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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94 这群饭桶什么都不知道(二更)

    留了两个手下继续搜查现场,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定姬无盐的罪、或者抹掉关于东宫的痕迹,尤封转身欲走,却被身后少女叫住,“尤大人。”

    尤封站住,没转身,这小丫头骨子里有种狡黠,像狐狸一样,作为对手,令人不得不小心应对。

    他站在原地,等着她开口。

    姬无盐没急着说话,她提着裙摆款款踩过一地碎木板,那些木板应声碎裂化作齑粉,被风一吹,整个屋子里粉末飞扬。

    她尤封身边站定,并没有看向对方,只看着门口豆大的雨点坠地溅起的水花,轻声说道,“烦请尤大人去告诉太子,他整个东宫上下,也就那晚中伤我的弓箭手能看看,其他人……不堪一击。”

    说罢,一脚跨出门槛,手中提着一包油皮纸包,显然是方才那短短的时间里就找到的羌活……这次刺杀事件的诱饵。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太子高价收购的羌活,到底是被人直接打包带走了。

    门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护卫,牵着个孩子等在那里,手中油纸伞时机恰好地举上她的头顶。

    尤封见到那孩子冲出雨幕,直直扑过去抱住了姬无盐的腿,而那一身骄傲恣意的姑娘瞬间柔软了下来,摸摸那孩子的脑袋,柔声问道,“你去请的三哥哥?”

    小孩子顶着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很用力地点头,“嗯嗯!很危险!”

    姬无盐拍拍他的脑袋,用自个儿的宽袖遮了,揽着往回走,说话声渐渐低了,温柔的样子和方才判若两人。

    说话声渐渐地便听不见了,只听到隐约的音节,温柔,软糯,让人想起江南秋天连绵不绝的雨。

    倒不似燕京城这般,连日瓢泼。

    只是方才那姑娘的话……着实有些托大了。正这般想着,倏地触及宁修远回头看来的眼神,漆黑如怨,冰冷入骨,他几乎是下意识浑身一颤。待要再看,对方却已经收回目光,只留下一个清隽颀长的背影,撑着墨色油纸伞,像是融入了这天地画卷之间一般。

    只是那眼神,挥之不去。

    世人都说,宁家三爷,智多近妖,面慈而心狠。之前从未认可过,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待人彬彬有礼,只是言语简练话不多,才会显得疏离了些,但性子是随和的,往来多年从未见他生气动怒过。

    一直到方才那一眼,尤封才惊觉,世人诚不欺余……有那么一瞬间,尤封突然感到恐惧,尤家彻底得罪这样一个宁家、这样一个宁三爷,到底是不是太过于鲁莽了?

    只是,这想法堪堪升起,就被前来汇报情况的手下打搅,看着手下并不伶俐的样子,尤封咬了咬后牙槽,到底是没有忍住,破口大骂,“一群饭桶!都让你们看着点、看着点!人什么时候拿到的药材?嗯?!”

    “饭桶!”

    “蠢材!”

    “蠢材手下”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一头雾水之际却也不敢伸手去擦,只无限委屈地嘟囔,“您也没说不让拿呀……再说,人一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说家里人病了来买些药材,这不是、这不是无妄之灾嘛!”

    尤封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哦对,自始至终这都是一次“巧合”,这些饭桶压根儿不知道他们过来的真实目的,更不知道这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方才还放出话来,说东宫那群手下都不够看的,最重要的……这个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小姑娘手起刀落就是三条人命……

    这群饭桶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小丫头文文弱弱很漂亮。

    ……

    相比于铩羽而归的大理寺众人,姬无盐那边的气氛倒是活络许多。

    主要是有寂风,在马车里手足舞蹈地将自己如何猜到姑娘会有危险,又如何忧心忡忡,再到如何既谨慎又大胆地想到了找三哥哥这个救兵的心理过程绘声绘色又颠来倒去地描述了好几遍。

    所谓谨慎,便是指他谨慎地带上了岑砚,毕竟他答应了姑娘在燕京城里不能单独上街,他做到了,多谨慎。

    “那何为大胆?”姬无盐一边帮他擦头发,一边问他。

    寂风愣了愣,偏了脑袋眨眨眼睛,“这个方法不够大胆吗?”毕竟那样危险的情况下,他从姬家到宁国公府那么遥远的距离,随时可能被提前预测到的“敌军”就地伏击不是吗?

    也不知道大胆在哪里……姬无盐嘴角抽抽,到底是没有质疑他,只是配合着颔首称是,“嗯,很谨慎、很大胆。”

    说完,心下却哀叹这小孩子当真多事啊,若是宁修远不来,那样的情况下自己纵然腹背受敌保不齐要有些“血光之灾”,但到底是皮外伤,将养个数日也就好了,谨慎些的话,宁修远压根儿不会知道这样一小段插曲。如今倒好,惊动了这尊大佛,也不知道得费心哄上几日时间才能消气……余光之中,这尊黑着脸的大佛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明显是等着秋后算账呢。

    姬无盐无奈叹了口气,收了擦头发的手,倒了杯茶水递给宁修远,舔着脸笑嘻嘻地,“三爷,喝茶?方才辛苦您嘞!”

    宁修远仍然垂着眼,没接。半晌才道,“辛苦倒是不辛苦,也没帮上什么忙,反倒可能遭人嫌弃多管闲事了,毕竟姬姑娘武功高强,对方不过三个小喽喽,不够看的……整个东宫上下,也就那晚中伤了姬姑娘的弓箭手,才勉强上得了台面……”

    这些都是姬无盐方才对尤封说的话,只是宁修远复述出来着实阴阳怪气,渗人得很。姬无盐觉得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碍于双手托着茶盏呢没法搓,只讪讪笑着将茶杯递出去了一些,继续哄着,“没有没有,若非今日三爷及时赶到,小女怕是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三爷大恩,没齿难忘……”

    舔着脸地哄,想来这会儿也算“大庭广众”,宁修远总要给自己几分薄面才是,若是能这个时候哄好,自然是最好的。

495 “哇哦”(一更)

    还知道皮肉之苦呢?

    宁修远懒洋洋掀了掀眼皮子,瞧着寂风在后面探头探脑鬼灵精的样子,到底是不忍在他人面前给这丫头摆冷脸。

    哪怕对面只是一个孩子。

    取过一旁干帕子,从她手里接过茶盏搁在一旁,表情微默拍拍身侧的位置吩咐她,“坐好……知道给别人擦,不知道给自己擦,届时染了风寒,受罪的还是你自个儿……可不会有人心疼你。”说着绝情的话,做着心疼的事情。

    姬无盐嘻嘻一笑,从善如流地在他身边坐了,仰面嬉皮笑脸地,“左右有三哥心疼呀,麻烦三哥了呢……”

    勾着发梢的指尖微微一颤,宁修远眸色都一黯,心下更是稍稍一紧,心道这小丫头愈发地会拿捏人了,就跟一只调皮焉坏的小狐狸似的,一声“三哥”余音缱绻酥到了骨子里,心神都荡漾。清清冷冷的小姑娘,撒起娇来却可爱软糯地像家里那只毛团子。

    “谁心疼你?”他哼哼,捋她发丝的动作却轻柔得像是对待举世无双的易碎珍宝般。

    “三哥你呀!”她看过来的眼神都亮晶晶的,带着笑,几分乖巧,几分示好。

    这样的表情落在眼底,哪里还冷得下脸来训斥她?一颗心早已柔软地一塌糊涂了。

    只是这只毛团子一样的小丫头实在不知危险不懂轻重,明明遇到事情可以来找自己商量,之前也答应地好好的,但是一遇到事情就全忘了,一次次地一意孤行、孤身犯险,怎么耳提面命都没有用,也不知道要吃多少次亏才能长那一智。

    当真让人气得牙都痒。

    到底是人前,要留几分面子。宁修远这样告诉自己,后牙槽咬地咯吱作响,手下动作却不敢重了分毫,只轻轻扯了扯她的发梢,泄愤似的信誓旦旦,“等回去再收拾你!”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隐晦的意有所指。

    姬无盐被雨水打湿泛白的脸颊倏地就红了,就听寂风“哇哦……”一声,声线拖得老长,字正腔圆而无限绵长。

    岑砚坐在马车外,心思却一直在马车里,雨势虽大,马车里的动静却也听得到个囫囵,这会儿觉得有趣,撩了帘子探了脑袋,一巴掌拍寂风头上,没好气地嘲笑这个傻小子,“你哇哦啥哇哦,你懂啥?你啥也不懂就哇哦?”

    寂风一边揉着脑袋一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我怎么就不懂了,三哥哥这是憋着气呢,气姑娘不把那些危险当回事,所以要责罚姑娘呢!但是姑娘已经长大了,不能在人前责罚,要脸……所以,只能关起门来责罚。”说完,啧啧摇头。

    老神在在的。

    稚嫩的声音一本正经说着这样的言语,童言天真无忌,不知其中暧昧,只奶声奶气地转述,说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家姑娘已经面色驼红一片连脑袋都不敢抬了,只兀自纳闷地嘟囔,“为什么大人们都要脸面呢……但是大人责罚小孩子的时候,却又从来不顾及小孩子的脸面。祖母责备寂风的时候,从来不会避开院子里的姐姐嬷嬷们的,可丢脸了呢。”

    岑砚看了眼从头到脚都格外不自然的自家主子,闷着脑袋一边偷笑一边问寂风,“老夫人宠溺还来不及,你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何时责备你了?”

    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寂风想了半晌也想不起来自己被责罚的场景,皱着眉头才道,“大概是有的吧,只是不记得了。当初年幼,总会犯些不大不小的错处,若是正巧撞着祖母心情不好,难免呵斥几句……寂风自然是不会搁在心上的。”

    说完,轻叹,老小孩的样子。

    还当初年幼,说得好像如今已经长大了似的。若是当真长大了,方才那些话如何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岑砚又问,“那些话,谁教的?”

    “哪些话?”

    这孩子,说过即忘?岑砚悄悄冲着姬无盐的方向努努嘴,一边暗中观察姬无盐的动静,做好了随时撤出马车的准备。

    寂风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分外耿直地出卖了沈洛歆,“沈姐姐啊!”

    姬无盐垂着头扯了扯嘴角,很好……这一个两个的,可劲儿都教这孩子些什么鬼东西?偏偏那边还有个哈哈大笑以至于反应都迟钝的岑砚,一脸严肃地颔首应和道,“嗯。很对。你沈姐姐说得很对。”

    对个鬼!

    姬无盐忍无可忍,倏地抬头直直看向岑砚,咬着牙蹦出一个字来,“滚!”

    话音落,岑砚的脑袋倏地缩了回去,马车车帘因着他的动作,剧烈地晃了晃,飘进来不少雨水。姬无盐的脸色红了黑,黑了红,一口气憋着,整个人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儿,取过车座底下一个斗笠丢了过去,冲着寂风,“你也出去!跟着你的岑砚哥哥去混吧!”

    恼羞成怒了。

    宁修远一边擦头发,一边笑着温柔安抚,“寂风也没说错啊,若非为了你的脸面,我倒也不至于等到回府再责罚你……你自己说说看,今次多危险?这么危险的地方,你冒冒失失地就这么一个人去了,是不是该责罚?嗯?”

    最后的尾音,含在唇齿之间,微微低了头,发音落在姬无盐耳边,只觉得热烘烘地整个人都被架在炉子上烤着。

    她哼哼,没作声。

    宁修远冲着抱着斗笠垂头丧气着准备爬出去的寂风招招手,唤道,“回来坐着,你家姑娘同你开玩笑呢,她那么宠你,怎么可能会让你到外头去坐着,是吧?”小孩子年纪小,真染了风寒也是麻烦,到时候小丫头又要自责。

    姬无盐哼哼,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寂风眼神一亮,看了看手中斗笠,“那这个给岑砚哥哥……”说着,他一手撩了帘子,一手举着斗笠探出头去,“岑砚哥哥……给……”

    狂风瞬间裹挟着雨水吹进来,姬无盐热烘烘的脸上被冷风一吹,绯色褪去,她正要让寂风回来,突然就见光芒一闪,破空而来……

496 第二波暗杀(二更)

    之前自己是怎么同尤封说的?

    烦请尤大人去告诉太子,他整个东宫上下,也就是那晚中伤我的弓箭手能看看,其他人……不堪一击。

    是这么说的吧?

    可是她该想到的……李裕齐不是傻子!他既然兴师动众地安排了三个杀手,又安排了尤封清理现场……何况其中一个还就是弓箭手,他为什么没有用府上那位弓箭手?

    是担心最后暴露了东宫吗?是担心损兵折将而惜才吗?

    都不是!

    金属箭头穿透茫茫雨幕破空而来的时候,姬无盐几乎是后悔地咬碎了一口银牙,她应该想到的,李裕齐既然存了杀心怎么可能心慈手软给她留下一线生机?

    “寂风!”她唤,在那墨绿色的暗芒里,声音都破碎嘶哑,身体比脑子更快,几乎是本能的,整个人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寂风,因着惯性,两人直直冲出了马车,滚落在地。

    而那支长箭,直直射入马车车门之上,箭尾一阵剧烈地摆动之后,缓缓停住……力道之大,整个马车都跟着震了震。

    怀里,寂风瞠目结舌,死死咬着嘴唇半声不吭,面色煞白,浑身都哆嗦。

    变故发生地太快,彼时这孩子一边唤着“岑砚哥哥”一边递过斗笠,而岑砚转身看来一边接过斗笠一边笑呵呵地准备去摸寂风的脑袋夸赞一二……

    温馨,又美好。

    直到此刻,岑砚还抓着手里的斗笠,看着朝着那个方向追去的宁修远,又看看抱着寂风的自家姑娘,暗暗爆出一句口头禅,一把将手中斗笠盖向满脸雨水也看不出哭没哭、只瘪着嘴哆嗦的寂风脑袋,“小孩,看你岑砚哥哥替你出气!”

    说吧,朝着长箭过来的方向就追了过去。

    他们家的姑娘、他们家的小孩,都是顶顶要紧的,自家人可以欺负欺负,旁人……一根头发丝儿都休想欺负了去!

    车夫手握长剑拦在姬无盐身前,姬无盐没有追过去,只蹲在漫天的大雨里替寂风擦了擦脸,柔声问道,“吓到了?”

    这般模样,上一次见到还是那一年初遇。

    也是这样滂沱的大雨,豆芽菜一样干巴巴的孩子蹲在墙角里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又可怜的样子。

    初到府中,他很沉默,不爱哭、不爱闹,也不爱说话,

    像是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兽,那人类对他尚可,他也愿意留在这里一段时间,但还是本能地害怕与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兀自哆嗦打颤,却从不言说。

    就像此刻,他死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半晌,握住了姬无盐的手腕,颤着声说道,“姑娘……莫怕。”

    他说,“寂风、寂风可以保护姑娘的。”

    身子都在颤抖,但他仍然竭尽所能地告诉姬无盐,我能保护你的。

    尽管这句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可信度。

    “好。岑砚哥哥他们都去抓歹徒了,接下来只能由你保护姑娘了。”姬无盐整理完他凌乱的头发,将那顶对他来说太大的斗笠罩住他大半个脑袋,按了按,起身,冲着面色一凛的侍卫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才走到那支长箭前面。

    金属制作的箭头,淬了诡谲的幽绿色,暗色的光线里分外渗人。

    豆大的雨点子落在箭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姬无盐伸手去接,冰凉彻骨。

    指尖缓缓抚过那箭身,察觉到寂风有些不安地想要抬头,她按住他脑袋上的斗笠,低声说道,“乖,闭眼……”

    话音落,寂风乖乖闭眼,只听耳畔风声乍起,那风刮在脸上,只觉生疼。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抬手猜一下脸,只仅仅攥着姬无盐的一根手指,死死咬着牙,闭着眼。

    姬无盐指尖一抬,钉在马车上的长箭已然在手,下一瞬已经朝着身后某个方向直直掷出——重物应声坠落。

    紧接着,哀嚎声起,先是撕心裂肺的,然后很快低了下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车夫过去一看,微微掩了鼻子,道了句,“没了。”

    不是死了,而是没了。

    瞬息之间,尸骨无存……当真霸道的毒!

    锋芒掩于眼底,姬无盐问车夫,“你怎么看?”

    车夫摇摇头,只道,“毒之一物上,属下并无半分造诣,不敢胡乱揣测……只是,这样的大雨,若是寻常淬毒之法,毒性必然会被雨水冲刷,可方才那箭头在雨中淋了这许久,半点未曾流失,当真……精妙。”

    精妙吗?

    姬无盐吩咐,“把箭带回去给陈老看看。”

    “是。”

    抓着自己指尖的那只手,柔软稚嫩,姬无盐垂眸看他,方才的哀嚎声清晰入耳,小孩子今日怕是真的受到了惊吓。

    他仍然闭着眼,轻声唤了句,“姑娘。”

    他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没了”,只以为是死了,想着附近带了个尸体就怵得慌,他晃晃姬无盐的手,假装镇定,“咱们去、去追岑砚哥哥和三哥哥他们吧?”

    姬无盐看着远远过来的两个人,便知追踪无果。那个弓箭手必然就是那晚中伤自己的人,李裕齐的得力助手,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意外。

    她牵着寂风上车,“不用了,他们回来了。”

    “那……那我、我可以睁眼了吗?”

    寂风上了马车也不进去,扒着车门张望,手指堪堪触及车门,却又烫手似的倏地缩了回去,改为拽着帘子,等着宁修远他们走近,紧张地呼吸都敛着,却没有开口。

    年岁尚小,纵然心下担心地七上八下心脏狂跳,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宁修远近前,摸摸他湿漉漉的脑袋,直接抱着进了马车里,才道,“没事了……坏人被三哥哥打跑了,不用担心。”

    身后跟着气呼呼的岑砚,显然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跳上马车,掀了帘子入内,咒骂道,“好小子,比泥鳅还快,一溜烟地跑了,看方向,是往城外去了……欲盖弥彰!当真以为咱们是傻子呢!”

    说着,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还有些气息不平地愤愤,“姑娘,弄死他!”

497 若是没有偷懒,我就能保护姑娘了

    皇城脚下,想要弄死一个人,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比登天还难。

    若目标只是一个普通寻常百姓,便是某日突然暴毙家中,也不过就是报个丧、殓个尸、家里人哭几场的事情,到底是病故、还是暴毙,或者只是因为梦回起夜时被门槛绊了脚跌了一跤好巧不巧地一命呜呼?

    真相如何,模棱两可间,便是家人有心,却也不得而知。

    但要说弄死东宫的一个侍卫……大概就是比登天还难。姬无盐沉吟片刻,才道,“既逃了,便逃了吧……左右也不差这几日的光景了。”

    声线温和柔软,眼底却暗芒深藏。

    岑砚闻言,顿时摩拳擦掌,“好嘞!咱们大方,让他多活几日也无妨!”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那这小子也没几日好活了,最后的几日光景,权当送他的吧。要说如何用最温柔的言语说最狠辣的话,岑砚觉得,就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他家姑娘。

    寂风抱着软绵绵的靠枕靠着宁修远,手脚都缩着,小小一团,闻言才抬了抬头,问,“那个坏人……很厉害吗?”

    在他的世界里,最厉害的就是姑娘,然后就是岑砚哥哥,若是那个坏人连岑砚哥哥都抓不住的话,得有多厉害?他一手抱着软枕,一手攥着宁修远的衣裳,缓缓低了头,头顶落下宽大温暖的手掌,揉了揉,“不厉害,这两日就替你出气。”

    岑砚仰面,对上宁修远低头看来的视线,咬了咬嘴唇,半晌,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我不是为了出气。我、我只是担心……若是当初、我学武没有偷懒的话,今日那个坏人就可以被我抓住了,姑娘就没有危险了……出气不出气的……没那么重要。”

    小小的孩子,低着头咬着嘴唇,神思低落。

    姬无盐失笑摇头,“就算你日日勤学苦练,练就了一番不寻常的本事,可就凭你这小身板,也打不过人家呀!小小年纪,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做什么?你家姑娘目前为止还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寂风,所以,寂风只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马车稳稳停下,风雷如怒,而马车里温软如春。

    手底下的头发有些乱,淋了雨,入手有些凉意,小孩子瘪着嘴巴的样子委屈又可爱,姬无盐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丝绸般的肌肤,细腻绵软,看起来像是小时吃过的棉花糖。当年干瘪瘪的小兽,终于长成了这样可爱讨喜的样子……真好。

    “棉花糖”瘪着嘴应着,心下却下定了决心,从今日起,一定要勤学苦练,嗯,回头就去藏书阁里挑几本古籍功法,总之,当下次危险来临的时候,他再也不想只能躲在姑娘的怀里强忍着恐惧了。

    说干就干,当下就把宁修远往藏书楼去了,岑砚站在屋檐下嘴角都抽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姬无盐,“姑娘,这小子别的都好,就是有些傻兮兮的……幸好是三爷,若是换了旁人,他这样贸贸然带着去藏书楼,不合适吧……”说着,一手提着从木子药铺拿回来的羌活,一边撑着墨色油纸伞跟着姬无盐进了府。

    闻言,姬无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无妨……他是去挑武功秘籍的,今日若是换了旁人在,他就拉着你一道去了……这小子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实际上小脑筋多得很,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岑砚讷讷点头,“嗯”了声,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什么叫换了旁人的话就拉着自己一道去了……感情,自己是那小子退而求其次之后的选择?!

    当真是白疼他了!

    姬无盐没走两步,就看到陈老撑着把油纸伞候在廊下台阶上,他心急,已经去门口转悠了好几回了,被门房小厮给劝了回来,可心下实在又不放心,回去也坐不住,索性就在这处候着,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远远见了姬无盐,三两步赶过去,拉着姬无盐上下左右打量着,见她只是淋了雨面色有些发白,其他倒是没什么问题,又号了脉,才算是放心。

    放心以后却又开始气恼,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在她的胳膊上,看着气势汹汹,力道却和拍灰尘差不多,念念叨叨地,“你这死丫头!当真是来了这里谁的话也不听了是吧?让你莫去莫去!不就是羌活嘛,就算燕京城没有,附近城镇都没有,咱们江南还能没有吗?我这条腿都大半辈子了,差这么几日光景吗?!”

    姬无盐由着他打,笑呵呵地应着,“我这不是没事嘛,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掉……李裕齐那个傻子,能成什么事情啊?我若是在他那儿受了伤,岂不是愧对几位老人家半辈子珍藏倾囊相授的情谊?放心吧,没事!羌活也拿回来了!”

    诸多凶险,都被她轻描淡写地揭过,似是怕陈老不信,又回头问岑砚,“是吧?”

    岑砚递过油纸包,颔首称是。

    陈老这才稍稍松了语气,瞪着姬无盐嫌弃道,“惯会说大话,之前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伤了肩膀……这会儿倒是全忘了。姜茶都备着了,热水也备着了,赶紧洗个热水澡去,喝了姜汤好好暖暖身子,若是染了风寒……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嘞!”姬无盐前所未有的乖巧,一边应着一边搀着陈老一块儿往回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似的,“对了,老爷子……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说着,转身冲着身后跟过来的车夫招招手,接过他手里的那支箭递给陈老,“您给看看,这上面什么玩意儿……别摸……”

    她挡开陈老伸向箭头的手,语焉不详地强调,“凶险着呢。”

    凶险?陈老眉头一皱,低头看着那诡谲幽深的暗绿色,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表情倏地凝重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没事?毒箭,暗杀?这种招数还不够狠辣?你还想怎地,等着堂堂太子殿下带着他的府兵来围剿你吗?!”

498 舍不得

    老爷子气得不轻,从姬无盐手里抢过那支毒箭,也不搭话,哼哧哼哧地一个人朝前走。

    姬无盐跟在后头偏头失笑,提醒着,“前头就得淋雨了,您这一把年纪,可不兴淋雨,病了可比咱们恢复得慢多了哈。”

    老爷子哼哧哼哧地走两步,“要你管!”

    又走两步,见姬无盐不搭话,又跺跺脚,恨铁不成钢地哼哼,“你都不听我管,我也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跟个斗气的孩子似的。

    姬无盐从善如流地颔首应和,“是是是,不管你了不管你了……”

    这小老儿脾气是真的大,说不管他吧,他还不满意,一边走还一边哼哼,竟多了几分孩子气,像是气鼓鼓想要吃糖而未果的寂风。

    姬无盐抬手拦他,“喏,伞给你!同我生气可以,不要同自己身子骨置气,如今你正在治腿的节骨眼上,可得仔细着些。”

    陈老继续哼哼,转身看了看姬无盐身后,见岑砚手里也有一把伞,才气哼哼地接了,大步下了台阶,一边走一边朝着身后摆摆手,“尽快!”

    “不急!”

    姬无盐站在回廊之下,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挥了挥手,目送着陈老一步步离开,一直到背影都瞧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低头轻笑,这小老儿啊……纵然发着脾气,却还是将自己的事情搁在最重要的位置之上。

    她笑笑,回头吩咐岑砚,“回吧,既然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那就同我一道去喝碗姜茶去。”

    岑砚说好,却只是将姬无盐送回了自己的院子,随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姜茶,谁爱喝谁喝,他不喝!他要回去小厨房找甜汤喝!

    ……

    雨还在下,天色阴沉沉地压着,院中水池水面上涨,被喂养得看起来分外肥美的锦鲤在水面翻腾跳跃,成为黯淡天地间的一抹亮色。那个男人撑着把墨色的油纸伞站在水池边,狂风猎猎间,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羽化登仙的高人。

    美好地像是一幅被精心雕琢的名家画作。

    姬无盐靠着门框,眯着眼欣赏了一会儿,想起方才被自己搁进匣子里的珊瑚珠,她眉眼都柔软。

    那边,宁修远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眸看来。

    身长玉立的男子,面容冷白,不笑的时候有种清隽冷意,像是染了深秋清晨的寒霜,料料峭峭的。于油纸伞下看过来的眼神,古井无波,只柔声问道,“沐浴过了?姜茶喝了吗?”

    “嗯。”姬无盐点点头,“为何站在雨里?”

    “想些事情。”宁修远撑着伞踩着院子里的鹅卵石小路一步步走近,一路走到回廊之下,缓缓抬头,格外平静地看着她,“我在想……到底该怎么样才能长长记性,应该绑起来,好好打一顿……可是,我又不舍得,便是说你几句重话,我也不舍得。”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挺挫败的……我家的小丫头,年龄不大,个子也不高,偏偏天不怕地不怕的哪里都敢乱闯……后来我就想着,能怎么办呢,我宠着的,我护着的,就算她要把天捅个窟窿,除了陪着,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声线温和,语气和缓又纵容,微微仰着头看过去的样子,像是看这一生唯一的神明。

    而他是她最虔诚的信徒。

    温柔,宠溺,又无奈。

    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男人,此刻像是敞开了肚皮的刺猬,将唯一的柔软交到她的掌心。姬无盐跨出门槛,走到台阶之上,垂了眉眼安安静静地看他,半晌,朝着宁修远伸手,承诺道,“我会保护好我自己。”

    她甚少承诺,言出必践。

    宁修远没伸手,只撑着伞看着那只朝着自己伸着的手,白皙的掌心里,细细密密的纹路,指尖纤细形状较好,半分瑕疵也没有。他眸色温柔得像是能够溺出水来,像是乍暖还寒之时冰层融化、春雨润物。

    “我真的拿你没办法……”他说,“你这性子,想要你安安分分待在内宅后院,怕是不行。我也不舍得折了你的羽翼……只是,今日,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嗯?”她问,维持着伸手的动作。

    “上天入地,我不拦你,天高地阔,我随你飞。”他眉眼疏阔,微微抬着的下颌,好看的像是神来之手精心雕刻近乎完美,他说,“只是,你答应我,让我陪着……别一个人。就这一点,我接受不了,会难受。”

    宁国公府的三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打小就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何时这样软了姿态般恳求过别人?

    许多时候便是姬无盐自己都觉得自己到底何德何能,折了这人一身骄傲。

    只是……不得不说,这个人到底是适合一身清隽运筹帷幄尊贵无匹的样子。她提着裙摆跨出一步,步下台阶,油纸伞立刻迎上,她偏头浅笑,“好……所以,进屋?”

    宁修远仍然没应,继续问,“当真答应?”

    “真的。”

    十指紧扣,虔诚的信徒缓缓荡漾开最温柔的笑意,“如此,便好。”

    他牵着她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喃喃,“站在水池边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该拿你怎么办……想了很久,到底是想不出来,我这辈子,便是拿你没办法了,想来想去,只能将自己这一颗心,明明白白地剖了,搁到你掌心了。”

    他将她按在铜镜之前,取了帕子给她擦头发。

    言语缱绻,动作温柔,秋季微凉的风里似乎都染了躁郁的热度,姬无盐微微缩了缩脖子,有些牵强地岔开了话题,“他要的武功,找到了吗?”

    “那小子旁的不会,撒娇耍赖的本事倒是跟着你学了个十成十……若是今日找不到,我还能走出那塔楼?”

    这话说的……姬无盐瘪瘪嘴,拒不承认,“哪里就是跟着我学的……”

    “怎的就不是你?”指尖轻叩她脑袋,没好气地笑,“倒是没想到,你的藏书如此之丰富……不愧是姬家未来的掌权人。”

499 这次不一样

    “都是陈老带过来的……医书居多。”姬无盐靠着椅背享受着这位天之骄子屈尊降贵的服务,铜镜里看过去低着头的男人,眉眼像是拢了一层纱一样地轻柔。

    虽然之前就知道那座矮塔里藏了许多宝贝,但亲眼所见的时候宁修远还是惊呆了。

    看起来的确是医书居多,但那也只是相比之下……那些个名家古籍、字画卷轴,便是搁在皇家藏书楼里,也是震撼人心令人趋之若鹜的存在,偏偏到了这小丫头嘴里,倒似路边随便可见似的。

    “寂风那孩子于练武一途上终究有些有些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一本能速成的、能保护得了姑娘的武功秘籍,我却到底不敢让他照着那些学,只找了些强健体魄的书让他练着。”他同姬无盐解释道。

    这一点,姬无盐也是清楚的。

    寂风早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受了不少苦,那根便没有养好,纵然如今看起来同寻常孩子一般能跳能蹦,但也仅限于于此了,练武也只是为了他能够强身健体罢了,倒不是想要他成为什么样的绝世高手。

    姬无盐颔首应是,“你选的,自是好的。”

    宁修远抖了抖她的发梢,闻言也是点点头,应道,“武功差一些也有好处,免得不知天高地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这是,指桑骂槐呢。姬无盐自觉理亏,摸摸鼻子没说话。

    偏偏那男人又轻轻叹了口气,“这会儿知道我选的都是好的,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不懂了……我的诸多交代都被丢了个干干净净,当真让人心寒。”说完,又叹。

    这人……姬无盐垂了眸子眼神躲闪,半晌,支支吾吾地应道,“我……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嘛,往后不会了。”

    “你之前也答应地好好的。”

    “这次不一样。”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

    “因为……”她倏地一滞,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是咽了回去,讪讪笑着,“我就是没想到李裕齐真的想对我下杀手……之前他只是试探,还有些投鼠忌器。”

    宁修远微微眯起了眼,声音都低了几分,隐约还能听得到咬牙切齿的声音,“所以你就懈怠了?觉得不过就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不是的。她从来没觉得和东宫之间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纵然是试探,李裕齐也是存了杀心的,只是没有这次那么明目张胆。这次不一样……是因为,这个人的珊瑚珠串……断了。

    那颗碎裂成齑粉散尽风里的珊瑚珠,那些沾染了尘土和血迹干涸后怎么也擦不掉的珠子,一颗颗的,溅落在她的胸膛里,生疼。所以这次……不一样了。

    她很强,纵然身边有很多厉害的伙伴,但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强,一人便足以应对所有危险,她也能保护好身边所有人。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肩负整个姬家的未来,不管愿不愿意,她的身后是一整个家族。

    不仅仅只是云州姬家,还有那个至今为止仍隐居在塞外的远古部落。

    所以,她从小就知道,她和很多姑娘家不同,她需要独立、需要强大、需要承担,需要一个人面对很多事情……

    她不能依赖。

    她习惯了不解释、不商量、不求助……如果说一定要有的话,那么那个人,大概是古厝,如今远在千里之外古家大本营里的古厝……一直到今天,一直到方才,看着那一颗颗染了尘污和血迹的珊瑚珠,她才意识到……宁修远和旁人是不同的。

    那种不同,不同于任何人。

    为自己擦头发的那双手,明显比之前更熟稔,动作间完全没有扯到头发,温柔地让人心身都柔软下来,像是被顺了毛的猫儿。她捋着鬓角碎发,看着铜镜里的男人,柔声解释,“我今次既应了你,自然是算数的。往后但凡再遇到这样的事情……”

    话音未落,头发被轻轻地扯了扯,“还想有下次?”

    “这有没有下次当真不是我说了算……就像今日也是,这事情我也不想遇到啊,可李裕齐他不愿意闲着,老喜欢找我麻烦……也不知道今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着,又嘟囔,“兴许还是拜您宁三爷所赐呢……就像灵犀郡主,总跟苍蝇似的追着我不放,委实麻烦,可不就是因为三爷您?”

    这小丫头的嘴巴当真是叨叨叨地不饶人。

    宁修远收了帕子,敲她脑袋,“苍蝇喜欢围着的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这么比喻自己……不合适。”

    姬无盐一噎,一下子竟然无语反驳,只于铜镜前瞪他一眼,娇嗔无奈的样子。

    宁修远瞧着心底都痒痒,伸手摸摸她半干的发,余光之中看到席安等在台阶之下来回踱步欲言又止的样子,又拍拍她的脑袋,软言软语地哄着,“折腾了一日,又淋了雨,去睡一会儿吧,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去办,晚些来找你用晚膳。”

    姬无盐点点头,正好自己也有些事情要办,她应声称好,将宁修远一路送到了门口。

    席安规规矩矩地冲着她行了礼,才跟着宁修远一道出去,走出院子,又拐了个弯,确保姬无盐就算是站在院子里也听不见之后,才轻声说道,“爷,太子今日自始至终都待在东宫,埋伏在木子药铺的三个人也不是东宫的人……东宫只出了一个人,就是最后那个弓箭手。”

    宁修远点点头,没什么意外。

    “爷,按照今日的情形来看,尤家是站了东宫阵营了……这左相势力日渐膨胀,东宫怕是要不安分了……”

    势力日渐膨胀,随之而来的野心自然也是愈发抑制不住……宁修远沉吟片刻,又问,“陛下那边如何?”

    “宫中传出消息,陛下那边……”席安沉吟片刻,想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不大好。秦太医说,可能并非普通风寒……”

    不是普通的风寒,那就是……人为?宁修远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搭上手腕,才意识到珊瑚珠串丢在了木子药铺里……

500 盛名之下

    席安也注意到了,“爷,您的珊瑚……”

    宁修远随手甩了甩,衣袖垂下覆盖了手腕,才继续背手而行,“无妨,不小心丢了……”

    丢了?无妨?席安有些诧异,自家三爷有多珍视这串佛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作为手下的他们,更清楚那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珍视,更是某种心理上的依赖。

    只是,他和席玉终究不同,他不会打听、不会多问,方才下意识的询问对他来说已经超越了职责权限之外,过了。

    宁修远继续吩咐,“陛下那边你派人盯着些,还有太医院……一旦有所发现,第一时间来报。”

    席安颔首领命,“是……那东宫那边呢?太子这次竟然会和尤家联手,野心渐长,爷……左相府那边,可要添加人手?”

    “不必。卞东川素来警觉,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安插新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若是打草惊蛇,反倒得不偿失。”他想了想,又道,“倒是尤封……好好的纯臣不做,急急忙忙地站队,还是心急了些。”

    “毕竟,太子的呼声的确是最高的。所有人都觉得,太子继承大统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时间问题吗?宁修远背着手笑了笑,迎面走来一个丫鬟,见着两人站在路边低头行礼、错身而过,这个话题便停了,一直到上了马车,宁修远才轻声喃喃,“是啊……看起来,那位当真是温和到半分想要争抢的意愿都没有呢。”

    白家素来中庸之道,皇后在后宫也鲜少有什么存在感,那些后妃在她的手底下日子着实轻松,反倒是贵妃卞氏,作威作福。宫中偶有后妃怀孕,但每每都会发生一些意外,要么不及降生便没了,要么生下尚未长成就早早夭折了去,这些年皇宫之中竟再无所出。

    谣言渐起,矛头大多指向贵妃和左相府,皇后那边也落了些微词,大多就是皇后势弱制不住贵妃,以至于亲生嫡子都捧不上,只做了个闲散郡王。

    只是……

    当真如此吗?

    尘埃尚未落定,最终结局如何,又有谁说得准?

    ……

    木子药铺发现贼寇的事情,不算太大的事情,至少,在陛下的案前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尤封“按照实情”写了封奏报,甚至提名贼寇乃是帝师大人拿下的,自己半分功劳未曾揽上,事后才在柴房里找到了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的药铺老掌柜和一个孩子。

    也算皆大欢喜,只是动静大了些,吓到了周边邻里。

    皇帝随手翻了翻,就搁在边上了。在他的案桌之上比这个重要许多的折子多得是,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值一提,他只同张德贤打趣道,“这药铺名字也着实有趣,木子木子,这是何意?旁人药铺都是取字于寿、仁、德,这般寓意极好的字词,他倒是平平无奇……”

    张德贤憨笑,“听说,那老掌柜的姓李……是以,便将这个字拆了开来,也算取巧。”

    这倒是巧了……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已经被搁置在一旁的折子,轻笑,“原觉得这老人家到底是没甚文化,被你这么一说却又觉得是个妙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陛下忘了?尤大人过来的时候,秦太医正在给陛下请脉,他在外头候着,老奴想着给他搬了张凳子过去,多嘴问了几句。”

    倒是有这么一回事,皇帝回头打量了一眼张德贤,没怎么在意地又收回了目光,话题自然而然地转了,“这太医院也尽然是一群酒囊饭袋的,方子换了一个又一个,药喝了一日又一日,也没见恢复半分……”

    “太子殿下不是请了陈家那个天才少年叫什么……陈……老奴想不起来了。”他讪讪笑着,指指自己脑子道老了,又问陛下,“那少年如何说?”

    说起陈一诺,皇帝又想起对方煞有介事叮嘱自己不能饮酒的样子,皇帝咬了咬后牙槽,冷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大概也就是陈家故弄玄虚罢了……”

    “也是……”张德贤软声附和,“老奴听下面孩子们说,是个格外年轻的少年,那么年轻……到底没真正经历过什么,大概也就是纸上谈兵罢了……毕竟,这世上真正的天才能有几个,陈崧第二,到底只是第二啊……”

    皇帝沉默着点点头,又将手中一本看完的折子搁在手边,正要拿起另一本,微微一顿,若有所思,“陈崧……如今就是在姬家是吧?”

    “可不呢,之前这么多年杳无音讯,陈家找了许多年愣是没有找着,这次消息没瞒住,传到了江南,陈家忙不迭地就派了人过来,可见当真是有些本事的。只是……老奴听说,陈家人在姬家门口吃了好几回闭门羹,次次都是不欢而散……还听说陈崧那双腿,就是在陈家坏掉的。至于到底有什么秘辛,老奴就不得而知了……那些个大家族,表面上团结一致,实际上呀……啧啧啧。”

    张德贤啧啧啧地摇头,八卦得有滋有味。

    皇帝缓缓靠向椅背,兀自沉思着,没一会儿打断了张德贤,“这样,你这两日,抽个时间安排一下……就在风尘居吧……或者你让修远去安排,他和姬家的关系比较好。朕请姬家那丫头,还有陈崧,一道用个膳,先别说什么,就说……想问问关于陈家的事情,看看哪里能帮个忙……”

    皇帝靠着椅背有些为难地皱着眉头,“这些个真有些本事、又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大抵脾气都比较古怪,你届时注意着些态度,莫要让人觉得冒犯、也莫要让人觉得咱们是施恩、或者强迫……”

    “老奴省得。”张德贤微微俯身,又笑,“若陛下有心拉拢,老奴倒是心生一计,不知陛下可要一听?”

    “说来听听。”

    张德贤臂弯间的拂尘调了个方向,才道,“咱们太医院不是有一位陈太医嘛……听说自打陈崧的身份曝光之后,这位陈太医倒是和陈崧多有往来……”

501 你要取谁性命?

    陈太医……

    倒是有那么点印象,一个文文弱弱、安安静静不怎么说话的,也不爱出头的年轻人,似乎在太医院也是籍籍无名。

    “陈家的人……医术如何?”

    张德贤将陈太医在太医院的能力和表现大致说了说,抿嘴笑着,很是愉悦的样子,“倒是个难得不慕名利的,贵人们很是喜欢,说是他研制的养颜茶很是有效。”

    皇帝对养颜茶没什么兴致,不咸不淡地吩咐道,“这些事情,你去安排就好……尽快吧。”

    谁知,张德贤无奈摇头,“尽快怕是不成。”

    “嗯?”

    “也是不巧……陈太医之前去贵人宫里请平安脉,回去的时候跌了一跤,如今行动不便,怕是要将养个起码三日光景。说起来,这事也是古怪……平日里挺稳重一人,这突然走路也能跌一跤。”

    此言意有所指。

    皇帝缓缓掀了掀眼皮子,“你是指……有人故意针对?”

    “那日下了大雨,路面湿滑,不小心也是有的。”张德贤并不断言,言语未尽处,又道,“不过后来老奴听说了这事,便去那处台阶处看了看,那台阶也不知道何时,有块砖松动了,老奴一个不慎,也差点儿被绊了一跤呢。”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呵……”皇帝懒洋洋地笑,“哪个宫的?”

    “安贵人。”

    皇帝皱了许久的眉头,仍然没有想起来有这么一位枕边人,后宫佳丽不少,大多数都是因为这个那个的原因收入宫中宠幸个数回、之后便不闻不问的女人们。

    要记得,着实有些艰难。

    张德贤自然也知道,俯首提醒道,“安贵人就是贵妃娘娘的那位远房表妹,前两年进的宫,这两年倒是安分。”

    安分?

    只怕是表面安分罢了。

    作为谁谁谁的附属、依赖于某个权势而屈居在后宫的女子,平日大多安分、鲜少会主动惹是生非,那不是乖顺,而是……韬光养晦。

    皇帝支着下颌,容色慵懒,又是左相。

    这些年久居上位,察觉力自不是普通人可以比的,他微默片刻,便吩咐道,“今夜……让她过来伺候吧。”

    不管是自己不安分,还是背后的主子不安分,都该找个理由除去了。

    张总管颔首称是,低了头缓缓退出——自打陛下龙体抱恙之后,各方势力就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便是江都郡王都开始折腾酒肆,虽然目前为止还没看出到底有什么花头来……倒是平阳郡王,至今还在优哉游哉地做他的闲散郡王爷。

    性子倒是和皇后娘娘如出一辙,不像是这深宫里养出来的虎狼性子。

    尤家。

    “什么?!如此缜密的安排还被她逃走了?!三个杀手、一个弓箭手,都没能弄死她姬无盐?!”尤灵犀瞠目结舌一度容色失态,“她姬无盐怎么就那么能活呢!”

    尤封看着自己这位花容失色的女儿,想了想,到底没忍心告诉她破坏这一切计划的人就是宁修远,最后只是模棱两可地含糊其辞,“听说是有些武功的。我过去的时候就看到一具尸体,伪装成了木子药铺的掌柜。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的伪装,抓着这一点,说是路见不平……众目睽睽之下,我便拿她没办法。”

    这套说辞多少有些牵强,尤灵犀沉浸在计划被破坏的愤怒中,自然不会多想,只牙齿都咬地咯吱作响的,“倒是小瞧了她!之前只知道她嘴皮子功夫厉害,倒是没想到她的武功这么好……下次还想要取她性命,怕是愈发艰难了。”

    尤封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外面传来女子声音,温婉、和煦,带着点上了些年纪才有的温和,“你还想要取谁性命?”

    那人一身浅紫色宫装,发髻梳地一丝不苟,未歇的雨势里,她款款拾阶而上,一直到了廊中,才收了油纸伞抬眼看去,“嗯?灵犀,你想要取谁性命?”

    悉数锋锐的表情瞬间散尽,尤灵犀恭恭敬敬起身,行礼,“母亲。”

    尤封也迎上搀着,“公主,这么大雨,怎地还过来了?”

    对方懒洋洋地看他一眼,眼神嗔怪,只是到底没有当着女儿的面责备自己的夫君。他们感情甚笃,平日里从来没有拌过嘴赌过气,有什么都是关起门来好言相商。长公主转首看向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低着头的尤灵犀,轻唤,“灵犀……你同我说说,你想要取谁性命?”

    “我……”尤灵犀一噎,愈发低了头。这些事情可以同父亲说,却万万不能同母亲说。

    母亲是真正的皇室公主,举手投足间俱是无限优雅气度,平日里也是温柔善良,便是一只鸟雀都不曾害过性命,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尤灵犀低着头,支支吾吾地,“没、没有……母亲,大抵是这风大雨疾的,您在外头挺差了呢。”

    “是嘛……”长公主在尤灵犀让出来的那张位置上端坐着,即便是在自家府中,她也素来都是这般脊背笔直正襟危坐的样子,缓缓抬眼看去,“那你们父女方才说什么事情呢?说来我听听?”

    “就是些家常话罢了……随口说的,这会儿被母亲一打岔,倒是给忘了。”这般说着,尤灵犀朝着尤封递了个眼神过去。

    长公主也看尤封,“夫君?”

    尤封沉默不言,半晌,才道,“就是说了些和陈家的事情……听说那陈家少主终于是醒了,只是还下不了床榻……”

    这的确是接下来尤封想说的话,也是长公主心头这辈子拔之不去的刺,但凡说起此事,长公主想必就顾及不到别的话题了。他从来没有当着妻子的面说过假话,这是第一次……但总感觉,似乎不太像是最后一次。

    果然,话音落,长公主优雅不复,脸色黑漆漆地厌恶嫌弃,“别同我说什么陈家!晦气……陛下也是,半分情面不留……左右还未大婚,一日未曾完婚,就有一日的希望。我的女儿,就算留在尤家养上一辈子,也比去他陈家要好得多!”

    “什么小门小户的,也来肖想。”

502 郡主还是女儿?

    尤封顺势应和,“这次陛下的确是没留情面,主要是宁国公府……宁修远这厮此事办得有些丧良心了。”

    “不是的!”尤灵犀急急忙忙地辩解,她听不得旁人说宁修远半句不好,只是否认以后也实在想不起来怎么维护对方,“他……他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受那女人蛊惑?

    可他实实在在地,也是真的毁掉了自己的婚姻、毁掉了自己的后半世人生啊!尤灵犀搅着手中帕子,缓缓地低了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看着自己女儿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是于心不忍,对着尤封无声地抬了抬下颌,朝着门口的方向,尤封看了眼尤灵犀,轻轻叹了口气,沉默着出去了。

    有些话,作为父亲,他不适合劝。

    尤封离开后,长公主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尤灵犀,一杯端在手里,仍是正襟危坐的姿态,微微垂了眉眼看过去,视线并不落在对方脸上,只在对方膝盖上拧巴着帕子的那只手上,柔声问道,“这两日……心情可平复了些?”

    “嗯。”尤灵犀点点头,膝盖上的手节骨都泛白,那张帕子被拧巴蹂躏到不成样子。

    “你父亲耿直,心中只有大义、只有家国,除此之外,便只有宗族……会那样劝你,也是出自责任和宗族。你要理解他,圣旨赐婚,我虽不愿意你嫁过去,也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想尽一切办法……但是灵犀,这些方法里,并不包括,抗旨。你可明白?”

    抗旨是灭九族的大罪,整个尤家都会倾覆。这一点,尤灵犀已经在赐婚圣旨送到之后听了不知道多少遍。

    就仿佛尤家满门荣辱,突然间就这么沉甸甸地压在了自己一个姑娘家身上。

    当真有些可笑呢……方才还一口一个留在身边一辈子也好过嫁到陈家去的母亲,这会儿不也是搬出了家族大义来了?

    她眉眼微垂,低声应了句,“嗯……女儿晓得。”

    长公主拨了拨茶盏杯盖,慢条斯理地应和道,“晓得就好……你打小就是懂事的孩子,许多道理不需要我多说,你自己便也是知道的。只是……灵犀,你既是知晓这些个大道理,何苦还要与虎谋皮?”

    话音落,尤灵犀下意识抬头看去,倏地对上长公主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沉静、温柔,却也直接、犀利。

    那是一国公主的眼神。

    “我……”尤灵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只喃喃唤道,“母亲……我……”

    长公主收回目光,手中茶杯搁在身侧茶几上,才靠着椅背缓缓看过去,容色平静又温和,“内宅女子,纵然言语不和、使些小伎俩起些小争端,都还能说是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你父亲也牵扯进左相的阵营里去……你该知道,陛下最是忌惮左相,忌惮到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尤灵犀彻底瞠目结舌,“您……”是怎么知道的?

    “想问我是如何知晓的?”尤灵犀未曾说出口的意思长公主自然明白,她缓缓叹了口气,“这燕京城里,何时藏得住什么秘密?灵犀,你当明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能知道,陛下自然也能知道,你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你的婚事可还有分毫转机?”

    即便是这个时候,长公主的言语间也没有丝毫责备的情绪,听起来也只是调理清晰地同尤灵犀分析着,并无半分情绪。

    但也因此,多少带了几分事不关己的疏离和漠然。

    这样的漠然仿佛来自于没有感情的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尤灵犀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耷着嘴角扯了扯,彼时那一瞬间的感动尽数散去,她低低应了句,“是……女儿冲动了。”

    长公主微微颔首,似乎很是满意,半晌又道,“你是郡主,身体里流着皇室的血脉,自是尊贵无比的。平日里离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远一些,莫要被她们影响的……一举一动都一股子小家子味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始至终脊背都是直挺挺的,便是连脖子都没有丝毫的弯曲,只微微低着下颌,优雅,又似施恩。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姿态。

    说完,又道,“说起来,之前那叶家姑娘,我不是就让你离她远些,你却说你们是好友、是闺中密友,是难得说得上话的人……结果呢,你也瞧见了,人家诬陷你的时候,可没有半分手软呢。”

    尤灵犀看着,无声苦笑。

    她的母亲,东尧的长公主殿下,自始至终都丢不开那份骨子里的骄傲,无时无刻像是包袱一样背在自己身上,也压在别人身上。尤灵犀咬了咬嘴角,出口唤道,“母亲……”

    “嗯?”

    “对母亲来说……我是尤家的女儿呢……还是东尧的郡主?”尤灵犀这般问着,看过去的眼神微微发亮。

    暮色缓缓而至,大雨浇灌着大地,凉风习习里,尤灵犀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从骨骼里、从血液里、从四肢百骸里,直接传递到大脑里的心跳声。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这位长公主难得的错愕表情,看着她继而温柔浅笑,声线柔软地回答道,“你既是尤家的女儿,也是东尧的郡主呀。这傻孩子……问的什么傻问题?”

    眼底最后的光芒,终于涌上的暮色里,渐渐熄灭。

    原来……这终究只是一个傻问题啊。

    “是呢。这雨下得,在屋子里待了几日,整个人都恹恹的提不起劲儿来,可不就问了个傻问题么……母亲今日的提醒,女儿晓得了,往后也会谨记于心的。”

    “嗯。如此才是懂事的姑娘。”长公主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容愈发温柔亲和,“风尘居那位琴师,你也莫要去针对了……自贬身价,得不偿失。”

    尤灵犀微微一愣,既意外、又有些意料之内的释然,自贬身价、得不偿失——这就是母亲对她悉数不甘、诸多谋划的总结陈词。

503 脸面与宠爱

    心中讽刺苦笑,面上却温和端方,无一不应。

    长公主又吩咐了几句,大抵都是听着很有道理、但是搁在母女身份上便显得陌生又冷漠的交代,说完这些之后,长公主才缓缓起身拢了拢衣裙。

    这是她每一次离开时的动作。

    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是被放在了模子里一一丈量过的,一分一毫都不会产生偏差。除了……上一次乍然听闻赐婚圣旨,冒冒失失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冲去宫里讨要一个说法。

    彼时……当真感动呢。尤灵犀跟着起身,“母亲,女儿送送您。”

    “雨太大,留步吧。”

    “送您到门口。”

    于是无言,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台阶下候着的丫鬟上前撑伞,打了灯,“长公主,回了吗?”

    “嗯。”她低声应道,侧身同尤灵犀说道,“不必送了。”

    尤灵犀看着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步履依旧不疾不徐的母亲,迟疑着,唤道,“母亲。”

    对方回眸看来。

    微微抬起的油纸伞下,对方不管是眼神还是表情,都没有因为站在这漫天大雨里而有丝毫的不耐,只是眼神温和看过来,“怎么了?”

    “母亲……”于自家母亲看不到的身后,尤灵犀紧紧掐着虎口的位置,小心翼翼颤声试探,“母亲,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若是、若是……”

    到底是姑娘家,逃婚这样的事情总是难以启齿的,那些想了很久的盘桓了很久的法子到了嘴边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公主却是明白了,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不悦之色,那不悦的情绪很淡很浅,仿若只是对着不懂事的哭闹着讨要糖果的孩子般,眉峰微微蹙起,“胡说什么呢?方才那些话……都是母亲白费口舌了?”

    说完,又道,“我同你说过多少次,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往日里由着你追着宁家三子跑已经是对你最大的纵容了,母亲彼时也觉得,宁家幺儿、天之骄子,同你的确般配。可你当明白,今非昔比……你若再如曾经那般,便是有失体统了。一国郡主有失体统,丢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脸面、尤家的脸面,也是整个皇室的脸面,可明白?”

    并未上挑的话音,听起来无奈又纵容着的样子。

    尤灵犀却知道,这对母亲来说已算“疾言厉色”。

    鲜少的疾言厉色。

    脸面、脸面,永远都是脸面。

    彼时愤怒于这桩婚事,也不是因为真的心疼女儿,只是觉得一国郡主与陈家联姻,算是下嫁……很丢脸面。

    脸面当真是……比什么都重要吧。

    尤灵犀这般想着,背在身后的手缓缓落在身旁,低头扯了扯嘴角,“是……女儿晓得了。”这是她最后一点期许,到底是破灭了。

    垂眸,低头,她缓声恭送,“母亲慢走。”

    长公主缓缓点了点头,又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尤灵犀,才收回目光转身款款朝外走去……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也不介意,仍然步履从容不疾不徐,连提一下裙摆的动作都没有。

    尤灵犀目送着她离开,门外候着的丫鬟眼尖,看到她垂在身侧的葱白指尖染了血色,当下一惊,“郡主!您的手……”

    这才觉得掌心微疼,抬手看了看,赫然四个清晰的指甲印记,许是太过于用力,掐破了皮肤,血迹沿着纹路晕染开来,看起来触目惊心。

    “郡主怎的如此不小心,长公主若是知晓,岂不是要心疼?奴婢这就去给您拿药箱包扎!”说着,急匆匆地转身入内,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舒痕膏……对,舒痕膏,奴婢记得还有呢,奴婢这就去拿!”

    徒留尤灵犀,站在回廊之中,看着院中雨水如倾盆之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心疼吗?

    郡主之尊、千金之体,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东尧上下极尊贵的、独一无二的姑娘,加之父母疼宠,越发得要星星要月亮,家中也无一不应……渐渐长大之后,她才明白,这样的叫作宠,而并非是爱。

    宠不同于爱,宠是有条件的。

    就像宠一只会撒娇的猫儿、宠一只会说话的鸟儿,他们能够给予这样的宠,也能收回这样的宠……而她,就是皇室娇宠着的一只雀儿,一只猫儿,一只吉祥物。

    这样的处境本该让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可彼时的自己……并不知道。

    她被众星拱月捧到了制高点,忘记了脚下台阶如浮云随时可能消散……如今,就散了。

    暮色之中,她低头看着掌心干涸的血迹,咬了咬嘴角,沉默……

    ……

    陈太医的脚踝摔得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严重一些,原以为第二日就能下地赴约了,没想到一直到第三日早晨还不见恢复,但他又担心陈一诺觉得自己这边有意毁约,只能让人找了藤椅抬着去了驿馆。

    随后两人一道去了姬家,如实说明了来意。

    姬无盐这才算是明白过来李裕齐那边突然间对自己下杀手的动机……

    “实在抱歉,姬姑娘。”陈一诺自始至终都没有坐下,这会儿说完,煞是慎重地躬了躬身,“不知……楚公子可在?我想当面向他道歉。此事不管如何,都是我未经楚公子同意就透露了他的消息。”

    当面道歉?怕不是得打起来……

    姬无盐有些头大地拒绝,“无妨的。兄长在燕京城一没隐姓埋名、二未乔装打扮,被人认出来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你不必搁在心上。”

    说完,垂着眉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位陈一诺陈公子,当真是耿直到心无城府,明明刚栽过这样的跟头,交代起前因后果来,倒是不避不让、和盘托出。

    连兄弟阋墙这样的事情,对着她这么外人竟然半点没有隐藏,甚至可能因为内心的歉疚,愈发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企图“戴罪立功”。

    陈一诺欲言又止地还要坚持,姬无盐却唤了句“陈太医”扯开了话题,“陈太医伤了脚踝还走这一遭,实在是过意不去……之前听三爷说起陛下龙体未愈,陈太医这几日也是忙得无暇分身了吧?”

504 皇室相邀

    陈太医低头扯了扯自己袍子的下摆,笑着展示自己馒头一样的脚踝,“无妨无妨……不过就是看起来恐怖了些。年纪大了,在台阶上滑了一跤……正好藉此机会告个假偷个闲,左右陛下那边还有秦太医他们盯着,倒也用不上我。”

    “趁着这几日得空,我在太医院里整理了一些这方面的方子,烦请姑娘转交。今日过来,是想要问问陈老,可有咱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姬无盐起身接了,一边道着谢,一边状似随意地翻了翻那些方子,果然,无一例外地……在每张方子里看到了“羌活”二字。之前想不明白,何处走失了消息,如今看来,症结找到了。

    太医院,鱼龙混杂,眼线众多,也不知道是东宫的还是尤家的,又或者是……思及此,面不改色地关心道,“陈太医这腿……怎地跌得如此严重?近日雨水甚多,一些台阶、卵石小径上都长了青苔,是要小心些才好。”

    陈太医并未多想,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是疏忽大意了……原想着宫里头贵人们常走的路都会有专人清扫,不该如此滑溜才是……哪知,竟然有块砖松动了,委实不巧……不过事后却又觉得,幸好是我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摔了,若是摔了贵人,岂不是许多人要遭殃?”

    “如此一想,便又觉得庆幸。”

    他是真的这般想着的,并非冠冕堂皇之言,说着的时候眼神坦坦荡荡,些许赧意只是觉得自己一把年纪的人了,走路还能摔跤委实有些丢人。他似乎也没有深究每日里都有专人清扫的台阶,为什么会出现一块松动的砖头……

    正说着,小厮匆匆而来,说是宫里头来人了。

    陈家二人闻言,正准备起身告辞,小厮又补充道,“来人是陛下身边的张总管,方才问及陈太医是否也在咱们府上,若是在的话,便想一道见一见。”

    作为皇帝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会知道陈太医和陈一诺这个时候在姬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甚至很有可能他就是掐着这个时机过来的,而他只提陈太医的用意,一是为了留人,二也是为了清人。

    陈一诺自然清楚这一点,当下不紧不慢地转身告辞,跟着前去请张总管的小厮出了门,出门之际遇到张德贤,对方半分意外也无,从容又和善地颔首打招呼,“陈公子也在呢?实在不好意思,看来是打扰陈公子和姬姑娘的会面了。”

    “张总管。”他回礼,“未曾打扰,正准备同主人家告辞离开。”

    说完,点点头,错身离开。

    张总管回头又看了眼陈一诺离开的背影,才笑呵呵地掉头同小厮说道,“小哥,请前头带路。”眯着眼笑着的样子,和任何一个慈善的老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完全看不出来是当朝陛下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进屋后,又是好一阵寒暄,从“姬姑娘今日可顺遂”,到“姬姑娘气色不错”,再到“陈太医这脚恢复得如何”,最后叮嘱若有需要随时在太医院自取药材,总之,很是亲和随和。

    姬无盐和陈太医一边应对,一边致谢,好一番和和美美的家常话场面。

    然后张总管才说明来意,“是这样的……姬姑娘,这件事呢,本来想要委托陈太医过来的,只是听说陈太医腿不好,是以老奴才自己过来一遭……倒是没想到,巧了,在这里遇到了陈太医,倒省得老奴再去您府上走一遭了。”

    姬无盐坐地端正,“您请说。”

    这是张总管第一次正正经经打量对面的姑娘,小姑娘和燕京城的千金们比起来,身形比较小,带着江南的婉约,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有一种欺骗世人的乖巧顺从。张德贤却知道,这个小丫头啊……是个狠角色呢。

    根据皇室收到的消息,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的人可不少。

    在美人如云的燕京城,小丫头的脸算不上倾国倾城,只那双眼睛……很是漂亮,像是曲艺杂谈里头对妖精的描述,有一种能够蛊惑人心的味道。

    张德贤端起手中茶杯喝了一口,口中清冽甘醇的味道令他微微一惊,却也没有顾得上多想,开口说明来意,“此处没有外人,老奴便也直言了。陛下前些日子得了咳疾,药也用了不少,方子也是改了又改,却仍然时好时坏,不得根治。是以,老奴才斗胆向陛下推荐了姑娘身边那位神医大人……想着请神医大人为陛下好好脉,看看方子。”

    “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姬无盐微微一愣。

    皇帝龙体抱恙,这件事可大可小,但通常情况下都是秘而不宣的,这位张总管竟然会举荐陈老?是何用心?她不是很想蹚这趟浑水。

    何况,方才陈一诺也说过,太子也请他进宫给陛下号过脉,听言语之间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已经涉及夺嫡之争……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对一个咳疾束手无策,这件事本就蹊跷。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姬无盐都给不出自己掺和进去的理由。最重要的是,如今正是陈老是非缠身的时候……

    见她犹豫,张德贤下意识里竟然并不觉得意外,他搁下茶杯侧身面向姬无盐,“姑娘,想来姑娘是担心进宫不合适。咱们陛下已经想到了姑娘低调的性格不喜张扬,是以,若是姑娘同意的话,陛下会微服出宫在风尘居设宴款待姑娘,权当就是一道用个午膳……届时陈太医也请一道入席,姑娘觉得如何?”

    姬无盐原本的确是想要用一介布衣之身进宫不合适为由拒绝,没想到被这个张总管提前找好了说辞。对方毕竟是皇族,先行退让至此,自己若是再一味拒绝……便失礼了。

    她叹了口气,“陈老并非我府上下人,而是我姬家客卿。此事我还要问过陈老,确认了他的意愿之后再给您答复,若是他不愿,还请张总管和陛下莫要怪罪……”

    张总管眯着眼笑,频频点头,“自然、自然!”

505 不正当手段

    一边笑着说“自然”,一边却并没有半点起身离开的意思,半晌迟疑着唤道,“不知……陈老可在府上?若是在的话,老奴便在这边等等,等姑娘问过了再回去复命,也好省了姑娘的一趟跑。”

    自始至终,一个大内总管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自称“老奴”,姿态放得极低,这份诚恳与示好,姬无盐看在眼里,承在心里,却也只能无奈摇头,“实在不巧,陈老今日并未在府中。何时回来也未曾说起。”

    张德贤原想着今日就趁着陈太医也在,将此事定了,最好是将日子也定了,如此回去才好复命……毕竟,夜长梦多。没成想,陈老不在府中。

    如此,便是无法了。

    只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搁下茶杯起身告辞。

    回到宫中将姬无盐的回答如实告知了,又补充道,“老奴出门时特意问了句门房小厮,听说那陈老的确是一早出门了,姬姑娘所言并非托词。想来,今晚宫门落下前,姬家应该会派人过来一趟,老奴已经吩咐了宫门守卫,若是姬家的人,直接带过来就成,不必阻拦。”

    皇帝侧躺在榻上,没什么精神,他刚喝了药,还是反反复复地咳,整个人看起来连精气神少了很多,恹恹地摆摆手,“你办事,我最是放心的……下去吧。朕乏得很,要歇会儿。”

    “是……”

    “等等。”皇帝又唤,“给朕沏杯茶过来。”

    “是。”张德贤颔首,转身的动作倏地顿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低“啊”了声,他想起来了,方才在姬家喝到的那茶叶、那茶叶是……

    皇帝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打断了兀自傻傻发呆的张德贤,“怎么了?”声音轻缓,眼神却锐利。

    这阵子他病着,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老去,像是被人抽干了生命的本源,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往日犀利的眼神都浑浊了不少。张德贤看着,也不免有些心疼,倒了茶,又替皇帝拿了毯子,才掩了门退下了。

    掩了门,无奈地叹了口气……世人只见皇室显赫尊贵,只知皇帝权势滔天生杀予夺,却不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陛下……明明才正值壮年啊。

    可这几日为他梳发,已经看到好几根白发掺和在黑发中……希望这次的事情,能平安过渡下去吧。

    ……

    午膳时分,许多宫女太监都看到秦太医又带着他的那些个手下、助手浩浩荡荡地进了宫,显然是陛下病情反复。

    随后没多久,昨晚才承了陛下宠幸的安贵人就被十来个御林军带走了,连带着她身边伺候着的所有宫人都一夕之间锒铛入狱。

    一时间,人心惶惶。不明真相的宫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这些年陛下招寝的次数本就不多,除了正月十五按照组训需要留宿皇后寝宫之外,大多数也就是那么几个熟面孔了,这安贵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都快被人遗忘了,怎么就突然得了陛下惦记?

    怕不是使了什么不正当手段被陛下发现?当真是为了承宠连脸面都不要了呢。

    这样的说法支持者众多,经过多方添油加醋,便是其中细节都愈发像那么一回事了,毕竟这种事情于后宫之中无依无靠的女子来说,当真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当然,自然也有不信的,贵妃卞氏。

    安贵人是她的远房表妹,入宫多年自始至终安静稳妥,平素没有自己这边的交代,从来不会擅作主张。不正当的手段去争宠?不可能!但陛下这些年的确渐渐地开始无心后宫,平日里去的也都是那么几个常去的宫殿,昨夜安贵人侍寝本就有些古怪。

    如今看来……很显然,那件事情被陛下知道了。

    陛下恼怒,自然需要发泄,但他显然也不愿意因为一个太医摔了一跤这种半大不小的事情闹大,便只寻了个由头,处置了一宫后妃。

    这只最悄无声息的作法,却也明明白白告诉自己这边、告诉父亲,此次,是陛下那头给了左相府一个颜面。

    果然,随后没多久,不过半个时辰左右,就有些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是御书房里伺候着的小太监传出来的,可信度极高——陛下今日上午咳疾加重,喝了药仍然无果,最后还惊动了太医院,一番调查才知道,是昨儿个侍寝的宫妃抹的香脂和陛下每日里喝的药相克了。

    自打陛下抱恙之后,宫中已经明确吩咐过,所有后妃觐见陛下的时候都不得涂抹任何胭脂水粉,一来,那些味道刺激,陛下更容易咳嗽,二来,胭脂之中的成分保不齐就会和陛下服用的同样相克,届时造成的后果,谁也担不起。

    偏偏,这位靠着“不正当手段”得到了侍寝机会的安贵人不仅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竟然还敢不顾陛下龙体康健涂抹脂粉,最终导致了陛下咳疾加重……

    这消息最初从哪个人口中传出的并不清楚,只是又明确地指向了御书房的小太监,加之添油加醋之后,自然愈发口口相传,没多久就传到了贵妃卞氏耳中。

    她沉默着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屋子里很安静,能够听到墙根下的窃窃私语声,大多讨论着那个“不要脸、脑子也不大聪明不知道把握住最后的机会”的安贵人,夹杂着因为惊讶而控制不住音量的质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御书房的小太监说的呢……”

    呵……贵妃靠向软塌背,看着窗棱间打下来的日光,寻思着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温暖的日色了……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当真是,天真的下人啊。

    御书房的小太监哪一个不是这宫里头千挑万选口风最紧的太监?旁的下人说三道四,被发现了挨一顿打,御书房的下人说三道四,那就是丢性命的事情……从他们口中听到的秘密能有几分真?不过是陛下借他们的口传达的意思罢了。

    天真。

506 该收网了

    陈太医回到太医院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件事,闻言微微愣怔之后,对着因为安贵人的鲁莽而被迫又一番折腾的同僚笑着安抚道,“也是……情有可原嘛。”

    “小陈这脾气哟,就是太软乎……从来没见生气过。”

    “可不,听说陈太医这腿就是在安贵人寝宫门口的台阶上给摔的,这走得好好的怎么就摔了?而且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陈太医哦,指不定你这是被人害了哟!”

    “就是就是,这些个后宫妃子,可没一个简单的角色呢!”

    陈太医仍是笑呵呵的坐在凳子上,接过身边同僚递过来的水杯,笑呵呵地道了谢,才道,“我又没得罪那安贵人,她没道理欺负我这么个小太医不是?这就是我出门的时候没看路,不小心摔的,你们可不要乱说……传到贵人耳中,凭白被贵人惦记上,遭了罪……”

    言语至此,本来打抱不平又或者煽风点火的同僚们皆都悻悻住了嘴,“罢了罢了,事情都在那了,还说这些作甚?左右这两日怕是又要安排人去陛下那边轮值了……哎!”

    陈太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脑门,“这个时候伤了,实在、实在是不好意思……帮不上忙了。”

    他走路都要人抬着,自然不可能这样去皇帝面前伺候着。

    不过他平日里虽然医术不够精湛,但为人和善,但凡有人有个什么小麻烦不方便的,他都会乐意搭把手,是以这些年在太医院倒也攒了不少交情,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人同他计较这些,反倒拍拍他肩膀,“好好养着吧!后宫里那些个女人幺蛾子多,像这次的事情往后兴许还有,有的是折腾你的时候呢……”

    陈太医憨憨地笑,一边摸头一边道谢。

    事实上,他自然想得到,自己摔跤的地方就在宫门外的台阶上,每日里人来人往不说,还有宫人每日打扫,怎么可能会出现砖石松动这样的事情,又恰好是自己进宫那日。巧合再巧合……通常就不是巧合了。

    只是自己在后宫之中从未得罪过什么势力……加之安贵人出自左相府,他很快就猜到了背后的原因,自己不过是一枚被牵制、被阻拦的棋子,他们最终的目的显然是姬家。

    想明白这件事后,他便只作不知,对谁都只说自己大意跌倒。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姬姑娘的性子他大概也了解了些,护短,受不得旁人被她牵累……只是,和左相府对上,姬姑娘终究势单力薄。

    相比之下,自己这点儿伤势,便也无足轻重了。

    ……

    午后,天气放晴,日色暖洋洋地照在被几日的大雨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街上,连树叶都好似闪着光,整个天地间柔软又明媚。

    姬无盐揣着黑檀木的小盒子出现在宁修远的书房门口的时候,并没有遭到任何人的阻拦,书房的院子里,只有席玉一人守着,除此之外,半个下人也无。席玉瞧见姬无盐,欲言又止地行了礼,又张了张嘴,仍然没说出什么话来。

    只是,犹犹豫豫地看看姬无盐又看看书房大门的样子太明显。

    席玉和岑砚性子差不多,平素都有些不靠谱,也没什么上下等级之分,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倒是难得,她笑着低声问他,“怎么了?”

    “咱们爷……”席玉指指里头,声音压得很低,“爷从昨儿个就有些不精神,今儿早晨小厮在院子里动静大了些,还被他呵斥了……属下猜测,大抵是和他腕间那串珊瑚珠的丢失有关,您进去之后,劝着他一些。”

    姬无盐紧了紧手中的黑檀木小匣子,颔首。

    席玉又行了个礼,才退下了。

    平素里大大咧咧的男人,此刻面对心绪不佳的主子,倒是展现出了靠谱的一面。

    姬无盐敲了敲门,里面许久才传出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声音来,“进……”懒洋洋地,声线愈发低沉慵懒。

    推门而入,屋子里光线有些黯淡,姬无盐环顾四周,才看到靠窗坐着闭目养神的宁修远,抿着的嘴角微微耷拉着,看起来的确有几分沉默的样子。

    “什么事……”大抵是察觉到来人的视线,宁修远缓缓睁眼看去,微微一愣,眼底染了细碎的笑意,朝着姬无盐伸手,“你怎么来了?”

    眼底带着笑,脸上却仍带着几分疲惫之色,懒洋洋地伸着手,身子却没动。

    “过来看看你,听席玉说你……没精神?”

    “没有。在想事情……”

    “一早上便大动肝火,骂了院子里闹出动静的下人。”

    “……他倒是什么都同你说。”虽这般说着,却半分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只牵了对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才懒洋洋地笑着,“没事……就是夜间没睡好,想着如何为你报仇。”

    报仇?

    “李裕齐那边?”姬无盐垂眸看着他干干净净的手腕,眉眼都温和,起身走到他身后,替宁修远按着太阳穴,“李裕齐那边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总会有机会的。倒是你,为了他睡不好,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的指尖微凉,手法却轻柔,落在太阳穴上宛若上好丝绸的触感。

    宁修远目光落在窗外梧桐树上,看着微风里摇曳的树影将日光抖落成碎金的光辉,他微微眯了眼,透着几分危险的光,轻喃,“一而再、再而三的,由着他蹦跶地太久了。左右许多事如今也算到了尘埃落定的时机……该收网了。”

    收网……并不奇怪的一个词,只是此刻一个臣子用在一国储君身上,总觉得有些怪异……还有些大逆不道。

    姬无盐垂眸打量宁修远。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宁修远的眼神,甚至连表情都看不真切,日光落在他脸上,素日里冷白清隽的男子看起来突然有了温度。

    姬无盐莫名觉得……此刻的宁修远看起来,像一个伺机而动的猎手。而他等待多时的猎物,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猎杀范围之内……

507 红宝石与珊瑚珠

    宁国公府位高权重,这些年看起来就是个纯臣,只听命于当今陛下,平衡着左相府的势力。宁家三子,各个惊才绝艳,三足鼎立般支撑着整个宁国公府,但论行事,却又不见半分野心,看起来甚至有些“游手好闲”般的独善其身。

    以至于这些年,宁国公府明明坐镇权力中心,却又像游离在权势的边缘一般,便是姬无盐一开始也没有明白宁修远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游手好闲、随心所欲,今日掺和一下叶家的亲事,明日同尤封一道吃个茶,除了左相府,好像同谁都有几分交情,即便是和东宫,似乎也说不上交恶。

    姬无盐一开始不明白,后来隐约间猜到,宁修远就像是这片浑水里最大的那条鱼,负责折中各方势力,谁也不会被压制,谁也不会压制别人。

    这是皇帝要的结果,同样的……也是宁修远自己要的结果。

    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于此一途上,怕是谁都没有宁修远厉害。

    姬无盐低眉轻笑,问地直截了当,“所以……这一回,宁家三爷是选中了那位郡王吗?”

    “嗯?”宁修远看着窗外日色炫目,愈发眯了眼,轻轻笑着,“皇室夺嫡的事情,宁国公府没必要去掺和。左右谁坐了这天下,目前为止都损不了咱们的荣华……”

    这话当真冠冕堂皇。

    姬无盐摇头失笑,“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这些问题,倒是把席玉吓得不轻,同我说话都规矩了许多,一会儿行礼一会儿拜托的,像换了个芯子似的,我都要怀疑那是席安假扮的了……”

    “他吓什么?不就是吼了个小厮?”宁修远抓了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拉到身边坐了,“那小子一大早不好好干活,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说三道四,我听着烦才骂了两句。”

    在自己府上,大抵今日还未曾出过院子,宁修远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常服,袖子宽宽松松翻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线条匀称的手臂,手腕上空空如也。

    “不是因为……”她伸手指尖轻点宁修远的手腕,问,“不是因为这里少了一条手串,心情不佳?”

    宁修远错愕看去,倏地摇摇头,“没事,丢了就丢了吧,彼时年轻气盛控制不住心气儿,如今不一样了……自然也不需要了。”

    戴了这么些年,很多时候不是客观意义上的需不需要,而是心理上的依赖,就好像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一般。

    姬无盐明白,便愈发觉得宁修远这句话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她抿了抿嘴,故作失落地应了声,“是嘛……难为我辛辛苦苦帮你找齐那些珊瑚珠呢……”

    宁修远一怔,“什、什么?”

    姬无盐把玩着掌心里的小盒子,耷着嘴角委委屈屈地念,“木子药铺里,我见到了那颗碎成齑粉的珊瑚珠。我原想着它对你而言分外重要,将木子药铺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才凑齐了那散落一地的十七颗珊瑚珠……”

    “少了一颗,我又找了颗红宝石雕磨成了珊瑚珠的样子,才算是还原出了一条珊瑚珠手串。原想着,你见了当是惊喜的才对,没想到……是我想差了,这手串于你而言,原也没有那么重要……”

    话音未落,手被握住。

    宁修远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只在虎口的地方看到了一道很细小的伤痕,这才松了一口气,轻喃,“傻姑娘……伤了手怎么办?”

    方才还委委屈屈作秀的姑娘,嘻嘻一笑间狡黠尽现,献宝似的微微挑了眉眼看他,“不打开看看?”

    黑檀木的盒子,盒子里铺子同色的绒布,衬地那串珊瑚珠愈发泣血般的嫣红,其间那颗红宝石,于秋日暖阳里,熠熠生辉。

    灼人眼。

    熨人心。

    宁修远细细摩挲着那颗红宝石,垂着眉眼遮了眼底悉数情绪。

    说实话,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串珊瑚珠对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大的意义,但不可否认多多少少的确产生了些许的依赖,每每下意识抚过空荡荡的手腕,总诸多不习惯,以至于这两日思考事情的时候总有些抓不到要点。

    难免有些心绪不宁。

    是以这两日总有些睡不好恹恹的。

    即便如此,宁修远也仍然没有回木子药铺去寻找那些珊瑚珠或者去另外找一条手串,于他来说,有些习惯形成了便形成了,他不会刻意去纠正,但若是骤然失去,也不过就是几日光景,也就习惯了。

    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会去木子药铺将那些珊瑚珠找回来,一想到小姑娘为自己做这些事情……便觉得心都温软。

    他素来随心随性,从不会刻意去勉强自己,此生大约只有一件事,半分不由人、不由己,比任何珊瑚珠串都要令人依赖、眷恋,就是眼前这个浅笑吟吟的姑娘。

    噬骨蚀心都不能放开。

    他半起了身子,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空无一物的手腕,那处本应戴着母亲送她的宁家传世镯子,如今却空落落的,大抵是收起来了。他将手中珊瑚串套上对方手腕,殷红般的血色,衬地这截手腕愈发白皙胜雪,有种蛊惑人心的漂亮。

    “真好看。”他说,指腹轻轻抚过那颗红宝石,通体浑圆的红宝石,入手温凉,像这个丫头给人的感觉,恰到好处的温度。他牵着她的手,看着她缓缓说道,“十七颗珊瑚珠,终不及这一颗红宝石贵重。因为你,它对而言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最珍贵的人。”

    姬无盐拢着眉眼,“我拿来送你的东西,你却拿它来还我……是什么道理?”

    “想送你。”他说,缓缓抬手抚上她的眉眼,他知道这张看起来只算清秀的人皮面具之下到底有一张怎样倾城的脸,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轻笑,“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想送你。”

    他半躺在软榻上,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温柔到仿佛能溺出水来。

    窗外,有人呼吸都一窒。

508 登门道歉

    午膳过后,长公主掐着宁老夫人午睡小憩起身的时间,带着尤灵犀上了门。

    昨晚宁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亲自去了一趟尤家,言语含蓄态度温柔地“提点”了几句,若非如此,长公主也不可能这么快地就知道了自家女儿和东宫联手打压姬无盐的事情。

    嬷嬷转述宁老夫人原话,“姬家丫头在燕京城中并非无亲无故、无权无势,她是我宁国公府尚未过门的儿媳妇,如今她既身在燕京城,就有我宁国公府照看。”说完,嬷嬷微微一礼,躬身退下。

    宁老夫人素来和善,从未和任何人有过任何龃龉争执。彼时纵然是拒绝尤灵犀,也是忙不迭地到处宣扬给宁修远相看姑娘,实属含蓄。

    今次这般直截了当地让嬷嬷上门传话的举止从未有过,可见是真的动了怒的。

    尤家虽然也算皇亲国戚,但众所周知,宁国公府才是妥妥的同皇帝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要说地位和影响力上,再来一个尤家都比不上宁国公府。

    兹事体大,当晚嬷嬷走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去了尤灵犀那,说了那样一番话。

    翌日午膳之后没多久,长公主就带着尤灵犀亲自登门道歉来了。当然,明面上的说辞自然不会是道歉,宁老夫人未曾将事情闹大,给留了几分颜面,长公主亦是场面上的人,哪里能不懂,是以只递了拜帖,说是多日未曾造访心下挂念罢了。

    只是,冠冕堂皇的说辞是给别人看的,落座之后规规矩矩的道歉是给老夫人的交代。不管尤灵犀愿不愿意,她都不得不咬着牙弯腰行礼道歉,“老夫人……之前是灵犀考虑不周、行事鲁莽,您念在宁尤两家的几分交情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字字句句,咬在唇齿间,每一个字都似一巴掌打在脸上,生疼。

    宁老夫人却只是笑着抬抬手,“坐吧。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都是寻常小事,不必如此煞有介事地登门道歉的。”

    说着,又摆摆手,慈祥又可亲地,“坐吧坐吧,不必拘礼。”

    尤灵犀脸色微微一僵——这便是,未曾接受自己的道歉了。

    长公主面色也是微微一变,但到底不好说什么,只问了问老夫人和宁国公的身子骨可还安好,又说了几句寒暄话。老夫人一一寒暄完才说道,“咱们两个在这说话,这小姑娘家大抵是没什么兴趣听的……正巧,这两日后花园里来了批少见的秋菊,老二家的给我找来的,灵犀若是有兴趣,可以去那边看看。我让韩嬷嬷给你送点心过去。”

    这是要将自己支开呢。

    正巧尤灵犀也不愿意待在这里,不管此处的气氛多么和和美美亲如一家,她都只觉得尴尬到令人羞愤——堂堂郡主,竟然为了那么一个臭丫头低头道歉,这要是传出去,这辈子也不必在燕京城里混了,丢脸丢大了!

    她起身应好,跟着下人出了门,走到半道,微微一愣间,唤住前头带路的下人,“去花园的路本郡主认识,你们先去忙吧,我自己慢慢走过去。”

    下人虽犹豫,但想来这位郡主的确是宁国公府的常客,便只是躬身退下了。

    尤灵犀目送着下人离开,到底没有往花园的方向过去。

    她对去往花园的这条路太熟悉了,距离花园还有两个拐角的地方,有一条鹅卵石的岔路,这是去宁修远书房的岔路,只要穿过这片小竹林就到了。

    她不知道此刻宁修远在不在府上,也许在,也许不在……但即便是在,她似乎也已经没有什么话能同他说了。他们两人……似乎从未有过的陌生。

    之前其实也是陌生的。

    只是那时候有自己舔着脸“三哥、三哥”地叫着,不停地找话题,不停地打破沉默,才不至于让那样的陌生和尴尬太过于明显。

    如今……便是连一句“三哥”都没有了这样的权利,还因为姬无盐的事情让宁修远对自己诸多意见,见面都没点儿好脸色。

    迈向鹅卵石小径的腿,堪堪收回。

    只是……鬼使神差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到了院子的门口。

    院门开着,院中空无一人,席玉或者席安都不在,宁修远显然是不在书房里。

    说不上来是失望更多,还是希望更多。

    人若是在,她大约是不敢进门的,不敢看他的冷脸,不敢承受那份沉默的尴尬,甚至,都不敢同席玉说想见一见宁三爷……此刻人不在,她便有了胆量去靠近这书房,想着看看他最近在看些什么书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又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抵是真的栽了,栽在“宁修远”三个字上。

    是谁说过,在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过于惊才绝艳的人,否则,往后余生怕是谁都再难入眼。早年不懂,如今却觉得,自己大抵就是如此了。

    昨晚问母亲,此去江南千里迢迢……言语未尽时就被母亲厉声呵斥,可见,此去江南之行,已成板上钉钉。

    宁修远……终究只能成为一个美好而心痛的遗憾。

    那些旖旎的梦境、那些曾经以为触手可及的期待,每每都会于午夜梦回之际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并不是如何尖锐的疼痛,只是胸膛里有些摸不到抓不着的酸涩。

    令人走不出来,提不起劲。

    她想,也许自己这辈子都会揣着这样的心情,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垂垂老去吧。

    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曾经遇到过这样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啊。

    她站在门口,低着头笑了笑,提着裙摆缓缓步入院子朝着书房那边走去,走到一半,依稀听到温言温语的说话声,脚步微微一顿,已经意识到屋子里有人。

    想要退出去的腿像是被巨石绑缚,沉重地她完全都挪不动半步——那个声音,她听出来了,姬无盐的。

    姬无盐和宁修远在书房里,下人们退了个干干净净,这俩人……到底在做什么?她没忍住,改了道,朝着一旁虚掩着的窗户走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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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