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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4 蹭饭(二更)

    宁国公府。

    风尘居的事情自然也传到了宁国公府,所以当姬无盐身后黑衣斗笠男人捧了三匹鲛纱搁在凉亭里的石桌上的时候,老夫人三人都……沉默了。

    姬无盐出手素来阔绰,场面上更是从不失礼。这一点宁老夫人也是知道的,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想到这般“阔绰”。

    老夫人面色都沉凝,“丫头,你这是做什么?败家呢?昨儿个你让人递了话来,说是今日来蹭饭,老婆子还开心了很久,将你大哥二哥也一道留下了,想着一家子吃顿好的,你说你……”

    “你这是做什么嘛?”

    今日日色正好,阳光从亭子外打下来,桌上三匹鲛纱,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泛着贝壳般的光泽,让人想起上等的珍珠粉。摘了面纱的姑娘,并没有以为的那么倾城漂亮,一张缺了血色的脸,眼角下朱砂一点,倒是惊艳。

    她挽着老夫人,笑地温和,“宁姨,就是一些心意嘛。”

    独属于江南的温言软语,唤着“姨”的时候,尾音微挑,像是撒娇,姜氏坐在对面,想着小叔子大抵就是败在了这样的娇嗔之下吧,任何英雄都难过的绕指柔。她敛着眉眼轻笑,也从旁劝着,“这样的心意太贵重了。”

    二夫人眼睛都亮了,指尖轻轻抚过那鲛纱,兀自感叹许久,却也知这东西轻易收不得,“对的对的。我读书不多,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咧,你说你开了成衣铺子,若是送我一匹普通的料子,我也就厚厚脸皮收下了,这是鲛纱诶!贵人都不一定有的鲛纱……不能收、不能收。收了二爷可得打死我了。”

    姬无盐正要说话,身后黑衣人突然俯身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姬无盐朝着他点点头,那人便径自转身离开了。

    姜氏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那人一眼,那身形……

    姬无盐见她盯着宁修远看,便主动解释道,“这几日寂风闹脾气拉着子秋非要出城去玩儿,这不,只能带个侍卫了,他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盯着咱们女人家说话不合适,就去外头候着了。”

    姬家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她是知道的,听说是捡来的,不过姬无盐疼他,全家上下都拿他当小公子待。

    姜氏听着,心下还是半信半疑,面上却颔首称是,还说,“七八岁的男孩子,最是淘气。”心下却仍想着方才那一幕,身为侍卫,说话的时候会凑主子这么近么,那气氛,实在太过于暧昧了些。

    宁老夫人闻言也转身回头看了眼,没说什么,又将话题扯回了正题,正色道,“丫头,你既叫我一声宁姨,就听我的。这鲛纱,我们不能收,待会儿你还是带回去。这么重的礼,便是你同修远成了亲,我们也是不好收的,这传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呀丫头……为老不尊,骗小姑娘的东西?像话吗?”

    姬无盐一早就做好了老夫人会推拒不收的准备,她挽着老夫人的胳膊唤着“宁姨”,连哄带骗地,“那不行。外祖母说了,我们姬家的姑娘送出去的礼是断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的,若是我今日将这些再抱回去,回头被外祖母知晓了,定是不饶我……”

    老夫人轻易也不会被她糊弄过去,“你不说,我们都不说,谁会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胡说!昨日那些鲛纱你卖了多少钱你自己不知道?好几万!你个小丫头在这里举目无亲赚点银子不容易,宁姨能由着你这样败?听我的,收起来!”

    “是呀是呀!”姜氏也劝,“那成衣铺子之前我也去过,绣娘的手艺很不错,就是排队排得时间长……不然,明儿个我们去你铺子里,挑一匹喜欢的料子,借你的光,让人提前给咱们做了?也……也过过仗势欺人的瘾?”说完,自己也笑,胳膊肘捅捅二夫人,“如何?有阵子没做新衣裳了,去瞧瞧?”

    “成呀!”

    姜氏又问老夫人,“母亲一道去呗?看看无盐的铺子,我瞧着是极好的,小丫头的心思活络,是个经商的料呢。”

    宁老夫人颔首,“成。就这样办。无盐丫头,这鲛纱你……”

    “宁姨。”姬无盐轻轻晃着她的胳膊,将宁老夫人未尽的言语截了,“这些鲛纱,本就是要送你们的。若不是这次叶宛如将事情闹得有些大,让鲛纱之名传开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们这就是鲛纱……说到底,它只是一匹比较漂亮的布匹而已,之所以能卖这么贵,是因为它在燕京城里足够稀少,物以稀为贵。这要搁在江南,也就是一百两银子的事情。”

    “胡说。”老夫人作势要打她,“你真以为老婆子我孤陋寡闻是不是,还一百两……你倒是谦虚,一千两都不说了。”

    姬无盐“嘿嘿”地笑,也不辩驳,只强调,“真不贵。您想呀,若真是这种几万两几万两的东西,我一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家,哪敢囤在手里这么多哟,对吧?宁姨……我是真的喜欢您,不是因为宁修远的关系。说句托大的话,我是真心将您当作我的长辈,所以……送自家长辈一些礼物,何必如此计较价格呢对吧?难道往后我从您这儿瞅着喜欢的东西想要讨要过去,也要计较这东西值多少银钱?”

    若说是,显然不合适,但若说不是,也不好。

    这丫头,当真是伶牙利嘴。

    老夫人拿她没办法,轻轻推了推她靠在肩头的脑袋,气笑了,“你这丫头……你大嫂倒是有句话说对了,心思活络,是个做生意的人。这张嘴呀,我瞧着往后你们俩加起来都不是她对手!”

    姬无盐讨巧卖乖地笑着,“我年纪小,两位嫂子当然得让着我些才好,不然岂不是欺负小孩子么。何况,拿人的手短……不然我为什么送鲛纱?”

    姜氏微微一愣,她的确是正在想着婉拒的法子。鲛纱之重,老夫人可以受,毕竟是长辈,可自己只是妯娌,还只是未来的,算不得正经妯娌。

375 脑子是不是在瀛州泡坏了(三更)

    不是没有好奇过,放眼整个燕京城谁也没有看上的小叔子,怎么就对这样一个小姑娘上了心。

    纵然国色天香,可一见钟情这样的桥段大概率也不会发生在小叔子身上。待到今日见到了姬无盐的容貌,就愈发有些想不明白了。

    她太普通了。

    可一直到这会儿,姜氏突然觉得,她大概有些明白过来了。这个小姑娘……太聪明了。

    并非那种文采斐然的聪明,而是那种人情世故的聪明与通透,却又不会显得虚伪。三言两语间,就能左右了别人的主意,让人心甘情愿地顺从了她。

    这样的小姑娘,莫说小叔子了,就是自己都忍不住地喜欢呢。

    姜氏掩着嘴角低笑打趣,“我可不敢欺负了无盐,大家都知道,小叔子护短起来可不讲道理,谁要欺负了这小丫头,可讨不了好去。今日这鲛纱……我就托大,以大嫂的身份收了,往后我那处你瞧着什么喜欢,尽管拿去!”

    二夫人最是爽朗,见大夫人都说了,自己跟在后头便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当下抱着鲛纱爱不释手地放话,“我那处倒是没什么值钱玩意儿,不过你说得对,自家人谈钱,伤感情!丫头,这谢是要说的,这心意,我也记着,往后呀,你就是我弟妹,换了任何人来,我都不认的!”

    “好嘞!”姬无盐大大方方地应承,嬉笑,“宁姨,你瞧。我就说拿人的手短,如今若是我不要三爷的话,三爷就娶不到媳妇儿了呢!”

    姜氏微微称奇,小姑娘当真是有趣,言语间不说小叔子不要她,只说她不要小叔子。女子在婚姻大事里,大多都是被选择的一方,偏偏在她那里似乎不是,她理所当然地站在做出选择的那一方。

    有些惊世骇俗,但不得不说,这样的心气儿,令人心生羡慕。

    ……

    宁修远离开凉亭以后,就去了老爷子的书房,修贤、修仁都在,三个人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

    国公爷坐在书案之后,抱着只陈年老茶杯悠哉哉地抿,等着宁修远摘了斗笠,进门,坐下,才啧啧出声,“我说呢,这是谁呀……原来是我家三儿呀……这进自家的门,怎地还偷偷摸摸的呢,见不得人?”

    宁修远沉默着入了座,闻言也没什么反应,只支着下颌懒洋洋地沉默。

    老爷子见宁修远不搭理自己,又问,“修贤……这人是咱们家三儿吗?这莫不是个哑巴?”

    宁修远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唤道,“爹……”

    “哟!看来是的啊!既然是,为什么进来的时候不打招呼呢?嗯?宁国公府的家教就是这样的?这以后去了别人家,可不得被人指摘说我这个当爹的教地不好?”

    这是……故意找茬呢?

    宁修远冲着对面的大哥递了个眼色,偏偏对方眼观鼻、鼻观心的,完全不参与这场斗争。

    “对啊,爹。”宁修贤不说话,倒是宁修仁搭了腔,“方才我和大哥从凉亭那边过来,远远的倒是瞅见小丫头了,和母亲她们相谈甚欢呢,倒是修远,若不是这会儿瞧着他走进来的,我还以为是姬姑娘的侍卫呢。没想到,是咱们家三儿呀,这回自个儿家怎么还藏着掖着呢?”

    宁修远知道老爷子是气自己当初落水的事情没有提前告知,害地母亲晕厥过去。老爷子这辈子没什么触碰不得的雷区,只有一个,那就是母亲。

    偏偏,这还有个落井下石的。

    他咬着牙侧身低语,“好了哈,鲛纱呢,二嫂已经收了,你好歹给我点面子。”

    宁修仁不吃这一套,鲛纱又不是这小子送的,是姬无盐送的。要说这姬无盐也是个心眼儿多的,之前听说她摘了面纱的时候自己还吓了一跳,就冲着她那张脸,一摘面纱谁会认不出她来?

    没成想,还贴了一层。

    那面具也不知道谁做的,若不是之前见过了她的模样,这会儿便是如何也想不到这张皮也是假的。方才站在凉亭里,便是连大哥还唏嘘,说是这丫头一双眼睛生地极好,配这脸倒是可惜了。

    彼时宁修仁便附和着唏嘘片刻,道了句“是挺可惜”之后才不动声色地问道,“……说起来,之前郭文安的那些证据,你从哪里得来的?”他从未问过,也没有交代过自己这边得到消息的方式。

    他们三兄弟做事,很少相互干涉,都是各干各的,特别是自己,江湖朝廷都插手了点,不太干净的行当也牵扯了,说起来也算半个贼寇。

    所以宁修贤也有些意外于他突然问起,不过也没多想,只说,“古家少家主给的。就姬无盐身边那个古厝……那也是个人物,修远情敌。”

    哦。宁修仁当下了然,也就是说,整个宁国公府只有自己知道姬无盐的身份。没想到大哥在这件事情上也挺好敷衍……

    提到姬无盐,宁修仁觉得,这个弟妹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下的。

    当下喝了一口茶,提醒国公爷,“爹,这小子一遇到事情就藏着掖着的让人担心,这一点的确是要好好管教管教。不过……我觉得他如今能哄个姑娘回来也不容易,估计全靠这张脸了。管教归管教,这皮相别弄破了,回头小姑娘不要他了,就砸咱们手里头了。”

    “噗嗤!”国公爷没忍住,笑出了声。

    都多大的人了,还能真的下手去打去骂呀?不过就是嘴上刁难刁难罢了。国公爷喝了口茶,才切入正题,“郭文安这两日大概就要进京了,这案子陛下交给了大理寺,不过没几日就能审出来,卞家那边估计也就是些皮肉伤,伤不了筋动不了骨的……也就是牺牲一个郭文安了,没半个月就能完事。”

    宁修远沉默着点点头。

    老爷子看着他老神在在的样子,恨不得将手中的茶盏丢他脑袋砸开来看看这脑子是不是在瀛州泡坏了,许久,咬着牙沉声问他,“你就……没点儿自己的打算?”

376 “上官府”(一更)

    宁修远一愣,看过去。

    他还在盘算着郭文安的事情到底做到几分才最恰到好处,听老爷子这么问,也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老爷子当真是气得胸膛都起伏,“什么?你说我在说什么?你现在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骗到个小丫头,不急着早点风风光光娶过来,难道还等着人从你手里头抢走?”

    古家的少家主啊!

    最重要的是,古家也在江南,这不就是妥妥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天知道他听修贤说起这档子事的时候有多么担心么,结果这傻小子倒好,当真是一点都不急。

    “之前瞧着挺机灵一人,如今看起来倒是愈发的蠢笨如猪了……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宁修贤容色端雅,轻笑,“自然是不会随了母亲的。”说完,心中暗忖,纵然是随了母亲,您老也不敢说呀……这话说出来,本就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可不就是不太聪明么……

    老爷子蓦地也想到了这一点,当下面色讪讪,偏偏还状似无意地冷哼,言归正传道,“我同你母亲商量过了,这几日用你母亲的名义,给小姑娘家写封信,听你母亲的意思,小姑娘是和外祖母住一起的,这父母是否健在,你可清楚?”

    宁修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都在的。”

    “都在……偏又不住一起,大约是不大亲厚,那言语间就要客套几分。”老爷子煞有介事地分析着,着实周全,“最好是写两封……可是都在云州?这两处地址你可都晓得?”

    宁修远没说话,端着一旁宁修仁的茶盏,杯盖轻轻拨着茶面上浮着的一小根茶梗子,又低头吹了吹。

    老爷子抡起一旁的拐杖就丢了过去,“那是你茶杯么,你有茶杯么你!装模作样!”

    宁修仁在一边摸了摸鼻子,看看一脸古怪的宁修贤,到底是开口解围道,“老头子,这个事情呢……你最好问一问姬姑娘自己。宁修远这小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敢告诉你的。”

    老爷子微微一愣,“什么情况?”莫不是这小姑娘看着温温软软的,实际上是只母老虎?

    ……

    只是,老爷子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又是未来的阿翁,这种事情多少有些问不出口。

    于是,最后还是拜托了自家夫人。老夫人之前已经问过子秋,彼时心急如焚没注意,这会儿回想起来才觉得那丫鬟诸多回避躲闪,也是古怪。

    宁修贤也看出了一些门道来,特意坐在了宁修仁身边,附耳低声问道,“你知道些什么?”

    宁修仁嘿嘿地笑,不说话,也学了方才宁修远的模样,端着茶杯装模作样地吹了吹,一脸故作的高深莫测——欠揍。

    姬无盐似乎有些为难,老夫人以为她是考虑到两家人家情况悬殊,毕竟当初老二家的进门以后,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就是提到她自个儿的娘家人都有些不自然。如此想着,她朝着自个儿儿子递了递眼色:劝呀!

    宁修远心领神会,将桌上一碟子松子端到自己面前来,湿帕子擦了手,一颗一颗地剥了搁在姬无盐面前,“无妨。若是你不想说也没事,回头母亲写好了让人送到你那处,你再送去就行……或者,直接都送去楚兄那里。”

    宁修贤蓦地一愣,楚兄?哪个楚兄?

    老爷子稍稍拧了眉头,此举多少有些失礼了,小姑娘是要嫁进来的人,这娘家住哪里还藏着掖着的作甚?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他终究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姑娘,只抿着不说话。

    姬无盐摇了摇头,“无妨……可有笔墨,我写给宁姨。”

    韩嬷嬷送上一早准备好的笔墨,姬无盐起身接过,道了谢。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很快写好两行地址,吹了吹,待墨迹稍干,递给了宁老夫人,“宁姨,父亲母亲这段时间怕是不大方便过来的,还请您谅解。”

    不方便?怎么不方便?这段时间不方便那哪段时间方便?谈论自家女儿的婚姻大事,还能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的?莫不是农忙?老爷子心下愈发不大愉快,不过并非针对姬无盐,只是心里越发觉得,这孩子大概是不得父母喜欢的,难怪之前要个地址还犹犹豫豫的……

    这孩子也是可怜。

    正兀自心疼着,就听身旁老夫人轻声念着,“云州清雅山庄……潭州沂水县上、上……”

    声音戛然而止,老妇人几乎是瞬间失态般攥紧了手中那张纸条,才抬头看向一脸无奈笑容的姬无盐,瞳孔和声音都在打颤,“你、你是……”

    江南云州清雅山庄姬老夫人。

    江南潭州沂水县上官府上官夫人。

    坊间传闻,上官夫人姬氏得罪了当初正得圣宠的贵妃,以至于阖族上下一夜获罪迁出燕京城,最后定居江南潭州避世不出。

    姬氏、潭州、上官府。“父亲母亲这段时间怕是不大方便过来”。

    那些散落的珍珠终于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线串起,姬无盐的身份瞬间昭然若揭,那些曾经理解不了的她的反常、逃避、和犹豫,终于茅塞顿开。

    老夫人的样子太过于反常,小辈们纷纷侧目打量着老夫人和姬无盐之间古怪的气氛,老爷子也奇怪,顺着她方才未尽的话问她,“上什么?”

    潭州?老爷子微微皱了眉头,怎么是那个地方的?

    “什么上什么?”老夫人将手中攥了又攥的纸条塞进怀里,又低着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才转身吩咐身后韩嬷嬷,“上什么,上菜呀!这都什么时辰了,什么事情都等用完了膳再说。”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宁老夫人冲着姬无盐招招手,“丫头,来我这边坐。”

    一张八仙桌,她的身边坐着国公爷,宁老夫人胳膊肘捅捅坐地岿然不动的老爷子,“怵着作甚,坐你儿子那边去!还有修远,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还是失踪人口,斗笠戴起来,站后面去!待会儿你大嫂二嫂带着下人就要出来了。”

373 大哥盘问二哥(二更)

    国公爷愈发摸不着头脑,虽然之前这老婆子也很热情,但这会儿多少有些喜出望外了,这是……怎么了?

    他好奇,宁修贤也好奇,偏偏宁修远已经戴了斗笠站姬无盐身后去了,而宁修仁一脸“我知道但是我不打算说”的表情。

    老夫人的确是喜出望外。

    倒不是因为姬无盐的家世。只是她突然想到,世人只知上官有女上官鸢倾城无双,却不知还有一位自小养在姬家,可十月怀胎不是那么好隐藏的,就算闭门不出可府上人多口杂。最重要的是,小丫头今年十六岁,那位也是十六岁。

    双生子。

    虽然其中还有诸多细节不大明白,譬如,好好的双生子为什么偏偏要藏起一个,又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养?但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早已明白一个家族越是放大,那些不可放在台面上来说的事情就越多。

    人人都需要一块遮羞布,没必要上杆子去揭开来。

    老夫人的高兴在于她突然想起了宁修远书房里的那幅画来……那幅画太美,以至于今日见到姬无盐这张脸的时候,老夫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这张脸按在那幅画上——真的有种不伦不类之感。

    一个人的容貌,与她的气质,应该是浑然天成的。

    若是换上那张脸……若是那张脸的话……天呐!这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该有多漂亮啊!

    她拉着姬无盐在身边坐了,声音压地很低很低,“你和她是……”问出口才想起来那件事,当下便觉得唐突了。

    姬无盐眸色微敛,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种安静,仍然温柔,只是温柔中又多了些负面的情绪。并不明显,若非知道个中缘由,老夫人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察觉到这些细微之处的悲凉。

    恍然间想起来,彼时自己夸过她气韵淡泊、进退有度,可不就是如今这样安安静静的温柔吗?

    此刻只觉得心疼。

    她轻轻拦着姬无盐,不能说太多太明显的话,只轻声宽慰道,“丫头……这些日子来,苦了你了。今日开始,把这里当家,有什么委屈的、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同宁姨说,若是宁姨解决不了,就让家里的男人们解决,宁国公府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孬种,若是连自家人都护不住,也忒丢脸了。”

    宁国公和宁修贤面面相觑——方才还跟捡了大宝贝似的,怎么这换个座位的功夫,又像是大宝贝被人欺负得无限委屈了?

    大夫人、二夫人引着膳房的小丫鬟们端着菜入内,坐下之后也发现气氛有些奇怪,但要说如何奇怪,偏又说不上来,递了眼色给各自的夫君,偏偏这俩兄弟这次倒是默契,都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没说话。

    两位夫人便也不说话了,全程只有老夫人一个劲地给姬无盐夹菜,像是这姑娘打小就没吃饱过饭似的……

    一顿饭吃得宾主相宜,偏又小心翼翼。

    吃完了饭,姬无盐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宁家众人亲自送到的大门口,亲眼目送着她上了马车离开,阵仗之大令人侧目,一时又成了坊间邻里饭后闲谈的趣事。

    而宁家,彻底炸开了锅。

    老夫人堪堪转身,就被老爷子牵着回了自己院子,而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作势要逃的宁修仁,也被揪住了衣领子,反倒是两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到底忍不住好奇心,跟了上去。

    树影婆娑的小树林里,宁二爷被自家大哥堵在了墙边。

    和风微拂,树叶沙沙轻响,日光闪烁里,岁月显得宁和而美好。此刻若是换个漂亮的女子,最好是那种江湖儿女,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像是一只线条漂亮的猎豹一般的女子,若是如此,想来也是一段极美的艳遇。

    偏偏,这样的大好事这辈子没遇上过一回,倒是被自家大哥堵了,对面还站着看戏的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没良心的夫人,一个是也没多少良心的大嫂。

    “宁修仁,你方才问起古家少主的事情我就觉得奇怪,平日里让你多操心些府里的事情你都跟躲瘟疫似的躲着我……说吧,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真够敏锐的。

    宁修仁心头暗跳,暗中回忆自己方才有没有露出马脚,一边言简意赅地回答,“你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就是看着姬姑娘突然想起这件事罢了。”

    “是吗?”宁修贤也不是好糊弄的,“明明是郭文安的事情,彼时那些证据你也不知道是古家少主给的,你是怎么会看到姬无盐就想到郭文安的?”

    咯噔!宁修仁心头一跳,暗道不好,果然跟自家大哥说话,当真是半点疏忽不得。他讪讪一笑,就是抵死不认,“是嘛,当时也不知怎的,就想起这件事来了。大约是弟妹身后跟着的那个男人,让人想起了古少主吧。”

    放屁!宁修贤咬着后牙槽暗道,你盯着宁修远想到了古厝,你有本事将这句话搁你那个心眼儿跟针尖似的三弟面前去说,看看他会不会把你卸成几块!

    可这小子打小骨头就硬,他不想说的时候,纵然如何威逼利诱,也只是“不知道”、“不清楚”、“不能说”这三句话颠来倒去的回答你,总之,休想得到你自己的答案来。

    宁修贤气得牙痒痒,转身去问二夫人,“弟妹……问你个事,你还记记不记得……之前三弟他落水的消息传来之后,二弟都见过什么人没有?”

    二夫人正看地兴起,骤然被人问及那段时间的事情,一时间也有些懵懵的,回忆半晌才道,“那段时间……感觉挺乱的,二爷倒是没见什么人,被婆母关在自己院子呢……”

    “对!就那之前!”宁修贤激动地眼睛都亮了,彼时没多想,只觉得混江湖的嘛,旁门左道的消息渠道比较多,也不足为奇。可这会儿,老二这些自相矛盾的话让他突然想到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的可能,“在那之前,二弟到底见了谁?!”

    “住嘴!”宁修仁意欲阻拦……可到底为时晚矣。

    二夫人已经开口说道,“姬姑娘……”

378 “清雅夫人”(三更)

    宁国公的院子里,就比较和谐友爱了。

    老夫人喜欢的冰镇之后的葡萄,一颗颗剥了皮整整齐齐码在小碟子里,还有核桃肉,也都是一整块一整块的,最后,还有宁国公他老人家亲自手执羽扇扇出来的秋风。

    但凡有所求,几十年如一日,就没变过。

    是默契,也似情趣。

    老夫人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吃了颗葡萄,才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那张攥了又攥的纸条,递了递,又收了收,国公爷眼巴巴看着,却并不抢,只眼看着方才还兴致盎然吃葡萄的老婆子幽幽叹了口气,就像方才午膳之时,前一刻还喜出望外,下一瞬却又无限怜悯的样子。

    送姬无盐出门的时候,老夫人就问过,“若是他们问起来,可要瞒着?”

    彼时,姬无盐摇了摇头,“无妨的。对你们……不必瞒着。之前不说,只是没有寻着机会,若是贸然提起,总觉唐突。今日这般的机会,挺好的……”

    老夫人犹豫片刻,到底是递了出去,“我也没想到,小丫头是这样的身份。原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家……请家里人过来,聊一聊,过一过八字,确定下时日,礼数周全即可,过了反倒显得咱们炫耀。如今看来,还得考虑细致周到些才好,老头子,你觉得呢?”

    潭州沂水县上……原来是上官的“上”。国公爷看着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依稀还能看出小姑娘苍劲霸道的字体,观字如观人,这小丫头不简单啊!

    只是……清雅山庄?

    他目色蓦地一凝,失声唤道,“清雅夫人?!”

    “什么清雅夫人?”老夫人以为他看错了,指指那纸条,“清雅山庄,姬老夫人……就是无盐的外祖母。无盐打小就在那里长大的。”

    “你说咱们家修远,当真是普通的姑娘都瞧不上了是不?千挑万选选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你知道小丫头今日过来,说是蹭饭,结果送来什么东西么?三匹鲛纱……老太婆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可这大半辈子走下来了,也没见人这么送礼的啊……”说完,老夫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了国公爷兴味盎然地低声八卦着,“你说之前上官家同咱们家也差不多,甚至还差一点,这去了江南,怎地这么有钱?”

    国公爷起初没说话,指尖在那张字条上轻轻摩挲着,半晌才叹了口气,“你错了……不是上官家有钱。是清雅山庄有钱。若是按着咱们能给的礼数,顶天了也就是迎娶郡主的规制,就算是这样怕是也要被弹劾几声。再往上……就够治罪了。但即便如此……仍是咱们家……高攀了。”

    宁老夫人一噎,“咋回事呢?这清雅山庄……咋回事?”

    “一个……很庞大很庞大、深不可测的部族。”老爷子攥了那纸条,靠着椅背缓缓舒出一口气来,“早些年,我也调查过这个部族,却什么也查不到,只知女子为尊,家主人称清雅夫人。没想到,上官夫人竟然是这个部族出身,既如此,当初上官家怎就不得不暂避锋芒、遁走江南呢?”

    他喃喃自语,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夫人听得似是而非,自然也给不出什么答案来。

    半晌,老爷子将手中字条递还给自家夫人,叮嘱道,“清雅山庄的事情,别说出去。虽然如今知道这个称呼的人不多了,但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你写信过去的时候,尊重些,莫要失礼……毕竟是小丫头的外祖母,单论辈分也比咱们高一辈呢。”

    “成。”老夫人颔首应着,到底耐不住心底好奇,打听道,“这清雅山庄……真这么神秘?”

    “嗯。修远也查过,一样什么也没查到。不过这段时日下来,他对小姑娘的身世估计是一清二楚了。”

    “那……这清雅夫人,有多少子嗣,这个你知道不?”

    国公爷摇摇头,目色凝重,“倒是之前听到一个关于上官家的事情,上官楚那小子去了江南之后,为了做生意行走江湖方便些,想改母姓,上官家倒是没什么意见,结果,对方不愿意。如今看来……这小姑娘的姓氏,大概有些门道在里头哇……”

    “老头子啊……我怎么突然觉得,咱们儿子抱了尊金身佛像回来呢……”

    ……

    那头,墙根下,因为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无知”的夫人而败给了自家大哥的宁修仁,蹲在地上说出姬无盐的身份之后,周遭都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里。

    半晌,姜氏轻轻一叹,“这小丫头藏得真好呀……愣是没让人瞧出分毫来。”

    “自打出生起,就被刻意隐瞒了其存在的姑娘,上官家的族谱上都没有她,怎么会有人想到上官家还有一个女儿。何况,那姑娘心眼子跟三弟一样地多,她有心瞒着,你能看得出来才怪。”宁修贤虽如此说着,到底是叮嘱两位女眷,“先太子妃的事情,多少有些隐晦,她如今的身份也敏感,你们知道就知道了,别往外头说去。”

    “她什么身份?不就是我未来弟妹嘛!”二夫人嘿嘿地笑,突然有种与有荣焉的扬眉吐气来,“我就说弟妹通体气韵无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这郡主站边上都是必然比不过的!”说完,紧了紧手中的鲛纱。

    二夫人一早就遣走了下人,便是吃饭的时候这鲛纱都是搁在腿上的,这一路来更是紧紧抱着的,就冲着这鲛纱,谁来了都不顶用,弟妹只能是姬无盐!

    这守财奴!

    宁修仁气得脑壳疼,若不是这婆娘,自己能这么快败下阵来?虽然知道按着大哥的脑子,就算自己今日不说,过几日他估计也能猜到,但被人言行逼供,就是不爽!他冷哼着拽走了自家夫人。

    徒留宁修贤夫妇,眼睁睁站在原地看着他俩一个拽、一个唤着“等等!别扯到我鲛纱!”地连走带跑一路走远……

379 郭文安进城(一更)

    微风不燥,日色正好。

    北国之都的秋季,最是舒爽沁人。

    姜氏和宁修贤肩并肩地往回走,和二夫人的咋咋呼呼不同,她比较沉稳而内敛,饶是心中惊诧万分,她也只会表现出十分来。半晌,她低低笑了笑,坦然说道,“其实……不怕夫君笑话,在这之前,我倒是偶尔也想过,这样的小丫头……凭什么呢?”

    “是指修远看上她?”

    “嗯嗯……”姜氏摇摇头,眯着眼笑嘻嘻地,“不是这个……喜欢这种事情嘛,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其实有时候没那么复杂的,特别对小叔子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看对眼了就好。我指的是,焦尾琴、神医、还有你说的,古少主……等等。”

    说完,抬眼温温柔柔地笑,“夫君,你明知道这些才是普通人终其一生都难遇的际遇……”

    宁修贤含笑看她,“羡慕?”

    姜氏也不隐瞒,点点头,微微偏着头,带着几分并不示人的娇憨,“有点儿……”

    宁修贤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温和宽慰道,“不必羡慕,你这样就很好。姬无盐有姬无盐的路,她际遇是多、路途却坎坷、肩上责任也重,外人觉得艳羡,可若是换了你,我却是要心疼的,我的夫人……只需要成为我的夫人便可以了,不必是谁谁谁的弟子、谁谁谁的主子,纵然有再多的重担压过来,总有我在你前面顶着呢。”

    头顶上的手掌,温热、宽厚,带着令人心安的体贴。她讷讷看着,突然百感交集,“夫君……”

    “我不是要同她比较,我只是、只是……方才听着二爷说的那些事,我便在想……若是易地而处,彼时落水失踪的是夫君您,我大约除了哭泣和害怕,什么都做不了吧……”

    “哪怕我比她年长这许多……可说起来,我还不如一个孩子……”

    孩子都快谈婚论嫁的人了,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竟然像个小女孩一般地期期艾艾,钻着死胡同。

    宁修贤无奈摇头,“你以为……这世界上,能有几个姬无盐这样的人?上官家的大小姐进宫当太子妃,不明不白地没了,上官家一个人都没来,偏偏来了个小丫头……如此,你还不明白吗?”

    “夫君的意思是……”

    “你说的这个孩子……原就是比许多大人都要厉害。所以你也不必揪心了,不如一个孩子的大有人在……何况,即便真的易地而处,有这样的三弟、有这样的三弟妹,你还要操什么心呢?所以说呀……说到底,这还是我夫人福气好。那姬无盐……就是个劳碌命。”

    姜氏一噎,倒是噗嗤笑出了声来,方才突如其来的愁绪也瞬间消散无痕,她嗔怪看向自己口无遮拦的夫君,“仔细着这话传到小叔子耳朵里去,到时候我可不帮你。”

    “我怕他?”宁修贤哼哼,牵着自己夫人往自己院中走去,一边走一边抱怨,“再说,那小子现在指不定在哪逍遥快活呢!哪里管得到我说什么?”

    ……

    两日之后,郭文安进了京。

    他是被囚车押解回来的,沿途早就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他的“丰功伟绩”也早已被口口相传,三十八万两赈灾银的事情让百姓们义愤填膺的挎着菜篮子装了一篮子一篮子的烂菜叶臭鸡蛋使劲儿地砸。

    三十八万两……于多少家庭来说,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巨款。

    “我滴个娘嘞,前几天那个鲛纱,看得我心肝儿颤了好几日,除了宫里的娘娘贵人,谁用得起那宝贝呀!转念一想,就想起这个杀千刀的!”说完,狠狠丢出一把烂菜叶。

    “听说三十八万两呐!我家男人说,瀛州那地方,穷得呐!年年闹水患,年年治不好,明年继续闹……我就说嘛,这水患莫不是成了精怪了,年年逮着一个地儿祸害去?原来那银子可劲儿地进了人兜里了……”

    “瞅瞅、瞅瞅……这膘肥体胖的,顿顿大母鸡补出来的吧?”说完,臭鸡蛋砸了过去,准头没砸准,砸笼子栏杆上了。那妇人轻声叹了句,“哎呀……可惜……”

    “三十八万两……顿顿大母鸡也吃不完啊!”

    “如今倒是没命吃了,怕是没几日就要吃断头饭咯!”

    姬无盐坐在茶馆二楼靠窗的位置,看着楼下的“盛况”,只慢悠悠的抿着茶水。茶楼里人不多,几乎大半个燕京城的人都跑沿途丢菜叶子臭鸡蛋去了,掌柜的亲自来送茶送点心,见姬无盐看着外头,便笑呵呵地搭话,“姑娘也是来看那郭文安的?怎地不到下头去看?”

    “原是在下头的,太挤了些,就上来了……”姬无盐随口说着,“之前没见过郭大人,今日正好路过,就过来见见。”

    “姑娘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掌柜放下手中茶点,抱着托盘就聊上了,“对这种祸害百姓的败类还一口一个大人地唤着,这要是在下面被那些义愤填膺的妇人听见了,可得被念叨上许久。”

    姬无盐笑嘻嘻地看了看外头,不大相信,“不至如此吧……毕竟那是瀛州,距离这里千里之遥……”

    “怎地不至于咯!瀛州虽然远在江南,但也是我东尧国土不是?瀛州百姓也是我东尧子民不是?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听说了郭文安这几日要进城了,几日前就有人找上我这里,问我有没有坏掉的臭鸡蛋,要去砸贼人……甚至还有人说出铜钱买,姑娘你说离谱不离谱?”

    “是蛮离谱的……”姬无盐眯着眼笑,探头朝楼下看着。囚车已经过去,只一袭看得到一些影子和不见头不见尾浩浩荡荡的围观群众,他们自发地跟着囚着,一路骂、一路砸,连一旁的士兵都遭了无妄之灾,被一些眼神不大好使的百姓给砸了一头一脸。

    “所以啊!甭管是瀛州还是燕京城,这样的贪官,抓一个是一个,抓一个少一个!”掌柜说完,自个儿都激动了,“后悔没多准备点臭鸡蛋!”

380 被饿晕的宁大人(二更)

    掌柜又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见那姑娘自始至终也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如何参与,掌柜心下疑惑,警惕心渐起,寻了个由头,抱着托盘下去了,下楼梯下到一半,伸了脖子朝上打量着,见那姑娘走到窗边朝下看着,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囚车已经看不到了呀。

    掌柜摇摇头,下去了。

    姬无盐抱着胳膊垂眼看着下方百姓骂骂咧咧地散去,小贩重新支起了摊位吆喝着,马路中央却仍残留着鸡蛋液裹着烂菜叶,一片狼藉昭示着方才这条街上发生了什么。

    不需要一个时辰,就会有人来清理干净,这些狼藉都会消失,就像它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也许再过一阵子,“瀛州”二字也会逐渐淡出这些人们的生活。他们依旧会在提起的时候,气愤于这个泯灭人性的贪官、同情于饱受灾难的无辜百姓,却不会有人能够真正感同身受。

    没有人知道,于瀛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来说,那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永远无法被治愈的抛弃。他们一遍遍地问自己、问别人、问官府,为什么朝廷没有拨款赈灾?为什么朝廷没有开仓放粮?朝廷是彻底放弃瀛州百姓了吗?

    那一年,她随外祖母去瀛州赈灾,亲眼看着每一日每一日被抬出城门去焚烧的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有些是活生生饿死的,皮包着骨头,有些是水里飘过来的,整张皮都泡地发白起皱。那些人来不及入土下葬,因为担心水患之后极可能随之而来的瘟疫,所有尸体都被抬出去直接焚烧。

    黑雾直冲云霄、哭嚎之声震天。

    城内的空气里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那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只觉得心脏都抽搐。

    还有那些想要道谢都胆怯瑟缩生怕遭人嫌弃的卑微……瀛州之行,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戳进了她的心口。经年累月,即便当初流血的伤口早已结痂愈合,但那些如同丑陋树根的疤痕却从未淡化消退。

    她看着楼下平静的烟火气,轻轻叹气,半晌,喃喃问身后岑砚,“宁修远进宫了?”

    岑砚颔首,嘻嘻一笑,“一早去的,穿地衣衫褴褛,让陈老化了许久的妆,那模样瞧着就是受尽了苦难的贵公子儿。最后咱们的人乔装打扮成了村民猎户模样,给抬着去的。保证不会露出丝毫破绽来。”

    姬无盐点点头,转身下楼,步履从容地在掌柜暗搓搓里的探究之中,离开了茶楼。

    郭文安……到底是被押解回京了,左相的这颗棋子,废了。

    “只是不知道……这条疯狗死之前,会逮着谁狠狠咬几口呢?”

    岑砚想也不想,肯定道,“必然是顶头上司白大人了。”

    “嗯……我想也是。”跨上马车的脚步微微一顿,姬无盐笑地眉眼温软,眼角之下那点朱砂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她像轻抚一朵心爱的花朵般,指尖停留在车帘之上细细摩挲,漫不经心地开口,“只是……白大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咬上的,若是如此,郭文安又当如何呢?”

    岑砚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还有什么人可以被扯到这件事情里来当替死鬼的,就见姬无盐已经跨上了马车。

    ……

    郭文安入京之后,直接押送进大理寺看押,由大理寺卿尤大人亲自审理。

    皇帝压根儿不想过早牵涉进这场注定耗时漫长的口水战里,他只待尤封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之后才会一锤定音。只是没想到,前后脚的功夫,郭文安刚进大理寺,失踪人口宁大人就被人抬着进了宫。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头上包地严严实实的宁大人一路被抬着进了御书房。宁大人裹着一件洗地发白的打了许多补丁明显不大合身的衣裳,看起来像个乞丐。

    根据四个热心村民交代,他们并非燕京城人士,而是远在数日脚程的山脚下的一个无名村庄里,进山打猎的时候捡到了晕倒在山里的宁大人。

    是被饿晕的。

    身上也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有些地方都化脓了。总之,很是狼狈。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磕到了脑子,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来自于哪里。

    总之,村民想着送他回去都做不到。好在,前几日的时候,他终于是想起来了,帝师之尊、国公府之荣,还有一着不慎落水蒙难的屈辱。

    着了郭文安的道,对宁修远来说,的确是一种屈辱,以至于如今听人提起,都忍不住愤愤捶床、咬牙切齿。

    皇帝在一旁宽慰着,一道又一道赏赐送到宁修远手里,金银珠宝、玉器古玩,亲身验证了金银财宝真的能够抚平悲痛,若是不能,是因为还不够多。

    连带着这四位村民也一人领了一盘子的金元宝,既是赏赐,也是封口与警告。村民们笑逐颜开地连连保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到,咱们就是普普通通打猎为生的村民,知道的也就是山鸡野兔之类的玩意儿,再三保证以后,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皇帝震怒,宁国公府三公子,他最信赖倚仗的臣子,被那个狼子野心的郭文安害到这个地步……饿晕?那是宁修远啊!宁修远就是清隽贵公子的代名词啊!他宁修远什么时候如此狼狈过?挨饿、落水、磕了头,失了记忆……

    当下皇帝就下令,直接让人将郭文安带去御书房,他要亲自审。

    不管是谁,纵然是作奸犯科大逆不道之辈,见皇帝的时候也要讲究一个仪容端正。于是,沐浴更衣,换了新的囚衣,上了新的枷锁,安排了新的囚车,因为担心沿途偶遇百姓又被丢烂叶子臭鸡蛋,尤大人甚至很贴心地给盖了块油布,让整个囚车密不透风。

    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里面的人自然也看不到外面,郭文安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待遇大抵等同于最后一顿断头饭,当下就吓得肝胆俱裂!

381 漏洞百出的账册(三更)

    宁修远是被皇帝亲自陪着回的宁国公府。

    彼时已至晚膳时分,老夫人站在门口着急地东张西望,显然是从某个多嘴的下人口中听到了自己儿子回来进了宫的消息,在门口候着呢。倒是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手忙脚乱地行了礼,又着急忙慌地看宁修远,见他虽然看着哪哪都不大妥当的样子,但精气神还好,倏地松了口气,才顾得上问皇帝,“陛下,可要留下用晚膳?”

    这个时候已至饭点,若是留下,显然是还要麻烦膳房做几个菜出来的。

    皇帝摇摇头,只说自己是觉得心下亏欠了宁国公府,一个好好的小儿子,被朕派出去,回来成这副模样……自个儿看着也难受。

    又客气寒暄了一阵,皇帝才告辞离开,宁老夫人指挥着下人将宁修远抬进了他自个儿的院子。

    遣走了下人,关了门,方才还一脸疲惫倦容的宁修远直接坐了起来扯走了脑袋上一层又一层的绷带,起身就朝外走去。

    老夫人连忙唤住,“诶!你去哪儿?!晚膳吃了吗?”

    “去姬家吃。”说完,摆摆手,人已经一步跨出了院子。

    宁老夫人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这小子装伤被发现,若是他在自己府里还能被发现的话,这宁国公府交给他,也实在令人不放心。

    只是这小子“好不容易”能回来了,也不多待会儿?忙不迭地又跑过去了?当真是男大不中留……

    ……

    其实这倒是老夫人误会了,她以为自己儿子是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其实宁修远只是去姬家告知郭文安案件进展情况的。

    被“断头饭待遇”给惊破了胆的郭文安,刚下囚车就腿软,一路被人架着进了御书房,早已魂不附体,压根儿不用如何审,就和盘托出了——他的确就是受他的顶头上司白尚书的吩咐,贪没了几十万两雪花银。

    他跪在御书房冰凉的汉白玉砖石上,匍匐于地泣不成声,“陛下!微臣也是没办法啊陛下!微臣若是不听白大人的吩咐,他说他就弄死微臣的一家老小啊!”

    话音落,太监过来通传,说是白大人求见。

    白父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递上几本册子,说陛下看过便知事情原委。

    厚厚一沓,都是账册,上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记着这些年来那些银两不为人知的去向,小部分用来打点,不过三五万两之多,绝大部分去了东宫,极少一部分去了左相府,可见左相这位恩师在郭文安心里的分量倒也不算重。

    剩下大部分,置办了田地、家宅,还有好几位姬妾,就养在那些宅子里,甚至已经在外头生儿育女了。

    当真潇洒。

    姬无盐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蓦地出声问道,“这套说辞,你信?”

    早间在茶楼见其一面,菜叶鸡蛋纷飞间,郭文安油腻肥胖的身子缩在囚车一角,像一只受了惊的肥兔子。

    姬无盐陈述着听来的传闻,“听说,郭文安的夫人是出了名的母老虎,郭文安为数不多的几个妾室都是他夫人一手安排,几乎都是她娘家的亲眷,是以,郭夫人在郭家愈发作威作福。”

    “平日里,郭夫人银子也管得紧,郭文安就算是出门和同僚喝个茶都要找夫人报备拿银子……听说,这件事在朝中人尽皆知,也因此,大家就渐渐不再找他吃饭喝茶。这件事……宁大人可知晓?”

    她叫他宁大人,侧目看他,眼神微利。

    宁修远莫名地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略有耳闻。”

    “既如此,宁大人又是如何会轻易信了这套说辞呢?”她侧目看他,姿态懒洋洋的,眼神却认真,“家宅、田地、姬妾,若是一二之数,我信。但花三十万之多的银钱置办却没有人察觉?外头姬妾众多,便是每日抽出一日时间作陪,也要花上不少时间,郭夫人就没怀疑过?”

    “宁修远,这套说辞明明漏洞百出,你就没指出来?”

    宁修远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状似无意地说道,“结局是好的,就行了……左相被罚了三年俸禄,李裕齐禁足东宫,这太子之位日后再添把火,也就不保了,至于郭文安,死罪难逃……结局是好的,就行了。”

    他重复着那句“结局是好的”,摩挲着茶杯又搁下了。

    姬无盐直接给气笑了。

    她不明白今日的宁修远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着他连连摇头,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似的,声音都拔高了质问他,“你管这叫好结局?东宫只是禁足,你要添的那把火现在在哪里?还有左相呢?若是账册上的账目是真,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些宅子、田地、姬妾都是左相的!”

    姬无盐多少有些难以置信,宁修远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不惜落水装死换来的机会,就为了大动干戈地弄死一个郭文安?明明这是对付左相最好的时机!

    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来,按理说,白尚书若是真有这样一本账册,根本不需要等到这一刻才拿出来……

    “宁修远,之前有阵子,你天天早出晚归的。彼时我没问……如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见了谁?”

    彼时宁修远还是失踪人口,之前还整日待在屋子里闭门不出,就那阵子,天天出门……那时候觉得他不会出事,便没有去管。她看着宁修远,忍着胸膛里的钝痛感,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去见了白尚书?”

    宁修远微微一愣,抬头看去。

    这是今夜他第一次直直撞进姬无盐的目光里。两厢对视,他又倏地避开了目光。

    风吹进屋子,屋子里烛火摇曳。坐在对面的男人沉默又陌生,他像是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他的心里有个地方从未向姬无盐开放过。而这一点,姬无盐一直到这一刻,才隐约地觉察到。

    她张了张嘴,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像是卡涩在喉咙里模糊不清,“三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382 初见分歧(一更)

    从宁大人、到宁修远、再到三爷,她换了三种称呼。

    姬无盐比宁修远以为的,更加敏锐。

    那些特别细微处的、看起来完全没有联系的细节,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最佳的那根线,将这些看似散落的细节很好的串连起来,还原一个大致的真相。

    宁修远原不想同她说这许多,一些太过于蝇营狗苟的东西,不适合这个正直又坦荡的姑娘。

    她年轻、美好,她相信善恶终有报。她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很多谋划,根本不能搬到明面上来摊开了说,这世间本就没有纯粹的白,更多的还是权衡利益之后的取舍。

    可是小姑娘不懂。

    宁修远弯腰去够她的手,牵在掌心安抚着,“宁宁……有时候太聪明并不好……那些账册的名目是真的。宅邸、田地、姬妾,都是真的。不过的确如你所说,那些不是郭文安的,而是卞东川的。白尚书之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到底不能将左相彻底拉下马来……若只是查封一些产业、罚一些款项,到头来反而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姬无盐见他愿意解释,眸色微软,想了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劲,皱着眉头,“所以……当初你去见白尚书,是要将这些产业推给郭文安?你……要救左相,为什么?”

    打草惊蛇说的是之前那么多年按兵不动的原因,而不是此刻。

    如今这条蛇都已经盘上你的脚了,这个时候你还在想着打草惊蛇?有没有这本账册,郭文安都必死无疑,白尚书没必要煞费苦心地为左相安排着脱罪的后路。

    一旦事发,本就有嫌疑的白尚书还要惹一身腥。

    倒是宁修远……

    “左相还不能倒。”宁修远沉默片刻,到底是说道,“咱们这位陛下看似没什么野心,平日里也带着几分游手好闲,却重权衡,朝堂之上,左相府和宁国公府互相制衡,后宫之中,白家和左相府又是互相制衡。左相府若是一跤跌地太重,明显后继无力的话,于宁白两家来说,并非什么好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掌心还牵着姬无盐的手。

    言语温和却又凉薄。

    姬无盐蓦地想起之前,宁修远一手撮合了杨叶两家的婚事,似乎也是意图搅乱一池浑水好摸鱼……

    握着自己掌心的那只手,干燥、温热,是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的存在。可一直到这会儿,姬无盐突然觉得,有种悲凉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出来。

    她压着喉咙口的那口气,缓缓说道,“那些银两,是朝廷下拨的赈灾银。其实你久居朝堂,应该比我更清楚,实际上的数字远比记录在案的还要多。宁修远,我不是不知道权衡利弊……只是我始终觉得,有些事,不能权衡。那些关乎百姓、关乎生命的东西,永远应该摆在任何的利弊之前。”

    宁修远抬头看她。

    她没有看宁修远,目光落在半开的窗棱间,又像是透过那扇窗户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我去过瀛州。我见过城外终日不断的黑烟,我见过曾以为只有乱世之中才会发生的‘易子而食’,我见过被遗弃在路边等死的老弱妇孺,我见过一个孩子……抓着一只饿死的老鼠啃食,他瘦骨嶙峋的……像个骷髅架子。”

    “我也见过面容枯槁的老人抖着手向我祈食,然后笑地一朵花般转身去喂给身后稚儿,我也见过墙角之下,抱着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孩童哼着歌谣一脸慈祥的母亲……我更见过,洪水席卷而来,那些生而为人子、人夫、人父的男子,一言不发跳下水中去救别人家的儿子、丈夫、和父亲,自己却再也没能回来的……宁修远。我见过人间至暗,亦见过世人大爱。”

    她声音微黯,喉咙口像是堵着一口郁结很久的气,多少年仍未散尽。

    她缓慢却又坚决地将自己的掌心从宁修远的手中抽出,目光缓缓落在他抬头看来的脸上,他有一张得神明偏爱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觉得赏心悦目,他有一双幽邃的眼,总藏着太多心思难以看透。

    此刻,这双眼睛里只余紧张,宁修远唤着她的小名,伸手还想牵她,却被姬无盐稍稍一避,避开了去。

    “宁宁……”宁修远唤她,心底没来由地一阵阵地害怕,“宁宁,郭文安这次肯定是完了,从此以后,瀛州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每一年,朝廷拨多少人、拨多少款,都一定会如数给到瀛州地界,白尚书和我都会亲自把关,你相信我……”

    他想过姬无盐知道后一定会生气,毕竟,李裕齐涉嫌杀妻,左相府对姬无盐来说,就是仇人。

    可他没想到……她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而是因为瀛州。

    说是生气,更像是……悲哀。

    “宁修远……”姬无盐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看着宁修远缓缓摇头,“我知利弊,懂取舍……但我更见过人性。瀛州,对你们来说,也许只是东尧军事版图上一块无足轻重的位置,不是军事要塞,不是必争之地,只是一个令人头疼的每年都要闹一闹水患的地方。更像鸡肋……但那里也有千千万万个百姓在面对日升月落、在上演悲欢离合,那是一个又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啊。”

    “宁修远……你没有经历过他们的绝望,你没有资格替他们去原谅。”

    她眼底失落太明显,宁修远急急起身,“宁宁……”

    话音未落,姬无盐又退一步,抬手指了指大门,“夜深了,三爷该回去了。”

    宁修远哪里肯走,可他上前一步,姬无盐就退一步,避让的姿势如此明显,甚至连视线都不愿对上自己的,显然也是听不进任何解释了。

    他没想到瀛州在他心中分量如此之重,半晌,低低叹了口气,到底是只说了一声,“那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便起身离开了。

383 借酒浇愁(二更)

    宁修远离开姬家,没有回宁国公府,而是去了白家。

    白行是出了名的夜猫子,还没睡,见提着四坛子酒跳墙进来的宁修远,瞠目结舌……莫不是个假的?

    宁修远也不管白行心中那点儿小九九,开门见山,“顺道去了趟皇宫,搬了几坛子好酒过来,喝?”

    顺道?去皇宫?这个时候宫门已经落锁了吧?

    白行眉头一跳,“你……你胆子够大啊,皇宫都敢夜闯,就没人发现吗?”

    “有自然是有的,皇帝手下那么多人,要是我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去都没发现,那还是引颈自戮了吧,别浪费粮食了。”宁修远冷嗤,熟门熟路地拿杯子、倒酒,碰了碰白行面前的空杯,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气呵成极了。

    又给自己满上之后,他也没急着喝了,只道,“替他干了这么多年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进宫去取点酒喝个庆功宴,不为过吧?”

    “陛下……”父亲回来说宁三爷撞了脑袋,一个脑袋裹地跟两个大似的,白行听着都惊呆了,他指指自己的脑袋,“陛下知道?”

    “嗯。知道。”不过就是一场戏,足够皇帝动大怒的一场戏罢了,显得更加师出有名……否则,日后被人抓了把柄,可不就是欺君之罪?他宁修远怎么可能落下如此把柄……

    他指指酒坛子,有些不耐于白行的磨磨唧唧,“还喝不喝了,你爹这些年的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彻底根除了,可不得好好庆祝庆祝?只是你爹那人古板、迂腐,同他喝个酒,还要礼数周全,累得慌!”

    今晚的宁修远,有些古怪。

    他从来不是贪杯之人,甚至,白行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主动找人喝过酒,还是这种类似于“不醉不归”的喝法。

    一个郭文安而已……又不是多年死对头卞东川或者李裕齐,倒也不必庆什么功。

    而且三爷今晚的样子,也的确不像是来喝庆功酒,倒像是借酒消愁。

    白行在他的催促下给自己倒了酒,刚倒上呢,宁修远又来碰杯,什么也不说,直接仰头一口闷完,又去够酒坛子。

    白行没拦着,低头抿了一口,道,“挺好的酒。你这喝法如同牛饮,着实浪费。届时,给我留一坛子,我搁这慢慢喝。”

    “成。”宁修远点头,然后就没说话了,有些欲言又止的犹豫。

    反常又古怪。

    白行打量着他的表情,确定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绝对不像是庆功的样子,反而满腹心事无处可诉,遂开口相问,“您……您是有什么心事吗?”认识宁修远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着实少见。

    宁修远摇摇头,只沉默着喝酒。

    他喝得多,白行就少喝些,总要有个人保持清醒不是?

    半晌,酒意上头,宁修远靠着椅背,眉头都锁在了一起,半晌,痴痴地笑了笑,“白行……你知道瀛州闹水患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吗?”

    白行一愣,摇了摇头,“我没去过,也没见过。但……听说是个人间地狱般的模样。”

    是啊,那就是一个至暗到宛若地狱的世界,就好像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

    她说,她见过。

    宁修远自己也见过,他在那里待了并不算短暂的一段时光,她说的那些场景,有些他见过,有些他没见过。人定胜天很多时候只是空喊的口号,漫天大雨中电闪雷鸣,洪水席卷而来的时候,人……大约也就只能算是汪洋大海之上的一叶扁舟。

    如何胜天?

    死伤是必然的。即便今年拨款多、人力也足,但姬无盐所说的场景,多多少少还是每日都在上演,只是因为朝廷的人来了,所以百姓们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不至于和往年一样那么绝望。

    可是……宁修远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姬无盐那样的“感同身受”,就好像他知道战事必有死伤,所以会惋惜、会痛心,但不会因此耿耿于怀着,他怜悯瀛州的百姓,但这些情绪并不足以左右他的任何决定。

    “三爷?”宁修远的样子太过于古怪,白行瞧着心里头都跟着发怵,“莫、莫不是瀛州出了什么……大……事?”

    “没有。”宁修远摇摇头,又去倒酒,半晌,才喃喃道,“她说……我没有人性。”明明对方说的是“我见过人性”,到了宁修远耳中却成了“没有人性”。

    白行下意识就要点头,生生忍住了。寻思着这燕京城谁那么大胆,什么大实话都敢说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说了这种话还能活着、并且还能让这位爷耿耿于怀到不得不借酒浇愁的,大概也只有那位祖宗了……

    姬大小姐。

    他试探着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哪舍得跟她吵……”宁修远说句话喝口酒,只是他酒量好,怎么喝也喝不醉,反倒是越喝越清醒,小丫头冷着一张脸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他的脑壳,“她太理想主义,太英雄主义,她把苍生扛在肩上而不自知……这个世界太大,苍生太重,我只想护着我身边的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数,瀛州百姓是如此,你我也是如此……白行,你说,我一心为了平衡宁白两府和左相之间的势力,何错之有?嗯?何错之有?!”

    他举着酒杯扯着脖子同白行理论,咬牙切齿嘶声力竭。

    白行讪讪地笑,不管有没有错,他都不敢说有错。不过情之一字当真神通,连宁修远这样的人遇上了也如此方寸大乱,因为小丫头几句话跑来这里深夜买醉……说到底,何错之有?你直接去质问小丫头呀……

    哦,你不敢。

    白行伸手去抓他的酒杯,宁修远不给,白行便也收了手,知他没醉,遂温声告诉他,“三爷……您没有错。朝廷局势瞬息万变,无盐还是个丫头,看不懂也正常。”

    “那就是……她错咯?”宁修远反问,微微侧目,歪着头,眼神有种清澈的茫然……白行突然之间也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醉了。

384 宁三爷的感情谋士(一更)

    白行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就见宁修远目色一凝,已经瞪了过来,“瞎说!无盐她怎么可能会有错?”

    气势汹汹的。

    偏生还有几分幼稚在里头,倒似个毛头小子似的。

    白行觉得,宁三爷从未如此地……喜怒形于色过。他讪讪应着,“是是……无盐不会有错,三爷您也没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于是,方才看起来马上就要龇牙咧嘴的宁修远,突然颔首,给自己倒了酒,然后把白行面前的酒也给满上了。今晚喝了这么久的酒,他终于想到给对面也添了点……白行几乎是立竿见影的,知道自己这句话很好地安慰了宁三爷。

    白行:你们小两口吵架归吵架,带上我作甚?喝酒带上我便也罢了,这谁对谁错……跟我有什么干系?就欺负我孤家寡人的连想要吵架都没个对手是吗?心中腹诽,偏偏又怂,说不出口,只讪讪地端了酒杯,心中却盘算着,改日祖母再办宴会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去露个脸吧,指不定也能找个说得上话的。

    之前倒是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来,这些年靠着家中荫蔽游手好闲的也没个正经营生,城中大多数的姑娘们倒不是说多喜欢自己,都是看中白家家业更多,这一点白行心中清楚。二来,也是玩心重,平日里无聊了、孤单了,总有个陆江江随叫随到,有时候还有宁三爷陪着喝喝茶,也算不得寂寞,如今……

    端着酒杯兀自盘算着,突然生出一点物是人非的惆怅来,正准备仰头一饮而尽,却被宁修远一把按住了手腕,“我同她说好了,明日再去看她。你说……我、我顺便带些什么东西过去呢?”

    “顺便”二字,咬字极重,就差明明白白在脸上写“我不是去赔罪的,我就是约好了,所以不得不去一下,带东西什么的真的只是顺便”……

    白行觉得自己会信了这鬼话,就是真的傻了。

    当真是没想到,宁修远也能有这样的幼稚到近乎于犯蠢的时候……倒是让人愈发地想要尝一尝名为“爱”的酒。

    看破不说破。

    白行咳了咳,还是一本正经地出着主意,“不若……漂亮衣裳?不行不行、无盐自己就有成衣铺子,还有什么衣裳能比得过鲛纱做的?算了算了……这个太难。不然,首饰?亮晶晶的首饰,姑娘家大多喜欢。”

    姬家少家主会在意那些个亮晶晶的首饰?宁修远想也不想,就给否决掉了。他懒洋洋地白了眼白行,“我家无盐是普通的姑娘吗?想的都是些什么点子!”

    被嫌弃了。

    白行摸摸鼻子,旁敲侧击着打听道,“你们约好了……明天见?”吵架了还能约好明天见?这是什么吵架方式?

    “嗯。”宁修远点点头,一下子表情就安静了许多,“她说她要静一静,她还说……她还说我没有资格替他们原谅卞东川……她听不进我的解释,我便只能出来了……”

    嘚,原来是被赶出来的。

    白行按了按太阳穴,心底有个小人在为了宁三爷难得的吃瘪而欢呼雀跃,面上却分毫不显,只眼神亮闪闪地盯着宁修远,半晌,一拍手掌,“这样。你没跟姑娘家相处过,我同你说,姑娘同你生气了,你最好不要巴巴地上杆子去她跟前蹦跶——遭人嫌,未消的火气只会直线上升。”

    宁修远喝酒的动作倏地一滞,认真听讲虚心好学的样子,俨然忘记了,眼前这位是一只出生至今都没拱过一颗白菜的笨猪——还不如他自己。

    偏偏,这一个敢听,一个敢教,“这样,三爷。明日一早,我让人去请无盐过来,就说……我请她喝茶。然后,你假意在隔壁和同僚们商量些事情偶遇了……这不,都说,认真干活的男人,最有吸引力嘛!”

    宁修远听着,半晌,稍稍点了点头,又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怎么知道应该如何?我又没同姑娘们打情骂俏吵过架……白行心中腹诽,坚决不承认他教宁修远这一套方法不过就是为了让彼时的自己能够“恰好”在场能够亲眼目睹三爷哄女孩子的全过程。

    一定……千载难逢。

    “咳咳……然后呀……”他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然后就看三爷你自己啦。我将小姑娘帮你约了出来,那丫头场面上最是周全,当着我的面,自然不会给你难堪,像今夜这样让你离开的情况也是断断不会发生的,到时候你解释几句,送些合乎她心意的小物件,这不就和好了?”

    说完,暗中嘿嘿地笑,在心里摩拳擦掌地恨不得这会儿就派人去递帖子了。

    宁修远低着头,难得迟钝到没发现对方心里的小九九,反而在很认真地考虑此举的可行性,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应了,“如此,还要麻烦你了……”

    嘿嘿……独家八卦不就来了嘛!

    白行有预感,他自己今夜要因为这件事失眠了——一想到明天就要见到宁三爷道歉哄小姑娘,啧啧,如此千载难逢的事情,给自己遇上了。

    “不麻烦不麻烦!权当三爷您今日请我喝这样的好酒的回报了……再说,小丫头好歹还是我的义妹,她能找到三爷您这样的如意郎君共度余生,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乐见其成的。”

    这也的确是实话。

    宁修远个人而言,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长得好、脑子好、前途更是一片大好。若非如此,尤灵犀也不会在没有任何承诺的情况下苦等这些年。

    在宁国公府来说,门楣虽然高了些,但宁国公夫妇都是极好说话、没有架子的长辈,最重要的是,内宅人少,没有那些妻妾嫡庶之间的腌臜事。

    若非如此,白行也不可能如此“尽心竭力”地出谋划策……想想之前的陆江江,只是表达了一下想要追求姬无盐的想法而已,就差点被白行骂到断绝关系。

385 “小媛”(二更)

    四坛子酒,两人喝了三坛子。

    起初是宁修远借酒浇愁,到了最后,大约是被三爷专属感情谋士白家大少爷拍着胸脯格外专业的样子说服了,宁修远倒是没那么贪杯,反倒是白行,心心念念着明日的大戏,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只是,即便喝多了仍然翻来覆去没睡好满脑子都是“大戏”的白行,到底是失望了。

    去姬家递帖子的下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姬姑娘不在府中。

    至于去了哪里,午膳时分会不会回来,却是没有人知道。

    “问沈洛歆了吗?”

    那下人摇头,“沈姑娘也不在姬家,说是这两日回沈夫人那了。”

    白行还带着些酒意的脑子还有些浑浑噩噩的,闻言只是惋惜,随口应了句,“知道了。你跑一趟宁国公府,同宁三爷说一声。”

    下人下去之后,白行才后知后觉地有些担心起来……这情情爱爱的东西,他是不太懂,不过瞧着宁修远都借酒浇愁了,可见的确是令人反常又神伤的东西。小丫头不会……也去哪里借酒浇愁一夜未归吧?

    当下一拍脑袋,懊恼:不该现在就让人去告诉宁修远的,万一小丫头真的彻夜未归,宁修远知道了两人又得吵起来!到时候费心的还是自己……当下一边拍着昏昏沉沉地脑袋一边往外走,准备先去许四娘那边看看,宁修远来找自己,姬无盐最可能找的自然是沈洛歆。

    ……

    白行注定是要再一次扑空的。

    姬无盐并没有去许四娘那边。

    许四娘的宅子小,大抵也就和白行的一个院子差不多大,纵然姬无盐真的想找沈洛歆喝喝酒解解闷说说宁修远的坏话,也断断不好意思去打扰许四娘的。

    何况……对姬姑娘来说,此刻,原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在。

    自从那人在生辰宴上出现后,姬无盐就一直派人盯着东宫,很快就发现,这位叫作“小媛”的姑娘,基本上都是三天出一次门,一个人,也不带丫鬟,出门后也不去哪里,基本就是在东市逛逛,有时候买些胭脂水粉,有时候买些零嘴吃食,但有一处她每次必去。

    那是东市一家铺面很小的茶馆子,平日里招待的都是普通的乡野村夫,那里的茶也是陈年次茶,泡了又泡,涩味反倒盖过了茶香。也就是盛夏酷暑季,劳作一天的男人们回家之前牛饮一碗解解暑罢了。如今盛夏已过,这生意便少了不少。

    正得太子盛宠的女子,如何会来这种地方?

    今日一早,暗卫又来报,说是那女子又出门了,又是三日之期,当真是一日都不差风雨无阻的。姬无盐正愁宁修远这次给她出了道难题,当下连子秋都没来得及交代,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小茶馆本就人来人往的言多眼杂,没人会关注到一个长相普通、穿着也普通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家的丫鬟或者主子。加之这段时间又是淡季,大堂之中半数人都是邻里街坊过来聊天的,小二难得见到个脸生的姑娘,二话不说就热情地引着去了二楼雅间。

    很巧,就在小媛隔壁。

    二楼统共四间雅间,小媛的在最里头,姬无盐在第三间。

    到了自己门口,姬无盐假意没注意,继续往前走,伸手要去推门,那小二反应倒是极快,上前一步侧身拦了,歉意笑着,“客官,是第三间……这里已经有人了。”

    “哦哦……以为是这间呢。”姬无盐没再纠结,看起来的确是不小心走错了那般,朝着第三间走了进去,落座之后才状似无意间提起,“一路过来,瞧着此间生意不错,大堂里也几乎都是座无虚席。这雅间里也坐满了?”

    小二颔首称是,又道,“大堂里许多都是街坊,找个地儿说说话的,倒也不一定会喝茶吃点心。”

    “你们掌柜的脾气这般的好?不赶人?”

    “左右如今算是淡季嘛,本就坐不满的……若是旺季的话,他们也不会来占着这些位置。”小二看起来脾性也不错,年纪不大,说话也腼腆,说完,还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是外乡人?”

    姬无盐挑了挑眉眼,很有兴趣地问道,“哦?何以见得?”

    小二脸色蓦地一红,摸了摸脑袋,“就、就觉得姑娘挺眼生的。姑娘生得好,若是之前见过,当不会忘记才是。”

    姬无盐微微一愣。

    自打换了这张脸后,倒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生得好,更多的就算不嫌弃几分,眼底也是惋惜。

    若是换了任何人来说这句话,姬无盐兴许都不会相信这句“生得好”,偏偏这个少年一脸腼腆局促面色微红的样子,让这句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姬无盐似是挺开心,点了一壶茶,又要了两碟子点心,看着那少年掩了门下去,摇头笑了笑,冲着隔壁的方向努了努嘴,问身后岑砚,“确定隔壁?”

    岑砚颔首,“嗯。确定。”

    “方才我凑近试探了下,里头没人说话,但听着呼吸该是两个人……都不会武功,绵软无力的。”姬无盐一边支着下颌等小二上茶,一边寻思着里头的情况,半晌,很不着调地轻声低喃,“不会是……私会情郎吧?”

    岑砚一噎,“真是如此的话,这女人胆子也太大了吧!就不怕东宫那边发现了?”

    想象着那女人顶着那张脸在此处私会男人,姬无盐就觉得浑身不舒坦,整个人看起来也冷冷的,“皮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人都是假的,这情……大抵也是假的。”

    “大约……既舍不了东宫荣华,又抛下旧爱痴缠……说到底,能让东宫太子对自己一往情深,也是一种无上荣耀。若是最后侥幸还能活到儿孙绕膝的年纪,也不失为一桩能吹嘘几十年的丰功伟绩。”说完,勾着嘴角笑了笑,目光直直戳向推门进来的那人身上。

    目色冰凉。

    那位腼腆的小二脸色一白,几乎是下意识膝盖一软……

386 改主意谈条件(三更)

    姬无盐就在对方那双明显下意识弯了弯又倏地顿住站直的膝盖中,危险地笑了笑,“注意门槛……跌跤事小,若是正好磕在碎瓷片上,可不得受许多苦去?”

    她温和浅笑着叮嘱着,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姐姐,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眼神都只是小二自己眼花。

    可即便如此,小二仍然有些惊魂甫定,讪讪笑着,“谢姑娘关心……许是昨儿个没有睡好,一时闪了神……倒是差点闹了笑话。”说着,走到跟前,将托盘上的点心茶水搁在姬无盐面前,然后双手抱着托盘微微弯了弯腰,“姑娘慢用。”

    说完,躬身退下。

    姬无盐看着他离开的样子,眯了眯眼。岑砚没看懂这个不太机灵的小二有什么问题,“姑娘?怎么了?”

    “犯了错、或者以为自己犯了错就下跪,那是大户人家和宫里头的下人才会有的习惯。”方才,自己一时没收住,表情冷了些,其实跟小二完全没有关系,可他……下意识的本能,竟然是跪下。

    岑砚想了想,“莫不是……之前在大户人家当过差,这会儿还没改过来这个习惯?”

    也有可能。姬无盐点点头,眉头却仍然锁着。往来东市许多次,途径这间茶楼的次数也不少,这小小铺面,挂着个小旗子,连名字都没有,就只写了两个字“茶馆”,大致有些年代了,红色的布面都褪了色,在东市繁华的街市里,显得格外不起眼。

    可偏偏……一旦走进,却总觉得哪里都透着些古怪来。

    她眉头不展,岑砚抬手比了比脖子作狠厉状,“姑娘若是担心,属下今晚就找个小弄堂……做了他!保准神不知鬼不觉的。”

    姬无盐捻起一块糕点闻了闻,才抬头瞥他,“你再将这套耍流氓的东西乱教给寂风,我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做了。好好一小孩,可可爱爱粉雕玉琢的,偏跟着你们学了一身地痞流氓的行径。”

    将手中那块点心搁进对方掌心,叮嘱道,“守着。吃点点心,没毒……茶若是不想喝,就倒掉一点,也不必全倒,留个三分即可。”

    说着,捋了捋额间碎发,摘下脸上人皮面具,直接跳窗户进了隔壁。

    隔壁,一男一女,对坐桌前,桌上没有茶水点心,只有一本被翻地卷了页、毛了边,连纸张都发黄的旧书。

    除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媛,还有另一位熟稔,陆江江。

    窗户是关着的,落了闩,一支簪子伸进来撬窗户的时候陆江江就已经听到动静了,只是大抵是他如何也不相信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小贼猖狂至此吧,竟然只眼睁睁看着。

    那段时间,看似漫长到连呼吸都被无限拉长,可其实不过也只是转瞬之间,簪子轻轻一挑,窗闩抬起,窗户被打开,六只眼睛倏地对上,里面两人齐刷刷变了脸色,“你……你是谁?!”

    一张九分相似的容颜,一身几乎雷同的红衣,撬开了窗户轻轻落地的姑娘看起来好整以暇地倒似进了自个儿家里似的,甚至还有闲心环顾四周,拖了一张凳子坐到了小媛身边,冲着陆江江眉梢一挑,“您要派用处的,左右就是我这张脸……殿下喜欢的……也就是这张脸。与其找一个什么都不懂、随时可能会露馅坏了陆公子大事的,陆公子何不考虑考虑,换个人……我比她好用多了。”

    本来打算直接将两人打晕后直接弄走李代桃僵,可看到陆江江的那一瞬间,姬无盐突然就换了个念头。

    桌上泛黄的书页上,画着古怪的图案,像是某种仪式、又像是某种已经失传的法术,又或者就是小媛之所以可以维持这副模样不可或缺的药物。

    总之,有一件事情已经显而易见——小媛不可能长久地维持这副模样,需要定期出门来延续时间。

    这对姬无盐而言,是个有利条件。

    她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按住差点暴跳如雷要喊人的小媛,盯着一脸阴沉的陆江江分析道,“若是我猜的没错,太子禁足,往后她要出来也是比较难的。何况,即便一次次成功地溜出来了,也会引起李裕齐的怀疑。平日里因为忙碌注意不到的细节,在这样漫长而无聊的日子里,会不会突然反应过来了呢?”

    小媛声音抖地拔高,“你这是——”

    话音未落,陆江江已经低声呵斥道,“你闭嘴!”

    说着,目光落在姬无盐的脸上缓缓逡巡而过,九分相似,兴许还不止……要说剩下的那点不同,若是细细追究起来,反而更像是太子妃本尊。连神韵也有几分相像。

    为了塑造一个小媛来献给李裕齐,陆江江自认自己对太子妃的容貌已经铭刻在骨血里,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这个人……太像了。

    若非那日亲眼看见那人棺椁一路去了皇陵,陆江江都要怀疑当初那场大火就是上官鸢的死遁之法了。

    他一遍一遍地打量着对面这个女子,不得不说,她的确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现在最大的难题。他有些心动,但理智仍占上峰,“你是谁?本公子凭什么相信你就能比她做得更好?”

    一旁,小媛急了,可她不敢大声,只压着声音冲着姬无盐咬牙切齿,话却是对陆江江说的,“公子,您不要听她瞎说!我背了那么多太子的喜好、习性,我知道如何哄他开心,这些……眼前这个不知道哪里蹦出来小贼能知道吗?”

    “嗯。”姬无盐点点头,笑,眉眼半阖,极浅淡极含蓄的笑容,几分温雅几分距离感,那笑容方起,陆江江就倏地一顿,一个愣神间,那笑容早已散尽消失不见,仿若南柯一梦。

    陆江江整个人灵魂都颤……宫宴之上,他见过太子身边的上官氏,那低眉浅笑间,的的确确就是那般的神韵!

    太像了!

    他听见对面的姑娘笃定又温缓地说道,“我不了解太子的喜好、习性。但我了解太子妃上官氏的秉性、喜好。”

387 你猜,我是谁(一更)

    “若是靠着了解太子的喜好、习性,从而得他宠爱……那非要这张脸做什么,换个倾城之色,不是更好?”姬无盐冷冷斜睨一眼边上姑娘,“说到底,既用了这张脸,就好好地成为那个人,至少,成为太子心中那个人的样子。”

    她眸色冰凉,眼底讥诮,陆江江看着,总觉得有种古怪的熟悉感。

    偏偏她声音低沉,温雅中带着几分强势的冷硬,这样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可陆江江很清楚自己从未听到过。

    大抵只是太像了,才产生这样的错觉。陆江江如此安慰自己,安慰完又觉得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这样相似到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怕是连太子本人都会恍惚吧!

    只是……

    “你到底是谁?”

    这是陆江江兴奋之余,最后的一点理智。

    理智尚在,只是明显已经不多了,甚至早已缴械投降而不自知。

    “我……”姬无盐懒懒地笑,笑容贵气慵懒,倾身,指尖点点那本泛黄的册子,“这世间多的是一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兴许,我就是用了这样的陆公子不知道的法子,至于我为什么那么了解太子妃,兴许……我就是她宫里的某个下人。”

    “彼时崇仁殿的大火,所有人烧地面目全非……就算是太子妃的尸体,也是太子仅凭那块属于发妻的胎记才得以验明正身……只是……”她玩味一笑,“陆公子就没有想过,怎么就偏偏那处没有烧毁呢……”

    陆江江倏地脸色大变,第一反应竟然先看向了小媛。

    太子妃……没死?!这念头刚起,小媛就被对面的眼神盯地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只是她的肩膀还被姬无盐按着,这姑娘看起来没什么手劲,可真被她按着才发现大约是用了巧劲,竟是动弹不得。于是便只好定在那处,哆嗦着解释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你们不要杀我!”

    瞧,只需要这样模棱两可的几句话,他们自然会帮你找到一个自以为合理的真相。

    姬无盐看着他们两人都“如临大敌”的样子,才问陆江江,“如何……陆公子考虑一下,我同你合作,总比她好用些。”

    “可你……图什么呢?你若是要回去……”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几乎是瞬间,陆江江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若真的是太子妃上官氏,那么在所有人眼里她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不管那场大火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但她想要光明正大回到东宫拿回原本属于她的尊荣,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想回去,只能成为别人、或者,成为自己的替身。

    最后的一点怀疑被陆江江自己打破。

    眼前这位“正宗的上官氏”,此刻在陆江江眼里,俨然就已经成为了连自己都已经做不回去的可怜女子。可怜到什么地步?大约就是在燕京城里东躲西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顶替“替身”进东宫的机会,那就是和他陆家合作。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合作”更完美的?

    目标一致,却又各取所需。

    他看了眼小媛,目露杀意,姬无盐伸手拦了拦,轻笑着劝慰道,“无妨的,留着吧……搁我那儿,我还有些用处。”

    既然都这么说了,陆江江觉得,既然要合作,总要表现出几分诚意来,当下便很大方地应允了,“成。我也不问你有什么用处了……只是,有一点我想问问你,若是你觉得为难,不说也无妨。”

    “你问。”

    他们每次过来,都不会点茶水,以至于这会儿合作聊成,也没有以茶代酒敬一杯的流程,陆江江有些不习惯,咳了咳,才道,“那场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姬无盐眉眼微敛,表情淡了些,她轻声喃喃,“我也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日我神思倦怠,用了早膳之后准备睡个回笼觉……后来,是被热醒的。崇仁殿走水了,寝屋的门被反锁,而平日里随身伺候的下人一个都不见了,我趁着火势蔓延之前,撬了窗户,逃走的……大约是命不该绝吧。”

    “可是……”陆江江心中一跳,“可……太子在那些、那些尸体里,找到了有你胎记的那具……”

    坊间偶有传闻,说太子涉嫌杀妻,陆江江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甚至……还对着白行也惋惜过这位的香消玉殒。若真是如此,上官氏此去必是为了报仇雪恨,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最后必定万劫不复,这合作……

    姬无盐却摇头,“那不是我的。父亲为人谨慎,担心我身上的胎记被有心人利用,所以打小起就让母亲在我贴身丫鬟相同的位置上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胎记’,此事除了父母之外,再无人知晓,殿下会错认,也是情有可原。”

    “殿下”二字,辗转在唇齿间,无限温柔的模样。说完,抿了抿嘴,表情虽有些悲伤,却也掩不住的娇羞。

    和初见之时,如出一辙。

    陆江江定定看着这张脸、这个表情,所有的顾虑就此烟消云散。

    这张脸……没有人知道,这是他陆江江最初的怦然心动。

    只是那时,伊人已作他人妇,他远远看着,都能看清楚她满心满眼的,都是她身边的男人,目色崇拜、敬仰,带着少女的娇羞,就是如今的这个表情,只是……此刻还多了些物是人非的怅然和无奈。

    后来,就几乎见不到了。只听说她病了修养了一阵,性子便愈发喜静,属于她的消息便渐渐地少了,再后来,就是她没了的消息……陆江江难受过一阵子。倒也不是难受到不能自抑,只是在闲暇提起时总是唏嘘惋惜,又或者,于梦中醒来,听着雨水打在芭蕉叶上,更遥远的地方,更夫敲着铜锣渐行渐远,而陆江江……盯着头顶的帐幔,再也睡不着了。

    只想着……这人怎么就这样没了呢……

    大约,也就是这样的“难过”了一阵子。

388 幸好未动真心(二更)

    聊完了合作,姬无盐起身就准备原路返回,“你带她下去,在旁边的弄堂里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

    对陆江江而言,小媛此刻也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甚至,还是一个听到了一些秘密按理应该直接咔嚓掉的危险分子,闻言也没拒绝,只抬手唤姬无盐,“哎……如何称呼?”

    “陆公子不知么?”姬无盐笑笑,“是陆公子将我献给了太子,陆公子如何能不知我的名字?我叫……小媛呀!”

    陆江江一愣,转念一想好像的确如此。

    于是又问,“那……那接下来,咱、咱们要如何配合?”言语间,已然将对方放在了自己同等的位置上,还带了分连他自己都不自知的尊重。

    “暂时不必。”姬无盐一手搭在窗闩上就欲离开,转念一想又加了句解释,“我先进去熟悉熟悉环境……待过几日我再让人捎消息给你。”

    说完,开了窗,纵身一跃原路返回。

    陆江江被她麻利的身手惊了一惊,心下隐约升起一些违和感来……怎么看都是文文弱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姑娘,怎地“死过一回”之后就能跳窗了?

    只是这念头刚起,小媛突然起身朝着陆江江猛地一个头磕了下去,抓着陆江江袍子的下摆就开始哭,“公子!求求您嘞,别将奴婢送到太子妃手里!奴婢、奴婢……奴婢霸占了太子殿下那么久,太子妃一定会弄死奴婢的……公子……”

    陆江江低头看她。

    跪在地上的女子,和那人有一张相似的脸,可不管看多少次,都从未有过最初的那种怦然心动。他曾经以为,只是事过境迁初心不再,今日才明白,不过是因为……纵然皮囊神似,神韵却半分不同。

    如何心动?

    他倾身过去拉她起身,对方以为自己所求得逞所愿,喜出望外地靠了过去,柔弱无骨地唤着,“公子……纵然太子那边不需要奴婢了,奴婢也能伺候公子……公子留下奴婢吧!”

    陆江江没有看她的脸,只轻轻抚着对方手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本公子花名在外,亦是那烟花之地的常客……可是,本公子自认有一点是好的。”

    小媛轻声问道,“是什么?”

    对方没有推拒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种纵容。小媛愈发地贴了过去,整个人都几乎坐进了陆江江的怀里,“在奴婢看来,公子相貌好、家世好,哪哪都好……风流又如何,哪个公子年少不风流?”

    说话间,没被握着的那只手,缓缓地、缓缓地,从陆江江微敞的领口,抚了进去。

    陆江江由着她放肆,勾着嘴角笑了笑,“是啊!若是公子哥们都不风流,你们这些……可不得捏着绣帕日日以泪洗面相思成雪?”

    小媛嘻嘻地笑,“是呢……”音线婉转若黄鹂轻吟。

    “可是……”陆江江轻轻叹了口气,抚着对方手背的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腕,“本公子有一点是好的……从来不会让这些风流韵事,坏了正事。”

    小媛一愣,抬头,恰恰对上对方看来的眼神,清冷、无欲。

    明明自己的手还在对方的胸膛上,手心下就是温热的肌肤,和强有力的心跳……多么血气方刚的年纪和身体。

    陆江江是喜欢这张脸的,对于这一点,小媛一直都心知肚明。

    可是此刻,也恰恰是手底下的心跳很清楚地告诉她,陆江江连心跳都没有乱。

    反倒让自己无地自容,搁在胸膛上的那只手,尴尬到拿出来也不对、继续放着也不对。

    “为什么……”小媛看着陆江江,对方平静到仿佛一潭死水的眼神于她来说就是一种讽刺。她有些不服气,“之前你说因为我要去伺候太子,你不能碰我……如今既然有了新的人选,为什么我就不能留下来伺候公子呢?公子不是喜欢我这张脸吗?我还用这张脸、这个名字留在公子身边,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将我交给那个女人?”

    这样的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

    明明是极擅逢场作戏的风流公子哥,明明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时候眼底也闪现过心悸、贪婪,那样的目光她看得懂。可纵然如此,他却从来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

    “为什么?”

    陆江江将她的手从领口里拉出来,将一旁斗笠替她戴上,很是温柔耐心的样子。

    言语却冰冷绝情,“我从十四岁混风尘,你们这些女人的性子我很了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袖善舞唯利是图,无聊时喝喝酒解解闷,甚至说说无关痛痒的烦心事,都不错,毕竟……大多善解人意。”

    “不过,你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说完,蓦地反应过来方才“太子妃”为什么全程没有避着小媛了,大抵是为了逼迫自己舍了这棋子。

    到底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心思重呢。

    思及此,倒是有些无奈地摇头失效,又替对方整了整衣裳,才牵着她往楼下走,小媛一声不吭地由着他,像一个失了心的木偶傀儡。陆江江一边走,一边轻声叮嘱,“今日若非她说还要用你,按着我的性子,是断断不会让你继续活着的。要论保守秘密,我从来只信一个死人。”

    温吞的语速,冰冷的言语。

    小媛的心思,一点点坠了下去,沉沉地……无休无止地落下,始终未曾触底。

    彼时他送自己去东宫,也是这样温和地叮嘱,意思却大相径庭。他说他需要自己、信任自己,他说陆家满门荣耀尽皆系于自己一人。

    不过短短时日,他就说,他只信死人。

    着实讽刺呢。

    幸好……未动真心。

    哦对,他们这些公子哥儿,竟然还嫌弃风尘女没有心……若不是想要万劫不复,谁敢有心?斗笠之下,小媛看着对方牵着自己的那只手,讽刺地勾着嘴角……陆家,当真是很好呢。

    “是。”她轻声应道,“奴婢去了那位身边,一定会好好听命行事。公子放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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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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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