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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64 当局者迷(一更)

    子秋一噎,表情讪讪,甚是为难,“还是……不了吧。”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公子,奴婢觉着您吵架口才不行,还不如寂风这个小孩子呢!公子最是要面子,但凡和他那张脸皮挂钩的事情,是万万懈怠疏忽不得的。

    “不会吵架……也挺好的。”身后小丫头喃喃细语间,给这桩接不了的差事找了甚是“合理”的借口,“公子不擅吵架,姑娘若是生气了还能找公子吵架出出气儿,若是公子擅长吵架,姑娘吵不赢,岂不是更气?”

    “所以……还是嘴笨些的好……”

    小丫头在身后嘀嘀咕咕的,说完还分外认真地点了点头,兀自应和着,“嗯。就是这样……”

    煞有介事的。

    姬无盐摇头失笑,偏头看着月色下小姑娘饱满莹润的侧脸,大抵是走得有些急了,呼吸比平时快些,脸颊泛着红,额头上也是一片晶莹亮色。愈发衬地一张脸红扑扑地像是刚刚摘下色泽正好的红苹果。姬无盐伸手拍拍子秋的脸,轻声问她,“你家公子那张嘴,还不够伶牙俐齿呢?”

    “好像……也是哦。”子秋摸摸自己鼻尖上的汗水,傻兮兮地笑,“那今晚上的公子……太反常了呢。”

    白的能说成黑的,死的能说成活的,若是上官楚的这张嘴还不厉害的话,这世上就没有厉害的嘴了。姬无盐背着手眯着眼笑着往回走,心下愈发笃定了——兄长是宁二爷沉稳之处的不沉稳,而宁二爷,亦是兄长伶牙俐齿尽头的词穷。这两人……年龄并不相仿,却意外得有些说不出的默契。

    “真是……有趣呢。”

    ……

    秋风徐徐,穿过林荫小径、穿过婆娑树影,从开着缝的窗户外掠了进去,拂过或安睡、或梦魇的睡颜,拂过还在奋笔疾书的学子,拂过床榻之上一脸清明的男人,他靠着床榻之上的软枕,锦被之上摊着一本账簿,却是半个字没有看进去。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哪还有半分醉意?

    半晌,他低着眼笑了笑,眼底温和,而言语嫌弃,“呵……挂心?他会挂心我?……那个丑男人……”

    退到门口的庆山一言不发,掩了门,心道,在这位祖宗眼里,这天下间只有三种男人,自己、其他男人、还有丑男人宁修仁。

    这……未尝不是一种特殊对待。大抵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

    翌日,临近午膳时分,风尘居大门紧闭,竟是歇业了,两个小厮低着眉眼,一问三不知,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也有眼尖的,恍惚间发现门口这俩小厮甚是眼生,当下便愈发起了些许好奇之心,也不走远,只寻了个角落双手插着袖兜远远瞧着。

    半晌没瞧见人,只能失望离开。

    风尘居二楼的雅室里,早早地备好了茶水、点心,还点了香,安神的。

    约了午时,陈一诺来的早,早了一个多时辰,彼时风尘居还未开门,他顶着两个青黑青黑的眼圈,在门口徘徊良久也没好意思上前叩门,便在台阶上蹲了,想着见人的时候该如何见、若是姬无盐也在,又要如何表现,是假装浑然不知,还是稍稍露出些猜测的端倪?见了面之后,又要如何寒暄、如何进入正题,是意正言辞一些,还是客套热情一些?

    这些问题并不是从他到了风尘居门口才开始头疼的,而是在这更早之前,在陈崧前辈约他相见的意思传递到他面前开始。

    他俨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对陈崧的称呼是“前辈”,而再不是陈崧叛徒。

    即便事情真相尚未明朗,但他潜意识里已经坚信了陈崧的无辜,至于还想要见一见、问一问,不过是想要理清楚接下来自己该如何抉择、陈家又该如何抉择……也因此,他愈发地觉得自己无颜见前辈。

    只是,犹犹豫豫了一晚上加小半日光景都没有得到答案的这些问题,在见到陈崧本人的时候,莫说答案了……便是连问题都丢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去了。

    他看着陈太医和前辈寒暄、和姬无盐打招呼,又看到陈老冲着自己颔首招呼,表情温和仿若之前的不愉快完全不存在似的,陈一诺当下就只剩下了自责,只能讷讷地跟在陈太医身后落了座。

    然后,陈一诺就看到那位很有可能是云州清雅山庄少家主、真正意义上富可敌国的小公主给陈崧倒了茶,又给陈太医也倒了茶,陈太医半起了身子道了谢双手接过,然后眼看着轮到陈一诺自己,他“刷”地起身下意识去抢姬无盐手里的茶壶,仓促之下……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烫地他整个人都差点“嗷”地一嗓子跳起来。

    姬无盐也被吓了一跳,连忙搁了茶壶去看他的手,陈一诺讪讪笑着将通红如煮熟猪蹄的手背在身后,朝着面前的三人故作轻松地笑,“无妨、无妨,就是溅到了些,没事儿,回头擦些药膏就是了。”

    姬无盐有些不放心,维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探身去看,陈一诺却愈发的背了手,忍着疼状似无意地在身后擦了擦,“没事,真的没事,无盐姑娘也坐吧,我自己来就成。”说着,用另一只手给自己倒了茶。

    陈老蹙着眉头有些不放心,陈一诺的手藏得太快,他也没瞧清楚,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觉得挺红的……但想着陈一诺是陈家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一些小烫伤自然不在话下,当下便也朝着姬无盐颔首,“姑娘坐吧。无妨的……忘了陈家人都是做什么的了?”

    也是。

    姬无盐颔首轻笑,“倒是我多虑了。”

    手背上的触觉似乎变得格外敏锐,即便只是轻轻擦过衣裳的料子,都起了一层细密的疼痛感。陈一诺心下愈发懊恼,只觉得自己当真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如此想着,又想起之前自己鲁莽上门的模样,愈***绪低落地垂着头不说话了。

    至于一早还未考虑好的关于如何表现的问题……谁还顾得上?

465 只是陪伴绝不打扰(二更)

    他的表情太明显。

    纵然是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却也是一个未曾与外界过多接触的耿直孩子,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地搁在脸上。

    那日陈老只在远处隐隐绰绰瞧了一眼,屋内乱七八糟的一团,都是年轻人,难免年轻气盛,情绪上来的时候难免控制不住自己,偏偏这一位自始至终都在旁拦着、劝着……看起来是个沉稳控地住局面的。

    即便这孩子最初的时候也是梗着脖子一口一个“陈崧叛徒”……令人心伤。

    谁知今次一见,才知到底是个孩子啊……陈老低着头笑了笑,总觉得在这个孩子身上,仿佛能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那位……”他一时间想不起来陈家辉的名字,迟疑了一下决定绕过这个名字,“他,伤势如何了?”

    只听说是庆山出的手,到底伤什么样没细说,但既惹了庆山出手想必也不是什么轻伤了。

    “无妨……就是些,皮外伤。”陈一诺有些无力地笑笑,似是怕陈老不信,又补充道,“不日就能痊愈了。”

    语气却挺没有说服力的,比他方才说自己那只熟了的猪蹄无妨时还要没有说服力。

    陈老却也只是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本就是寒暄一二罢了,到底能不能痊愈他也不是很在意。不过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抿了口茶,缓缓搁下,“你也别怪罪阿楚,阿楚就是关心我……”

    阿楚……陈一诺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背在身后的手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那痛感似乎蔓延到了脸上,脸颊都痛——陈家才是陈崧的家,陈家人才是他的家人,可到头来,关心他的人却是一个“外人”,而陈家人却是打上门去的那个。

    多么讽刺。

    手背上火辣辣的,脸上也是一阵热,深秋季节,他在这样一个晌午脸颊发烫到羞于见人,他端了茶杯挡在身前假装喝茶,哑着声音应和道,“是家辉不懂事,叨扰了前辈、叨扰了姬姑娘……前辈莫要怪罪才是。”

    寒暄到这里,气氛难免有些尴尬,主题却迟迟未至。

    偏偏四人之中最有言语分量的那位,自打给几位倒了茶之后,也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本书来,自顾自喝茶看书,间歇吃两口一早准备好的水果。

    好不惬意。

    陈太医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偏偏这位小祖宗连头都没抬一下,压根儿接收不到自己的请求。

    无奈之下,陈太医只能自己上了,咳了咳,“咳咳,谁家还没个不懂事、不服管的孩子呀,闹心!一诺虽是今次的领队,但到底是年轻,性子又好,自然是镇不住这些个混世魔王的……你也莫要自责了。前辈定然也不会怪罪于你。您说是吧,前辈?”

    陈老没应,也没接话,半晌,叹气,“你们想要问什么……问吧。”到底是做不到对这样一个孩子冷言冷语,毕竟自己出事那会儿,这孩子是否已在襁褓中尚未可知,自己和陈家的恩怨,和这样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说起正事,尴尬淡了些,陈一诺搁下手中茶杯,抬眼看去,格外认真又慎重地开口,“前辈。晚辈想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老没看他,只看着手中茶盏,茶是自己喜欢的茶,熏香也是自己最喜欢的安神香。原想着孤身一人前来会客,小丫头不允,她说只是陪伴绝不打扰。

    她说到做到,只一杯茶、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打发时间。

    可有些情绪,她兴许不懂,那些过往是如今的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黑暗恶心的东西,自己到底不愿、也不舍得她真真实实地接触这一切。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陈家如何说我的?”

    叛徒、窃贼,背族者。

    左右没有一个好词,甚至这些年来,陈崧之名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唾弃。连带着和陈崧沾亲带故的那一支也在这些年里彻底凋零。只是……陈一诺张了张嘴,面色为难,没有发出声来。

    的确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陈老这般想着,笑笑,宽慰道,“无妨。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再说,你只是转述,我自不会搁在心里生了气。你说吧。”

    陈一诺紧紧攥着手中茶杯,似乎茶杯上的余热能给他带来些许力量。他低着头,声音也低,“他们说……他们说你是叛徒……说你偷了陈家的镇族之宝,说你背叛了陈家。他们还说……还说陈家这些年之所以没落,都是因为你偷走了镇族之宝,先祖动怒,降下惩罚。”

    “呵。”笑声微凉,散进秋风里。

    来自低头看书的姬无盐,她懒洋洋翻过手中书页,头也不抬地讽刺道,“是啊,先祖动怒,罚自个儿的后世子孙逐渐凋零,致使祠堂香火不继……陈家的先祖,看起来着实蠢笨。难怪有这样一群后人……”

    “姬姑娘……”这话到底是对先祖的大不敬,陈一诺开口唤道,张了张嘴,指责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是啊,如此拙劣的借口……当初自己怎么就信了?瞧着,也的确是蠢笨。

    他低头,兀自羞愧着。

    陈老倒是被这丫头逗笑了,小丫头打小就不信鬼神之说,自然言语无禁忌,却也容易让旁人不悦,毕竟……鬼神之说怪力乱神,最易左右人心。

    “丫头……”他唤,拖着调儿,不见半分不悦,倒似纵容宠溺。

    姬无盐终于从书中抬了头,嘻嘻一笑间,比划了一个噤声的举止,又做了请的动作,继续安安静静地看书。

    带着几分俏皮与可爱。

    陈老笑着摇了摇头,才看向陈一诺,问他,“家中……可有亲眷?”

    陈一诺微微一愣,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家”自然不是指“整个陈家”,遂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家母数年前因病过世。如今父亲健在,还有一个妹妹,今年刚满十岁。”说起小丫头,他目色温软,笑了笑。

466 狐狸的传承(一更)

    东郊姬家。

    宁修远是午膳时分来的,来的时候没见着人,只子秋在院子里盯着寂风练字。

    寂风不好文墨,偏爱舞刀弄枪,之前几次见到他,大多拿着一把小木剑舞地有模有样,倒是难得见他这么安静写字的样子。子秋行了礼,笑嘻嘻说道,“这孩子给公子写信,公子见了说他字太丑了,这不……借着公子在的机会,被迫在这练字呢。”

    “哪有太丑……”寂风要脸,低声为自己辩白,“陈爷爷见了都夸我,说我小小年纪能把这些玩意儿画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写字便写字,却用了“画”之一字,可见这“夸赞”里到底包含了多少言不由衷,便只有陈老自己知道了。

    宁修远低头看了看,嘴角微微一抽,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亮晶晶的,等待着夸奖的眼神。宁修远突然就有些怀疑,陈老是不是就是在这样的眼神里,说了如此违心之论。

    半晌,宁修远到底是不置一词,只摸摸寂风的脑袋,转了话题,“你家姑娘呢?”

    问完,看着大刺刺摊在桌上的墨团团、墨点子,心下仍免不了佩服起陈老来……这小老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真是高,还有上官楚,如此龙飞凤舞的字也能看个囫囵……听说这小子之前是跟着古厝学的字,也不知道怎么教的……教出了这么个鬼样子。

    远在江南的古厝……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子秋见宁修远如此表情就知他在想什么,抿着嘴一边偷笑一边回答道,“姑娘去风尘居了。今日陈老要见陈家人,姑娘不放心,陪着一道去的……刚去没多久呢,三爷要过去吗?若是不去的话,就在府里用膳吧。”

    见陈家人?

    “陈家那位少主不是还躺着呢?能起身了?”宁修远蹙着眉头寻思着上官楚下手到底是轻了些,不若今晚派人去驿馆,再揍一顿好了……

    “听说没呢。听说十天半个月的下不来床呢……这次可有他受的了。”子秋说完,淡哼,“自作自受!活该!真以为咱们姬家是谁都能来欺负一两下的地方吗?”

    正埋头鬼画符的寂风咬着笔杆子抬了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脸颊上也不知怎地沾了几点不大的墨点子,衬地孩子的肌肤愈发细嫩白皙,他微微拢了眉头,“岑砚哥哥说又是那个坏女人在里头作梗……那个坏女人为什么总是处处为难咱们姑娘?”

    这要怎么说?子秋颇为苦恼,难道当着三爷的面告诉寂风这是因为那个坏女人肖想你的三哥哥,而你的三哥哥肖想你家姑娘,所以那个坏女人嫉妒你家姑娘?犹豫半晌,讪讪看了眼表情格外讳莫如深的三爷,只蹲了身子去擦寂风脸颊上沾到的墨水,顾左而言他,“小孩子家家的,别管大人的事情。好好练你的字,回头公子瞧着你半点长进也无,又要罚你。”

    寂风一噎,关于这个坏女人为什么总是处处针对姑娘的疑问瞬间被丢到了脑后——姑娘那么厉害,就算再来一个坏女人也伤不到姑娘半分,倒是自己……责罚是结结实实落在自己身上的。

    子秋这才起身看向宁修远,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三爷,您留下用膳吗?”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多心,总觉得自打寂风童言无忌之后,三爷的表情里就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东西……

    “不了。你们吃吧。”宁修远并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小丫鬟心里落了怎样的阴影,容色稍缓说道,“我去风尘居看看。”

    陈家那些人,典型地打都打不乖的类型。

    子秋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到了院子门口,被宁修远留步了,仍一路目送着对方直到完全看不见之后,才倏地松了一口气。转身入内的时候,看到了桌边搁了笔冲着自己吟吟浅笑的寂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子滴溜溜闪着光,狡黠似狐……莫名带着一股和年龄并不相符、却又非常熟悉的狡黠。

    子秋微微一愣,驻足,“你……”

    “嘿嘿!”寂风嘻嘻一笑,“怎么样怎么样?寂风聪明吧?楚哥哥说,若是我这样问了,三哥哥就会替咱们姑娘出气了!”

    这一笑,狡黠尽散,还是憨态可掬间带着几分傻气的样子。

    “公子教你的?”子秋心下了然,难怪方才觉得那狡黠甚至熟悉,如今想来,可不就是公子算计别人时的模样嘛!这小子年纪不大,字学不好,这坏模样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嗯嗯。”寂风咧嘴一笑,露出下面一颗摇摇欲坠的牙,那牙松动了还未掉,比别的牙齿看上去高一点,很是显眼,看起来这笑容愈发傻气。他自己却浑然不觉,邀功似的,“楚哥哥还说了,这是他的考验!若是三哥哥连这次的考验都没有通过的话,就不是一个好男人,姑娘就不能跟他好。”

    子秋很想告诉这个傻小子,姑娘能不能跟三爷好真的不是公子能够说了算的,但若是姑娘知道以后生气……到时候的过错,公子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全部推到你身上的。

    与狐狸谋皮,你小子当真还是太嫩了些。

    宁修远并不知道,看似无忌童言,实际上却是某狐狸对自己下的套,他正支着下颌盘算着这位屡屡触及了他底线的郡主殿下,还有那位耀武扬威却没什么脑子的陈家少主……当真般配。

    思及此,他吩咐车夫,“不去风尘居了,先行改道去宫里吧。”

    ……

    风尘居的雅间里。

    陈老整个人猛地一颤,带着深夜于梦魇之中乍然惊醒时的恍惚,声音都沙哑着问陈一诺,“令堂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病情过世的?”

    他没有发现,自己声音里的颤音,更没有发现端着茶杯的手都在抖。

    陈一诺却看到了。

    他心下狐疑,一颗心却不自觉地提了起来,想了想才道,“咳疾……反复数月,最后不治身亡。父亲说,是命数。”

467 是命数还是人为(二更)

    “命数?”陈老声线沙哑带着颤音,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压着即将失控的模样,“陈家被誉为名医世家,结果倾尽全力治不好一个咳疾?”

    言语讽刺声线薄凉,这个须发斑白慈眉善目的小老儿,身上突然有种绝望的情绪衍生出来,陈一诺心下一惊,整个人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心下如擂鼓般狠狠撞击着,撞得胸腔都痛,像是有很多匹马在里面横冲直撞。指尖紧紧攥着,掐地掌心生疼,后牙槽都在用力,良久,他才听到自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族长说……母亲后来的身子骨太虚了,不管什么神丹妙药都没有用了。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他说不出来,只死死攥着掌心,低着头咬着嘴角。

    姬无盐翻过书页的手微微一顿,她抬头看过去,格外轻描淡写的一眼,又收了回来,轻声说道,“除了,被叛贼陈崧偷走的那一颗镇族之宝。老族长甚至还同你说,若是那至宝还在,便一定是要拿出来救你的母亲的,毕竟人命关天。可惜……没了。”

    “对吧?”问着,她眼神再不曾从面前的书本上离开,扯了扯嘴角,嘲讽,“当真是百试不爽的好理由呢……”

    少女声线温润,甚至带着几分未曾褪去的孩童的软糯,和在风里却是沁骨的凉,令人心颤。

    陈一诺看起来……比陈老还要紧张几分。

    他不是笨蛋,兴许最初的时候的确没有意识到说着当年的事情为什么话题会骤然转向自家女眷的身上,但是很快,他就从这些并不明晰的画外音里意识到了些许的、可能的蛛丝马迹……听说,陈崧前辈的母亲,也是病故。

    还有……幼年时有个玩伴,身子骨打小就虚,父亲说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平日里很是文静,数年前也去了……说是病故,彼时自己想着,大抵是老毛病了。再后来,她的母亲也病了……说是忧思成疾。

    总之,也是病故。

    秋风之中带着明显的凉意,从窗户里吹进来,打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浑身激灵打颤,需要紧紧攥着掌心才不至于失态——他年仅十岁的妹妹,身子也不大好,总是头疼脑热的,父亲说,是母亲怀孕时身子未曾补好,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又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又是病。

    细细想来,明明是医学世家,却又有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病故……所谓“医学世家”,倒更像是一个讽刺。

    他缓缓起身,冲着陈老行礼,认真、慎重、近乎于虔诚,“还请陈崧前辈……对当年之事如实相告。不瞒您说,小妹年仅十岁,天真可爱,只是……身子并不康健,常年汤药不断,晚辈甚是心疼。”

    哪怕心中隐有猜测,但他言语之中仍然有所保留——他不愿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就凭藉着三言两语的隐晦之词对生养庇佑之所持以最恶意的揣测。若真是如此的话,陈家当真是……烂透了。

    陈老看着面前将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搁在脸上的年轻人,他的震撼、他的绝望都那么明显,而那绝望之中一丝期许却又似腊月寒冬夜一缕将熄未熄的星火,已然半点温度都没有了。

    陈老突然心有不忍,迟疑片刻,问他,“真要听?”

    “要。”

    ……

    宁修远离开了姬家,没有去风尘居。他虽也有些担心,但想着风尘居到底是小丫头自己的地盘,不至于真的吃了亏去。

    再者,陈家人那点儿拳脚功夫……真动起手来,大抵是没看头的。

    之所以担心,只是担心那些事情令她难过。

    只是眼下,他更想做另一件事。

    倒是寂风提醒了他。

    皇帝这两日气色似乎好了不少,宁修远过去的时候,他正用完了午膳,对这个非召从不见人的臣子的到来很是意外,指指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午膳,问,“用过了?”

    宁修远点点头,“用过了进来的,紧赶慢赶着来的,生怕陛下已经歇下了。”说完,又找张总管,“麻烦张总管给我来杯茶,一路来得及,口干。”

    张总管正在张罗着人收拾桌子,闻言眯着眼笑着应了,“三爷稍等。”

    皇帝摇头失笑,“这大中午的,火急火燎过来,就为了讨杯茶水?”

    “倒也不是。”宁修远自顾自找了张凳子坐了,看着太监宫女端着碗筷碟子下去之后,又探出身子看了看,才转首看向皇帝,“陛下不是顾虑太子和陈家走得太近?微臣方才突然想起一个法子来……陛下听听?”

    他言语之间很是随意,像是简单的唠家常。

    皇帝便也没有同他摆架子,随手抬了抬,不甚在意,“你说。”

    “陈家此行前来虽然是上回进宫的那位年轻人领队……但队伍之中还有一位陈家的少家主,很得陈家如今在位的老族长的宠爱,若是不出意外,未来的陈家自然是这位少家主接手。同那位年轻人可没有什么关系。”

    皇帝指尖轻轻搭上扶手,微微低着的眉眼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你继续说。”

    宁修远嗤声轻笑,“说到底,太子结交陈家,大抵是左相的吩咐——毕竟,皇室太子的骄傲,倒也不必对着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如此礼贤下士。只是,这陈家最后也不会落在陈一诺的手中……这礼贤下士,也要找对对象,您说是吧?”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嗯……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只是,你又是如何得知?”

    “嗨!”宁修远随口说道,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速度,“陛下您忘了呀,陈家这次入燕京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这帮陈家人闹上了姬家大门,这不,就在大门口自报家门呢!好一番闹腾……不过微臣瞧着,比陈一诺好拿捏,稍稍以利诱之……定能成事。”

    “以利诱之……”皇帝抬手支着下颌,细细咀嚼,半晌,轻声问道,“那……以你之见?”

468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更)

    张德贤端了茶水进来,弯腰搁下时笑着寒暄,“三爷有些日子没来了,陛下昨儿个正念得紧呢。”

    这一话题被打了个岔,宁修远端起手边茶杯低头闻了闻,轻声喃喃了一句“好茶”,才转首看向上座的皇帝,“微臣疏忽,劳烦陛下牵挂了。”

    都是客套话。

    皇帝摆摆手,也没当真,毕竟……自己昨儿个也没念着他宁修远。

    张德贤在皇帝身后站定,眯着眼弯了弯腰,“陛下……今日一早太子殿下来过了。带着那位陈家的大夫,叫、叫……啊呀,老奴记性不好,一时间想不起来叫什么了,就上回来的那个。”

    宁修远在一旁淡淡提醒道,“陈一诺。”

    “对对!还是三爷记性好,就是陈一诺……彼时陛下还未起身,太子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大约是那陈家的公子等不及了,说是约了人,这才匆匆离开的。”

    约了人,等不及?约了什么样的大人物,连一国之君都等不及?

    皇帝脸色并不好看,却也不会真的发作出来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他仍然维持着一手支着下颌的样子,偏了偏头,掀了眼皮子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张德贤,“怎么到现在才说。”

    张德贤容色未变,笑笑,臂弯间的拂尘换到了另一边,好脾气地笑呵呵,道,“太子殿下临走的时候,交代说莫要提起他来过……但老奴犹豫再三,还是觉得应该跟陛下说一声,毕竟……这也算是太子的一番孝心不是……”

    审视的目光将张德贤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许久,这犹豫的时间点当真是巧合极了,他们正说着陈家的事情,这老奴才便也犹豫好了?一片孝心?到底是一片孝心,还是一些别样的算盘,又有谁说得准呢?

    只是,太子对陈家后辈礼贤下士的名声,倒是能坐实了。

    他也真是来者不拒,一个陈一诺就让他跟没见过能人似的……

    张德贤低着头笑眯眯的,由着皇帝打量,半点异色都不露。皇帝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便也收了目光重新转首看向宁修远,“说正事。修远……你继续说,这陈家小少爷的事情,该当如何?”

    宁修远搁下手中茶杯,慢条斯理地分析道,“陈家这位少主子,年十九,是陈老家主搁心尖上的宝贝疙瘩。这些年也算是重点栽培,虽然贪玩了些、骄纵了些,但于医术一途上却也有几分天分,若非如此,陈老家主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将他捧上陈家少家主的位置。”

    他往后靠了靠,看着皇帝略显沉吟的表情,又接着说道,“要掌握一方势力,要么以武力镇压,要么,以利益捆绑。陈家虽不足为虑,但陈家背后那些无形的人脉却也不容小觑,何况,一下子得罪那么多大夫,并非明智之举,可见,以武力镇压实非良策。”

    言语至此,皇帝点点头,的确如此。若是捆绑……自是联姻关系最是牢固。

    年十九。

    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对向宁修远的视线,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皇帝沉吟片刻,才道,“只是……朕也不能全然不顾郡主的意思。毕竟,那是长公主唯一的女儿……远嫁江南,长公主怕是不舍得。”

    “可女大不中留。”宁修远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才道,“微臣原也不好在背后对别人的事情说三道四的,只是,微臣瞧着郡主自个儿倒是愿意的。这陈家入城第二日,郡主于街头遇见了这位陈小爷,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当下便约了第二日在茶楼相见。”

    “当真?”皇帝面带喜色,回头看向张德贤,对方一脸慈爱颔首浅笑,“回陛下,确有此事。还是郡主亲自发出的邀请。”

    事情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虽然尤灵犀乔装打扮、斗篷遮面,但想要避开皇帝的眼线,还是有些难的。这些事情每一日都会呈递入宫,倒也不会全部送到陛下的御书房里,大多也都是张总管亲自看过一遍,重要的递上去,其他的自然是由他来归整。

    是以他都点头了,皇帝自然是信的,当下抚掌笑道,“若真是如此,那朕倒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这郡主的婚事呀,搁在朕这心里头许久了……每次长公主进宫,就要提上一提,可朕又不是月老,这婚姻大事,纵然是朕也是无能为力。如今郡主有了意中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真是甚好、甚好……张德贤,替朕拟旨。”

    “是。”张德贤缓缓弯腰,“恭喜陛下了……”

    “哈哈哈哈!这圣人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如此……朕只觉得今日这身子骨才是大好了!”皇帝哈哈大笑,抬手点点宁修远,“还是你小子有主意!今次立功啦!不过……说起来,这郡主的婚事迟迟未定,都是你小子给害的……如今,也算功过相抵、功过相抵了!”

    宁修远脸上喜色淡去,瘪着嘴不怎么开心地嘟囔,“陛下好没道理……微臣从未答应过郡主殿下的心意,甚至私底下一直表示微臣绝无此心……陛下您说是与不是?何况陛下也说了,这婚姻大事,是月老的事情,便是陛下您都束手无策。连您都解决不了的事情,难道微臣就能解决了?微臣可没那本事。”

    皇帝心情好,这会儿又被人这般哄着,一边看着张德贤落笔拟旨,一边大手一挥,“罢了罢了,说不过你小子,嘴皮子当真是叨叨叨地不饶人。说罢,看上什么了?”

    宁修远嘿嘿一笑,女干计得逞般抬了抬手中茶盏,意有所指,“这茶不错……陛下……不如……”

    原以为他又要替姬家那小丫头讨赏,谁知道只是要一点茶叶。皇帝有些意外,却也没当回事,吩咐张德贤,“拟完旨,给这泼皮拿两罐茶叶去……这小子,当真是没有一回是空手走的,以后别来了!烦人!”

469 小姑娘脾气大(二更)

    张德贤搁了手中狼毫笔,端着那圣旨仔仔细细检查了,才双手捧着递到皇帝面前,摸着拂尘笑意盎然,“陛下这会儿觉得三爷烦人了……若是三爷几日未来,便又要冲着老奴发脾气,说这宁修远当真是没良心、当真是有了姑娘忘了皇帝……”

    “闭嘴!”皇帝虎着脸,在圣旨上盖了玉玺,递回去,“就你多话!”

    张德贤嘿嘿地笑,小心翼翼的将圣旨卷了,搁在袖子里,才弯腰拱手,“老奴去尤家传旨……三爷稍等,老奴这就先去给您拿茶叶。”

    宁修远搁了茶杯,“不用……张总管等等我,我同你一道走。”

    “这就走了?”皇帝留人,看起来带着几分敷衍,没什么诚意,“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还想着留你下几盘棋到晚膳时分正好一道喝点小酒。”

    宁修远拱手行礼,“不了……小姑娘去街上用膳了,让我回去的时候捎她一段……这丫头被我惯坏了,脾气大得很,去迟了,又要念叨。”说着,连连摇头,嘴角却又遏制不住地翘着。

    啧。当真腻歪。皇帝实在受不了宁修远这厮这副好像全天下就他有媳妇儿的样子,摆摆手,“滚吧滚吧!”

    小姑娘、小姑娘的,以前怎么没发现宁修远是这样的人?不就一个小姑娘嘛,这后宫里……皇帝愣了愣,想着这后宫里多少女人,这一点上还能输给你宁修远不成?偏偏又觉得,皇后、贵妃、贤妃,还有一些叫得上位份叫不上位份的,那么多女人之中,独独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被称为他的……小姑娘。

    宁修远已经退下了,张德贤也下去了,皇帝靠着宽大的椅背,看着面前的玉玺,良久的沉默。

    他不是不知道宁修远过来提起这桩赐婚的用意,这个人最是护短,尤灵犀的诸多针对其实已经踏进了宁修远的底线而不自知,只是之前宁修远一直看在尤封的面子上一再退让罢了。

    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尤灵犀不可能转头看上陈家那小子。

    他虽不认识陈家的小少爷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但不得不说,宁修远的皮囊是真的好,心心念念喜欢了宁修远这么久的尤灵犀,怎么可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就突然看上别人?

    再一联想陈家登门闹事,大抵就能猜到事情的原委。

    可那又怎么样呢?

    李裕齐想要笼络陈家入左相阵营,自己便不可能坐视不理……宁修远有句话说得对,要么,武力镇压,要么利益捆绑。

    能用一桩婚事解决的事情,都不是事情。

    至于尤灵犀喜不喜欢?连他这个皇帝都不得不顾全大局将个人喜好搁在一旁,她尤灵犀为什么不能?

    十八岁,李氏皇族给了她十八年的荣华富贵,该轮到她承担一些责任了。皇帝这般想着,唤道,“来人。”

    门外小太监躬身入内,头垂地低低的,就听皇帝吩咐道,“待张德贤回来,让他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小太监一怔,却仍低低应了声“是”,退下了。

    张德贤的小心思,皇帝也清楚,之所以任其发挥,不过是因为这桩婚事皇帝乐见其成罢了。但是,他搁在身边予以重用的人,生出了属于自己的小心思,这就该罚。

    ……

    宁修远出了宫,一路去了风尘居。

    此时午膳时间早就过了,起初围在风尘居之外好奇打探的百姓见自始至终瞧不见个子丑寅卯来,便也纷纷散去了。宁修远抵达的时候,也就一两个闲来无事的百姓站在门口一棵大树下面说着家长里短的话。

    宁修远也没避着他们,下了马车,径自上了台阶。

    小厮见是他,自然开了门迎了进去。

    那门很快又关上。

    宁修远吩咐身后席玉,“今日在陛下跟前,张总管同我打配合想必是瞒不过陛下的……你且送些治外伤的药过去,亲自去,替我带句话。就说今次是我宁修远承了他的情。”

    席玉颔首称是,又出了门去。

    宁修远这才举步上楼。

    在楼梯口守着一个小厮,对着宁修远指了指那间雅室的方位,并没有跟上去。

    整个二楼都轻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浅色绉纱安安静静垂着,安静之中带着几分诡异的凝重感。

    宁修远步履从容地走到那扇门口,正好听到门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声音压得低听起来却又似用尽了力气一般,“不可能……不可能的……”

    “前辈,如果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那么为什么这些年来,从来没有人抗议过?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任由自己的妻子、女儿、甚至母亲,成为、成为整个陈家的踏脚石呢?父亲和母亲那么恩爱……怎么可能呢……”

    宁修远没有听到陈老的声音。

    宁修远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听见谁回答这个问题,他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姬无盐,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当门一面屏风,影影绰绰间看过去,只看得到三两个人坐在那里,倒不似宁修远以为的陈家所有人过来闹事的场景。他便也不说担心,只借着皇宫里搁在皇帝面前的理由继续说道,“从宫里回来,顺路,过来看看……等你一道回去?”

    姬无盐转身看了看里面,事情其实都已经说完了,接下来就是陈一诺自己的事情了。

    何时消化这个故事,是选择相信、亦或者觉得陈老就是在大放厥词,都是他之后自己的选择,而在做出相信或者不相信的选择之后,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仍然是陈一诺自己的事情。

    他们是外人,如今的陈崧也是。

    姬无盐点点头,拉着宁修远进了屋,“那你等等我。”

    她没有询问陈家人的意思,直接拉着宁修远在她身边坐了,甚至没有因此同陈一诺寒暄一句。言语淡淡,神色有些漠然,掌心冰凉。

    宁修远无声叹了口气,反手握着她的,心道,果然,小姑娘心里难受了。

470 天地那么大,无处为家(一更)

    陈老说的事情,不只是陈一诺不敢信,连陈太医也不敢信。

    他早年离家,入了太医院,因着自认没混出个名堂来,无颜回去面见父老乡亲,是以这些年他也很少回陈家本宅去,只偶尔往来书信之中问及父母亲眷可一切安好。

    回信的大多都是母亲,只道一切安好,万勿挂念,言辞不多,大多都是叮嘱自己在外如何如何照顾好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将父母亲接到燕京城中来居住,年岁渐长,便愈发觉得亲人都在身边才叫天伦之乐。

    只是母亲不愿,总说燕京城太繁华,吃一碗汤面都要比别处贵上许多,我儿当差不易,吃穿用度更要省着些花。

    每每再提此事,母亲便是这般诸多叮嘱,字字肺腑、句句恳切。陈太医便也不提了,只书信去的愈发地勤,人却是总因为这个那个的事情,没回成。

    如今听了陈老这番话,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的细节,突然如同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兜头罩下。

    早些年他娶了一门妻子,燕京城里普通人家的姑娘,他早早地写了书信回去,请父母亲过来。母亲却道,恰逢农忙季,家中好几亩庄稼没人收,这婚事怕是赶不及……又道,既娶了妻,便算是成人了,更该克己复礼、谨慎当差,姑娘家嫁给了你,后半辈子你便是她的依靠,好好过日子,早日生个大胖小子云云……

    他虽失落,却也没有强求。

    姑娘不错,温柔、懂事,谈不上多么恩爱,但日子也是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第二年,家中添了个丫头,他又写信过去,母亲仍然没有来,只回信道,你父亲最近在医术一途上终于小有所成,得了族中长老看重,这阵子日日一道研习半点不敢懈怠,还望我儿以你父亲为榜样,莫要疏忽懈怠……至于家中,一切都好,勿念。

    这一回,竟是连幼儿的只言片语都未曾提及,只在字字句句间都劝他好好当差,别疏忽大意,别挂念家里。

    他便愈发觉得是自己无所建树让父母在族人亲眷面前丢了颜面,于是,便也打消了年节期间回家看看的打算。之后,虽然偶尔也想着回去看看,但临到头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太医院当差的,看似清闲,实际上最是身不由己,于是……这一耽搁,便是许多年。

    已经记不清上一回回家是多少年前了。甚至……连信,都许久未曾寄回去了。

    彼时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好,让母亲颜面无光,如今想来,才觉得那两封信,处处透着古怪与诡异……母亲本不该是那样的性子。掌心死死攥着,他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向陈一诺打听家里的情况,只是,陈家那么大,旁支这么多,陈一诺平日里又是深居简出,自是一问三不知。

    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的树上落了鸟儿,不知道什么品种,嘶声力竭地桀桀怪叫着,仿若鬼魅临世,入耳只觉得渗人。不安、恐惧,被无限放大,陈太医“唰”地站起来,脸色煞白,他紧紧攥着掌心,嘴唇都哆嗦。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此刻无助地像一个失去了归途的孩子。

    天地那么大,无处为家。

    姬无盐从手中也没看几页的书上移开了目光,打量着陈太医,半晌,轻声说道,“若是担心……便是所有人都告诉你他们无恙都没有用。总要亲眼见一见才好。”

    “若最后证实,这一切都是你的胡乱揣测,自是最好,留在多年未见的亲人身边,歇歇脚,吃几顿饭,说说这些年来的家长里短,也不错。”

    “那……那万一……”陈太医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将后面半句说出口。

    他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竟然在向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姑娘寻求建议。这个年轻的姑娘合上了书,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若是万一,也有了一个尘埃落定,总好过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若是你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两个随从给你,万一发生了一些不大好的摩擦,他们能带着你安全回到燕京城。”

    闻言,宁修远补充道,“太医院那边,你也不用担心。宁国公府与秦院首有几分交情,这个面子他不至于不给。”这阵子皇帝身子时好时坏,太医院那边的确不方便告假。

    陈太医低着头站在那里,窗外的鸟儿还在桀桀怪叫,像是在嘲讽他是个傻子、是个懦夫,是个一无所知的笨蛋。

    天地那么大,无处为家……却有人替他安顿好了后方、安排好了去路,甚至,连隐患都一一扫除。

    掌心的刺痛让他保持清醒,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明白,为什么陈崧那么厉害的神医,却愿意隐姓埋名屈居在小小姬家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儿大夫。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攥着掌心,朝着姬无盐和宁修远缓缓一揖,“谢字太轻……今日之恩,不言谢,只刻于骨铭于心。日后,但有驱策,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姬无盐起身回礼,“不过举手之劳。”

    即便是举手之劳,却也是得罪陈家的举手之劳。

    连皇室都想要拉拢的陈家,眼前这个小姑娘却似乎从来没有犹豫过、胆怯过。前几日的事情陈太医自然是听说了,彼时还觉得,小姑娘年纪小,性子总是鲁莽些,明明可以息事宁人……如今才恍然,“息事宁人”四个字,大抵从未出现在她的选择之中。

    “太医准备何时启程?”她问。

    “今夜城门关闭之前,如何?”他问,又担心姬无盐那边不好安排,遂又解释道,“归心似箭,望姑娘谅解。若是姑娘实在不好安排,在下……”

    话音未落,姬无盐已经颔首应道,“成。今晚酉时,东城门口。”

    小小的年纪,由着超乎年龄的沉稳,言简意赅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陈太医又是一揖,也不多言,只起身告辞,“在下这就回府准备。告辞。”

471 惊雷炸响(一更)

    他说“不言谢”,便真的不再说谢,行礼作揖,神色匆匆转身即走。

    只余陈一诺,还有些六神无主地坐在那里,视线越过屏风,落在大门之上。

    他嘴唇嗫嚅,半晌没有发出声音来,只端起面前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口,灌地有些急,呛着了。他扒着桌沿咳地眼眶都泛红,半晌,才缓过劲来,低着头将茶杯外壁上沾到的碎茶叶捻走,带着几分狼狈。

    半晌,才抬眼看向陈老,眼底仍带着红晕。

    他似是一边斟酌一边解释,“前辈……晚辈不是怀疑您。只是,您今日所言于我来说太过于震撼……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不是怀疑,却也未曾全盘信任。

    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大抵也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求证其真实性。

    他话说得含蓄,看起来温和谦逊,实际上却自始至终带着不太明显的疏离和防备。这个被誉为“陈崧第二”的年轻人,事事有他自己的考量,倒是比陈家辉更聪明些。

    想来,即便没有陈老吐露实情,假以时日,陈家辉这样的人也驾驭不了陈一诺。

    陈老颔首应允,起身准备相送,陈一诺拱手拒绝,一边颔首道着“留步、留步”,一边同宁修远和姬无盐两人道别。

    客套间带着几分恭敬,礼数自是周全地挑不出任何差错来。只是……宁修远敛着眉眼转着手中佛珠,寻思着方才陈一诺道别时的先后顺序,他似乎先叫了“姬姑娘”,然后才叫了“宁大人”。

    兴许是巧合,又兴许不是。

    只是这个陈一诺初见的感觉就似乎收敛着心气儿,故意藏拙的样子,宁修远眼底玩味一笑……有趣。这陈家看起来平平无奇,接触了才发现,真是“人才辈出”……

    陈一诺已经离开了,陈老面色也不是很好看,带着藏地并不好的局促看姬无盐,“丫头……丫头,回吗?”

    不管对谁来说,将这样一段过去摊开来搁在太阳底下来讲,都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何况还是在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前。以前知晓归知晓,大家都搁在心里心照不宣。

    此刻再提起,难免又是有一次的尴尬,明明年纪都是祖父辈了,偏偏要一个小姑娘替自己难过、不平……

    这样的心情,姬无盐也明白,只合上手中的书,若无其事地看过去,“嗯,回了。出发前寂风让我带一道朝云做的酒酿圆子回去,这会儿应该好了,我去看看。”

    正说着,有人敲门,“姑娘。”

    是朝云。

    正念叨着,便来了。她是瞧着陈家的两人都离开了,寻思着上面应该也结束了,才端着酒酿圆子上来,得了应允推门而入,“姑娘,酒酿圆子刚刚做好。我做了两份,这酒酿圆子冰镇之后最是好吃,只是如今天冷了,寂风到底还只是个小孩子,这冰镇的莫要给他吃,伤肚子。”

    说完,才对着宁修远点点头,“三爷也在呢。”

    两份圆子,搁在红漆食盒里,边上还见缝插针地放了几碟小点心,都是平日里姬无盐爱吃的。这些年,纵然朝云忙进忙出地跟陀螺一般,却也从未忘记过姬无盐的喜好。

    “好。”姬无盐阖上食盒,顺手递给了宁修远,才道,“辛苦朝云了。今日莫要营业了,给楼里的姑娘们放半日假,工钱照给。”

    朝云自是欣然应允,“好嘞!谢姑娘体恤。本想为姑娘安排马车,见三爷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我便自作主张没有安排,只让人送了些膳房最近新研制出来的点心给姑娘尝尝鲜,已经在马车里搁着了。”

    姬无盐一边朝外走去一边点头,“成。”

    “听闻楚公子到了,一个竹制的食盒里头是楚公子喜欢的吃食,今早刚做的,原想着亲自送过去的也好请个安……如今姑娘来了,我便偷个懒,烦请姑娘代为带个好。”

    上官楚本也不会讲究那么多虚礼,只是朝云这人办事周全已成习惯。姬无盐应允,“好。你别搁心上的,兄长难得来一趟燕京城,这几日总是要去他的那些个产业里转一转的,你纵然去了我那也不一定见得到他人。出门在外,不讲虚礼。”

    “好……”

    朝云一路送到了门口,目送着三人上了马车,又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看了眼门口大树下装模作样看天看地恨不得浑身上下写满“我怪异、我骄傲”字眼的几人,摇摇头,转身入内。

    风尘居的大门又一次应声关上。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风尘居的“密谋”并没有掀起半分波澜,姬无盐从风尘居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一道赐婚圣旨毫无预兆地降下,就像盛夏季一丝风都没有的午后,汗流浃背的闷热里,只剩下一声又一声嘶声力竭地蝉鸣,这个时候突然降下的惊雷,瓢泼大雨紧随其后。

    整个燕京城的权贵都惊呆了!

    尤家和陈家联姻?

    谁都知道,尤家这位郡主对宁三爷芳心明许多年,若非出现了一个姬无盐,谁都觉得这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定然是这位郡主殿下的。即便如今有了姬无盐,却也没有多少人觉得姬无盐真的能执掌宁国公府内宅后院,到了最后,指不定仍然花落郡主也说不定。

    可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了这所有的猜想。皇帝的意思一目了然,李氏皇族想要拉拢陈家,联姻便是最方便、也最直接的方式。只是如今皇帝没有适龄的女儿,这郡主便是唯一的和亲人选。

    圣旨来得毫无预兆,咱们这位陛下连过问一下长公主或者尤大人的意思都没有。彼时长公主用了午膳已经去了小姊妹府上打雀牌去了,错过了张总管传旨的时间,待她接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去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整个尤家,都沉浸在一种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凝重里。

    哪里有半分即将喜事来临的感觉,倒像是天地都塌陷,

472 我从未将你当作对手

    那一天,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微风习习,日色温软,深秋的阳光散了夏日的浓艳,白晃晃挂在天上,并不刺眼。

    就在这样一个温柔多于萧条的午后,一道惊雷直直炸响在尤府的上空。

    听说长公主匆匆忙忙从雀牌桌上下来,赶回府之后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换了朝服直接进宫去了,有人看到这位事事讲究平日里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凌乱的长公主殿下,今次一边走一边还在整理脑袋上丁零当啷略显凌乱的簪子。

    大抵是想要抗旨的,也许已经准备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还有一些其他的感情牌。

    只是,明旨既下,玉玺已盖,又是光明正大当众宣读,哪里还有更改的余地?

    何况,要说皇帝能不知道这桩婚事里到底有几分你情我愿?皇帝能不知道她尤灵犀心中所属?

    便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趁着心思并未走漏之前,直接快刀斩乱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这样的情况下,便是你尤灵犀真的一条白绫自挂东南枝,怕最后也不得不入了陈家的宗祠受了陈家的香火。

    总之,长公主很快就铩羽而归。

    有说长公主在御书房门口以死相逼,皇帝气得直言让她去死的,有说皇帝压根儿没见她,只派了张总管好言相劝的。

    也有说张总管并非是去好言相劝的,而是拿尤家的前途出言威胁的。

    总之,不管这声惊雷之后到底如何的满城风雨,表面上它却结束地猝然而不容置疑。陈家辉还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时候,前去传旨的小太监便已经敛着眉眼表情木然地在他床榻之前一口气宣读完了圣旨。

    当晚,礼部的官员就出了城门前往陈家商量婚事去了。

    不过半日光景,快刀斩乱麻,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

    翌日一早,下了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得像是江南的秋雨,姬无盐迷迷糊糊间被打在池塘里的雨点子吵醒,便也就起身了。起身之后却又觉得惫懒,搬了躺椅沏了壶茶水随手翻着寂风拿过来的画本子,手边是昨儿个风尘居带回来的点心,一方精致小巧的桂花糕。

    她喜欢桂花的味道。

    庄子里为此种了不少桂花树。

    那时贪玩,一身功夫学了个三脚猫的水平,爬个树都够呛,每到花季,她就上蹿下跳地摘桂花,身后跟了一堆惴惴不安随时等着接人的小厮丫鬟,有时候还有上官鸢……

    那时候……真热闹啊。

    “姑娘。”正兀自感慨间,子秋撑着油纸伞进来了,这样的细雨雨丝都是飘着的,即便撑了伞,能挡的雨水也是有限,伞下小脸上都湿漉漉的染了层水汽。她收了伞,将手中洗好的水果搁下,才道,“方才进来前遇到门房通报,说是郡主要见姑娘。奴婢想着这于情于理,咱们也没有将人拦在外面的道理,便做主让人去带进来了。”

    言辞从容,有理有据,偏偏,眼底细碎促狭的光,隐隐绰绰。

    可不就是听了赐婚的事情,想着看好戏呢。

    姬无盐无奈摇头,指尖点点子秋的额头,却也不戳破,只煞有介事地颔首应和,“我虽不愿见她,但你说的对,确实没有将郡主拦在门外的道理。”又不是没拦过……

    尤灵犀来得很快,一身素衣,衬得一张脸愈发憔悴黯然,和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会来找自己,姬无盐是没想到的,在她的认知里,如今这般情形下尤灵犀最不想见的大抵就是自己了。

    可她来了,并不掩饰半分憔悴。

    又兴许,是已经无力掩饰。

    落了座,端了茶,尤灵犀没有喝,只低着眉眼看着手里的茶,扯了扯嘴角,“圣旨的事情,你知道的吧?”

    姬无盐靠着椅背,看着院子里的花草,淡淡应道,“嗯。”

    “姬无盐,你赢了。”对方如此说道。

    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带着不甘与落寞。姬无盐这才侧目看她,半晌,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将你当成过对手。彼时我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这天下之大,他宁修远的选择从来不仅仅只有你我,我的选择也不是只有他……若他未曾用十分的好来待我,我便也不会用整个余生回馈于他。”

    尤灵犀一愣,眼底明显错愕,似乎压根儿没有想过这些想法,半晌才喃喃,“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女子、女子当从一而终……”憔悴之上再添错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失了灵性,迷茫、又无助的样子。

    一身骄傲,大抵都在那样一道圣旨里,尽数折断。

    “那男子呢?男子就当三妻四妾、朝三暮四?”姬无盐挑眉问她,“若你真的进了宁国公府,而宁修远也和那许许多多的男人一样,在你之后,再添新人,又当如何?”

    “自然是相夫教子,管束妾室,打点内院。”对方回地理直气壮,并没有半分犹豫。

    都是肺腑之言。

    是以最初关于宁修远和姬无盐的流言传出的时候,尤灵犀甚至没有当一回事——一个新欢、一个红颜知己,男人嘛,兴之所至自是有的,即便搁在了心尖上,也不过就是一房妾室。

    可后来不一样了,姬无盐的存在开始威胁到了她的位置,一直到这个时候,尤灵犀才起了针对姬无盐的念头。

    再提往事,诸多嗟叹,彼时的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一道赐婚圣旨,就此葬送了自己的余生岁月。陈家辉,她认得,见过面,用过膳,期间一双贼兮兮的眼极尽猥琐的样子,就差哈喇子流下来了。

    这样的男人是她未来的夫君?

    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尤灵犀素来骄傲,不入眼的男人便是死都不会嫁,若非如此,也不必蹉跎到这个年岁。白绫都已经挂上房梁了,可父亲却说,圣旨已下,便是死了也是要将牌位绑了绸缎送进陈家宗庙去的。

    不仅如此,抗旨……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473 你我陌路(二更)

    相夫教子、管束妾室、打点内院?

    堂堂一国郡主,竟然卑微至此?姬无盐都觉得不可思议,倒是起了几分兴致,偏头问尤灵犀,“既如此,彼时你处处针对于我,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不是因为觉得我抢了宁修远,而只是……担心我抢了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

    对方一噎,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开口反驳,却又恍惚间失了声音般……半晌,才道,“没有区别的。”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气势不足,于姬无盐看过来的眼神里,有些无措地瞥开了眼。

    果然,就听姬无盐笑了笑,笑声散漫慵懒,伴着这飘忽进来的雨丝,似也染了些许凉意。她说,“不一样的。若是冲着宁修远这个人去的,便是谁都休想冲着他这个人动心思……若是冲着宁国公府三夫人的位置去的,自然是谁都休想动了那位置的心思去。你能接受我成为他的妾,却不能接受我占了那位置……不是吗?”

    尤灵犀倏地抬头看去。

    对方的瞳孔在雨天黯淡的光线里,泼墨般的浓郁,连近在咫尺的自己看起来都有些不甚清楚的虚无。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所有人都说,宁国公府三爷是年轻人之中的佼佼者,家室、天资、品性、容貌,都是一等一挑不出错来的。而她尤灵犀要嫁的男人,一定是这燕京城里最最出色的男人。

    于是,她刻意和宁国公府保持频繁的往来,借着姑娘家天生的优势,讨巧卖乖。明知道老夫人是和祖母一辈的长辈,她却偏要故作天真地一口一个“宁姨”,明知道宁修远从来都对她不假辞色,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偏要在外面一口一个“三哥”,故作熟络,粉饰太平。

    宁国公府没有站出来否认,虽然宁修远还是不假辞色,但看得出来,宁老夫人对自己是真的疼爱有加。她便总安慰自己,宁三哥就是这样的人罢了,他对自己到底是不同的,毕竟,整个燕京城,除了自己还有谁有资格唤他一声“三哥”?

    何况,自己的心思路人皆知,但凡起了这方面心思的女子,多多少少要掂量掂量自己这个郡主的身份。

    一切都很顺利……到了如今,其实连尤灵犀自己都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喜欢宁修远这个人更多一些,还是喜欢宁三夫人这张位置更多一些。

    她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一直到这一刻,面前这个人目色笃定地看着自己,一语中的。

    那目光落在脸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尤灵犀下意识摇头否认,“不……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三哥……可本郡主自幼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女子要包容、要贤德、要大度,不能妒忌,要以为夫家、为夫家开枝散叶为己任……”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着“开枝散叶”的时候有些局促,说完倒像是突然茅塞顿开似的,直直看向姬无盐,“对!女子怎能如你一般蛮横善妒,宁三哥这样的人中龙凤,难道你还指望着他一辈子只围着你转?”

    姬无盐目色一冷,却又瞬间掩去,只笑了笑,意味不明,“那……祝郡主得偿所愿,也祝陈少主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祝陈家枝繁叶茂……”

    “你……”

    “其实我不大明白,郡主今日过来……到底所为何事?”姬无盐支着下颌挑眉看去,轻笑,“莫不是……就为了过来说一声,‘你赢了’?”

    屋内某个角落里,传出格外轻微的笑声,显然是听墙角的某个丫头憋不住了。

    姬无盐无奈摇头,主子在外头说话,丫鬟在里面偷听,这小丫鬟倒是愈发胆大……也是自己这个做主子的纵容过了。幸好这会儿尤灵犀神思落寞显然注意不到门背后的那点儿不大不小的动静,否则,这小丫头左右躲不掉一顿骂。

    尤灵犀的确没听到子秋的动静,她蓦地一愣……

    身为郡主,身份尊贵,平素往来的大多也是看在尤家和皇室的面子上想要巴结的,要说真推心置腹过的……也就是一个叶宛如。只是,如今也没了……

    一晚上,她等着帐幔瞪了一晚上,从悲戚到绝望,再到心死,诸多情绪翻涌,想找个人说说话、诉诉苦,可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那些人抿嘴偷笑目色讥诮的样子……是啊,自己落难,母亲去御书房都未曾见到陛下,可见自己这边在陛下那里几乎等于弃子。可以想见往后长公主的地位怕是也每况愈下,尤家……便也没有什么了。

    找不到人说话,又睡不着,便起身走走,也不知怎的,走走停停的,就到了此处。

    这会儿被问及,想了想,摩挲着手中茶杯,普通的白瓷杯,质地却好,入手温凉细腻,倒是上品。她一时间竟有些爱不释手,低头喝了今日的第一口茶,敛着眉眼笑了笑,“大抵是觉得……这燕京城,唯独你不会笑话我。”

    不知道哪里来的认知,她们明明是敌人,自己诸多设计就为了让姬无盐出丑,甚至想要她去死,可到了这会儿,她就是觉得,就算燕京城里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笑话,独独姬无盐不会。

    她想,也许她们还能坐下来,聊一聊。

    只是,她到底是想错了,姬无盐笑着摇摇头,“我的确不曾笑话你……却不是因为良善,只是觉得,你我陌路。我这人素来懒散,不愿为了无关的人费心……郡主,我从未将你当作敌人,未曾同你计较过输赢,同样的,我也不可能将你当作朋友。”

    “你于我而言,就是这芸芸众生里,擦肩而过的一个。我虽得闲,却也不会为了这样一个人的境遇,嘲笑,亦或戏谑。”说着,姬无盐缓缓端起了手边茶杯,和尤灵犀手中不同的茶杯,白瓷底,烟雨色,描着若隐若现的金边。她吹了吹温热的茶水,缓缓喝了一口,道,“郡主,请回吧。”

474 挑拨(一更)

    “子秋,送客。”

    她口口声声“郡主、郡主”,看似恭敬,细究之下才发现,她叫着“郡主”的语气和叫着“子秋”的语气是一样的。

    郡主之尊,于她眼中,和她的婢女丫鬟并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尤灵犀也忍不住怀疑,姬无盐这种像是镌刻进了骨子里的骄傲,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还是当真有所依傍之后的有恃无恐?

    瞧着是个聪明的女子,能得宁国公府的青睐,想来也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只是有时候却又显得并不如何机灵。她看不透。

    姬无盐端着茶杯并未搁下,手中茶盏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似乎在何处见过。

    尤灵犀蹙着眉头寻思着,丫鬟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低眉顺眼地候着,只等着她起身离开。

    本不是专程寻来的,说了些有的没的的话,说的人撕心裂肺,听的人却似无关痛痒。尤灵犀眉眼未展,目光落在那茶杯上,低低唤了声,“姬无盐。世人都说,宁家三爷,面慈而心狠,我此前不觉得……如今才恍然,当真如是。姬无盐,如今你们尚未大婚,变数颇多,但愿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吧。”

    说完,她扯着嘴皮子笑了笑,无尽嘲讽,“一个商贾之女……当真能如愿风光大嫁平步青云?我等着看……”

    不似祝福,倒像是诅咒。

    子秋目色一板,抬手做个了“请”的手势,“郡主……”

    “同宁修远有什么关系?”姬无盐微微蹙眉,自茶杯之上抬了眼看过去。

    尤灵犀起身的动作倏地一顿,近乎于不可思议地看向姬无盐,“你……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姬无盐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假装的,她看起来的的确确对这件事毫无所觉的样子……这个认知之后,尤灵犀只觉得胸口一抽一抽地疼,并不如何明晰剧烈,只是隐隐约约地顺着血液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干净。

    她看着姬无盐,目光绝望又苦涩,“不然你以为……这赐婚的圣旨怎么就毫无预兆地来了?”

    姬无盐眉眼微挑,理所当然地,“皇室想要拉拢陈家,联姻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皇族女子,婚姻从来由不得自己,这位如今联姻到了江南陈家,也算下嫁,去了陈家之后陈家必然将她待若上宾,只要她自己做得不要太过分,这日子想来也不会很难。

    除了……不得梦中人。

    可这世间……本就不能事事如意。姬无盐笑笑,没当回事,那边,尤灵犀却声音都拔高,看着姬无盐咆哮,“那为什么就一定是我?!纵然皇室没有适龄的女儿,可皇帝认个民间女儿封个公主不也是常有的事情?何况,皇室没有适龄的女儿却有适龄的儿子,就算没有,为什么不是皇帝自己娶陈家女,非要我嫁陈家儿?还不是因为他宁修远!”

    这才是最伤人的地方,这才是她辗转反侧泪湿枕巾的绝望!

    宁修远干的?昨日宁修远去风尘居接自己的时候,的确说了句从皇宫回来……彼时自己倒也没多问,朝廷重臣,去宫里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心下虽疑惑,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敛着眉眼搁下茶盏,“郡主没有真凭实据,还是莫要胡言才好……下旨的是陛下,明旨昭告的天下,宁修远虽说在朝廷当差,却也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

    “左右不了?”尤灵犀痴痴地笑,一双本就有些肿胀的眼睛这会儿更是半分遮掩也无,豆大的泪珠在下睫毛上悬而未掉。扯着嘴角笑,眼底却冰凉,“谁人不知道他宁修远手段通天,不过就是一道赐婚的圣旨,如何弄不来?姬无盐……你也别得意,也别笑话我,如今是我,兴许……下一个就是你了!”

    咬牙切齿一般的诅咒着。

    这郡主当真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啊。

    姬无盐摇摇头,看着情绪明显不稳定的尤灵犀,正要将人送走,却见宁修远跨门而入,显然是将这些话都听了个囫囵,面色微冷,声音比面色更冷,浑身上下像是染了层秋雨般,“灵犀郡主当真是热心肠,不在府上安心待嫁,还冒着这雨跑到别人家来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一身玄色长袍,站在廊下秋雨之中仰面看来,只衬得那张脸愈发冷白像是染了霜色。他看着尤灵犀,缓声说道,“是……赐婚圣旨的确是本官进宫求来的。只是郡主对此当真没有半分自觉吗?郡主,这些年来,你借我宁国公府的沉默行诸多方便,本官虽不乐意,但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便也就过去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怂恿撺掇陈家辉上姬家来闹事……尤灵犀,我这人脾气不怎么好,下手的时候也不太顾及着面子,更不会顾及着什么男女……你既与陈家辉志气相投,那就此结秦晋之好有何不可?如此,你尤家还能为陛下排忧解难……当真一举两得。”

    尤灵犀的脸,比宁修远的还要白。

    眼睛红着,脸色煞白,让她看起来像是画本子里的鬼魅。她低着头,咬着嘴角,拧着手中帕子倔强地谁也不看,半晌,身形晃了晃。

    到底是芳心暗许了多年的对象,方才人不在,她还能借着心中激愤义愤填膺的叫嚣,此刻看着这人身长玉立地站在下方,那么温柔、又那么绝情……当下只觉得委屈,吸了吸鼻子,眼底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三哥”到底是没有喊出口来,只期期艾艾地叫了声,“三爷……”

    她顾不得这里是姬家,顾不得姬无盐就在身边,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连绵不绝的秋雨,和眼前这个男人。她问他,“三爷……当真要如此绝情吗?”

    这个问题,从她得知这件事出自这个人的手笔之后,就一直想要当面问一问,要一个答案。

475 此生不会娶你为妻(二更)

    喜欢有几分?到底是喜欢三夫人的位置更多,还是喜欢宁修远这个人更多?这个问题,大抵尤灵犀自己也不清楚。

    彼时年少,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只知道她是燕京城里一等一尊贵的郡主,她将来要嫁的男人定然也是一等一的优秀。他们都说,宁家三爷,年纪轻、辈分大,打小就成熟稳重,加之天资聪颖,长大后必是人中龙凤。

    母亲也说,若是我儿能嫁进宁国公府,一世荣华自是少不了的。

    后来,陪母亲去拜访老夫人,初见宁修远,那个少年坐在那里陪着国公爷下棋,一袭白衣,霁月清风,起身冲着母亲浅浅颔首之际,有种骨子里的矜贵感。

    不是没见过皇子们,但那一瞬间就是觉得……宁家这位年轻的三爷,比皇室子嗣还要矜贵。

    那种矜贵感,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尤灵犀都没有在别人身上见到过……一直到此刻,她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了。

    姬无盐。

    一个商贾之女,坐在那里端着茶杯,慵懒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疏离,尊贵到理所当然。相比之下,此刻想要一个答案的自己,才像个上不了台面的小丑。她搅着帕子,等一个答案。

    宁修远仍撑着油纸伞站在台阶之下,闻言表情都没有变化,他只弯腰掸了掸袍子下截沾到的水珠,一边掸,一边说道,“瀛州水患,我离京数月,你多番针对于无盐,我原想着警告一二,她说不必,都过去了,左右也未曾有过分毫折损。我知她不愿宁尤两家为此交恶,我承了这情,也替你尤家承了这情。但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就此过去。”

    他掸完了袍子上的水珠,收了手里的油纸伞,递给一旁双手来接的子秋,步履从容上了台阶,对上尤灵犀的目光,目色漆黑冷然,“那些姑娘间的口角之争,我可以按下不提。只是灵犀,你千不该、万不该想要害她伤她……我搁在心尖上的姑娘,便是指尖破一道口子我都心疼,你却想着推她坠崖……伸手的那一瞬间,你可曾想过,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你们尤家,拿什么给我一个交代?”

    风,疾了。

    细细密密的雨点子飘进廊下,打湿了小几上的画本子。

    姬无盐招呼着子秋将那碟子点心和画本子一道收走,只倒了杯热茶搁在一旁,却并不去打扰宁修远,只支着下颌偏头看着,目色温软。

    她虽不在意那件事,却也欣赏宁修远对自己的维护——当真是百看不厌的样子。

    “你问我当真要如此绝情吗?灵犀……”他唤她“灵犀”,“拒绝你的人是我,若你的诸般手段都针对我来,我绝不会说什么……纵然身死,也是我自己造的孽。但……那是我的底线,任何人不得越雷池一步。如今是她拦着,你们尤家才有这样的安稳日子……你当明白。”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唤她,并不连名带姓,听起来有几分亲昵,偏偏目色沉凝寒凉,淬了雨点子般,让人半分旖旎之情都生不起。

    尤灵犀的脸色已经血色尽褪,一张帕子搅地不成样子,嘴角上一排清晰又凌乱的齿痕,低着头承受着有生以来最大的难堪。心尖上的人吗……当真没有人可以取代?

    她拧着帕子,咬着嘴角,隐约可以尝得到淡淡的腥味。她愈发低了头,生怕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低着声音问最后一个问题,“所以……最初的沉默,不是因为认可,不是因为性格使然……只是单纯的无所谓对吗?”

    宁修远摇摇头,“我拒绝了。当着陛下的面,当着母亲的面,甚至当着尤大人的面,我都表示此生不会娶你为妻……只是,他们要我顾全一个姑娘家的脸面……如今看来,当初便不该听了他们的。”

    此生不会娶你为妻……

    好一个此生不会娶你为妻……

    口腔里,腥味愈发浓重,明明打在脸上的是冰凉的雨点子,可脸上却又火辣辣的疼,她咬着嘴角,忍了又忍,到底是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的视线里,她豁然抬头,此生头一回冲着宁修远破口大骂,“她是你心尖上的人,谁都动不得,我便是路边的草,谁都能踩两脚吗?!宁修远,你当真是狠毒的心思!”

    宁修远微微后退了一步,眉头微蹙,没说话。

    姬无盐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低着头朝着那杯茶努努嘴,“明旨诏书,倒成了你一手安排……此话便也是郡主随口说说罢了,若是传出去,尤家可不得因为这般口无遮拦获了罪去。你也听听就好,莫当真。”

    听着是在劝宁修远,实际上却是在提醒尤灵犀不要口无遮拦。

    说着,又唤,“子秋。雨大了,送郡主出府。”

    纵然是下逐客令,也是这样温柔又直接。

    再待下去,也不过就是徒增笑料罢了。尤灵犀一声不吭,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宁修远又唤,“郡主。”

    她驻足,心脏跳得厉害,却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只背对着两人站在台阶之下,小丫鬟因着她主子的关系,对自己显然也不待见,一把油纸伞撑得敷衍,大半数都在丫鬟自己脑袋上,自己这边大抵堪堪遮了个肩膀。

    雨虽然不大,却细密,一时间脸上也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她站着不动,宁修远也没让她等多久,只淡声说道,“郡主,你是你,无盐是无盐……我宁修远不是见异思迁之人,对你,我从无半分男女之情,对无盐,却是我余生所有情谊所在,她不会成为下一个你,这世间……也绝不会有人能成为第二个她。旁人不行,你……也不行。郡主,慢走。”

    话音落,身边丫鬟笑意盎然,伸手,“郡主,雨天路滑,小心慢走……”声音里带着笑,小人得志的样子。

    尤灵犀身形一滞,脊背笔直,浑身上下绷地紧紧的,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476 凡俗的欲望(一更)

    姬无盐托腮看着宁修远,近在咫尺的眼底,都是细碎的光,带着笑。

    “何苦这般说她,姑娘家家的……要面子。”话虽如此劝慰着,眼底笑意却浓,促狭地问他,“很介意?”

    “嗯。”宁修远点点头,“到这时候了还不安分,还想着挑拨离间……看来一道赐婚圣旨还不够,还得给陈家辉多找几个美艳妾室,这样她就不会闲得一天到晚想着来你这里闹事了。”

    难得的稚气,也是真的被气急了。

    “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姬无盐笑笑,“嘴皮子上,她还占不了我什么便宜去……何况,她都要嫁陈家去了,想来憋闷得很,让她说几句便说几句好了。陈家……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即便身为郡主之尊,整个陈家表面上不得不待若上宾,那些无辜妇孺的待遇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但陈家如今还是老族长把控着话语权,陈家辉又是个扶不上的,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都行,偏偏,正经事一件不行。

    陈家未来到底如何,难说。

    宁修远对陈家没什么兴致,赐婚一事对他来说不过是随口一提的事情罢了,这会儿说起也是兴致缺缺,只转了话题问道,“楚兄呢,这样的天气,一早就出门了?”若非如此,按着上官楚的性子,能由着尤灵犀在这里叫嚣呢?早让人乱棍打出去了。

    “嗯。”姬无盐点点头,“初来燕京城,他的一些产业总要去打点一二。加之你送他的那份大礼,他如今算是志得意满,大抵满脑子都是他自己富可敌国的样子呢……”说完,莞尔一笑,明眸皓齿。

    宁修远请来的皇商,明面上是送给姬无盐,实际上却是给上官楚这位未来的大舅哥的大礼,若非如此,他那晚哪里敢真的只带着一方宁修仁的私印就堂而皇之来讨酒吃?

    姬无盐这人性子懒散,相比于开疆拓土,她更偏安一隅,这皇商之事于她来说太过于头疼,说到底,不过是挂个名头,真正的经营还是要交给上官楚来,她便是那坐收渔利之人。说起此事,姬无盐倒是有些意外,“今日一早,兄长来向我要个人,说是他没带人,要个助手。我想着让子秋过去,没想到洛歆应了……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若是换了旁人,姬无盐兴许还要怀疑醉翁之意不在酒,偏偏是沈洛歆……这个在某些事情上通透到仿佛随时准备披上袈裟遁入空门的女子。

    “楚兄的容色……”宁修远微微一默,才中肯评价道,“常人所不及也。洛歆姑娘,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有些属于凡尘的欲望,也正常。”

    一句“见色起意”,被他说得如此清丽脱俗。

    只是姬无盐仍然下意识觉得可能性不大,但想着最后若是沈洛歆能当了自己嫂嫂的话,倒也不错。江南不比燕京城,江南人对身份的高低、差事的贵贱没有那么敏感,加之兄长本就从商,那些官场上的应酬自然可以躲得远远的。虽然祖父有些守旧,但有自己在,届时沈洛歆完全可以陪自己住在云州……当真是两全其美。

    这般想着,姬无盐愈发起了撮合的心思,吩咐了门房仔细候着,待沈姑娘回来,让她往自己这处过来一趟。

    只是没成想,这两人一早出门,一直到了晚膳时分都不曾回来。用了晚膳,洗漱完,姬无盐靠着窗口歇着干头发的时候,沈洛歆才气喘吁吁地快步进来,一边端了茶杯灌,一边大咧咧地问姬无盐,“回来的时候听门房说你找我……啥事儿?”

    “你这是……兄长在外头还克扣了你的茶水?”

    “那倒没有。”沈洛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姬无盐屋子里的茶水一般温度都是刚刚好的,不会太烫下不了口,也不会凉地泛着苦涩,她又灌了一杯,才算是舒缓下来了,解释道,“是我自己没顾得上。之前忙的时候不觉得渴,这会儿歇下来了才发觉。”

    “那晚膳用了吗?”

    “没,就半道吃了块点心,倒也没什么食欲……有粥么?来点儿清粥小菜的就行,若是没有的话,倒也不必去做了。”

    子秋正准备进来铺床,闻言笑道,“有呢。炉子上温着呢,皮蛋肉沫粥……楚公子出门的时候特意叮嘱膳房准备的,说是他今夜回来地晚些。膳房听说沈姑娘也一道去了,便做多了些……奴婢这就去端来。”

    说着,转身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笑着嘟囔,“没成想,沈姑娘和楚公子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颇为投缘呢。”

    可不就是投缘呢。

    姬无盐靠着窗户,一手支在窗沿上,看似随意地问道,“今日可还顺利?兄长一旦忙起来,大抵是顾不上你的,很辛苦吧?”既是关心,也是为了上官楚的做些解释。

    兄长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着调、不正经,但一遇到生意上的事情,素来都是比任何人都正经、着调,姬无盐目睹过兄长训斥手底下的一个姑娘,大庭广众之下,半分情面没留,一字一句,将人姑娘说到泣不成声。自此,管事招人再也不敢招姑娘家……害怕被铁面无私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主子骂到寻了短见去。

    姬无盐一直觉得,上官楚有这样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偏偏这些年都没个姑娘家追在他后头,大抵跟他那张不饶人的嘴巴有关。

    用宁修仁的那句话——明明漂亮、优雅、讲究,偏偏不讨喜。

    不讨旁人的喜倒是无所谓,但沈洛歆是姬无盐相中的嫂嫂人选,为了今夜的聊天能够更愉快些,在开门见山之前,自然要为兄长说些好话。思及此,她又道,“若有得罪,你莫要在意哈。”

    沈洛歆没听出潜台词来,只摆摆手,大大咧咧的,“没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说到底,我还要谢谢你哥,今日跟着他,倒是学了许多东西呢!是个很好的老师,我之前倒是错看他了。”

477 图他长得美啊!(二更)

    很好的老师?

    学了很多东西?

    饶是自诩才思敏捷的姬无盐,这会儿也是愣了愣,“你……你是去学经商的?”

    “嗯,是呀。”这回,换沈洛歆一头雾水了,“不然我苦哈哈跟着你哥这一整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图什么呀?”

    图他长得美啊!姬无盐默默地摸了摸鼻子,想着宁修远那个不靠谱的,果然,沈洛歆就是和这些旖旎情思完全搭不到一块去……这姑娘虽然也跳脱,也单纯,很多时候还咋咋呼呼的,多少显得没有城府。

    热情有余,内敛不足。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但凡涉及情爱之事,就像一个随时准备遁入空门的僧人,通透、理智、清醒,半分不染俗尘。

    姬无盐有些时候也有些闹不明白沈洛歆这人,是因为太过通透才如此的大智若愚,还是……某些其他的原因。最后,便想着,许四娘本就不是一般的女子,教出来的女儿异于常人一些才是寻常。

    只是,有些想法之前没想到的时候,便也不会心心念念地搁在心里,可一旦起了……便又觉得,若是当真能如自己所愿,实在是美事一桩。当下,便存了心思找着话题旁敲侧击着,“怎么突然想到去学经商了?不是准备跟着陈老学医嘛。”

    沈洛歆捧着第三杯茶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等子秋端粥来,闻言仍有些漫不经心地,“人生那么长……多学几样总是没错的。医术方面,我能学的已经有限,闲着也是闲着……再者,不是向你在织造坊里讨了件差事嘛,总不好坏了你的差事不是?”

    姬无盐一愣,眼神微亮。

    她以为,那不过是戏言罢了,没想到……沈洛歆真是如此打算的。

    “你……”她张了张嘴,这辈子难得的出现了近乡情怯的情绪来,迟疑半晌,在对方狐疑看过来的眼神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打算好了,同我一道去江南?”

    沈洛歆搁下了手中茶杯,曲着腿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大椅里,双手抱着膝盖,不甚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不大喜欢这里,我对这里没有归属感。以身份论轻重、以权势定贵贱,实非我所愿……之前不离开,是因为我娘。”

    她通常都是“许四娘、许四娘”地叫着,欠缺几分亲昵,多几分知己般的味道,此刻认认真真叫着“我娘”的样子,多了几分乖顺和依赖。她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缩在宽大的椅子里,下颌抵着膝盖,眉眼弯弯,“可许四娘说……不必顾虑她,她能照顾好自己。我原觉得,生而为母,总是口是心非的多。可她说,她这一生,事事皆遂己心,她希望我也是如此……”

    “无盐……”

    她抬头,橙暖的灯火之中,她的眸色漂亮的像是最瑰丽的琥珀,漂亮、温软,却又澄澈到仿若透明。她微微弯着眉眼,娓娓道着,“我有个秘密。倒不是想要瞒着你,只是如今还未曾想好如何同你开口……因着那个秘密,我比谁都要珍惜这一生的每一天、每一刻时光,我不敢荒废,不敢虚度。”

    “仵作是我想做的,学医是我想学的,但……我想要试试更多的可能性,譬如,换个地方生活,譬如,经商……我……”她微微敛了眉眼,声音低了一些,有些犹豫,“我说这么多,便是想要同你说。如今我想要去江南,是真的。我想帮你,也是真的。但若是有一日,我起了离开的念头……那一定不是因为我们离心,而是我真的想要去走一走,试试别的可能性……你明白吗?”

    有风起,残烛摇曳。

    少女落在身后墙上的影子跟着晃悠,让她看起来有几分缥缈之感。

    子秋端着粥碗站在门口,没进来。

    沈洛歆维持着低着头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掀了眼皮子去打量姬无盐的神色。

    姬无盐却是在那一瞬间,看到了许四娘的身影,心中想要沈洛歆当自己嫂子的想法淡了些,倒不是不喜、不是生气,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姑娘,通透、自由,她若喜欢,自会留下,不必人劝着,她若要走,也不必拦。

    有些人的一生,当是金丝雀的一生,金色的笼子豢养着,日日专人伺候吃食饮水,不知人间疾苦,只知看着笼子外的华丽富贵,吟唱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歌谣。

    而有些人的一生,却似苍鹰的一生,他有矫健雄壮的羽翼,有搏击长空的能力,也有飞遍山川湖海的雄心。

    沈洛歆,当是后者。

    若是兜兜转转,最后还能栖身江南,栖身云州,栖身兄长的身边,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没什么的。她这一生,当如许四娘,事事遂心。

    “我知道。”对上对方有些忐忑的目光,姬无盐含笑颔首,招呼着子秋进来,搁下粥碗,“快吃吧,凉了。”

    沈洛歆看看姬无盐,又看看粥,抱着粥碗没动,只仍然打量姬无盐,迟疑着开口,“你……”

    知道她想问什么,姬无盐浅笑着摇摇头,“没生气,也没在意。我这一生,也曾见过天高、见过地阔……但姬家太大,责任甚重……我的自由,便到此为止,之后……还得请你替我去看看这天地到底有多大,可好?”

    掌心里的粥碗带着余温,微微的暖,却不及心底跳动带来的温软。

    沈洛歆抱着粥碗,用力地点点头,笑容明媚如盛夏的阳光,“一言为定!姬无盐……纵然有一天,我离开江南,离开你,但我一定会回来的!等咱们都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了,我一定日日陪着你,陪你晒太阳,同你说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所以,你要等我!”

    姬无盐搁在身旁的指尖,轻轻一颤,手腕间的桌子碰到了墙壁,发出轻微的声音。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

    姬无盐搁在身旁的指尖,轻轻一颤,手腕间的桌子碰到了墙壁,发出轻微的声音。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

    “好……”姬无盐轻声应道,睫毛微微敛下,遮住了眼底悉数翻涌如潮水的情绪。曾经何时,也有人这般同自己说着,小宁,我会来云州看你,你等我……

    “我等你。”她说。

478 自此,你我兄弟相称(一更)

    月色清朗,夜空高远。

    晚风徐徐间,坐在桌边埋头吃粥的姑娘,并不格外出色的侧脸,于橙暖的灯火中,有种温软的明媚。

    她吃得飞快,有种风卷残云之感,世家小姐通常是不被允许这样吃东西的,会被指责没有教养,许四娘却不会。

    彼时姬无盐在许家吃饭,许四娘吃饭也快。大抵是察觉到了姬无盐的视线,她还解释说,这些年跟官差们待久了,习性愈发的像个糙汉子,什么细嚼慢咽……忙起来的时候压根儿都顾不上。

    说完,笑容温和舒朗。

    此刻的沈洛歆,便是另一个许四娘,恣意、明快,而鲜活。

    姬无盐看着看着,微微收回了目光……若是当初那个叫她等她的人,也能这般恣意地说走就走,该多好……偏偏,那个傻子,明知道身处龙潭虎穴,明知道斯人别有居心,却也为了所谓大局、为了护住一门荣辱,而不得不在崇仁殿里,蹉跎了余生。

    ……

    晚风舒爽,东市的不眠夜刚刚开始。

    风尘居斜对角,新开了一家酒楼,价格、菜色,和风尘居多有雷同,连名字都有些效仿,叫红尘阁。

    价格却比风尘居便宜不少,可见,就是想借着风尘居的这股东风造自己的势。

    旁的不说,就冲着价格便宜这一点,红尘阁开门营业的这几日里,生意也是络绎不绝。

    今夜一如既往迎来送往。

    二楼雅间内偶有丝竹声起,却比一楼大堂里安静许多。最里头的雅室门口站着两个侍卫装束的人,木着一张脸看起来和周遭氛围格格不入,往来客人大多都要打量几眼,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悄悄地竖了耳朵,可屋子里一片寂静,什么动静也听不见。

    最后在那两个看起来就不简单的侍卫冷若冰霜的眼神里,悻悻地离开了。

    屋内。

    李裕齐正半起了身子给对方倒茶,对面连忙起身,受宠若惊地捧着茶杯连连致谢,“使不得、使不得,应该草民为殿下斟茶才是……”说着,伸手想要去够茶壶。

    李裕齐避了开去,按按掌心,示意对方坐下,自己也落了座之后才热情说道,“一诺……都说了,咱们之间,不谈身份,不论地位,只以朋友之谊相交。本宫是真的觉得同你投缘,想要交你这个朋友。来来,喝茶、喝茶……你说不善饮酒,今日便也不喝酒了,吃菜。”

    即便对方如此说着,陈一诺却还是如坐针毡着,小心翼翼捧了面前的碗去够对方夹过来的菜,“谢、谢谢殿下!”

    到底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陈一诺也说不出个具体来,但上位者言语之间并不掩饰的高高在上,他听得出来,便也不会将所谓的“投缘”二字当真了去。

    他低头看着碟子的一片肉片,裹着厚厚的花椒粉。

    “喜欢吃便多吃些!”李裕齐当真是热情无比,就差端着盘子直接递过去了。陈一诺连连表示够了够了之后,又搁了几片进去,才坐下端着茶杯,抿了一口,唤道,“一诺啊……今日本殿请你过来,也是唐突。主要是父皇那边……本殿下总是有些担心。”

    正题来得如此之快,陈一诺几乎立刻放下了筷子上于他来说跟毒药一般的花椒肉片,正襟危坐,“殿下,您请说。”

    “没事没事,咱们边吃边说哈!”李裕齐抬抬手,示意对方用膳,又在对方堪堪端起碗筷的时候,紧接着说道,“父皇这几日病情时有反复,太医们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本宫却总担心这杏花酿不是什么好东西。本宫不是说晏先会做什么不利父皇的事情哈,主要是晏先这人吧,这些年都病着,卧床不起的时间比他能下地行走的时间还多,他贸贸然地要开酒肆卖什么酒,本宫自然也是支持的……但,说到底,他能有几分酿酒的能力?”

    “所以……我是真的担心他自作主张酿的酒,旁人喝着倒是无事,偏偏对父皇如今的身体会有所伤损。一诺,你说说,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陈一诺紧紧攥着手里的筷子,低头默了默,颔首,“是……的确是有这样的可能性的。毕竟,即便是再好的酿酒师,酿出来的酒也并不是完全适合每一个人……”

    话音刚落,陈一诺就看到对面太子殿下眼睛都亮了,“是吧?是吧,本宫就说的确会有这种可能性的吧?只是此事若由本宫提起……父皇难免会觉得我是针对晏先,兴许又会扯到夺嫡之争上去。是以,本宫这一片孝心……也委实有些难办。”

    说着,低着头摇了摇,无奈。

    陈一诺心下微提,沉吟半晌,问李裕齐,“那……殿下想要草民做些什么,不妨直说便是。只要草民能够办得到的,定然不遗余力。”

    “嘿!我就说一诺兄同本宫甚是投缘呢!”李裕齐当下近乎于喜出望外地端了茶杯递过去,“来,咱哥俩以茶代酒,喝一个先!”

    “使不得、使不得……”

    “一诺兄!你别客气,你若是为本宫解决了这个问题,彻底治好了父皇反反复复的咳疾,莫说只是本宫敬一杯酒了,往后呀,咱们就以兄弟相称,你永远是本宫的一诺兄!”

    “殿下太客气了,为殿下排忧解难,是草民应尽的职责……”陈一诺愈发地战战兢兢,想起身敬茶,偏偏被李裕齐连连按下,只能讪讪地表忠心,“殿下请说。”

    “是这样的哈,一诺兄。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明儿个,本宫带你进宫,就说为父皇号脉,你呢,就将方才同本宫说的那种可能性,原封不动地告诉父皇就好了。如何?并不为难吧?不过是说几句实话罢了。”

    陈一诺微微一顿,的确是实话,可经太子的口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主动同太子提起的似的……明明是太子这边说了,问自己有没有这个可能性,自己说有……

    只是这样罢了。

    可如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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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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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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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