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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04 杏花酿(一更)

    “哦?”沈洛歆眉梢微挑,咬文嚼字,“不知令兄相貌如何?若非貌比潘安,我定是瞧之不上的。”

    “嗯……”姬无盐略一沉吟,笑道,“虽比之三爷有所不足,但与白公子相比,还是略胜一筹……”说完,抿着嘴,耳根却是悄悄地红了。

    沈洛歆一噎,这无处不在的狗粮啊!这恋爱的酸臭味啊!

    宁修远温软着眉眼走在一旁,闻言低头失笑,伸了指尖去勾着她的,温声软语,“在无盐这里有如此高的评价,我很欢喜……”

    没眼看,当真没眼看。沈洛歆摇摇头,实在对这两人的腻腻歪歪看不下去了,加快了步子走在了前头,眼不见为净。走着走着,脚下却是微微一滞,摇了摇头,失笑。父亲那边素来都对自己放任不管,很多时候恨不得同自己撇清了关心,又怎么可能真的会找三爷这样的人物帮忙说亲。

    前世尚有那么多戴着有色眼镜的人,何况是如此落后的时代?何况,一夫多妻的制度终究不是她能够忍受的,所以,其实沈洛歆早已做好了此生孤独终老的准备,如今,能有这些友人偶尔相伴左右,已属庆幸。

    ……

    吃到一半,白行说起宿醉不醒的李裕齐,嫌弃了很久他的三脚猫酒量,大抵是古怪的胜负欲,说是要找风尘局最烈的酒试试自己会不会宿醉不醒,宁修远怎么劝着都没用。姬无盐无奈,只说帮他去拿酒,自然不可能去拿什么七日醉给这小子来霍霍,只找了一坛子杏花酿给他。

    回来的时候途径隔壁,隐约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竟然是叶宛如和尤灵犀。

    来者是客,姬无盐纵然和这两位不对付,但万万也没有将生意往外推的道理,抱着那坛子就准备回自己屋去,就听叶宛如嗤地一声笑道,“一个连姨娘都算不上的东西……之前倒是没发现她惯会爬床,狐媚功夫倒是一等一的好,如今又被她给怀上了……”

    里头那人似是吃惊,压着声音问道,“又怀了?”听声音竟然是尤灵犀。只是,两人早已离心,这叶宛如大概对尤灵犀已然恨之入骨,面子上倒也能忍。

    “可不,如今我爹将她养在单独的院子里,让人守着,便是母亲也进不得一步去,你说气不气人……”

    姬无盐又听了一会儿,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她才抱着酒坛子回了自己屋子,心里却一直想着这个事情,越想越觉得古怪起来,按理说,纤月被一碗红花堕了胎,这身子骨怕是要好好将养上一段时日才是,这怎地……这姑娘也着实太疯狂了些。

    沈洛歆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只指指身后墙壁,“途径隔壁,听见叶宛如和尤灵犀在。有些意外。”

    “嚯!”沈洛歆挑眉,“若是本姑娘同你交恶,便是去这燕京城里任何一家酒肆,也不会来这风尘居给你送银子……她们倒是挺‘不计前嫌’的哈。”

    毕竟这里有两个男人在,有些问题即便好奇,她也不好意思问出口,只吃着菜,抿着嘴笑了笑,“可不。”

    对姑娘家的事情,白行也不好说什么,只自顾自倒酒喝着,喝了两口,眉头微微一蹙,半晌,有些不确定地又喝了一口,又低头闻了闻,“你这酒……和李晏先前阵子开的酒庄卖的杏花酿倒是如出一辙。”

    姬无盐一愣,“什么?”

    李晏先这个人,虽然曾经同姬无盐表达过友好,甚至因为一双眼睛就认出了“上官鸢”,甚至近乎于疯狂地表达过自己的“忠诚”,可也正是因为这份疯狂,让她诸多忌惮戒备。后来李晏先那边给她下过几封帖子,邀她一见,都被她好言安抚住了。

    再之后,只听说他身子骨时好时不好的,好的时候能出门走走,不好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卧床不起,有阵子似乎都快病危了,这邀约的帖子便也没有再送过来,姬无盐差不多都快忘了这个人了。

    此时和杏花酿一道被提起,自是意外。

    白行不知道姬无盐同李晏先之间古怪的关系,随口介绍道,“李晏先开了个酒庄,在西市,整个庄子只卖一种酒……开张那几日,送了几坛子到我们家,我喝了些,和这个味道一般无二。三爷,你们家应该也收到了吧?”

    宁修远不喝酒只喝茶,偶尔给姬无盐夹些菜,自己倒似成仙了似的,菜叶子都没吃一片,闻言摇摇头,道不知,“不明不白的人送来的不明不白的东西,通常都会由门房酌情处理,若是江都郡王送来的,不好不收,大概率是他们自己收了,告知管事一声,然后自个儿喝了或者直接丢了。”

    ……白行眉角一跳,嘚,你们家高贵,我喝得兴高采烈的酒,到了你家只配门房小厮喝。

    沈洛歆捂着嘴偷笑,给自己倒了一点酒,抿了一口,吧唧了一下嘴,肯定道,“嗯,味道还不错,甜甜的。”说完,又喝一大口,半杯没了。

    姬无盐笑着拦她,“别贪杯,入口甘甜,后劲却足。”说完,问宁修远,“喝点儿?”

    宁修远笑着拒绝,只说自己不胜酒力。说完,目光却落在姬无盐唇角,流连不去,意味深长。姬无盐倏地想起那日宁修远吃完酒之后的样子,只觉得耳根子都泛了红,这小小雅间里,明明入了秋的天气,无端地燥热,空气都灼人。

    沈洛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两人……

    正想着凑上去偷偷摸摸八卦一下的时候,楼底下却传来了一阵喧嚣,似是年轻女子扯着嗓子的尖锐叫嚣,“我家姨娘喜欢吃你家的菜,那是你们风尘居的福气!莫要生在福中不知福,知道我家姨娘是哪家的嘛?燕京城叶家!”

    最后五个字,音量抖地拔高,骄傲、得意,沾沾自喜。

    沈洛歆刚到嘴里的一口酒呛了喉,瞠目结舌,“谁家?今日叶家举家来风尘居送银子?”

405 叶家举家送银子(二更)

    可不就是叶家,还是叶家的姨娘。

    姬无盐眉梢微挑,问宁修远,“这叶家的姨娘……如此高调的,不知是哪位?”

    宁修远支着下颌给姬无盐剥虾,拨完,取了一旁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才道,“叶夫人凶悍之名在外,府上姬妾大多伏低做小老老实实,平日里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般高调者……大概还是你的老熟人。”

    老熟人?那就是纤月了?

    若水在一旁弹琴,闻言高高一个调子收起,起身走到姬无盐跟前,“不若……我去看看?”

    “你性子软,到了这样嚣张跋扈的小丫头跟前,她们不要脸起来,你还说不过、讨不得好……”姬无盐沉吟片刻,“让朝云去处理吧。”

    若水却道,“既存了心接了这差事,往后什么样的客人都要遇见,总要学着自己去面对。”

    “朝云本就是管事,你却不同,你是琴师,风尘居交给你,并不是让你成为第二个朝云。”姬无盐不以为然地笑笑,“琐事多了,影响心境。若是朝云回了江南,届时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用跟人去争对错辨是非,直接差人去找宋元青即可。”

    若水颔首倒好,却仍然不放心,站在二楼朝下张望着。

    开了门,楼下的争执便愈发清晰,还是那个小丫头,嗓子扯地很是尖锐,“我家姨娘就要吃你家这道莲蓬豆腐,今日便是说什么都要吃到的!你们今日若是不做出来,我家姨娘若是心情不好,影响了腹中小公子的健康,你们担待得起吗?!”

    “嚯,强买强卖啊!”沈洛歆抱着胳膊磨蹭出去,朝着下面抬了声音,乐不可支地,“知道的说是叶家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皇子呢!这般做派……当真是吓死本姑娘了!这都深秋季了,她还想吃莲蓬……想吃就让叶家下人去做呀,可劲儿地找风尘居做什么?以为这风尘居是她家后厨呢?”

    本就是无理取闹,且不说这个季节有没有莲蓬,就说这强求着人家酒肆给你家主子做什么什么菜,可不就是以为自己是皇族后妃么……当下大堂之中,哄堂大笑。

    有中年男子摸着下颌一小撮胡子哈哈大笑,“小姑娘啊!回去告诉你家姨娘,这莲蓬可不兴多吃,小娃娃出生会长麻子脸!”

    小丫鬟一愣,见众人哄笑声此起彼伏,当下也知对方是胡说,跺跺脚,“你们、你们……”小丫鬟大约是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哆嗦着手指竟是词穷了。

    沈洛歆在上面看着,摇摇头,觉得这丫鬟无理取闹地没有半点道理,那纤月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非要跑旧主家吃这么一道菜,莫不是……突然起了念旧之情?摇摇头,正要拉着若水一道进去,与其看这种没道理的闹剧,倒不如继续回屋子里听曲儿呢……

    正欲转身,却听楼下女子声音传来,“怎么回事呢?就让你进来买道菜罢了,这声音……在外头都听见了。”言语温吞,慢悠悠的,端着架子。

    “姨、姨娘……您怎么进来了?”小丫鬟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有方才的气焰,“风尘居说如今莲蓬没有了,莲蓬豆腐做不出来,奴婢正在同他们交涉呢!”

    朝云站在柜台旁,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我道是叶家哪个姨娘,原来是你……许久未见,纤月,倒是比之前架子还足些……果然这叶家的水更养人些,养出了一身世家夫人的架子来。”

    区区一个姨娘,养出一身夫人的架子。

    嗤笑声四起。

    纤月目色未变,只微微抬着下颌同朝云打招呼,“倒是姑姑,这么久没见,还是老样子,若是不细瞧,也瞧不出几分年岁渐长的痕迹来。”

    言语之间,已见刀光剑影。

    四下有人惊呼,“哦对!我想起来了,这位是叶家那位……叶大人的新宠,就前阵子,说是怀了鬼胎,冲撞了叶夫人的!不是给堕了么……怎地,如今又怀了?”

    “鬼胎?!”

    “什么鬼胎?!”

    “对对对,说起此事,我也听说了,听说还请了道士……闹得挺厉害呢!大抵是邪祟之类的吧……”

    “天呐!真有这样的事情?那如今这肚子里的……”

    “这才没了多久,这就给怀上了,普通人做得到吗?我们家那头老母猪都没这么快!指不定是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呢……”

    并未遮掩的窃窃私语,瞬间避开的人群,还有审视的、嫌恶的眼神,像是一根又一根稻草一样地压在了纤月身上,她的脸色白了黑、黑了青,五彩纷呈,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到底是没忍住,豁然回首冲着人群嘶声力竭,“闭嘴!”

    面目狰狞。

    有些胆子小的、或者忌讳的,结了账离开了,离去前冲着纤月的背影“呸”地一声吐一口唾沫,“晦气!”

    沈洛歆抱着胳膊站在二楼栏杆处,看地津津有味,伸了胳膊肘碰碰若水,“你说……明知道自己如今声名狼藉,她为什么还要上这里来闹这一出呢?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么?若是我的话,即便是怀了孕,扬眉吐气生了叶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儿子,也老老实实窝在叶府不出来了,何必呢。”

    姬无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闻言目色沉凝看着下面,半晌,提了裙摆往下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若水,“找个脚程快的小厮,马上跑一趟衙门,去找宋元青过来……务必要找,宋大人本人。”

    若水被她严肃的表情惊了一惊,顾不得问其他,小跑着从另一处楼梯下去了。

    沈洛歆脑子转得快,“你怀疑……她要闹事?”

    “不是怀疑,是确定。”姬无盐脚步慢了慢,转首问沈洛歆,“这方面你懂的比我多,方才我在叶宛如门口听见的时候就存疑了……你说,她才被灌了一碗红花没多久,且不说对身子的伤损有多大、养回来需要多久,就说叶夫人好不容易借着鬼胎之事光明正大的灌她红花,当真还能心慈手软到让她再度怀上叶家子嗣?”

406 狗咬狗,一嘴毛(一更)

    姬无盐的意思,沈洛歆瞬间就明白了……只是,她潜意识里终究不愿如此揣测人性之恶。

    楼下,叫嚣愈发尖锐刺耳,“我想吃你家的莲蓬豆腐,那是给风尘居的面子,念在之前也算有段共事的缘分。你说没有莲蓬,我不管,你们去别家买、还是抢,都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今日我吃不到这莲蓬豆腐,我就不走了,我倒是要看看,我堵在这门口,你们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哟。”沈洛歆嘻嘻笑着,回头同白行说道,“感情是来闹事的……姬无盐,这可不好办呀,那个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叶家的公子哥儿,将来要继承叶家家业的,万一在风尘居出了什么事情,叶大人怪罪起来,咱们可担待不起呢!”

    看着是对姬无盐说的,脖子却拉地老长,朝着楼上某个雅间喊得幸灾乐祸。

    姬无盐摇头失笑,就见那雅间的门“唰”地一声被拉开,门内大步走出一个姑娘来,满脸讥诮站在二楼栏杆处,“继承家业?呵……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一个连妾室都算不上的,什么姨娘……就是个通房罢了!通房丫头就算生了我叶家的血脉,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真以为就能飞上枝头母凭子贵了?”

    “纤月,你就是本小姐屋子里的一条狗,使了些狐媚子功夫爬了父亲的床,就算如此,你仍然是一条狗!你生出来的东西,也一样是条小狗崽子!”

    已经付了钱准备离开的客人们站在门槛之内,又不走了。

    瞧热闹是人类的天性。

    最近这叶家的事情,比茶馆里戏班子唱的戏还好听,免费的,不听白不听。至于晦气的东西,回家拿柚子叶掸掸就是了。

    纤月显然没有料到叶宛如也会在这里,叶宛如是尤灵犀一党,自然和姬无盐不和,平白无故的来风尘居做什么?莫不是……她一早知道自己的打算?心下发虚,但想到那段被关在柴房里的日子,求生不得、求死不甘,便愈发暗暗发狠,咬着牙冷嗤,“妾身至少还有大人疼宠着,日日温存着,倒不似大小姐您……连自己的夫君都克。”说完,咯咯地笑。

    她虽怀了身子,但月数尚小,还未显怀,身段仍是窈窕,甚至比之在姬无盐跟前伺候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就像一朵怒放之中的花。

    酒肆之中多男子,一个个眼神都直了,几乎是放肆地一一描摹而过,宛若实质落在曼妙曲线之上。纤月也不在意,回首飞了个眼神,眼波流转间,扭了扭腰肢。

    她容色寻常,却因着这窈窕与大胆,多了几分勾人的风尘气。

    她抬头看向上面,见叶宛如一张脸难看极了,便愈发嚣张得意,“前两日听大人叹气,妾身问他是何故……他说早朝时遇到了宋大人……”

    她微微一顿,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被姬无盐拦了,“既是叶家私事,倒不如诸位回叶家再聊。此处风尘居,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姨娘站在此处倒也无妨,毕竟来者是客,只是若是被别的客人磕了碰了,到时候姨娘怕是自己也不好向叶大人交代……毕竟,姨娘怀的,可是深受叶大人期许的公子。”

    “不管是庶子还是嫡子,都是府上主子。而姨娘您,是叶府下人。这下人没有保护好主子,怕是要被责罚。”

    说完,姬无盐又回头吩咐小二,“去,给叶家这位姨娘,搬一张凳子来坐着,莫要磕着碰着,伤了小公子,届时影响了叶家家业的传承……那风尘居的罪过就大了。”

    小二颔首道好,很快抬着一张大椅子来了,椅子上放了靠枕和软垫,当真细致。

    纤月梗着脖子站了一会儿,到底是坐了。即便坐了,骄傲的牡丹花也仍抬着下颌,睥睨四方的模样,“姬无盐,我不是以前的我了,你如今再如何言语相激,都没有关系的。这日子还长着呢,今日是我是下人,焉知明日谁是主子谁是下人?今日这话……我就搁在此处了。莲蓬豆腐,我是如何也要吃的。若是没有,你们自己去想办法……不然,我便闹得你们风尘居不得安宁,我说你们这里的东西吃坏了肚子、你们这里的酒都是掺水勾兑的,纵然子虚乌有……但隔三差五地闹腾一下,让官府来查一查,你们这生意,便也不必做了。”

    她如此说着,理直气壮地压根儿没有压低了声音。

    四下客人纷纷鸣不平,“你这女人当真恶毒,难怪要怀鬼胎……人家风尘居哪里得罪了你了嘛,如今这季节的确没有新鲜的莲蓬了嘛!再说,就算有,人家风尘居今日不卖,你也不能强买强卖是不啦?太不讲道理了!这叶大人怎么会喜欢你这种女人……”

    “就是就是!”

    楼上抱着胳膊的叶宛如勾着嘴角笑地讽刺,“不过就是个通房,活儿好就好了,至于讲不讲道理……倒也没那么重要。”

    说完又唤,“纤月……若非今日得见,本小姐倒是也不知道你在外头仗着背后有我叶家,如此地蛮不讲理横行霸道,待我今日回府倒是要找父亲好好说道说道,旁人顾及着你肚子里的东西不好动你,父亲便不会有此顾虑了。正好也让你瞧个明白,这下人,到底有没有翻身做主子的命数。”

    说完,目色一冷,冲着纤月边上的小丫鬟厉声呵斥,“还不带着你那丢人现眼的姨娘滚回自个儿的院子去!”

    派去伺候纤月的丫鬟,自然是府上没什么地位的,这会儿见大小姐动怒,也是吓得瑟瑟发抖,连连称是,却不敢真的用蛮力拖着,只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劝,“姨娘……要不咱们回去吧。咱们回去,找府上咱们自己的厨娘做着吃,如何?”

    纤月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的,突然一甩手,“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

407 变故再起(二更)

    那一巴掌甩地极狠,小丫鬟一个不慎,整个人都被打了出去,额头撞在柜台角上,鲜血沿着额头缓缓流下,触目惊心。

    巴掌大的脸,一边苍白无血色,一边却是通红的巴掌印高高隆起,狼狈不堪。

    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有热心的大娘想要上前搀扶,那丫鬟却不敢,连滚带爬着跪到了纤月的脚边,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纤月垂着眼看她,目光像是打量一条不听话的狗,“到底谁是主子都搞不明白是吗?那我留你在身边做什么?等着你某天来背叛我?”

    小丫鬟浑身哆嗦地厉害,跪在地上言语苍白,“不、不是的……奴婢、奴婢只是、只是担心姨娘动怒伤了胎气,咱们府上、府上有大人为了姨娘请回来的厨娘,也能做好、好吃的,姨娘完全不必在这里受这档子气为难自己……”声音有些含糊,说话间,似是扯到了伤处,疼地直皱眉,眼泪吧嗒吧嗒地直掉。

    “为难自己?”纤月一手搁在扶手上,支着下颌,懒洋洋的看着二楼的方向,又看看姬无盐,风情万种地笑了笑,“也对。什么莲蓬豆腐,如今想着,倒也不值得我在这里巴巴等着了……”说着,她缓缓搁下支着的那只手。

    小丫鬟心领神会,跪着挪过去双手托着那手腕。

    纤月这才懒洋洋地说了句,“起来吧……”施恩般。说完,自己也缓缓起身,转身走了两步,突然眉头一皱,脚底一滑,整个人斜斜往姬无盐那处倒去,“啊哟!”

    姬无盐手疾眼快,却还是慢了半拍,纤月脚底一软,还是跌坐在地……

    “啊!”尖叫声四起,客人们四散退开,只见跌坐在地的弦月淡色的裙裾之下,殷红色缓缓透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天呐快走快走!到时候这事儿可别赖咱们身上……”

    “倒也赖不到咱们那身上,咱们又没碰她又没打她的,就是可怜了风尘居,怕是又要歇业了……你说这风尘居是不是风水不好啊,一年还没到,关了好几次门了。”

    “风水好不好我不知道,大概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了吧……”

    ……

    宋元青到了。

    叶家的大夫也来得很快,彼时纤月已经被抬到了后院空置的屋子里,朝云把姬无盐和沈洛歆都拦在了外面,自己进去守着。叶宛如也跟了过来,倒是没见到尤灵犀,大概悄悄地离开了。

    叶宛如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冲着姬无盐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便转了头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沈洛歆抱着胳膊抵着下颌来回踱步,念念有词,“虽然咱们也知道她要闹事,但那时候我以为她起身准备离开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巧……就这个时候出问题了。”

    姬无盐点点头,她也是因此才慢了半拍,没拉住人,不过此刻想来,就算拉住了,也没什么用了吧。

    “太巧了。”白行也点点头,皱着眉头不解。

    “太巧……”宁修远轻声说道,“就不一定是巧合了。”

    三人回头看他。

    他坐在石桌边上,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半晌,“这种事情,我不大懂。不过倒是听说过宫里头发生过一件事……早些年,有个没有位份的宫人有了身孕,贵妃一怒之下给她灌了三大碗红花,那宫人自此伤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我方才就在想,叶夫人是出了名地善妒狠辣,连‘鬼胎’之论都散布出去了,还能在红花上心慈手软让人短短时日再次受孕?”

    “可她如今不是……”话说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白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指着里头,“你是说……”

    哪里来的云,遮了太阳。

    秋风裹挟着凉意,贴地盘旋,地上未曾被清理的落叶打着旋儿,滴溜溜地转。这风吹地人脚脖子都冷,沈洛歆打了个喷嚏,搓了搓胳膊,只觉得心底里有股子凉意泛出来——太可怕了。

    白行也搓胳膊,“这女人疯了不成?!”

    “子秋说纤月一直被关在柴房里,每日里吃着馊饭喝着冷水,下人们看叶夫人脸色,一个个的不拿她当人。”姬无盐叹了口气,“大约……就是那个时候疯的吧。她性子傲,一门心思地要攀附权贵母凭子贵,没成想最后落地那般田地,理想和现实一个天一个低,哪能不疯?今日见着她,我还想着舆论到底不可信,这不是好好的嘛……”

    “三哥。”姬无盐唤道,“还得麻烦你一下,让人去宫里请个太医过来……陈老到底是我府上的,怕是他的话不起作用。”

    “好。”宁修远取了腰间玉佩,找了宋元青的手下交代一番,才过来将姬无盐按在了凳子上,“坐会儿吧。放心,就算那孩子真的出了问题,和风尘居也没有关系,那么多人看着呢……至多就是歇业几日,权当休息了。”

    “就是!”沈洛歆淡哼,“咱们家大业大,歇得起!……等歇业了,咱们拉上朝云姑姑、拉上若水,一道去叶家门口烤豆腐吃!熏死这娘们!”

    颇有些流氓气质,连“娘们”都出来了。白行手中折扇一收,笑,“好主意,我喜欢!也别单纯烤豆腐,鸡鸭鱼肉的,都上点。”说着,招呼着一旁路过的小二去沏壶茶水过来。

    叶宛如远远看着,前面说什么她没听清,倒是后面两句听见了,一时间也有些匪夷所思——这种时候,这几个人还在想着吃喝玩乐?还去叶家大门口烤肉吃?当真……一点儿都担心吗?她朝着那边走了两步,又倏地顿住,犹豫间,就看到宋元青从前面过来。

    一身朝服的男子,五官并不如何出色,在宁家三爷和白行面前只能算普通,只是为人正派,看着自有一股子器宇轩昂的味道。

    叶宛如朝着姬无盐那边过去的脚步便停了,只站在原地打量宋元青。

    姬无盐已经起身,打了几次交道,也算熟稔,便没有行礼来行礼去的了,只问,“如何?查到什么没?”

408 请妇女之友陈太医(三更)

    宋元青却客套,对着宁修远拱了拱手,才道,“凳子脚边有酒水,纤月姨娘应该就是踩到了那处脚底打滑才摔倒的……不过具体的结果还要等大夫出来才知道。”

    若水原本在一旁候着,她们这些年纪还小的姑娘家都被朝云拦在了外头,所以即便心里着急,却也什么都做不了。这会儿听着,便上前来询问,“宋大人……那,若孩子真的没有了,此事、此事和风尘居有没有关系?”

    她不知道纤月那些搬不上台面的事情,她只关心今日这件事会不会对风尘居造成一些不好的影响,问完,又急急忙忙补充道,“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古怪。这位姨娘之前并没有来咱们这里消费过,今日却说什么都要吃莲蓬豆腐。这个季节没有新鲜的莲蓬,咱们这里已经不做这道菜了,同她好说歹说,就是不走……大人,不是民女背后搬弄是非,瞧着不是来吃什么莲蓬豆腐的,倒像是来闹事的呢。”

    姬无盐点点头,称的确如此,“之前在我府上伺候过,因为一些事情,闹了些不愉快,后来我让她走了,听说之后就去了叶家。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还要麻烦宋大人查个清楚……”

    宋元青颔首道好,“姑娘放心,一定的。”

    “宋大人。”宁修远唤道。

    他俩同朝为官,虽没有直接的上下属关系,但宁修远官位高,宋元青又崇拜宁修远,此刻自然是唯命是从,宋元青拱手,恭恭敬敬的,“请大人指教。”

    “指教谈不上。按理说,依着我同无盐的关系,这件事我掺和在里头指手画脚的有些不合适……只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以,方才越俎代庖,吩咐你手下跑了一趟宫中,去请陈太医过来看看。里头还得麻烦你拖着些时间,待陈太医过来确认几个疑惑才好。”

    陈太医在太医院地位不算高,但在这方面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宋元青颔首称是,只是里面那种场合,他不适合进去,便只在门口候着,想着见机行事。

    从东市去太医院,一来一去,花费的时间不算短,屋子里的大夫很快就出来了,一边摇着头,一边掩了门,转身遇到守在门口的宋元青,又摇头,道,“烦请大人去通知叶大人吧,这孩子……保不住了,这位姨娘……往后也不能生育了。”

    叶家这一代,至今只有一女,整个叶家等一个儿子,已经等了将近二十年。

    之前那个,叶夫人快刀斩乱麻,趁着叶大人不在府中,借着“鬼胎”之名,堂而皇之地扼杀了。待叶大人回府,一切已经尘埃落定,纵然心中再气愤,可阖府上下还仰仗着这位夫人,叶大人自然不可能为了一个既定的结局和一个半死不活的姬妾同叶夫人闹个天翻地覆。

    谁知……

    若水叹了口气,“这一回,这位叶大人的怒火,怕是谁也拦不住了。”上一次生生憋着了,这一次对象是风尘居,不管有没有关系,都跑不掉。

    姬无盐拍拍她的肩膀,“等等看,若真的与咱们无关,叶大人也是师出无名,真要蛮不讲理到这个地步,咱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再说,洛歆说得对,歇几日也挺好的,大家伙儿工钱照发,都回家陪陪家人,或者趁着秋高气爽,出去踏踏青。”

    若水笑着点点头,只是那笑容到底是带着几分苦涩,“你说……咱们风尘居到底得罪谁了,之前杨家的事情也是咱们遭罪,前前后后歇了好久,如今这叶家的事情,还是咱们遭罪……之前贵妃生辰宴,后来细细想来,其实咱们还是被针对了。”最后一句,声音压得很低。

    沈洛歆摆摆手,“嗨!想那些有的没的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古语不是有云,树大招风嘛……咱们一直被针对,是因为咱们厉害,让人忌惮了,没事哈!天塌下来,还有咱们高个们顶着呢!”说完,拍拍自己胸脯,甚是豪迈。

    白行“噗嗤”一声笑出来,比划了一下沈洛歆的高度,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高度,不言而喻。

    “嘚!”沈洛歆拍拍白行肩膀,哥俩好的样子,“嘚,本姑娘说错了……是天塌下来,还有咱们高个儿的白公子顶着呢!”

    “可不!”白行下颌一抬,潇洒又恣意,看起来真的没把眼前这些事情搁在眼里似的。

    他是真的并不觉得严重,叶家嘛……也就是燕京城里三流的官宦之家,何况,叶家主要靠着的还是叶夫人,叶夫人是皇后姑母的手帕交,说到底,这叶家还是仰仗着白家鼻息的。即便最后真的到了最坏的田地,大不了白家出面将这件事强行压下去嘛!

    他混不吝的样子,此刻反倒让人觉得安心,若水带着几分虚弱的笑意扯了扯嘴角,“那就……先行谢过白公子了。”

    “嗨,谢什么谢,生分了不是?往后本公子来这风尘居吃酒,你给打个折就好啦!若是能全额记在无盐姑娘账上,那就更好了!”

    “打折可以,记我账上可不成。”姬无盐也笑,“这燕京城谁人不知你白大少爷朋友多、社交广,到时候今天带这个来吃酒,明天带那个来听曲儿,我可负担不起你金额庞大的消费。”

    “嘿!嘿!瞧,这不就是生分了嘛!说好的兄妹情分呢?”

    “亲兄弟,可不得明算账?”

    “生分!生分了!上心!”

    众人嘻嘻哈哈地闹着,气氛倒是半点没有受纤月这件事的影响,叶宛如在一旁看着,低着头碾了碾脚下的树叶,抿着嘴情绪不明……她和尤灵犀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的气氛过,相比之下,说是朋友,自己可能更像是跟班……一个比较有身份的婢女、丫鬟。

    如此想着,眸色微黯。

    那边,大夫们已经开始催着要将姨娘送回叶家好生将养着了,算算时辰,陈太医过来却是还得起码一盏茶的时间。

409 痛失爱子,胡言乱语(一更)

    宋元青含笑颔首,“是是是……如今这位姨娘的身子骨最是紧要。不过方才本官也问过了,这时候不能随便搬动。这风尘居的环境是不如叶府,但后院也算清净,不若问问姑姑,今日就在此处养着吧,等再好些了,再回叶府如何?”

    门虚掩着,说话声也没有刻意压低,甚至为了和提前并未沟通好的朝云达成一致的意见,宋元青还抬了抬音量。

    话音落,大夫还未作表示,里头便传出了声音来,“不……不要。这风尘居同我八字不合,害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那是叶大人的血脉啊!我要回去……我要回去!这风尘居会害死我的!”

    声音嘶哑,尖锐,像是锋利的指甲在生了锈的斧子上用力地划过,那种落在耳朵令人浑身不适的声音。

    大夫也是为难,“咱们自然清楚姨娘这身子骨,来来去去地反倒危险,可大人您也瞧见了,姨娘她说什么也不答应留下来……她的性子,您也瞧见了,若是不遂了她的心意,怕是宁可玉石俱焚……届时出了什么问题,遭罪的还是咱们这些个办差的,您说是吧?”

    宋元青缓缓颔首,沉吟片刻,却沉默着不说话,既不说是,也不说否,站在那里看着颇为深奥难测。

    朝云洗了手出来,低着头放下挽起的袖子,对着宋元青说道,“我这边倒是无妨。左右这处院子平日里空着的几间也有人定期打扫还算干净。纤月之前是我的随侍丫鬟,日日在这风尘居住着,可见这会儿所谓的‘风尘居与她八字不合会害死她’这样的话实属无稽之谈,大约是纤月骤然痛失爱子,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了。”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胡言乱语,偏偏朝云还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强调,便显得有些古怪的幽默了。

    宋元青也是煞有介事地颔首称好,“如此最好。那这叶家姨娘就拜托姑姑了。”说完,还认认真真地作了个揖。

    叶家两位大夫面面相觑,“大人,这样太麻烦朝云姑姑了,而且咱们也要尊重一下姨娘自己的意愿,若是强行将她留在此处,反而对她调理身体不利。你们说是吧?”

    “她的意愿?”朝云转身对里头抬了抬声音,问道,“纤月,你觉得呢?”

    里面没有回答。

    随后出来个小丫鬟,先是小心地掩了门,才转身对着宋元青拱拱手,“大人,姑姑,纤月姨娘……她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既是晕过去了,自然也没有什么意不意愿的事情了,这两位叶家大夫更加不可能在宋元青没有表态允许前,强行要求将纤月带回叶家去。两位大夫暗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隐约吊起些不太好的预感来。

    殊不知,他们心下忐忑,看似四平八稳的宋元青却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来,心中感慨这姨娘晕地真是时候,恰到好处。不然,连宋元青也不知道该如何将人留下了。

    对此,朝云笑意温婉:想要晕得恰好好处,自然就不能顺其自然。这位心思太多、欲望太高、执念又太深的姨娘,还是闭着眼睛睡着的时候才比较令人放心。

    ……

    事情暂告一段落,叶宛如犹豫着到底是没有离开,她找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了,坐下之际下意识看了看二楼的方向,那个方向正好是自己方才喝茶的房间,此刻,一道身影正从窗口离开。叶宛如眸色微微一黯,是尤灵犀。

    她竟没有离开。

    虽然未曾离开,却也不曾下来。叶宛如收回目光,蓦地又想起方才姬无盐那边的气氛,低着头扯着嘴角笑了笑,当真是有些……羡慕。

    姑娘家见面,总免不了兜兜转转说到别人的一些闲言碎语,彼时尤灵犀总说,这沈洛歆是个没脑子的,跟着一个仵作的娘,这燕京城里的世家小姐们怕是没有一个愿意同她来往交朋友的了。这话到最后发现的确是如此,许四娘的那处小宅子,便是普通人家都是绕着走的。

    谁知,来了个姬无盐,带着沈洛歆满燕京城上上下下地折腾、处处维护不说,连带着白行、宁三爷都和沈洛歆走得极近。

    这样的殊荣,便是尤灵犀都没有。

    便是这样的嫉妒,渐渐的让人面目全非、本性暴露。这般想着,她又摇了摇头,说到底……谁又不是呢?温柔大方通情达理的面具戴久了,渐渐的便也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陈太医来得比预想中地快一些,下了马车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平日里做什么都是慢性子的人,这会儿走得气喘吁吁的,姬无盐倒了杯茶给他,他本要拒绝,想了想,又接过来喝了,牛饮似的。

    喝完,指指朝云守着的那间屋子,言简意赅地,“里头?”显然是半道上已经将事情了解了个大概了。

    姬无盐颔首称是,“麻烦您了。主要是有些事情要证实一下,别人来我不放心。”

    “姑娘客气了。”他搁下手中空了的茶杯,目光从姬无盐身上移到一旁见到自己之后脸色就有些骇然的两个大夫身上,随口说道,“两位大夫挺眼生啊。叶家的?”

    “是、是……”那大夫颔首,笑着抹了一把额头,“前不久刚到的叶家,叶大人专门找咱们来给姨娘安胎的……您没见过咱们,也是正常。”

    陈太医就是随口一问,闻言倒是有些觉得有些古怪,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往里走,又问,“之前不是听说……叶家有个名医。还是三爷给介绍过去的,怎的,如今不在叶家了?”

    其中一人讪讪回答,“还在的。”语焉不详、模棱两可的。

    还有一位比较老实,接话道,“这阵子夫人身子骨也不大好,他负责为夫人调理。”

    言语至此,世家内宅夫人妾室之间那些看不到硝烟的战火已经一目了然。陈太医不是八卦之人,本也是打招呼般的随口一问,这会儿也只是点点头,推门而入。

410 本就是死胎,安什么胎?(二更)

    两位大夫看起来还有些不大熟,没什么默契。

    待陈太医都进屋去了,那位言简意赅的大夫才低声呵斥对方,“你长没长脑子,怎么什么都说?”

    那人却满不在乎地辩解,“又没有什么打紧的啦,本来就是事实嘛。”

    对方愣怔片刻,半晌,挤出两个字来,“朽木!”

    两人虽站在门口廊下的角落里,说话声音却不算低,简单的对话传到姬无盐那处,姬无盐听着,笑着摇了摇头,若是换了陈老在这里,怕也是这般的“朽木”。不通人情世故,不懂欲言又止,若是事关病情,便要刨根问底,若是不关病情,便是天塌了都与他无关。

    有时候会觉得,这样的老头儿,甚是可爱。

    正感慨间,陈太医已经出来了,一边掩了门,一边转身去找那两个大夫,面色凝重难看,没顾着满院子的男男女女,问得直截了当,“就是你们两个蠢材安的胎?!”

    刚被人称为朽木,这会儿又被人叫作蠢材,换作任何一个人正常的人都不可能没有脾气。对方自是不服,“怎么说话的呢,我瞧着你是太医,才敬你几分……但说到底,大家都是行医的,谁也不比谁高贵了去……”

    边上大夫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呵斥道,“少说两句。陈太医是太医院的,跟咱们不一样……而且,之前还听说是陈家的……”

    “陈家的怎么了?之前总听陈家如何如何,我倒也以为陈家人着实厉害,可你瞧,陈家出来的,虽然任职于太医院,可听说,水平却是一般,也就是会点儿美容养颜的东西……说白了,讨后宫妃子们欢心……”说完,得意地眉飞色舞的,还意犹未尽地哼了哼。

    陈太医的脸色倏地黑了下来,呼吸间,胸膛起伏地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一些,显然是凭着最后的理智和修养,在压着喉咙口的那口气。

    进去的时候还是神色从容、笑容可掬的,出来的时候却似被踩了尾巴的猫。

    姬无盐看着也是微微一愣,抬头同宁修远交换了个眼神,倒了杯茶递给一旁丫鬟,朝着陈太医的方向努努嘴,小丫鬟心领神会,端着茶杯就过去了,站在陈太医身后犹豫半晌,才唤,“陈太医……喝茶……”

    声音跟蚊子似的,幸好周遭安静。

    陈太医转身接过茶杯,又是和方才牛饮一般,喝完递还给丫鬟,分外客气地道了谢,呼吸看起来平复了些。这才转首看向出言不逊的那个大夫,冷嗤讽刺道,“是。我承认,我的确是拖了太医院诸位太医的后腿,也给陈家的脸面抹黑了……医术博大精深,我所学不精,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是……我想不明白的是,倒是阁下你,既然医术精湛,为什么连死胎活胎都分不出来?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那个肚子里的是个什么鬼玩意儿,还装模作样地在那里安胎?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话音落,众人哗然!

    云层越聚越厚,天色黑沉沉地压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也停了,空气像是凝滞的浓稠的墨水般,呼吸间都是黏腻压抑的沉重感。即便是任何一个外行人,都被那两个字惊地下意识敛吸噤声。

    “死、死、死……胎?!”朝云姑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可若是死胎,这、这纤月怎么还能……”

    宋元青对着身边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心领神会,第一时间走到了两个大夫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站着,只等着一个结果。

    死胎……姬无盐眉心一跳。即便没有生过孩子,却也知道一个正常女子不可能怀着一个死胎还能活蹦乱跳地到处瞎蹦跶啊……莫不是……她看向方才还在得意洋洋的那个大夫,对方显然也是被吓到了,一脸的不可置信……却因为事情太过出乎意料而失了反应。

    但是另一位大夫反应快,讪讪笑着,“瞧您这话说的,之前自然是好好的。就是这一跤给摔没了的呀……怎地听您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姨娘自始至终都怀着死胎呢。陈太医,这怪力乱神之说可不兴有的……万一传出去,莫说咱们了,就是您也要跟着一道遭罪,丢了这顶乌纱帽都是轻的了……若是严重些,整个陈家都要获罪。陈太医,谨言慎行……”

    言语间,暗藏威胁。

    若是真的,可不就是怪力乱神之说嘛,当今陛下最忌怪力乱神之象。

    几个小丫鬟吓得脸色都煞白,偏偏陈太医嗤笑一声,牛脾气一般地坚持,“到底是这会儿没的,还是用了什么古怪的手法留在了肚子里造成了喜脉的假象……想必两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这件事就算是闹到了叶大人面前、甚至闹到陛下跟前,该什么样的还是什么样,若因为说了实话而丢了乌纱帽,那这顶帽子不要也罢!”

    姬无盐倒了杯茶,端着走到陈太医跟前,抿嘴一笑,冲着方才那位大夫说道,“您也莫要耸人听闻。一个姨娘的孩子是不是死胎这样的事情,想必还没有资格拿到御书房的书案之上去说……陈太医是我请来的人,若是因为得罪了叶大人而丢了乌纱帽,那我随时欢迎陈太医去我府上当差,虽然官位是没有了,这月例银子一定是比您如今的俸禄要高些……还能和您最敬佩的陈老朝夕相处,想必对您来说,也能算是因祸得福。”

    陈太医当真是眼神一亮,冲着姬无盐拱手,“如此,当真是美事一桩……我就……静待佳音?”说完,竟还有闲心眨眨眼。

    因着这一近乎于调皮的举动,凝滞的气氛稍稍活了些。

    只是依旧沉闷。

    像是盛夏午后,暴风雨前夕,那般令人窒息的闷热。

    叶家大夫被无端指控,大庭广众之下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当下对着宋元青行礼,高声说道,“大人,风尘居欺人太甚,大人当真不管管?”

411 带走!(一更)

    言下之意,就是姬无盐和陈太医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用“死胎”之说将整件事嫁祸给叶家,从而风尘居就不需要承担半点责任。

    陈太医当下就虎了脸,“胡言乱语!你要怀疑我医术不精,可以,咱们找名医、找神医,把整个太医院都叫上,真相总能大白。但是你不能质疑我的人品和医品!这是一个大夫的底线!”言之凿凿,气势震天。

    对方蓦地一噎,虽是词穷,却仍哼了哼,似是不屑,“你们这些太医院任职的,还有什么人品医品可言,不就是主子让你们说什么,你们就说什么嘛,这以为咱们不知道呢?皇权压下来,你还敢说实话?”

    宋元青脸色微微一变,有些难看,但到底是没有将言语之间的矛盾更大化,只作未曾听见。

    陈太医平日里性子温和,很少与人脸红。这会儿却是冷着一张脸端着足足的气势,“旁人如何,我管不着。但是我作为太医这些年,本事没多少,却敢对天发誓,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亦是来自于彼时自己能力所能及的极限的判断。”

    “这一点,不管你们信不信,言尽于此。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姨娘也是昏睡不醒,既如此,不如请了叶大人过来一道商议此事吧!也好让他亲眼看看,他花重金请在家里为自家姨娘安胎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从“死胎”出口之后,一直没说话显然被吓到了的那位身形比较瘦削的大夫这会儿才缓过神来,不管事实如何,但被人指着鼻子骂到这个地步,他自然是不乐意的,当下就怼着脸咆哮开了,“你才是个什么东西!你才是东西!东西!”

    说完,回头“呸”的一声,吐了一口痰。

    沈洛歆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去的,就站在姬无盐身后半步,闻言嘻嘻一笑,“对,我们都是东西,你不是……”

    瘦子大夫蓦地一怔,半晌,憋出来一句,“伶牙利嘴!”

    宋元青觉得,陈太医有句话说得极对,这叶大人还是得请过来,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转身低声吩咐手下去请人,就见一旁树底下走出来个姑娘。那姑娘之前坐在院子角落里,又有大树挡了视线,很不惹眼。

    竟是叶家的大小姐,叶宛如。

    当下招了招手,将手下人叫住了,才略一拱手,低声打了声招呼,“叶小姐。既然叶小姐在此,那您看,这事是否需要找叶大人过来看一看?”

    “先不必了吧。”叶宛如对着宋元青有些尴尬,这也是她一直到这会儿都没有站出来露脸的原因之一。她不喜欢纤月,纵然纤月今日就在此处香消玉殒,她也不会觉得半分难过,何况……她早已隐有察觉那胎儿有些古怪,只是彼时以为,这是纤月对母亲、对叶家的忌惮和戒备,这会儿听陈太医说了鬼胎一事,她才恍然大悟。

    “宋大人。”叶宛如微一行礼,“纤月并非父亲妾室,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通房,因着怀了子嗣,母亲念及她劳苦功高,才给了她半个主子的地位罢了。一个下人,我想还是不必惊动父亲了。倒是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宁大人介绍给叶家的那位名医,并非如他俩所言因为负责母亲身体健康抽不开身,而是纤月自己不愿名医安胎,吹了好几日的枕边风,从城外的犄角旮旯里,找来了这两位……据说信得过的大夫为她安胎。”

    “是的,这两位……并非如陈太医所言那般父亲花重金请回来的,而是纤月自己请回来的。”

    众人闻言,都有些古怪地看向这一胖一瘦的两位大夫,脸生,操了一口不大地道的燕京话,想来也不是周边镇子的大夫。纤月一个小姑娘,之前干的一直都是伺候人的活,进了叶家之后虽然算是半个主子,却是连单独出家门的机会也没有,怎地就偏偏看上了这两个“其名不扬”的大夫的?

    府上名医不用,偏偏找了两个“乡巴佬赤脚大夫”,这一点本就不合常理,再一结合“死胎”之说,便愈发细思极恐。

    宋元青当下脸色一冷,对着早就做好准备的手下抬了抬下颌,“带走!”

    胖大夫脸色一白,瘦大夫便已经急吼吼地叫嚣开了,“凭什么带走我们呀!姨娘是在风尘居出的事情,大人,您不查风尘居、不查危言耸听的陈太医,甚至不查姨娘,怎地偏偏要查咱们?他们都说燕京城官官相护,那时候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当真是让人不得不信啊!黑,这也太黑了!”

    宋元青没搭理这些嘴皮子上的争执,只摆摆手,没什么耐心地,“嘴巴堵上,带回去!”

    瘦大夫被堵了嘴,说不出话来,手也被反绑着,压根儿动弹不得,只能一个劲地伸出脚去踢胖大夫,“呜呜呜”地递眼色。胖大夫看了眼,收了目光,低着头没再搭理他,只是脸色比之前白了不少,气焰也低,被推着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似是欲言又止。

    姬无盐打量了片刻,没说话,只按着对方被推推搡搡着离开了。

    两位大夫离开后,陈太医又一次正色朝着宋元青开口,“宋大人……”

    话音未落,宋元青已经摆摆手,“陈太医不必多言。您的为人众所周知……咱们自然是相信你的,何况还有叶小姐的证词,咱们就不在这里明人说暗话,真相如何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待本官严审那两位大夫,自然会还太医您一个公道。”

    陈太医缓缓作揖,“如此,多谢宋大人了。”

    “不必客气。”宋元青抬手托住,未曾让那礼行全,只笑道,“姬姑娘同本官也算熟识,此事发生在风尘居,本官自当尽心竭力。”

    “是……”姬无盐颔首轻笑,“今日是我麻烦了诸位大人,改日、改日小女在此设宴,款待诸位,如何?”

412 现实的叶大人(二更)

    “成。”宋元青应得爽快,“那……我就等着姑娘的这顿筵席了。”

    说话间,就见小厮神色慌张地从外头小跑着进来,人还未到,声音先到了,“姑姑!姑姑!朝云姑姑……”

    声音由远及近,跑到院子里的小桥上的时候,就看到身后跟着一人进来,一袭青布长衫,大步流星,后发而先至,三两步赶到那小厮后头,一把拎起对方衣领子,直接提溜着过来了。他长得魁梧而雄壮,一张脸上蓄了半张脸的络腮胡,看起来挺不好惹。

    这位就是叶宛如的父亲,叶大人了。

    彼时门口的动静不小,他这个时候过来显然是谁过去通风报信了,甚至可能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了,以至于他人还未站定,已经开始发难了,“风尘居真是好大的威风!怎么的,现在撞了人了,倒是瞒着捂着的,想要息事宁人了?本官既然来了,这话就明明白白搁在这里……不可能!即便我儿最后安然无恙,你们风尘居……也别想再好好地开下去了!”

    话既至此,显然是对后续发展还浑然不知。

    也没看清在场多少人,只扯着嗓子放狠话,放完了才气势汹汹地扫了眼众人,蓦地微微一惊,“三爷……您也在?”

    论年纪,宁修远比他女儿大不了几岁,论辈分,宁修远和他同辈,偏偏,论官位、论地位,却需要尊称对方一声,“您”。

    宁修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才道,“叶大人才是好大的官威,事情真相都不过问,就气势汹汹地放话来了……连人家风尘居开不开得下去,也成了叶大人一句话的事情,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遭人闲话的。叶大人,慎言啊……”说着,一把按住了正准备插嘴的白行,回头冲着他摇了摇头。

    “不是……”叶父正要开口反驳,冷不丁一抬头看到宋元青、又看到陈太医,同为在朝为官者,关系并不熟络,只算点头之交,这两位又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自己方才那番话搁在这里的确有些不合适……何况,还有一位还因为联姻之事嫌隙渐生……

    略一思索,叶父当即改了口,“呵呵,本官就是个武夫,说话不如你们文官文绉绉地咬文嚼字……但是三爷,这话糙理不糙,我的人来风尘居想着吃道菜,他家不卖便也罢了,怎地还能乱泼了水害人跌倒呢?对了,纤月呢?”

    姬无盐倏地一笑,笑容讽刺。

    气势汹汹地进来,什么都不问就开始发难,这会儿倒是才想起来问一问纤月……不知道纤月此刻若是醒着的话,该作何感想?

    姬无盐指指那屋子,“里头。人晕了。”

    叶父并没有过去,又问,“那我儿呢?如何?本官同你说……就看着你是个小姑娘家家的,本官不欲为难你,但是,若是我儿有个三长两短的,纵然三爷在这里,本官也是要拿你们试问的,大不了,大家伙儿都到陛下跟前去讨个说法……”

    说起纤月肚子里的孩子,这话便明显多了起来。

    姬无盐言简意赅,“没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叶父连连点头,蓦地才突然反应过来,豁然抬头,声音陡地拔高,“什么?!没了?!三爷,您听听、您听听,没了!我的好大儿,没了!三爷,这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是想着看在你的面子上,若是我儿平安无事,此事我就不追究了,可是你也听到了、也看到了,我儿没了!我叶家就要为此断了香火了!三爷,这一次,便是你的面子也不管用了……”

    “父亲。”言语激动处,却听姑娘家声音微凉,唤道。

    叶父急吼吼的声音一停,这才看到宋元青后面的叶宛如,“宛如?你怎么也在?”

    叶宛如缓缓地叹了口气,从宋元青身后走出来,一手按了按一边的太阳穴,近乎于语重心长地,“父亲。三爷在这里,宋大人、陈太医也在,你能不能先听他们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若风尘居真的有错,难道还能在这一时半刻间插翅膀飞走了?”

    叶父一想,也是,当下走到石桌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大口才举着那茶杯冲着宋元青,“宋大人,你说,我听着。”

    相比于火急火燎的叶父,叶宛如反倒像是家里头主事的那个。

    “我来说吧。”陈太医上前一步,“纤月姨娘腹中的孩子本就是死胎,是通过一些虎狼之药用邪恶的手段强行留在了肚子里……听说姨娘之前刚被灌了红花没多久,这样的身子骨,按理说数年之内是不可能怀有身孕的,因此,我很怀疑……此次有孕本就是逆天而行。”

    三言两语,就将死胎之事尽数说完,半点铺垫都不曾做。

    叶父皱着眉头听着,一直等到陈太医说话,他还有些云里雾里的表情,半晌,才抬了抬手,“等等,陈太医……你的意思是,那胎儿本来就、就、就……就不是个活的?可……可之前怎么没人发现呢?”

    “您……不会是把脉把错了吧?而且这个女人家的……这个……”他蹙着眉头,指了指肚子这里,用一种难以启齿的表情说道,“您号脉的时候这胎儿不是已经没了吗,还能号出之前的情况呢?”

    说他莽夫吧,可陈太医的话他没有直接反驳,只是提出了质疑,而且质疑的时候改口用了尊称。

    说他细心吧,他进来真的是半点儿没关心纤月啊,方才一口一个“我儿”、“好大儿”的,这会儿却只说了“胎儿”,当真是现实呢。

    可见,也是信了的。

    陈太医说能,斩钉截铁的。却并没有费心解释如何看出来的。只是补充道,“大人若是不信,没有关系,无盐姑娘身边有个大夫,医术比微臣厉害,若是大人觉得需要避嫌,那还能找太医院的秦太医,或者其他太医……微臣相信结果都是一样的。”

413 孤独的战士(一更)

    叶父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不想找人来验一验真假,毕竟,在这之前,他还志得意满于叶家终于有后的惊喜里,连带着叶家后院都和谐了不少。

    谁知……这喜悦还没着地,飘飘乎乎的,突然就像个肥皂泡一般地……破灭了。

    怎么能够咽下这口气?

    只是……孩子已经没了,不管陈太医所言是真还是假,左右这孩子已经注定没有了。若是此刻自己找了人来查,不管是姬家那位还是太医院的太医,总之,就是自己不相信在场这些人的证据,自家夫人还想着促成宛如和宋元青的婚事,最重要的是,皇后白家、宁国公府,都赫然在场,自己……得罪不起。

    他是武官,却也不是空有四肢没有头脑的武官,方才气势汹汹冲进来,一是未曾料到这件事牵扯到了这些人,二来也是因为事发突然情绪难免失控,这会儿冷静了些,虽仍然坚持丧子之过风尘居并非无辜,却也不会急着在这个时候急吼吼地要一个说法。

    叶父微微颔首,退让一步,“您的医术和医品,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倒也不必再找大夫、太医过来验过了……只是我这里的确也仍有一件事想不大明白,之前……府上也有专门两位负责安胎的大夫,为何他们却并未发现这纤月如此故弄玄虚?”

    宋元青问他,“两位大夫,还是这纤月姨娘自己所选?”

    略一沉吟,叶父颔首,“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彼时后院关系紧张,自己也信不过善妒的发妻,想着自己找便自己找吧。这些个女人若能因此消停些,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宋元青将两位大夫带走的事情和原因悉数告知,叶父面色微变,半晌,才冲着面前那间屋子抬了抬下颌,问,“在里头?”

    “是……”宋元青颔首称是,想了想又加了句,“这会儿还没醒,若是叶大人不放心,留个丫鬟在这里看着就好。待醒了,情况稳定了,再送她回去。”

    叶父低着头看着脚尖,半晌,对着叶宛如唤道,“小姑娘家家的,也不知道忌讳,怎么往这个地方扎……这样,你先去外头等我,为父解决了这边的事情,同你一道回去。”

    叶宛如还待犹豫,叶父摆摆手,脸色有些虎,言语却温和,“这些地方哪是你该来的?被你母亲知道了又要念叨你……快出去,爹爹我很快就好。”

    叶宛如便只好应了,离开前,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姬无盐,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她选择站出来说出那些话,并不是因为风尘居、更不是因为姬无盐,她只是不喜纤月,更不赞成弦月这样损己害人还要连累叶家的做法。

    她这般告诉自己,然后微微抬着下颌,带着几分骄傲与孤独朝外走去。

    像一个孤单的战士。

    而院子里,见叶宛如离开了,叶父才转首问陈太医,“陈太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有个问题,我想您对我如实相告……纤月她,经过这件事之后,是不是再也怀不上子嗣了?”

    陈太医闻言,也是微微一愣,似有所感地朝他看去,目光有些沉重。半晌,低声应了句,“是……那次的红花本就让她元气大伤,本应好生将养着,养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兴许还有机会。可如今,这般阴毒的法子,伤损的何止是身子啊……”还有功德。

    他隐约猜到了叶父问这话的用意,心下虽唏嘘着,却仍然如实相告。

    果然,叶父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对着朝云姑姑拱了拱手,“纤月做出这样伤天害理之事,实乃罪行滔天,差点还连带着让本官误会了风尘居……此等心思险恶阴毒的女子,叶家是断断容不下她了。待她醒来,姑姑若是觉得她还能端个茶递个水的,就留在这风尘居管她一口饭吃,若是觉得不能……就将她丢出门去自身自灭吧。”

    当真决绝而无情。

    姬无盐低着头碾了碾指腹,“终究是叶家的姨娘……”

    叶父却道,“姑娘说笑了,也算不得什么姨娘的,也不是一顶小轿正正经经抬着进的叶家……尊一声姨娘,不过是府上下人自作主张罢了。”

    说完,兴许觉得这样的言论还不够将一枚弃子踩地死死的,又补了句,“当初这纤月也是包藏祸心,不好好伺候自家姑娘,偏一门心思地要爬男主人的床笫……不是本官不知好赖要当着你们这俩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些个事情哈,实在是现在这样的小丫头多得很,往后两位姑娘嫁了人,平日里对下人也要注意着些……权当提个醒、提个醒哈!”

    宁修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叶父,舌尖抵了抵后牙槽,心里不大痛快。

    姬无盐笑了笑,从容温雅地看不出一丝半点的情绪来,只眉梢朱红一点,似妖。

    指尖端着一只空茶杯,轻轻地转着,“也是……母亲总说,姑娘家嫁人,最是要擦亮了眼睛,否则,枕边睡着的是人是鬼都不清楚,自以为眼巴巴地找了个依靠,殊不知,岁月平和的时候谁都像个人,但凡遇到些事情,对方脱了那层皮,就化身了厉鬼……吃人。”

    说完,转身对着沈洛歆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叶父一开始还频频点头,觉着这小姑娘终究是生意场上的,说话就是好听,不管说什么,都会附和着捧你场,不像这几个大老爷们,一个比一个像茅坑里的臭石头……可听着听着,反应过来了,感情,她说的不是纤月,是他自己?!

    “你……”

    “叶大人。”姬无盐转身正色说道,“这纤月不管是不是您的妾室,但她终究是叶家的人,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彼时她的卖身契,也在您夫人手中握着呢……这人如何定夺,风尘居不能代劳,也不敢代劳。待她醒来,咱们这边会亲自差人将纤月给大人您送去,届时,是赶还是留,全凭大人定夺。”

414 悲哀的弃子(一更)

    屋子里,隐约间传出来一些窸窸窣窣声。

    纤月醒了,却没有声张,只安安静静听着外面的交谈,兴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言语,让她一时间竟有些愣怔。那些话里的每一字,都像是一只只蚂蚁,从不同的地方钻出来,爬进她的四肢百骸里,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疼。

    她想,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竟觉得与恶魔做交易、不惜以身作局,便能将自己憎恶的那些人统统打下地狱去。

    她恨叶家,恨叶夫人、恨叶宛如,但归根结底,更恨姬无盐、风尘居,若非朝云姑姑将自己送去姬家伺候姬无盐,若是姬无盐不曾将自己卖给人牙子,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以,那人找到自己,说可以为她报仇,前提是她需要帮忙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她想也不想的,就答应了。

    时值深秋季,绝大多数的饭馆里都没有莲蓬了,即便有,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售卖,否则,岂不是不打自招地证明了自家食材并不新鲜?纤月便是这般想着,才选了这道菜的。

    纤月选了这道菜,借此用蛮不讲理的态度将事情闹大,众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伤了腹中胎儿,再由一早守在门口的眼线跑去添油加醋地告诉叶父。可想而知,想儿子想了一辈子的叶父一怒之下自然大事再化大,姬无盐想要救风尘居、想要息事宁人,只能去找白家。

    众所周知,叶家这些年近乎于平步青云,仰仗的就是叶夫人这位手帕交。

    这是那人同纤月说的,至于为什么要让姬无盐去找白家,对方却没有说。纤月问及,他只说想要活命的话,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为好。只此一句,纤月便再不曾过问过。

    她相信那人说得到便也做得到,她只要报仇,只要姬无盐和白家都不得好死,其他的……她不在乎!

    原以为,心中除了恨意,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些许期待,可这会儿听着一墙之隔的男人用熟悉的声音说着那么冰冷绝情的话语的时候,还是觉得难过……毕竟,也曾言语温存、也曾耳鬓厮磨,也曾让人期许过,枕边人就是携手此生的良人。

    泪水沿着眼角滑落,滑过鬓角,一路流到了耳朵里,像是蚂蚁缓缓爬着,簌簌地痒。

    纤月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帐幔顶上,那里挂着一枚平安扣,四下无风,平安扣静静垂着,她便只静静看着,脸上半分表情也无。

    院子里,叶父还不知道纤月已经醒了,又或者知道,却也浑然不在意,他只坚持着纤月只是府上的下人,如今下人犯了错、在外头丢了人,自然是不能再要了。他说,“府上下人的事情我一个武官自然是懒得去管的。卖身契的确就在我夫人手中,今日回府我便让她将纤月的卖身契送去人牙子那儿……是叫王婆吧?待纤月醒来,烦请朝云姑姑将人送去她那吧。”

    他说自己一介武人,不管内宅后院的事情,偏偏又知道这人牙子叫王婆。

    前后矛盾得很。

    姬无盐低着头,只捻着衣袖上刺绣的纹路,无人得见的表情里,满目苍凉。叶父见朝云沉默,只以为是默认了此事,便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对着宁修远等人拱了拱手,就离开了。

    这件事重重拿起,轻轻搁下,原以为要闹地天翻地覆,谁知道就这样……结束了?当事人都不想追究,那……宋元青颇有些古怪地想,自己带回去的那两个大夫,到底算是有罪,还是没罪?

    “总是要审一审的。”宁修远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温和出声提醒道,“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大夫,一个丫鬟出身的姨娘,就凭这三个人,怕是还做不到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宋元青心领神会,“您的意思是指……还有幕后黑手?”

    宁修远沉默着点点头。

    宋元青顿时了然,心神一凛,拱手,“宁大人放心,下官这会儿便回去将那两位大夫严加审问,一定会问出幕后黑手来……告辞。告辞。”说着,又冲着众人一一拱手,这才带着手下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院子一下空了大半,剩下的都是“自己人”,沈洛歆看看陈太医,才道,“其实,我猜得到这幕后黑手是谁,倒也不必宋大人回去严加审问……”

    “要审的。”白行摇头,“咱们猜得到,那是咱们的事情,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若是宋元青真的能问出一些什么来,就是实证了。”

    沈洛歆讷讷点了点头,却也隐约间觉得,就算真的有证据能证明黑袍天师有罪,朝廷大概率也抓不到他……自打那日皇宫御花园里一别之后,自己就没有听到过他的任何动静了,原以为林一这个人要么是那日在皇宫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要么是已经彻底放下了那些过往,终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沈洛歆喃喃着,有些摸不准头脑。

    林一这人吧,有些疯狂、有些神经质,做事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看起来毫无章法,也没有目的性,就像是池子里那条最活跃的鱼,惯会搅弄一池浑水。

    “浑水……好摸鱼。”白行道,表情和平日里有些不大一样,看起来更加安静些、也更加睿智些。

    沈洛歆打量片刻,却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里头这位女子,如今已无大碍,待她醒来,静养一段日子就好。”陈太医也起身告辞,告辞之际欲言又止地冲着姬无盐张了张嘴,唤,“姬姑娘……不知……不知您府上那位,最近可得空?可否……上门拜访?”

    “自然可以。”姬无盐颔首轻笑,“陈老同我说起陈太医,说您是陈家后辈之后品行能力俱佳之人,若是有机会,他也想要同太医您叙叙旧。不若……明日?明日姬家略备薄酒,静待太医?”

    陈太医眼色一亮,频频点头,“可!可!明日一定到!那……今日……暂且告辞?”

415 又狠又傲(二更)

    陈太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脚步轻快健硕,倒似天降喜事般。

    陈老的确同姬无盐评价过这位陈太医,只是原话并非如此。陈老的原话是,陈家的这位后辈,天赋比较差,后天倒是勤奋,是以能力一般,但胜在品性极佳,是以,比太多人都要好一些。

    这般评价,已是极高。彼时姬无盐便问他,想见一见吗?陈老微微迟疑,只说,随缘吧……说完,眼神微微落寞,叹了口气。

    显然是想见的。

    于是……这“缘”不就到了吗?

    姬无盐目送着陈太医离开,正准备进屋去看看纤月,却被朝云拦了。她皱着眉头苦口婆心地叮咛着,“姑娘当真是不知道轻重,里头您不能进去。想做什么,吩咐我就是了……”

    “你不也是还未成婚的姑娘家?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姬无盐反驳着,说完又不甚在意地喃喃,“这叶大人倒是避嫌,也没见叶家如何顺风顺水诸事顺遂呀。”

    朝云眉头愈发拧巴,“宁可信其有……图个吉利总是好的。纤月这丫头,不是什么乖顺的性子,叶家不收她,咱们也不能接这个烫手山芋。今日我去街上寻个大夫为她调理着,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待她身子好些了,我就依言将她交给王婆去……如此,就算是闲言碎语也落不得咱们这儿来。姑娘觉得如何?”

    姬无盐明知纤月已经醒了,闻言却也只是颔首道,“就依照你说的办。”

    此事既定了,朝云便也催着姬无盐离开了,“姑娘早些回去吧。此处乌烟瘴气的,怪闹心的……您和沈姑娘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还要我分心来照顾你们……快回去吧。”说着是“照顾”,实际上却是“监督”,就担心这两个小丫头鬼神不忌的到处乱跑。

    加之还有白家和宁家两位爷在,四个主子待在这个本来就不大的院子里,倒是让风尘居的丫鬟小厮们束手束脚的。

    姬无盐自然也明白这点,当下只是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才带着几人离开了。

    当晚,朝云亲自跑了一趟风尘居,说是纤月不知道何时醒了,竟然在谁也没有惊动的情况下,悄悄地走了,说完,叹气,只道这纤月的性子当真是傲,到了这步田地了,感觉还是天地无畏不知道服个软……

    姬无盐并不觉得意外。

    纤月醒得早,叶父的那些话,她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朝云说得对,纤月性子傲,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铆足了劲儿地想要跳出丫鬟的命途去。只是,目的是好的,方法却是错的,她选的对象更是错上加错,叶家是叶夫人当家,叶大人有贼心、贼胆却小,大抵就是靠着对儿子的执念,才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胆量。如今既知在纤月身上子嗣无望,怎么可能还愿意为了她得罪了叶夫人?

    纤月瞧不清,自然心灰意冷。

    “就怕她又躲起来生什么坏心思。”朝云皱着眉头,评价道,“这丫头,又傲,又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对此,姬无盐很是认可,“心是狠,只是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倒不如老老实实脚踏实地的过日子,还能当个家做个主。”

    “姑娘是知道这幕后主使了?那为何不告诉宋大人呢,这样歹毒的心思,就该抓起来一辈子见不得天光才是!”

    姬无盐靠窗站着,闻言转了身去看夜色深浓,无月的夜,暗沉沉地压着,亦无风,院中的树叶都纹丝不动。她缓缓叹了口气,半晌,轻声说道,“我倒是也想将他抓回来啊……总觉得,抓住了他,许多事情也就能够迎刃而解了。”

    朝云一愣,脸色骤变,“莫不是、莫不是大姑娘的事情也……”话说到一半,突然的戛然而止,终究是问不下去了。

    姬无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

    夜幕沉沉,天际深邃处,东宫李裕齐的寝殿里,灯火通明,却又安静地落针可闻。这几日,整座本来时常歌舞升平的寝殿,都是这样压抑地安静着,连呼吸都得敛着。

    这是李裕齐吃醉了酒不省人事之后的第三日,人还没醒,每日里由宫人灌些汤药下去,醒酒汤自然是少不了的,最重要的是一些滋补的汤药,以此保证太子殿下能活到他醒过来。

    贵妃已经从皇宫里搬出来住进了东宫,日夜守着,她坚持自己的儿子是被人下了毒,于是三日的光景,太医来了一次又一次。

    皆是无果。

    不管从哪方面看来,太子殿下就是吃酒吃醉了,醉到不省人事。

    对此,贵妃是不信的,也不能信,她坚持自己的儿子“这辈子除了在一个女人身上栽倒了一回之外,从来都是清心寡欲、言行端方,至于那些个一国太子不应该有的臭毛病,那是一个都没有,譬如,酗酒,譬如,纵情声色。”

    总之,太子殿下兴之所至小酌一两杯,那是正常的,但要说喝到这个地步,却是万万不可能的!贵妃坚持太子就是被人下了毒,至于太医们为什么查不出来,那是太医无能,都该拉出去通通处置了!

    此话传到皇帝耳中,本来对贵妃未经同意就私自出宫的举止睁只眼闭只眼的皇帝当即勃然大怒,直接下旨令贵妃回宫,又撤走了东宫所有的太医,俨然就是让李裕齐自生自灭去了。

    对于此事结束得如此快刀斩乱麻,最高兴的莫过于陈太医。

    毕竟,若是照着贵妃娘娘行事的风格,只要太子没有醒来,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不出意外都要值守太医院,若是如此的话,姬家的那顿饭便是吃不到了,这陈家天才的面,也是见不到了。

    是以,当第二日陈太医早早地来到姬家,握上了陈老的手,端起了下人准备的茶点之后,他仍然唏嘘,“幸好幸好……幸好咱们陛下还是明事理的,没有任由贵妃娘娘治罪整个太医院……”

416 “前辈”(三更)

    姬无盐作出恰到好处的吃惊表情,问陈太医,“这太子还没醒呢?就算是将人整个儿泡在酒缸里泡上一整夜再捞起来,也不会醉这么久呀……陈太医,莫不是真的有些咱们都不知道的毒药?”

    陈太医本欲摇头否定了,却又抬头看了眼陈老,试探地唤道,“前辈……您觉得呢?”他坚持称呼陈老为前辈,谁劝都没有用,恭敬又有礼。

    陈老本来正低着头喝茶,眼观鼻、鼻观心的敛着,后辈的眼神太过于热切,让他不得不将平素的为老不尊都收起来,端着架子当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只是,他平素里散漫惯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前辈”该如何当,便只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抿着,看似高深莫测,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

    陈太医见他没反应,又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前辈?”

    姬无盐摸了摸鼻子,咳了咳,“咳咳!”这小老头儿平素看着机灵,这到了自家小辈跟前,倒像是木讷了许多,姬无盐一边暗自有趣,一边提醒道。

    陈老恍惚间回过神来,也没听清陈太医在说什么,只隐约间好像听他问了什么,拳头抵着嘴巴“咳咳”地咳嗽,一边朝着姬无盐递眼神,偏偏,那姑娘铁了心地看好戏,半点拔刀相助的意愿都没有。陈老无奈,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紧张地压根儿什么都没听清的事实,只得含糊其辞,“嗯、嗯……那你觉得呢?”

    姬无盐抿着嘴笑,眉眼间都染了细碎的笑意:这小老儿好面子。

    陈太医却不知道“前辈”这是在抖机灵,只以为是高深莫测的陈老对自己作出的考验,当下正襟危坐,就跟儿时在学堂里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似的,“前辈。晚辈觉得,若是毒,自然会对身体肌理造成伤害……”说完,看了眼陈老。

    陈老“嗯”了一声,捋了捋自己保养得宜的胡子,暗忖,毒?他们说到了毒?他点点头,又道,“继续说。”

    “是……”陈太医暗暗松了一口气,对着一桌子的菜连筷子都没拿起来过,只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说道,“太子虽然昏迷不醒,但不管从身体肌理、还是旁的症状,都没有半点中毒的迹象,怎么看都像是醉了。晚辈虽然也不清楚太子为什么会醉到这个地步,暂时还不能回答姬姑娘的问题……但是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就存在这样一种烈酒,一杯就能醉上这许多日……就像,七日醉那样的酒。”

    陈老捋胡子的动作认真了几分:哦,他们是在说李裕齐那个酒。当下心中笃定了几分,朝着姬无盐丢过去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这死小孩,藏着掖着的……

    姬无盐却没注意到他的举动,只支着下颌饶有兴趣地问陈太医,“对对对,七日醉之前我在江南也听说过,说是喝了一口就要醉上七日的。莫不是……就是这种酒?”

    陈太医摇头,“并不是。太医院的太医们一开始都怀疑是七日醉,可是检查后发现不是……若是喝了七日醉的人,体内会有那种药物的残留,可太子殿下没有。而且咱们检查过那夜他在花厅里喝的酒,就是一种并不常见的烈酒。”

    说着,又看陈老,“前辈,您……您是否有些许头绪?”

    陈老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绿色菜,缓缓的咀嚼、咽下,才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都说了,不用前辈前辈地叫我,当不起。这些年啊……老夫在江南,懒散惯了,就是治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你说的那些呀,我是不大明白的。”

    陈太医怎么可能相信,但他为人性子本就绵软,此刻对着自己敬仰多年的前辈,更加不可能反驳只言片语,只讪讪应着,“您谦虚了……”

    “不是谦虚,是当真没什么才华。所谓天才之名,不过是别人强加于我的,都是虚妄……”陈太医缓缓地搁下抿了许久也没抿完半杯的茶水,只觉得口中满满的都是绿叶菜的味道,他皱着眉头,暗忖着这前辈的风范也不好端,对着满桌子的肉,偏要嚼什么劳什子的菜叶子。他靠着椅背,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陈太医,正了正神色,“你……”

    对方愈发的挺胸收腹,与有荣焉的样子,“前辈,您请说。”

    陈老又皱了皱眉头,“你……你是太医啊。”

    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陈太医没听明白,抬头看看陈老,又看看姬无盐,姬无盐低着头在吃菜,她没什么风范要端,满桌子大半都是她喜欢的,她吃得大快朵颐。

    陈太医老老实实地开口问道,“不知前辈是何意?”

    陈老两条眉毛都拧到一块去了,他说,“太医院,本就是全国最厉害的大夫才能进去当差的地方。如此说来,你就是这最厉害的大夫里面的一个,便是自封一个‘神医’之名也不为过。何必如此谨小慎微地好像低人一等?不瞒你说,我是被陈家赶出来的,离开前我就对天发誓过,不提来处、不念归处,不收徒、不授业。可你不一样……我听说,你在太医院多年,从不提陈家之名,所有同僚只以为你正好姓‘陈’而已……”

    陈太医张了张嘴,有些紧张,甚至忘了自称晚辈,“我……我就是觉得,觉得自己才疏学浅,会被陈家丢脸……”

    “那我且问你,这么多年,整个太医院可还有别的陈家人?”

    “没、”陈太医见陈老虎着脸的样子,愈发紧张,“没了……”

    “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你总说自己才疏学浅,可说到底,整个陈家……也只有你一个人进了太医院啊。”陈老手中筷子敲着茶盏,敲得“铛铛”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若非陈太医坐在他对面,这筷子敲的可能就是陈太医的脑袋了。

    陈老重重叹气,“陈家没落……不是因为我的离开,而是你们这些明明出色的后辈,自认才疏学浅不愿自报家门啊!”

417 破誓(一更)

    陈家没落,所有人都说,是因为天才少年陈崧的陨落。

    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即便会有那么一两个不同的声音,也会被淹没在鼎沸人声之中。

    姬无盐搁下手中筷子,半起了身子给陈老倒茶,轻笑,“您悠着些敲,可贵了。”

    许多年积攒下来的满腹牢骚,被这么一打岔,就好像被打散了似的,再出口倒有些刻意了。陈老目色微凝,瞪她一眼,低声抱怨,“多事。”

    姬无盐笑他,“既是关心后辈,就好好关心着。你这样虎了吧唧的,倒似骂人一般……我同你相处多年,能知道你疾言厉色之下的关切和期待……可人陈太医第一回见你,只以为你是瞧他不上,心灰意冷之下,再不敢来见你,你到时候就后悔去吧!”

    “不、不会的。我知道前辈是为了我好、为了陈家好。”陈太医倒是先急了,连忙保证道,“只要前辈愿意,晚辈便是日日到访也甘之如饴。”

    “每天过来干什么啦?”陈老哼哧一声,“太医院当差这么好当的啦?皇粮这么好吃的啦?”

    陈太医一噎,下意识觉得对方是嫌烦。天才陈崧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还小,却也有些记忆了,只是彼时长辈们语焉不详的,他知之甚少,只知族中老祖宗们似乎都动了怒气,随后就传来了天才少年陨落的消息。

    随后,长辈们就开始明令禁止任何人再提起此事,明明世人还在唏嘘陈崧陨落,可陈家从上到下却似铁了心地要遗忘这个人似的。如今看来,当年大约是不欢而散的,自己这个陈家后辈,大概在这姬家也不受欢迎……陈太医这般想着,只觉得今日来得实在唐突。

    姬无盐看着这两位都有些年纪却还在学小孩子一般你不说我也不说的戏码,连连摇头,为陈老翻译着,“陈太医,你莫要看这个小老儿凶巴巴的不招人喜欢,说话也不讨喜,其实他心眼儿好,就是担心你因为要来见他,误了太医院的差事丢了官职。”

    陈老面色微赧,“你这死丫头今日话真多。要你多事做什么?”话虽如此,却没有反驳姬无盐的话,显然是对此表示默认。

    陈太医的眼神倏地亮起,直勾勾看向对面,“自不会耽误了差事。主要是……晚辈在太医院也没什么要职,平日里也就是给各宫贵人们研制些香料或者胭脂……最多就是调理调理身子骨的。说来也是惭愧……”

    “有什么好惭愧的啦?”陈老却哼哼,“这样才是最安全的晓得不?你看看历朝历代,那些个给皇帝看病的,或者委以重任研制不老药的,哪个不是年纪轻轻就没了的?不划算!这差事再好,首先你要活着,活着才能有命去享受、去光宗耀祖……当然,光宗耀祖也没什么好的,主要是要活着。”

    话糙理不糙。

    陈太医含笑应着,正襟危坐,“前辈所言极是。是以晚辈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也就近日……陛下龙体有些欠安,秦太医几乎每日都要去陛下那处,晚辈才需要在太医院当值留守。”

    “陛下龙体欠安?”姬无盐也没遮掩,直截了当地问道,“可无碍?”

    陈太医顿了顿,才道,“无碍。兴许是前几日温度骤降,染了些许风寒之症,只是不知怎的,有些反复,几日下来也是时好时坏的……若是换作咱们寻常人,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搁在陛下身上,总是紧着些。昨儿个秦太医回来,直言这几日被神情紧张的后妃们念叨地耳朵都起了茧子了。”

    “也是。陛下便是打个喷嚏,太医院都要震三震。”姬无盐笑笑,说着玩笑话,“这太医院的差事也不好当。陈老所言,的确如此,您这样的差事最是安全稳妥。”

    “话虽如此……”陈太医看起来有些落寞,扯着嘴角笑了笑,才道,“谁人没想着趁着年轻大展拳脚呢……好不容易进了太医院,却只能围着后妃们打交道……做大夫的,难免会想着多见识见识疑难杂症,若有生之年能治好一个或者两个前人从未治好的病症,此生便也无憾了。”

    陈老搁下手中的筷子,今日第一次,以一种认真到仿若审视的表情打量对方。

    天赋不高,做事稳妥努力,这是陈老对这个后辈的第一印象。如今,这个印象仍然没有改变,只是多了一条,有些野心。陈老抱着胳膊,兀自盘算着,一边将对方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审视了好几圈,一边啧啧地摇头,“啧”地陈太医搁在膝盖上的手都在用力,整个身子绷地紧紧的,像等待最终审判的信徒。

    姬无盐对这个故弄玄虚的小老儿很是无语,一边招呼着陈太医用膳,一边拿了筷子去敲陈老面前的碗,“快吃,有什么话,待吃完了再说。菜都凉了,厨娘最烦别人糟蹋她的菜,小心着她明儿个断了你的膳食。”

    陈老这才松了抱着的胳膊,却仍在打量陈太医,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问道,“你方才说,想着趁着年轻大展拳脚。可如今……你这年岁,也不算年轻了……我且问你,可还有那样的踌躇满志?”

    陈太医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四目相对……对方意有所指的潜台词太令人怦然心动,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很用力地点,以至于脑袋上的木簪子都歪了,他也顾不上,一边点头,一边应承,“有!一直都有!还望前辈指点!”

    陈老摩挲着指尖,他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姬无盐,才收回目光盯着自己面前的碟子,轻声说道,“其实你也该猜出来了,我不大喜欢陈家。但我觉得你尚可……虽然年纪大了些,天赋差了些,不及沈洛歆那丫头。但心性比她沉得住气。从陈家出来那阵子,我发过誓,此生不收徒、不授业。如今,我愿意为了你这个陈家后辈破此生唯一一次的誓言……”

418 讨一个要求(二更)

    陈太医整个人都激动地在打颤,若不是陈老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手心朝下按了按,想必这会儿他已经跪到陈老跟前敬茶去了。

    “我今日破誓,自然不可能全然是为了你。”陈老示意对方稍安勿躁,平素总带着几分笑意的脸上,半分表情都不见,“我不太喜欢陈家,自然对陈家的后辈便也没有那么多的怜悯相扶之心。是以,在此之前,有几件事,我需要此刻同你说明白。”

    陈太医愈发脊背笔直,“您请说。”

    “一来,你要明白,即便有我在前面带路,你想要在这条路上有所建树仍非易事……毕竟,你所求的,便是我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半只脚都跨进了棺材里,也不敢说自己小有所成。前路难行坎坷,你当知。”

    这意思……当真是提点自己么?陈太医满眼放光,挺胸收腹,“是。晚辈明白,晚辈定会戒骄戒躁,纵然前路再如何艰险难行,也绝不退却半步。”

    当真豪言壮志。

    陈老捋了捋胡子,也被这位后辈的耿直模样惊了一惊,他咳了咳,才道,“嗯……其二,我向你讨要一个要求。要求内容我如今不说,总之,不是令你为难的要求,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是!晚辈答应!”陈太医想也没想,就应了。莫说一个要求,便是十个八个、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应!

    陈老缓缓坐直了身子,姬无盐搁在桌子底下的手却是轻轻一颤。

    陈老方才看向她的那一眼,足够轻描淡写,亦足够重若千钧,其中深意并不难测。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来,半晌才开口唤道,“您……”

    话音刚出,便被陈老给拦了,“丫头,这件事同你没有关系。你莫要作声,在一旁看着就好。”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姬无盐皱着眉头,之前陈家那边的消息没有同陈老说起,但想来他自己也清楚陈家不可能没有动静。这个时候他打破誓言,将自己毕生所知倾囊相授,打的什么主意,姬无盐根本不必问,也知道这小老儿是担心他自个儿稍有不测,往后自己这边无人护着……

    说什么沈洛歆心性不如陈太医沉稳,实际上不过是担心沈洛歆终有一日要嫁人生子,不可能一辈子守在姬家做一个大夫……这个小老儿啊,当真是步步谋算,什么细节都考虑进去了。

    陈太医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自然不会注意到姬无盐脸色之间的细节,他端着茶杯认认真真地敬了陈老一杯茶,即便陈老百般推辞,只说自己并非收徒,无需多礼,却也拗不过耿直的陈太医,到底是受了这茶。

    陈太医觉得一下子抵达了人生的巅峰,他想,即便未来的某一天,他真的能用毕生所学留下一点什么、或者改变一点什么,但究其最初的那一步,一定是此时、此刻,从眼前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接过这一杯茶的那一刻开始。

    接下来的一顿饭,他吃得多,喝得也多,最后带着几分酒意志得意满地走了。

    陈老想送他,被姬无盐一把拽住,扯着嘴角冲着陈太医笑,“我让下人送您……陈老喝多了,我扶他回院子歇息去。”

    那笑容阴气森森的。陈太医打了个激灵,再要细看却又觉得明明温暖和煦得很,想必是自己当真喝多了……当下连连摆手,“无妨、无妨,前辈要紧,我能自个儿走……放心、放心!”

    说着,避开了丫鬟搀扶的动作,一路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寻思着,前辈酒量着实很差呢,都没见他怎么喝酒,怎么就醉了呢……

    那头,陈老瞪着一脸坦然的姬无盐,对这丫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着实不齿,“我怎么就醉了?老头子我什么时候喝酒了?你这小丫头说话愈发地不靠谱……一个劲地在一个小辈面前编排老头子。”说着,哼哼着就要回去。

    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姬无盐靠着椅背看着下人收拾桌上的碗筷,任由陈老气哼哼地往外走,瞧着他走得差不多了,才道,“您今儿个若是如此就想蒙混过关的话,你最好今夜都睁着眼睛莫要睡着……不然,我一定会将你五花大绑直接送回云州去。”

    陈老脚步一顿,讪笑着转身看来,冲着姬无盐咧嘴一笑,“谁要蒙混过关了?谁要走了?老夫我就吃多了,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是嘛。若是如此,自是最好……看来是本姑娘误解您老人家了,您没有因为那些未经我同意就胡乱作出的安排而想着蒙混过关……那来吧。”姬无盐冲着他招招手,“也莫要消食了,您今日吃的比平日少多了。过来陪我喝杯茶……顺便同我说说,你向陈太医讨要的那个要求,是什么?”

    陈老站在回廊的台阶之下,身形并不高,又因着地势的落差,不得不仰面看向姬无盐。

    他笑笑,搓着暗红木柱上斑驳脱落的漆,喃喃,“不是还没提嘛……您都全程看着的。问当朝太医要一个要求,指不定往后还能救咱们一命是不?啊哟,这古厝当时怎么修缮的宅子,才多久,都掉漆了……瞅瞅,是不是掉漆了?当真是靠不住。”

    这话题转得分外生硬。

    姬无盐看着那个盯着柱子跟盯稀世名贵药材似的老爷子,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老爷子。”她唤他,她极少用这个称呼叫他,叫得陈老心颤,半晌,她才继续说道,“陈家的消息……我不是故意瞒着您。您不愿理会陈家,我是知道的,自然也不可能让他们闹到您跟前来……您在庄子里这么些年,看似是在那颐养天年,却也替我们照顾了一庄子的老老少少,但凡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您在管着……这份心意,我从未说过,却不代表我从未看到,或者视而不见……”

    突然的感性,让陈老抠着漆的指尖倏地一顿,他笑了笑,“不足挂齿的事情,提了作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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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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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