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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49 你这张脸……太妖(二更)

    上官楚抱着满满当当一怀抱的零嘴,低了头打量寂风,又看看怀里的这些糕点、松子,笑着打趣,“我就瞧着你小子一段时间没见,个子没长多少,圆倒是圆了很多……幸好如今衣衫单薄,若是入了冬,穿了厚实的棉衣,可不就是个球了?”

    说着,侧身问身后随从,“你说是吧。”

    身后随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像个没有感情的牵线木偶,“是。”

    寂风一张脸,瞬间耷拉成了苦瓜。

    沈洛歆在后面跟着,抿着嘴憋笑。小孩子这段时间是胖了不少,之前便被姬无盐和白行说胖了,于是忍着一天没用晚膳,到了入睡前怎么也熬不住,去了膳房……本来这件事沈洛歆是不知道的,只是膳房厨娘心细,发现夜半少了几个糕点,边上还有零落散乱的糕点屑,当下就说膳房里进了老鼠……大嗓门让让地整个府上都知道了。

    子秋一寻思,觉得不对劲,膳房平日里有专门的人负责打扫,莫说一只耗子了,就是一根耗子毛都不可能存在,当下找来寂风一问。

    寂风自然不会承认,只是那含糊其辞眼神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的样子,答案昭然若揭。

    寂风哼哼,一把甩开上官楚牵着自己的手,气呼呼地控诉,“楚哥哥也学坏了。明明祖母说过,小孩子就是要白白胖胖的才可爱!你们不说寂风可爱,偏说寂风像个球……寂风不要理你了!得亏寂风还将刚来的零嘴都给你呢……”

    “球也很可爱啊。”上官楚应地很是敷衍,又道,“你小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一肚子坏水。你明知道我从来不碰这些个零嘴,便回回让我帮你拿着……你祖母告诉你小孩子白白胖胖的才可爱,却没有告诉你,小孩子一肚子坏水了就不可爱了?”

    “哼!”寂风不理他,扯着脖子看着反方向,胳膊甩地比他人都高。

    沈洛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之前便觉得寂风这孩子心思玲珑剔透,又带着几分被保护地很好的天真,如今看来,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讨喜呢?

    寂风正欲回头怒瞪没有同情心的沈洛歆,便听上官楚问道,“你家姑娘呢,住哪里?”

    寂风当下哼哼,“不告诉你。”

    手掌揉揉小孩子的脑袋,上官楚低着的眉眼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柔软,他笑笑,哄着,“好了,寂风不胖,寂风可爱……所以,现在能不能告诉楚哥哥,咱们家小公主住在哪里了?楚哥哥找她有正经事。”

    “正事?”

    “嗯。正事。”

    寂风很是为难地点了点头,背着手,小大人的模样,煞有介事的,“成吧。既然是正事……寂风就大人有大量,带你去吧。”

    上官楚从善如流地应着,“好嘞,多谢寂风大人了。”

    “嗯……”

    沈洛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这俩都是活宝,倒是边上这个随从,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般置身事外仿若未闻、未见的模样的?

    身后小姑娘打量的目光很明显,探究、好奇,目光逡巡。这样大刺刺地打量一个陌生的男人,偏偏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之前倒是听小宁在家书里提到过一个仵作的女儿,说如今暂住姬家,为人活泼和善、大大咧咧的,看起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倒是和想象中有些不同,主要是长得有些普通了。上官楚这般寻思着,见多了美人,眼前这位沈姑娘也就只能算是个“五官周正”,而这样一个只是五官周正的女人,见到他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竟然没有惊艳多久,就一脸平静地移开了目光,这让他有些不大舒坦。

    指尖玉球转了两圈,拐了个弯,就见一个院子出现在眼前,子秋正端着个托盘出来,托盘之上一只空了的小盅。她乍一抬头看到上官楚,愣了愣,不大置信地唤道,“公子?”

    嘴角含笑,风流又恣意,还有些混不吝,“怎的,不认识了?子秋当真是随了你家姑娘的冷心冷情没心肝儿,这才多久,竟然连自家公子都不记得了……我以为乍然相见,如何也要哭一哭,以诉相思之苦呢……”

    话音落,嗤笑声起,“我的丫鬟,天天相思着你算怎么回事?想给我当嫂子呢?那我可不应。你这张脸……太妖。”

    子秋到底是个小丫头,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玩笑话,跺跺脚红着脸跑了。

    沈洛歆知道他们兄妹有话要说,牵着寂风走了,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看这俩兄妹,其实相比较而言,上官楚的这张脸不如姬无盐,应该是遗传了更多的父亲的基因,但即便如此,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也的确如姬无盐所说……妖。

    还是那种九条命、七窍玲珑心、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妖。

    当避之。

    寂风仰面看看这个,又回头看看那个,见沈洛歆打量着上官楚,突然咧嘴一笑,提醒道,“沈姐姐……楚哥哥至今未婚哟……”

    沈洛歆还在寻思着大妖当避之的事情,闻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走了两步,突然似有所悟地低头,正好对上对方格外早熟的暧昧笑容,当下一愣,一巴掌拍了过去,“想什么呢!小孩子家家的!”

    ……

    再说那边,陈家人背着昏迷不醒的陈家辉回到驿馆的时候,正好遇到陈一诺急匆匆地冲出来,差点撞个满怀。

    陈一诺从陈太医那处心事重重地回来,一路上都在寻思着该如何去姬家示好、套交情的事情,结果一回来发现驿馆里整个儿空了,就剩几个自家人了,一问,得知陈家辉带着众人去了姬家,当下顾不得眼前发黑就往外冲——这个一天到晚只会坏事的!

    到底是晚了……陈一诺看着陈家人背上生死不明的陈家辉,就意识到了这次怕是彻底得罪姬家了。

    毕竟,上一回也只是将他们赶出来罢了,这次却直接动了手了,显然是直接撕破了脸皮了。当下身形一晃,声音又尖又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450 嚣张到像个傻子(三更)

    陈家人七嘴八舌地将事情说了个囫囵,陈一诺越听,眉头皱地越紧,到的最后恨不得两条眉毛在额头上打个结。

    他看着床上躺着的陈家辉,伤势挺重的,伤了筋骨,可见那人下手当真是没留多少余地了……

    “他真的知道你们是谁?”

    “当然!”陈家人重重点头,补充道,“他甚至认识一诺兄你呢,一来就说此人并非陈一诺,然后才问门房小厮是不是陈家,可见是知道咱们的。”

    “认识我?”陈一诺拧巴着眉毛,寻思着对方既然知道他们是陈家人,姬姑娘出手尚且留手几分只是将他们赶出去就是了,这位姬姑娘的兄长为何如此半分情面不留,嚣张到……

    像个傻子。

    “可知,姓甚名谁?”若不是傻子,便是江南有头有脸完全不输陈家的家族里出来的,即便并无交情,也该有所耳闻才是。

    结果,陈家傻大个很是耿直,理直气壮地回道,“知道,姓姬。”

    ……姬姑娘的兄长姓姬。

    当真是很有用的信息。

    陈一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兴许这一趟姬家之行,不止陈家辉一人身受重伤,可能这些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只是,一个伤在筋骨,而他们伤在脑子。

    陈一诺觉得自己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跳得整颗脑袋都疼。

    “等等……”有人弱弱出声,“最后我听着有个小孩子,好像叫他,楚哥哥……倒也不清楚哪个楚,那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又低,兴许听差了也有可能的。”那人言语间有些不确定,眉头微微蹙着,问身边人,“你听到没?”

    彼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发难的姬家公子身上,哪里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小孩子到底是叫了楚哥哥还是什么哥哥呀?那人摇摇头,“只似乎是哥哥,至于其他的,没注意。”

    姬……楚……陈一诺暗暗咬着这两个字,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个名字,怎么念着都有些拗口,要么是听错了,要么,还有另一个字……

    “楚哥哥……”他低声反复咀嚼着,“姬楚……楚姬……”

    身边有陈家人听见了,笑笑,开口说道,“这姬楚姬楚的,甚是拗口,哪有人叫这个名字,倒不如叫楚姬,是吧,哈哈!”说完,哄堂大笑。

    就那一瞬间,陈一诺突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浑身一颤!

    江南财富半壁江山都在云州姬家,这是每个江南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是,姬乃大姓,所以陈一诺从来没觉得贸贸然一个姬家姑娘就能和那个姬家产生什么联系来,毕竟,坐镇姬家的是个老夫人,至今为止仍然没听说姬家有第三代出生……而除此之外,江南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家族,只是,声誉并不算太好,特别在许多老人看来,他们不过就孬种、是懦夫,若是搁在战场上,那就是逃兵。

    那就是上官家。

    上官家除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太子妃女儿,还有一个似乎不太出色的、“只是经商”的儿子,叫上官楚。听说之前还改了名字,随母姓,姓姬。具体什么名字倒是没注意,只是大家称呼他的时候,大多数称呼“楚公子”。

    如果现在有一个姓姬的、名字里带着“楚”字的年轻公子哥儿,出自江南,家中又是经商的……这很难让人相信这个人不是上官楚。若是上官楚,在知道他们是陈家人的时候还如此嚣张跋扈,就很好理解了。毕竟,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是靠着家中荫蔽,才在人前有了地位,而上官楚,却是自己实打实拼杀出来的财富与地位。

    听说,上官家能有如今的财富,全靠上官楚,而占据江南半壁江山的姬家,很多生意也都是上官楚在打点。

    他不必借助上官家、姬家,他自成“楚”之一派。

    只是,姬家何时有了姬无盐这样一个后辈?莫不是那位早已娶妻生女了?那位若是成亲的话,整个江南都要震三震的呀,没道理女儿都这般大了,一点风声都没露啊……陈一诺一手抵着下颌一边寻思着这件事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一边盘算着应对之策,倒是方才还哈哈大笑着这名字着实不大好听的陈家众人在嘻嘻哈哈间,早已扯开了话题。

    ……

    而姬家,姬无盐听完此事,多少有些嫌弃上官楚杀鸡用了牛刀,“这种废物点心,就算真的一拥而上,都不够我那俩门房一顿揍的,你何必让庆山出手?当真瞧得起他们……”

    庆山,上官楚身边从不离身的随从,也是曾经朝廷通缉榜榜单上的金额最高的杀手。

    当年上官楚斥了半个上官家的资产,几经辗转才买到了手里,一个给钱,一个卖命,钱货两讫的交易。虽然至今姬无盐也不知道上官楚是如何办到的,但她的这位兄长……总有办法。

    总之,在那之后,这个世界里就少了一个悬赏金额最高的杀手,而上官楚身边多了一个清瘦颀长、木讷寡言像个牵线木偶的随从。

    上官楚回头看了眼庆山,回头笑笑,“这段时间江南安分了不少,找我麻烦的人也少了许多,庆山已经很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正好让他动动,免得发霉了……听说你个小丫头之前夜闯东宫,胆子倒是大?之后再有这种事,也让他去。”

    这话说的……倒像是她有事没事的夜闯一下东宫似的。

    姬无盐嘴角抽了抽,就见门口候着的庆山转身朝内行礼,分外耿直老实,“单凭姑娘驱策。”说完,转身,继续侧身对着大门,像个雕塑岿然不动。

    姬无盐的嘴角又抽了抽,提醒上官楚,“你就给了他一份工钱,却要当两份差事……着实没有道理。”

    “怎的没有道理了?我给他的工钱都够别人那的四五倍,莫说只是两份差事了,三份都是赚的……再说,庆山要那么多工钱又没什么用,上无老,下无小,存银子给谁去花?是吧,庆山?”

    牵线随从再一次转身,拱手,“回公子,是的。”说完,又转了回去。

451 你们是玩玩的?(一更)

    颇有些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意味。

    这一点,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我原以为,他跟在你身边的时间久了,多少会有些变化,譬如……会更像一个人。”

    上官楚耸耸肩,看着正从院子外面晃进来的岑砚,努努嘴,“譬如……那小子?”

    岑砚完全不知道屋子里的两个人正在谈论自己,吊儿郎当地晃到庆山跟前,歪着脑袋懒洋洋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哟……比一场?”他身形比庆山矮上大半个脑袋,这会儿歪着脑袋掀了眼皮子朝上打量人的时候,有种欠揍的喜感。

    像个憨傻的丑角儿。

    庆山垂着眼睑,没说话,连表情都没有,更别说应允他的什么比试了。偏偏,岑砚这人从来不会看人脸色,当下也不管你同不同意,拽了人就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这里是姬家,周围我都安排好了,安全地一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你就放心地跟我去切磋切磋吧。”

    姬无盐嘴角抽了抽,突然觉得,“太像一个人”也没什么好的。

    “庆山不管在谁的身边都一样的……”上官楚支着脑袋偏头看着被岑砚拉着走得很僵硬的庆山,“他不在乎生死,也早已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官。一天十二个时辰,他的世界里只有保护我、替我卖命这一件事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像一个人……今日若是换了岑砚,对陈家那小子大抵会留情几分,但对庆山来说,他不懂人情,只分析危险性。”

    杀了太多人的庆山,从某种程度上已经和一把剑、一张弓没有什么区别,别人的命、甚至他自己的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倒是你……”上官楚沉默半晌,转了话题,“之前在信中同我提起种种迹象表明,东宫那场大火是上官鸢她自己放的,那你还在此处作甚?装成这丑丑的样子装上瘾了?”说着,伸手捏捏她的脸皮子。

    姬无盐伸手拍他,拍掉他的手后才问,“兄长可知,祖父当初为何离开燕京城?”

    “不是因为得罪贵妃吗?”上官楚多少有些满不在乎的,“离开了便离开了,江南挺好的,山高皇帝远……没人管着。怎的,你想让上官家回来?为了……宁修远?”

    姬无盐摇摇头,“即便上官家回来,我也是回不来的。即便最后大家对我的身份都已心知肚明,却也不可能搁到明面上来……毕竟,那算是欺君。何况,姬家那么大的家业在云州,我总不能做甩手掌柜不是?”

    “这倒是……”上官楚点头应承,“那我怎么收到消息说你看中了宁国公府,我以为你要学上官鸢了,看来还没糊涂到底……玩玩的?”

    ……

    姬无盐一噎,实在不知道自家兄长是怎么做到如此面不改色地对着自己亲生妹妹说出这样的疑惑的……她咬了咬后牙槽,半晌,到底是解释道,“宁修远又不是李裕齐,他李裕齐不能去江南,宁修远可以啊。”

    “再者,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上官鸢、上官鸢地叫她。”

    彼时上官鸢坚持要嫁李裕齐,谁劝都没用,祖父大抵是心中有数却又有口难言,见劝阻无用便也只能听之任之,而父亲母亲终究拗不过固执到飞蛾扑火的爱女,唯有上官楚,不惜沿途设伏,也要拦下上官鸢上京的道路。

    只是,这般设伏,投鼠忌器,生怕真的伤到了人,自是只能唬唬人的。

    到的城门口,听说兄长亲至,好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终仍然没有劝回上官鸢,自此,他对上官鸢要么连名带姓地叫,要么直接称她为“那个人”,像是自此剪断了亲缘似的。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当初姬无盐的家书中提到了宁修远,上官楚便担心地彻夜难眠,只怕这小丫头此行再步上官鸢后尘。届时外祖母震怒,江南暴动,整个天下怕是都要乱上一乱。

    浮尸遍野也是有可能的。

    人心自有偏颇,即便都是孙辈,但在外祖母眼里,她的宝贝心肝儿只有她的小宁儿一人,至于旁人,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幸好,这小丫头脑子还算清楚。

    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松,疲惫感顿时袭来。他不是什么骄矜贵公子,彼时心里头压着事,只想着快些赶过来,一连好几日都没休息,只在马车里阖了阖眼。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抿着,“为了你舍弃这燕京城的荣华富贵、甚至还有这无人能与之比肩的地位,他宁修远能愿意?”

    “若是不愿意……”小姑娘嘻嘻一笑,眉眼狡黠似狐,“那就只好麻烦兄长……将他宁修远直接绑着去云州咯!”

    上官楚微微一愣,继而相视一笑,容色之间颇有几分相似的狡黠。

    当真是……两只狐狸。

    上官楚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地颔首称赞,“不愧是外祖母教养出来的小姑娘……就是和那个人不一样,知道看中了人往自家抢,而不是苦哈哈的去别人家当牛做马。”

    堂堂太子妃之尊,于他口中便是当牛做马的日子。

    也不知道若是被人听去了,又要被编排出什么话来。偏偏这位公子哥儿并不觉得有半点不合适,支着下颌兀自盘算着,“虽然之前便听闻宁修远算得上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了……但是想要娶我上官楚的妹妹,就算是入赘,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段时日我得好好谋划谋划,如何替父亲母亲考验考验这个未来的妹夫。”

    姬无盐一个脑袋两个大,无奈提醒他,“若是我记得没错,兄长此行是来解决陈家之事的……”

    “是啊!这不,刚帮你将人打回驿馆嘛?”上官楚努努嘴,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又问,“陈老自己什么意愿?此事到底也要听听他的意见,咱可以帮人出手,但是不能替人决定,可明白?”

452 等到落叶开始归根(一更)

    依照上官楚的意思,事情发生了,它就在那里。若是真的放下了便也罢了,只是很明显,陈老并没有放下,那借此机会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聊聊,也没什么不好。当然,前提是,陈家辉这种人有多远丢多远去。

    陈老这些年,虽在云州隐姓埋名,但平日里与人为善,周边百姓谁家有个病痛折磨的,他都愿意去搭把手,这一来一去的,也是攒了些名望,慕名而来求学的不在少数,偏他这些年来,仍然恪守当年誓言连个衣钵传人都没有收。要说真的放下了……怕是如何也不会有人信。

    姬无盐却并不这样认为,她摇摇头,“只要他愿意治好他的腿就好了……那些是非恩怨,若能搁下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就像舍不得丢弃的旧衣,趁着日色正好拿出来晒晒太阳,也没什么不好的……若是你这个节骨眼上耳提面命着如何如何放下,就像一味地劝说着他丢掉珍视的旧衣,兴许……反倒让他念念不忘着。何况,他是聪明人,知道沉湎不可取。”

    说完,笑笑,些许释然,“我信他,终有一日他会丢掉那些负累的东西。”

    “也是……”上官楚颔首轻笑,给姬无盐倒了茶,推过去,才道,“你年纪虽小,很多时候看问题倒是少有的通透明白。”

    “外祖母总喜欢捡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或者很有一些过去的老人在庄子上颐养天年,那些过往大多不太令人愉快,但他们总会挑那么一个日色正好的下午,拿出来与我说道说道……彼时他们的表情大多雷同,含着笑,带着释然。”姬无盐捧着茶杯暖着手,眉眼间有种迷离的温柔,像是回忆往昔带来的柔软,“我始终觉得,人是有自我疗愈的功能的……若是还没有痊愈,兴许只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

    上官楚微微一愣,遂开口问道,“那你呢?”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膛,道,“你自己,这个地方,需要多久才会痊愈?”

    小姑娘低着眉眼扯了扯嘴角,刚刚扯起,又猝然落下,她犹豫片刻,低声说了句,“总有那么一天的……总有。”

    既是宽慰别人,也是宽慰自己。

    她们是脐带相连的姐妹,她们在遇见这个世界之前先遇到了彼此,她们冥冥之中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这种羁绊比任何人都要刻骨、明晰,连姬无盐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要多久……她才能像庄子上那些老人一般,含笑说起这些事情。

    也许,也要到那个年岁吧,到落叶开始归根,自己已经开始踏上与她相聚的道路上。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有些道理自己都懂,搁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也能够说得头头是道,真的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下意识地避而不谈。

    所以……大约是真的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吧。

    她这般想着,生硬地扯开了话题,“李裕齐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说上官家当年离开,是奉陛下旨意,秘密护送一批宝藏离京。所谓得罪贵妃,只是一个略显敷衍的借口……所以他娶姐姐、营造这些非卿不娶一往情深的形象,不过就是为了那批真实性都有待商榷的宝藏。”

    “兄长当真全无印象?这些年祖父、或者说父亲言语之间就从来未曾透露过什么?”

    上官楚苦涩笑笑,“祖父与外祖母多不对付,自打那年我要改姓之后,祖父见我就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有时候能和和睦睦地一道用个膳,有时候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便渐渐的只每日过去请个安,鲜少会坐下说一会儿话。即便有,也是听他说些老生常谈的话,宝藏之事,确实从未听过。”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东宫得到的消息,想来也不会是空穴来风……若非空穴来风,自然有迹可循,想要调查只是时日问题。只是丫头……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又有何打算?还是说,你只是想知道一些真相而已?”

    姬无盐微微一默,半晌,才以一种格外寂寞的声音喃喃说道,“不知道……兴许我只是替她不值……兴许,我想问问那个人,既然我上官家阖族上下都成了他李氏皇族的守宝人,为什么他不护着些我上官后人……”

    纵然种种迹象都表明,崇仁殿的那场大火是上官鸢自己放的,可姬无盐还是相信李裕齐并不无辜。

    那么温柔的姑娘,在上官家的时候生活得好好的,到底要受他李裕齐、受他李氏皇族多大的委屈,才能果敢到一把火将一切烧了干净?

    “东宫的嬷嬷说……那段时间,姐姐性情大变……”她垂着眼睫,看不到表情,声音听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上官楚重重叹了一口气,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又倒了杯热茶,递到她手边,又叹了口气,半晌,伸手揉揉她的发顶,说道,“老爷子虽然顽固守旧,但到底还知道护着自家小辈。临行前,他虎着脸让我给你带句话……他说,你既决定了要隐姓埋名地查案,他便应允了你孤身一人上燕京城……只是,你且永远记得,你身后,不止有姬家,还有上官家。你一个小丫头撑不下来的事情,还有他一把老骨头可以撑。”

    “可明白?”

    “吧嗒。”

    垂着的眼睫颤了颤,一滴滚圆的泪水滴落在茶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不爱哭,至少这些年已经很少哭了。

    可是那些话,就像是这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氤氲而上的雾气在眼底凝结成了水珠。她眨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湿漉漉的水珠,看起来委屈又可爱。

    上官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拍拍她的脑袋,“倒是新奇……多少年没见到我家小丫头哭了?怎的来了趟燕京城倒是感性许多,几句话就哭了?”

    “没有……”她甚是倔强不愿承认,只道,“茶水太烫,给熏的……”

453 庆山与陈崧(二更)

    “嗯嗯嗯。”上官楚连连点头,应承道,“我知道、我知道,就像那些画本子里、说书先生的桥段里,但凡哭了却又不好意思承认,便说是被沙子迷了眼……我家姑娘聪明些,知道此处无风无沙,便是茶水热气熏的……所谓就地取材,便是如此。”

    说完一脸诚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姬无盐一噎,羞赧之下彼时那些悲绪便也散了大半,再酝酿起来却又觉得诸多矫情,当下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起身朝外走去。

    “唉!干嘛去呢?”上官楚唤她,“为兄才喝了一杯茶水,你就要撇下初来乍到的我?当着让人心寒呢……”

    心寒个鬼!

    姬无盐站在门槛之外,咬了咬后牙槽,就算不转身也想象得到上官楚那张九尾狐一样的脸上欠揍的表情,她咬着牙,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给您去准备住处,安排小厮伺候大少爷您生活起居!”

    “哦!哦!”上官楚摆摆手,敷衍极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去吧!听说无盐琴师在燕京城里甚有名望,弹一首曲子普通人还听不着,需要买了请柬才能进去,是这燕京城里顶顶有钱的姑娘,想来,这院子也是顶顶好的……为兄就仰仗我这个妹妹了……”

    顶顶有钱个鬼!

    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比这狐狸还有钱?怕是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产业了吧,李氏皇族的国库里,估计都没有他上官楚有钱……姬无盐懒得搭理这个献宝一样不靠谱的兄长,摇摇头出门去安排。

    之前上官楚写信过来问起陈家,又问他若是此时过来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毕竟他这么一张显眼的脸,江南认识的人不算少,保不齐在燕京城里也有几个认识的。姬无盐想了想,到底是没让他带着人皮面具过来,毕竟,上官楚有多爱美姬无盐是清楚的,普天之下,他只承认母亲、还有他的两个妹妹的脸能同他媲美。

    若是要求他带着人皮面具过来,怕是他一天下来就受不住了。

    左右也无妨,毕竟,既然和宁国公府扯上了关系,注定她不能一走了之消失在燕京城里,总要有个能交代的身份。

    表兄妹的关系与身份也是可以的……

    ……

    那边,岑砚拉着庆山找了后院一块空旷处,“友好”切磋了几招很快就败下阵来,当下气呼呼地就甩手走了,留下庆山一个人在完全不熟悉的姬家后院瞎溜达,倒是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块占地不大的药田里,见到了正在除草的陈老。

    陈老有些意外,停了手上的动作,起身问道,“随阿楚一道来的?”

    庆山点点头,没说话,站在竹篱笆外面没动,等着陈老出来。

    陈老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往外走,偏头又问,“又被岑砚那小子拽着比划了?”虽是疑问,却很笃定。毕竟,庆山就是上官楚的影子,有史以来也只有一种情况这位影子会主动离开上官楚,那就是被岑砚给拽走切磋了。

    岑砚武功虽高,但到底不及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庆山。如果说岑砚的武功是为了守护,那庆山的杀人技就是为了攻击,自然没有可比性。

    偏偏,这俩人每一次碰头,岑砚都要拉着人比划上几招……乐此不疲,屡败屡战。

    庆山点点头,跟在陈老身后半步的距离,亦步亦趋。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步子却是协调,半步的距离几乎分毫不变,就好像这样走过很多很多遍一样。

    安静,又默契。

    秋风和缓,陈老偏头问他,“我离开这阵子,旧伤如何?”

    庆山摇摇头,“无妨。”想了想,又道,“未曾复发。”

    陈老点点头,抬手,庆山很默契地递过了自己的手腕,片刻之后陈老收了手,笑笑,“的确是好多了……姑娘在这里大约还要待上不短的一阵子,我原还担心你,你倒是来了……我这几日替你改改方子,待回去以后,你也要记着用,别懈怠了。”

    刀口舔血的日子,难免落下一些病根,有些严重的地方复发的时候连行动都不便。

    但多年的杀手生涯,足以令他行动不便,却也能提刀杀人。

    庆山自是不会主动去找陈老医治的,对他来说,什么时候死并没有关系,死前遭受一些痛苦也没有关系,毕竟……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死前痛苦一些也是应得的报应。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上官楚既然花了很多银子买了他的命,上官楚也说他不喜欢做赔本的买卖,那他尽量让自己活久一点,但即便如此,生死于他,并无什么要紧的执念。直到……他随着上官楚去了云州姬家,见到了这个小个子老人。

    彼时上官楚刚被追杀过,十几个杀手,他难免落了些伤,不是很紧要,自己随便扎了扎,左右这些年再重的伤都是这样过来的。死不了,只是好的快一些还是慢一些罢了。

    偏偏遇到了陈老,这个老人自称是个赤脚大夫,还说作为大夫有大夫的操守,最见不得病人伤患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庆山没当回事。

    谁知这小个子大夫也无妨,耸耸肩,递过来一杯水,只说既不愿治,那喝了便走吧。庆山不疑有他,一口喝猛了,还呛了喉,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身处姬家清雅山庄,让他最基本的警觉心都没了,一口灌了一杯掺了迷魂药的水。醒来的时候,上官楚站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张药方。那个小个子大夫很清楚找谁才能让他听话,上官楚花了那么多银子买了他的命,连庆山的名字都是上官楚给的。

    区区一碗药,他喝就是了。

    自此,踏上了不归路。

    这药方换了一张又一张,这药喝了一碗又一碗,从治伤口的,到治内伤的,再到治病根的,最后到调理身子的……庆山也从最初必须上官楚亲自吩咐,到如今见陈老抬了手就乖乖递手腕……

454 互相治愈(一更)

    “嗯。”庆山应了句,格外的言简意赅,也格外地乖顺。

    两人又走了一段,皆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半晌,庆山咳了咳,“你……你要治腿……”

    他似乎极不习惯发出疑问,以至于声线依旧平缓,带着些许不大适应的上扬,问完,又咳了咳。

    陈老有些意外,倏地低头笑了笑,将偶尔被风吹到小路中间的断枝重新踢到草丛里,低低应了声,“嗯……也拖了这些年了。再拖下去,怕是连我都治不好了。姑娘总搁在心上担心着也不是个事儿……借此机会治了,便治了吧……你觉得呢?”

    庆山低低应了句,“嗯……需要帮忙就说。”

    “好……暂时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一些寻常药材,姑娘都安排妥当了。”陈老一边走,一边叮嘱道,“燕京城这种地方,明枪不多,暗箭却难防,阿楚容色出众,保不齐就有那么几个还记得他模样的人。你在这里还是要多费心,不可懈怠……我这里无妨的,你不用担心。”

    一个寡言含蓄,一个温柔直接。

    对庆山来说,上官楚买了自己的命,效忠是职责所在,而陈老治好了自己的身体,那是职责之外的义气所在。忠义忠义,先忠而后论义,这一点庆山自然明白。他颔首称好。

    说完,又是安静沉默的同行。

    只是和之前不同,陈老明显地觉察到今日这位年轻人很是欲言又止,这在之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他转首看向庆山,笑问,“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你……”庆山张了张嘴,“你、不想见陈家人吗?”

    第二次发问,明显比之前那次熟练许多,平缓的声线带了明显的上扬。只是情绪明显低落,还带着几分担心,想了想,又道,“如若,如若你不想见,我便让他们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自然、又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戾气。

    让人浑身一寒的戾气。

    陈老心下一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依旧乐呵呵地摆摆手,“这话可不能同姑娘去说,不然她又要说我心里头梗着未曾真正放下了。”

    说着,双手搭在身后眯着眼仰面看天,几分怅然,“无妨的,你看,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咱们上一趟街都要与许许多多的人擦肩而过,陈家……陈家的人也不过就是这千千万万中的几个与我擦肩的次数相对更多一些的人,我虽没有主动想见的想法,但真的见到了……也无妨。”

    话音落,庆山摇头,“不。你在说谎。你不想见他们。”

    陈老脚步一顿,下意识掉头去看庆山。

    他看庆山,需要仰着头,太阳无遮无拦地打下来,明晃晃的光线里,庆山的脸低着,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只是那声线古井无波,带着些许不够“人情世故”的直接,重复道,“你在说谎。”

    简单的人,总更容易看到谎言。

    陈老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往前走,只走到路边的一张小石凳上坐了,对着庆山招招手,“过来坐。”

    庆山依言过去,规规矩矩坐着,目不斜视,脊背笔直,双手搁在膝上,像个训练有素的将士,亦或……一个刻板木讷的牵线木偶。

    “庆山。”陈老低着头,弯着腰,低声唤他,“你的经历,也委实不同于寻常人。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只是,又觉得开口总是唐突。今日便借此机会吧……你……可有父兄亲族?”

    “……有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还小,不记得许多事。我只记得家里孩子多,养不活。我天生不爱笑,总喜欢一个人发呆,大约是不喜欢我,于是,他把我卖了。”

    陈老搓了搓手上干掉的泥巴,哑着声音半晌才问道,“恨、恨吗?”

    “恨过。”相比于对方的小心翼翼,庆山素来都是直白到有一说一的,“我接了第一个单子,终于可以从那个地方出来以后,我就去找了他们。只是……整个村子已经没了,大约是天灾。”

    陈老点点头,每年总会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整个儿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甚至可能没有人知道他们存在过。相比之下,像瀛州这样年年洪涝、年年拨款的还是幸运的。

    “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死了。我当时还小,本就记不大清他们的模样,何况这些年过去了,即便他们站在我面前也认不出来,便只当他们死了吧。”庆山的目光落在陈老手中带着泥的小铲子上,他到底没有告诉陈老,当年他是去杀人的。

    恨意在暗无天日的训练里达到了顶点,急需一个宣泄爆发的突破口,鲜血和死亡成了那个时候的自己最好的发泄方式。

    这些过去他从未说过,同上官楚也没有说过,陈老是第一个,也许也是唯一的一个。说完之后也没有觉得更轻松、或者更沉重一些。

    “我也恨过。”陈老愈发地低了头,手中铲子无意识拨弄着脚下的草地,笑笑,笑意森凉,“甚至……在遇到姬老夫人之前,我甚至想着,毒医不分家,我医术那么好,若是我改成研究毒药,是不是就能治出这天下间无人能解的毒药,是不是……是不是就能……”

    “那段时间,我就像是被一只被关在小笼子的猛兽,暴躁、郁卒,觉得全天下的人只有自己最惨,只有自己一无所有、满身是伤,只有自己一腔抱负无处施展。”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那段时间的自己,成了如今的自己想起来都害怕的样子,像是被恶魔附身了一般,也是这些年午夜梦回之际令自己辗转反侧的梦魇。他不敢说,不敢对无盐说,不敢对老夫人说,不敢对任何一个站在太阳底下都明朗好看的人说。

    没想到,这会儿倒是轻易说出了口。

    他低着头笑笑,兴许是……觉得找到了同类吧。大家都有过那么一段阴暗晦涩的过往,彼此之间便能多多少少互相理解一些吧,陈老如此想着。

455 口是心非(二更)

    前院,姬无盐安排好了上官楚的院子和人手,转身回去的时候遇到了正好回来的岑砚。

    却没看到庆山。

    随口问了句,岑砚冷哼,“那傻小子半点水不会放,枉我陪着他比划了这么多回……当真是无趣极了!所以我丢下他自个儿回来了!”说完,又哼哼。

    难道不是人家陪着你比划么?每次见着庆山就跟狗见了肉骨头似的,人家倒是对你很是不屑一顾。想必若非碍着兄长的面子,怕是都不会搭理你。姬无盐无奈摇头,脑壳疼,“他才来一天,府上的路还没认全乎呢,你把他丢后院?”

    姬无盐知道庆山在陌生的地方基本就是个哑巴,即便真的找不到路也不可能找下人问。即便认识庆山这么多年了,他在自己面前也是非常沉默寡言。

    如此想着,姬无盐伸手去推岑砚,“去把人带回来。”

    “不必了。”上官楚从屋子里出来,将垂头丧气着往外走的岑砚唤住,“无妨。随他去好了,正好借此机会认认这里的路。”

    岑砚当下就欢天喜地地应了,“好嘞!那……姑娘,我去找寂风哈!”

    姬无盐头疼地摆摆手,转身打量上官楚。她的这位兄长,是最最典型的商人,事不关己便是多说一句话都嫌费事,若是寻常的话,就算岑砚和庆山打到天昏地暗他都懒得抬手多一句嘴喊一下“住手”,何况这种事?

    略一寻思,姬无盐便想到了,打量着上官楚,“你给庆山安排了什么活儿?”

    上官楚耸耸肩,一摊手,“你的宅子,我给他安排什么活……就是找陈老去说说话。”

    “陈老?”

    “嗯。”上官楚指尖玉球转地飞快,脸上半分笑意也无,一双眼睛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像是最美的琥珀,他说,“我知你同陈老亲厚,他不愿做的事情,你便是费劲了心思也要替他挡着。可是丫头……你还太年轻,不懂人的口是心非、近乡情怯呀。”

    姬无盐明显不信,“我问了他许多次,他都说不见……这有什么好口是心非的?他同我近什么乡怯什么情呀?”

    “哎……”上官楚微微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看着姬无盐上了台阶才倾身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失笑,“你呀,聪明归聪明,人心细微处,你却终究不懂。陈老待你如至亲没错,但也正因为待你如至亲,才不想将那些兴许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的、人生里最不堪的那段过往无遮无拦地搁在你面前。”

    “他想成为你的依靠,却绝对不想成为你的负累……”上官楚重新靠向墙壁,“庆山这人呢,和谁的话都不多,许多事连我都未曾说过……却和陈老有过一些交集因此产生了一些默契……所以,我让他去试试。”

    姬无盐还沉浸在所谓的“近乡情怯”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问道,“试什么?”

    “傻丫头……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你的观点始终是不同的。我觉得他应该去见一见陈家的一些人,譬如,陈一诺,这人虽然不大聪明,但胜在没被陈家养歪,还算周正。这样的人,知道真相没什么坏处,最主要的是……我觉得他应该去聊一聊,和血脉之源的小辈们聊一聊,得到认可、得到共情,如此,他才能真正放下那些过往。”

    “不曾上药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并不一定就会痊愈,很可能死死捂着,反倒流了脓日渐溃烂。你以为他答应了你治他自己的旧疾,便是搁下了?他不过是不愿你日日搁在心上担心着罢了。”

    秋风起,阳光之中都带着几分舒爽的凉意,明晃晃的太阳被婆娑的树枝分割成了细碎闪烁的金芒打在眼底只觉得晃眼。

    姬无盐站在廊下,站在光影分割处,微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她自诩聪慧通透,也自诩开诚布公,却从未想过……对方更细微处的心思和为难。

    她点点头,“这一点上,我始终不如兄长。”在人情世故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上官楚,到底比她更懂人心。

    “私心里,我倒是希望在这一点上,你永远不必及我分毫。”上官楚拍拍她的脑袋,转了话题,“临行前,外祖母知我要来,写了封信让我转交给白老夫人。这两日你安排一下,随我一道去白家拜访一下白老夫人吧。”

    姬无盐颔首,“好。”

    ……

    后院,枝繁叶茂的树荫下,半点阳光也无。

    陈老和方才相比,似乎坐得直了些,一手支着身侧石凳,侧身去打量庆山,问他,“阿楚同你说的?说陈家人要来见我?”若非如此,这个当真两耳不闻身外事的庆山,怎么会问起此事?

    庆山摇摇头,顿了顿,才将彼时发生在大门口发生的争执同陈老说了。上官楚说过,不能说是他同自己说的,否则,陈老会觉得,自己并非真的关心他而只是受命办差罢了。庆山极少撒谎,上一回似乎也是在陈老面前……说自己不疼。

    “陈家辉吧?老族长的孙子……上一回我在窗外见过,很跋扈的一个年轻人。”陈老一听便已了然,又问,“那……一个看起来很周正的年轻人,叫……一诺的年轻人,可见着了?”

    庆山摇摇头。

    “也是……你就算见到了,大抵也不会留心一个人长什么模样。”陈老缓缓舒出一口气来,犹豫片刻,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问道,“你当初……从那个地方出来,去找他们,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杀了他们。不过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说。

    庆山皱了皱眉头,只是他不想再对陈老说谎了,于是想了想,换了个词,“要个结果。”这不是说谎,杀人就是给对方一个结果啊。

    要个结果……陈老却没想那么多,半晌,低低笑出了声,他拍了拍袍子上被小铲子带到的泥土,才缓缓站起身来,“你说的也对……是该有个结果才是。”

456 楚兄(一更)

    陈一诺原想着依靠陈太医和姬家那些稍显热络的关系敲开姬家的大门。

    但如今心下有了猜测,这些打算和举止便显得太过于敷衍和随便了。

    陈家虽也是上得了台面的家族,但即便当年势盛之时也不及姬家的十之一二,便是老族长去姬家,也是需要老老实实递了拜帖、送了拜礼,再等那边回话见与不见的。

    之前的拜访,当真是失礼了。

    何况,陈家辉这小子又去姬家大闹了一场,将人得罪狠了,这罪……不好赔。

    只是他们此行,都是轻装简行,一时间也没有带什么足以用来见礼的宝贝,也没有带足够的银子……正左右为难之际,却听姬家小厮来访,忙不迭迎了出去。

    小厮没入驿馆,只在外头拱了拱手,有礼却又疏离,“陈老让我代为传话,明日午时,他在风尘居设宴,邀陈家陈一诺公子,单独一见。”

    他不见任何人,只见自己?陈一诺虽有些意外,但想着自己一个人去也好,总好过在带着一群毛毛躁躁一个劲只会扯后腿的人同去。当下便颔首行礼应允了。

    应允以后又开始犯愁,这不是登姬家的门,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了,只是,见礼也是要带的……

    ……

    陈家辉被人揍到昏迷不醒被抬着回驿馆的消息不到日落时分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陈家人进城的时候轰轰烈烈,太子亲至百官相迎,何等排场?偏偏有人“太岁头上动土”,直接将人陈家少主子打得昏迷不醒,胆子是真大。

    “被打了?”李裕齐收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颇为惊诧,“可知是何人动的手?”

    皇室刚表达了对陈家的倚重,这边陈家人就被打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针对皇室?

    “是姬家。”手下低头回复,“听说是陈少爷带着人去闹事,才被打的。打得可狠了,驿馆里咱们的人去看了,陈家那么多大夫,都连连摇头呢,说是整个儿飞出去撞树上咯……那腰,啧,一言难尽。”

    “指不定得留下些隐患……”

    “姬家?”李裕齐皱了皱眉头,“姬无盐素来喜欢粉饰太平,就算被人得罪狠了,也很少会做得那么绝……看来同这陈家当真是撕破了脸皮了……为了一个大夫,至于吗?这姬无盐也是天真幼稚了……”

    李裕齐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准备些礼物送去驿馆,就说……就说本宫本应亲自去探望,奈何这几日代理政务,一时抽不开身。”

    那下人颔首应是,躬身退下。

    身后管事见此,将李裕齐的目的也算是摸了个大概,轻笑着问道,“殿下这是准备拉拢陈家人?”

    李裕齐支着下颌眯着眼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这姬无盐……本宫瞅着,甚是不合眼缘。明明只是一介女流,却又总觉得怵得慌。虽然说不明白,但是她和白家、宁国公府走得太近了,纵然不会成为敌人……也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防着些,总是没错的。”

    管事颔首称是,“殿下深谋远虑……是属下所不及。”

    这些话听得多了,自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了。李裕齐摆摆手让人退下了,心下却隐约升起些古怪来……姬无盐,当真会当着自家大门将人打到如此半分情面都不留?

    他……当真有些不信呢。

    ……

    消息传到宁修远那边的时候,他刚从皇宫里出来,人还在马车上,闻言微微一怔,马车轮子堪堪碾过一颗小石子,茶盏中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冷白皮的手背瞬间染了一片绯红。

    席玉手忙脚乱的去找帕子,间隙还探头将车夫席安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宁修远摆摆手,道无妨,搁了茶盏兀自沉思了半晌,沉思地席玉心里头直打怵,宁修远才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绵长、无奈,眉头微微拢着,似极为烦恼的样子。席玉刚张了嘴,就被宁修远抬手制止,“你说……一个商人,会喜欢什么东西呢?”

    席玉想也不想,“银子。”

    宁修远掀了掀眼皮子看他,墨色的瞳孔里,明明平静地半分情绪也无,却又总觉得似在嫌弃。席玉摸摸鼻子,觉得这个答案没问题啊,商人逐利、商人逐利,商人不喜欢银子还能喜欢什么?

    “这样。”宁修远指尖轻叩车窗,一边吩咐一边倾身过去,“先回一趟宁国公府……”

    声音越发地低了。

    而席玉就在这渐渐淹没在车轮声的吩咐里,瞠目结舌——自家公子,当真是不要脸!

    宁修远几乎是踩着用晚膳的点来的姬家。

    今日是上官楚第一日来,自然是找了个风景秀丽的花园里,支了一张大桌子,所有人围了一圈,其乐融融的。寂风很是喜欢这样的氛围,端着他独有的玉制小碗蹭来蹭去、见缝插针地夹着菜、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宁修远是姬家常客,门房小厮通常是不拦的,也不通报的——省事儿。

    是以,宁修远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寂风将他吃的满手的油借着拉扯楚衣裳的机会,格外顺手地抹了抹,抹完嘻嘻一笑。那人背对着宁修远,坐在那里看不到容色,只看着背影身姿匀称,应该就是上官楚了。若是宁修远得到的资料无误的话,上官楚是爱干净到近乎于病态的一个人……寂风这小子,在讨打呢。

    果然,怒喝声拔地而起,“寂风!你小子又用我衣服擦手!”

    看来是惯犯,几乎是上官楚作出反应的那一瞬间,寂风就已经一步跳开,余光之中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宁修远,突然咧嘴一笑,直直扑过去,“宁哥哥……抱!”

    张开的手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油渍,在夜色里油光锃亮。

    宁修远缓缓后退一步,看了眼被席玉提着衣领子手足舞蹈的寂风,冲着怒发冲冠的上官楚缓缓一揖,唤道,“楚兄。别来无恙。”

    楚、楚兄?!

    上官楚一个踉跄,差点绊了凳子……

457 宁修远的见面礼(二更)

    上官楚想过很多场景,自己和宁修远如何相见的场景。

    宁修远这样的人,传闻太盛,难免让人产生一些先入为主的印象,疏冷、高贵、优雅,像一只精美名贵的古瓷瓶,适合搁在檀香木的架子上远远看着的。

    总之,大抵是不大好亲近的。

    而且,上官楚记得,宁家这位三爷年纪轻、辈分高,宁家和上官家之前虽无亲属关系,但依着祖父那一辈算起,自己只能算是宁修远的晚辈。

    是以……于情于理,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这声“楚兄”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上官楚呆愣当场,出现了鲜少得见的谓之瞠目结舌的表情,而宁修远却已经格外麻溜地绕过了手脚胡乱扑腾的寂风,迎上了上官楚,弯腰作揖之际,已经将一方小小黑玉物件递了过去,“楚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说完,缓缓后退一步,一手背在身后,云淡风轻又清俊端方的样子。

    和方才热络的热络样儿判若两人。

    姬无盐在一旁都没来得及起身迎接,宁修远的这一系列动作就已经做完了。沈洛歆都惊呆了,拽拽姬无盐,目露疑惑之色。

    姬无盐摇了摇头。

    上官楚狐疑,低头看向手里那方黑玉,一只雕刻精美的貔貅……龙生九子,其一便是貔貅,常作聚钱招财的吉祥物。黑玉少见,这一方貔貅方印虽小,却也算是价值连城。

    只是……送这么一个东西当未来大舅哥的见面礼,未免有些敷衍……是觉得上官家已经落魄到稀罕这么一件小玩意儿了?他眉眼微蹙,低着头随手翻了翻那方黑玉,蓦地目色一凝!

    这是……

    具体几年前已经记不大清了,总之,宁家二爷宁修仁不知道从哪里得了一方黑玉。黑玉这东西,因着稀少而名贵些,但在他们这些人眼里还算不上稀奇,何况是一方小玉。听说,宁修仁找了个雕刻师傅,准备雕只貔貅,说是招财、镇宅。

    谁知,雕刻师动了刀之后才发现,黑玉地下另有乾坤!雕刻师便也不敢下刀了,找了无数个同行集思广益,据说图纸都是改了又改足足折腾了数月,最后出来这样一方黑玉貔貅,底部若隐若现的一条白色幼龙正在酣睡……

    宁修仁的这方玉雕刻完成,也算是名动一方,至少他们这个圈子里也是好一番艳羡。龙有九子,其一便是貔貅,而如今貔貅之下白色幼龙悍然入睡,可不就是生生不息之象?本就是聚财镇宅的吉祥物,这一方却带了愈发“生息绵延”的寓意,自然是吉祥中的吉祥,顶顶的吉祥。

    大小商人们纷纷奔走相告,不知道多少人意欲高价购买,据说有个富商捧了金山银山田地铺子就为换这一方“生生不息”的聚财之物……不过上官楚素来和这位宁二爷相看两相厌,自然不会过多关注这方黑玉的消息走向,那位富商是谁他也不清楚,只觉得若是真的的话,那当真是脑子坏掉了才是。

    上官楚摩挲着手底下这枚黑玉,目色深邃,勾着嘴角笑了笑,没看宁修远,只玩味问道,“三爷此举……是否可以称作‘借花献佛’?只是三爷可能误会了……人人倾慕之物,于我而言可能不过敝履罢了……众所周知,我和你家那位二哥,聊不来。”

    何止是聊不来,压根儿就是看不顺眼——那厮脸生得丑便也罢了,偏偏行为举止也没有半分美感,简直就是个土匪!莽夫!地痞流氓!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上官楚还是换了一个比较含蓄的说法。

    说完,并不掩饰地冷哼,手中黑玉递了出去。

    宁修远没接,反而又稍稍后退了一步,笑言,“给楚兄的见面礼,自然不能敷衍到借花献佛。何况,一方黑玉貔貅而已,想必对楚兄而言,也并非什么稀罕之物……在下自然不可能到楚兄面前来丢人现眼的。只是,楚兄富可敌国,再如何泼天的财富对楚兄而言,都不过是一两件死物罢了,今日瞧着新奇,把玩片刻,之后便是蒙尘的命运。”

    上官楚掂掂手中黑玉,挑眉,“那你这是何意?”声音并不友善。因着宁修仁的关系,上官楚对宁国公府也没太大的好感,如今因着这位即将抢走自己亲妹妹的宁修远便愈发的不快了……宁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稍待……”

    话音未落,脚步声传来,伴随着某个怒火中烧的声音,“宁修远!你小子拿我的聚财貔貅做什么?!快给我还回来!”

    上官楚皱了皱眉头,当下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啧,当真是没有美感,脸不美,声音也不美,这粗声粗气的……可不就是莽夫土匪。

    身后门房小厮追得气喘吁吁的,“二爷、二爷……您慢点儿,小的、小的为您去通报姑娘……”

    “通报什么通报?他宁修远过来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拦?才一眨眼的功夫,但凡你们拦一下,都不至于让我需要夜闯姬家!”说着,一步跨入花园,就看到拉着一个小孩子的席玉,看也不看别人,就冲着席玉吼道,“宁修远那小子呢?!”

    席玉指指里头。

    姬无盐这才看清楚宁修仁的样子,头发乱了,簪子挂在脑袋上摇摇欲坠着,大抵是骑马过来的,衣裳也乱糟糟的,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看起来像是惨遭折磨的样子……

    “二爷。”她上前迎接,从方才宁修远和兄长两人的对话之中,她已经隐约已经猜到了宁修仁过来所为何事,当下讪讪笑着打了招呼,心底也有些不解宁修远此举到底意欲如何……

    到底是面对女眷,宁修仁缓了缓口气,格外江湖气地拱了拱手,“无盐姑娘。深夜叨扰……实在是、实在是……”想了半天,文绉绉的话实在是憋不出来了,当下豁然抬头去找宁修远,“死小子!你给我死出来!我的黑玉貔貅呢!”

458 争锋相对的两人(一更)

    声音戛然而止。

    风微寒,夜色渐浓,院中石灯笼里的烛火缓缓摇曳,打在那张暖玉般的脸上,有种光影疏离的美感,漂亮的不似真人。

    宁修仁皱了皱眉头,一时间似乎还未曾理解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他张了张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问完,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些年他虽然对上官楚有所耳闻,但也不多,只属于知道这个人还活着、生意做的挺大这样的程度。但即便所知不多,也不影响宁修仁不喜欢这个人——这副皮囊压根儿不像一个男人的皮囊,绝大多数的女人都没他好看。最重要的是,这厮比一个女人还麻烦,仪容要端正完美,衣裳要得体挺括,吃的、用的,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讲究。

    最重要的是,一个大男人,笑起来那眼神总带着些欲语还休的焉坏,像……狐狸!

    简直是商人之中的斯文败类!

    “我?”上官楚眉梢微挑,“我为何不能在这里?倒是你,宁二爷……深夜造访一个姑娘家的宅邸,这要是传出去,怕是于声名有损……贵夫人,没有意见?”

    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席玉的掌心中得到了解脱,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上官楚和宁修仁身上时,悄悄地摸到了上官楚身边去,探头探脑地看那黑玉貔貅。他未曾见过貔貅,一时好奇伸手去摸。

    顺着他的举动,宁修仁这才注意到上官楚手中那枚因为意外而被抛诸脑后的貔貅,当下目色一凝,声音倏地冷了下来,“上官楚,你这是几个意思?对我的黑玉貔貅有兴趣?有兴趣你自己不会堂堂正正递了帖子登门,偏要做这些无耻小人行径?你不是事事讲究么,怎的,如今倒是这般不讲究了?”

    “莫不是,改行当土匪了?”

    上官楚捏了捏眉心,摇摇头……这人自己是土匪,瞧着谁都像是土匪。他抬手将手中黑玉貔貅丢了过去,看着对方忙不迭地伸手去接,冷哼,眼风凉凉,“二爷太瞧得起自个儿了……我上官楚行商多年,虽不至于富可敌国,却也不是连一小块黑石头都没见过的乡巴佬。何况……二爷这块,单论成色,实非上乘,不过是雕刻师傅投机取巧罢了……”

    心尖上儿上的宝贝,平日里便是搁在书案最显眼之处,时不时细细摩挲着的,这会儿被人说成一文不值的样子,宁修仁自是恼了,“瞧不上?瞧不上怎地到了你手里了?上官楚,你现在说瞎话都不要眨眨眼了吗?爷就是看不顺眼你这样的,虚伪!矫情!太虚伪!太矫情!”

    “你瞧不上本公子?”上官楚眉梢一挑,冷嗤,“本公子便瞧得起你了?粗鲁!丑陋!太粗鲁!太丑陋!”

    两个江湖之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像两个三岁稚童一般扯着脖子以“你骂我一声你便无论如何都要还你一声谁也不能欠了谁”的方式吵着架。

    寂风都看不下去了……

    姬无盐皱着眉头悄悄走到宁修远身边,轻声问道,“你明知这俩人不对付,还将二爷引过来作甚?”谁都看得出来,这黑玉貔貅就是个鱼饵,宁修仁宝贝它,加之性子莽撞,急躁起来哪会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诸如声名之类的,自然是火急火燎地就跟着过来了。

    宁修远早已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这会儿闻言悄悄地朝着那两人努努嘴,悄声低语,“先看着。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那两位年龄差距不小、却莫名协调半点代沟也没有的男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一个说你太粗糙就是个土匪流氓、另一个就说你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说本公子瞧不上你这点儿破烂玩意儿、另一个就说瞧不上还揣着不撒手看起来倒似宝贝得紧……

    “我呸!宝贝?!我上官楚要什么宝贝得不到,偏要肖想你个土匪的东西?”上官楚气地不轻,半分优雅也不剩,几乎就是破口大骂,一双原本勾人的狐狸眼,此刻倒像是要吃人似的。

    宁修仁抱着胳膊缓着气,闻言嗤地一声冷笑,“谁知道呢……”

    “怀疑别人肖想你家宝贝前,先问问你宁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内贼吧!”上官楚言语凉凉戳心窝子,“本公子好端端在这里坐着,可是连你宁国公府的大门都没碰到,这宝贝怎地就到了本公子手里了?莫不是自个儿长了翅膀,飞过来的?”到了这个时候,宁修远的打算上官楚也算猜到了几分。

    呵,这小子……

    明知道普通的金银之物是打动不了自己的,就想着硬塞一个人情过来,也不管这人情对方要不要,就……硬塞呗!

    果然黑!

    相比于上官楚带着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心态,宁修仁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躁郁着,手中团了又展开、展开完又攥起的那张纸此刻隐约有些硌手,他也不避嫌,看也不看宁修远,只唤道,“死小子!还不给我过来!”

    宁修远摸摸鼻子,从从容容地上前两步,朝着自家二哥拱手作揖,“二哥。事出有因,实属无奈……还请谅解。”

    谅解?

    “谅解?”宁修仁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恨不得将手里那张纸直接丢他脸上,“你要骗媳妇哄大舅哥,你拿我当刀使?”

    黑玉虽稀奇,却也不是举世无双的奇物,说到底自己宝贝它,也就是图个吉利罢了。你宁修远若是喜欢,拿去把玩把玩也无妨,偏偏这小子留了张什么字条?他说寂风这几日练刀法,总少些准头,所以借这东西练练手……

    练练手?

    出去的时候是一只黑玉貔貅,回来的时候是什么谁说得准?宁修仁一见这留言,能不火急火燎地冲到姬家来吗?谁知一来,就见到做梦也想不到会出现的人站在面前,而寂风那孩子……被提溜着手舞足蹈。

    他的宝贝好端端待在那狐狸眼的掌心里……

459 杀人诛心的宁二爷(一更)

    相看两相厌的两个人乍一见面,自然不可能温和友善地打个招呼坐下其乐融融喝杯茶拉拉家常的。

    自然更不可能将这种“家丑”搁在死对头面前摊开来说的。

    宁修仁性子虽直爽看似莽撞,倒也不会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即便平日里没有,如今当着此生“宿敌”的面,也会顷刻间就生出这样的眼力见儿来。他看着一脸欠揍表情的宁修远,到底是没忍住,将手中乱糟糟皱巴巴捏了一路的纸团丢了过去,咬着后牙槽阴恻恻地吼,“回去再跟你算账!”

    说完,冲着上官楚远远地一揖,“今夜叨扰。再会。”说完,转身欲走。

    “诶……”转身之际,宁修远一把拽住了自家兄长,笑容可掬地冲着姬无盐说道,“过来得急,还未来得及用晚膳。不知……能否添两双筷子?”

    宁修仁被拽着走不掉,正张口拒绝之际,姬无盐已经很麻利地转身去安排了,此刻若是再拒绝,便多少有些不大礼貌了。宁修仁虽然不待见上官楚,但对姬无盐这个未来的三弟妹,还是分外给面子的。

    何况,左右不过一顿饭而已,又不是和上官楚单独用膳。这么多人呢,若是执意离开,倒似自己怯场了似的。

    于是便留下了。

    不大的八仙桌,本来坐下刚刚好,如今多了两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了。子秋想借着去膳房的机会将自己的位置让给宁修仁,奈何这位宁家二爷指挥着搬凳子的下人直接搁在了距离上官楚最远的角落上……远到什么程度?姬无盐寻思了一番,发现纵然他身长手长,却也要起身才能够到桌上的菜。

    当下嘴角没忍住,颤了颤,一边咳嗽着对着上官楚递了个眼色:到底是咱们家,给人点儿面子。

    上官楚视若无睹,自顾自吃得欢快。长相好看的男人,纵然动作有些风卷云残,却也带着旁人所没有的优雅,甚是赏心悦目。

    姬无盐于桌下踹了他一脚,上官楚没反应,动作间甚至没有任何停顿,夹了个四喜丸子大快朵颐。倒是他身边的岑砚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腿,弱弱抱怨了句,“公子……您踹我作甚?”

    埋头吃丸子的男人偏头看看岑砚,又看看摸着鼻子欲盖弥彰低头扒拉白米饭的姬无盐,淡淡笑了笑,道,“不是我踹的。大抵是谁踹错了吧。”说完,玩味一笑。

    那笑意看着挺危险的,岑砚几乎是凭借本能的瞬间缩了脖子低头扒饭——

    说完,玩味一笑,却也知道适可而止,没有再故作不知事不关己的样子,半起了身子夹了个丸子搁到了斜对面那个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舒适、不自在”的人碗里,动静挺大,跟丢过去的似的,完了却又忍不住出言相击,“吃饭就好好地吃,五大三粗一男人,偏要装了那受气小媳妇儿样……这里还有孩子呢,别给带坏了。”

    “谁受气小媳妇?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没人把你当哑巴!”宁修仁冷嗤,“爷这人性子挑,跟不待见的人一道用膳就是这样的,看不过去你别看,眼神往边上瞅着去!”

    “这是本公子自个儿的家,想往哪里就往哪里看,你管得着?”

    “哟!还自己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进门的时候若是没看错,这大门上大刺刺写着的可是姬家,怎的?上官公子何时改姓了姬,上官老爷同意吗,族谱之上迁过去了吗?行了认祖归宗的仪式了吗?”

    上官楚一噎,鲜少地出现了一种

    姬无盐眉梢一挑,第一次发现宁修仁这位“江湖大老粗”到底是姓宁,杀人……诛心。

    宁修仁不可能不知道上官楚铆足了劲儿地想改姓氏,倒不是说迁什么族谱认什么祖宗,单纯只是为了他的生意发展。只是姬家素来女子当家,男子地位不如女子,舅舅尚且天生地养不得外祖母重视,何况兄长?

    祖父觉得自家独孙想要背弃上官,偏偏此举却又不讨外祖母欢喜,兄长这一姓氏改的……颇有些里外不是人的味道。

    尴尬。

    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兴许宁家大爷都不甚清楚,但混江湖耳目遍布大江南北的宁二爷不可能不知道。此刻明显是故意用这些话刺上官楚呢。

    不得不说,的确命中要害。

    上官楚脸上的讽刺散了些,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一下又一下戳着碗里的菜,勾着嘴角缓缓的笑。月色下,像一只漂亮的九尾妖狐,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风中缓缓散开,雍容、贵气,又妖既仙。

    “难怪本公子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不大喜欢你。”他声线轻缓,仿若梦中琴音响起,蛊惑人心,“你这人,就是不讲究。做事不漂亮,说话也不漂亮,最重要的是,你自个儿还意识不到。你说你……小姑娘跟我什么关系,想必你也是清楚了,而你家这三弟什么谋划,想必你也清楚了。就冲着这份谋划,和咱们俩之前的关系……你站在本公子面前的时候,就不该老老实实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叫我一句,楚兄,吗?”

    说完,眉梢一挑,当真风情万种。姬无盐看到沈洛歆在一旁搓了搓胳膊。

    哥?宁修仁眉头都快要打结了——他倒是真能给自己长辈分!

    “你这声‘楚兄’,是从年纪来说的,还是从辈分来说的?”宁修仁半分不惧,嗤笑,“论辈分,你倒是该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叔,论年纪,我也虚长你不少,就算你托大,也该跟着姬姑娘叫我一声二哥才是。怎么的,出去几年,礼数都忘了?还讲究人……要是讲究人都讲究成你这样,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你!难怪本公子打小就不喜欢你!不讨喜!”

    “说的爷好像很喜欢你似的……做作!矫情!一个大男人,偏生得这样娘们唧唧!”

    “你才娘们唧唧!你全家都娘们唧唧!你才做作!你才矫情!”

    寂风抱着他的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是有趣。

460 双向奔赴的感情(二更)

    姬无盐却只觉得脑仁疼。

    都是人情世故里来来去去的老狐狸,即便是宁二爷,相比之下看起来粗线条一些,却也是人精之中的人精。

    心中自有一把金算盘,往来人情、利益得失,随时随地能衡量上一二的。

    姬无盐之前和宁修仁有过几次交道,因着宁修远的关系,这位二爷对自己也算友善,但即便友善,也维持着一些若有似无的距离感。

    倒不是说刻意针对于她的,大抵是这些年经商待人接物形成的习惯,镌刻进了骨血里。

    轻易不会被打破。

    而兄长……就是那个足以打破宁二爷习惯的人。姬无盐支着下颌,看着散了一身优雅就差拍桌子跳脚般吵架的兄长,那么幼稚、那么的不场面……这样子的兄长,兴许也就是在所谓的“开裆裤时期”出现过吧,反正,姬无盐是未曾见过的。

    “爷我不讨喜?我一个大男人要讨你上官楚的喜作甚?倒是你,这些年还是形单影只吧,你漂亮、你优雅、你讲究,怎么没见你讨了谁的喜去?”

    “那是她们没讨了本公子的喜!本公子富可敌国,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呵!幼稚!倒是听说你宁二爷如今乖顺极了,赶紧扒拉两口饭就回去吧,令夫人……也就是我那位弟妹,提着鞭子在门口等着了呢。”

    人人皆知,宁国公府的这位二夫人出身并不高,在燕京城的夫人圈子里,是属于边缘性人物,不太参加聚会,甚至并不如何抛头露面,加之二爷不在朝中为官,倒也关起了门来乐得轻松自在。

    只是,这台面上总是有些尴尬的,涵养不好的言语戏谑含沙射影一二,稍微有些涵养的,眉眼带笑沉默不语。但不管是言语之间还是表情之中,总少了几分该有的尊重——毕竟是飞上了枝头才当的假凤凰嘛,跻身于这一群世家千金里,怎么可能会得到所谓的尊重?

    到了上官楚这里却截然相反,他不待见宁修仁归不待见,但言语之间对那位二夫人却并无半分不敬,甚至为了膈应宁修仁,反倒高高抬起了这位二夫人。

    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这两人如何互不对眼,但从未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敌意。

    反倒像是损友。

    “我们宁家的男人都骄傲。其中又以二哥最是如此。”宁修远微微偏头,低声说道,“他这辈子从不曾服过什么人,却独独佩服一人。不是我、不是大哥,却是他最最看不顺眼的上官兄。”

    姬无盐微微一愣,看看宁修远,又看看这俩争得面红耳赤的男人,有些意外……佩服?

    姬无盐大约可以猜出这两人的关系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紧张,甚至隐约有些惺惺相惜之感。但要说佩服……姬无盐当真还没有看出来。她挑挑眉,朝着上官楚的那个方向努努嘴,满脸困惑。

    宁修远给她倒了杯茶,越发地侧了身子靠过去,“二哥这性子,耿直、执拗,认死理,很多时候同我家老头子有些像。在他看来,男人就应该有男人的样子……哪怕是浑身的伤口,那也是战绩、功勋,是以,他这辈子最瞧之不起的,就是像上官兄这样……看起来英俊又文弱的。”

    “偏偏,于经商一途上,这些年也只有上官兄一人,能让二哥觉得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想必,若上官兄……能够再英武一些,想必这两人关系能好得比亲兄弟还亲……”宁修远端着茶杯掩于嘴角之前,遮了下半张脸,才总结陈词,“大抵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吧。”

    事业上作为对手足够酣畅淋漓,作为知己足够惺惺相惜,偏偏,性格上一个顽固守旧、一个恣意潇洒,谁也说服不了谁,自然谁也看不惯谁。

    言语至此,姬无盐大抵能理解那样的心情,撑着脑袋看着终于吵累了互相别了脑袋的两个幼稚男人,玩味笑着,“所以,你今日用那墨玉貔貅将二爷引过来,就为解了这两个别扭男人的……相思之苦?”兴许这话不对,可能自始至终别扭的只有宁修仁,毕竟,兄长似乎是真的受不了宁修仁不够……美。

    宁修远点点头,脸上笑意却愈发浅淡了几分,手中茶杯稍稍往上托了托,才低声说道,“我之前一直觉得陛下龙体有恙是装的,兴许连陛下自己都是如此觉得。只是,前两日我提醒他,这病……该好了,他也的确是眼看着痊愈了。谁知,那咳疾还是时不时地犯一下,不犯的时候一切都好,犯地时候咳得撕心裂肺,只差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姬无盐侧目看去,墨色的瞳孔在夜色下愈发泼墨般的浓黑,带着些许微光,仿若无尽暗夜里高远深邃处的一点星辰闪烁。她沉思片刻,学了宁修远的样子,端了茶盏遮了嘴角,低声问道,“所以……你觉得事有蹊跷?”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况是皇族之中的大妖。”宁修远并不隐瞒,“若是宫中变天,便是细小的雨滴落在宫外,都是狂风骤雨。我担心着……咱俩的事情难免会受影响,是以,我想快些。上官兄对我、对二哥、对宁国公府印象都不大好,我怕他心下不悦,便将二哥带过来让他出出气儿……即便这气性儿散不了,但有二哥在,上官兄对我的敌意便不会那么大。”

    说完,格外理所当然地温柔一笑,低头抿了一口茶。

    姬无盐却是一阵脸热。

    幸好是晚上,否则众人一定看得到她此刻泛红害羞的样子。她躲在茶盏之后,低了眉眼,打眼看了眼坦然自若的宁修远,心下多少有些埋怨:这人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说着家国大事突然就跳到这样儿女情长的话题的?

    当真是……不要脸。

    这般想着,冷不丁就听到上官楚突然抬了声音,“诶,你们两人在作甚?躲在茶杯后面说什么悄悄话不能给我们大家伙儿听的?”

461 他们都是好孩子(一更)

    话音落,众人视线齐刷刷落在了并肩而坐的两人身上。

    姬无盐蓦地一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黯淡的夜色里,石灯笼里的烛火微光缓缓摇曳中,平素里总少了几分血色的脸,此刻像是染了层烟熏火燎的红。

    明明说的是再严肃不过的话题,却也无端心虚得紧,言带娇嗔地怪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上官楚,“兄长说什么胡话呢……”

    “怎么就是胡话了?”上官楚瞪她,颇为不满,“你们说话就说话,没事靠那么近作甚?可不就是说些咱们不能听的话?丫头……不是为兄说你,这人要懂亲疏远近,你兄长在这坐着,你却同一个外男说悄悄话,合适吗?”

    亲疏远近……为兄……外男……

    一句话里没有一个字不在膈应宁修远。

    敌意比想象中还要大许多啊……宁修远摸摸鼻子,正准备好言相说,就听自家兄长忙不迭地打抱不平,“俩小年轻关系好,坐在一起说几句悄悄话有什么打紧?怎的,你这个外姓的兄长看着眼红哦?你眼红什么眼红?你说你是她兄长,那我且问你,这些日子以来,小丫头在这燕京城里跌跌撞撞的时候,你在哪里?”

    一开始还带着几分嘲弄与不屑,言语至此却已然少了许多戏谑,满脸肃然与认真,“上官楚……小姑娘虽然从未同我多说什么,我也是自那次之后隐约猜到她此行的目的。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也是千金之躯、倾城之姿,却偏偏隐姓埋名、轻纱覆面,独自一人面对这人心鬼蜮……若不是我家三弟时常照拂,你觉得一个小姑娘能在这里走多远?”

    没有人说话。

    陈老微微偏了头,沈洛歆将抱着碗筷突然安静下来的寂风抱到身边坐了。

    子秋低头擦嘴角的瞬间,飞快地带了下眼角,之后,几乎和寂风一般,捧着碗筷低着脑袋,不说话了。

    方才还像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的气氛,一下子变成了大人的沉默。

    “上官楚。”宁修仁沉下来了脸色,那道看起来有些狰狞的疤痕让他此刻看起来有几分“凶神恶煞”,他看着斜对面直言问道,“所以,这些时候的你……在哪里?这个时候的你,怎么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妹妹独自一人在这里?还是你觉得,小丫头聪明些,就不会在这里吃了亏?上官楚,是不是离开燕京城的时间太久,让你忘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

    字字句句,近乎于质问的诘责。

    上官楚攥着茶杯,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指尖因着用力,指节都泛着苍白。

    姬无盐也没想到宁修仁会突然发难,她赶紧开口解释,“二爷您误会了……是我不让兄长过来,生怕他被人认出来……何况,我在这里也没受什么苦……”

    “姑娘骗人!”寂风抱着碗筷想也不想地截了那话,声音仓促、尖锐,带着哭腔,“姑娘明明受尽了苦,受伤、坠崖、中毒……姑娘在江南从来没有受过伤!还有那个讨人厌的郡主,处处针对姑娘!”

    童言无忌最是真实。

    沈洛歆想了想,到了嘴边的制止到底没有说出口来……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好像没有立场阻止任何人。

    姬无盐朝着子秋递了递眼色,子秋冲着寂风招了招手,“过来……厨娘今日新做了一道点心,子秋姐姐带你去吃。”

    寂风并不犹豫,抱着他的碗跳下了椅子,走到子秋身边的时候微微顿了顿,转身,看向上官楚,脸上的表情有种超脱了年龄的早熟感,甚至隐约间有几分宁修仁的肃然样子。

    他微微仰了头,“我知道姑娘是要支开我,我也知道大人说事情的时候,小孩子不能插嘴……因为大人总是不愿意说真话,怕被人戳穿。难过的时候说没事,受了伤说不疼,就算是哭也要偷偷摸摸躲起来哭……被人看到了还要说风沙太大,迷了眼。如果当大人是这样的,那大人真辛苦……”

    说完,他转身去牵子秋的手,“子秋姐姐,走吧。”

    一众大人都在沉默,陈老摸着自己保养得宜的胡子缓缓点着头,半晌,拖着调儿喃喃轻语,“这小子倒是个根正苗红的,我瞧着甚是喜欢。这人年纪大了,也容易被风沙迷了眼,有些话……听不得。罢了罢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回自个儿院子去了……洛歆丫头,你陪我一道走走消消食?”

    本就打算离开的沈洛歆忙不迭地应道,“好嘞!晚辈陪你一道,这夜深露重的,晚辈不放心……你们慢慢用哈。”说着,有模有样地搀着老爷子朝外走去,走两步,回头看了看身后修罗场,又有些不放心,低声问道,“他们……不会打起来吧?”说起来,这宁二爷平素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个沉稳持重的,没想到这脾气也挺火爆,说飚就飚了……

    大庭广众的,这上官楚面子上怕是挂不住啊……可不得打起来么?

    陈老却摇头,甚是笃定,“不会。”

    上官楚这人,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谁也不服的样子,实际上很是听得进别人的话,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将生意做到这么大。而他的这个妹妹,更是他的软肋,莫说这会儿只是被人念叨几句,就是宁修仁的拳头落在他那张看得比命都重要的脸上,他都只会默默受了。

    如此,怎么可能打得起来?

    只是面对沈洛歆的疑问,陈老却只是摇摇头,笑道,“他们都是好孩子……怎么可能会打起来呢?”

    好孩子……沈洛歆又回头看了眼,到底是没觉得这两人怎么跟“好孩子”三个字搭了边的,一个,搁在后世就是黑白两道通吃的大佬,一个,是足以令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霸道总裁……哦,可能不止女子。

    总之,都是那种跺跺脚大地震三震的大佬。这样的人在陈老看来,却终究只是孩子。

    沈洛歆低头失笑,跨出了门槛。

462 太逊了(二更)

    受伤、坠崖、中毒。

    这些她从未在书信里说过。坠崖那次倒是提到过,不过只说“佯装”坠崖,彼时上官楚瞧着,还笑着说这死丫头胆子倒是大,谁都敢糊弄。

    一直到此刻……夜色深凉,秋风萧瑟里,他才突然衍生出一种谓之后怕的情绪来。

    小姑娘学了点武,有几分拳脚功夫,平素虽然得几位老爷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但到底有几分真本事……怕是只有老爷子们自己心里清楚。毕竟,即便找了人过招,又有几个人真的敢同姬家的少家主动真格的?

    可燕京城里……又怎么可能如同云州一般,由着她不知天高地厚地上蹿下跳?

    上官楚,那时候的你在哪里?

    宁修仁的字字句句,都像一锤子、一锤子砸在他的脑袋上,砸地他整个人都懵的,唯一还剩下的念头就是——燕京不比云州,云州有那么多人护着、宠着,小姑娘便格外娇宠,便是磕破了一点儿皮都要找陈老撒一会儿娇的,于是,上官楚便以为,那些一封一封的来信里“一切都好”,就是真的一切都好。

    小姑娘的聪慧非常人所能及,便是换一个地方,也是一样的。彼时的上官楚,就是用这种想法打消了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担忧。何况,武有岑砚,医有陈老,一切事务的统筹还有古厝……

    只是,他终究是忘了……这里是燕京城啊,权利能压人的燕京城,整个上官族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的燕京城啊!她一个小丫头……又能做什么呢?

    心态发生了变化,再看姬无盐只觉得小丫头还是眼前模样,却也较之前清瘦了许多,素雅的裙衫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令人心疼。上官楚目色晦暗,表情都挂不住,耷着嘴角张了张嘴,“丫头……我……”

    我什么呢?说担心、说不舍,说不该让她自己一个人过来涉险?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明明白白地搁在某一段岁月里了,这些后悔之词未免显得太过于敷衍与苍白。

    半晌,他轻轻垂了头,“是啊,那个时候的我……又在哪里呢?”

    姬无盐摇摇头,“兄长……寂风那孩子还小,没见识。他说的这些你也信?”

    “他说得对。”夜间已有凉意,他捧着茶盏像是意欲通过这样的途径汲取热量般,低着头无声叹了口气,才道,“他说得对,大人们总是报喜不报忧……丫头。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今日起、便从此刻、当下起,兄长我……再不会让你亲自去涉险。”

    “兄长……”

    晚风徐徐,枝叶沙沙作响,月色被婆娑树影分割成摇曳的光影。

    姬无盐不甚赞同,却又无奈地解释,“真的没什么大事。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坐在你面前吗?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做一个不谙世事的、一辈子只知道内宅后院的姑娘家。外祖母曾说过,她能替我挡一日的困难,也能替我挡一年的危机,但是……她不能替我挡一辈子。我总要学会自己去面对的……你说呢?”

    上官楚却打定了主意一般,直直看去,严肃地仿若慎重承诺,“外祖母不能……我能。有我在一日,便能护住你一日的周全。”

    晚风徐徐,枝叶沙沙作响,月色被婆娑树影分割成摇曳的光影。

    那张平素里总带着几分狡黠的脸,此刻不知道是因为月色朦胧还是旁的原因,看起来认真又执拗。这是宁修仁第一次这样近乎于平静地打量这张不太“男人”的脸。

    不得不说,漂亮是真的漂亮,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这副皮囊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着实有些浪费了。

    今日这些话,并非气恼之时的口不择言,亦不是狗拿耗子的多管闲事,而是数次深思熟虑之后的肺腑之言。

    第一次想说的时候,是姬无盐对自己开诚布公的那一次,看着小姑娘离开时和自家夫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幕,小姑娘瘦弱许多,脊背却笔直地仿佛从来都不会弯曲一般,倔强地令人心疼。

    这般年岁,若是搁在普通人家,找个媒婆说一门亲,相夫教子,平安顺遂。若是搁在殷实富庶之家,自是千娇百宠着长大,即便遇人不淑,所争所抢也都是在内宅之中,纵有纷争却无硝烟。

    不似姬无盐这般女子之身谋男子之事……步步小心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大事。

    他们年纪相差不小,姬无盐在他眼里就是个小丫头。自家大侄子也差不多年纪,说到底,单论年纪,是晚辈。心下便多了几分怜惜——着实不容易的小姑娘。

    今日这话,在心里细细咀嚼过许多遍,但又觉得依着自己和上官楚的关系,总显得过于唐突了些。没成想,今日碰见了,吵着吵着,便没忍住,吼了出来。

    有些唐突,却不后悔。

    只是气氛有些凝重,到底是自己一番话惹出来的,他正要开口,就见上官楚端了手边从来没有碰一下的酒杯,起身朝着自己走来,两三步就到了跟前,一抬手,一仰头,压根儿来不及阻止,满满一杯酒,就已经很豪放地一饮而尽。

    喝完,杯口朝下,道,“多谢二爷今日提点,今日之恩情,没齿难忘,下辈子再来当牛做马。”

    板着一张狐狸脸,说这些话的时候隐约还有些咬牙切齿,似乎格外不情愿的样子。

    宁修仁被一声正儿八经的“二爷”和这句正儿八经的道谢给惊了,拦着他喝酒的手还抬在半空,讷讷开口问道,“你……没事儿吧?”

    这厮……如今能喝酒了?

    这想法刚起,宁修仁就见一直抱着胳膊候在院子角落里的高高瘦瘦的侍卫已经走到了上官楚的身后,从容抬手,接住了男人倒下去的身体……琉璃杯坠地,咕噜噜地滚到了宁修仁脚边。

    宁修仁抬了抬眉梢,嘚……还是一样的,一杯倒。多少年了,还没半点长进。

    太逊了。

    当然,也还是一样地讨人厌,说得好听,今日恩情没齿难忘,偏偏……下辈子当牛做马地报恩,至于这辈子……就算了。

463 各自的例外(一更)

    对这种关键时候还耍心眼子的男人,宁修仁实在嗤之以鼻,冲着那个高瘦侍卫摆摆手,“快带着你家主子下去吧……丢人现眼……明明知道自己一杯倒的酒量,偏要逞能,多少年了,半点长进也无。”

    也不知道哪句话戳到了他清醒的点,本来迷迷糊糊枕着庆山任由对方半拖半扛着离开的上官楚突然打死都不肯走了,迷迷糊糊眯着眼往回看,竖着一根手指头摇摇晃晃地站着,冲着宁修仁龇牙咧嘴地做鬼脸,“你才丢人现眼!你全家都丢人现眼!”

    说完,两眼一闭,彻底醉了。

    庆山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些谓之“嫌弃”的表情,冲着姬无盐点了点头,带着自家主子下去了。上官楚醉了,醉了以后酒品倒是不错,只安安静静地被人拖着走,一边走着一边语焉不详地嘟囔着,“你才丢人现眼!”

    庆山没理他,他便不依不饶,囫囵着声音粗声粗气地唤,“庆山……庆山!给我去打他!打那个丑家伙……”

    “丑家伙”是谁,不言而喻。

    宁修仁扯了扯嘴角,“嗤”地一声,懒得搭理早就不省人事的上官楚,一杯倒的酒量,也好意思的来敬酒。想着,摇摇头问姬无盐,“你哥这酒量,平素里是怎么谈生意的?只喝茶吗?”

    文人墨客大多爱茶甚过爱酒,但生意人却多多少少更钟情于烈酒,像上官楚这样的喝上一杯转眼就倒的,还当真是有些麻烦。故而宁修仁才有此一问。

    “兄长酒量差这在江南是出了名的,大家都知道……既是要找他说事情,自然也不可能让他一杯即倒不省人事。”姬无盐笑笑,解释道,“早些时候倒是有不开眼的,觉得兄长醉成那样还不是由着他们摆布拿捏了去?可兄长素来仔细,最初出入带着岑砚,如今更是有了庆山,纵然他便是醉死了过去,也没有人能动他分毫。反倒惹了一鼻子灰……自然也不会有人再如此不识趣了。”

    于是,有上官楚在的饭局上,大多都是他喝他的茶独自清醒着……

    宁修仁能想象得到那样的场面……燕京城地处北方,男子大多豪放粗狂些,性子也直爽大大咧咧,若是在这里既想着谈生意、又不愿“随波逐流”,怕是要惹人不大愉快。幸好……

    他这般想着,将酒杯里的酒喝完,才搁下杯子看着姬无盐正儿八经地交代道,“无盐……我也不同你客套了,什么姬姑娘、姬姑娘地叫你了……无盐,我同你兄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关系,见面就得吵起来,但是不见面的时候吧,还是担心挂念。这些话……我从未同人说过。这会儿同你一个小姑娘说,也是挺不好意思的。”

    说着,自己笑了笑,见姬无盐眉目温和地看过来,遂又说道,“修远这死小子今日把我引到此处的目的,我清楚、你哥也清楚。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们都是心里明白的人,断断不会因为自己的好恶来牵连了旁人……何况……本就不是……”

    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低着头低声笑骂,“死小子!”

    本就不是什么?宁修仁最后离开也没有将最后半句话说出来,他走的时候还将自己的弟弟拉走了,生怕自己家这个猪看不清形势瞎拱白菜的时候被人抓住剁了烧汤吃。

    两人离开后,姬无盐也没急着走,又坐了一会儿,赏了一会儿月色,才等到子秋安顿好了寂风寻过来。

    姬无盐这才起身往回走。

    夜深,露重,晚来风凉。

    姬无盐背着手缓缓走在小径上,路边石灯笼中烛火摇曳,鹅卵石的凉意丝丝缕缕从绣花鞋底沁润上脚底,周遭静悄悄的,似乎哪棵树上有鸟儿筑了巢,发出些许的咕哝声,应和着绣花鞋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成了这夜间唯一的旋律。

    子秋是个耐不住安静的,也是个按捺不住心事的。

    没走一会儿,便开口嘀咕,“姑娘……这宁家的二爷和咱们公子,为什么如此不对付?平日里看着都是沉稳的人,怎的,这吵起来便似寂风似的……咱们公子也是,吵架兴许还不如寂风……”

    姬无盐侧身问她,“你家公子平日里何处沉稳了?”

    子秋一噎,半晌,颔首应道,“对。奴婢说错了……宁二爷瞧着平日里是个沉稳的,咱们公子……从来没沉稳过。”

    倒不是说如何心浮气躁,只是那张脸总带着几分不着调的狡黠,看起来像个偷了腥的狐狸。如此想着,她低着头一片一片枯树叶踩过去,点点头,再次肯定,“宁二爷瞧着……的确应该是个沉稳的。”

    是啊,应该是个沉稳的。是以,离开的时候还为此觉得抱歉,连连致歉来着。

    姬无盐想起宁修仁正儿八经地说着那些话的时候,视线尽头露出来的那片衣角,不由得抿嘴轻笑。

    沉稳的人,有了能让他散尽一身沉稳的“宿敌”,殊不知,于兄长而言,乍然遇到那个人,同样让他无所适从,甚至不得不借着醉酒的名义仓皇逃离。

    在江南横着走的上官楚,何时有过这样狼狈退场的经历?

    兄长酒量不济,那还是早些年的事情。他担心自己的这一点软肋被人拿捏,是以每日里总稍稍饮酒锻炼酒量,这些年下来,连陈老都记不清给了他多少醒酒药。

    总之,这个曾经一杯倒的男人,其实早已练就了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世间,怕是除了自家人之外也只有宁二爷还心心念念记着他上官楚不善饮酒……

    是朋友、是对手、还是知己,怕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甚清楚。

    至于这见面就吵,到底是习惯使然,还是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来表达有些别扭和矫情的情绪,怕是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姬无盐背着手仰面看天,看天空高远深邃处群星璀璨,她眯着眼笑了笑,“不若,你明日将寂风送去兄长那,让他跟着寂风学两日小孩子是如何吵架的?”

    什么“你才丢人现眼、你全家都丢人现眼”这样的说辞,的确是挺幼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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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