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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79 殿下为何不找楚公子帮忙?(二更)

    可如今……

    自己这些话若是说出去,但凡有个些许不妥,获罪的便是自己了,和东宫太子可是半分关碍都没有的。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

    临出发前,族中长老耳提面命的,便是如何也不能牵扯进皇室夺嫡之争,那样的豪赌,陈家不敢赌,也赌不起。

    茶杯攥地紧紧的,指尖却隐隐打颤,他不敢说不。

    彼时应承得爽快,如今才知到底是见识少,不知身不由己的为难。大抵是在踏进这燕京城的瞬间,陈家就不得不选择一方站了队了。

    他迟迟不应,太子已经不悦,微微拢了眉头,缓缓坐下,端了茶杯搁在嘴边慢慢地抿,声音拉得老长,慢悠悠的,带着压迫感,“嗯?一诺兄……是不乐意吗?”

    “没有。”陈一诺大梦初醒,连连摇头,电石火花间,他想起一人来,当下捧着茶杯缓缓作揖,“殿下吩咐,不敢推辞。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只是,草民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

    李裕齐眉头未展,低了头继续抿了口茶,却听对方问道,“殿下,草民是众目睽睽之下跟着您一道进宫的,也是众目睽睽之下由您亲自迎进的城门,想必在很多人眼里,草民的态度便是太子殿下的态度……草民的说话,便也是太子殿下的说法。殿下担心郡王的酒有问题,不妨弃了这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哦?”李裕齐眉梢微抬,“那依你之见,如何治标又治本?”

    “商场上的事情,殿下为何不找楚公子呢?”陈一诺缓缓落座,这烫手的山芋即将丢出去,他心下稍定,脸上表情也从容了几分,“想来若是楚公子出马,不必半日光景,这杏花酿就能从燕京城中消失了……”

    “楚公子?哪个楚公子?”

    陈一诺似是意外,但嘴巴比脑子还快,已经脱口而出,“上官楚,楚公子啊!便是先太子妃的嫡亲兄长呀!如今就在燕京城呢,殿下不知吗?”

    说完,心下咯噔,意识到自己可能鲁莽了。

    果然……

    “砰”地一声,太子手中茶盏已然脱手坠落,茶水溅地满地都是,打在李裕齐月白袍角上,脏污的茶渍氤氲开来……方才还漫不经心问着“哪个楚公子”的太子此刻连嘴唇都是哆嗦的,他像是哑了很久骤然找回声音还很不熟悉一般,嘶哑着一字一句问道,“你说……谁?”

    陈一诺已经知道自己彻底坏事了。

    他以为上官楚能够这般堂而皇之地在燕京城里行走,并不做半分遮掩,想来是没打算瞒着任何人的。至少,眼前这位,多多少少还是沾亲带故的……

    可如今看太子大惊失色的样子,陈一诺暗道坏事。

    可该说的已经说出了口,覆水难收,太子显然也已经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陈一诺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半分不敢动弹,低着头,轻声说道,“前几日……在姬家大门口打伤阿辉的,是个极漂亮的年轻人,草民听姬家门房称他为楚公子……”

    想了想,又补充道,“草民想着,这上官夫人未出阁之前的姓氏便是姬姓,这姬姑娘和楚公子,又是出身商贾之家……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便斗胆猜测,这姬姑娘兴许是云州姬家的什么亲戚,而楚公子想必就是上官楚、楚公子……”

    说着,又急急忙忙解释道,“这、这都是草民自己的猜测,若是、若是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殿下恕罪……”

    后面的话,李裕齐听不清了。

    楚公子……上官楚……

    极漂亮的年轻人。

    不会有错的,这天下间便是容色如宁修远,说俊俏者有之,说倜傥者亦有之,却独独没有被众口一词地夸过,漂亮。

    上官楚就是那个搜肠刮肚用尽所有言语,最后发现只有一个词最贴切——漂亮。

    如果有个年轻人,生得极漂亮,又恰好叫做“楚公子”,那一定是上官楚……只是,姬无盐吗?姬无盐不是落魄商贾之家出身吗?!何时又能搭上云州姬家了?!随随便便来个姑娘就是云州姬家?不荒谬吗?!

    云州姬家,因着上官鸢,李裕齐也算是派人调查过,旁的不说,有四个字却是真真担得起的——富可敌国。

    一方巨擘。

    姬无盐若是出去云州姬家,纵然只是旁支血脉,却也比这燕京城的世家小姐们更加尊贵。最重要的是……她,来燕京城,做什么?

    好好的云州不待,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巴巴地跑到燕京城来,被鄙夷、被设计、被陷害,被瞧不起,她图什么?图……图他东宫崇仁殿里的秘密?!

    起风了。

    半开的窗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似乎还夹杂着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被风裹挟着吹到室内来。

    陈一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听不清,却也隐约猜得到,大抵就是说着歉意的话,这位陈家年轻一辈里的天才,于人情世故上实在不够聪明,脸上藏不住心思,也不懂拒绝,权势面前只会唯唯诺诺。

    倒不似那姑娘,骨子里流淌着的都是骄傲不羁的血。

    是了,不会错了。

    之前便觉得,这姑娘明明聪明,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有时候总不懂权衡利弊,矛盾极了。如今看来,那骄傲是姬家给的底气。

    李裕齐摆摆手,将忐忑不安连连告罪的陈一诺赶走了,这人叨叨叨的,在耳边像个蚊子似的,总让他不能好好思考。

    姬家来人了,若姬无盐真的是云州姬家的人,那那晚夜闯东宫从崇仁殿带走了东西的,便一定是姬无盐!

    她那样的身手,自然不可能轻易就被尤灵犀推下山崖,如此,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宁修远这些年谁也瞧不上,偏偏看上了一个容色普通的商贾之女,而上官楚……显然是最近才到的,他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晚风猎猎,李裕齐在灯火通明的雅间里,对着一地的狼藉,缓缓的攥紧了拳头……

480 风雷如怒,杀心起(一更)

    陈一诺虽然不清楚太子和上官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显然,这次他已经弄巧成拙了。

    他站在因着下雨顿显空旷的东市街口,往来寥寥一二行人撑着油纸伞步履匆匆着急奔赴下一个目的地,没有人注意到这样一个和周遭环境显得颇为格格不入的男人。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一片。

    陈一诺缓缓地低头,握住了自己右手的手腕。那里,数日前的烫伤仍有些隐隐作痛,他敷药敷地潦草,事后也没觉得哪里不适,一直到方才,惊觉自己坏事之后,大抵是紧张之余,总觉得烫伤之处隐隐作痛。

    雨点子打在手背上,竟有种酥麻感,像是许多只蚂蚁缓缓爬过。

    这伤……到底是敷衍了,他想。

    就像自己脱口而出的“楚公子”,也终究是过于不假思索了,后续会引发什么样的海啸犹未可知……他不知道是不是要去一趟姬家,同姬无盐上官楚说明白,可转念一想,却又实在不敢。

    最后,到底是淋着这雨,失魂落魄地回了驿馆。

    ……

    李裕齐回到东宫的时候,正值雨势最大的时候。

    整个夜空黑沉沉压着,大雨倾盆,雨水哗啦啦地像是被神来之手倾倒下来的一般,无遮无拦。

    纵然马车直接开到了寝殿门口,短短几步路,小厮前呼后拥的,护着灯笼的护灯笼,撑伞的撑伞,饶是如此,李裕齐还是被打横的雨水淋了个湿透,发梢都滴着水。

    殿中人仰马翻,下人们忙着准备干净衣裳、准备沐浴的热水,殿外风雷如怒。

    李裕齐端坐在那里,看着一屋子的人进进出出,看着他们再如何小心谨慎却还是将地面踩踏出一个又一个凌乱脏污的脚印。若是寻常,总少不得骂几句,但今日他没这样的心思。

    今日,他坐在那里,神思却已虚无又缥缈,哪里还顾得上这地上的脚印是不是脏污难看。

    崇仁殿的那场大火,真的不是他的手笔——即便事与愿违让他对上官鸢弃若敝履,却也从未想过要去弄死她。东宫那么大,养个闲人绰绰有余,何况,上官鸢活着……总是比死了更有用一些。

    他只是怠慢、只是置若罔闻,就像是对待这东宫里的一棵树、一棵草一样,不闻不问。

    偏偏,因着那句“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验尸结果,他成了杀妻的嫌疑人。

    上官鸢死后没多久,他的确是担心过来自上官家的诘问和指责,甚至提前找了门客准备好了几种说辞,但左等右等,莫说上官家的人了,就是书信都没有来一封,渐渐的,他便也搁下了这心思。

    准备好的说辞也早已束之高阁。

    上官嘛……毕竟没落了,就算在江南还说得上一些话,但到了燕京城也已经是末流……心气儿大抵是早退了。他这样想着,愈发觉得高枕无忧。

    可谁能想到,上官家的人一个不来,倒是她姬无盐,一个姬家旁支女,早早地来这燕京城里上蹿下跳、兴风作浪,夜闯东宫崇仁殿,至今李裕齐也没有查到她从崇仁殿里带走了什么,还有尤家,也在一次次的屡屡受挫里,日渐不得圣心,眼看着一道圣旨赐了婚,敷衍又潦草。

    若说事事和姬无盐都有关系,倒也不是,但要说没有她在其中搅弄风云、暗度陈仓,事情想必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至少,宁尤两家的关系,倒也不必到如今这般地步。

    原以为,只是姑娘家之间的争风吃醋,可如今李裕齐不敢这么想。

    姬无盐竟然是云州姬家的人……上官夫人姬氏出自云州姬家,这不是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便是寻常勋爵大抵也有些印象,何况他这个当初一心求娶上官鸢的人,自然是要提前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但查到的消息上,明明白白写着两家因着当年的婚事,早已老死不相往来。江南十三州,上官居潭州,位于江南最北,而姬家居云州,地处东南,这些年便是上官夫人都回娘家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不足为虑”四字,是门客对姬家的评语,李裕齐也是极为赞同的。可如今这样,是老死不相往来?!

    泼天的大雨倾倒在院子里,哗啦啦的雨声震耳欲聋,李裕齐看着门外黑沉沉的夜色,冲着心腹招了招手,吩咐道,“去把黑袍叫过来。”

    “此刻?”心腹看看天色,又看看估摸着时辰,实在不觉得此刻是什么天时地利人和,他温婉开口劝慰,“殿下……您淋了雨,不若先行沐浴,祛祛寒?”

    李裕齐一手按了按太阳穴,一手朝外摆了摆,蹙着眉头没说话。

    心腹躬身退下,顺便带走了忙活的下人——太子殿下每次见黑袍,都会摒退左右。

    ……

    黑袍没有固定的据点,至少,李裕齐不知道黑袍到底藏身在何处,李裕齐的心腹自然也不清楚。

    西市有一处棺材铺子,掌柜是个拄着拐杖跛了一条腿的老人家,一只眼珠子是灰白色的,明显不能视物。那处棺材铺子白日里不开门,每次都要日落西山才会开门营业。

    生意自然是不会好到哪里去的,但老人家倒也拮据不了——每一次李裕齐找黑袍,都是将一片金叶子交给这个老人家,旁的不必多说,亦不必多做,如此不出半个时辰,黑袍就会出现在东宫里。

    若恰好棺材铺子不开门的时候,将金叶子从门缝里丢进去就成了。

    李裕齐也曾让人暗中守着想看看黑袍到底是不是藏身在这处棺材铺里,这老人家收了金叶子,转身进了里屋,只几句话的光景就会出来,但一直守到黑袍出现在李裕齐跟前,都没有人看到他从这棺材铺里出来……

    看不到他出来,那便跟着他回去,李裕齐又派人跟踪数次,次次被人五花大绑着送回来,黑袍倒也好脾气,并不多说,也不生气。只是如此几次之后,自觉丢人的李裕齐也不得不放弃了。

481 先生与杏花酿(二更)

    西市虽不及东市繁华,但入夜之后却比东市热闹。

    划拳喝酒、斗鸡骰子,鼎沸人声里,便是街头巷尾都能看到举着酒葫芦走一步晃三晃言语之间囫囵话都说不全的酒鬼,偶尔还有一两个已经瘫坐在巷子里酣然入睡呢喃着零星梦语的。

    那是一种有别于声色犬马之外的鼎沸人生。

    那座新开的酒肆,就坐落在这样的环境里,听说是个郡王开的酒楼,铺面不大,没有大堂,只在门口摆了几张桌椅,上面搭建了入乡随俗的油布顶棚,十个铜板一海碗,还有贵一些的,但大多也就是十五、二十个铜板就能买到了。

    很接地气。

    大多时候,郡王殿下是不在的,鲜少运气好的时候,也能看到他,穿着青色长衫,身无长物,看起来和他们这些劳苦辛作了一日的百姓没什么区别,除了……身上的的味道不大相同。倒是意外地亲民好说话,笑起来的时候大抵因为身子有些虚,看起来带着几分有气无力,但腼腼腆腆的格外好说话,为了几个铜板同他还还价也是愿意的。

    比掌柜还好说话。

    是以,这个在朝中并不受待见、在民间也等同虚设的郡王殿下这阵子倒是很得民心,这家酒肆的生意也意外的红火,一直到这个时辰,客人也是络绎不绝。没有大堂,大家都站在门口,一张桌椅前往往围了两三圈的人,都是邻居街坊互相认识,说着家长里短的事情,并不比隔壁划拳斗酒的安静。

    窗轩半掩的二楼,李晏先端着茶盏站在窗前,低着眉眼看下面乐呵呵的百姓们,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与失态,他低头抿了口茶,正欲开口说话,就听脚步声噔噔噔传来,并不叩门,也不问安,那个穿着黑衣的小个子少年匆匆而来,走到桌前,递过一片金叶子,然后后退一步,低眉顺眼站着。

    屋子里没有点蜡烛,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半掩的窗户之外进来的月色,朦胧黯淡,屋里的陈设也只依稀看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桌前那人伸手接了那金叶子,举到面前端详片刻,突然“桀桀”地笑着,笑声嘶哑难听,他笑了笑,将金叶子递了回去,才道,“看来,遇到麻烦了呢……”

    嘶哑的音,拖着迟缓的调儿,更像是一种幸灾乐祸。

    李晏先转身看去,心下发颤,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拱了拱手,“先生若是有要紧事,请自便。”

    黑袍颔首起身,并不行礼,背着手从容离开,倒是那从金叶子过来的少年,离开前冲着李晏先行了礼,才小跑着追了过去。李晏先端着茶杯看向楼下,此处正对酒肆的大门,可他等了一会儿,也仍然没有等到黑袍人的身影。

    这黑袍人自称姓林,李晏先称呼他为“先生”。

    先生是月余之前找到的自己,他带来了一坛杏花酿,他说他想同自己共同经营一家酒肆,只因他容色缺憾无法出面,而自己这边,怕是连当个闲散富贵王爷都艰难,于是一拍即合,便这般开着了。

    先生博闻强识,平素说话言语间,总能不经意地听到一些发人深省的内容,醍醐灌顶。先生很少说起自己,李晏先便也很少问起,只一次瞧见过那张脸,所有的疑问便也开不了口了。

    那一定是一段格外残忍的过去。

    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客人,外面,大雨如注,而风雷如怒,即便这样的天气,老百姓们仍然坚持端着海碗,颇为豪气地一碗又一碗地灌着飘进了雨点子的酒水。

    一闹、一静,一酒、一茶,一豪情、一冷冽。

    一窗之隔,仿若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低头抿了一口茶水,茶凉了,泛着苦涩的味道。因着身子的原因,他并不饮酒,平素便喜这么一口茶。那人却喜欢酒,喜欢杏花酿,她说燕京城的酒都不好喝,烈性有余,而余韵短促……她说的杏花酿,李晏先记住了,却没喝过,也不知道先生拿出来的杏花酿,与她钟情的相比,又如何……

    只是,自此,他记住了“杏花酿”,对“杏花”二字,更是格外偏爱一些。

    “主子,夜深了……您该回了。”身后,小厮轻声劝道。

    自打开了这酒肆,郡王殿下便时常在这里坐着,一坐就是小半日的光景,虽然太医们都说,出门走动走动对郡王的身子有好处,但他们仍然不敢疏忽大意。

    “好,就走了……”李晏先低声应道,手中茶盏往身后递了递,小厮双手接过。他看向下面的客人,眉眼染了些许落寞的笑意,“皇亲贵胄,高高在上,多少人艳羡、憧憬,做梦都想跻身其中。可说到底……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羡慕他们,因为一碗十文钱的酒就能哈哈大笑。”

    “殿下……”身后小厮愈发躬了身子,“殿下何其尊贵,他们怎配同殿下相提并论。”

    这些话,听得多了,便愈发能感受到其中的敷衍来。李晏先扯了扯嘴角,雨水打进窗户,溅在他脸颊上,冷冰冰的触感,他突然觉得有种对牛弹琴的无趣,无声笑了笑,背着手大步离开。

    ……

    月黑风高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恰是作奸犯科时。

    黑袍人林一从李晏先的酒肆匆匆离开,马不停蹄地去了东宫,一直到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因着沈洛歆的关系,林一其实并不想针对姬家了,姬无盐说到底,就是个商贾之女,一个女子……在这个时代里能做的实在有限,自然也不可能真的碍了他的道儿。李裕齐这厮就是被左相娇养得没了格局,天天和一个姑娘家斗来斗去的。

    这天下若到他的手中,大抵也要完。

    云州姬家?倒是有所耳闻,听说在江南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世家豪门,但即便如此,也就是商贾之家,想要将手伸到朝廷里,怕是艰难。不如卖个面子给沈洛歆……

482 我要她死!(一更)

    翌日一早,雨势未歇。

    昨晚陈一诺从东市回来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便歇下了,一早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有些头重脚轻。

    辗转反侧大半夜,仍然没有想到可以弥补的法子,最后顶着两个青黑青黑的大眼泡去了太医院。他去的时候,太医院里只有陈太医和一个年轻的小厮在,他找陈太医吃了早膳,找了个没人的犄角旮旯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他不好同随行的本家人说,这燕京城里又没有一个熟识到足以说心事的,想来想去,只好同陈太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来,上官楚来燕京城,按照他那张过于出众的脸,被认出来是迟早的事情。但他并未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可见不是早有对策,就是并不在意。若是后者,陈一诺就不算误事,若是前者……

    思及此,陈太医还是觉得,这件事至少要同上官楚那边通通气,让他提前做个准备。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陈一诺深以为然,“如此……我这就去一趟姬家,找楚公子和姬姑娘说清楚,若是我还能做出补救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该好好道个歉才是。”

    “这样吧……”陈太医想了想又道,“正巧,这两日我整理出来几张方子,想来对陈崧前辈治腿多多少少会有些帮助。我同你一道去,如此,便是姬姑娘有心怪罪,也能看在这些方子的份上,也会留些情分……只是这会儿我还有些事情,午膳后吧,午膳后我去驿馆寻你,咱们一道过去。”

    “成。”有人结伴,自是最好,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太医在姬家比自己受欢迎多了,陈一诺自然欣然应允,“如此甚好、甚好,那我先回去,这两日忙着没顾得上家辉那边,正好去看看情况。”

    说起家辉,两人又寒暄几句,陈一诺才告辞离开,却没有注意到门口猫着身子贴着矮墙转身离开的小厮。

    ……

    雨水以倾颓之势浇灌大地,昨儿个同样没睡好的李裕齐一直到了早上才堪堪睡着,却也睡不踏实,雨点子打在院子里,也惊了他的梦境,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听到门口说话声,哑着声音问了句,小厮说是郡主来了。

    朝中只有一位郡主,近日被赐了婚。

    李裕齐想着尤灵犀过来,大概也就是哭诉这件事,他神思倦怠、心中压着事,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哄这个小郡主,眯着眼随手摆了摆,粗声粗气地,“就说本宫宿醉未起,不见……”

    话音刚落,贴着门的女声响起,“太子殿下若是不愿意见灵犀,灵犀自是没什么话说的,转首即走便是……只是,今日一早得了些关于姬家和陈家那位神医的消息,顺便誊抄了几张方子来……若是殿下对此没有兴趣,那灵犀便先行告退了。”

    什么方子不方子的,李裕齐不关心,他接待陈家只是为了体现皇室对陈家的礼贤下士热情款待,若是能因此将陈家拉到自己阵营里来,自然是最好。至于陈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真的没什么兴趣。

    只是……姬家。

    他按着太阳穴缓缓起身,只觉得眼皮子“突突突”地跳得欢快,半晌,抬了抬手,却又意识到对方看不到,才懒懒出声唤道,“进来吧……”

    方子是誊抄的,字迹潦草难看,只能大抵辨认个子丑寅卯来。李裕齐看得眼皮子跳地愈发欢快,只看了一张,便没什么耐心地丢了回去,支着脑袋打眼瞅面容憔悴的尤灵犀,“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灵犀……虽然消息出来,本宫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但是你知道的,圣旨都下了,你同陈家的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其中利害,这两日想来你也听了不少了……何况,你当明白,纵然没有陈家,也会有赵家、钱家、孙家……总之,不会是宁家。”

    尤灵犀的脸色,瞬间漆黑如墨。

    而李裕齐,仿佛没有看到对方黑沉沉的脸色般,只兀自总结着,“灵犀……若是宁修远他愿意娶你,他一早就娶了,何必任你蹉跎至此?何必等到她姬无盐姗姗来迟?灵犀,他只是不喜欢你……不管有没有姬无盐,他都不会娶你。”

    他说,蹉跎。

    尤灵犀黑着脸,指尖死死抠着椅子扶手,挤着僵硬的笑容接过下人颤颤巍巍递过来的茶杯,眼神扫过去,对方身子都打颤。她咬着后牙槽收回视线,搁下茶杯,捡起一旁散乱的药方,一张一张理整齐,她理地很慢,等她理完,脸上表情已经恢复如初。

    尤灵犀这才抬眼看向李裕齐,“殿下误会了。我不是为了和陈家的婚事来的,也不是为了他宁修远来的……我是为了帮助殿下出谋划策来的。”

    李裕齐这才强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坐直了,“为我?”

    “嗯。就是为你……”灵犀将那几张药方搁在桌角,敛了眉眼温声说道,“虽然灵犀不清楚其中缘由,但殿下数次与灵犀合作,灵犀自认也不是蠢笨之人,殿下想要杀姬无盐之心……昭然若揭。”

    最后几个字,咬在唇齿之间,带着并不明显的狠辣。

    李裕齐支在扶手上的手缓缓搁下。

    尤灵犀很少一口一个“殿下”地叫他,还是这样近乎于严肃的表情,她总喜欢带着几分天真无邪人畜无害的讨巧卖乖,看起来没有半分攻击性。像今日这般半分伪装都没有的样子,也是少见。

    李裕齐慢慢倾身,嘴角微勾,兴味盎然,“那你呢……你想要从中得到些什么?或者说,灵犀……你想要本宫,为你做些什么?”

    拒婚?他这般猜测,寻思着抗旨拒婚行不通……但让那位卧床不起的陈家辉一命呜呼的法子,倒是有不少,兴许还能……

    正兀自寻思着,就听那姑娘用着一种近乎于咬碎一口银牙的力道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她……死!”

483 财大气粗(二更)

    李裕齐一愣。

    此刻的尤灵犀,面部线条因着用力,看起来有种僵硬的陌生感,甚至还带着几分狰狞。她的愤怒与怨恨已无半分遮掩,就这么大刺刺地摊在那里,让人震惊。姑娘之间的嫉妒,当真能让人如此面目全非到这个地步?

    但转念一想,李裕齐便也觉得没那么意外了,皇室的血脉,怎么可能生得出真正的小白兔……说到底,不过是在一群载歌载舞的魑魅魍魉里,选择了最适合生存的人皮面具罢了。

    “那你想怎么做?”李裕齐缓缓靠向椅背,之前游离混沌的状态消散无痕,勾着嘴角,兴味盎然地问她,“说说看……”

    他想看看,这样一个像是和恶魔做了交易的女人,到底能狠辣到什么地步。

    他很期待。

    尤灵犀点点手边那沓方子,“我安排在太医院的小厮只说这些是陈太医准备交给姬家的药方,至于用不用、用哪一张,真的不好说。我便给府上的大夫看过了,大夫说这些都是治疗寒疾的方子,治疗寒疾,不管用这里面哪一张方子,都要用到一味常见的药材,羌活。”

    说着,她顿了顿,端起手边茶杯抿了一口,温度刚刚好。她优雅从容搁下茶盏,甚至温柔地笑了笑,“咱们将城中羌活哄抢一空,我就不信按着她的脑子会想不到其中必有蹊跷。姬无盐这人……最是虚情假意,对她手底下的那些人更是如此,什么没规矩、没架子,什么亲如一家人……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为了她的这群家人,在明知有鬼的情况下,还以身犯险。”

    若是自己,大抵是不会的。李裕齐想,但若是姬无盐……还真不好说。

    这个女子,身上总有些常人理解不了的东西,尤灵犀理解不了,自己也理解不了,那些东西,就像是深秋清晨的浓雾,将姬无盐虚虚实实地遮了起来,你觉得她实实在在得就在那里,就在那个触手可及的位置,但下一瞬,你会发现她一直都远远的,待在你够不着的地方。

    不得不说,这样的女子,的确会激发起男人的征服欲,尤灵犀……输得不冤。

    李裕齐换了个方向靠着,心下大抵已经猜到了尤灵犀的计划,心下却不甚赞同,“你这个计划,太过于冒险……就算咱们将城里的药材全都买走,指不定人家自己家里备着呢,你别忘了,那位陈老……是惊动了整个陈家的神医,神医身边没点儿常见的药材,你信?好吧……就算姬家没有,那宁国公府呢,白家呢?甚至……宫里呢?”姬无盐已然不是她初来乍到时的样子了……小小一个羌活,难不倒姬无盐的。

    何况,一个夜闯东宫而几乎全身而退的女人……仓促的毫无准备的设伏,只会打草惊蛇。

    不过,此举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李裕齐招招手,冲着那沓药方,“给我看看。”

    ……

    午膳时分,雨愈发地大了。

    陈一诺给陈家辉看过了情况之后,就在自己屋子里等陈太医,午膳都没顾得上用,只吃了两块陈家人上街买回来的点心,干巴巴的,就着茶水囫囵着咽了。心中有事,便也没尝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味儿。

    一直等到午时,也没见人。

    陈一诺有些坐不住了,撑了把油纸伞去门口候着,等了大约半柱香,大雨里急匆匆跑来个小太监,穿着蓑衣,仍然满头满脸的雨水,眼睛都睁不开,扯着嗓子远远地就冲着陈一诺打招呼,陈一诺心下一紧,知道事情怕是被耽搁了。

    果然,说是大雨路滑,陈太医出宫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这会儿脚踝都肿得跟馒头似的,今日显然是下不了地了,于是派了个小太监来致歉,说是今日只能让陈公子自个儿去姬家了。

    陈一诺看看这天色,多少有些不大适合登门造访,心下又不放心陈太医,想了想,便请小太监稍待片刻,容他拿个药箱,然后一道去陈太医那处看看。

    而与此同时,白家的大门口,迎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个年轻人,撑着墨色的油纸伞,转身从车上又迎下一个姑娘,两人提着下摆款步跨上台阶。

    移开油纸伞,门房小厮认出那姑娘,低头行礼,“姬姑娘。”

    这位是老夫人和少爷的座上宾,交代了不必拦着,直接请进府就是,遂又道,“这风大雨急的,难为姑娘还记挂着老夫人……只是不知这位是……”说着,抬眼看去,便是一惊,好漂亮的一张脸!

    “这位是家兄。”姬无盐介绍道,“前两日递过拜帖的……来拜访老夫人。老夫人可在?”

    “在呢在呢,小的这就带姑娘公子进去。”转身准备引路,就见后面又来一辆马车,脚步微微一顿,就见车夫纵身跳下,冲着这边格外熟稔地招手,“来几个人,搬东西!”

    另一个小厮跑过去了,探头一看,微微一愣,也朝着门口喊,“再去叫几个人,东西有些多!”

    ……

    到了最后,连管家都惊动了,半数人搬东西,半数人撑伞打油布,白家门口忙活得热火朝天。门房小厮见识到了当差以来,最多的一次拜礼——整整一马车。

    白老夫人接到通报,已经在院子门口候着了,左等右等的,人未至,声先到,在滂沱的大雨里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晰,只觉得像是吆喝口号声。白老夫人蹙着眉头,正准备吩咐嬷嬷去看看,就见小丫鬟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老、老夫人……人、人来了……还、还……”

    “好好说话,这跟见鬼了的样子,成何体统。”嬷嬷训斥,“好好说!”

    “是、是……是姬姑娘来了,带了好多礼,好多好多……”

    后面的话,老夫人没听清,她的耳朵里只剩下了三个字——姬姑娘。若是记得没错,今日明明是上官家的孩子递了拜帖来拜访的日子才是,怎地……怎地……

484 姬家没有姓姬的旁支啊(一更)

    礼,整整齐齐码在厅堂里,大大小小许多盒子匣子,错落有序。

    纵然如何小心呵护,但雨势太大,难免还是被打湿了一部分,这些雨水在青石砖的地面上汇成一小滩一小滩的水渍。

    老夫人坐在上座,双手紧紧攥着,指尖无意识掐着自己的虎口,盯着姬无盐嘴唇都哆嗦,“丫头……你……”

    姬姓本非大姓。

    即便初见之时也震撼于这丫头眼底和那人相似的神色,但也只是因此多了几分喜欢,起了几分相护之心,但更多的,却是没有了。

    也不敢有。

    希望愈大失望愈大的道理,她明白。何况,纵然相似,但要细究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性子,那人如烈火粲然,恣意洒脱,这个年轻的小丫头却似无影的风,潇洒里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清冷,更深沉些,也更藏事些……瞧,她竟藏着这样的秘密。

    “是……老夫人。”姬无盐半起了身子,微微屈膝行礼,“小女出自云州姬家,乃是姬家旁支。之前有所隐瞒,实属无奈,还望老夫人莫要怪罪。”

    说完,又是一礼。

    白老夫人没说话,虎口掐地一阵阵地刺痛,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让她保持这般端坐在椅子上不露半点异样来。小姑娘大概也不清楚自己这边对姬家的事情到底了解到什么地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姬家,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老部族,早年盘踞塞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庞然大物。女子当家,圣女之尊,独揽大权。族中规矩严苛,“姬”之一姓,对这个古老部族来说,是一种权利的象征,纵然姬家百年,族人众多,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用“姬”为姓氏,那是荣耀,亦是责任,旁支血脉断断没有这样的尊荣。

    这小姑娘的身份……昭然若揭。

    白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眼角朱砂一点,看着这副并不是格外出彩的长相,心下隐有猜测。因着这猜测,愈发心疼到抽搐,这么大个孩子,背井离乡来到举目无亲的燕京城,到底得有多么艰难无助?偏偏,她只字不提,即便自己多次示好,遇事也从不向白家求助……

    死丫头……

    “老夫人……”

    身后嬷嬷出声提醒,白老夫人抓着虎口的指尖猛地一颤,清醒过来,仔仔细细将姬无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才笑着摆摆手,让坐了,不露声色地嗔怪,“之前还是祖母、祖母地唤我,这才多久没见,便生疏了不是?”眼底笑意做不得假,满目的慈爱。原就觉得同这姑娘甚是投缘,如今便愈发地喜欢到了心坎里。

    “祖母……”她唤,微微抿着嘴,似有几分委屈,像一直被冷落的猫儿,“原想着之前对您多有隐瞒,如今您定要恼我……才不敢继续唤您祖母的。”

    “恼?自然是恼的!”老夫人虎着脸,“若不是这小子来拜访我,你还想着瞒我这老婆子到何时去?我不仅恼你,我还要恼你、那老不修的,教出来的什么后辈,当真是过门而不入!”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你外祖母”给咽了回去,这丫头藏着掖着的身份,自己若是这般骤然捅破,大家都尴尬,届时解释起来也是麻烦,罢了,罢了,权当不知吧。

    这般想着,才转首去问上官楚,“这些年,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家中可还好?”

    “回老夫人,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临行前,外祖母托我捎了封信给您,说……一切安好,只是想念。”说着,起身双手递了过去。

    嬷嬷一步跨出去接信,被老夫人拦了。

    半起了身子,伸出去的手都是哆嗦的,颤颤巍巍带着年迈的痕迹,又有青春少艾的羞怯和忐忑。迟疑片刻,到底是攥了那信封在手中,却并非打开,只低着头颤抖着指尖细细摩挲,虎口处,还有方才掐痕的印记。

    “只是想念……话说得好听,想念也未曾见她常常给我写信……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唬人。”言语之间带着嫌弃,动作却认真,细细摩挲过后,小心翼翼地搁进了怀里,似乎还有些不放心,还拍了拍胸口,眼底带笑,眼角褶皱渐深。

    半晌,轻声喃喃,“这老家伙……”

    “早年,我和你外祖母……也是一起骑过烈马、拉过大弓的人,如今……都老啦,连走路都要拄着拐杖。她大概比我好些,她的身子骨素来都比我好些。我这出入呀,都得人扶着……”白老夫人喃喃,这才看向厅堂里大大小小的匣子上,“你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做生意赚来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何况上官家如今都在江南不享庙堂俸禄,一家子吃喝都得靠这些营生……你说你来一趟,这一车的礼,我这老婆子如何能收?拿回去拿回去!”

    “不值几个钱……都是些江南的特产,还有云州的丝绸制品、茶叶,在当地都很便宜的。”长辈跟前,上官楚敛了一身恣意霸道,温和乖顺的像是邻家大男孩儿,压根想象不到之前他轻描淡写让人暴打陈家辉的样子。他搁下手中茶盏,又道,“这些都是外祖母让人准备的,她知道晚辈要来,心心念念了许久,都是按着您年轻时候的喜好挑的,一边挑,又一边担心您如今喜好变了……”

    “若是如今晚辈再拿回去,外祖母晓得了,可不得自责?”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让拿回去就没道理了。老姊妹之间,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原想着上官大婚,能见上一面,结果听说她很是不满上官家娶走了她的继承人,老死不相往来,是以,没见着。后来倒是想着去江南,可临出发了,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年岁涨了,地位涨了,身不由己的时候便多了。

    如此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

    这次,该是能够见面了吧……若是这丫头和宁家的婚事真的能成,这老家伙总要到场才是。

485 木子药铺(一更)

    收了礼,留了饭,又拉着说了一会儿话,喝了盏茶,白老夫人才目送着两个孩子离开。

    她想着送到大门口,可这风大雨疾的,两人如何都不让,加之嬷嬷也担心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她便也不给小辈添麻烦了,只送到了门口。

    回来时,小丫鬟们对着几乎占满了半个厅堂的礼束手无策,满面愁容。

    箱子一一打开,老夫人顿时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见鬼的不值钱,见鬼的江南特产……色泽莹润的玉如意,丝滑沁凉的冰蚕锦,一些材质少见的机巧玩意儿,还有一些一下子看不出成色但却一个一个玉制小罐子装着的茶叶……

    市面上的茶叶大多都是油纸包成圆饼状,偏偏这个……若非名茶,那岂不是买椟还珠?嬷嬷在身后看得眼睛发直,讷讷地张了几次嘴巴,仍不知如何反应才能显得比较“见过世面”,半晌,她才讷讷开口感叹道,“都说这姬家掌握江南半数财富,富可敌国……果然阔绰。”

    老夫人摇摇头,失笑,“这里头,大抵也就是这些个技巧玩意儿是她给我准备的。这出手真正阔绰的,是阿楚那小子……听说这些年他生意做得大,看起来的确如此。”

    早年不懂茶,喝茶如牛饮,那老家伙每次都笑话,说是再好的茶叶也是浪费,所以这些一看就极名贵的茶叶定然不可能是那家伙准备的。还有这些个锦缎玉器字画,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大抵都已经看淡了。

    倒是上官家,都说得罪皇权逃离燕京屈居江南,如今看来,江南财富半数在姬家,三分在上官,形势如何当真不好说。

    只是……她轻轻叹了口气,让人将一屋子的箱子盖好,悉数登记在册,然后搬去自己的小库房妥善存放着。礼太重,她不好收,待那丫头出嫁的时候,再添一些一道送去当个嫁妆里的添头吧。

    ……

    回到府里,就看到寂风搬了小桌子在廊下一笔一划地练字,认认真真的样子挺像那么一回事的,明明挺聪明机灵的一个孩子,学什么都快,偏偏在练字一途上,半点进步都没有。姬无盐弯腰去看,正准备进行一下最后的挽救,寂风倒是先开了口,“姑娘,方才沈姐姐来了,说是寻你,瞧着挺着急呢。”

    沈洛歆?姬无盐当下也不看那些鬼画符了,“可知何事?”

    寂风摇摇头,咬着笔杆子眉头皱了好半晌,才道,“好像是说什么‘抢活’……说是给陈爷爷治腿的,说许多家铺子竟然都没了,明明是寻常的药材……”

    寻常药材……治腿的……

    心下一紧,当下抄起一旁还在滴水的油纸伞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寂风,“雨大,要写字去屋里写。”

    寂风颔首应好,乖巧极了,当着自己搬着那张对他来说有些吃力的案几一步一步挪到了屋里,只是咬着笔杆子却是一个字都没写,姑娘临走前的神情……像是有大事要发生。陈爷爷的腿许多年了,在庄子上的时候就时常犯病,是以这次他说要治腿,这阵子大家伙儿都很是关注,便是寂风都每日过去嘘寒问暖一番,这会儿听说出了问题,自然也是着急的,只是他再如何聪明却到底年幼,咬着笔杆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抬眼间正瞅见岑砚过来,当下手中狼毫笔一丢跑了出去,“岑砚哥哥,陪我去个地方!”

    纵然到了火急火燎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不能自己一个人上街的叮嘱。

    寂风说得模棱两可的,姬无盐去了陈老的院子问了才知道,许多家铺子都没有了的药材是“羌活”,很是常见的玩意儿,是以陈老平日从不多备。今日是沈洛歆去买的,跑了几家铺子,都说没了,恰好昨儿个兜售一空。再问却是一概不知。

    大抵是有个老掌柜,瞧着小姑娘浑身湿哒哒的也不容易,才算是透露了一点口风,说如今燕京城里,羌活这东西只有一家药铺有,木子药铺。

    沈洛歆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姜汤,吹了吹,一口气喝完,又继续擦她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擦一边又道,“那木子药铺我还没去问,只问了路远远看了眼,不大的铺子,垂着帘子,瞧不见里面,但我总觉得这件事实在蹊跷,想着回来同你们商量一下再去……木子、木子,可不就是李字嘛!我听说尤灵犀前两日在你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兴许,又是她在背后搞鬼。若真是如此……”

    若真是如此,那家木子药铺里定有埋伏。

    陈老明显已经替这俩姑娘打起了退堂鼓,“我这腿也不急在这一两日,过几日再看看,兴许这些断货的铺子有到货的了。丫头,真不急,这些年都熬过来了,便是回了江南再治也成。”

    姬无盐摇摇头,一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无,“战书既下,陷阱已设,便是我今次避开,他们也定有后手。虽不知道到底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但显然……只靠躲是躲不掉的。”她没有说的是,木子、木子,木子为李,沈洛歆只想到了尤灵犀,却不知道皇室里还有一个人对他们虎视眈眈——李裕齐。

    若真的是李裕齐的话,他既设了这样的局等君入瓮,那么这段时间整个燕京城的药铺都不会有新的羌活到货的。

    堂堂太子,背靠左相,他……办得到,大抵李家这些子嗣里,也只有他办得到了。

    “那咱们就不治了!”陈老一锤定音。

    却没有人听。

    沈洛歆擦完头发搁下手中的布巾,迟疑问道,“必须要用这个?没有替代品?”

    陈老沉默着摇摇头,正要重申说不治,却被尤灵犀抢了话,“左右就是个寻常玩意儿,要不,咱们出城去买?她总不能将附近城镇的羌活都控制了吧?就算她是郡主,却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利……晚膳前,我带着岑砚偷偷出城去,我就不信了,今日买不到羌活!”

486 理由要说给愿意听的人(二更)

    没有用的。

    姬无盐站在窗前,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看着从视线所不及的高处倾盆而下的大雨,摇头,“城中既然都已经准备妥当,城外不可能没有安排……兴许,出城才是最危险的选择。”

    陈老急得直跺脚,“都说了,不治了,不治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何必临到一只脚都跨进棺材了,还要去这般折腾?不治了,说了不治就是不治了!”斑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说到激动处,更是手舞足蹈的喘了几口气,才恹恹嘀咕,“真是……还能因为这么一点点小事,受制于人不成?!”

    羌活这东西,平素里不起眼,偏偏他绞尽脑汁穷尽一生所学,也找不到避开它的方式。想来,若非如此,对方也不可能用这东西来设如此明显的陷阱。

    只是,他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让姑娘为了自己去涉险?自己是来帮助姑娘的,不是来拖后腿的!他咬着后牙槽,狠狠捶着自己的腿,“这副不值钱的身子,不要也罢!不治了!”

    “可我想要你治。”姬无盐转过身来看着陈老,“一如我所说的,他们不是针对你去的,他们是针对我来的。既如此,忍让规避便是最无用的做法,如今他们用羌活设陷,我避开了,明日他们可能就用你设陷、用寂风、用洛歆,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届时,我还能将脑袋埋进沙地里说不救了吗?”

    陈老捶打的腿的动作缓缓停止,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膝盖,若只是他自己,他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一声“不救了”,可若是沈丫头、若是寂风……他不能。

    纵然在他心里,谁也不及这丫头重要。

    他沉默,半晌,才低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喃喃道,“明日起,多安排一些暗卫……若是危险,不如将寂风先送回江南去,沈丫头若是愿意,也跟着去。到了江南,便是皇帝亲至,也没什么好怕的。总之,今日这个局,你不能去……明知前面危机重重还要以身犯险,那是傻子的行径!”

    姬无盐轻轻叹了口气。

    雨势滂沱,窗边的叹息声被雨水掩盖,没有人听见。

    她同沈洛歆对视一眼,心领神会之际轻轻摇了摇头,走到陈老面前,蹲下,仰面,对上他的目光,“纵然是傻子,我也会去的。老爷子……我完全可以骗你,说我不去了,如此,安了你的心之后,我再悄悄地去,回头拿到了羌活,我只需找个看起来风平浪静的理由,譬如,宁国公府拿的、白家拿的,兴许……这两家还真有。”

    陈老倏地眼色一亮,“对对对!你去……”

    话音未落,姬无盐已经摇了摇头,直接将这个方法扼杀在了摇篮里,“我不想逃避了。你应该明白这种心情,我总是低调、懒散,能动口解决的问题一般都不愿意动手。可如今我明白过来,这在江南行得通,在这里……不行。我不动手,他们便觉得我胆小、怯弱,或者说我没有那个实力,能够任由他们拿捏……如此,他们迟早会用你们来对付我……”

    “可……”

    担心的话还在嘴边,姬无盐便已经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笑着摇摇头,“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兄长既然来了,那么他的身份迟早会被人认出来,届时,纵然我只说我是姬家旁支,也少不了风风雨雨……倒不如借此机会震慑一下能力有所不及却整日里上蹿下跳的那些人,也算为了日后寻个清净。”

    明明不是这样的……陈老心里明白,这丫头这样说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没有负罪内疚感,但他也知道,这丫头决定的事情,鲜少有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跟老夫人一般的固执。

    半晌,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是松开了,他轻轻拍了拍姬无盐过来的路上被雨水打湿的肩膀,轻叹,“你总有理由……”

    “是啊,我总有理由。”姬无盐眉眼微敛,温柔轻笑,“再多理由,也总要你们愿意听,才有用呀。若非如此,尤灵犀、李裕齐为什么从来听不到我的理由?”

    她眉目舒展,眼角朱砂一点,看起来乖巧间带着几分入骨的邪恣,偏偏撒娇起来又带着江南女儿才有的软糯,让人整颗心都柔软,恨不得将全天下的宝贝捧到她面前。

    “你呀……”陈老点点她的鼻尖,却又收了笑意,严肃叮嘱,“万事都要小心,多带些人手,若是远远瞧着不对劲,就不要进去了……咱们不急这一时半刻,也莫要争强好胜。”

    “好。”姬无盐无一不从,答应地从善如流,“晓得了……一定全须全尾地回来,头发丝儿都不会掉一根。要不,您先数数,数完了我再出门,等回来,您再数数,若是少了,我任凭您责罚?”

    这混不吝的泼皮样……瞧瞧说的是人话?陈老一巴掌拍上她凑过来的脑袋,失笑摇头,心底却也清楚,自己的劝慰大抵没什么用处,这小丫头平素里看着温和不争不抢的,可若是真被惹毛了,不死不休都是轻的。

    心里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又絮絮叨叨叮嘱了一番。

    姬无盐格外耐心地一一应着,才起身往外走。

    沈洛歆拿了油纸伞跟上,走出院子才问她,“你……你觉得不是尤灵犀,是东宫?”

    姬无盐没瞒她,点点头,“兴许,是尤灵犀和李裕齐一道出的主意……只是不知他们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总要查一查才是。”

    大雨哗啦啦地打在雨伞上,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了下雨的声音,沈洛歆没跟着继续走,只缓缓站住,“我想着同你一道去,有些不放心。但是我也知道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去了也帮不上忙,兴许还得拖后腿……你自个儿小心些,家里……我想办法帮你查一查是不是谁走漏了风声。”

    “好。”姬无盐点点头,又叮嘱,“先去洗个热水澡,奔波大半日……辛苦了。”

487 虚掩的门帘(一更)

    客套的话不必多说,姬无盐交代完,便出了门。

    她没有坐马车,从马厩里取了一匹快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色,在风大雨疾的天地间奔驰,像一道亮色的闪电在燕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一闪而过。

    木子药材铺坐落在东市,街尾一间不大、很不起眼的铺子,挂着木制的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木子”二字看起来像是用刀刻出来的。平素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看铺子,据说早些年是做赤脚医生的,会些头疼脑热的病症,但也仅限于此,后来远房亲戚体恤他这些年孑然一身踽踽独行,便留着他在这铺子里抓抓药了。

    还有个小童,年岁不大,十来岁开外的模样,人很机灵,就是有些贪玩马虎。

    这一老一小,吃住都在药铺里,俨然相依为命的祖孙俩,邻里街坊有时候看不过去,会做好了饭菜招呼着他们一块儿吃,祖孙俩倒也记恩,但凡大家伙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去抓药,能不收银子就不收,实在不好不收的,便少收些。

    这些都是姬无盐在一旁歇脚的时候打听出来的,说话的是个憨厚的大娘,一边就着围裙擦手,一边笑呵呵地招呼姬无盐在自家铺子屋檐下坐了,继续寒暄,“这天气……怕又是一整日的雨。今年这天气是真鬼,往年都不这样的……姑娘是,家里人病了?”说完,目光落在门口树底下那匹白马上,眸色倏地一亮,好俊俏的马儿……

    姬无盐由着她打量,一边吃着茶水一边点头应道,“嗯,昨儿个淋了雨,有些风寒,倒是不急。我过来的时候瞧着这药铺似是未曾开门,便想着来此喝口茶歇歇脚,正好也等等看……这雨着实大,大娘可知晓附近哪里还有其他的药铺?”

    大娘打量完那匹通体雪白的白马,闻言又掉头回来打量姬无盐,骑马的姑娘本就少见,这会儿听她这么问,心下已经“了然”,笑问,“外乡人吧?来城里没两日呢吧?”

    对面姑娘似是不大好意思般挠挠头,“这么明显?”

    “不甚明显。只是瞧着你对附近甚是陌生,才出言相问。”那大娘挺热情,听闻对方家中有人风寒,连连哀叹这风雨着实讨人厌,“这条街除了这家木子药铺,再要就要往街市中间去了,你的马进不去,这走得走上许久才能到,姑娘还是在我这稍待片刻,这掌柜平素里从无懈怠,大抵是有事儿耽搁了。”

    姬无盐点点头,支着下颌看着药材铺的方向,嘴角情绪未明,半晌,问大娘,“那掌柜如何称呼?”

    “姓李,咱们都叫他老李头。”

    “李……”姬无盐端着茶盏抿着,茶水冲泡得淡了,涩味明显,她只抿着,含在口中一小口,半晌才咽下去,轻笑,道,“倒是个贵姓。”

    “可不!”那大娘不疑有他,豪爽地摆摆手,“同姓不同命嘛!要添茶吗?姑娘第一次来,今日添茶便不不算你钱了,权当交个朋友……就是那书生口中的,忘年交!”说完,哈哈大笑。

    倒是个有趣的大娘。

    姬无盐搁了茶杯,目色温软地摇摇头,“承蒙您看得起,待过几日再来光顾。今日却是不行了……我去那药铺看看,若是还没开门,便是麻烦,也得过去一趟了,家里人等着用药呢。”说完,起身,微微颔首,才步履从容地撑着油纸伞迈入重重雨幕之中。

    那大娘站在屋檐下看着,靠着门框抱着胳膊,半晌,啧啧称赞,“这姑娘长相一般般,气质是真好。”

    ……

    木子药铺一直都开着,只是重重门帘遮了虚掩的门,在外头竖着一块字迹歪歪扭扭的小木牌,昭示着掌柜只是离开一会儿,那略显敷衍的字迹和药铺门头的字迹如出一辙。姬无盐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上前叩门。

    大雨滂沱,天地间都是哗啦啦的雨水声,许多细微处的动静更容易被掩盖。譬如,伏击。

    姬无盐微微仰面朝天,闭着眼站了一会儿,才上前一步,伸手,指尖堪堪触及门帘,身后脚步声传来,随后说话声便起了,“啊哟!对不住对不住,还以为这天气没什么客人呢,才走开一会儿,客人,久等了吧?”

    姬无盐侧目看去,身后过来的老人,微微佝偻着身子,穿着蓑衣,脖子都缩着,看起来身形比陈老还要矮小一些。他腕间挂着一只菜篮子,篮子里搁着一把青菜,见姬无盐看着他的菜篮子,他随手翻了翻,解释道,“趁着下雨去买了些菜……家里头人病了?”

    姬无盐跟在他身后,闻言点点头,“淋了雨,染了风寒。”

    “也是……这天气,若非必要,想来也不会来我这药材铺子串门才是。”掌柜上前撩了帘子,才站在里头笑呵呵地招呼着,“姑娘,进来吧。莫要站在外面淋雨了,届时,家里人好了,你又淋病了……快进来快进来。方子带了吗,还是要老朽给你开方子?”

    姬无盐没进去,她收了伞搁在门槛外头,站在屋檐下,抖落一身的水珠,笑笑,“无妨的,我下摆湿了,进去还要打湿您的地儿,不合适。就买些羌活,之前去了好几家药铺,都说没有……你家有吗?”一脸从容,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不设防。

    正弯腰搁下菜篮子的掌柜倏地一顿,缓缓看过来。

    门半开着,这姑娘一手还撩着帘子,眼角带着几分打扰了的歉意,笑起来温温和和的。

    他自然知道这姑娘是谁,主子今日这番谋划,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姑娘。从她骑着马踏进东市街口的时候,他就在对面的茶楼上面盯着了,看着她吃茶,看着她走到门口站了很久,看着她准备伸手推门,这姑娘看起来格外谨慎的样子。

    怎么这会儿……莽莽撞撞地打开了天窗?

    是有恃无恐,还是……当真不明白?

488 木子药铺的杀戮(一更)

    前后矛盾的模样,让人忌惮。

    屋子里光线黯淡,没有窗户,屋子里都是暗色的柜子,唯一的光源就只有这扇半开的木门,掌柜侧目看来的样子,豆大的眼珠子静静打量人的时候,半分表情都没有,有种渗人的死寂感。

    姬无盐由着他打量,落落大方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只是家里有人染了风寒过来买药一般,甚至还催了催,“有吗?羌活。”

    实在看不出深浅来。

    掌柜缓缓收回目光,搁下腕间的篮子之后又拨了拨篮子里的菜叶子,码整齐了,才低声说道,“有……我找找看。”

    方才还热情招呼着姬无盐进去的老掌柜,此刻就像是换了个芯子似的,沉默、木讷,还有些迟钝,说完语速都慢了不少。他转身抽了好几个抽屉,看了看,又一一放回去,背对着外面也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姬无盐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一步跨进门槛,却也没有再往前走,只甩了甩一直挡着帘子的那只手,轻声问道,“也没有吗?我方才找了好几家药铺,都说没有……但大夫又说,这是寻常药材,这燕京城里怎么会连寻常药材都断货呢?”

    “嗯……”背对着外面的老掌柜还在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找,一边找,一边语焉不详地应付着,“的确是这样,我、老朽也不大清楚……”

    他仍穿着蓑衣,左顾右盼间,蓑衣在柜台上来回地扫,打湿了一整片台子,他却仿若未觉,只愈发低了身子,去够下面的抽屉,但似乎仍然无果,头也不回地嘀咕着,“你进来些,莫要挡着外头的光线,屋里太暗了……年纪大了,瞧不见。”

    姬无盐背着手,没动,只问他,“像你在这药铺里当了这些年的差,哪个格子里放着什么药材,不应该闭着眼就能拿的到吗?”

    言语温和间,没有半分攻击性,就像是因为实在不谙世事倒显得有些过于耿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孩童。

    对方动作轻轻一缓,慢吞吞地侧目看来,眼神木然,却没有老年人的那种浑浊,眼白很白,瞳孔不大,定定看着你的样子,愈发渗人。

    他盯着姬无盐盯了好一会儿,才又转回身去,慢吞吞地说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这药材平日里也没什么来买,虽然常见,却并不常用……”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倏地一怔,身形就这么僵硬在那了。

    姬无盐低头笑了笑,慢条斯理说着,“方才来得早,见您出门未归门却虚掩着,想着若是贸然推门而入,难免有些不大礼貌。便在附近找了个茶馆子坐了坐,同那位大娘说了会儿话,闲聊时自然说起您,她说您干了大半辈子的赤脚医生,不说旁的,邻里街坊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自是不在话下……”

    老人豆大的瞳孔倏地一紧。

    姬无盐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其中若有似无的杀气和危机,她仍背着手歪着脑袋故作轻松般温温柔柔地笑着,带着几分自鸣得意,“我说家人染了风寒,是以要买些羌活……那你为何没有告诉我,此药并未对症呢?”

    “年纪大了……耳背。”老人缓缓敲了敲佝偻许久的脊背,只是他身形矮小,手臂似乎也短些,敲着也只敲到了腰侧。他没什么脾气,被姬无盐这样针对也没有火气,更没有将她当作闹事的赶出去,只“呵呵”笑了笑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弯腰去够地上的菜篮子,一边弯,一边慢吞吞地说道,“你这小丫头,年纪不大,戒心倒重……这是担心我这个药铺掌柜连风寒都治不好?不过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没注意听你说什么……”

    “进来吧,别站门口了……进来喝一口茶,等我将这菜篮子搁好了,再给你开方子……”

    “着急。”姬无盐淡淡颔首,“家中长辈身体抱恙,做晚辈的自然心急如焚,若非如此……也不必明知道路难行还在这个节骨眼上赶过来。”她看似说这雨天道路难行,偏又似不仅仅是在说这雨天难行。

    掌柜想了想,“也是……那这样,你帮我将这个篮子放到后院去吧,出了这后门,往左拐,沿着走廊进屋,随便搁在门口就行,我给你抓药。”

    姬无盐点点头,终于是松开了背在身后的手,走过去拎起地上的菜篮子往后门走去。

    掌柜一边敲着侧腰后方,一边往柜台去,无视湿淋淋的桌面,随手取了一只笔,看了看桌面,几张摆放潦草的宣纸都被雨水打湿了,他便伸手去拉一旁的抽屉……

    指尖堪堪够到抽屉的把手,姬无盐已经打开了后门,一脚迈出……刀光已至。

    暗色的天地间,大雨滂沱,杀气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姬无盐早有防备,堪堪侧身,一手提起手中菜篮子,另一手随手一翻,腰间软剑已经出手,银色长龙般直直迎上对方,瞬息之间三回合已过。

    风声雨声,刀剑相击声,却有更细微的声音突然破空而来,余光一闪,手中菜篮子已经朝着那边丢了出去,长箭正中菜篮子,漫天粉雾弥漫,姬无盐暗道一声不好,瞬间屏息转身正欲避开退出后院,却不料,身后老人指尖一支狼毫笔已经递出……

    三人围剿,李裕齐当真下了血本。

    姬无盐竟还有闲情暗暗摇头,心道李裕齐当真看得起她,今日怕是要见些血了……她不顾空门大开的后辈,只微微侧身避开了要害,屏息直击身前人门面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半开的木门突然被重力撞开,轰然碎裂,满屋子飞舞的碎木片里,一线银光一闪而至,直直没入老人后脖子。

    从后脖子进,前脖子出,这个伪装的佝偻脊背瞬间绷直,维持着递出狼毫笔的姿势,睁着豆大的瞳孔在喉咙里诡异的“咯咯”声中,轰然倒地。

    一颗鲜红珊瑚珠,一路弹跳着,落在他的身旁,染了血色。

489 断裂的珊瑚珠串(二更)

    闭了眼的人,睁着黑白分明却已经失色的瞳孔,血色从他戴着的人皮面具边缘渗出来。他还活着,意欲用来杀人的狼毫笔紧紧攥着,另一只手用力朝着自己喉咙那边伸去,大抵也是贴了层皮,让他的手看起来像是深冬月夜月色里只剩下嶙峋枝干的枯树。

    他努力想要去够自己的喉咙,却到底已经做不到了,血沫从他嘴里大口大口的涌出来,滴落在身边的珊瑚珠上,他死死盯着那珊瑚珠,盯着光影更暗处,似是想要扭头去看自己生命的终结者,却到底是缓缓地耷拉了脑袋。

    至死,未曾瞑目。

    黑白分明的瞳孔,明明是个少年人,扮老翁扮得漏洞百出。

    狂风呼啸而过,大门洞开,帘子被吹地猎猎作响,那人站在门槛之内,背着光,看不清表情,衣袂飞扬间,只看得到身侧的那只手,隐隐颤着。

    变故发生地太快,转瞬之间已经尘埃落定,院子里追着过来的杀手眼见着同伴顷刻间没了呼吸,匆匆一瞥没有看清那人是谁,但那身手自己明显不敌,当下已经顾不得质疑姬无盐身边为何会有这样身手的男人,只冲着大雨滂沱的身后嘶声力竭地高声唤道,“撤——”

    话音刚落,脖颈处微微一凉,并不明晰,就像是漫天雨水里,更冰凉的一滴触及肌肤,他伸手下意识抹了一把,满手的鲜血淋漓,然后痛感才后知后觉地抵达,目色惊恐看向姬无盐,那少女正神色淡漠地提着银白长剑站在漫天雨幕里,一张巴掌大的脸被雨水打湿,半分血色也无,衬地一双瞳孔漆黑如渊……

    她看着自己,像看一个死物。

    前方,矮墙之外的大树上,黑色人影轰然坠落,动静惊到了附近屋檐下躲雨的鸟儿,“桀桀”怪叫着冲上天空,那种叫声仿若死亡的序曲。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那个男人从暗处缓缓走出,烟雨色的天地间,那人一身玄色长袍,袍角猎猎飞舞,一张清隽的容颜仿若天神之色。

    宁修远。

    竟然是宁修远!都说宁家三爷乃是宁国公老来子,打小捧在掌心里宠着,半点不曾吃过学武的苦……世人都被骗了!那人惊惧万分,只想着赶紧去告诉殿下,告诉左相,告诉所有人,这个表面上半点武功不会的文弱书生,到底藏着什么样的身手!

    可他……到底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轰然坠地间,雨水四溅,他看向自己同伴的方向,门槛挡住了视线,只看到一颗血色珊瑚珠,静静躺在脏污的泥水里……

    是了,血色珊瑚珠,是宁三爷从不离身的配饰。

    宁三爷……燕京城的这位三爷呀,当真是骗了全天下的人啊!

    ……

    矮墙上,黑色劲装的席安轻轻跃下,身上还背着一把大弓,一手还提溜着个蒙面男人,同样没有了呼吸,像只破布袋一样在地上拖行,背上一支长箭,后背入,前胸出。姬无盐微微一愣,好大的力道……

    正欲开口说话,门外吆喝声起,“何人在此喧哗?!”

    声音很是陌生,并非是李裕齐,姬无盐抬眸看向身边宁修远,朝着外头努努嘴,无声询问。宁修远垂着眉眼冷冷看她一眼,抿着嘴没说话,当先出去了。

    嘚,生气呢。

    姬无盐看向席安,席安耿直,做了个“尤”的口型,一手一个,提溜着院子里的两个人轻轻松松跳墙出去了。姬无盐看着他背上那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弓,轻轻呢喃,“尤封……”当真是李裕齐和尤灵犀联手了呢。

    转身入内,脚底踩到了珠子,她俯身一一捡起,从后院一路捡到前厅,十七颗完整的珊瑚珠,还有一颗碎裂在门边。

    掌心泥水混着血水,脏污、黏腻,令人不适。十七颗珊瑚珠静静躺在那里,她用帕子一一擦过,才捏着那一把珊瑚珠走到门口。门外数十人,当先正是尤封,听说尤家和宁国公府交好,特别是这位尤大人,同宁家三爷也算是能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关系。即便如此,他仍铁面无私地冷着一张脸,看着破碎的大门,看着地上的横尸,“三爷,这是怎么一回事?”

    声音冷沉叫着三爷,已带了几分质问。

    姬无盐紧了紧手中珊瑚珠,抿着嘴走出大门,“我……”

    “我杀的。”

    宁修远的声音比她更快,他并不看她,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好脸色给她,却不容置疑地站在她的身前,揽下了所有的事情,“人是我杀的。这贼子乔装打扮,扮成这药铺掌柜的模样已有多日,本官查到此处好言规劝,他却冥顽不灵,于是动了手。”

    姬无盐一下子明白过来席安为什么要带走院子里的两具尸体。

    李裕齐将她引到此处,看似想要用杀手伏击,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应该有所防备,刺杀极有可能失败,所以他宁可用三条人命来做被捕的蝉,而让尤封做那只最后的黄雀。不得不说,这次李裕齐当真是比之前更谨慎了,也……更想要她死……

    虽不知道宁修远从何处得到的消息,但显然,宁修远猜到了这样的布局,所以三言两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这个乔装打扮的少年按一个流寇贼子的罪名。

    只是如此的话……

    尤封审视的目光在宁修远和姬无盐两人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半晌,摆摆手,手下随从二话不说,低头进了铺子,四下查探起来,他仍站在那里,戴着斗笠,任由雨水打湿官袍,盯着宁修远的目光像是要将宁修远整个儿戳出一个洞来。半晌,拧眉轻哼,“我倒是从来不知道,三爷还用得一手的好匕首。这功夫,没个三五年,怕是练不出来吧……”

    宁修远低头轻笑,“是……闲暇无事可做的时候,随便把玩的。”

    “随便把玩?”大门破碎,满地的木板木渣木屑,鲜血蜿蜒而来,帘子扬起,纵然只站在门口瞧着,也知道那致命的一击到底有多么精湛!

    随便把玩?

    鬼信!

490 雨中对峙

    尤封一手叉腰,冷哼,等着进去查找线索的手下出来。

    如今这位东宫的主子,也算年少有为,只是被左相骄纵、事事帮衬之后,难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太过于自信了些。

    若是以往,尤封如何也不会和东宫合作,尤家是纯臣,只效忠皇帝陛下。

    只是,人人都有逆鳞。

    灵犀就是他的逆鳞,尤家千娇百宠着养大的姑娘,若非舍不得,也不会留在身边十八年……十八岁的姑娘,在千金小姐之中算是老姑娘了,上门说亲的不是没有,可姑娘家自己不愿意,他们也不想逼她。

    尤家又不是养不起,纵然这辈子不嫁,尤家也能保她衣食无忧安乐顺遂。

    若是喜欢能强求,他倒是愿意舍了这张老脸强求一下宁修远,偏偏……自己不管如何旁敲侧击,这位年轻的帝师从来都是拒绝地直截了当,半分可能都未曾留下。

    也正是因此,他才明白,喜欢……强求不来。

    小姑娘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既遂不了她的心意嫁一个如意郎君,倒不如娇养在身边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雨势未歇,狂风席卷着门口的大树呼啦啦地摇曳作响。

    天地黑沉沉地压着。

    尤封看着一手背在身后从容淡定一如既往的宁修远,看着他湿漉漉的袍子,再看向宁修远身侧的姑娘,身形偏瘦,一身烟雨色的长裙,一张脸上煞白煞白半分血色也无,那双瞳仁便似泼墨般的浓黑,半点光芒都不见,静静看着你的时候总觉得气氛都压着。

    那么肃冷的姑娘,眼下却是朱砂一点,成了整个烟雨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这女子……难怪连三爷这样的人物都折了腰。

    手下人很快出来了,心腹冲着尤封轻轻摇了摇头,“里面的确是一个少年,带了老翁的人皮面具,需要找几个邻里过来问问是不是之前掌柜的相貌。”

    “其他呢?”尤封蹙眉,太子明明说安排了三个人……

    “只有一个。后院只有些打斗的痕迹,但雨太大了,查不到什么线索……这个少年也只有脖子上那一处致命伤……”说着,那手下也是几不可见地一哆嗦,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直接将那截脖颈子洞穿了,得是什么力道?还有这满屋子的木片、碎木屑,看尸体,没什么打斗痕迹,看现场,就跟制炮坊爆炸了似的……

    雨太大,冲掉了太多痕迹。

    便是最初那只设了陷阱放了药物的菜篮子,都已经不知道被冲到了哪里,何况一些血迹?早已混进了泥水之中,融进了土地里。除了凌乱的脚印,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尤封冷着一张被雨水打湿的脸,看着从容不迫的宁修远,半晌,咬了咬后牙槽,“再查。再去找两个邻里过来,认认脸。”

    说着,又朝着宁修远微微颔首,“抱歉了,三爷。本官办差,实在不好只听一面之词。毕竟……本官自认同三爷有几分私交,更要避嫌才好,免得替三爷招了污名。”

    宁修远点点头,笑容可掬的,“自然。尤大人自便。”

    尤封面色微微一僵,曾几何时,他们开始这样称呼对方,三爷,尤大人,曾几何时,他开始自称“本官”,生疏、客套,说是避嫌,却更像是本就不熟。

    似乎再也没有了能够坐下来喝杯茶聊聊政事的机会了。

    他素来耿直,藏不住心事,自打那道圣旨颁布,整个尤家都似乎变得兵荒马乱,母亲每日里唉声叹气,长公主也是以泪洗面,倒是尤灵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接受了这桩婚事。

    但就是因此,他才更加觉得难过、心疼,若非满门责任在肩,他也不想送自己的女儿去那样一个家庭、同那样一个二世祖成亲。他张了张嘴,雨水顺着嘴角流进嘴里,冰冷冷的寡淡,他到底是问了句,“为什么?小女究竟何处冒犯?”

    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这个问题,他一直想问问宁修远,在他的印象里,宁家这位三爷不该是这样的性子才是。莫不是……被这女子……蛊惑?

    他不由得看向姬无盐。

    只是宁修远却倏地跨过颁布,挡住了姬无盐,目色讥诮又讽刺,“尤大人……当真不知?今日大人当真是凑巧出现在这里?大理寺什么时候也开始管这种巡街的差事了?”

    “那、那是因为……”尤封张了张嘴,手下从隔壁带着一男一女过来,他便住了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偏偏,宁修远似是铁了心地步步紧逼,“坠崖、失踪,门口闹事,桩桩件件,尤大人不知?步步退让,未曾息事宁人,反倒得寸进尺,尤大人自认没有疏于管教之过?”

    尤封一噎,就见宁修远上前一步,走出屋檐底下,瓢泼大雨瞬间兜头浇下,他却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只微微迷了眼,看着尤封近乎于咄咄逼人,“如今,尤大人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这里,又是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或者说,促成什么样的结果?”

    尤封被近乎于陌生的宁修远惊了一惊,竟是下意识退了一步。

    尤封被近乎于陌生的宁修远惊了一惊,竟是下意识退了一步。张了张嘴,近乎于苍白地辩驳道,“哪有什么结果,只是听见异动,正巧路过就过来看看……都是当朝围观者,若是宁大人易地而处,应该也会如此吧?”

    宁修远微微颔首,冷凝表情倏地一散,又是那个霁月风光、清隽从容的贵公子宁三爷,“的确如此。看来是误会尤大人了……听着尤大人来质问我为什么,还以为大人因为郡主的婚事对我有些意见,以至于伤了往日和气。”

    “怎会……”尤封表情僵硬地轻声否认,转头却像身后有些目瞪口呆地手下呵斥道,“还不让人进去看看?杵着做什么,喜欢淋雨呢?!”

    语气挺重,带着未消的气。

491 为父的心情(一更)

    那俩手下忙不迭地带着人进屋去了。

    两个质朴的老百姓,平日里卖卖早茶,鲜少有与人脸红的时候,见着官差也会本能的瑟缩,这会儿亦步亦趋地走到里面,乍一看那个场面,当下“嗷”地一嗓子就嚎开了,跌跌撞撞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尖哆嗦地跟筛子似的,“他他他……他、老李头这是怎么了?!”

    “谁干的?!”

    因着恐惧,声线被拉扯得尖锐而短促,一边哆嗦,一边蹬着两条腿往后退,退了两步,撞向身后的官差,一愣,几乎是手脚并用着转身跪下砰砰砰地磕起了头来,“大人、大人,这、这件事跟草民无关,草民、草民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完,继续砰砰砰的磕头。

    地上都是碎木渣,头磕在上面,很快沾了血色。

    那官兵不大耐烦地踹了两脚,“起来说话!也没说是你们干的啊,就问问你们,这张脸,当真是老李头的?”就这一刀毙命的手段,也万万不可能是这两个小贩使得出来的。

    听到自己没有嫌疑,俩小贩才算安心不少,却也不敢往那处看,只匆匆撇了一眼就拼命点头,“是是是,就是老李头,昨儿个我还同他一道吃饭,喝了一杯呢!就是他,就是他……”

    一旁妇人忙不迭颔首,“是是,昨儿就在我们家铺子门口吃的呢!”

    尤封看看宁修远,才低着头掀了帘子进来,“当真没认错?”

    他声音本就粗狂,加之这些年在大理寺里头同那些恶贯满盈的囚徒打交道,身上自然带着几分悍煞之气,这俩小贩愈发不敢吱声了,只讷讷点头,半晌才小声应道,“是、是……”

    尤封心下本就不畅快,见这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当下厉声呵斥,“大声些!”

    那男人小贩闭着眼睛扯着嗓子一吆喝,“是……是!大人,这真的是老李头,咱们邻里街坊都认识的,平素里关系也好,坐在一起偶尔喝一盅小酒,说说家常话,怎么可能会认错嘛!这真的就是老李头哇大人!”说完,又是一顿砰砰砰地磕头。

    尤封垂着眼看着,目色不明。

    方才那句话里头,到底是刺痛了他的某处神经,让他整个人都跟着痛了痛。能坐在一起喝一盅小酒,说说家常话……便是寻常百姓认知中的“关系好”了,若是如此的话,自己同宁修远曾经也是极好的关系了吧……没想到,如今也算是物是人非。

    那晚灵犀来找自己,说是要问自己借些人手,自己也没当回事,说家中家丁随便调度便是了,可灵犀却说,府上的家丁不顶事,想要大理寺的人。言语间,神情躲闪。再三盘问之下,支支吾吾说出了这件针对姬无盐的伏击、与暗杀。

    咬牙切齿的女儿,陌生到让他有些恍惚,尤封自然不应,这件事往小了说,那不过是个酒肆琴师的生死,但是往大了说,这个琴师和宁国公府、和白家,都有理不清的关系,如今同陈家也牵扯上了,稍有不慎,将酿大祸。他只违心劝着,既劝灵犀,也安慰自己,说陈家也不是什么火坑,何况,陈家总要忌惮尤家一二的,届时,若是待得不习惯了,就回来,陈家还能打上门来不成?

    说着说着,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湿了眼。

    最终到底是答应了,合作的方式却换了下,出手的人由东宫来安排,而他的人负责“见证”,如此,纵然最后事情闹大,纵然尤家获罪,出于不想被牵连的考虑,东宫也不得不出手捞一捞自己。这是对尤家最有利的方式。

    只是当一锤定音的那一刻,他却也清楚的知道,有些东西……回不去了,尤家再也不能单纯地当一个纯臣对夺嫡之事置身事外了,他尤封也永远不可能同宁修远毫无芥蒂地坐在一起喝茶说话了。

    只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现场遇到宁修远……更没有想到,宁修远一直都藏了这样一手。

    尤封心下烦郁,摆摆手让人将小贩带下去了,顺带着让手底下的人也都出去了,才走到死者跟前,弯着腰查看了对方脖子上的致命伤,又撩开衣襟看了看,摸了摸耳后,触及到人皮面具的边缘,半分意外也没有,收了手缓缓起身,对上宁修远,想了想,沉默。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自然知道这个人是假扮的,太子说,姬无盐武功高强,所以为保万无一失,他安排了三个最得力的手下……如今看来,三个都没了,甚至,为了让宁修远的说辞显得无懈可击,另外两具尸体已经在第一时间被运走。

    他环顾四周,今日带来的手下都是查案的好手,尤封便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往后院去,只微微沉吟,“既是贼寇,三爷为何不上报衙门而要私自追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宁修远含笑颔首,容色清冷衬地笑容都冷,他道,“在朝为官者,纵有刀山火海,不敢惜身。”

    官方、客套、疏离,还有些……意有所指。

    尤封一噎,脸色便不大好看了,冷冷哼了声,“三爷胆识过人,到底是未曾为人父,不懂一个父亲的心情。若是三爷有个好赖,伤的还是国公爷的心,国公爷一把年纪了……受不得惊吓。往后三爷行事,还是稳妥些的好。”

    一样的指桑言槐。

    宁修远含笑应是,只当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又道,“话虽如此,但父亲也是朝廷命官,当知为官者的责任和身不由己。”

    宁修远的不动声色,尤封终究有所不及,只是大门被破,手下那么多人在外头待着,他到底不好明说,只将矛头对准了姬无盐,“既是三爷剿贼,怎地无盐姑娘也会在这里?莫不是……也是来追贼的?”

    “是。”姬无盐紧了紧指尖珊瑚珠,后牙槽咯吱作响,脸上半分笑意也无,“路见不平,纵身为一介女子,也当尽绵薄之力。”

492 父母之爱子(一更)

    简直胡扯!尤封恨不得破口大骂,脸上的表情绷地紧紧的,像咬着牙。

    姬无盐自然知道,这句话听着就是胡扯。

    她也能找个自圆其说的理由,让这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无懈可击,至少,让表面上看起来的确如此,也算是给尤封一个两全的面子。

    真相如何,在场三人心知肚明,今次若是东宫得手,尤封就是来善后收尸,给这桩发生在暴雨天里的暗杀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交代,谋财、抑或害命,都行,然后通缉令上挂上那么一两个月,疾疾无终而草草结案,或者成为几十年没有一个结果的无头公案。

    今次若是东宫失手,尤封就是来拿人的,杀害“无辜百姓”的罪名,怕是如何都要扣在姬无盐的脑袋之上,届时,深陷大理寺诏狱之内,要生要死还不是他尤封说了算,一个弱女子吃不得诏狱之苦,审问过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没了性命。

    当真是两全的谋划。

    只是,大抵李裕齐和尤封都没有想到,期间会出现一个宁修远横插一脚坏了他们的计划。此刻站在这里,不过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罢了,你想要找到我杀害“无辜百姓”的线索,至少找到这样的嫌疑,好让我先进了大理寺受些苦头,而我,想要你给我一个刺杀的交代,于是你退一步我便进三寸,我若退让三分,你便再进一些。

    如此,即便最后谁也讨不到好处,至少表面上能够息事宁人两全其美。

    这些姬无盐自然明白,也深谙此道——所谓场面人,在顾全了自己的面子之后,也总要给别人留些退路,如此,才不至于交恶,一个思想举止都足够成熟的人,从来不会主动去与人为恶。

    可今次……她不愿意了!

    掌心里的珊瑚珠子因着用力,一点点膈地掌心都疼。她低着眉眼碾了碾脚底下的碎木片,那木片瞬间化作粉末散进风里,她又碾了碾脚尖,才低着头轻笑出声,“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阁下不清楚?这个人是谁,到底是假扮老李头的贼寇,还是无辜的药铺掌柜老李头,阁下该是比那俩小贩夫妇更加清楚才是……据说这铺子里还有个孩子,和老李头相依为命的孩子,不知……如今在何处?”

    她微微侧了脸看过去,吟吟浅笑着的样子,是一个姑娘家最柔美的模样,便是那张并不惊艳的容色也是增色不少,恍惚间令人怦然心动。

    但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尤封目光落在对方绣工精致的鞋面上,他不懂绣工、不懂布料,只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瘦小的姑娘方才轻描淡写间,将脚底下的碎木片碾成了粉末,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嘴角带着和此刻一般无二的笑容,清浅,又危险。尤封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

    彼时东宫安排了三个人手,他还觉得太子太过于小心谨慎,对付一个姑娘家而已嘛!甚至待得方才,他也一直以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宁修远这个“变故”,至于姬无盐……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要说有什么可取,大概也就是脑子灵活些,知道这里有危险,带着人一道来了。

    一直到方才,劲风扬起的尘埃里,他才明白过来,东宫之所以这般安排,不是小心谨慎、不是提防姬无盐身边的侍卫、高手,而只是因为东宫大概很清楚这个姑娘的身手!

    可东宫那边从来没有提到“姬无盐会武功”这件事!

    尤封立刻又意识到了另一件事情,咬牙阴恻恻地笑,“姬姑娘倒是好身手。既如此……彼时又怎会坠崖?小姑娘家家的,心思倒是深得很,借刀杀人的一招用得很溜……”这样的身手,别说是灵犀了,就是自己想要推她下山都不一定能成功!

    他阴阳怪气的,姬无盐也不恼,只依旧吟吟笑着,“若非郡主殿下将刀子递到了我手中,我又如何能借了她的刀?之前听人说起大理寺尤大人,听说是个正直公正的,便是宋大人也对您诸多赞誉。如今一见,却又觉得兴许是小女眼拙了……为父者的心情小女不懂,也注定这辈子不能亲身体验了。但圣人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想来,尤大人是不大清楚这一点的。”

    狂风呼啸,雨水从破碎的大门外直接冲刷到了屋子里。

    大理寺的手下们站在屋檐下躲雨,却也仍然被打湿了大半边身子。

    屋子里的交谈声,被滂沱的雨声掩去不少,只依稀听得到破碎的音,听不全。

    姬无盐偏头捋了捋鬓角被吹散的发丝,温温和和地笑,说着曾经的诸多针对,言语平和地像是说着旁人的故事。她说,“她将我推落山崖,舆论沸沸扬扬,宁姨为了郡主声名从未公开过真相,即便如此,尤家不可能不知道,可姬家自始至终没有等来尤家的哪怕一个下人。陛下圣旨赐婚,她怨天怨地,怨三爷、也怨我,怨到恨不得我去死。这些,我都能理解……只是,小女万万未曾想到,尤大人竟然毫无准则、底线纵女至此……”

    说着,一步向前,直直抬头看去,目色炯炯,字字珠玑,“当真以为,这天下间已无王法了吗?还是说,借着那点儿李氏皇族的血脉之源,当真可以为所欲为?不分对错、只顾亲疏?”

    少女身量不高,咄咄逼人的时候还需要仰面看人,偏偏气势却足,墨色的瞳孔里,半分怯弱也无。

    这底气有些莫名,尤封看向宁修远,寻思着这底气到底是宁修远给的,还是宁家给的,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不同的。他不否认对灵犀的溺爱,也不否认小姑娘言语之间很有道理,但道理归道理,理智上的道理谁都会说,但感情上的亲疏往往能凌驾其上。

    若非如此,岂不人人都能大义灭亲?

    他笑了笑,理直气壮,“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天真……尤家数代积攒,若连一个后辈都护不住,岂不是先祖无能?”

493 欺我姬家先祖无能?

    姬无盐眉梢一挑,些许意外,既意外于传闻中耿直正直的尤封在自己女儿身上竟是如此蛮不讲理的样子,也意外于这蛮不讲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是皇位上的那位镇不住场子了,还是觉得背靠左相这棵大树就能高枕无忧了?

    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被那道赐婚圣旨给激怒了?

    只是……

    “这话听着,当真是让人有些郁卒呢。”她说,微微敛着眉眼,指腹从掌心一颗又一颗的珊瑚珠上一一摩挲而过,容色莫测扯了扯嘴角,“尤大人这是……欺我姬家先祖无能,荫蔽不了后世子孙?”

    尤封淡淡哼了声,神情倨傲,并没有否认这个说法。

    这本就是事实,没什么好故作谦虚的,尤家多少代人的积累,才有了今日这些福泽,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就让一个商贾丫头给欺负了去?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也是这么公平。

    宁修远低了头看她,这小丫头倒是言语无禁忌,连先祖都敢胡乱编排。

    上一回同她置气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清了,只明明白白记着,这丫头当时答应地好好的,绝对不会再孤身犯险,可这才过了多久,一遇到事情就将承诺丢到脑后去了。

    若非寂风来找自己,若是自己路上耽搁片刻时间,很难想象,这丫头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面对三具尸体无法解释而被尤封带进大理寺,届时,按着她的性子,又要吃多少苦头?

    他不敢想,心中便恼她言而无信,这会儿也硬着心肠不愿意搭理她。原以为她会顺着自己的意思,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成想,这丫头,倒似乎铁了心地要将事情闹大。

    正想着,果见她又上前一步,微微抬着下颌,压着声音,气焰却嚣张,“尤大人……三个人的确都是我杀的,只是,如今您找不到我谋财害命的证据……怎么办呢?回头告诉你的新主子,告诉他,想要我姬无盐的命,这三个人还不够格。”

    温温软软的小姑娘,卸了一身温柔的皮,露出里面锋芒毕露的内核,那内核骄傲、锋锐、棱角分明,是燕京少女们没有的凌厉攻击性,嚣张到恣意。

    尤封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样一双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尤封觉得,若是自己再年轻个二十岁,正值热血沸腾的年岁里,大概也要被这样一双眼睛所折服。

    但如今,他已经过了这样的年岁,他更权衡,更稳重,更知道利弊得失。

    也更理智清醒。

    这样一个嚣张到近乎于邪恣的姑娘,和方才模样判若两人,很显然,这才是真实的她。小姑娘之前诸多隐忍,虽不知到底有何图谋,但很显然,这小姑娘同东宫的关系,怕是早已势如水火,太子早已除之而后快,偏偏自家女儿不知道,傻兮兮地被当成了枪使唤。

    这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咳了咳,嗓子眼似乎堵着什么,半晌,竟然难得的词穷。

    哦不,他经常词穷,在面对宁修远的时候。

    和小姑娘倒是没什么说话的经验,平素里说得上话的小姑娘,也就是族中小辈,大多都是他说,小姑娘们低着头一一对答,乖巧,听话,连眼神的对视都没有。

    半晌,憋出一句,“小小年纪……”后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虎着脸,连自己都觉得缺了许多气势地开口,“着实嚣张!”

    他不善于口才,特别是吵架斗嘴方面的口才,横竖只想出这么两句来。

    宁修远自始至终背着一只手站在姬无盐身后侧,心里虽自己对自己发誓不管她,却也一刻也不敢松懈疏忽了去,生怕她在尤封那里受了什么气。只是小丫头明显想玩,他便并不出手阻拦,只舔了舔后牙槽,有些危险地眯了眯眼。

    他的小姑娘,有嚣张的资本,尤家先祖的荫蔽算什么?在姬家先祖面前,莫说尤家,便是宁国公府都是略逊一筹的,只是这些年姬家刻意低调避开朝堂,才渐渐淡出众人视野,指尖下意识握上手腕,那里空荡荡的一片,宁修远才惊觉腕间空无一物,珊瑚珠串……丢了。

    环顾一圈没有发现,他心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升起一股子烦闷的情绪来,但转瞬却又释然了,丢了便丢了罢,左右……这人没有受伤,便是极好的结果。

    他正欲带着姬无盐离开,小姑娘却又一步上前,勾唇浅笑。

    她平素很少这样笑,大多时候都是温和的,带着几分像是敷衍一般的慵懒从容,几分距离感仿若刻在骨子里一般。

    此刻却不同,勾着嘴角,眼底都是细细密密的笑意,眼角朱砂勾魂般的惑人。

    像一只狐狸。

    尤封就在这样的笑容里,倏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去。

    姬无盐欺身上前,笑容愈发恣肆到明艳危险,她压着声音,确保门口那些人即便竖着耳朵都听不到这里的说话声,“那还请尤大人日日夜夜惴惴不安地祈祷尤家先祖继续庇佑吧……今日的帐,我且记下了,若有下次,请记得多花些银子,找专业的杀手才好,就这些家丁府兵的,纵然再来七八个,也只有一样的结局。”

    “毕竟,我姬家先祖无能,后世子孙想要安身立命,便只能靠自己……小女不才,这些年学了些拳脚功夫,虽无法跻身高手之列,但若是对上尤大人,想来也是可以勉力一战的。”

    事事周全,尽力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偏偏总让人小瞧了去,老鼠苍蝇一波一波地来,倒不如打开了天窗说亮话——没点儿真本事的,就别做那跳梁小丑。

    白费了功夫。

    小丫头说话,口气当真狂妄。

    尤封素来自认是属于“高手之列”的,至少,燕京城中能与他一较高下者,屈指可数。只是这小姑娘却说,她虽不是高手,却能胜过自己,自谦的同时,将自己踩到了脚底。

    “伶牙俐齿!”尤封说不过,也逞不了口舌之快,今日之事是他们疏漏以至于打草惊蛇,当下面色难看地招呼着手下将地上尸体抬了出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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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