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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34 重了很多的寂风(二更)

    “不重。”姬无盐抱着他坐好,低了头问他,言语温和,并不见半分负面的情绪,“这些都是古厝哥哥教你的?”

    “嗯。”寂风点点头,又摇摇头,咬着指尖轻声说道,“前面的是古厝哥哥教的,后面的是岑砚哥哥教的……”

    果然。

    姬无盐抿着嘴角冷哼,心道这“婆娘崽子”的可不就是岑砚那小子的习惯吗?姬无盐摸着寂风的脑袋,像摸小鸢似的,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成。既然是岑砚哥哥喜欢的方式……姑娘我总要帮他实现了才是。一窝小崽子是吧……”

    白行看着这个笑容,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板升上来,他摩挲着胳膊,喃喃失笑,“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如今瞧着,倒是觉得这世上也只有那黑心黑肺地能镇得住你这小丫头了。”

    子秋刚从外面进来,也没听见前面的对话,不知事情原委,只听着最后一句,倒是为三爷打抱不平了,“白公子还不知道吧?昨儿个宫里来了圣旨呢……三爷给咱们姑娘求了一道皇商的圣旨。以后姑娘负责为宫中供应织品和锦缎,还要负责经营江南的制造坊呢……咱们未来的姑爷满心满眼的都是为我家姑娘谋划,哪里是什么黑心黑肺的了?”

    皇商?白行微微一愣,去够桌上茶盏的手一顿,正要开口问详细些,偏偏有个更快的。

    “皇商?!”沈洛歆一蹦三尺高,倏地窜到了姬无盐跟前,激动地声音都失控,“真的?!那岂不是会有很多很多很多银子了?”一脸的谄媚,偏偏眼底却清明透彻,看起来对“皇商”这件事本身的兴趣,远远超过它背后所代表的财富。

    说着,一边伸手去扒拉猫儿,一边半真半假地问着,“无盐……好无盐,我若是往后跟着你回江南,是不是还能混个江南织造的管事当当?”

    姬无盐有些意外于她的决定,即便她说“若是”,可看起来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姬无盐颔首轻笑,“自然可以……怎的,许四娘愿意同你一道去江南了?”沈洛歆一直都想着离开燕京城,这一点姬无盐是知道的,她还知道这丫头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许四娘。

    “没。”沈洛歆笑笑,云淡风轻的样子,“前几日同她用膳,大约……大约我是真的藏不住事儿。她问我是不是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于是开诚布公地探了探……她说,她这辈子自由惯了,想成亲的时候成了亲,想生孩子的时候生了孩子,想离开的时候便离开了,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过别人的意见。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她说,她这一生做任何决定都只是遂了她自己的心意。她希望我也是这样的……她说她如今照顾得了自己,纵然她照顾不了自己,她也能找个丫鬟伺候着,不必我操心。待得哪一天,若是她不喜欢当仵作了,届时那时我还愿意同她一道,那她就去找我……”沈洛歆如是说着,眉眼之间淡淡的笑容有种豁然开朗的轻松,“她说她这一生只对得起她自己,却并不是一个好母亲。我却觉得,她极好……她用自己像我证明,一个优秀的女性该是什么样子的。”

    说完,她嘿嘿一笑,问姬无盐,“你说是吧?”

    “嗯……”姬无盐眉目温柔,“许四娘当真是我辈楷模。”世人皆道她识人不清,以至于后面一步错、步步错,落地如此田地。却不知她一生遂心洒脱,跳脱于世俗之外,清醒而恣意。

    “沈姐姐的母亲吗?”寂风仰面看她们,“她做的点心很是好吃。”

    “你就知道吃……”姬无盐笑笑,敲他的脑袋,却也知道许四娘在这之前是从来不会给别人送吃食点心的,她怕别人忌讳、也怕别人糟蹋了自己的心意。思及此,又揉揉小孩子的脑袋,“过两日,等陈爷爷的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去找许四姨那里吃点心?”

    “好呀好呀!”寂风笑着拍手,“姑娘要去,子秋姐姐也要去,还有岑砚哥哥、三哥哥,小鸢也去……嗯,还有白哥哥。”

    掰着手指一个一个地将他的哥哥姐姐们都数过去,连小鸢也带进去了,然后才想到方才还抱过他的“白哥哥”。白行眼角都跳,“呵呵”的讪笑,皮笑肉不笑地,“我谢谢你哟,最后还能想起你白哥哥来……”

    “不客气!”小孩子冲着他笑,甜甜的,说完又开始寻思还有没有别的哥哥姐姐了。

    白行突然觉得自己一口淤血堵在喉咙口,难受得紧,下不去上不来的……又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自己憋了个很厉害的招数,人家对着你嘻嘻一笑拍了拍屁股,走了……看来以后不能跟小孩子说太深奥、太含蓄的话,白行这样反思自己。

    正想着,门房小厮在门口唤道,“姑娘。”

    身形笔直,不卑不亢,站在门槛之外,颇有几分气势。白行忍不住打量了一番,还是觉得这小厮比他们白家的护院都厉害一些,改天倒是要问问姬无盐哪里找的……忒气势!

    姬无盐招招手,那门房才跨进门槛,小碎步进来,低头,俯身,附耳说道,“姑娘,陈家来人了。一行人,七八分,为首那人还是之前自称陈一诺的。不过这次瞧着礼数挺足,拜帖、拜礼,都带着呢。姑娘是见还是不见?”

    沈洛歆从姬无盐腿上将寂风抱走,连着那猫儿,抱起时一个踉跄,差点儿栽了跟头……当下惊诧出声,“你小子怎么重了这么多?”

    寂风的脸……唰地一下……成苦瓜脸了,“不是我重了!是小鸢重了!是猫重了!”他决定,今晚不吃晚饭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吩咐一旁也在憋笑的门房小厮,“请去前厅吧。我随后就来。”

    小厮颔首称是,转身之际没忍住,摸摸寂风的脑袋,“嗯,是胖了。”

    寂风:……

435 先礼后兵的“礼”(一更)

    陈家一行八人,年纪大多相仿,比姬无盐大些,看起来二十来岁的样子。领头的那位,不算俊俏,只是模样周正,带着几分刻板,有几分正直的模样。

    “在下,陈家陈一诺,见过姬姑娘。”说完,对着主座缓缓一揖。他低着头,视线所及处,看得到三个身形,看衣裳的下摆,可知是两女一男。门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秋季的寒冷,这是属于北国之都的寒冷,干燥、料峭,他有些紧张,他不知道那个男子是不是陈崧。

    他既希望是,却又觉得自己其实并未做好此刻与陈崧相见的准备。

    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明明都已经来了两回了,竟然还没有做好与之相见的准备。他只看着主座之上,那姑娘坐着之后露出来的精致绣花鞋面,心下隐约有些无力感,虽有因着那无力又生出几分不慎愉快的情绪来——当真是不要脸,身为陈家的叛徒,心安理得在燕京城这样繁华富庶的城市里讨生活……

    这是陈一诺气愤的地方,也是陈家觉得不能接受的地方。

    姬无盐脸色微沉,看着对方低着的脑袋,她知道陈家的心思。若今日他们发现当年的天才少年陈崧背出陈家之后,如今混成了一个市井莽夫、甚至是瘸着一条腿沿街乞讨的老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怕是会觉得看上一眼都脏了他们的眼睛。

    可现实恰恰相反。

    “陈公子。”姬无盐并未起身相迎,只吩咐一旁岑砚,“给陈公子他们看座。”

    引着落了座,八人的位置,这间本来就不大的偏厅瞬间济济一堂,岑砚退到门外守着去了。

    无人看茶。

    很是失礼。

    其他的陈家人脸上表情都不太好看,他们递了拜帖、带了礼物,带着足够的诚意过来,如此准备便是去那些个官宦之家也是够了的,偏偏这一介商贾之女竟如此怠慢他们。有性子急的,冲着姬无盐就直言催促道,“我们此行过来,是为了见陈崧。陈崧人呢,烦请姑娘将他叫出来。”

    不大的年纪,一口一个“陈崧”,连名带姓地叫着。

    姬无盐抿了抿嘴角,端了手边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两口,才掀了眼皮子看过去,“之前听说陈家这些年没落了……却也想着,毕竟有着几代人的底蕴,教养之上是不会差的。可如今这一见,却又觉得到底是没落了……”

    没落、没落……一句话说得温软迟缓,落在耳中带着江南女子的软糯,很是动听,偏偏字字嘲讽。陈家小辈们都是在世人唏嘘嗟叹声里长大的,对“没落”二字最是敏感,当下那人脸色骤沉,陈一诺根本阻拦不及,就听他冲着姬无盐吼道,“教养怎么了?我陈家的教养怎么了?你一个连待客之道都不知道的小门小户,又什么资格来说我们?陈家就算没落了,也比你这小商贾落魄户强得多!”

    “二哥!休要胡言!”陈一诺急急唤道,连忙起身朝着姬无盐作揖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姬姑娘,家兄无礼,请姑娘莫要怪罪。”说完,自然也发现姬无盐左右两侧坐着的一男一女,年龄相当,显然不是陈崧。

    当下倏地松了口气,却又暗暗懊恼,来的路上明明已经耳提面命过了,这姬姑娘是被宁国公府看中的儿媳妇,即便如今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商贾之家,却也不好得罪了去。若能和和气气地将这件事处理好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也千万不能撕破了脸皮子。

    一路上说了多少回,彼时也答应地好好的,怎么这才刚坐下呢,就全忘了?

    “哟!”男子语气微凉,靠着软枕悠哉哉的,“小商贾……落魄户……说这些话的时候没好好在燕京城里打听打听吧?你是觉得宁国公府落魄了,还是我白家不如你们陈家底蕴深厚?”

    白家?陈一诺微微一愣,才隐约猜到这个年轻人的身份——白家那位风流不羁的公子哥儿,听说有些混不吝的,发起狠来谁的面子都不会给……这人怎地也在?而且听他的意思,这姬无盐背后还有白家?一个宁家、一个白家……这样的人,的确不是他们陈家得罪得起的。

    当下态度愈发温和有礼,又是一揖,“家兄鲁莽,冲撞了姬姑娘,白公子勿怪。”

    白行懒懒挑眉,“你也说了,无礼、鲁莽,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就是教养欠佳么?”

    “你!”被叫作“二哥”的陈家人又欲咒骂,被陈一诺手疾眼快地拦了,一个劲地递眼色,对方才面色不愉地后退一步,坐下了。坐下后仍愤愤不平,“登门送礼,茶都没有一杯,说出去倒是很有教养……”

    “登门送礼?”姬无盐冷声反问,“我一介女流之辈,所学不多,会几个字,听过几首曲看过几场戏,倒是学了词叫‘先礼后兵’。你们要来见陈老,就要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阁下这位家兄看年纪,比陈老小上不少,听消息,来的都是陈家后辈,于情于理,唤一声前辈不为过。”

    “阁下这位‘家兄’呢,说是来送礼的,我瞧着倒是来给下马威的。一口一个直呼其名……便是本小姐的外祖母,见了陈老都是客客气气叫一声‘陈大夫’,府上上上下下,年纪小的叫一声‘陈老’,年纪大的,叫一声‘陈大夫’。众所周知,本姑娘的恩师江家老祖宗,见了陈老也是叫一声‘老陈’,你们……倒是托大。”

    其实,江老爷子倒也是想连名带姓叫,他觉得这样显得熟络亲厚些。只是陈老在姬家也算是隐姓埋名,江老爷子虽然知道陈老的名字,却也不好随便叫着让人听去惹是生非。

    只是,姬无盐自然不可能同他们说得明白,只言辞讥诮,一口一个“阁下的家兄”,倒是显得这位家兄还不配姬姑娘亲自对话似的。沈洛歆在一旁听着,抿着嘴憋着笑。

436 站在至高处,站在阳光下(二更)

    白行也摸着鼻子暗自腹诽,姬无盐的这张嘴,当真是……一般人扛不住。

    也不见说什么疾言厉色的话,甚至说这些话的时候温和从容的,偏偏就能挑着人最痛处下刀,刀刀精准。

    陈一诺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私心里,他的确是并不觉得陈崧值得他们这样的阵仗来对待,说白了,就是看在宁国公府的面子上罢了……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进城的当天就来姬家敲门要见人了。

    只是此刻,白家这位混不吝的祖宗也在,还有一位姑娘,虽不识得是哪家的,但既坐在了这里,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陈一诺自认是比这些陈家人更通一些人情世故的,当下也只是颔首致歉,“不知……不知陈崧前辈可在府中,若是在的话,还请姑娘代为引荐一二。”

    这句话,说地极其违心,也极其拗口。

    “在……”姬无盐搁下了手中茶盏,抬眼看去,“可他不愿见你们。”

    那位陈家二哥又一次跳了起来,“你!你耍我们?!”

    “耍?你们来见他,结果无非两个,他见,或者不见。如今的结果是后者……如何能说耍你们?”姬无盐勾着嘴角笑了笑,眼角之下那点血色因着这笑多了几分渗人的味道。她懒洋洋弯腰掸了掸裙摆,“你们过来前,没有做好他可能会不见你们的准备吗?还是说……诸位觉得,你们愿意见他,他便一定要见你们了?”

    “如今我说他不见你们,你便认定了是我要耍你。登门拜访的是你们,要见他的也是你们,若是我就此将你们拦在门外,却又要编排我的待客之道……要说态度,之前陈公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该知道陈老的态度了。若是你们就此知难而退,便也没有什么‘耍’不‘耍’的问题了……但你们仍然选择了再次登门。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二次登门并非诚意,只是你们觉得人多势众,又礼数周全,陈老就会迫于压力,不得不见?”

    陈一诺一噎,当真伶牙俐齿,却也心思通透。他们的确有这样的意思,所以明明上回没有见到人,却也没人觉得这次还会见不到。

    只是这些东西被一语道破,听起来就有些不好听了。

    沈洛歆在一旁冷笑。

    姬无盐的表情也有几分异曲同工,“他在我这里,不会因为迫于压力而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所以这种意欲搬出舆论、搬出名声来胁迫他的举动,便不必了。”

    言语温和,而眼神讥诮,字字暗藏锋芒。

    陈一诺一把反手按住身后自家二哥,一边轻声解释道,“姑娘误会了。在下并无此意。只是族中长辈听说陈崧前辈在此,托在下前来一见,有几句话代为转达。若是前辈在府上,还请姑娘好言相劝一二,让在下见上一见才是。”

    说完,他自己都暗暗舒了一口气——和预想的完全不同,这些话此刻说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惫懒无奈。

    “见,就不必见了,没有此意,自是最好。纵然他唤我一声姑娘,却并非我府上下人,而是我的长辈。他若是不想见你们,我也绝不会好言相劝,只会顺着他的意思将你们拦在这姬家大门之外。”姬无盐正色看向陈一诺,沉静下来的面容有种令人信服的威严,她说,“今日请你们进来,也并非迫于什么舆论名声,更不是觉得你们礼数周全。有一句话代为转达。”

    她缓缓起身,身形虽瘦,气势却足,“他托我同诸位说一声,当初的陈崧既已发了毒誓背离陈家脱离族谱,此生生不做陈家人,死不入陈家冢。只是仍念及那点儿微末的血缘之脉,是以从未舍弃了这名姓……才让诸位找到了此处。只是,一诺既出,乾坤无阻,诸位,请回吧。”

    “躲在女人背后当缩头乌龟,还说得这么好听?”陈家中人嗤笑讽刺道,“还前辈?给他点面子叫他一声前辈,他倒是真敢应?”

    “住口!”陈一诺转身呵斥,呵斥完了赶紧回头去看姬无盐的脸色,当下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一句,不好!

    偏偏,那个陈家人还在叫嚣着,陈一诺根本拦不住,“一诺兄,你怕她作甚?不过就是一个女流之辈,拦在一个一条腿都进棺材的老不死跟前……说白了,就是……老、弱、病、残……罢了!哈哈!一屋子的老弱病残,还在这里装什么装……一诺兄,我就说你别怕她,什么宁家……我都打听好了,这宁国公府压根儿没看上她,人家中意的是长公主的女儿,灵犀郡主!这才是门当户对嘛!”

    一边说,一边很没有眼力见地哈哈大笑,捅着身边人的胳膊肘,问,“换作是你,位极人臣的,你会要一个商贾之家的落魄户?哈哈!”

    “做梦呢!”

    说完,得意洋洋地总结陈词。

    身边被捅的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悄悄去拉对方的衣袖,低声唤道,“阿辉,你少说两句。出门的时候族长如何交代的,你都忘了?”

    对方分外豪爽不耐地摆摆手,“没忘!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爷爷的性子,最是谨小慎微,其实要我说大可不必!又不是谁攀上‘燕京城’三个字就一定很厉害怠慢不得了,再说……你们没看到么,他们住的这什么地方,东郊!城外!”

    被叫作“阿辉”的陈家人,年岁看起来比陈一诺还小一些,不过一个半大少年,站在偏厅里得意洋洋地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自以为惊艳了在场所有人,却不知展了尾露了腚。

    姬无盐给了白行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温柔地笑了笑,“哦?陈家老族长……是你的爷爷?”

    那笑容无限温柔,也足够漂亮到惑人。半大的少年常年待在陈家诵读药理,骤然得见,不免惑乱了心神,当下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道,“是、是的!我就是我们陈家未来的少家主!”

437 先礼后兵的“兵”(一更)

    局促、又骄傲。

    说话的时候甚至捏着拳头。

    只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仍在。

    姬无盐低头轻抚腕间衣袖上的刺绣纹路,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在陈老的陈年旧事里,这位族长占据了格外浓墨重彩的一笔,难为这位族长大公无私地让自家宝贝孙子也走上这一遭。

    虽然是棵歪脖子树……但好歹也是宝贝大孙子不是?

    姬无盐敛着眉眼,轻声喃喃重复这位大孙子方才格外嚣张的那句话,“老、弱、病、残……呵。”

    她话风一转,笑容冰冷幽邃,声线陡地拔高,“陈家当真是极好的教养,登门辱骂妇孺老人,当真是和陈家家风极为相配!”

    “之前倒是见到了陈太医,知礼数,懂长幼,虽身为太医食君俸禄却无半分嚣张跋扈。便以为陈家后辈总要比之前的老一辈好一些……没想到呢,今日诸位倒是让我大开眼界!陈家……好,当真是好得很呐!”

    莫说陈一诺心下一惊了,便是白行,也是第一次见姬无盐发那么大的火气。方才自己听着这话便想着发难了,被姬无盐给拦了,还道这姑娘性子是真好,被人登门打脸辱骂都不动怒。只是又觉得,到底是绵软有余而气势不足。

    谁知,这想法刚起呢,就见小丫头肃着一张脸,气场全开的样子。当下一怔,又觉得颇为欣慰,就是嘛!如此才解气。

    当下也不担心了,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端了茶盏,看戏。

    骄傲的花孔雀倏地就恼羞成怒了,“陈家家风如何了?陈家家风再如何不好,也由不得你一个小落魄户在这里说三道四!我陈家众人今日愿意携礼上门,那是给你们面子!当真是给脸不要脸!老实同你说就是了,今日这陈崧愿意躲着就躲着吧,有本事他一辈子都躲着!当一辈子的缩头乌龟,缩在你一个女人的背后!”

    “但凡!”花孔雀一手叉腰,一手点着姬无盐,当堂站着叫嚣道,“本公子今日就将话搁在这里了,但凡他踏出这姬家大门一步,本公子就要他好看!”

    “嚯!”沈洛歆当场叉着腰站起来对吼,“你嗓音高你了不起啊!陈老既不愿回陈家,那咱们不论辈分论年纪,尊老爱幼懂不懂?你欺负一个老年人很骄傲是不是?你当我们都是死的啊?!以为这燕京城是你家建的啊?”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两边都没来得及拦。

    那个被叫作阿辉的花孔雀,大抵平日里在陈家也是仗着族长孙子的赫赫威名作威作福惯了,以至于这会儿陈一诺都制不住他,而姬无盐这边,只要沈洛歆不吃亏,姬无盐和白行自然不会去拉着她。

    白行慢悠悠地扇着手中纸扇,深秋季,风沁凉,偏偏这位公子哥儿一把扇子不离手。白玉为扇骨,扇面之上名家作画、名家题字,小小一方朱红印章覆在下方,于那双精致纤长的指节间若隐若现。

    好不优雅贵气。

    相比之下,那位自诩陈家未来少家主的阿辉,便显得格外相形见绌。

    姬无盐转首看向陈一诺,“看来……这就是贵府‘先礼后兵’的‘兵’了?不知这次陈家来了多少人,是准备每日都安排人堵门吗?”

    沈洛歆摇摇头,指尖轻摇,“那不叫堵门,叫守株待兔。是蠢人才会想出来的招。”

    “你说谁蠢人呢?!”

    “谁应谁就是呗……”

    这两人跟小孩子吵架似的,偏偏这陈家阿辉还吵不过沈洛歆,当下一张脸涨地通红,拳头捏地嘎吱作响,身边人死死拉着他的手,小声相劝安抚,“好了好了,咱们不跟一介女流之辈计较哈!正事要紧、正事要紧,回头族长听说了一定会生气的……”

    一团糟的样子。

    姬无盐托着下颌,点点头,煞是中肯地评价道,“的确是不大聪明的样子。”

    陈一诺似乎也有些汗颜,上前两步拦在这群人身前,才道,“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我们来探望陈崧前辈,是奉了长辈的吩咐,想看看陈崧前辈这些年可还好……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族长和诸位长辈也表示愿意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姬无盐冷冷嗤笑,“当真是宽慈呢!”

    明明是眼看着陈家没落,没有得力的后辈,又想起这位当年的天才,听闻如今还活着,并且似乎活得还不错,就想着请他回去为家族出力挣荣誉。明明有求于人,偏要将自己高高架起……当真是不要脸的行径!

    “你们陈家到底是何用意,大家心里头都明白,私底下就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姬无盐坐回椅子里,抬头看着陈一诺,气势却未曾少了半分,倒似久居上位似的,“实不相瞒,今日诸位能够坐在这里,便已经是陈老看在诸位同源血脉的份上,体恤诸位远道而来不容易……若是照着我的性子,莫说只是这七八个人了,便是你们陈家所有人来堵门,也休想让我开了那扇门。拜帖?拜礼?呵……我姬家的确是小门小户,我姬无盐也不是什么显赫贵女、皇室郡主,却也不会为了这些个拜礼就将陈老拉出来见他不想见的人。”

    “唉……”沈洛歆回头叮嘱,“不要贬低自己,陈家人不怎么聪明,会当真。我家无盐就是高门显贵,陛下下旨亲封的皇商、江南织造的管事,若是男儿身的话,也算是有品阶的官员。怎么就小门小户了?还有你,什么老族长的孙子,还陈家的少家主,啊哟哟好厉害哦!打听点消息都打听不到的少家主,陈家落在你手里迟早要完!”

    “你这女人当真欠揍!”阿辉被人拽着,气焰嚣张地龇牙咧嘴,“别以为少爷我不打女人!惹急了少爷我,将你们这俩女的都按住了揍一顿!放开我!”

    没人放。

    外头传来声音,蚀骨的凉意,“阁下是要揍谁?”

    陈一诺微微一愣,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那凉意比记忆中更甚。

438 留人,上茶(一更)

    几乎是一个愣怔的功夫,陈一诺就想到了那声音是谁的了,当下愈发懊恼于这群坏事的。

    二哥与他同支,虽性子鲁莽,但还算听得进自己的吩咐,一经提醒便也收敛了许多。偏偏这陈家辉,仗着是老族长那一脉,又是老族长最偏疼的孙子,族中却有传闻,说老族长已经决定将陈家传给陈家辉,是以这小子愈发猖狂,时时刻刻以“未来族长”的身份派头行事。

    听不得劝诫、受不得管束。

    心道今日这人怕是要鼻青脸肿着回去了。

    当下转身朝着门口行了行礼,“草民参见大人。”心下却狐疑,这宁家三爷过来,都没有人通报的么?想着,偷偷掀了眼皮子看过去,方才引着他们入坐的那小厮就这么“傻站”着,甚至抠了抠鼻子……

    陈一诺都惊呆了。

    宁修远看也不看他,大步流星走到姬无盐身边坐了,才支着下颌眼风缓缓一扫,“嗯?方才进来之时,听着似乎有人叫嚣着要揍人,要……揍谁?”最后的尾音,缓缓上扬,声线华丽动听。

    陈一诺瞬间如坠冰窖,正要开口说话,就见方才那姑娘嘿嘿一笑,“三爷。您是不知道,何止是叫嚣着要打我跟无盐……最重要的是呀,这位陈家的少东家,他说他都打听清楚了,这宁国公府和尤家才是门当户对,这宁三爷和灵犀郡主才是天造地设,至于咱们无盐……也就是一个商贾落魄户……”

    说完,嘻嘻一笑,杀人于无形。

    陈家辉却压根儿有听没懂,更不明白此刻进来的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只知道这个叽叽歪歪的女人当真长了一张他不喜欢的嘴脸,“难道本少爷说错了?不就开了个小铺子,还去什么风尘居当琴师,抛头露面的,哪个大户人家的会看得上你们?莫说宁国公府了,就是我陈家……你也不配进!”

    “你住嘴!”陈一诺吓得心肝肺都在颤,忍无可忍,厉声呵斥,“宁大人面前,哪有你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的份!何况你方才没听这位姑娘说嘛,姬姑娘是陛下亲旨明封的皇商,由不得你一口一个‘落魄户’地叫着!”

    说着,忙不迭地对着前面四人拱手致歉,“今日失礼之处,还望大人和姑娘海涵。既然陈老不愿意见咱们,那今日就此告辞。得罪之处,他日一诺定当亲自登门致歉。”

    说着,着急忙慌地吩咐其他陈家人拉着陈家辉转身即走,就听宁修远笑了笑,霁月风清的笑声,“本官刚来,你们就急着走?不留一会儿?”目色却沉凝深邃,咬着后牙槽。方才坐下之后习惯性地伸手去拉姬无盐的手,谁知小姑娘避开了去,原以为是小丫头人前害羞,如今才知……是吃味呢。呵……陈家人,当真很好。

    端坐上位的男人,目色淡淡,自称本官的样子,言语温润,带着几分上位者的疏离和尊贵。

    入耳却已含讽刺威胁,陈一诺心下一惊,知道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他转身,朝着宁修远认认真真地作揖作最后的争取,“初来乍到,驿馆之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改日、改日草民做东,请宁大人和诸位用个膳食。若是、若是陈崧前辈愿意一同前往,自是最好……姑娘意下如何?”

    而他身后,陈家辉还在手舞足蹈地叫嚣,“你们扒拉我作甚?!我哪里说错了啦……呜!”身边陈家人受不了,捂住了他的嘴巴。

    原本还想着息事宁人已经往回走的沈洛歆,闻言“呵呵”冷笑,简直不要脸地继续告状,“说起来……方才陈家的诸位仁兄,还嫌弃咱们府上没有待客之道,他们辛辛苦苦带着礼物远道而来,结果连一杯茶水都没喝上……此话若是传出去,怕是咱们就要坐实了这落魄户的名声了。”

    说完,托着腮笑得兴味盎然,反正三爷来了,此事不怕闹大,就怕……闹不大。

    “哦?”宁修远顿时了然,配合着一唱一和,“这倒的确是咱们失礼了……无盐,咱们府上又不是没有茶叶,怎么可以不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准备茶水呢……岑砚,上茶。”

    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将人留下了。

    亦或者说,扣下了。

    陈家辉不愿坐,梗着脖子被其他陈家人按下了,按下之后仍然不敢松开,生怕这位祖宗在宁国公府这位大人面前口出狂言,如此……倒是将燕京城的权贵们得罪了大半,往后在这城里便是举步维艰。

    茶水很快端了上来,一杯一杯滚烫的茶水,茶香四溢,闻着便知当真是好茶。

    只是,陈家众人之中比较聪明的会审时度势的,不敢喝,剩下不太聪明的,不想喝。宁修远指尖轻轻捻过手中珊瑚珠串,笑容清隽又凉薄,“诸位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请用一杯上好的冻顶乌龙,解解乏吧。”

    着实客气。

    越是客套,陈一诺越是心惊胆战。

    他讪讪坐在那里,余光之中注意到门口突然多了两个侍卫,和方才上茶的半大少年不同,这两个侍卫看起来格外的“不好惹”,当下心中警铃大作,就听“阎罗之声”再次响起,“这位……陈少爷怎么不喝茶?是……嫌弃我姬家的茶水配不上陈家门楣么?”

    陈一诺下意识抬头,顺着宁修远的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一脸不屑的陈家辉大刺刺翘着腿摊在椅子上,当下一咬牙——当真是傻子!真以为这里是他陈家辉的地盘呢?

    没听这位三爷口口声声都是“咱们府上”、“我姬家”吗?话到这个地步还不明白吗?什么宁国公府、什么灵犀郡主,在这位宁三爷心里,都是排在姬家之后的!

    这次,他们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偏偏这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明白!陈一诺咳了咳,低声劝道,“这么好的茶叶,当真是不错……折腾这小半日,的确也是口渴了,喝了这杯茶,咱们就回去。”既是劝慰,也是给上面那位递诚意。

439 好勇一好大儿,卒。(二更)

    “好茶?”对方嗤笑一声,“你陈一诺没见过好东西,本少爷理解,但是请别把本少爷想得跟你一般地孤陋寡闻……这种档次的茶,也好意思拿出来招待本少爷?”

    说完,翘着一条腿缓缓揭开茶杯杯盖,众目睽睽之下,“淬”地一口,吐了口口水进去。

    沈洛歆都惊呆了——好勇一好大儿。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宁修远的脸色……想必,这是宁三爷人生里头一次被人如此驳了面子吧。

    白行也愣住了,他“啪”地一声收起折扇,抵在下颌等待着接下来的血腥场面。

    宁大人……宁大人的表情有种格外讳莫如深的平静。让人想起盛夏季节的午后,火辣辣地太阳大刺刺地烤着,连枝头的蝉都已经没有了力气嘶叫,整个天地间只余下滚滚热浪,喧嚣,又安静。

    没有人说话。

    除了得意洋洋扯着脖颈子姿态挑衅的陈家辉,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包括陈家人、包括陈一诺。

    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

    就在这个时候,姬无盐突然挥了挥手。

    指尖微曲,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宽袖滑落之际,露出盈盈一截纤细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挥手间,那镯子轻微一晃,衬地肌肤愈发白皙胜雪。

    陈一诺瞧着,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这姑娘的一双手,当真漂亮。

    只是这想法刚起,“嗷”地一声惨叫响彻整个偏殿,凄厉地叫声让陈一诺差点儿跳起来,下意识看去,当下瞳孔都颤。

    方才还在门口的那两个侍卫不知道何时进来的,一人钳住了陈家辉,一人直接将那盏被他吐了一口唾沫的茶水整个儿捏着嘴巴灌了下去。

    挣扎间,滚烫的茶水,灌进去的不多,涌出来的多,下半张脸连着脖子都被烫地通红。

    沈洛歆眉头一跳,暗道,嚯!好勇一好大儿,卒。

    再看宁三爷,倒是一脸温柔的看着姬无盐,几分纵容、几分意外、几分欣喜,小姑娘很少动怒,更不会用这样近乎于犀利的手段,今日这般,到底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认知令他愉悦。

    “姬姑娘!”陈一诺看向上座姑娘,也有了几分气性儿,“姑娘,不过是一些言语上的冲撞,何至于此?如此滚烫的茶水,若是伤了喉咙、烫了脸皮,到时候姑娘如何向陈家交代?”

    “交代?”姬无盐收了手,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样子,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堪一击的瘦弱,偏偏动起手来干脆利落到令人心惊。她懒懒地笑,“宁三爷敬的茶,他不爱喝,那本姑娘就让他喝罚的茶。都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茶也是一样的……”

    “至于交代,陈公子不妨回去问问陈家的老祖宗……这件事,是本姑娘给他老人家一个交代,还是他整个陈家上下,给宁三爷一个交代。”说着,她勾唇一笑,笑容危险又恣意,带着点儿狐假虎威的得意,“对,我承认……这会儿我就是在仗、势、欺、人。”

    她一字一句咬着,精致地很漂亮的样子,像只画本子里才能得见的九尾妖狐。

    宁修远没忍住,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转首之际却又目色冰凉刺骨,“本官倒是不知道……当着本官赐的茶吐了一口唾沫,还要本官给个说法的道理。说实话,你应该感谢无盐先罚了,若是本官出手……今日不脱一层皮,这位陈家少主怕是走不出这姬家的大门!”

    “总算他今日折在了这里,你且去问问你家的老祖宗……他敢不敢来讨个说法!”

    “啊啊啊!”陈家辉被席玉按着,脸上火辣辣的痛却也动弹不得,只能嗷嗷地叫,“你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陈一诺!你到底在干嘛啊,揍他们啊!这一群狗男女,不对!一屋子不要脸的狗男女!陈一诺!你今天不帮我报了这仇,待我回去、待我接管了陈家,你们这一房就别想再在陈家待下去了!我要让你变成第二个陈崧!”

    声音戛然而止。

    情绪激动处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在落地的刹那突然意识到不对。

    可覆水难收。

    姬无盐觉得,陈一诺回头看过去的动作都像是卡了壳似的,听得到颈项骨骼之间的咯吱作响。他的声音都带着压抑,一字一句用力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陈崧……不是自己叛出的陈家吗?”

    姬无盐容色微敛,低着头的表情有些模糊不清,“瞧。真相如何尚不清楚,就巴巴地当起了马前卒,最后如何被人卸磨杀驴的都不清楚……”

    “你闭嘴!”话音刚出,一脑袋就被席玉按下了。

    笑话,这厮自己不要命,乱挑衅,挑衅到最不该调戏的人身上去了,偏偏他们要命,得罪谁都不能得罪那位祖宗。没看三爷的脸色么,咬着牙隐忍不发呢!

    陈一诺已经完全没有闲心去搭理陈家辉那边了,他朝着姬无盐转了身,缓缓一揖,“姑娘,烦请姑娘将真相告知在下。抑或,让在下见一见陈崧……前辈。姑娘放心,在下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若陈崧前辈当真有难言之隐,在下愿意为自己当初的失礼和鲁莽而道歉。”

    说完,又是一礼。

    陈崧当年的事情,长辈们大多讳莫如深,也许大部分的长辈也并不清楚。大概只有族长一脉才能知道些许来龙去脉吧。

    只知当年陈崧年少气盛,向族长讨要一颗族中至宝而不得,夜半直接下药迷晕了族中看守盗宝而出。

    至此下落不明。

    是以,人人皆道他是叛徒,说陈家就是因为至宝丢失,惹怒了祖先才连年不利。

    可方才陈家辉脱口而出的那个意思完全不是这样,倒像是陈崧得罪了族长而不得不离开陈家……

    “陈一诺!你好大的胆子!”陈家辉的脖子被方才那一巴掌打地生疼,只能低着头叫嚣了,“我一定要告诉祖父!你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陈家!”

440 背叛与真相(一更)

    陈一诺微微一愣,有种悲凉无端泛起。

    原来“背叛”二字,出口得如此轻而易举……那么当年所谓的“背叛”是不是也是这般的轻描淡写?

    他看向姬无盐。

    姬无盐却端了茶杯,表情有些淡漠地摇了摇头,“真相如何不是单纯靠耳朵听,靠别人来告诉你。你说你是被人蒙蔽了双眼,你说你是听信了他人言语才对陈老有诸多误解,可是……太医院有位太医,也是你们陈家人,他便从未对陈老有过丝毫的怀疑。你说你愿意为之前的无礼和鲁莽道歉,可是你们做大夫的,更应该明白,伤害已经造成,并非三两言语的道歉就能够抚平……”

    陈一诺一噎,当下脸上便只觉得火辣辣的。

    是啊,伤害既已造成,又怎么可能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抱歉”就能够抚平的……之前自己是如何口口声声“陈崧叛贼”、“陈崧叛贼”地叫着的,如今就有多么臊得慌。

    虽然真相如何尚不可知,但他隐隐约约觉得,也许真的和自己想象的截然不同。

    “是,姑娘所言极是。”他诚恳颔首,在身后陈家辉的叫嚣里承认道,“当年的真相如何,在下尚不可知。但姑娘说得对,有些事终究不能只靠眼睛看耳朵听,姑娘放心……在下一定会亲自查清楚。若陈崧前辈真的是被冤枉的,在下便是拼了此生前途,也会还前辈一个公道。”

    身后叫嚣声继续,“陈一诺!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你凭什么呀!”

    没有人管他。

    连席玉和席安都没有管他,只要这位少爷不针对前头那两位,怎么样都好。

    姬无盐挑了挑眉头,初见之时便觉得这人长相周正,目光中带着一股子执拗劲儿,品性倒是不差。

    只是愚忠。

    姬无盐眉眼微垂,茶水温热,于掌心微微发烫。沉吟片刻,她到底是拒绝了,“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真相如何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陈老如今挺好的,有没有陈家的交代,都挺好的。倒是那些陈年旧疤,好不容易结痂愈合,这个时候骤然再度被揭开,怕又是一阵新的鲜血淋漓。”

    “若是陈公子当真为了他着想,待此间事了,就带着陈家诸位离开此处,还他一个清净吧。”

    也算是推心置腹了。

    话到了这个份上,加之今日身后乱糟糟的样子,陈一诺觉得自己都没脸面待下去了。当下拱拱手,“如此……今日叨扰,告辞。”说着,转身欲走。心下却打定了主意要将真相还原,若真是老族长监守自盗、贼喊捉贼,那他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陈家不能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陈公子……”宁修远突兀唤道,声线懒洋洋的像是提不起劲儿来似的,偏偏一入陈家众人耳中,便只让人浑身泛冷——瘆得慌,便听他也不等人应声,开口叮嘱道,“陈公子,麻烦在这燕京城中,看管好你家的这些人……特别是,记得转告他们,什么传闻八卦都听,最终只会害了他们自己。”

    这话显然是针对陈家辉的。

    陈家辉亦在场,胳膊还在席玉手里反剪着,偏偏他就是不直接对陈家辉说,只找陈一诺转述……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对宁三爷来说,这位跳梁小丑一般的陈家辉,还不配他亲自同他开口。

    显然,今日宁大人如此一番针对,就是因为陈家辉在姬家就宁大人和灵犀郡主之间的传闻大放厥词,陈一诺顿时了然,心中对这没脑子的愈发不满,当下认认真真行礼颔首,“是。三爷放心……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说完,又是一揖,这才带着众人偃旗息鼓地离开了。

    席玉一路送出的门,到了门口才松开手底下的陈家辉,转身之际又忍不住多嘴了几句,“有时候长长脑子,我家主子的闲言碎语……当真是什么人都敢乱传的么?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真以为是你们陈家的地盘呢?”说完,看也不看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转身入内,暗道一声,晦气!

    还有那尤家的郡主,自己身上还有理不清的案子呢,一天到晚地还要将心思动到他们家主子身上。

    动主子身上就动主子身上吧,主子这人平日里懒散,就算被人冒犯了也不会太计较,可这位郡主千不该万不该,还总想着去针对那小祖宗,平白无故地连累他们这些做手下的。

    席玉一边连连摇头一边转身入内,寻思着主子对尤家的耐心差不多也快尽了,若是这位郡主还是如此不知收敛……事情怕是就要不好看了。

    偏厅,陈家人前脚离开,沈洛歆就拔腿站起来,嘟嘟囔囔着表示要去找陈老说说话。

    她担心这件事落陈老耳朵里,让老人家听了不愉快。显然,姬无盐那句“好不容易结痂愈合,这个时候骤然再度被揭开,怕又是一阵新的鲜血淋漓”到底是入了她的耳,亦入了她的心。

    这个看起来咋咋呼呼的小姑娘,其实很多时候都心细如发。

    她离开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摇着扇子一脸坦然坐在那里的白行……

    人走了,宁修远假意咳了咳,“吃味了?”他问,伸了手去勾她的指尖。

    姬无盐摇摇头,没说话,手却收了回去,半晌,一脸坦然,“没有……就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我怎么会在意。”

    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眼睫不看人,容色平静而表情淡漠,说着“不在意”偏疏离间哪里都写着“在意”。宁修远笑着摇摇头,纠正道,“连陈年旧事都算不上,不过就是捕风捉影罢了……她同母亲走得近,我纵然不喜却也不能直言,否则,倒似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说着,又去勾姬无盐的指尖,哄着,“若是你不喜,往后我就告诉门房,瞧见了尤郡主,直接说宁国公府今日不见客……如何?”颇有些混不吝的样子。

    姬无盐横他一眼。

441 唯一的神明(二更)

    这说的是什么话?

    你宁国公府对旁人都不闭门,偏偏她尤灵犀来的时候,回回闭门谢客?

    这样当真像话?

    说出去打的何止是尤家的脸面,甚至还打了皇室的脸面……若非如此,想必宁修远自己也不会忍尤灵犀这许多年,由着她暗地里总以未来宁府三夫人的身份自居。

    这些姬无盐自然也懂。

    只是有些事虽然懂,但真的被人捅到跟前来了,还是会有些许的不快。

    她不欲理他,到底是没再挣脱对方的手,冷声哼哼,颇有些阴阳怪气的,“好呀。那就麻烦宁大人交代一下贵府门房小厮了……顺便交代一声,若是郡主问起,就说这是本姑娘的吩咐。哼。”

    小丫头这是杀人诛心呢,宁修远笑地开怀,被还未嫁进宁国公府的姬无盐拦在门外,可比被宁家任何一个人拦在门外更让尤灵犀觉得羞耻才是。

    不过也就是说笑,宁修远倒也不会真的去如此吩咐着,只笑着应道,“好……待会儿回去就如此吩咐了。还说我呢。咱们家无盐姑娘的裙下之臣也不少,堂堂江都郡王开了酒楼,可就独独往你这儿送了一坛杏花酿。这可怎么说?”

    这倒是提醒了姬无盐,被陈家这一闹,杏花酿看来是吃不成了。她无奈摇头,“白行就是来喝杏花酿的,只是被陈家这一打岔,午膳都快过去了。倒不如简单着吃些,晚膳再喝杏花酿吧……你也是闻着味儿来的?”

    “没有。听说陈家人过来了,之前在宫里打过照面,瞧着不是好相与的,担心你吃亏。”

    指尖缠绕,眉眼温和,看起来格外像一个纯良无辜的世家贵公子,他的肌肤极白,是那种血色很少的冷白皮,便愈发显得气质清贵。可是方才……对着陈家辉的时候,宁修远起了杀气。

    今日的宁修远,起了两次很明显的杀心。

    一次是在陈家辉说自己连他们陈家都不配进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陈家辉朝着那盏茶盏里吐了一口唾沫的时候。

    彼时的宁修远,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微微抿着嘴,眼风有些凉,低了头摸着腕间珊瑚珠串,看起来像个高深莫测的神明。

    却也是一个起了杀心的神明。

    姬无盐指指他的腕间,绣花纹路的衣袖之下,缚着一串看起来有些普通的珊瑚珠串,她柔声问道,“是……有什么来历吗?”

    宁修远微微一愣,瞬间反应过来方才那些心思是被她看出来了,言语愈发温润,“所以才抢在我前面罚了陈家辉,担心我杀了他?”

    “没有。”姬无盐摇摇头,“一个陈家后辈,杀了便杀了……你宁国公府不怕,我清雅山庄也不怕。我只是生气,宁三爷赐的茶,便是他的祖父过来,也是该恭恭敬敬接过的。偏他一个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若只是气急之下杀了,众目睽睽之下,传出去怎么说得都有。世人总是下意识可怜弱者的多,到的最后反倒显得咱们仗势欺人……”

    “左右他这种人……”姬无盐目色冰冷,“挨的打再重,也记不住。一顿又一顿地打着,总比一次性弄死了好……”

    宁修远微微一愣。

    他从未见过戾气如此明显的姬无盐。

    小姑娘年纪不大,心胸不小,兴许是天高地阔之间长大的缘故,视线更远、眼界更高,得失之间自有她自己的另一套准则。今次倒是真的怒,言语之间带着几分不死不休的狠。

    宁修远知道,这是为了陈老,也是为了他自己。胸膛里有股充盈感,陌生又令人眷恋。宁修远低着头勾着姬无盐的指尖,低笑,“也没什么来历。只是之前见过一个高僧给的。他说我天赋高、仕途顺,难免年轻气盛,便给了这串佛珠给我,说是压压我的心气儿……”

    “我却又是不信这些的。只是后来便习惯了。”

    温言温语之间,却又暗藏锋芒。

    弱冠之年方过,已经位极人臣。所谓“仕途顺遂”想必也只是外人看到的,更多的莫测、危机,都在旁人看不到的暗处。高处风寒、位高跌重,旁人所见步步生莲,偏生只有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他说得轻浅,姬无盐却隐约能够猜到,能让天生不信神魔不畏天地的宁家三爷戴起这珊瑚佛珠串并产生一定的依赖心理,彼时那个更加年轻的宁修远一定也是走到了悬崖边上过。

    只是时过境迁,终于尘埃落定,才道一句,不过习惯……

    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她缓缓回握宁修远,十指相扣,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眉眼弯弯,“不信神佛无妨……今生今世,你信我。”

    宁修远墨色的瞳孔狠狠一颤。

    从未想过,这一生会遇到这样一个姑娘,被这样一个姑娘一次次地护在身后。

    现在,她一脸正色坦然说着,今生今世,你信我。眼底并无半分旖旎诱惑,却让人瞬间沦落甘愿臣服。

    正午的光线从门外打进来,打在小姑娘身后,让她看起来像是沐浴着光芒而来的神女。明艳、温柔、慈悲,怜悯。却也杀伐决断。胸膛里的心脏剧烈跳动,震颤地连胸腔都疼,宁修远缓缓地皱着眉头,忍着胸腔骨骼之间隐隐的作痛,温柔应道,“好……今生今世,我信你。只信你。”

    我的神明。

    唯一的神明。

    不畏天地不畏鬼神的男人,终于有了他此生唯一的神明。

    他缓缓低头,将微凉的脸颊贴在了她的手背上:我的神明,得蒙厚爱,不虚此生。

    ……

    最后的那坛杏花酿,到底是没有在姬家喝成。

    宁修远借故支走了白行,白行心心念念都是那杏花酿,于是格外“顺手”地带走了。既遣走了碍眼的人,又送走了碍眼的酒,沈洛歆在一旁看地啧啧称奇,不得不说,要论起腹黑的程度,谁都比不上宁三爷。

    这智多近妖……当真没说错。偏偏姬无盐……一遇到宁三爷,就傻了一样。

442 我这人天性外暖内冷(三更)

    膳房因着姬无盐的吩咐烧了许多菜,一屋子的人吃饱喝足才离开,沈洛歆也回许四娘那去了。

    姬无盐递了个眼色,子秋心领神会地带着寂风下去了,临走前,寂风拿走了碟子里吃剩下来的最后一只鸡腿,一边跟着子秋离开,一边嘟囔着打听今日晌午来家里的那群人到底是谁。

    子秋脚步顿了顿,回头去看还留在桌边想走不敢走眼神乱闪的陈老,半晌,言简意赅地总结陈词,“欠咱们家债的人。”说着,拉着寂风往外走。

    寂风一边啃鸡腿,一边仰面问子秋,奶声奶气地,“那他们是来还债的吗?”

    “没有。那些人蠢笨如猪,欠了债还好意思吆五喝六的,被咱们姑娘打出去了。他们要在燕京城待上一段时间,你若是见到了,就……就……”

    “就怎么?”

    “嗯……若是孤身一人,就绕道而走,若是跟着大人在一起,就上前朝着他们吐口水!嗯,就是这样!”说完,兀自点点头,又低头问寂风,“记住了?”

    “记住了。”

    声音渐行渐远,被风吹散,听不清晰了。

    陈老坐在桌边,听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带着几分稚气的言语,摇头苦笑,“这样教孩子……合适吗?”

    “如何不合适?”姬无盐老神在在地喝银耳羹,小小一盅,炖地正好。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眉眼染着几分笑、几分坏,“若路边遇敌,先分辨一下敌我战力悬殊情况,若自认不敌,避之,若能敌,便痛打之,打完再踩一脚、吐口唾沫,方是解气之法。这不是我幼时你教我的嘛。”

    陈老一噎,讪讪地笑,“你这丫头,教你好的,你不记着,偏偏记住这些……”

    白瓷盅后的目色看过来,夜色下瞳孔漆黑如墨,一张素白的脸上,半分笑意也无,“但凡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的。”

    陈老微默,偏头避开了视线。

    “你既没有离开,我便想着你是知道我是有话对你说的。”缓缓搁下还剩下一小半银耳羹的白瓷盅,她看向陈老,不避不让,“今日……他们过来的时候,你一直都在窗下听着吧。”

    指尖微微一颤,茶杯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只余温热,他低声“嗯”了句,没再说话。

    表情隐约间似有赧意。

    “都听见了?”姬无盐又问。

    半晌,声音更低,被风一吹几乎听不清,“嗯……”

    “我瞧着领队的后辈,倒也正直,只是不太聪明。”姬无盐一手摩挲着白瓷盅,“你……要见一见吗?”

    陈老沉默,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了吧……你不是说了嘛,陈年旧事,何必重新提起呢。何况,他们不过是一些不明真相的小辈,还能同他们一般计较不成?”说完,扯了扯嘴角。

    想笑,笑不出来。

    姬无盐点点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道,“见不见……我都随你。我还是那句话,若是你愿意见,我来安排。若是你不见,纵然整个陈家都到门口来叫嚣,我也定会让他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说完,微微一顿,目色沉凝,“只是……老爷子。既是陈年旧事,那你自己这副身子骨,能不能好好治治?”

    晚风徐徐地吹,院中树影婆娑,树叶沙沙声里,陈老愈发低了头。搁在桌下的那只手缓缓抚过自己的膝盖,那里藏着多年旧伤,以他自己的能力不是治不好,只是……下意识地不愿治。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转移心脏上的痛……才能让回忆里的那些痛,变成身体上的痛。

    如此,便能承受了。

    “小时候,我不知道你的身体,总爱爬你膝盖。”夜色下,少女娓娓道来的声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你也从不拦我……只强忍着等我离开才关起门来翻来覆去地疼。知道后,我哭着问你……这些伤,谁能治?你说……普天之下只有你自己能治。老爷子,你看……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陈老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不知怎的,膝盖那处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丫头小时候软软糯糯的,老夫人又喜欢给她打扮,打扮起来像个糯米团子。他们三个老家伙就喜欢逗她、陪她玩,有她陪着的时候,真的是不觉得疼的,她就好像天生有治愈别人的能力。

    小姑娘之前说他照顾了姬家上下许多年,却不知道……对于他自己而言,这些年都是这丫头治愈着自己。

    心病难医,她是最好的大夫。

    掌心缓缓摩挲着膝盖,隐隐的痛,并不明晰,甚至还有些遥远和模糊。他低着头笑了笑,“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受,也就是偶尔复发一下。反倒是治起来颇费一番心思,是以才犯懒拖着……倒不是你想的那般。”

    姬无盐只作不知他在顾左而言他,只继续柔声劝着,“自己的身子,怎么可以犯懒。需要什么药材,买得到的咱们就去买,买不到的……咱们就去悬赏,要不,花重金去找。总能找到。余生漫长,我这人最是贪心又爱热闹,总期许着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的,陪着我足够久、足够久的时间……可好?”

    她收回目光,低着头看着手中白瓷盅,“你破誓,意欲将衣钵传给陈太医……便是打着算盘让他未来留在姬家陪着我,对吗?可是老爷子……你不明白。我要的,不是一个大夫,一个神医……我这人天性外暖内冷,纵然他替你留在姬家,于我而言也不过就是姬家的一个门客,不是你……只要不是你,就都不行。”

    “你……可明白?”

    这些话,她想说很久了。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贸然开口又有些唐突,生怕刺痛了那些早已结痂却未痊愈的伤口。今日陈家人过来,倒是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她缓缓抬头,看向陈老,带着无限期许与忐忑,“既是陈年旧事,借此机会彻底放下……如何?”

443 只是遗憾(一更)

    那一场大雪……是许多年鲜少有过的大,足足下了三天之久。

    文人墨客多颂雪,高洁,纯净,足以洗涤一切污秽。那个时候他就在想,这些文人墨客大抵都未曾在雪地里跪上许久,否则,绝写不出那样的诗文来。

    冷、然后是痛,痛完就麻木了。

    然后,这种入骨的刺痛,会长年累月地跟着你,每一次的复发都在清晰地提醒你,你的过往里有那样一段可笑的过去。沉疴多年,无法根治,却也可以稍稍缓解让它看起来像是消失了一般,就像找一个匣子、找一把铜锁,将那段自以为是的过去藏进匣子里,落了锁,蒙了尘。

    可它……终究还是在那里啊。

    掌心摩挲着膝盖,陈老有些无所适从地讪笑,“挺麻烦的……左右都到了这个年纪了……”

    理智上也清楚,这些不过就是陈年旧事,旧人已逝,甚至早已轮回投胎,这世上也许就只有自己记得她的一些事情。这样的旧事,除了自己苦苦提着不愿放下之外,又有什么意思呢?

    只是……有些遗憾。

    他微微佝着背,留给姬无盐一个斑白的脑袋,“花那么大的力气,人力、物力、财力,最后也没多活上几年,岂不是很不划算?”

    “如何能这样算?”姬无盐眉头紧皱,“祖辈世代积累,后辈努力经营,不就是为了让族中众人生有所养、老有所依。莫说能够多活上几年,便是寿数相同,只要往后余生能多舒坦一日少复发一次,这力气就该花。”

    陈老刚张嘴想要反驳,就被姬无盐截了,“你说待我如至亲,莫不是此刻你又要说你不是姬家人,犯不着姬家为你找这些劳什子东西?”

    陈老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只是客居……”

    “客居?客居也成。”姬无盐并不反驳,由着他去说,只道,“既是客居,那有些事情咱们就得算得清楚明白些。你在我府上住了这许多年,为阖府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看病、开药,半分诊金都未曾收过,明日我便亲自算清楚了,然后给你结清。”

    正儿八经的表情,当真是铁面无私的样子,半分不为所动。

    “丫头……”

    陈老无奈摇头,知道真让这丫头来算这笔钱的话,绝对会是个天价,足够将那些珍稀药材都买上一箩筐的天价。也绝对比他治这双腿的代价更高。

    这丫头的执拗,当真是随了老夫人。陈老失笑,“时间再长些,它自己就好了。来了这燕京城才复发了一次,之后都好好的……”

    姬无盐懒得同他说许多,摸了摸桌上的白瓷盅,已经凉了。

    她便推开了些,正色说道,“若你是心里头过不去那道坎,这个我无能为力。即便磨破了嘴皮子,到最后还是要你自己搁下才好。可……你若是为了这些个有的没的,我却是如何也不会同意的。你若不愿给自己治,我便张榜重金求天下能人异士给你治,届时,治不治得好还是两说,被狮子大开口却是一定的,兴许还得倾家荡产。老爷子……我且问你,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你是想留着让我带下去,还是您自个儿想带下去?”

    这话多少有些蛮不讲理了。

    陈老摇头失笑,“姬家要在你这里绝后了不成?”

    “可不?”姬无盐破罐子破摔,“姬家以女为尊,纵然以后我结婚生子,也不一定就生个姑娘,这些个古古怪怪的规矩面前,可不就是要绝了后去?”

    陈老一巴掌拍她脑袋,虎着脸,动作却轻,“休得胡说!你这丫头,当真是什么都敢说,不知道讨个吉利?”

    “左右你是看不到了……”她支着下颌,容色寻常,“即便你还看得到,可彼时你这腿,怕是也抱不起一个孩子了,若是那孩子生得皮一些,上天入地的,你也陪不了。届时……你就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我的两位师父带着他玩儿……”

    陈老一噎,摸摸鼻子,想起这丫头还小的时候,他们仨老家伙就喜欢带着她玩儿,彼时见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大师父、二师父”的样子,不是没起过破誓的心思。

    誓言嘛,说的时候情绪鼎沸到恨不得天地都动容,守的时候更多的也就是为了麻烦的推托之词,真的遇到了那个想要破誓的情况,破了也就破了,总不能真的天打雷劈吧。天天发誓的那么多人,老天爷可管不过来——真到了这个年纪,这点还看不清?只是,这小丫头偏偏不喜药理,每每看了两页书就支着下颌开始打瞌睡。

    不喜便不能强求。

    当时小姑娘意兴阑珊地说什么了?陈老一辈子都记得。

    她说,“我不要做那济世救人的佛,世人皆苦,我救不过来。要做就做那手执剑戟的魔,我不护苍生,只护你们。”小小年纪,锋芒渐露。老夫人听说了这话,笑了笑,转首将姬家多年珍藏天心琴交到了小丫头手里。

    只是自此,他就输了那两位一个徒弟,总觉得憋屈得慌。若是再来一次……若是再换一个这样粉粉嫩嫩的小糯米团子,从小提前耳濡目染着,总不至于还是半点兴趣也无吧?

    思及此,陈老端起凉茶茶杯重重一嗑,凉茶溅落在手背也浑然不觉,佝着后背挺直了些许,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半辈子之前的旧事,搁下了便也搁下了。只是这腿,便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知道能治到什么程度……只是,既然丫头愿意陪着老头子我走上这一程,我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腿!治了!”一锤定音的果决。

    姬无盐眉眼温和,墨色的瞳孔里,溢出来的满满都是喜悦。

    院子之外,小小的孩子冲着后面眨眨眼睛,轻声问道,“子秋姐姐……如此,陈爷爷的腿就能痊愈了吗?他是不是就不会痛了?”

    “对。不会痛了。”子秋拉着寂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再也不会了……”

    姑娘终于可以放心了。

444 皇帝疑心渐起(二更)

    第二日,李晏先又送了一坛子酒过来。

    不过他的手下仍然在姬家的大门口吃了闭门羹。酒倒是留下了,不过也没有送进姬家的大门——昨儿个白行离开的时候,特意吩咐了门房小厮,这酒,姬家是没有人喝的,但若是继续送来,也不必退,毕竟,郡王殿下的一番好意,贸然拒绝是不礼貌的。

    那怎么办?当然是转赠白公子白行了。

    这一点,倒是和三爷的心思不谋而合。于是,门房连姬无盐都没问,直接照办了。

    不得不说,江都郡王在朝堂之上没什么建树,但在酿酒一途上却极有天分,他酒楼之中的酒品种不多,胜在便宜,十个铜板一海碗,酒也不烈,很适合西市百姓忙碌一天之后牛饮上一碗,歇歇脚,聊聊天,说说家长里短。

    当然,杏花酿是个例外,它就像是酒楼的镇店之宝,贵,极贵。

    总之,没多久,这家酒楼就在西市声名鹊起,连带着江都郡王在百姓心中的形象都一下子亲和了起来,之前没什么水花的皇子,如今虽然在朝堂之上仍然没有水花,但在老百姓之间却突然风生水起……

    李裕齐听说了,冷嗤一声,“之前还觉得他脑子坏了,想赚银子跑去西市赚。如今本宫算是看明白了,他哪是想要赚钱,他这是要赚民心呢……只是,西市那群下贱刁民的民心……便是赚足了又有什么用?”

    对此,这两日胃口好了些、伤寒逐渐好转的皇帝陛下也是叹了口气,摇头,“我以为他病得久了,心思能退一些……没成想……到底是皇子,即便心里清楚自己继位无望,却也忍不住放手一搏……贤妃那性子,也没学到几分。”

    彼时宁修远在边上,闻言笑了笑,“久病……总是乖张些。但和东宫比起来,性子还是温和的……听说,自打上官氏没了以后,太子的性子比之前冲动暴躁了些……”

    皇帝正在喝药膳,闻言顿了顿,“哦?何以见得?”

    “之前有阵子了,听说东宫夜间遭了贼。大抵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暗中调查便也罢了,也不知道听了哪个下人的话,非说那窃贼身形矮小,兴许是个女子,便大动干戈着去了姬家……”

    “姬家?”

    “嗯。大抵是觉得,无盐一个外来的姑娘,更像贼吧……”说完,敛着眉眼,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皇帝一愣,复而又低头吃药膳,一边吃一边摇头失效,心中暗忖这宁修远之前瞧着是个冷心冷情的,如今为了一个姬无盐,倒是愈发的不像他自己……竟然会告状了。

    如此倒也好。

    到底是年轻,有了软肋还恨不得宣扬得全天下人尽皆知。

    东宫失窃的事情,皇帝倒是也有听说,数月之前了,彼时宁修远去了瀛州还未回来,皇帝一边吃药膳一边随口应着,“这件事朕也听说了,太子做的的确有些过了。不过……修远呀。这件事都过去多久了,你现在还拿出来嚼舌根,为小姑娘讨公道……也不嫌丢人?”

    “有什么好丢人的?”宁修远瞒不住的,“我护着的小丫头,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再说……我家小丫头能看上他东宫什么东西?是我宁国公府买不起么,需要她半夜三更爬他东宫的墙头?知道的说是行窃,不知道的……指不定要说私会呢。”

    说完,冷嗤,反问皇帝,“你觉得可信?”

    皇帝手中的药膳微微一晃,垂着的眉眼目色深浓,半晌,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当起了和事佬来,“左右你从我这里拿走的好处也不少了,权当皇室给她的补偿吧。此事休要再提了,倒是显得你宁三爷得理不饶人了不是?给我个面子,罢了……罢了。”

    “成。”宁修远应得爽快,又喝了一会儿茶,说了些话,才起身告辞。

    宁修远前脚离开,皇帝后脚就吩咐手下亲信去查了当日重重提起、又轻轻搁下的东宫失窃案。宁修远为他的小姑娘讨说法,却也提醒了皇帝——东宫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看似紧要到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可能性,却又轻描淡写似是而非地揭过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

    陈一诺离开姬家之后,就对当年的事情产生了怀疑,当场质问了陈家辉。

    自然是无果。

    陈家辉发了很大的火,当着陈家众人的面,扬言陈一诺就是第二个陈崧,受人蛊惑而不自知,迟早有一天会背叛陈家。陈家众人面面相觑,一个是族中最被看好的年轻一代,一个是老族长的孙子,两边都不能得罪了去,于是便只劝着脾性相对较好的陈一诺。

    偏偏,陈一诺平日里性子温和,真的遇到事情的时候,最是执拗较真认死理,当下拂袖而去——去找了陈太医。只是,燕京城终究离开陈家太远,陈太医这些年远在燕京,对当年的事情所知更少,两个人聊了小半日的光景,终究什么都没有聊出来。

    最后倒是一拍即合,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到底如何,还是要问陈崧本人才最合适。

    只是,陈崧前面拦着一个姬无盐,姬家的大门并不是那么好进。这一点,陈一诺觉得只能仰仗陈太医,“之前去姬家,陈崧前辈未曾得见。倒是姬姑娘,言语之间对太医您很是赞许,兴许……您登门邀约,比我管用……”

    陈太医有苦难言,连连摇头,“姬姑娘这人平日里看着温柔亲和,脾气也好,谁都能说上几句话的样子。但此事事涉前辈,想必就算是我去……也没什么用处的。”

    两人对视一眼,无奈摇头,最后还是决定两人一同前往——有个搭子,总能壮壮胆气不是?

    他们在这里犹犹豫豫着,却不知道坏事的人早已雄赳赳气昂昂地守在了姬家的大门口——一如姬无盐所说,有些人,就算挨了再重的打、跌了再疼的跟头,也学不乖。

445 “使团待遇”

    午膳方过。

    门房小厮拢着衣袖蹲在门口剔着牙说着话,姬家往来的客人不多,常来常往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交好的,小厮自然也随意些。两人正说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叶家和尤家闹矛盾的事情。

    尤封尤大人以一种“大义灭亲”的架势将这件事一股脑交给了陛下,只是天时地利人和大约都不曾占了,陛下龙体有恙,朝堂之上的事情都交给了太子,这件事却是连交代都未曾交代半句,听说只让张总管跑了一趟。

    倒像是作秀。

    于是愈发地风声鹊起,说什么都有。

    长公主急了,听说指着尤大人的鼻子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跑了趟白夫人那,想着白家出面和皇后说说,谁知,白夫人早早地去山里进香去了,不在府上,甚至连白老夫人也跟着去了。

    可见是刻意避开了并不想掺和进这件事里。

    之前长公主已经去了一趟白家了,彼时女眷都在,也应允会帮忙问问,明明说得好好的,此次却又避而不见……长公主便觉得是皇后那边提前授意,而自己和皇后并无过节,显然就是叶家那位手帕交的关系。

    叶家态度可见一斑。

    据说那日长公主在白家客客气气地辞别了白尚书,又拉着白行说了一会儿家长话,才转身离开。只是离开之后,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竟然大刺刺地扬言说尤叶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一开始没人信。

    但传言越发神乎其神,两家也没有任何人出来表明态度,倒是听说小半日光景之后,叶大人坐着马车前去尤家,竟然直接被门房小厮给拦下了,连大门之外的台阶都没给上。

    决裂之说终于板上钉钉。

    姬家门房一边剔着牙,一边啧啧称奇,“所以说这纤月丫头到底是谁弄死的呢?”

    纤月在姬家伺候过一段时间,即便死前已经是叶家的姨娘,但门房还是习惯称她为“纤月丫头”。

    另一位没剔牙,蹲在门槛上支着脑袋嘻嘻地笑,偏偏那笑皮笑了肉没笑,看起来颇为高深莫测,“谁弄死的有什么要紧呢?左右死了也死了,死后还能挑起这诸多争端才是最要紧的。”

    说着,又道,“之前在咱们府上就不安分,幸好姑娘趁早发卖了去……”

    剔牙的小厮闻言愣了愣,剔牙的手缓缓搁下,寻思着,“之前不是有个钱嬷嬷来咱们这顶替了纤月丫头的活么,如今这嬷嬷也不干了……姑娘也没寻思着另找一个……”说着,将方才剔牙的那只手在对方膝盖上擦了擦,若无其事的。

    对方一噎,正要抬手挥过去,就见门口来了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那个,赫然就是之前被席玉押着出门的陈家某位小爷,浑身反骨咋咋呼呼骂骂咧咧的小爷。

    这挥出去的手瞬间收回,眼看着即将进行一场友好的体力上的交流的小厮当下齐齐起身同仇敌忾地一左一右拦了,木着一张脸提醒道,“姬家今日不待客,这位客人请回吧。”

    说完,眯了眯眼。

    秋日的太阳这么大刺刺照着,无遮无拦地打在这位爷身上,紫色的长袍外,罩着一件半透明银灰色细纱罩衫,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让人想起前几日寂风少爷买回来的五颜六色的彩纸做的风车,一边走,一边吹,一边晃人眼。

    熠熠生辉的陈小爷似乎并不满意站在下面仰面看着人说话,上前两步,行走间腰间挂着一串玉佩,叮咚作响。手中折扇也是现在燕京城中流行的仕女图折扇,扇子下挂着一截流苏,大抵长了些,扇扇子的时候总晃到手上,甚是不方便。

    可这位仍然坚持扇几下扇子,捋一捋流苏,抬着下颌甚是倨傲,“我又不要见你家主子。我要见陈崧,你让陈崧给本小爷出来!若是他不出来,本小爷今日就在这里不走了,也好让过往的行人瞧瞧,这姬家怠慢陈家使团的样子!”

    陈家使团?

    门房小厮为这个听起来有些唬人的词汇愣了一愣,半晌,噗嗤一声,格外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瞧瞧,我都听见什么了?自己说自己是使团?你知道什么是使团么,就敢在这里胡言乱语大放厥词?当真不要脸!”

    两个门当哈哈大笑声里,陈家众人面色羞赧到近乎于无地自容,有人悄悄地扯着陈家辉的衣裳想要他收敛些,他却偏不,冷哼着近乎于强词夺理,“怎么不是使团了,住驿馆,受太子殿下接待,还进宫见了陛下,这些不都是使团才有的待遇?”

    “既受了使团的待遇,怎么就不是使团了?”

    额,这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乍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俩门房小厮不欲同他太多争执,只摇头失笑,摆手赶人,“就算是陈家使团,咱们家今日也不待客,诸位请回吧。哦还有……友好提醒一下诸位,虽然你们想要待在这大门外晒太阳咱们是管不着啦,不过……咱们家也不是燕京城的勋爵之家,平日里门可罗雀的,怕是你们蹲上这半日光景,也是看不到什么行人的。”

    分外应景的,哪里来的鸟儿,嘎嘎叫着飞过,多少有些凄清。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觉得这姬家从上到下都有些油盐不进。

    还有补刀子的,另一位小厮嘿嘿地笑,靠着墙壁懒洋洋地挠头皮,“再者,就算往来行人见了咱们怠慢你,又如何?难不成文人墨客们还能闲极无聊煞费苦心地遣词造句来抨击咱们姑娘?陈家小爷,咱们这庙小,只要不是咱们姑娘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都不会有人来关注的。您就莫要费这心思啦!”

    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之感。

    你同我耍无赖?我比你更无赖,你能咋的?两位门房小厮相视一笑,阳光下,大白牙锃光瓦亮,像两只狡黠至极的狐狸。

    陈家辉手中折扇一不小心扇猛了,流苏在指尖绕了又绕,缠住了。

446 年轻公子哥(二更)

    陈家辉扯了扯卷在指尖的流苏,扯是扯下来了,却也打了个结。

    兴许是事与愿违的暴躁,又或者只是这小小一捋打结的流苏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陈家辉猛地用力一扯将流苏整个儿扯了下来重重丢下地上,冲着门房小厮厉声咆哮,“废什么话,叫陈崧给小爷我出来!”

    小厮纹丝不动,“今日姬家不待客,陈老也不见任何人。诸位……请回吧。”

    陈家辉一步上前,堪堪踩在他丢弃的流苏之上,他脚尖重重碾过,“我管你们待不待客。今日我既带了这些人过来,你们聪明些的话,也该知道,若是他出来见我,大家客客气气的,也不会伤了颜面,若是他不出来见我……就凭你们俩,还想拦得住本小爷?!”

    门房眉梢微挑,“嚯。咱被人瞧不起了呢。”

    还有一位没说话,只抱着胳膊上前一步,下颌微微抬了抬,满目不屑。然后才道,“咱们姑娘吩咐了,若是陈家小爷想要来硬的,没关系,咱们只管打,打坏了直接安排一辆马车送回陈家去,左右陈家世代名医,治一治这种皮外伤自然不在话下。当然……姑娘仁善,担心陈家使团血溅自家大门往后这宅子会不好出手,是以让咱们提醒一下陈小爷……”

    “莫说你们这些人了,就是陈家所有人都来……您今日,也是进不去这道门的。”

    骄傲的陈家小爷这辈子还没有被一个下人当众指摘自己不行的情况,当下手中折扇狠狠一甩,一撸袖子,“哥几个!给我上!”

    ……

    没有人动。

    倒是有轻笑声起,“啧啧……这是闹哪样呢?本公子千里迢迢过来,就看了这么一出好戏……莫不是,陈家人提前到了?这位领头的瞧着也不是陈一诺啊,眼生得很……”

    声音从容,笑声轻缓,入耳让人想起江南深秋季连绵悱恻的细雨。

    来人身姿颀长,容色隽秀,却分毫不露女气,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盘着两个白玉石球,站在不远处眯着眼笑,像是偷了腥的狐狸,见众人看去,随手摆摆,“你们继续、继续……我就是路过,看看。”

    陈家人面面相觑,本来也没敢真的在别人的大门口动手,此刻就更加不敢了——这人生地贵气,一身打扮更是非富即贵,实在不像闲极无聊会停下来瞧热闹的人。

    有眼力见地拉拉怒火中烧的陈家辉,提醒道,“这位……听起来认识一诺兄。”

    “认识就认识了,陈一诺那小子未来也是陈家的叛徒,不用顾虑!待会儿若是胆敢指手画脚的,一起打就是了!”

    跟着这么一个脑袋简单的,陈家人也有些无奈——认识一诺兄,大抵来自江南,兴许还有些身份,指不定他们得罪不起。

    打?万一出了事情,谁负责?倒是你陈小爷两手一摊躲在老族长身后当缩头乌龟,到时候被推出去的还不是他们哥儿几个?当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互相摇了摇头。

    门房小厮却汗颜抚额,冲着对方行了一礼,“公子。您既到了,为何不提前知会一下,咱们也好去迎接您不是?”

    公子?又是一个姬家人?只是不是说这姬家姑娘是个商贾落魄户吗?这打扮……落魄?!瞧着这一身衣裳,还有掌心之中那两个滚圆的白玉球……虽然咱们也没见过什么好玩意儿,但是指尖那若隐若现的色泽,想必也不便宜。

    若这样都算是落魄,那陈家也的确算不上什么殷实富庶之家。

    陈家众人面面相觑间,都有些怀疑自己这边得到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年轻的公子哥儿已经摆摆手,道无妨,只说,“若是提前告知,便也看不到这么精彩的戏了。真是陈家的那帮小子?”

    他说“那帮小子”,明明自己看起来也格外年轻的样子。

    陈家辉撸了袖子就要冲上去,却被自家哥们给拉住了,咋咋呼呼间,对方回头懒洋洋的一个眼神,低声呵斥道,“闭嘴。”

    也不见如何勃然大怒,也没有那种上位者的气势,偏偏就是散漫到令人心里都打鼓。陈家辉倏地闭了嘴。

    小厮颔首称是,“听说是陈家家主的孙子,陈家的少东家……陈一诺公子这次没来。”

    对方目色微挑,又问,“来几回了?”

    俩小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第二回……若是算上一开始陈一诺公子一个人来的那次,算是第三次。第一次姑娘没见,第二次见了,这是第三次。”

    年轻的公子哥点点头,说了句明白了,言语间,多了几分玩味,“看来,还是第二次的时候,打得太轻了些……我就说那丫头太心慈手软,要是换了是我,直接打到他爹妈都不认识然后扔出门去,要死要活的听天由命去!”

    言语间,嚣张恣意到令人心惊!

    陈家虽不是东尧数一数二的世家贵胄,但行医多年,人脉不可谓不广,纵然这些年来有所没落,但声望和地位仍然在那搁着,陈家子弟在外行走,仍然颇受尊重。看这次陈家小辈进城连太子都出来亲迎就可见一斑。

    若非这人不是真的没脑子,就是手中握着足够权势的人。

    陈家人暗中打量着这个太过于年轻的公子哥儿,半晌,有人低声狐疑,“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何处见过似的……”

    “有是有一点。”有人附和,“没听这俩小厮叫他公子么,兴许是姬无盐的什么人吧,兴许是兄长,有几分相似也是寻常。”

    对方点点头,想着也是这个原因。

    再见这人举止有度气质温雅,看起来格外像是讲道理的人,当下拱拱手上前,先陈家辉一步,递了个示好的台阶过去,“在下陈家后辈,名姓不足挂齿。不知……兄台可是……姬兄?”

    若是姬无盐的兄长,自然应该是同姓才是,唤一声“姬兄”没问题。对方如此想着,表情愈发和善明媚。

447 毒舌上官楚(三更)

    姬兄?

    年轻的公子哥儿上官楚指尖玉球微微一滞,这些年倒是鲜少听到这个称呼,有些新奇。

    上官家远遁江南避世不出,上官的姓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拖累。于是他便改了姓氏,随母性。只是,姬家重女而轻男,自己这个直系男丁在外祖母那边并不受欢迎,连带着江南氏族之间也看着外祖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不唤他“姬兄、姬公子”,而只叫他“楚兄、楚公子”。

    骤然得闻,甚是新奇。

    上官楚玩味一笑,行走江南许多年,这张脸也没有藏着掖着,燕京城里的人认不出来倒是寻常,这些个陈家年轻人一个都没认出他来,倒也仰仗于陈家人大多醉心医术深居简出的关系。

    他颔首轻笑,态度好了些许,眼角带笑,像一只狡黠的狐狸,“是,的确就是在下。只是不知诸位在舍妹家门口作甚?这般气势汹汹的令人胆寒。”

    明知故问。

    打招呼的陈家人也是一时语塞,半晌,才犹豫着说道,“咱们、咱们就是来探望一下陈、陈崧前辈。”

    “前辈什么前辈!”陈家辉一直被人拽着,好不容易挣脱开了,三两步冲到上官楚面前,“你就是姬无盐那个死丫头的哥?瞧着也是个软脚虾,没什么用处……这样,那你赶紧的,让陈崧给小爷我出来!不然我掀了你家大门!”

    上官楚挑眉,指尖玉球转地飞快。

    俩门房稍稍后退了些——公子每次生气的时候,掌心玉球就会转地飞快。通常,按着以往的经验,就这会儿这个速度……公子怕是已经在动脑筋想着怎么杀人埋尸最方便了……

    上官楚微微笑着,老好人般劝着,“这位兄台动不动就在人家大门口打打杀杀的,如此委实不好,实在非君子所为……”

    话音未落,陈家辉已经冲着上官楚破口大骂,“软脚虾不敢打就老老实实把陈崧叫出来,不然小爷我连你一道揍!长了一副小白脸的样子,就好好保护着自己这张脸,别到时候破了相了,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说着,伸手一把推向上官楚。

    上官楚微微后仰了身子避开半步,眼看着没避开,倏地残影一闪而过,本来朝着上官楚而去的陈家辉整个人“咚”地一声,拦腰撞上了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嗷”的一嗓子,晕了。

    陈家众人面面相觑,就见这位年轻公子哥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随从打扮的人,身形高瘦,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练家子,偏偏出手快得所有人都没看见。

    方才和上官楚搭讪的陈家人动了动嘴皮子,没说出话来。

    倒是上官楚看了看陈家辉跌落的方向,皱着眉头啧啧地摇头,“都说这一辈的陈家没什么人物,也就一个陈一诺还算过得去。看来此言不虚……这人是谁来着?陈家的少东家?”

    门房小厮颔首称是。

    上官楚一脸见鬼了的表情,“这样的少东家……看来陈家气数已尽了啊!就凭这样的脑子,还想打本公子?本公子的确不会武,但是……他怎么不用他的脑袋想想就本公子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模样还敢上前来劝架、甚至激怒他,凭的是什么……自然是后招哇!”

    “这人得多没脑子才敢半点儿倚仗都没有就敢往前没头苍蝇似的瞎冲?哦对,他没脑子……想不到。”

    于是,哼哼唧唧疼醒的陈家辉,又一次给气晕了过去。

    “姬兄……”方才打招呼的陈家人到底是在众人推推搡搡间上前一步,拱手,讪讪地笑道,“姬兄。您看,咱们过来呢,主要是受了长辈们的托付,走这一遭,想着见见陈崧前辈,问问他是否一切安好……这不,咱们嘴笨,一开始没说清楚,才造成了这许多的误会。”

    先是退了一步,递了一个台阶,然后又道,“您看……阿辉到底是老族长最疼爱的孙子,是陈家的少主。听说姬兄也是在江南行走,这往后难免有个碰面的机会,若是今次撕破了脸皮子,届时老族长面子上过不去,姬兄怕是也不好做事了……”

    这是又一番威胁。

    这是先给了一颗枣,又给了一闷棍啊。

    上官楚终于正眼打量了对方一番,从头到脚,倏地笑了笑,“你……倒是比那蠢材会说话一点。”

    对方讪讪笑着,拱了拱手,又进一步试探道,“那……这人,您如今是打了。按着阿辉的性子,想来是要闹腾到老族长那边的,不若……咱们大家各退一步,姬兄您把陈崧、前辈叫出来与咱们一见,咱们完成了差事,届时小弟在老族长面前也为姬兄说说好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兴许……姬兄往后同陈家还能有些生意上的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

    上官楚指尖一顿,暗忖,哟,利诱了。

    这样的年轻人不比地上死猪一样的蠢材堪当大任?

    难怪陈家要不行了。

    上官楚点点头,似是而非地应了句,“嗯……听起来的确是不错。”

    陈家众人倏地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未落地,便听上官楚冷冷一笑,又傲又讽,“陈家?区区一个陈家,都打到大门口来了,还要本公子忍一口气退一步?想啥呢?想糖葫芦吃呢?”

    身后两个小厮无奈摇头,再一次缓缓的退后一步。

    陈家众人已经被这人之前和现在判若两人的样子惊呆了……一个个张着嘴巴,忘了反应。

    陈家……当真如此不堪嘛?进城没几日,就被一个商贾落魄户接二连三地指着鼻子骂?

    利诱没用、威胁不成,对方毫发无伤,自己这边损兵折将。

    上官楚抱胸而立,一张脸因着生气的表情多了一层有恃无恐的骄纵,看起来漂亮极了。他伸手拨开身前随从,“让让……跟个门板子一样杵着作甚……真是没眼力见儿,想要打本公子的前车之鉴还躺着呢,你给他们一个胆子步个后尘试试?”

448 好巧,我不是文明人(一更)

    对方人多势却弱,讪讪笑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咱们都是讲道理的文明人。”

    “就是就是!怎么可能动手动脚呢,不可能的。”说完,心有余悸地朝后瞄了眼至今没有醒过来的陈家辉,啧……方才那一撞,那么粗的一棵树都颤地跟要命似的,谁敢轻易去尝试?

    “对对对!这位侍卫大哥,咱们都是讲道理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哈,不动手……”

    “不动手、不动手!”

    纷纷附和。

    本都是醉心医术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头脑发达而四肢简单的人,对打架斗殴这种事情,也就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偶尔生出的一些精力过剩之后的事端罢了。

    大抵也就是你给我一拳、我便踹你一脚这样“势均力敌”的对抗。

    何时见过这种一面倒的虐待?一直到这会儿还心肝儿颤地厉害呢!偏偏那位纵容手下当街伤人的公子哥儿,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耸耸肩,掌心玉球旋转地飞快,嘻嘻一笑,道,“瞧,我说什么来着?都是文明人是吧,那这件事就好办了……”

    他嘻嘻一笑,狐狸一般,轻描淡写的,“好巧,我不是文明人。”

    众人一噎,什么?哪有人说自己不是文明人的?这究竟是什么人……

    上官楚指尖倏地一顿,目色瞬间一变,恣意又冰冷,“我家小姑娘好说话,由着你们三次登门耀武扬威以为这里是人人都来得去得的地方,还敢撸袖子!呵,袖子不要了本公子帮你们连袖子带胳膊一道卸了如何?”

    “还要我退一步?退什么退?就凭你们陈家一帮小兔崽子也敢让本公子退一步,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这话就搁在这里了,往日是我还没来,由着你们胡搅蛮缠蹬鼻子上脸,今日之后、就从此刻开始,再让本公子在姬家附近瞧见你们,就直接打折了腿丢回陈家去!”

    陈家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很是“讲理”的公子哥儿会如此翻脸不认人地半点道理都不讲,有人不服气,低声嗫嚅道,“那若是陈崧自己愿意见我们呢?阁下也不能拦着不让人见吧?”

    “见?陈老凭什么见你们?”上官楚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就凭你们一群小辈口口声声直呼其名?还是凭你脸盘子大?”

    对方一噎,脸色多少有些难看,言语质问,声音却气虚没有气势,甚至还有些结巴,“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子说话的啦!”

    上官楚学了他的模样,懒洋洋横了眼,“我怎么就不能这样说话的啦?我又不是读书人,更不是文明人,只是一个逐利的商人……想打人的时候就打人,想骂人的时候就骂人。所以你们这些文明人但凡还惜命,就好好地守在自己的驿馆里,别一天到晚的想着到别人家大门口来添堵!”

    说完,还不忘冷嗤一声。

    却又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楚哥哥……”有些欣喜,有些迟疑。

    上官楚一噎,浑身地痞流氓的气势瞬间一散,暗道一声不好,这样一幕实在不该作为一个孩子的言传身教。

    倒是没想到这小子会突然撞过来。

    他咳了咳,朝着声音的来源处缓缓看去,嘴角挂着最温软、最和善的笑容,颇有些欲盖弥彰的,“疾风呀……咱们就是……”声音戛然而止,看着拉着寂风手的那个小姑娘,皱眉,半晌狐疑道,“你姑娘又随随便便捡小丫头回府了?这小丫头好没礼貌。”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主人家看,而且长得一般般……不讨喜。

    这是上官楚对沈洛歆的第一印象。

    漂亮、骄傲、危险,没什么礼貌,很嚣张,能让人莫名想起九尾妖狐的一个男人,当避之。这是沈洛歆对上官楚的第一印象,算不上好。

    几个呼吸间,两人已经完成了对对方的初次判断。沈洛歆冲着对方微微颔首,不骄不馁的,“是无盐的兄长吧。我是沈洛歆,是无盐的朋友。只是在姬家有个院子客居罢了,并非府上的下人。”

    态度温和,但上官楚就是觉得这几句听起来温和的话中,带着几分不明晰的针锋相对。

    这姑娘看自己的时候,的确有一瞬间的惊艳,但那惊艳转瞬即逝,一双水灵的丹凤眼里,便已经寻不见一丝一毫的欣赏来。啧,有些不爽。

    上官楚摇摇头,只是此刻小孩子在场,显然不适合再和陈家人过多纠缠了,当下有些不耐地摆摆手,“将本公子今日的好言相劝,都牢牢记着,明白?”

    好言相劝?

    那叫好言相劝?那此刻躺在地上还没醒来的陈家辉算怎么回事啦?

    又是动手打人,又是出言威胁的,这就是他们姬家的“好言相劝”?陈家人已经彻底无奈了……只是,说吧,说不过,打吧,打不过,除了讷讷应着,实在也别无他法。

    最后得了对方沉默颔首的应允,才背着不省人事的陈家辉偃旗息鼓地回了驿馆。一路上都在寻思着,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呀,每次都是气势汹汹地来,最后脸皮丢尽铩羽而归……

    这姬家的兄妹俩,当真一个比一个不好惹,妹妹倒是还讲几分道理,这哥哥……简直就是土匪啊!

    而姬家这边,陈家众人前脚离开,寂风就上前牵了上官楚的手仰面劝道,“姑娘说咱们要和善……楚哥哥你一来就大开杀戒,姑娘知道了定要念叨你。”学了小大人的模样,啧啧称奇,一边摇头,一边将今日新买的零嘴一股脑塞到了上官楚怀里。

    沈洛歆在后面都惊呆了,这小孩子平日里可小气了,他有个小匣子,藏了他的零嘴儿,平日里都有小铜锁锁着,恨不得时时刻刻揣怀里护着,除了他的姑娘,谁也不能动那匣子里的零嘴。

    当然,他还会分出一些放在一个小碟子里,小碟子里的零嘴呢,大家都能“适当”吃一些的。

    总之,就是个守财奴,今日这般……太少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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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