁修远手里了!”

    声音都尖锐到破了音,唾沫星子喷到了对方鼻尖,随从双膝跪地,一声不吭。

    窗内绉纱被风吹地猎猎舞动,墙上青面獠牙的影子愈发明明灭灭地渗人,地上一片狼藉。面具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目光落在碎裂的茶盏之上,半晌,稳了稳情绪,才道,“原也没打算他能功成身退,在宁修远面前动手定是逃脱不了的。只是,我原想着他对尤灵犀动了手,大概率是会去大理寺的,进大理寺总比落宁修远手里好一些。”

    对方似乎有几分怀疑,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三爷……属下从未见过他动手。”

    “那你见过席玉和席安动手吗?”

    “……未曾。”

    面具男再一次背过身去,看着云层一点点涌来,像是某座大山压在这一片土地上方,随时都要落下的样子。他说,“我见过。七年前的秋天,在猎场上,皇帝遇袭,就是席安和席玉力敌刺客,救下了皇帝。彼时皇帝身边的多少高手都败下阵来,偏这两人,联手拿下了人头。那一年……宁修远才十三岁,席安席玉也不过十五岁光景。”

    “刺客身死,幕后之人便也查不到了。这件事被皇帝压下,除了我们这些在场的,外头谁也不知道……但在那之后,这朝野上下,便是谁也阻不了宁修远的道了。外头关于他的身手,众说纷纭。有说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有说他比席安和席玉还厉害的……我却觉得真相怎么样都无所谓,毕竟,有那两个人在,宁修远会不会武功又有什么关系?再者,宁修远令人忌惮的……从来都不是身手。”

    “可……经此一事,我才发现,这天下间,有两种人。一种,是宁修远,另一种,是除了宁修远之外的所有人。”

    跪着的手下抬头看去,不知怎地,突然觉得主子这背影,有些寂寥。

    ……

    晚膳过后,下了雨。淅淅沥沥的,不算大。

    姬无盐喝了安神的汤药,沉沉睡着,晚膳便也没吃,子秋在床边守着。古厝和宁修远的晚膳,是心月端进去的。

    小丫头出去的时候,脸色煞白煞白的,腿都打颤,没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干呕声。

    心月只是朝云来了帝都之后买的丫鬟,看着老实用着顺手才提了做亲信,这小丫头何时见过这阵仗,怕是要吓地连连做噩梦了才是。

    宁修远听着,瞥了眼血腥场面制造者古厝,突然有些嫌弃。彼时古厝说的是,先打一顿吧,能老实些,说完,先把人牙打了,抠出了牙缝里的毒药,然后手起鞭落。

    落鞭的位置极其刁钻,动作之狠辣,经验之老道,宁修远不得不怀疑,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手上定是沾了不少人命的。

    啧,所谓斯文禽兽,不过如是。

    看着一地血腥狼藉,和瘫软在地上出气比进气都多的络腮胡男人,宁修远抬手虚虚一拦,瞥了眼古厝,“你这模样……她知道吗?”

    古厝慢条斯理地收了鞭子,闻言,和对方一般无二的一个眼神瞥过去,懒洋洋地,像高贵优雅的猫儿,“既是知己,如何不知?”

    宁修远一噎,有些酸醋从喉咙口蔓延开来,酸地他微微蹙了眉,哦对,他们是知己。而自己,可能顶多算个有几分交情的陌生人?殊不知,他宁修远何时为了陌生人的事情如此亲力亲为任劳任怨……当真不知惜福。

    古厝收了鞭子搁在一旁落了灰的桌子上,一边挽着袖子一边朝络腮胡走去,一边还不忘继续中伤宁修远,“我和你们这些个官宦子弟不同,心眼子贼多,什么事情都喜欢藏着掖着的,着实不够敞亮。”

    ……

    有那么一刻,宁修远很想甩手就走。

    什么刺杀、什么刺客,左右这剑又没刺到自己身上,这刺客也不在自己手里,官府要人也不会找自己要,平白无故地站出来作甚?一个两个都是捂不热的白眼狼,帮着作甚?

    他咬着后牙槽暗暗发誓,这一定是自己最后一次,管这厮的闲事!他冷哼,嗤笑,“是,你敞亮,小心思偷偷摸摸藏地人尽皆知唯独对方不知。”说着,上前对着络腮胡就是一脚,“早些交代了,没时间同你耗着,回府用膳呢!”

    下脚有些重,对方撕心裂肺地咳,咳出一口血来,正好咳在了古厝的袍子上。

    古厝的那张脸,肉眼可见地……黑了。甚至,在暗色的光线里,清晰可见地,他下颌骨骼的动静,咬着牙呢。

    于是,宁三爷低着眉眼,勾着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136 黑袍人(三更)

    本就不是专业的杀手,骨头不算硬。

    即便牙齿缝里的毒药没有被取出来,也不一定有勇气求死,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

    对方让自己办事,承诺即便自己身死,也会帮着照顾母亲、替母亲养老送终。可他其实心里头也清楚,养老是不可能养老的,估摸着会直接送终。

    只是,他们这样受命于人的人,生死何时轮得到自己做主了?

    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流了那么多血,注定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了,可自己到底是有些用处的,兴许还能换母亲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他拿我母亲威胁我……我母亲瘫痪在床,只有我一个儿子,若我死了,大约她是活不下去的……若、若是宁大人愿意将我母亲救出来,找个人照顾她,直至她终老,我、我就告诉你想听的。”

    “你母亲在哪里?”

    “西市后面的寒衣坊……随便找个人,问窦大娘……”

    “好,我应你。”他说。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冗的承诺,只简简单单四个字。络腮胡却似松了一口气般,扯着嘴角笑了笑。

    只是,他没有牙,一笑起来又是一口血沫涌出来。

    宁修远古怪地打量了一眼古厝,有些疑惑,到底是没有问出口,只收回了目光看向络腮胡,“说吧。”

    “我的确是道宗教的人。我是一年半前加入的道宗教,他们说天师是神医,道宗教是上天派来拯救受苦受难的黎明百姓的……咳咳……后者我是不信的,即便真的有神明,神明也不会眷顾我这样的人……但母亲瘫痪多年,即便是旁门左道,我也想试一试。”

    加入一年半,但那位瘫痪在床的母亲仍然瘫痪着,宁修远后退一步,抱着胳膊总结,“由此可见,前者看起来的确像旁门左道。”

    “咳咳……是啊……”他笑,笑地比哭还难看,一边笑,一边咳,“母亲之前只是瘫痪。后来……不仅瘫痪,还傻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连我都不认识,哭着喊着打我、咬我……清醒了看着我的伤口又抱着我哭。”

    古厝突然抬头看了看外头,有些无动于衷地提醒道,“你的时间不多了。挑重点。”

    宁修远又看了他一眼,方才就觉得这厮好像是精准地控制了力道,精准到什么程度呢,弱一分,不解气,重一分,来不及交代遗言。若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这个人……倒是有些本事。

    “好……我说。”络腮胡支了支身子,借着墙壁坐地稍微直了些,“我所知不多,和我联络的那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兴许只是一个手下,又或者,只是一个手下的手下。”

    “都是他来找我,我却不知如何去找他……他第一次来找我是在半年前,后来时不时地找过几回,也没什么大事,也就是让我进山杀杀鹿啊,兔子啊什么的……这是、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就在昨天晚膳后,他来找我,用母亲威胁我……”

    宁修远抱着胳膊不插嘴,只听他说,说到哪是哪。

    古厝却没什么耐心,只在乎自己关心的,“那人叫什么,或者有什么特征?”对方这半年来,杀的是人是兔子,他半点不关心,若是今日这剑刺的真是那郡主,他古厝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旁人生死,与他何干?

    “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从来没说过自己名字……当然,也不可能说……咳、咳咳!”他咳地愈发地厉害,血沫一口一口的涌出来,明显行将就木的状态,“每次出现,他都裹在一件很大很大的黑色斗篷里,那斗篷空荡荡的,那人应该很瘦,很瘦很瘦……咳咳咳!”

    他一手撑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喘了很久才说道,“那人声音很难听,暗哑,却又尖锐,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些了……”

    古厝转身就走,走了一半,指指方才心月端进来的晚膳,“宁大人若是饿了,就快些吃,吃完就离开吧。您晓得的,姬家夜间不待客……至于这个人,你也不必带走了,他活不过今夜,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挑眉,虽然知道这是事实,但就是觉得古厝的样子有些欠揍,“陈老也救不回?”

    “呵……”古厝笑笑,手中提着那根染了血迹和碎肉的鞭子,跨出了门槛,“若非我拦着,第一个弄死他的,就是陈老。陈老吩咐了,若是这人活过今晚,那明日就是我的死期。”

    姬家的小丫头,打小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庄子上的一众老人都将她当亲孙女养着的,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此事若是发生在云州,莫说一个刺客的性命,就是整个云州都要抖三抖。

    ……

    果不其然,古厝离开后不足一炷香的时间,络腮胡就死了。这一点,让宁修远愈发确定,古厝就是算着时辰来的,预留了对方交代事情的时间,交代完,就去死……完全来不及找大夫。

    他死地很安静,其实这一炷香的时间里,大半时间他已经没有意识了。

    宁修远带走了他的尸体,经过验尸才发现,这些鞭子看似只及皮肉,其实早已重创肺腑。

    古厝……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宁修远低估了太多的男人。

    他看着手下连夜递交过来的报告,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小姬府,倒真是卧虎藏龙,藏了一个神医世家的天才,还有一个不明身份的用鞭高手。”

    “什么用鞭高手?”宁修贤推门而入,就听到这么半句。

    “没什么。”宁修远若无其事地将手中报告搁进手边抽屉里,“大哥怎么来了,这个时辰,您该就寝了才是。”

    没好气地在他对面坐了,倒也没注意他方才的举动,斜了一眼,“我倒是想睡啊!可你自己看看你都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这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

137 你弟妹受了伤(一更)

    “既然不睡,就喝杯茶吧,皇帝让人送来的。”说着,推过去了,才漫不经心地问,“最近也没得罪什么人,谁还敢告状去您那边?”

    “没得罪人?”宁修贤冷嗤,“你摸着你自己的良心问问,这话说出来,自己心里头虚不?你不知道大理寺尤封是什么性子是吧,那是个出了名的刺头!若不是我拦着,怕是他就要去宫里告状了。”

    这厮……问自己借人的时候是一副嘴脸,如今告状倒是半点不曾心软,都说这人耿直,如今瞧着,简直不要太机灵圆滑?呵……

    “他想告我啥?”他问,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想着是不是要把席玉调回来了,毕竟,手边骤然少了个人,也着实不大习惯。

    “他说自己去衙门要人无果,对方说是你留下的。便状告你滥用私权扣押刺客……人如今在哪里?”

    “死了。”他说,慢条斯理地喝了杯茶,才补充道,“审完,弄死了。”

    “什么?!”宁修贤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宁修远,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也是有嫌疑的!如今你将人弄死了,便是有人指正你杀人灭口你也百口莫辩!”

    “我知道。”睫毛微垂,覆住了眼瞳,也遮了悉数情绪,“可他该死。”他说,隐隐咬着后牙槽。

    “该死什么该死!宁修远,你不是街边的小混混,出了点事情动不动地就该死该死的,你是宁国公的世子,你是东尧的帝师,这就是你为人师表的样子?”

    宁修贤很少这般说教他。

    宁修贤是家中长子,在宁修远还未出生的那些年,便是当作下一任宁国公来培养的,举手投足比宁修远要成熟稳重得多。

    也是他坚持让贤,觉得宁国公府想要走地更远,就必须交到宁修远手中。

    彼时,国公爷是犹豫的。

    宁修远的一切,来地太简单,几乎就是唾手可得。这是幸事,却也有不好的方面——他很少经历普通人必须要走过的一些弯路,也很少会有失败的机会,所以他鲜少共情,也不会珍惜现有的一切。

    对他而言,众生愚昧。

    只是,人之一生,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哪怕他是个天才。宁国公担心的是,宁修远这样的人,他若是一旦跌倒,可能整个宁国公府都要跟着遭罪……

    登高易跌重。

    那是,宁修贤就下了保证,承诺只要他,就一定好好看着自己这位幺弟,绝对不会让宁修远乱来。

    承诺言犹在耳。

    “四大世家,上官远遁江南,陆家韬光养晦,白家……白家为了避嫌,成了朝中出了名的和事佬、墙头草。”宁修贤捧着茶杯一饮而尽,言语之间积郁已深,他抠着杯身上的描金花纹,连连叹气,“左相势大,六部之中都有他的人,但凡朝堂之上有些风吹草动,他得到消息的速度比皇帝都快。”

    “我虽手握重兵,可文官之事,我一个武将也掺和不进去。你既选了陛下阵营,便是左相首当其中的对手……本该步步小心谨慎不出差错才是,如今你不仅私扣嫌犯,还将人弄死了……宁修远,你说,大理寺之中,会不会有左相的人?”

    晚风猎猎,裹挟着雨水吹进屋子里,打湿了窗纱。

    桌上残烛被风一吹,猛地一颤,差点儿熄灭了去。

    宁修远朝外唤道,“席安,换根蜡烛来。”

    门外衣裳摩擦声起,渐渐远去,宁修远为对面空茶杯里倒满了谁,才抬了眼打量起自己兄长。

    宁家世代忠良,父亲是,大哥是,听说,祖父也是。

    可世代忠良又如何,祖父战死沙场、死后连尸首都没有人送回来,父亲落了一身的病,一入秋每逢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便总夜夜辗转。大哥尚好,主要是这几年天下大势已定,战事皆休,没什么机会领兵出战。可即便如此,母亲也总忧心忡忡,一把年纪了操心了老的,还要操心小的。

    府上佛堂里,日日香火不断,只为祈求国泰民安,宁家这把利刃不必出鞘。

    若国泰民安,利刃自是归鞘。可古语又言,鸟尽而良弓藏,兔死而狗烹,功高……而盖主。

    皇帝如今是信自己,就像大哥所说,四大世家,走的走,退的退,如今能和左相抗衡的,只剩下了宁家,陛下别无选择。

    除此之外,也因为自己够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终究是看起来少了几分城府。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有些太过诛心的问题到底是没有问出口来,只说道,“若是我步步小心毫无差错……左相的确是抓不到我什么把柄了,不过,可能宫里那位就要睡不着了。我总要偶尔表现地鲁莽一些,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可信。”

    宁修贤微微一惊,抬眼看去,“陛下……”

    “大哥。”他唤,微弱的烛火里,他的表情看起来遥远地有些模糊不清,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风大雨疾,你该去睡了。”

    宁修贤一噎,顿时怒起,“你……你要说就说,还有什么话不能同大哥说?说一半,存心不让我睡好?”

    席安取了蜡烛进来,点上了新的。

    室内亮堂了许多,便也照清了宁修远的表情,淡淡的冷,微微的寒,像是覆了层深秋早晨的薄霜。

    只是,再定睛看去,却又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与闲适,他起身将桌上散乱摊开的两本书合了搁在一旁,开始赶人,“你弟妹受了伤,我不放心,得去看着。”

    弟妹?

    姬无盐?

    姬无盐受什么伤?宁修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后山刺客伤人,伤的是……姬无盐?顿时恍然,难怪那小子一身戾气将人弄死了!

    好小子,明明是怒发冲冠为红颜,偏还要说地冠冕堂皇的,什么犯了错皇帝才能更信他……最幼稚的是自己,竟然还信了!

    幼稚!太幼稚了!

    宁修贤气地转身即走,懒得管了,“你惹地烂摊子,自己去收拾!我年纪大了,要睡了!”

    网络异常……终于是传上去了

138 同一处墙角,同一个落脚点(二更)

    风大雨疾,夜路难行。

    宁修贤气鼓鼓地回了院子,抖落身上溅到的雨水,面对着自家夫人的念叨,心里却仍旧担心着宁修远。

    “那小子看着主意大,却总让人不省心……”

    即便撑了伞,这衣裳还是大半都湿了,姜氏替他宽衣,微微蹙起了眉头,“夫君说的是……小叔?”

    “除了他还能是谁,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说话真真假假的,便是我听着也不知道他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彼时黯淡烛火里染了霜寒的表情,如今想来都像是自己眼花了似的,可搁在心里头,又始终不得劲儿,总觉得兴许他最初欲言又止的那些,才是真正的原因。

    伴君如伴虎。

    姜氏劝他,“小叔已至弱冠,不是小孩子了。何况,他位极人臣,聪慧异于常人,想来,即便是他不告诉你,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总是,为你、为这个家好的。”

    “我却宁可他平庸些……世人都说他智多近妖,却不知道……智多……易夭。”

    姜氏搭着外袍的手一颤,袍子自屏风上滑落,她回首低呵,“夫君!小心隔墙有耳……”

    “自己府里,担心什么?何况,此话便是传出去也没什么问题,我不过是担心他罢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宁修贤不以为意,姜氏却不赞同,“夫君君子坦荡磊落,可府上下人若传了出去,免不了有心人断章取义,三人成虎,指不定传到小叔耳中会成什么样子,仔细着些总是没错的。”

    此话也是有理,宁修贤颔首道晓得了,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摇头,“这小子……什么弟妹,八字还没一撇呢!”

    “姬姑娘嘛……”捡起地上的袍子,在屏风上挂了,又取了帕子将打湿的地面擦了擦,亲力亲为地,“姬姑娘看着是个好相处的,母亲也喜欢。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小叔自己喜欢。”

    “嗯……算了,不说他了,闹心!”说着,却仍是门口候着的小厮,“你去膳房那边知会一声,也不知道他今晚何时回来,这雨太大了,让准备些姜汤。”

    小厮颔首下去了,宁修贤越想越烦,摆摆手,“睡了睡了,这时辰也不早了。”

    ……

    同一处墙角,同一个落脚点,宁修远熟门熟路跳进姬府的时候,发现今夜并无白雾。倒是数道气息若有似无地绕着。

    他只作不知,只撑着油纸伞朝着姬无盐的院子去,步履从容间,还不忘吩咐一道光明正大进来的席安,“明儿个一早,就让席玉回来吧。借人的时候一副嘴脸,告状的时候又是另一副嘴脸,呵……这尤封,表面功夫渐长。”

    “兴许……他也意识到了刺客原本的目标是尤郡主,才急了。”

    “那他不也是公报私仇、滥用职权。”说着,抬起的脚步一顿,落回原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男人笑,“古厝兄,好久不见。”

    何其敷衍。

    若是记得没错,距离上一回两人分别,两个时辰还未到。

    笑意微收,声音温柔了许多,“放心不下,她……醒了吗?”

    “还没有。宁大人请回吧。我家姑娘为什么遭此大难,看起来是替了尤郡主……但前儿个尤郡主就来过了,言语之间似是对我家姑娘挺不顺眼的,在那花厅里指桑骂槐了许久,大抵是觉得,您和我家姑娘走地近了些。是以,我倒是也怀疑,这件事里到底有没有尤郡主自己的手笔……兴许,本就是自导自演呢?”

    雨愈发地大了。

    天地间都是哗啦啦地下雨声。彼时绕在身上的几缕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宁修远确定上一回来,并没有感受到那些人,他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今日没有白雾。

    古厝的话,他也想过。

    刺客所言,大抵是真的,但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知道他们此行的人,都有嫌疑。

    包括尤灵犀。

    帝都里长大的郡主,浸淫在权势的中心,就绝不可能是真的不谙世事。

    不过是尚未触及到自己的利益罢了。

    紧了紧手中伞柄,对于对方的冷嘲热讽并没有生气,宁修远沉声保证道,“这件事的真相,我一定会查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们就不要管了……在这燕京城里,能少得罪些人就少得罪些吧,不然,无盐和你都会步步维艰。”

    古厝倒是真的承了情,“如此……那就先谢过宁大人了。只是,今日夜深,大人既来看过,便回去吧。不然,明日关于我家姑娘和宁大人的传闻,便要愈发难听了。”

    整个姬家井然有序,看来的确是没什么大问题,加之陈老在,姬无盐的伤势不过就是时间问题。只是,既然来了,总要看一眼才好,“就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到底是带着人去了。

    如此天气,多番周折来来去去的,也是不容易。

    宁修远也说到做到,说看过就走,便真的只是看了眼,见她气息平和,气色也好了些,就真的走了。

    即便如此,回到宁国公府,也只来得及沐浴更衣,就又匆匆出门上朝去了。

    清晨,雨势未歇。

    一场秋雨一场寒。

    前几日还带着几分暑意,今日一早就只觉得凉风阵阵,吹得人脖颈子都冷。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大多匆匆擦肩而过,低着头,也不管相不相识,皆错身而过。

    即便如此,关于宁三爷和姬无盐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仍然传开了。

    这次和之前不同。

    之前多少有些捕风捉影的味道,更多的只是津津乐道于茶余饭后的八卦罢了,猜想,臆测,都没有关系,闲着也是闲着嘛,毕竟去茶楼听戏还要付银子,这个却不用。

    这次却是实打实的了,证据确凿,人证物证皆全。

    据说两人相携出游,清晨出门,至晚方归,出去是分开出去的,回来却是同一辆马车——当然,传闻还有很多添油加醋的香艳情节,譬如,这姑娘是被抱下马车的。

    “哟哦……”

139 谣言四起(一更)

    传闻已成沸腾之势。

    茶楼酒肆里,说的都是宁家三爷,说完了和姬无盐的那点真真假假的传闻,就开始说宁三爷的成名史,甚至一路追溯到了宁修远开裆裤时期。

    宁家三爷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神,神之高远,凡夫俗子只可远观。要是搁在以往,便是再给那些说书先生十个胆子,他们也是断断不敢拿宁修远的事情出来说的。

    可今次却不同。

    所有人都在说,机会难得,毕竟……法不责众。

    至于姬无盐,即便她是风尘居风头正盛的琴师,但也只是一个琴师,在宁国公府面前实在不起眼,顶多就是作为故事里被人艳羡、嫉妒的对象,让曾经连念头不敢起的姑娘们,突然衍生出一种“我也可以”的期许来。

    姬家。

    姬无盐是翌日辰时末醒的,被哭醒的。

    她喝的药里,放了许多安神的药材,睡上一整日不是什么问题。偏寂风偷偷摸摸来看了好几回,见姬无盐都没醒,愈发地急了,扒在床边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子秋也不在,没人拦着,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

    睡地昏昏沉沉的姬无盐只觉得耳边像是无数只苍蝇绕着飞,嗡嗡地,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就看到这孩子抓着被角擦鼻涕……刚刚醒来的姑娘,差点又给气地背过气去。

    她拽拽被子,声音有些暗哑,“去找古厝哥哥过来。”

    小孩子还在哭,听到声音看过来的表情还有些讷讷的,像灵魂出窍,他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被子往外走,走了几步,脚步一顿,猛地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扑向姬无盐,“姑娘!你醒啦!你终于醒啦!”

    眼看着就要撞上姬无盐的伤口,一道鞭子穿过珠帘倏地卷来,卷起寂风往外头一扯,衣领子就落在了古厝手中,“不知道你家姑娘伤了肩膀?你这么扑过去是想她继续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珠帘丁零当啷地,归于平静。双脚离了地面的孩子垂头丧气地,“不想。”

    “不想就老老实实的。我一听子秋说你在这里,就寻思着你小子没轻没重的,指不定惹出什么事来呢。要我晚来一步你撞上去了,你看我这么罚你……”说着,将人往地上一搁,跨步进去,音色骤变,温柔极了,“醒了?还疼吗?”

    “还成。”姬无盐偏头看他,“正要去找你……外面如何了?”

    “去找陈爷爷,说姑娘醒了。”古厝拍拍寂风脑袋,看着他跑着出了门,才倒了杯温水走到床边,敛眉看她,语气有些不善,“天没塌。”

    明显带着情绪的。

    动作却轻柔,小心翼翼地扶着姬无盐靠着软枕坐起了些,才将温水搁在她手里,言语却仍似刀子似的,“如今倒是能耐了。怼着剑都能往上冲,觉得自个儿机灵,能避开要害死不了是吧?那怎么就擦着肩胛骨过去了呢?”

    难怪那么疼……她捧着温水一点一点的抿,同小鸡啄米似的,一边抿,一边抬眼看古厝,一眼,又一眼,偷偷的,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你知道的……当时我躲不开,若是躲开了,寂风肯定首当其冲,我……我总不能不管他。”

    “你的武功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又偷偷抬了眼看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卖乖,“狗说,它没学到。”

    “上、官、宁!”

    得,这是真生气了。姬无盐收了所有讨巧卖乖的表情,双手捧着茶杯缓缓地搁在被褥上,她眉眼微敛,没看古厝,“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暴露自己的武功。我只是一个琴师,琴技卓绝的琴师,大抵从懂事开始,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练琴了……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去学武功呢?”

    “古厝,你自己想想,若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甚至连活下去这件事都格外艰难、捉襟见肘的姑娘家,若说学弹琴,是为了谋生,那学武呢?又是为了什么?都要花大量的时间才能练成的事情……不可疑吗?”

    “李奕维可不是什么干净的人。沈洛歆第一次被追杀,遇到你的那一次,对方口中的郡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古厝点点头,但眉头仍皱着,格外拧巴的样子。

    “瀛州年年水患,朝廷年年拨款,款项下拨后,工部侍郎抽走第一层油水,孝敬东宫和左相府。可是古厝,作为工部尚书的白大人,真的对此完全不知情吗?你……信吗?”

    不信。

    他知道她想说的是,那天在场的人,没一个是简单的,包括公认心无城府的白行。

    他接过她手中凉了的杯子,又到了温的,才问,“你连白家也不信?老夫人曾说,那是她的故人。”

    “人心易变。”她说,抬了眼看他,眼底泼墨般的浓黑,“所以古厝,我不能露馅,我不能让自己身上拥有足矣惹人怀疑的矛盾。一个普通琴师就应该不会武功。”

    沉默半晌,他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不管如何,如今这伤都已经在你身上了,很不巧,伤地比你以为的要严重。这段时日,便好生养着吧,不要上蹿下跳地折腾了。”

    “哦……”她应,格外乖巧,却又坚持,“那外头到底如何了?”

    就知道这丫头的乖巧都是装的,如今连装都不愿意多装一会儿了,他冷嗤,仍然坚持,“都说了,天没塌。”

    “天塌不塌的,我倒是不关心,反正有你顶着。只是……”她侧目看他,嘻嘻一笑,“你总不好见着我因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谣言,真的一顶小轿进了宁国公府的偏门……为妾吧?”

    话音落,古厝脸色一黑,想也不想地就吼道,“他宁修远想得美!”

    “我也觉得。”她轻笑着颔首,“所以……你总要让我解决了这件事才是……这件事交给你,总不合适的。说起来,也是朝云太轻信了人,太良善,见不得苦孩子。”

    言语间,似夹着冬日凉风。

140 心月与纤月(二更)

    古厝一直都知道,姬无盐永远有办法说服自己,即便,用来说服自己的那些理由,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格外的,牵强附会。

    可,自己就是拒绝不了。

    就像那年,她说要放纸鸢,还要放自己亲手做的纸鸢。

    知她是故意为难,却还是找了云州有名的纸鸢师傅学了好几日,连自己都不知道做坏了多少个纸鸢,那老师傅连连摇头,最后在一锭金子下,格外含蓄的表示,学本事也要讲究天赋的……可见,自己到底是没有天赋。

    最后那纸鸢,仍然是买的,就买的那个老师傅的。

    心月在廊下跪着了,淅淅沥沥地雨还没停,打在她的眉眼上,额间的碎发贴在脑门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只是,这个格外内向的小丫头,此刻沉默着跪在细雨里的样子,隐约间有些倔强和执拗。

    姬无盐躺在软塌上,脸色仍苍白,身下垫了绵软的被子和软枕,药碗搁在一旁,还剩一两口,凉了。

    药味仍重。

    她皱着眉头,将药碗推远了些,示意子秋拿走,子秋不为所动,“姑娘,陈老交代了,一滴都不能剩。”姑娘喝药每次都是这样,总要剩几口,这习惯怎么纠都纠正不好,她提醒姬无盐,“陈老这次真的是吓到了,他说为了让姑娘长长记性,所以,多放了许多黄连。”

    昨日放了不少安神药,今天放黄连……真是真没把自己当伤患啊。姬无盐摸摸鼻子,凶巴巴地翻眼皮,“蜜饯呢。没说不让吃吧?”

    “这倒是没说,奴婢这就去拿。”说着,转身进了屋。

    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一小碟蜜饯,姬无盐拿了两颗,一颗先吃了,才端起一旁凉透的药碗仰头闷了,又含了一个蜜饯,皱着眉头摆摆手,“端走端走,赶紧端走!”

    子秋伸手替姬无盐掖好了被角,端着碗拉着寂风走了。

    姬无盐这才看向廊下跪着的人,没让起,只懒洋洋地问,“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跪这里吗?”

    心月摇摇头,声音很轻,言辞温柔,“奴婢不知。只是姑娘要罚奴婢,那一定是奴婢有哪里伺候地不好的地方。还请姑娘明示。”

    “何时跟地朝云?”姬无盐问她。

    朝云是外祖母选好的下一任的姬家管事,此行来燕京城算是对她的最后一个考验。印象里,这次朝云过来,并没有带任何一个人。

    她低声说道,“快半年了。”

    雨虽不大,可小丫头跪地久了,脸上湿漉漉的失了血色,表情都有些僵硬。姬无盐打量着她,言语温和,“你来伺候我,她是如何交代的你?说与我听听看。”

    “姑姑……”对方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喉咙里似是涌动了下,才说,“姑姑交代,除了姑娘吩咐的,其他的……莫看、莫听、莫说……”

    “那你呢?如何做的?”

    她沉默,没说话,半晌,有些倔强地微微抬了下颌,眼神却仍落在距离自己最近的那级台阶之上,捏着拳头,“姬家那么多人,姑娘怎么就觉得是奴婢所为呢?若姑娘只是为了找个理由罚奴婢的话,奴婢认了便是……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丫头握着拳,倒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

    “呵……”姬无盐看着对方自己给自己鼓气的样子,一时间也觉得有些有趣,小丫头看起来不坏,“上后山的事情,其实也算是我设的一个局。为你设的局,这件事除了上山的几个人,就只有你知晓。或者你来告诉我,是谁呢,子秋?岑砚?古厝?还是寂风?或者说……我自己?”

    小丫头没说话。

    “心月,但凡有一丝可能,我都不想怀疑你……你是朝云送来我这的人,也是她觉得可信的人,我也不想因为你们两个,让我和她之间产生嫌隙,这多少有些不值得。所以今日的事情,她不会知道。”姬无盐说着,抬手轻轻摸了摸左肩,侧了侧许久未动有些发麻的身子。

    古厝上前帮她。

    心月偷偷抬了眼看着,问,“那……那纤月呢?姑娘为何不怀疑她?”

    调整了一下姿势,躺着舒坦了些,姬无盐也不遮着掩着,“她自然有她自己要应对的局,只是……外头所传,和她听到的截然不同。”

    她终于急了,声音都高了,“那、那也不一定就是奴婢呀!就算不是子秋他们,也可能是宁三爷身边的人啊!凭什么就一定认定是奴婢呢?”

    姬无盐看着她,眼神都悲悯,她似是叹了口气,提醒她,“可……前后两次搬弄是非的传闻里,唯一都知晓的,只有你呀,心月……何况,你瞧,事到如今,你也只以为后山之行是我和宁三爷同行,却不知道,还有其他人。心月,这世间诸事,总有前因后果,总有蛛丝马迹。何况……你不善于骗人,你知道吗?”

    近乎于温柔的语气,入耳都觉得心颤。

    “奴婢……”心月张了张嘴,脸上的雨水流进了嘴里,她尽数咽下,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害怕,身子都有些打颤,声音也颤,“不是奴婢……那些话,不是奴婢说的……奴婢没想这样……”

    毕竟是小丫头,根本经不得吓。

    只在雨中跪了这一会儿,曾经牙婆子用来吓唬她们的那些话就已经在脑中老老实实过了一遍,自己都将自己吓到了,这会儿听着姬无盐近乎于“苦口婆心”的规劝,竟衍生出一种委屈的情绪来。

    “纤月说,我们来伺候姑娘,姑姑说着是顶顶要紧的事情,其实就是明升暗贬罢了……毕竟,风尘居还有露脸之日,指不定被一些小富商看中,抬了做妾。运气好一些的,做了正经夫人也是有的。”

    “那日,尤郡主过来,纤月和奴婢正是端茶递水的那个,郡主说到这宅子的时候,我们还未远离,都是听见的。回去没多久,纤月就唉声叹气地,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141 原是杆枪(三更)

    在场三人,两个都是人精,这话听着便多少猜到了故事的走向。

    纤月唉声叹气了小半宿,不说自己的心思,只说自家姑娘命苦,明明该是惊才绝艳的人,如今被一个看起来处处不如她的尤郡主蹬鼻子上脸地指着鼻子要挟,想想都憋屈。

    于是,两个小丫鬟,半夜不睡觉,替姬无盐“感同身受”。

    根据心月交代,一直到三更天已过,纤月才“突然”想到一个法子,就是将自家姑娘和宁国公府三爷“关系不错”的消息放出去,如此舆论之下,尤郡主也不敢乱来才是,何况,若此事能成,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日子不也好过些?

    言毕,姬无盐饶有兴趣地勾了勾嘴角,同古厝对视一眼,轻笑,“倒是个……机灵的丫鬟。只是,既是她想出来的主意,平日里也是她负责出门采买的事情,为何这事情又是你去传的?”

    “这几日,都是奴婢出门采买的。纤月、纤月……”她快速地抬头看了眼古厝,又瞬间低了头,下巴都能抵上前胸了,声音也似蚊子似的,“纤月葵水来了……肚子闹得厉害。我瞧着她难受,便应了这事。”

    “原是杆枪……”姬无盐抿着嘴,似笑非笑地,“你同纤月认识多久了?”

    “就、就……半年不到,奴婢和她是一道进的风尘居,原本不是一个牙婆子手下的。她比奴婢机灵,长地也好,自然讨人喜欢,之前听说是伺候过大户人家的……不似奴婢,什么都做不好。”

    小丫头垂着脑袋,加之淋了雨,看起来格外的可怜。姬无盐笑笑,“她是不是还挺照顾你的,也同你说了不少之前在‘大户人家’的经历,还向你传授了不少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需要的眼力见?”

    “是……是。”

    “呵……”姬无盐摇头失笑,提醒对方,“那你想过没有,她心心念念地想要进宁国公府为奴为婢,那为什么当初又会从大户人家出来了呢?是这门户不够大?那为什么没有往更大的门户去,而是来了风尘居呢……”

    对方看来,眼神有些呆,似乎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倒真是个傻丫头,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了。也难怪被人当枪使。

    不过本性不坏,让在雨里跪了这么久,脸上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满、不甘的情绪,也算热心肠。

    姬无盐转首吩咐古厝,“这两日,你抽空去问问朝云,这纤月之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

    “成,我送你进去休息后就过去跑一趟,正好,风尘居歇业呢,不如让她过来照顾你几日,子秋一个人我不放心……寂风那小子没轻没重的。”

    原想说无碍的,只想起醒来是看到寂风抓着自己的被褥擦鼻涕,顿时眉头就拧在了一起,想了想,到底是说道,“不必麻烦朝云了,这两日先丢陈老那,待沈洛歆回来,让她带着。”

    前几日说是要出趟门,她没说,自己也没问,想着时间应该也不会太久才是,应付一下那小孩子应该不成问题才是。

    古厝应了。

    “心月。”姬无盐目光落在下面眼神都没乱瞟的小丫头身上,唤道,“按说,我本该将你送回朝云那,如何处置让她来评判。但我瞧着你也是个本分的,我这边也的确需要个洒扫庭院的丫鬟。只是,我且同你说好了,我这里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跟着我,也注定当不了大户人家的丫鬟,留不留的,你且自己想好。”

    “奴婢……”

    话刚出口,又被姬无盐拦了,躺在软塌里的姑娘,即便面上少了几分血色,看起来也疲惫,气势却端地足,颇有些御下的锐利,“你别急着回我,好好想一想。若是离去,我不为难你,权当全了这几日的主仆情分,若是留下,那就将朝云对你的嘱咐,好好地刻在心上,别给我惹事。否则……下一回,你就是横着出我的大门也没人敢管。”

    心头微微一颤。

    像是绣花的针戳了指尖,十指连心,连着心头一紧,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冒出了浑圆的血珠来。

    她低声应了,“是……”心中已有决断。

    “奴婢、奴婢愿意留下的。”

    她还有些瑟缩,有些畏惧,却并没有半分迟疑。抬了抬下巴,视线却向下,半晌,捏了拳头,强迫着自己对上姬无盐的视线,再一次重申,“姑娘,奴婢愿意留下的。往后,奴婢绝对不会再说姑娘一句是非来。”

    姬无盐没什么表情地摆摆手,“退下吧。今日休息一天,自己熬些姜汤喝了,若是染了风寒,就去陈老那边拿些祛寒的药。”

    “是。”她应声退下。

    人走了,古厝看了眼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姬无盐,犹豫片刻,罕见地咳了咳,有些不自然地建议,“我……我抱你进去?瞧着你自己走,磨磨唧唧的,怪难受的。”

    姬无盐挑眉看去。

    古厝倏地偏了头,看似镇定,实际上早已心跳如擂,偏还要强自镇定地解释,“快些去躺着,被陈老见到了,又要唠叨,昨儿个说地我耳朵都疼……”

    话音未落,还有许多欲盖弥彰的理由还没找好,姬无盐朝着他抬了抬一条胳膊,斜睨他一眼,“我就是伤了肩膀,又不是伤了腿,你扶我起来,我自己能走,飞都不是问题……你们非要把我当伤残人士,自己磨磨唧唧还怪我……”

    如擂的心跳瞬间偃旗息鼓。

    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堵地人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但转念一想,这丫头就是如此,什么事情上都挺聪明的,偏这种事上,迟钝非常,也从来不似别的姑娘家扭扭捏捏的,倒像江湖儿女般的飒爽不拘小节。

    自己……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到底是搀着她进去了,还是用格外“磨磨唧唧”地速度。

    伺候好了伤患,又倒了杯热水搁在她床头的小几上,将诸多注意事项耳提面命了一番,才出门去风尘居走一趟。

142 伺候过太子妃(一更)

    纤月的情况和心月所说的大致相同,只是多了一些更加细节的内容。

    譬如,纤月之前的确是在大户人家干的活,只是整日里花枝招展的,小心思实在太过于明显了些,惹了当家主母不喜,才又被发卖到了牙婆子那。

    来了风尘居之后,朝云也观察过一段时间,瞧着她似是收敛了性子,为人灵活很会察言观色,差事办地也好看,这才留在了自己身边用着。

    姬无盐听了,没说话,只摆了摆手。

    当天夜间,心月就没看到纤月回屋睡觉,第二日一早,朝云姑姑就带了个牙婆子过来了,身后跟着垂头丧气的纤月。

    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庆幸更多,还是后怕更多。

    姑娘彼时同自己说的是,顾念着和姑姑的几分情分,不愿意为了她们俩上了和姑姑的和气。如今看来……只是场面话罢了。

    该发卖的时候显然是毫不犹豫的。

    牙婆子站在门口冷眼看着,一张脸拉地老长。她阻了心月出门的路,便只能有些尴尬地站在角落里。纤月显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站在那边瞧热闹,一张脸咬牙切齿到面目狰狞,一字一句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心月……你等着!你高发我……你迟早会跟我一样的!”

    发着狠,那些话像是指甲刮过紧绷的琴弦,入耳都觉得牙酸。

    心月没有解释,她知道解释没有用的。

    甚至……她也不是很想解释清楚。

    话是她传的,事情也是她做的,变成今日这样,其实她自己也脱不开干系,若是搁在以往,无论如何也是要求情的。哪怕最终两个人一起被发卖,也好过只有自己留在这里,总觉得像背弃信义了般。

    可经此一夜,她多少也想明白了姑娘那句“原是杆枪”的感慨到底是何意思了……若是纤月自始至终同自己一起行事,那么即便发卖她也认了,可……在最初,那人先背了信弃了义,不是吗?

    于是她沉默。

    一张并不出色的容颜,因着这一刻的沉默,隐约泛起一种失望的灰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冲着那牙婆子点点头,正色告诉对方,“奴婢要去姑娘院中侍奉了,您请让让。”

    换作以往,她是如何也不敢的。

    捏着拳头从牙婆子让出的身位走了出去,身后传来对方的呵斥,“快些收拾,老身还要去别家呢!哪能一整日都耗在你身上?要我说呀,这丫头就是心不天高,伺候过大户人家怎么了?我那老伙计,还伺候过太子妃呢,如今怎么样?如今还不是看人脸色?”

    “这人呀……伺候过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识时务!”

    牙婆子絮絮叨叨地兀自说着,沉浸在说教带来的成就感来,说着,谄媚一笑,转首问朝云,“朝云姑姑,你说老婆子说得对不啦?”

    朝云没应。

    耳畔似有雷声轰鸣,嗡嗡嗡的,心跳地比什么时候都快,都已经到嗓子眼了,面上却不敢有任何端倪泄露出来,半晌,才稳了心神,有些尴尬地笑着,“是……王婆您在这一块,可是各种翘楚,带出来的姑娘自是极好的。如今这丫头闹出了这档子事,却也不会耽误了咱们之间的往来。”

    被唤作“王婆”的牙婆子搓着手笑,很是谄媚,“是是是,朝云姑娘最是通情达理。”

    方才还是“朝云姑姑”,这会儿就变成“朝云姑娘”了,可见亲厚了不少。

    “是这样的,王婆。

    朝云斟酌着说道,“前几日便想着要找你,正巧,我风尘居歇业了,这事儿便也耽搁下来了。只是,今日既见着了,那我便提前说了吧,你那边呢,帮我找两个丫鬟,机灵些的,倒也不必太机灵……”说着,看了眼纤月。

    王婆频频颔首道晓得了。

    纤月收拾好了东西,木着一张脸低着头候在一旁。

    王婆斜斜扫了她一眼,满眼的嫌弃,像经她们手出去的丫鬟,短时间内出了事情,自己的声誉也是受损的,自然连带着生意也会受损,如此,自然是不待见她。

    “这丫头我就带回去了。”王婆赔着笑,“朝云姑娘的事情,我自是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上的,这两日我就挑几个手里边最好的丫头,过去给你瞧瞧。”

    朝云跟着往外走,还有些欲言又止地,压低了声音问,“不知……你那还有没有年纪大一些的,嬷嬷?为人勤快的,见过些场面的,懂规矩的。你知道,咱们无盐姑娘经此一事呀,多少对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不大待见,那俩丫鬟呢,是我自己要在身边的,这嬷嬷呢,是我请来照顾无盐的。”

    一般牙婆子手里是没有上了年纪的嬷嬷的。

    小丫鬟熬成婆,通常已经跳出我为鱼肉的食物链,和主子的关系也多多少少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利益带,若是真的犯了不能原谅的大错,也绝对不会用发卖这样的手段。

    果然,王婆摆摆手,“嗨,朝云姑娘说的是什么话,这年头我们手里哪有嬷嬷卖的,谁要呀!再者,若是那些个采买洗衣的婆子,也都是有家有口自己寻上门找的差事,是没有卖身契的,您说的可是这种?”

    心道,自己哪知道那位是哪种?当下也只打听着,“那……这样的可有?”

    “有定然是没有的。我们手里头都是有卖身契的丫鬟。不过……倒是可以帮你留心留心,牵牵线……哦,您还别说,方才我说的那个老伙计,倒是符合姑娘的要求。”

    上道!

    心中瞬间一轻,脸上的笑容都轻快了几分,只是仍故作犹豫着,“真的?可若是好好的,怎地就从那、那大户人家出来了呢?那地方可不比咱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啊,月例可高许多呢。”

    说着,凑到了对方耳边,声音压得低低地,“王婆你可别为了几个银钱糊弄我,这后头可不就跟着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若是再出这样的事情,我可就得找你赔钱了啊!”

143 钱嬷嬷(二更)

    “不会不会!您将我王婆当成什么人啦!这就是个例外……例外!”王婆也偏了头,俩人窃窃私语着,“再说,这丫头片子说的大户人家,说到底,也就是个富商家,能和那地方比?出来……哎,我老实同你交代了吧,太子妃那事儿……可不简单呢!”

    声音压地很低很低,几乎就卡在喉咙口里。

    朝云胸腔狠狠一跳,痛地表情都艰难,四下环顾了一圈,见纤月落在身后两三步,该是听不到的距离,才胳膊肘撞撞王婆,“你不要命啦!这话都敢乱说?”

    王婆说完,其实也后悔了。

    只是如今既说了出来,便也只讪讪笑着,“这不,您朝云姑娘是什么人,老婆子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您呀对吧?最重要的是,您既开了这口,我便向你推荐了这人,人是绝对的好人,能干、少言寡语,绝不会搬弄是非惹是生非,这一点,老婆子我打包票!”

    少言寡语?少言寡语的话还能对着旁人扯太子妃的事情?朝云心中腹诽,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依着姑娘的性子,总是要收的。她面似犹豫,“这……”

    王婆也不催,也不强推,只套着近乎,“情况就是那个情况,您若觉得能接受,赶明儿我就带人过来给您瞧着,合适就留下,我也不同您收钱,您该给她多少月例银子自个儿同她说,我就是个……牵线的。主要是这丫头片子的事情,我多少有些歉疚,若是能促成了这事,也算是帮您解决了一个麻烦,毕竟,我们这样的牙婆子手里,都是没有嬷嬷的,您急着要,一下子也难找,是不?”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朝云叹气,“你是不知道,我们这样的管事,表面上看着风光。实际上也就是个伺候人的,这不,人姑娘呼声高,架子就难免大了,之前要丫鬟,如今嫌弃丫鬟事多,嘴不牢靠,又要嬷嬷……你瞧,自始至终连个面都没露……对她来说是嘴皮子一开一合的事情,对咱们来说,那就是跑断腿愁白头的事儿呀!”

    “哈哈,可不就这么说嘛!”王婆哈哈笑着,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知音似的,“老婆子跟你讲,你家这位还是好的,那些个大户人家的才烦呢,要样貌好看的,说不想日日对着个丑八怪,可又担心样貌好看的被自家男人看去抬了做妾同自己争宠;要机灵的,又怕太机灵了心思太多太活爱惹事……哎,我们也难……都难!”

    “是呢是呢。所以嬷嬷的事,你帮我多操心些……那位嬷嬷如何称呼?”

    “夫家姓钱,赵钱孙李的钱。”

    “夫家也在这城中?”

    “哎,几年前的事情了。也是个苦命的,之前便是在一处当差,还是个管事呢,月例也多,虽是伺候人的活,日子过地也算有声有色。”王婆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了,几乎是将朝云当成了拜把子的女儿似的,“谁知,命苦。一日回来,只说浑身冷,夜间就发了热,第二天人就没了……”

    “造化弄人啊……”朝云又叹了口气,继续打听,“那……可有孩子?”

    “倒是有一个,不过一直在外求学,两三年回来一次探探亲,也快十八九岁的年纪了,上回见还是去年,想着劝他留在燕京城,说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家成个亲,可那孩子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说什么也不肯。”

    “这不……又一年多未见了,你说说看,这孩子有了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哎。”

    “如此说来,也的确是个命苦的。”朝云淡淡颔首,“这两日,你瞧着你什么时候得了空,带过来看看,左右我都是空着的……那孩子,在外求什么学问呢,还有这燕京城里没有的学问?”

    “嗨!谁知道呢!”王婆摆摆手,似乎不大喜欢这个话题,“不说了不说了,说他作甚,左右不是咱们自己的娃。这么着吧,明日……明日一早我带人过来,是……是去风尘居呢,还是来这?”

    大门就在眼前了,此事还要同姬无盐说一声才是,她顿了顿脚步,“先送去我那吧,然后我带着一块过来……此事还要同无盐说一声。王婆,我就……送到这里了?”

    王婆也是个爽快人,经过了这一路的“感情联络”,此刻只觉得愈发亲厚地像是他乡遇故知似的,连连摆手,“去吧去吧,你也忒麻烦了些,有事你就直接去呗,还送到这里,咱们俩还讲这许多个虚礼!生分了!”

    朝云颔首,赔着笑,“是是是……生分了,这不是同你投缘,这一路说着说着给忘了嘛!王婆,走好哈!”

    “走了走了!”王婆道了别,拉着脸拽过落后好几步的纤月,“磨磨唧唧的,瞧着你这什么表情,死了爹还是死了娘?要是当着前来相看的夫人们的面也这样,你看我不打死你!”

    真真变脸一般,前一刻还哈哈笑着,下一刻就咬着牙低声呵斥,一边呵斥,一边还掐着小丫头的胳膊,扭了扭。

    胳膊吃痛,但纤月眉头都没皱一下。

    若是皱了,只会更痛,这些,她都经历过的。

    ==

    朝云看着对方一边掐着丫鬟,一边频频回头笑着的样子,摆摆手,目送着对方上了马车离开。才缓缓地低了头,眼底,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如海浪席卷而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谁能想到,只是料理一个惹事的丫鬟,竟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一个消息……姑娘等了多久,暗中多少人四下打听有没有当时崇仁殿中生还的下人,可一次次的失望,终于浇灭了本就颤颤巍巍亟待熄灭的火苗。

    钱嬷嬷……既知晓了当时内幕,又是如何活着离开东宫的?

    她握了握拳头,转身欲走。余光里却瞥见门口马车缓缓停下,挂着“平阳”二字。

    竟然是平阳郡王府的?意外之下,提了衣摆上前相迎。

144 眼泪鼻涕哒哒滴(三更)

    李奕维也惊讶于在这里遇到朝云,“姑姑为何在此?”

    问完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子问题,“是了,一时间都快忘记,无盐姑娘是风尘居的琴师了。无盐姑娘受了伤,姑姑定是要来探望探望的……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两人一道往里走,朝云稍稍落后半步,“也是才来,还未过去呢。郡王……百忙之中能来,也是那丫头的福气。”

    “姑姑客套了,您带路吧。”李奕维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身后小厮提着大盒小盒地紧步跟上。

    因着是朝云亲自迎的人,门房还未去通报,人就进了府了,朝云随手拉了个下人,让人去通报了。

    到了院子的时候,正见着子秋抱着一盆水出来,眼睛红红的,见了朝云“哇”地一声哭了,跌跌撞撞地抱着那盆水冲过来,“姑姑、姑姑,姑娘的伤口又裂开了。”

    跌跌撞撞间,溅出来的水带着浅浅的血色,盆中一块沾血的帕子上,还有血色逐渐晕染开来。

    李奕维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了?!”

    “我家姑娘本来血已经止住了,这睡了两日,今早醒的。结果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丫头,嘴碎,将外头传地那些有辱名节的话同姑娘说了,姑娘一气之下就要起身去找宁三爷,谁也拦不住,这不……就、就又裂开了。”

    “这孩子……就是心实!”朝云连连叹气,“若是换了旁人,能和三爷扯上关系,便是做梦都要笑醒。她倒好,上回就哭着说要以死明志……如今人如何了?”

    李奕维当先一步就要进去,“本王进去看看。”

    “不行不行!”子秋一边哭一边拦,“如今大夫在里头帮姑娘止血包扎呢,郡王您不能进去……”

    “这……”李奕维有些犹豫。

    他过来就是想看看姬无盐的伤势如何。

    虽然大理寺上呈父皇的说法是,刺客被宁修远动用死刑,死了。可李奕维却是看着刺客被姬无盐身边的人带着回的姬家,宋元青那边就是他暗中通知的,可并没有将人带出来。

    如此看来,就算是死,那刺客也是死在了姬家……滥用私刑、杀人灭口,什么可能都有,甚至,这出戏,可能就是姬无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为了……宁修远,或者……自己?

    “不若……让本王带来的大夫进去瞧瞧吧,他的医术,便是父皇都称赞有加,一直想着招进太医院去呢。”

    “不行不行,姑娘之前就交代了,除了咱们自己这里的女医官,谁都不能进去。”子秋的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似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难为她一边抽抽噎噎地一边还能说个囫囵话,“郡王,您不能为难奴婢,奴婢就是个当差的。若是今日放了任何人进去,姑娘醒来,定是要发卖了奴婢的……”

    “而且,我家姑娘最是重名节,之前那些风言风语就已经气地说要去死了算了,若是醒来后知道、知道这位大夫看了……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呢!”

    小丫头眼泪鼻涕哒哒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怎么欺负她了呢。李奕维微微蹙眉,明哲保身证清白似的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虽然有心去看看伤势,探探情况,可人丫头都哭成这个德行了,自己若是强闯……何况,朝云也在,这女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颇有手腕,自己若这时候得罪了她的摇钱树……多少有些不划算。

    罢了……来地不是时候。

    “虽然本王有心相帮,却也不能强人所难。”他叹了口气,指指小厮手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盒子,道,“小小心意。这些总能收下吧?若是之后觉得为难的、用得上本王的,虽是差人来寻我就是。待你家姑娘醒来,本王定亲自登门探望。”

    哭得稀里哗啦的小丫头,吸了吸鼻子,眼瞅着亮光一闪间,又给她吸了回去。她哭得鼻头红红的,还不忘乖乖巧巧地行了礼,“多谢郡王。恭送郡王。”

    李奕维又皱了皱眉头,寻思着这小丫头多大了,怎地哭地这么丑……

    真脏。

    他又后退一步,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摆手,“不必送了,你们都忙吧,本王出去找个下人带路就是了。”

    倒也没架子。

    朝云提心吊胆着,也顾不上送,看着人离开了,一把抓过子秋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情况,嗯?不是昨儿个就醒了嘛?怎么就、就……”后面的话,愣是说不出来。

    这丫头若有个三长两短,江南的天都要翻一翻了,怕是整个燕京城都要血洗一遍!

    老夫人如今看着是吃着斋念着佛老慈祥了,没了当年雷霆手腕……那也只是她的继承人好好地、全须全尾地上蹿下跳呢!若是这小祖宗出事……不敢想!

    提着心,下手没了个轻重,子秋被她抓地龇牙咧嘴,“松、松……你松开,好好说、好好说!姑娘没事儿,在里头等你呢!”

    ……嗯?

    诸多情绪戛然而止,只觉得所有的担心终究错付了。

    朝云眨眨眼,看看子秋,看看地上那盆血水,又眨眨眼,方才哭地稀里哗啦的小丫头,这会儿一脸从容地用袖子擦了擦脸,眼泪鼻涕全抹袖子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端着那血水一泼,泼边上草丛里,然后转首冲着朝云招招手,“进来吧。”

    那袖子怎么说呢……真脏。

    走进屋里,血腥味挺重的。

    朝云一脚跨进去,闻着那味,再看到软榻上窝着一张小脸血色尽失的姬无盐,胸膛里就是突然地一阵抽搐。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管此刻的血腥到底是不是真的,就那一日……定然是真的。

    那剑是真的,那血也是真的,那些疼痛,也一定都是真的。子秋的哭泣……也是真的。

    他们姬家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燕京城的后山上,竟然憋屈到避不开刺客手中的一把剑。

    “姑娘……”她唤,只如此想着,鼻子就酸地厉害。

    想哭。

145 见了肉包子的狗(一更)

    “姑娘……”

    即便揣着姬家厚重账簿都稳稳当当的手,此刻只是抬着都在打颤,她像个情绪外露的小女孩般,声音都哽咽,“姑娘……疼吗……古厝过来的时候,只说无碍、只说醒了,我想着陈老在,的确应该无大碍才是,这一瞧……怎么可能无碍嘛!”

    那一刻,像极了一个闹脾气的小姑娘。

    姬无盐躺在软塌里,看起来很慵懒,她懒洋洋地笑,只是那笑里,透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惫懒来,“怎么就有碍了,不过就正好借了这机会,偷个懒,省地虚与委蛇地浪费精力。再者,我这可不止陈老,这不,还有个女医官嘛,陈老可是很看重她呢。”

    的确跟着一个女“医官”,只是,不是医活人的,是研究死人的——沈洛歆沈大小姐。

    朝云脸都黑了,她觉得姬无盐就是在糊弄她,“姑娘!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着玩呢。”

    “陈老真挺喜欢她的……”这句话真不是糊弄人的假话,沈洛歆是昨儿个晚膳前回来的,去陈老那边帮着煎了药,顺便问了老爷子几个问题,老爷子的眼睛就亮了,瞬间恨不得当成衣钵传承者,听说聊了大半个时辰才放人离开。

    姬无盐旁敲侧击着问他,要不要收徒,一把年纪了,别说关门弟子了,首徒都没有一个。

    他没说话,抿着嘴,看得出来很心动,可犹豫半晌,仍摇头说不了,他说一辈子都快过去了,如今收个徒指不定还没教会什么呢,就进坟墓去了,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老爷子心里头藏了许多秘密,这些年姬无盐也不知道灌了他多少回酒,愣是一个字没吐出来过。譬如,那一身时不时犯一下的病从何而来,为何连他自己都治不好?到底是治不好,还是……不愿治?

    之前也问陈老,为何不收徒,他说凡夫俗子,天资愚钝,难堪大用,与其学了个三瓜俩枣地出去祸害人,倒不如直接扼杀了这个机会。

    想想也是,姬无盐就被这么说服了。

    可沈洛歆明显不在这个“凡夫俗子”的评判标准内,他都没有看到自己说起沈洛歆的时候,那两眼放光的样子,就像是……见了偷包子的狗。可即便如此,他仍然选择了放弃。

    寻思着这其中的缘由,一时间出了神,直到沈洛歆拉拉她的手,“想什么呢,朝云姑姑说有事同你说。”

    对上朝云的眼神,认真地令人心惊。她微微颔首,道,“你和子秋先出去。”直截了当。

    两人相视一眼,出去了。

    朝云在她手边坐了,先帮她拽了拽了毯子,才斟酌着开口,“姑娘……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同您说,只是,我担心夜长梦多。您答应着我,可不能太激动,咱们如今有伤在身,可不能疏忽大意。”

    她满口应着,“成。你说吧,我不激动。”

    朝云便也信了,“我……方才将纤月退王婆那去了,这您晓得的吧。”

    “嗯。”连表情都没有。

    朝云打量了一圈,见姬无盐果然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很淡定,又继续说,“那牙婆子,叫王婆……”顿了顿,继续,“王婆有个老伙计,叫钱嬷嬷……”

    卡住了,没继续说下去,姬无盐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什么玩意儿来,催促,“所以呢?这纤月,和钱嬷嬷有关?”

    “钱嬷嬷之前在东宫伺候过。”

    “哦……”姬无盐格外捧场地颔首,甚至懒洋洋地点了点头,点着点着,突然顿住,下一瞬豁然抬头,整个人瞬间坐起,“你说什么?!……嘶!疼!”

    低头一看,伤口处殷红一点,慢慢地渗透出来。

    “姑娘!”朝云脸色骤变,起身就往外去,“我说什么了,不能激动不能激动,您怎么保证的?我这就去叫陈老来……”

    手被拽住,“没事……就一点点血,无妨的。你先说。”

    她拉着朝云,朝云便不敢动,生怕拉扯之间伤口多次伤害更加经久难愈。回头看了看那抹血色,刺目难忍,却到底是没有再晕染开来,心下也稍微松懈了些,到底是在姬无盐的坚持下,坐了下来,将方才从王婆那边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道,“我约了明日,届时先去我那,我确认过真假之后,再带来给您瞧瞧。按理说,整个崇仁殿内没有一个生还者,幕后之人定是铁了心地不留活口,怎地就恰好留了一个老婆子,还就这么巧合地被咱们遇见了,直直撞上了门来……”

    “姑娘,我总是有些不放心,即便真的收在了府里,您也不能操之过急……自身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可明白?”

    她多番叮嘱,就像彼时叮嘱姬无盐不要激动。

    姬无盐无一不应,看起来老老实实地,就像答应对方不激动一般。

    只是此刻,怎么看起来都没有多少可信度。

    叹气。

    朝云坐在她边上,细细打量起对方的眉眼,打量完,又是叹气,“老夫人说,您是最像她年轻时候的。她说,彼时也不懂,谁劝也不听,十头牛都拉不回,可如今上了年岁,再回头去看,却又觉得,这样的性子,的确是吃亏的。”

    心跳比平日里重了些。

    姬无盐笑着扯扯她的手,“外祖母多大年纪了,你才多大年纪?往后什么都能跟着她学,偏这说话的口气不能……瞧瞧,多了暮色沉沉的样子,无端地像个老姑娘。”

    “姑娘……”她蹙着眉头,低唤,“您该爱惜着自己一些。”

    “我晓得。”她抬眼看着朝云,看着她因为担心紧紧拧巴在一起的眉眼,摇头失笑,“可你也说了呀,外祖母彼时也觉得她是对的。所以你瞧,人呐,旁人告诉你那条路走不通,那样的性子会吃亏,你都不会听的,那些路,一定要自己走过,那些南墙一定要自己撞过,然后经岁月涤荡之后,你才知道,哦,那条路不该走……可是,朝云,你想过没有,若是未曾走过,外祖母还是现在的外祖母吗?”

146 宁三爷……勉勉强强吧(二更)

    少女言语温柔,散了彼时嬉皮笑脸不正经的样子,看起来有种骨子里的通透与悲悯,“外祖母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她走过的那些路、撞过的那些南墙啊朝云。若她真的觉得,这些路不该走,这些墙不该撞,她便会将我捆缚在身边,做笼中的金丝雀,只知道歌颂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她成为她现在的样子,每个人成为自己不同的样子,就是因为过去的每一步,而不仅仅只是因为出身、环境的不同。”

    “不是吗?”

    姬无盐抬眼看她,墨色的瞳孔里含着笑,光影细碎,“之前就想同你说这些话,只是,总觉得像是带着几分说教的味道,不大妥当。我知你事事都以外祖母为榜样,为此,对自己诸多要求,很多时候把自己逼迫地喘不过气来,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能力。可是朝云,你所崇拜的那个老太太,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她最初,可能还不如你……”

    “我……”朝云怔怔看着对方,“我、我的确不够好……”

    她是孤儿。

    朝云是老夫人起的名字,甚至,她连自己的年龄都不知道,只将遇到老夫人的那日,当作了生辰日。至于年岁几何,老夫人说,不过是虚妄,糊里糊涂的,永远觉得自己还年轻,也不错。

    所以,她没有年龄。

    云州清雅山庄,是她的家,家里有很多很多人,都是她的亲人。老夫人专门请了老师,教她读书习字、教她看账簿经营生意,教她待人接物言行举止,她念在心里,未敢懈怠。

    有时候也的确怀疑自己,到底行不行……没成想,全被这丫头看在眼里了。

    有些感动,心口热热的。

    只是,她终究是内敛的性子,那些感动沉沉搁在心里,却有些难以宣之于口,只状似若无其事的扯开了话题,“其实,我瞧着外头那些闲言碎语,倒也不似全都空穴来风,宁家三爷何等人物,这些年来也没人敢传他的闲言,如今宁国公府却是半点声响也无,竟似是默认了。”

    姬无盐沉默,半晌,模棱两可地告诉朝云,“……有些难能可贵的品质,还是要学学外祖母的。”

    “什么?”

    “譬如……不操心闲事、不喜欢八卦。”

    “这哪是八卦……”朝云轻笑,笑意促狭,“姑娘也不小了,该考虑考虑这些事情了。姑娘姿容出色、身份尊贵,老夫人遍观整个江南也没有找到勉强能配得上姑娘的,叮嘱我来了燕京城,好好替她掌掌眼,我瞧了一圈,也就这位……勉勉强强吧。”

    宁修远若是知道自己在朝云这里也只是“勉勉强强”,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毕竟,纵观这东尧上下,怕是也只有这一位,在他们眼里可能还算“勉强”,如此说来,也算人中之杰了……大抵是喜的……吧。

    虽知她是推脱,可朝云到底是担心姬无盐的身体,这些个闲言碎语也不敢多说了,转身去找子秋,又是耳提面命了一番才回了风尘居。

    今日的姬家,格外热闹。

    朝云走了没多久,门房又来通传,说是尤郡主到了,来探望姑娘的,姬无盐懒得理会,直接让回拒了,只说还未醒。

    如此,才算是得了一会儿闲。

    只是,在养着两位大夫的姬家里,作为一个伤患,这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之前只有一个陈老,耳提面命的那些,他终究是不能来亲自盯着,子秋又是个耳根子和心肠都软乎的,见不得自家姑娘苦哈哈的表情,通常最后都会让步,姬无盐想干什么,还是能干。

    可如今多了一个沈洛歆。

    沈姑娘平日里看起来跳脱,甚至还有些不靠谱,但在这件事上,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喝药盯着、休息盯着、定时号脉,一丝不苟亲力亲为。

    于是,姬姑娘的日子,单调到只剩下了喝药、吃饭、睡觉,唯一的区别就是偶尔能换换睡觉的地方,譬如,早上在屋子里的软榻上,下午在门口廊下的软榻上,晚上在床铺上。

    一整日下来,浑身酸痛不得劲儿,夜间更是在床上睡不着,翻身不能翻,便睁着眼睛盯着床幔,出神。

    宁修远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两日夜间,姬家的宅子里干干净净一点神乎其神的玩意儿都没有,宁修远自是长驱直入熟门熟路。至于那些若有似无的视线,他压根儿没搁心上——反正又不可能跳出来跟他打一架。

    “听说,今儿个郡王和郡主都来了?”他跟自家似的,倒了茶,端着走到姬无盐床头,垂着眼看她,背着光的表情看不大清,听声音似有笑意,“一个没见着人,一个连大门都没给进?”

    姬无盐拧了眉头,看着宁修远没说话。

    她在反思,宁修远是为什么能够如此理直气壮地夜半爬墙爬进她的屋子,还一脸坦然的跟自己闲话家常的?

    她两眼一闭,懒得搭理,抿着一张嘴,满脸写着“不熟”二字。

    “今日下午偷闲,去了趟大理寺。”宁修远低着头,品了口茶,于她看不到的地方,弯唇轻笑,慵慵懒懒地继续说道,“顺便去看了趟刘二,算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姬无盐仍闭着眼,只呼吸稍稍敛着了。

    也不催。

    宁修远也不急,又喝了一口茶,姬家用来待客的茶都是皇宫里喝不到的冻顶乌龙,何况……姬无盐自己喝的?这待遇在别处可没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一口一口地抿,大半盏茶下了肚,才道,“你猜……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姬无盐倏地睁开了眼,直勾勾看着宁修远,眼底清明一片,哪还有半分睡意,“假的?”

    若是真的,宁修远不会三更半夜地特意走这一遭,故意来说这些话,若是假的……这刘二……倒是不简单!

    她也顾不得纠结宁修远夜半擅闯的事情,面色凝重,言归正传,“你怎么知道他是装疯?”

147 我想帮你(三更)

    “气息。”他说。

    “疯癫之人,心智全失。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很少会对外界做出反映,除非,是面对令他疯癫的那个人、那件事……譬如,对刘二来说,那个因素就是你。”

    说完,看了眼姬无盐,眼底了然又促狭。

    嘚。姬无盐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这伤伤坏了脑子,怎么就自觉地跳进了宁修远的陷阱里……她反应慢好几拍地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来,“刘二是谁?”

    连欲盖弥彰都嫌晚了。

    宁修远懒得搭理她,将她稍稍撑起来的身子又给按了回去,低呵,“好好躺着!不然我便走了。”

    嘿!稀罕!心下不耻,身子却很老实地躺了回去,甚至自己给自己拉好了薄被,只一双眼睁地大大的。

    宁修远在她床沿坐了,弯腰将手中茶杯搁在了矮几上,才低了眼看着她说道,“我去的时候,他蹲在墙角,拿着根树枝在鬼画符,我同他说话,他笑嘻嘻地冲我笑,然后又转身去鬼画符,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刘大刘二排排坐,其他倒是听不清。但是我注意到……他的气息明显比之前更绵长、更内敛,明显是偷偷关注着身后的我。”

    “你觉得,一个疯魔之人……会这样?”

    不会的。被褥之下的手,轻轻摩挲过丝制的锦被,好半晌都没有出声说话。

    刘二不是被吓傻的,他是被天心琴蛊惑了心智。天心琴配上陈老特制的迷幻药物,很少有人能从里头清醒地走出来。若非如此,姬无盐也是断断不敢将刘二送回江都郡王府的。

    可他若是装疯,为什么回了江都郡王府之后,仍在装疯?甚至不惜身陷囹圄不见天日也要出卖自己的主子?

    “这……说不通。”她说。

    “退一万步讲,他真的只是装疯,那他明明可以在见到李晏先之后就将我这里的事情悉数告知,如此,他不仅不会被送到衙门去,甚至还能立功受到重用,如此不好吗?”

    无意识间摩挲着被褥,指尖在边缘缓缓滑过,橙暖的烛火中,是触目惊心地亮白莹润。

    宁修远落在那处的视线,便凝重了几分,只到底是没有做出更加出格的举动,言归正传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刘大。”

    “嗯?那个救了李晏先自己没起来的刘大?”

    “嗯。”

    根据之前的说法,刘大死在了两年前,是为了救不会水的李晏先,实乃忠仆也,甚至李晏先为他举办了一个葬礼,这在下人之中也算是殊荣了。可宁修远却说,李晏先会水,而李晏先失足落下的那条河里,也没有水草之类的东西,就是郡王府一个很普通的人工池塘,养鱼的。

    郡王喜欢养鱼。

    郡王府大大小小好几个鱼池,为了更好的观赏性,里头连荷花都不种,定期有人打理,一根草都没有。

    于是,刘大的死,便显得分外蹊跷。

    不仅如此,若刘大的死真的和刘宴先有关,那这死后的葬礼赚取的一波美名,更像是榨取了他最后的一点剩余价值。

    “你是觉得,刘二知道这事,所以想着借此机会,用流言扳倒李晏先?……可他到底只是个傻子,就算说地再响亮,也没有用的,一个傻子的话,没人信的。”她看着帐幔,左肩微微地痒,她下意识伸手去摸,喃喃,“可惜……怎么就偏装傻了呢。”

    手被拽住,“别瞎挠,仔细着伤口裂开。”

    抽了抽手,没抽出来,姬无盐皱着眉头控诉,“痒……我没挠,我就摸摸。”

    “摸也不行。”他抓着那手,没松开,只说着正题引开她的注意力,“装傻是他对自己的保护。第一次装傻,他被宋元青带走,第二次装傻,他进了大理寺最深的天牢里,那里,即便是李晏先的手都伸不到。”

    是,安全是安全了,最安全的地方,如今的大理寺卿尤大人,是皇帝的亲信。

    历朝历代,驸马是没有实职的,偏这位有,还是重中之重的大理寺卿,皇帝力排众议扶持上去的,在皇帝心里,大抵是和宁修远平起平坐的。

    最主要的,这人听说是出了名地刻板固执,彼时上位之处,反对之声最高的,就是他自己。

    李晏先搞不定这样的人,这手自然也就伸不到大理寺去。

    只是……

    她挑眉斜眼看他,“这深更半夜的,宁三爷偷偷摸摸做这梁上君子,就为了进来同我说这些?这刘二如今真疯还是假疯,对我来说问题不大……毕竟,当日他没有揭发我,往后想来也是不会的。”

    掌中柔荑柔软无骨,入手有些凉,宛若丝绸的质感。

    他低头看着,心情似是不错,“嗯,是没什么大差。只是……觉得同你有关,便来同你说说。”也算是,过来见一面的理由,顺便看看这丫头伤势恢复地如何。

    看起来,好多了。

    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有些气人,就像是尽在掌握的那种笃定。

    姬无盐冷哼,扯了扯自己的手,这次很轻松就扯出来了,她将手缩回被子下,仍然欲盖弥彰似的,“同我什么干系?不认识这人。”

    “嗯,不认识。”

    姬无盐否认地理直气壮,对方敷衍地理直气壮,说完,端了茶杯又喝了一口凉茶,正色看向姬无盐,“上官宁,同我结盟吧。”

    他连名带姓地叫,说完,也不停顿,一鼓作气地,“我知道你的许多秘密,包括你的身世,包括你干的这些不太能见光的事情,有些不还不太清楚,但也猜得到……可是你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可见我是可信的。”

    姬无盐一愣,指尖猛地一颤,似乎还牵到了伤口,锐疼,声音暗哑,“你……在威胁我?”

    “不。不管你同不同意,你的秘密还是秘密。”宁修远一张如玉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无,“只是,我想帮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格外认真,可烛火照不进的瞳仁里,却又透着一种惑人的危险。

148 想看你为我方寸大乱(一更)

    像是某种月圆之夜才会出现的,优雅又俊美的生物,勾魂摄魄。

    理智在叫嚣着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宁修远是什么人?便是相处至今,姬无盐仍然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他似站在皇帝一边,却又常行对皇室不利的事情,仿若所为全凭一己好恶,倒似只为了搅乱一池静水,好方便……浑水摸鱼。

    这样的宁修远,即便近在咫尺,坦坦荡荡地站在你面前任你打量,可仍似站在烟云之后,看不透。

    “宁修远。”她唤,连名带姓的,直言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仍然是那三个字,言简意赅,“想帮你。”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种无力感。可姬无盐从来不是随便就能敷衍过去的人,即便只是躺着仰视对方仍不落半分气势,“然后呢?帮了我以后呢,你又能得到什么?宁修远……我虽信这世间良善总是多些,但你不是无缘无故给予善意之人,若你不能将这背后所图坦诚相告,你觉得我如何能信你?”

    “若是不信,如何结盟?”

    二八年华的小姑娘,若是家中疼宠,便容易不谙世事,偷偷摸摸在被窝里看着郎情妾意的故事,憧憬着自己未来夫君是个骑白马的盖世英雄,或者,是个风流倜傥儒雅俊俏的书生。总之,在大多数人的第一印象里,长相好看的大概率是好人。

    而宁修远这样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坏人。毕竟,样貌、权势、地位、金钱,他都有了,怎么可能还会去干坏事呢。

    可姬无盐不是这样的小姑娘,她见过天地、见过众生。

    她虽不世故,却知世故。

    这是姬无盐第一次,近乎于开诚布公地同宁修远聊这些感受。

    茶水凉了。

    瓷器本身冰凉的触感便透过指尖一路蔓延开来。

    有些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又太难。

    他们兄弟三人,彼此信任,却又并不过多干涉对方的行事方法和所行目标,可若是真的细细考究起对方的行事,都多多少少带着些并不光明磊落的方式。

    可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互相信任的一家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手足相残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同样理智清醒的他们身上。

    指尖摩挲着光滑冰冷的瓷器,他没有去看姬无盐,只看着杯中很细小的茶叶碎片,他说,“丫头,你该明白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适用于很多地方,包括人与人的相处……所谓坦诚,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是信任的基石,它一样有可能是信任的绊脚石。”

    姬无盐直直看他,没有半分避讳,“若是我,我能接受所有的真相,却接受不了不清不楚的信任。看来,今日宁大人所行,注定要失望了。还是请回吧。毕竟……我是伤患,白日里就要应付各路神仙,晚上总是要休息好的。”

    方才一口一个“宁修远”,这会儿倒是有些翻脸不认人的绝情来了。

    这丫头年纪虽小,行事却远超同龄人的果断,甚至有些快刀斩乱麻的飒爽来,半点没有拖泥带水。

    就好像,一切的权衡都有一杆秤,行事也有原则,值得,那便应,不值得,那便斩。

    看起来果敢,实际上……更像是个,懦夫。

    她固守着她的原则,就像在她的世界边缘,建起一道又一道的高墙,未经她的允许,谁都休想踏进一步。

    她看似温和,实际上从未接纳。

    “姬无盐……”他弯腰,贴近她的耳畔,于这夜深人静里,仿若情人之间的交颈呢喃,“姬无盐……你问我图什么,可我若告诉你了,你就会懂吗?姬无盐,若是某一日,你为我走出来了,或者,你请我走进去了……届时,我再告诉你,我图什么。”

    他不是古厝,默默无声地,为她掏心掏肺,最后只得一句,知己。

    他宁修远的感情,也不是菜市场明码标价的白菜萝卜,按斤论。

    他要的,是同等回馈,是势均力敌。他可以朝她走近五十一步,但剩下的四十九步,需要姬无盐来走。若非如此,便是错失,也不过是道一句,可惜。

    随手抓住对方挥过来的手,指腹轻轻扫过,十指交扣,他的眼底缱绻又清醒,他说,“姬无盐,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想看看你为了我方寸大乱的样子。”

    说完,松开掌心,退身离开,看着气急败坏的姬无盐温柔叮嘱,“你是该好好休息,即便陈老医术高明,也疏忽不得……哦对了,母亲这两日大抵会来看你,她知道此前吃的就是你给我的药,说什么都要亲自来谢谢你。”

    “那是陈老给你的,要谢谢陈老去。”姬无盐翻了个白眼,这厮今晚是喝了假酒吧,什么走出来走进去的,尽说些听不懂的话,难不成今夜还是自己请他进来的?

    “陈老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送我的。之前母亲摔了,年纪大了,伤及肺腑,幸好这药免受了许多罪过,也的确该来谢谢你。”他将手中茶盏搁回原位,又叮嘱了一番好生休息之类的话,直接从大门走了出去,走前还不忘吹熄了蜡烛,掩好了门。

    半点为客的自觉都没有。

    出了院子,毫不意外,又遇到了守在门口的古厝……啧,心下微讪,不算好人的一个人,偏偏对姬无盐分外君子,一整颗心都搁人身上了,却又藏着捂着的,诸多敌意也只敢在自己面前表现。

    “我记得说过,此处不欢迎你。”古厝背着手站在门外,声音也不高,似乎是顾忌着院子里的人。

    宁修远含笑回视,“你说了不算。若要我不来,除非她亲自来同我说。”

    “我以为……我家姑娘表现地很明显了,她并不希望在这个院子里见到不请自来的任何人,包括你。”

    “哦?是嘛……之前夜间还有些迷障之类的东西干扰,如今去没了,我以为……这是欢迎我的表现。抑或……欲拒还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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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