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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54 我的那个世界

    来处?

    姬无盐容色微默,这个所谓来处,自然是不可能是什么沈家、什么许四娘的那处宅子里。一定是更加隐秘的、兴许从不为人知的来处。

    姬无盐摇摇头,道,“未曾听闻。”她隐约觉得,这将是极为震撼的一个答案,但她看着沈洛歆的表情,仍是平静又熨帖的,像是姐姐看着自家平日里很是闹腾、但关键时候却又格外贴心的妹妹。

    那样的眼神很好地安抚着犹豫间还有几分忐忑的沈洛歆。

    她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绣花鞋面,针脚细密又好看,是那个时代里没有的朴素用心。这边的大娘子小娘子们,总会在日色正好的午后,揣着装了针线活的小篮子坐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纳鞋底、绣帕子,生活悠然而从容。

    初来的那么一段时间,沈洛歆很羡慕这样的日子,她甚至觉得,老天爷让她来到这里,兴许就是要让她成为这样的女子,成为芸芸众生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可她的母亲偏偏就是许四娘……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女性,却意外地契合于曾经的自己。

    “我……来自另一个时空。”她缓缓说道,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姬无盐,看着对方难得吃惊失态的模样,勾着嘴角轻轻笑了笑,解释道,“那个时空里,不管是权势之巅,还是普通百姓,都没有随意杀人伤人的权利。那里的姑娘们,改变命运的方法有很多,不像这里,出生决定命运,而嫁人便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在我们那里,女子一样需要学习、工作、赚银子,我们亲手创造自己的命运。男人能做到的,咱们姑娘家也没什么不能做的,甚至,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看着姬无盐,但眼神却似乎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像是穿过了对方,落在更遥远的时空里。那里,有她所说的一切。

    眸光神往、怀念。

    那个世界,是姬无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姬家女子当家,外祖母年轻时候也是雷厉风行撸子袖子说干就干的性子,但即便如此,距离沈洛歆口中的世界,仍然有着天堑般的距离。

    她该保持怀疑态度的,这世上哪有什么另外的时空?但此刻看着沈洛歆的眼神,不知怎的,姬无盐竟是信了。她问沈洛歆,“那你……如何来到这里的?”

    沈洛歆摇头,“我也不知道……那个世界的我也是干‘仵作’的差事,兴许是太过劳累,一觉之后我就没有醒来。我出生在这里,和所有人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一模一样。只是可能……奈何桥边喝了兑水的孟婆汤,记得些前世的记忆。”她将“猝死”说得轻描淡写,说完还耸耸肩轻笑出声,“这些年,那些记忆越发淡了些,有时候午夜梦回,便也会觉得那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庄周梦蝶,到底是蝴蝶入了庄周的梦境,还是庄周入了蝴蝶的梦境,又有何人说得清……她怅然喟叹,良久无言。姬无盐只偏着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下文,半晌没等到,遂又问她,“那世界那么好……想回去的吧?”听起来,那个世界有着更大的包容性,虽然想象不出那样的盛景,但想来,在那里作为“仵作”,并不会有那么多人指指点点。

    “早年想过。”沈洛歆颔首轻笑,看着自己身前的一尺方寸间,“我自幼时便开始记事,下人们以为我不懂,说什么都不避着我……关于我母亲的过去,我从他们口中听了个大概,之后便愈发觉得她很是不值,对、对他……就是我、我父亲便愈发不喜。连带着对这个时代都心生怨怼,想着待我长大些,我便找寻离开之法……我既能过来,总也能回去才是。”彼时俨然忘记了,自己在那个时空里的身体,早已身死魂消化作骨灰盒里小小的一抷灰烬了。

    “只是后来,还没等我长大些,许四娘便带着我离开了沈家,找了处僻静之地相依为命。”她碾了碾脚尖,目色温柔,“我就想着……不管那男人待我如何,许四娘却是真心对我的。她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不听一切利弊权衡,只一人带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儿、一边还要给衙门当差当仵作,比之我当年当真要勇敢得多……我钦佩她,亦想着多陪她几年吧,待到她不需要我了,我再寻那离开之法……只是……”

    只是再也没有然后了。

    姬无盐于对方未尽的言语和温柔的眉眼里,理解到了沉默中的意思。

    沈洛歆担心自己离开之后,许四娘不得不孤身一人面对所有的冷言冷语,更担心自己的离开为对方身为母亲这件事上也添加一笔名为“失败”的定义,于是她便想着等等、再等等,那些想要离开的念头,便在这一次又一次地拖延之中,渐渐淡去。

    何况,也许本就没有什么离开的方法,毕竟,另一个世界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可能真的如她所言,只是奈何桥边喝了一碗兑水的孟婆汤,留了几分记忆罢了。

    人……怎么可能回得到上一辈子去呢?

    “去意既已褪去,便留下吧。”姬无盐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像宽慰惊梦的寂风般宽慰着她,“如今,你不仅有了许四娘,还有我、有寂风、有陈老,还有江南云州庄子里那些未曾谋面的家人们。哪里来并不重要……我们会遇到很多人,来处都不尽相同,但我们会同行,去往相同的未来……这便值得珍惜。”

    沈洛歆仍微微垂着眉眼,轻声低喃,“我知道……只是,无盐,我想说的是……那人,我曾一度觉得那人宠妾灭妻、苛待嫡女而专宠庶女,简直就是眼瞎心盲,我甚至暗暗发誓,不管他最后是光宗耀祖还是穷困潦倒,都与我无关……他既无视我,那我便也没有他这个父亲,不过就是万事靠自己罢了,没什么的……”

555 太子妃遗物

    可今次在书房的院子里坐着的时候,她便感觉到些许不同来。

    城中百姓皆知御史大夫沈大人宠妾灭妻,这后院下人人人尊一声“夫人”,加之沈乐微在外行事素来无脑嚣张,便愈发的坐实了这些言论。可这样的“江夫人”拎着食盒在院子外面小心翼翼的样子,却又全然不似作假。

    记忆中,幼时的自己也曾借着孩童的身份无理取闹,彼时的江姨娘还会同父亲告状,微微拧着眉头带着几分娇弱的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病弱西子的模样。自离开沈家之后,倒是没了交集……没成想,再见面,变化竟如此之大。

    没了女主人的后院,这位姨娘却是愈发地……谨小慎微起来了。

    “我当时只觉得些许古怪,想着莫不是这二老一把年纪了还置气呢。”沈洛歆说着,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的笑意,耸耸肩,“可……事到如今,我算是大抵明白过来了。我虽不知道他这些年为何如此行事,也不知道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只是无盐,我想说的是,但凡其中有一分真的,那情分我便是要还的……生育之恩,还有这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的怜悯之情。”

    她看着姬无盐的眼神,沉静,认真,墨色的瞳孔里,半分星光也无。她表情严肃,像是承诺自己,又像是对姬无盐表明心迹般说着,“无盐。你我皆怀疑东宫是冲着沈家去的……他将我托付给你,便是想要将我从中摘出去。若是换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定是走得潇洒无畏,可如今……我既知道了,便是走不成了。”

    话说到这里,姬无盐终于知道沈洛歆这兜兜转转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她眸眼微睁,又倏地弯了下去,抿着嘴摇头失笑,“傻子……你是想说,我不得不有负你父亲所托,你是想说,你必须看着沈家安全,才能离开这里去江南替我经营那织造坊,可对?”

    “嗯……”

    “当真是傻。还憨。”姬无盐又摇头,捞起朝着她跑过来的猫儿,搁在膝上温柔抚摸,“那是你的父亲,他以真心待你……如今你以真心回馈,这很好,并不需要对我感到抱歉。”

    沈洛歆有些怔怔地看着她,迷茫、尴尬、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半晌,舔了舔嘴角,“抱歉……之前对你瞒了这许多……”

    秘密骤然揭开,两人面对面坐着,对方似乎浑然不在意,只自己这边总觉得亏欠了什么似的,一时间连眼神都不好意思对视,顾左而言他地找着旁的话题,“我这两日都未曾有时间去陈老那边看看,他的腿如何了?”

    姬无盐点点头,“好多了,陈太医也说恢复地很好……不若,你这会儿去看看他?他昨儿个还同我念叨你呢。”

    梯子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对方从善如流地接过,颔首道好,“那我先过去瞧瞧。”说罢,起身离开。

    姬无盐坐在原处目送着她有些左脚踩右脚的模样,收回目光摸着腿上已经快要睡着的猫儿,笑容轻缓俏皮……昨儿个陈老过来,的的确确是念叨起了沈洛歆,却不是念叨沈洛歆不去看他,而是以每日里都去看他、不管回来多晚都要去他那边问问情况的沈大姑娘为正面例子,指责这些时日“压根儿没将他老人家搁在心上”的姬无盐……

    这沈家大姑娘啊,明明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单纯起来却是什么心思都藏不住,难得找个借口遁走,却也找了如此拙劣的借口。

    姬无盐敛眉轻笑,“呐……这傻兮兮的样子,是不是同你先前的主人有些相似?”

    猫儿舔了舔爪子,冲着她绵软娇憨地唤道,“喵……”“你也觉得是?”

    “喵……”

    ……

    尤灵犀回到自己府上,想来想去总觉得今日沈家后花园的事情不对劲。

    她站得远,那簪子具体长什么模样倒是没亲眼瞧见,可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姬无盐蹲下来吩咐那孩子冲过去撞掉簪子的全过程。事后,她也问了问那簪子的模样,兵部家那位陈小姐也说了,只是一支鸢尾花的簪子,倒不是什么举世无双的宝贝……

    瞧着还挺普通的——这是另一位面生不知名姓的姑娘说的,于这一点上,倒是很多人认同附和,可见,此言应是没错了。

    在尤灵犀的认知里,姬无盐并非惹是生非之人,纵然自己此前诸多针对,却也没见她真正怀恨在心——这一点上,便是尤灵犀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姬无盐。是以,姬无盐不可能因为不满沈乐微或者陈姑娘而刻意毁坏那支簪子……既如此,那便只可能是那支簪子的问题。

    簪子是东宫送出去的,看来……还是去东宫问一问才好。

    思及此,她晚膳都顾不上用,匆匆披了件斗篷,就上了马车去了东宫。

    李裕齐就在东宫,正准备用晚膳,听说尤灵犀来了,眉头微皱间便让人请进来了,又吩咐了膳房再做两道小菜来。

    说起那簪子,李裕齐也是一头雾水。送去沈家的那些个珠宝首饰,的确都是东宫管事准备的,李裕齐心底里瞧不起沈乐微那种野心太明显半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女子,自然不可能还费心去亲自准备什么礼物,于是找来管事。

    这些日子送过去的礼物很多,虽然也只是从仓库随意挑了几件看起来惹眼实际上并不如何值钱的东西送过去的,但每一件都是记录在册的,管事找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再一比对库房记录,瞬间脸色煞白,身形一晃!

    李裕齐的声音便跟着沉了几分,“怎么回事?”

    管事支支吾吾,“回殿、殿下,的确有这么一支簪子……只、只是……”

    李裕齐的耐心在这样的支支吾吾里,愈发地消磨殆尽,“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小人之前送礼的时候没看库房记录,这支簪子、这支簪子……”说着,噗通一声跪了,“这支簪子它是太子妃遗物!”

556 感念姬姑娘恩德

    声线被拉得极高,像是一根崩到了极限的琴弦,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琴弦终于轰然断裂。

    带着震颤的余音里,李裕齐只觉得眼前一黑,他猛地拽住扶手,“什么?!你说……那簪子是什么东西?!啊?!”

    管家自知犯错,砰砰砰地磕着头,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小人就是想着找一些看起来花里胡哨的、又不是太值钱的小玩意儿给沈家二姑娘送去,太、太子妃的遗物本也没有几件,且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小人一时没注意……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送礼送了件遗物,这要是传出去的话,殿下的诸多谋划定要一夕之间付诸东流,那时候,自己就是千古罪人!管事害怕地心肝俱裂,满头的冷汗涔涔冒出来,他也不敢擦,只依稀庆幸这姬姑娘倒是凑巧地打坏了那支簪子,幸好……幸好……如今既是碎了,纵然风声传出去,这只要殿下这边咬死了不松口,谁也不能当着东宫的面说什么……时间长了,此事定能淡去。

    他在心中兀自“感念姬姑娘恩德”,浑然不知道自家殿下惊惧的到底是什么,只以为是自己“险些”破坏了他的大事才如此恼怒。

    到底是自己身边多年的老人,平日里做事也算稳妥,若非中间横插了一个姬无盐,送错礼物这种事情李裕齐是断然不会搁在心上的。此刻看着对方砰砰砰地磕头,心下虽恼,却也不可能真的仗杀了去,反倒看得愈发地心绪烦乱,摆摆手,“滚出去吧!”

    管事半起了身子倒退着出去,出了门才敢抬手擦了额头上的冷汗,只是这秋天的晚风冷飕飕地一吹,才惊觉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冷汗,当下只觉得劫后余生,愈发“感念姬姑娘恩德”了……

    他完全不知道,这“无意间救了自己这一条性命的姬姑娘”才是让自家殿下又惊又惧的根本原因。

    一支簪子而已,送错了就送错了,李裕齐本就没上心,若非如此怎么可能将这种事直接交给一个下人去办,偏偏……中间出现了一个姬无盐。姬无盐为人,尤灵犀清楚、李裕齐也清楚,这样的姑娘,就算你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她也只会当场连本带利还你两巴掌,绝不会背后使刀子去砸一支簪子。

    那便只能是冲着簪子去的。

    上官鸢的遗物……姬家……那日在茶楼遇到上官楚和姬无盐的时候李裕齐便已经起了疑心,尤灵犀说姬无盐出自云州姬家,他信了,但也想着云州姬家那么大,旁支众多,便是姬无盐出自姬家,也没什么的。何况,上官家和姬家素来不睦,他们这些人当年都是亲眼见过的……只是,彼时坐在那里,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但彼时心系楼下酒肆未曾注意,如今回想起来,那两人的相处模式……的确是过于熟络亲密了些。就算远在帝都,李裕齐对上官楚也时有耳闻,那是一个骄傲到几乎自命不凡的男人,他手握巨大的财富的确也有自命不凡的资本,只是……那日的上官楚,却很是自然地为姬无盐布菜倒茶事事亲力亲为,那些动作仿佛做了无数遍。

    那可不是什么“远亲”之间的相处模式。

    李裕齐心下一紧,只觉得那个隐约的、模糊的可能性让他整个人突然处在一种心浮气躁到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的状态中,他情绪急躁、想要发怒,偏偏又不知道找谁发怒,一时间下不去、上不来地悬在那里,全身无力。他亟需找到天师,找他出出主意,毕竟……上官鸢的事情,天师也有份,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他的情况很是古怪,尤灵犀在边上看着担心,“太子兄长……”

    话还未说完,李裕齐回头看过去,似乎才注意到尤灵犀还在,当下按了按太阳穴,皱着眉头说道,“灵犀啊……这件事对我来说有些……嗯,有些难过。你知道的,她于我而言到底是不同的。她的遗物本就不多,每一件、每一件都是我亲自保管,妥善保存……如今,这不懂事的下人竟然将她的东西送出去,还弄坏了、弄丢了,我、我有些难过。”

    说着,愈发垂了脑袋,失魂落魄般说道,“灵犀呀,今日你先回去吧。让兄长一个人静一静。”

    他看起来的确是伤心欲绝的样子。

    尤灵犀抿着唇探手拍了拍李裕齐的肩膀,轻声叹气,“兄长……太子妃嫂嫂若是在天有灵,便也不愿意瞧着你抓着一个已经离开的人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你是太子,东宫的主子,皇室的继承人,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她看起来应是信了。李裕齐沉默着点了点头,继续沉默。

    尤灵犀又叹,再拍了拍,到底是收回了手,近乎于语重心长地劝着,“太子兄长,今日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你多少用些晚膳,然后早些歇息。”听说这其中还有几道小菜是为自己准备的,倒是一口没吃着,连筷子都没拿起来……只看了一出戏。

    早知方才不能光顾着震惊了,得在那老管事禀告的时候趁机吃一些才好……东宫的饭菜,还是很好吃的。

    她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眼满桌子的菜,见李裕齐很是“入戏”地垂着脑袋点了点,又好言相劝了几句,才转身离开。转身之际,脸上表情骤变,目色冰凉而讥诮……呵。好一出悼念亡妻、不舍旧人的戏啊,好一个深情款款的东宫太子啊。

    遗物本就不多,事事亲力亲为,又怎么可能连一支簪子都未曾见过呢?京中早有传闻,太子涉嫌杀妻,更有传闻说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咱们这位东宫储君啊,演技当真一流。尤灵犀背手走在东宫空无一人的小径里,目色沉凉兀自寻思着,看来……此事还是要自己去调查一下才好。

    东宫的大树,靠不住。

557 速查!

    黑袍天师来得很快。

    大刺刺进门,就“桀桀”笑着,“我正要来寻太子殿下,谁知殿下竟也派了人来寻我……这默契倒是令人有些感动呢。”

    他言语不忌,行事更不忌,端了桌上的茶盏就喝,进门后也没半点规矩,口中虽唤着“太子殿下”,举止之中却无半点尊重,还有些古里古怪的得意,李裕齐心下不快,但念着对方有用,便也生生忍了,只仍然歪着脑袋按着太阳穴的位置,懒洋洋地问他,“你找本殿下作甚?”

    四下早已无人,再派人去请天师的时候,李裕齐便已经遣散了伺候的下人,这会儿两人说话自是半分遮掩也无。天师搁下了手中茶盏,微微偏了头,感觉像是“看”向李裕齐,“太子殿下之前去见了江都郡王?”

    兜帽下的声音,难听到让人皱眉。李裕齐是见过天师这张脸的,饶是他见惯了那些被折磨到人不人鬼不鬼样子的囚犯,却也震惊于一个“活人”当真能活到如此不像人的样子,每每听他说话,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张脸。

    李裕齐眉头微拧,“本殿下去见一见牢狱之中的弟弟,尽一尽兄长的职责,不可吗?”

    近乎于诘责与质问,带着些上位者的脾性。天师自然听得懂,却也没在意,只继续用他难听的声音怪笑着,“可自然是可的,只是天牢之中郡王殿下嘶声力竭吼出来的那些话,殿下难道不担心传到陛下耳中?”

    话音落,李裕齐倏地看过去,“你怎会知道?”

    “桀桀……我自然是有我的法子,天牢里有我的一个旧友,知我为陛下当差,特来告知于我,让我提醒殿下,这些话虽是闲言碎语做不得真,但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怕是陛下心中总要有些不愉快的。届时伤了父子情分,便不好了……”

    黑袍天师能在那段近乎于“人人喊打”的日子里活下来,自然有他自己的门路和人手,这一点李裕齐自然知道,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倒也信了,只摆摆手,不甚在意,“他们不会说的。有些话,对于朝中当差的人,便是听听都要肝胆俱裂,听到了都要说未曾听见,担心遭株连被砍了脑袋,哪还会上杆子地去告诉上面的人,莫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些?”

    “何况天牢之中大多数都是本殿下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捅到父皇那里去?”李裕齐勾唇轻笑,满脸不可一世的骄傲。

    “也是……桀桀……”对方笑着附和,话锋却是倏地一转,“那想必……殿下的那些人,应该也已经告诉殿下关于姬姑娘去天牢探望过那位郡王的消息了?”黑色兜帽下的脸,表情诡异又戏谑……姬无盐啊姬无盐,当真是个妙人,给这场游戏增加了不少乐趣呢。

    他兀自笑着,言行举止间自带着他一如既往的诡异的傲慢和无礼,李裕齐却是已经顾不上了,他几乎是豁然抬头看去,压着颤音一字一句地反问他,“你说,姬无盐?”

    “是呀,姬无盐在江都郡王关进去没多久,就找了宁三爷用他的人脉进了天牢,至于说了什么大抵是无人听见,但这位姑娘进去的时间……蛮久。”

    声音依旧嘶哑难辨,大抵因为一下子说了许多话,使得那原本还能听听的声音愈发地艰涩难辨,李裕齐听得头疼,细节之间便也不欲多问,但对姬无盐的忌惮,却随着这几句话迅速地攀升。

    半晌,他沉声唤道,“桑吉。”身后窗外落下一人,谁也不看,低着头上前拱手,并不言语。容颜隐没于光线之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隐晦的神秘。黑袍天师朝着那个方向偏了偏头,只宽大兜帽遮住了所有视线,他什么都没看到。

    李裕齐缓缓看向椅背,抬着下颌看着正前方一颗色泽温润的夜明珠,咬了咬后牙槽,吩咐,“你亲自去一趟云州。查查姬家……直系的、旁支的,不管男女,都给我查!还有,查清楚姬无盐的一切底细,之前那些个查不到的、不清不楚的,重点查!查不清楚的话你也不必回来了。”

    姬家旁支?呵!除了姗姗来迟的上官楚,整个上官家对上官鸢的死半点反应都没有,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却独独来了个姬家旁支上上下下瞎折腾,还一眼认出了上官鸢的一支簪子?他能信?!

    他若这样轻易就信了,那他这东宫之主的位置,怕是也快要易主了!

    桑吉躬身退下,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四下又安静了下来,隐约间只听得到窗外落叶簌簌的声响。黑袍天师随意地扯了扯嘴角,讥诮嘲讽,“若是不清楚太子殿下为人,我都要怀疑这位叫做桑吉的侍卫是个哑巴了。”数“面”之缘,当真是一面未曾见到便也罢了,便是连声音都一次都未曾听见。

    便是刻意了。看来……这位东宫小储君,也不是全然没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啊。他桀桀笑着起身欲走,李裕齐急匆匆抬手相拦,“天师——天师要走了?这姬无盐的事情……”

    黑袍背对着李裕齐站在那处,身后是光华晕染,身前是夜色深浓,他站在那里,站在明暗的交界线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神,只一瞬间,便又倏地笑起,笑声尖涩,惊起树上夜宿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走。他笑着说道,“不过是一介商贾之女,纵有通天之能耐,不还是由着殿下生杀予夺?”

    “可是——”

    此话在理,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并不是如此,自打姬无盐来了燕京城自己数次针对都未曾讨得了好来,可见,所谓“任由生杀予夺”当真只是一句戏言。

    只是黑袍天师却似乎对此半分兴趣也没了,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缩在黑色袖子里的手随手摆了摆,“太子殿下,早些休息吧……告辞了。”说罢,当真是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砰!”

    一盏茶杯砸在门槛上,碎瓷片合着茶水溅了一地。

558 身负重担的陈家少主

    管事战战兢兢上前,虽紧张,却是走得急,跌跌撞撞冲进来的时候,眼看着一脚踩上那碎片,连忙扶着门框站稳了,才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地狼藉,“殿、殿下?这是、这是怎么了?”

    黑袍天师的存在作为管家他自然是清楚的,往日每次过来殿下都会遣散四下秘密会见,但从未如今日这般闹得不欢而散过……黑袍天师几乎是殿下的智囊袋,殿下每每遇到棘手的事情头疼之时、或者遇事不决的时候,都会找这位天师过来。

    可以说,这位天师在殿下心里,大概比左相安排的那些亲信更值得信任。

    今次怎地……

    管事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边提着心笑呵呵地宽慰着,“殿下莫气,那黑袍天师就是个江湖人,平素里自然是不知礼数了些。若是因此得罪了殿下,殿下大人大量莫要同他计较……这种江湖人最是小心眼儿睚眦必报,若是伤了和气,耿耿于怀间怕是要伤了殿下一番谋划,便得不偿失了。”

    言语温缓,手下收拾的动作却是极为麻利,说着,仰头冲着李裕齐笑了笑,憨憨的,傻傻的,“您说是吧,殿下?”

    后牙槽咬了又咬,呼吸渐渐平复下来,李裕齐看着一脸讨好的管事,虽然仍气着,却到底是未曾迁怒到旁人身上,只不甚厌烦地挥挥手,“退下吧,明日再让人来收拾。本宫累了。”

    管事捧着一手的碎瓷片,颔首称是,低着眼退下了,顺便带上了大门。

    厚重的宫门缓缓合上,光线渐黯,李裕齐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紧了紧牙关。尚且用得到黑袍天师这件事,李裕齐自然清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一次次地忍着他那般阴阳怪气的样子。明明一口一个“殿下、郡王”的,偏偏那刺耳的声线之间总带着几分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戏谑和傲慢。

    令人不快……

    待到大业既成,这丑玩意儿迟早得弄死……碍眼。

    ……

    被庆山一击便重伤昏迷卧床不起的陈家辉在陈家众人悉心照料之下,终于是能下床走动了,只是他自己不知,众人便也不敢告诉他,他这身子、这腰,到底是伤了,往后都要落了病根子。

    此时若是告诉他,陈家辉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陈家人便只告诉他,如今这伤虽好了,却还未好彻底,每日里下地行走的时间不能过长,不能劳累过度,否则,恐伤及根本。

    至于以后……那便只能推说他自个儿未曾好好修养恢复以至于伤及了根本……呗。陈家辉自个儿医术不精,自也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倒也乐呵呵地在院子里转了几圈。

    转着转着,他愈发觉得自己神清气爽,摸着后腰看着高远天际,兀自感慨着躺下去的时候似是酷暑未过,如今都已近深秋……思及此,脚下步子倏地一顿,突然就想起此行还有重任尚未完成——姬家,陈崧!别说此行任务还未完成,就是这重伤之仇还未报!

    他随手对着路过的陈家人招了招手,“诶,那、那谁,过来下。”陈家人旁支众多,长相上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陈家辉平素里又傲慢,半数陈家人他都有些对不上名姓,对方心下自然明了,面上却笑嘻嘻地弯腰颔首,“少主呀,今日感觉如何呀,看起来面色不错呢。”

    陈家辉摆摆手打断对方寒暄,只同他说道,“接下来我问你的那些话,你只需要听着,不能告诉别人,知道?特别是陈一诺,晓得?”说罢,敲敲对方脑壳。

    对方颔首,从善如流,“好嘞。”

    他对这样的要求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两位小爷之间素来都是你不待见我、我瞧不上你的关系,便是陈家辉不说,自己也断断不会去陈一诺跟前嚼舌根去,他应着,又问,“少主要问什么?”

    陈家辉一把揽过对方,哥俩好般勾肩搭背着悄悄咬耳朵,“本少主且问你,最近这陈一诺忙啥呢?陈崧那怎么样了?族长交代的事情他有费心去办这差事吗?”

    “一诺兄他……”对方见陈家辉目色一冷,倏地意识到自己这称呼不对,立马讪笑改口,“陈一诺他最近早出晚归、独来独往的,平日里同咱们的话也不多,这也只知他在忙活,倒是不知在忙些什么。陈崧那边……你也知道的,咱们最近都忙着照顾少主您,姬家真的有些顾不上啊。”

    意料之中。

    陈家辉嗤笑一声,言语讥诮嘲讽道,“之前在陈家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没想到这结交权贵的本事倒是不小,才来燕京城多久,东宫都傍上了……”

    对方摸摸头,“是呢是呢……”一边附和,一边赔着笑,当真是卑微又憋屈的样子。

    陈家辉一手勾着对方肩膀,一手托腮做沉思状,“这样……我现在就写信回去,告诉我家老爷子,他选的人、咱们陈家年轻一辈的天才、被誉为陈崧第二的陈一诺陈少爷,一来燕京城就忙着结交权贵无心正事……嗯,对,就这样!本少主让他这辈子回不了陈家!什么天才……呵!”

    说罢,愈发觉得这主意当真不错,遂收了勾肩搭背的手背在身后,抬着头挺着胸迈着方步往自己屋子里踱去,一边踱一边摆摆手,“你、去找几个听话的,准备准备,等我写完这封信,陪我去姬家走一遭。这咱们领头的不管事儿,本少爷却是肩负着整个陈家的未来……总要扛起这重担才是……”

    这碎碎念,颇有些骄傲自得的味道。

    那陈家人一边应着,一边又有些一头雾水,问,“去姬家要做什么准备?”

    迈进门槛的脚步倏地一顿,陈家辉想了想,遂道,“穿着打扮,得体些,毕竟……咱们是陈家人,不能给自家丢了脸面……哦对,再写封拜帖,上回姬无盐那小妞儿不是嫌弃咱们没有拜帖嘛,写!这次咱们洋洋洒洒写一封拜帖给他们瞧瞧!”

    那陈家人一噎,心道,这拜帖都是提前递过去的……这位少爷当真不知道吗?

559 受我姬家香火供奉

    这位少爷显然是不知道的。

    当他扯着不可一世的表情,站在台阶之下递出那张烫金红丝绒封皮的拜帖的时候,脸上有种……无知的傲慢,仿佛等着门房小厮双手捧过,打开,然后惊骇异常又卑躬屈膝地将他请进去。

    可能如此,他便会觉得自己像是打了一场意义重大的胜仗,又或者是找回了当初在这个地方掉落又被人狠狠踩过两脚的面子……身后陈家众人看着,都觉得尴尬,纷纷低头蹍蚂蚁的蹍蚂蚁,抬头看门匾的看门匾……

    门房小厮垂眼看着,但到底是有涵养,也不愿在姬家门口同人起争执给主子招来闲话,便只接了拜帖,微微低头,道,“诸位稍等,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陈家辉背着手在门口等着,纵然小厮们的态度并不热情,但他也不在意——小厮嘛,能有什么见识。他抬着下颌一脸得意地朝着姬家大门的方向努努嘴,“瞧着吧,姬家那小妞儿很快就会亲自出门来迎接本少主了!”

    陈家众人微默。

    的确很快,小厮就回来了,当然,身后并没有跟着姬无盐。

    小厮快步走来,并不行礼,只敷衍地将人请进了门,无论表情还是态度都不是特别客气,“我家姑娘有请。”

    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倏地一僵,陈家辉不可置信地打眼瞅着那门房小厮,“就、就这样?”是拜帖写地不够诚恳吗?

    门房小厮眼睑垂着,耐心尽数散去,“还要怎地?莫不是要我家姑娘和府内众人列队迎接陈少主?”

    “陈少主”三字,于对方说来,明显带着几分戏谑,俨然有一番“区区陈家少主何时值得我家姑娘亲自迎接?”的意思。于是,那个理所当然“嗯”,卡在了陈家辉的喉咙里到底是没有说出,是面色不善地哼了哼,甩袖大步快进了姬家大门,半晌,终于是没忍住,“狗眼看人低!”

    声音压得很低,说完,伸手摸了摸后腰——显然,看起来趾高气昂的陈家少主对姬家这个地方还是心有余悸。

    这一回姬无盐倒是也没打算为难他,陈老同陈家的那些事情不可能一直避而不谈,双方总要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若是谈得拢能够和平解决,自此老死不相往来自是最好,若是谈不拢……那姬家也不会让人随意拿捏了去。

    是以,陈家辉来到前厅的时候,看到了已经坐在那里等着的姬无盐和陈崧,还有一方又一方小几上沏好的茶水,其待遇俨然比之前那一次要好上太多。

    陈家辉顿时又觉得整个人都舒坦了。

    他舒舒坦坦地坐了,才对着主位之上的姬无盐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姬姑娘……许久未见,近来瞧着气色不错啊。”

    “托陈少主的福。”对方一样不怎么认真的样子。

    当真只是寒暄。偏偏陈家这位少主看起来不太看得懂脸色,闻言竟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本少主的确是有福之人。”

    陈家陪同过来的人纷纷抚额——跟着这位过来,当真是脸都不要了,没听出人说的是反话吗?人家的意思明明是您老这阵子躺着养伤没法上天入地作妖折腾,让人得了一阵子清闲是以气色都好了……

    丢人是真丢人啊……

    姬无盐只随意笑笑,懒得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只问陈家辉,“不知陈少主此来,所谓何事?”

    说起正事,陈家辉这才看向对面一脸坦然的陈崧,咳了咳,才道,“是这样子的……咱们这次过来,是奉命将陈崧带回陈家。只是前阵子本少主身子骨不爽利……这事儿就被搁置了。如今,本少主已经大好,想着来燕京城已经很久了,这件事还未有定论,便决定带着众人走上这一遭,来问问陈崧,何时同咱们一道回去?”

    本就是不善于咬文嚼字的人,这会儿一边暗暗告诫自己“和气、和气”,一边又要端出一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样子,一句话说得着实别扭。

    简直烫嘴。

    却又不得不为。

    一来,腰间的伤这些日子仍隐隐作痛,每日里还是躺着的时间更多,以至于他是真的忌惮这个地方。二来,陈一诺攀上了东宫,俨然已经不将他们这些陈家人搁在眼里,心思也已经完全不在“找陈崧回去”这件事上,这个时候若是他亲自将陈崧带回,族中必然高看于自己,往日里反对自己这个少主的声音自然就会销声匿迹。

    这样的利益驱使之下,对陈崧的不喜便也只能往后靠靠了,他又咳了咳,尽量表现地和善一些,问道,“陈崧……你觉得呢?”

    想着表现地恭敬一些,学陈一诺那小人一口一个“前辈”地叫,但张了好几次嘴巴,到底是叫不出口。

    说完,又看姬无盐。

    只见那姑娘坐在前头,一只手支着下颌,一只手托着茶杯,慵慵懒懒犯着困意的样子,无端多了几分媚态,陈家辉心下便是一颤,就听陈崧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抱歉……离开半生,四海为家……何况,老头子我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回不回的,也没什么关碍了。”

    “怎么没有干系了?”陈家辉对陈老的拒绝倒是也不算太意外,只压着些许不快半倾了身子过去,用老爷子在家中就交代自己的那些话劝着,“落叶还要归根呢何况是人?你上了年纪自然是要回陈家养老的。何况,这人一把年纪了,干啥啥不利索,陈崧你扪心自问,除了自个儿家里,还有哪里会欢迎这样的人?还有谁愿意给你养老送终?便是你百年之后,又要入谁家的坟?”

    姬无盐掀了掀眼皮子,“陈少主这话便有些挑拨离间的意思,我多少有些不爱听了。陈老若愿意跟你离开那是一回事,若是不愿意,自然是留在我府上颐养天年。纵我姬家不如你陈家家大业大,但替一个老人家养老送终还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百年后,自也是入我姬家的坟,受我姬家后世香火供奉。”

560 护得住这个人,奉得起这缕魂

    陈家辉一噎,他平素哪里说得出这些话来,不过都是出门前老爷子交代过的,依葫芦画瓢用了些罢了。

    至于对方如何说,他自己又该如何回,这些却是不能提前设计好的。于是,之前便不太像模像样的风度翩翩、气宇轩扬瞬间就绷不住了,“什么玩意儿?他一陈家人,入你姬家祖坟,算是什么回事儿?”

    因着觉得太过于荒谬,连声音都带了破音。

    姬无盐挑眉笑问,“为何不能?如今我护得住这个人,百年后,姬家也奉得起这一缕魂。”

    少女眸色从容,并无倾城之色,却有倾国之势,慵慵懒懒坐在那里看过来的时候,眸色浅淡,没什么情绪,说着这样近乎于霸道的话,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这世间诸事从来没有什么能够难得倒她一般。

    陈家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荒谬……明明……只是一个弱女子。

    他皱着眉头去看身边陈家人,眼神之间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荒唐之色,半晌轻嗤一声,问道,“虽说如此,但姬家祖坟之事……恐怕姬姑娘做不得那个主吧?便是你自个儿也是要嫁人的,百年之后进的也不是你姬家的祖坟,别说这陈崧了……呵呵,莫不是……陪嫁着跟过去?”

    旁人陪嫁皆是年龄相当的小丫头,平日里伺候着起居,若是夫君喜欢,抬了做通房也是寻常。谁家陪嫁带个老头子?此言既笑话了姬家没规没矩,也暗讽了陈老在姬家不过就是个没地位的下人。

    当真是无礼又傲慢。

    若陈家辉只针对陈老自己,陈老大抵也不会同一个小辈去计较这些言语上的冒犯,但陈家辉冒犯了姑娘,陈老便只觉得心头不悦,目色微冷,言语却依旧耐着性子温温吞吞的,“这些年老头子我自由散漫惯了,实在不想临到头了还要回到陈家去受着那些个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倒真不是你们以为的,心里有什么芥蒂。至于百年后……便散为一缕荒魂,飘荡于这天地间,也未尝不是一种自在。”

    “你——”

    刚要出口的谩骂之词生生卡在了喉咙里,陈家辉咬着后压槽暗暗告诫自己,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这么好的扳倒陈一诺的机会可不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刻逞一时口舌之快却是以自己在陈家无人撼动的地位为代价的……忍住、忍住。他掐着手掌心咬着牙,一边暗暗咒骂这小老儿当真是不知好歹,一边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劝,“您说什么傻话呢,年轻时候难免心高气傲,自是要天南地北地闯荡……年纪大了,可不就想着落叶归根呢。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谁家没点儿繁文缛节的条条框框呢,陈家有,想必姬家也有吧。”

    这些,又是老爷子出门前的交代,说完,陈家辉又道,“您老……再考虑考虑?也、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嘛,要不,给您三日时间,一边考虑,一边收拾收拾,咱们也好尽早启程回家。”这是他最后的礼贤下士。若是这小老儿当真半分面子都不给,这陈家……便也容他不得的。

    毕竟,如今是祖父掌家,对着老一辈们尚有几分威信,可陈家辉觉得,若是到了自己掌家那一日,最难对付的便是那些个叔叔伯伯祖父辈的,旁人尚且如此,何况本就不情不愿的陈崧?他不是傻子,这点思量还是有的。

    偏偏,对面那位并没有珍惜这样的机会,几乎是在陈家辉说完靠向椅背准备等候片刻的瞬间,对面陈崧已经含笑摇头。还是他那一如既往仿佛完全没有脾气的温和,让人纵然想要同他置气也觉得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力。他拒绝道,“承蒙陈少主厚爱,老头子想来也没几年活头了……何况此去江南山遥水远,这身子骨经不起舟车劳顿的赶路了,若是折在半道上,岂不是给诸位平添晦气。”

    姬无盐闻言,眼神不善瞪了他一眼,这小老头什么话都敢说,这般咒自己的话也不忌讳着些……方才是荒魂,这会儿是折在半路,也亏得他为着全了对方那一两分的脸面、情分,一个劲地编瞎话。

    有自己在这,还能让他成为一缕荒魂?

    姬无盐不悦,陈家辉也不快,这是被拒绝了呢。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的被拒绝的时候,陈家辉还是有些……惋惜。

    攥成拳头的指尖缓缓松开,他靠向椅背,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轻轻叹了声,低着头,表情有些模糊不清,让他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格外的……高深莫测。他叹,“既如此,本少主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陈家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如今却是铩羽而归,难免让人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们在燕京城中也逗留了很久了,也该回去了……明日收拾收拾,后日启程。这样吧,明晚……本少主做东,大家一道吃顿饭,也算替我们这些晚辈饯别了……如何?”

    姬无盐目色微冷,换了一个坐姿抬眼看去……陈家辉今日说话很古怪,时而像是饱学儒雅之士,文绉绉的,有时候却又像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明显,后者才是他的本性。那这些文绉绉的话,便是有旁人教他了?谁教的,又是什么目的?为什么他们想要陈老去吃这顿践行饭,明明……这些人之前还一口一个“叛徒”地称呼陈老。

    何况,陈家辉不是一个愿意舔着脸说着虚情假意的言语的性子,更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想必,若非有所图谋的话,今日他早已撸着袖子跳脚咒骂了。

    思及此,她对着正要拒绝的陈老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抢先说道,“来时未尽地主之谊替诸位接风洗尘,如今眨眼间,你们就要离开了,是该好好践行。这样,明晚本姑娘做东,在风尘居设宴款待诸位如何?”

    陈家辉眸色一亮,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了,“成啊!”

    果然,什么高深莫测……终究只是错觉。

561 任凭摆布的布偶娃娃

    没有什么城府的陈少主藏不住什么心事,明明是登门请陈崧回陈家被拒绝,可一听姬无盐设宴款待他们,当下眉眼之间都是一种古怪的兴奋。

    那种兴奋压抑、隐晦、复杂,并不是单纯因为有人做东请客而极大地满足了他作为陈家少主的脸面这么简单,倒像是……因此促成了他某些阴暗的搬不上台面的龌龊计划般。

    姬无盐眉眼微抬,勾着嘴角意味不明,看着陈家辉志得意满、又装模作样地起身告辞,看着面面相觑又一头雾水跟在后面离开的陈家人……半晌,才问陈老,“您老怎么看?”

    陈老摇摇头,不甚赞同,“丫头,你不应该去。”

    陈家都是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旁人不知道陈老自己还能不知道?这些人并不能以年龄长幼、容貌美丑来判断内在好坏,陈家的每一个人打小浸淫在一种扭曲的、变态的价值氛围、情感氛围之中,就像一颗不见天日又疏于管理的歪脖子树上,若是能结出一两个还算正常的果子,便是得了上天眷顾。

    如何能够要求各个果子都健康、饱满、美味?

    “那孩子比不上一诺,我瞧着总觉得别扭,像是戴了个拙劣的假面具……”陈老摇摇头,“前后矛盾,不诚心,像是算计着什么。这践行,你不该去,更不该做什么东,平白无故地揽些事情在自己身上,不划算。”

    姬无盐含笑看他,并不否认,“可你想去的……我又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既如此,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凑一起,管他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的,哪里来的便直接打回哪里去。”

    小丫头人不大,口气却不小,懒洋洋斜靠在宽大的大椅子里,看起来像是半坐半卧的样子,眉飞色舞间,骄傲地不可一世,让人心甘情愿地信任她、听从她……归顺她。

    “好……若明晚当真只是一场普通的践行宴,咱们就吃好喝好。若不是……那便将他们通通打回江南陈家去!”

    姬无盐勾着嘴唇笑容冷俏,百无聊赖间指尖轻叩扶手,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坐起身来,问陈老,“古厝那边……是不是很久没有消息传来了?”

    陈老微怔,寻思片刻不确定地点头,“是吧……兴许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古家那个烂摊子……也着实让人头疼……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也的确如此。姬无盐想了想,暂时将这件事给搁下了。毕竟,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明晚的践行宴……

    ……

    莫说姬无盐不清楚这位古怪的陈家少主在打什么主意,便是跟着一道前往姬家的陈家众人也不清楚这位祖宗又准备起什么幺蛾子,只是回去的途中无论如何旁敲侧击,这位祖宗也只是笑而不语,一脸“本少主自有妙计,尔等愚钝之人自是不会明白,说了也不会明白”的自信。

    陈家众人便只得沉默不语——这位祖宗有时候有种不太具有自知之明的自信,总让人很是无语。

    但无语归无语,人的好奇心总是有的。于是,翌日一早,陈家众人就在陈家辉的屋子门口探头探脑想着一窥究竟。偏偏,这位好不容易能下地了、最近总是有事没事在院子里头来回走动的祖宗今天像是扎根在屋子里了,便是早膳都是自己端了回屋子里去吃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只是,不知道这妖是大是小,亦不知这妖到最后,伤的是人还是己……于这样的惴惴不安里,一直到暮色渐起,陈家人也没有看到陈家辉从屋子里出来。

    彼时人前自信又得意,但睡了一觉醒来……陈家辉就后悔了。

    他不该同意姬无盐出席今晚的践行宴的——彼时小姑娘坐在那里,看起来漂亮又矜贵的样子,像是每一个女孩子、男孩子童年时都肖想过的布偶娃娃,乖巧、安静,任凭摆布。是的……那个时候的姬无盐,在被自信骄傲冲昏了头脑的陈家辉眼里,就是一个漂亮又任他摆布的布偶娃娃。

    于是……带一个回去,和带两个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下旨赐婚,自己不喜欢那个眼睛长在头顶的郡主殿下,而这位郡主最讨厌的又是姬无盐,若是自己带着姬无盐回去……想想就有趣!

    只是……这样的有趣,终于在一夜梦醒的刹那突然清醒过来了——姬无盐哪是什么人畜无害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就冲着她身边那些人,但凡她今晚带上一两个,那别说姬无盐了,就是陈崧……自己这边也带不走!

    陈家此行安排了陈一诺带队,却又安排了陈家辉随行,是有不为人知的用意的。这用意只有陈家辉自己知道。

    陈一诺接到的命令是“好言相劝”劝陈崧回陈家,因为逐渐没落的陈家需要陈崧这样的天才……没有人知道,临行之前陈家老族长交给了陈家辉一包粉末,溶在水中无色无味,却是这天下少有的剧毒,陈崧纵然再如何天纵奇才,也必然察觉不到……而解药只有祖父手中才有,届时,要么回陈家,要么,荒郊野岭的破草席一卷,做那孤魂野鬼去。

    不能为自己所用的天才……那便只能毁了去。

    陈家辉昨日被陈崧拒绝的时候,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天才不天才的,他不在意,陈家没不没落的,他也不在意。左右像陈家这样的世家,就算没落下去,在自己这一代也是衣食无忧的,至于后世……跟他陈家辉有什么关系?

    他只在意自己荣华、富余,他只在意陈家那些人服不服管,对他来说,陈崧这样的人,死了……比活着好。

    也许就是这样的隐约的期许,才会让他昨日在姬家几乎是得意忘形了……

    门开了,暮色渐起,门外陈家年轻一辈们犹犹豫豫推推搡搡地上前来,讪笑着问道,“阿辉,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起身去风尘居了。若是晚了,又要显得咱们目中无人了。”

    陈家辉目色微凛,瞧,总有那么些人,自诩亲近,总“阿辉、阿辉”地叫着,不知尊卑。

562 鸿门宴

    陈家辉的心情挺不好的,一路上都沉着脸。

    众人不知缘由,只小心翼翼地找着话题想要打破沉闷,诸如,“阿辉,你的行李可打点好了,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陈家辉冷着脸点点头。

    譬如,“阿辉,你今日气色不大好,是昨夜没休息好吗?还是这后腰又疼了?”问到此处,被身边人悄悄拉了拉衣袖才意识到这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后腰的严重性,生怕说多错多,遂讷讷闭口。

    陈家辉就在这一声又一声的“阿辉”里,咬了咬后牙槽,只叹虎落平阳被犬欺。殊不知,当他一脚跨进姬无盐预定好的雅间看到里面或温润、或慵懒地坐着的那几个人,顿时眼前一黑,再一次为昨日得意忘形之际的莽撞决定而后悔……

    雅间里,除了陈崧、姬无盐,还多了一个人,宁修远。

    比姬无盐更加难缠的宁修远。

    纵然再如何迟钝,见到这两位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小的践行宴上,陈家辉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按了按胸口搁置小瓷瓶的地方,一边赔着笑跨进了门槛,“哟,宁大人……稀客呀!没想到堂堂宁国公府的三爷,竟然会屈尊降贵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当真是荣幸得很、荣幸得很啊!”

    宁修远抬了抬眼,只微微点了点头,目色淡凉。

    他想显得自己有学问一些,偏偏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如何有学问地表达“荣幸得很”,遂只能作罢,背着手进了门,冲着宁修远忙不迭地作揖,作完又朝着姬无盐和陈老作揖,总之当真是分外热情又周到,一边同姬无盐寒暄,一边招呼着陈家众人落座,“路上来迟,勿怪、勿怪,来来来,今日既然姬姑娘盛情款待,那咱们也莫要拘谨了去……显得生疏。”

    只是,那头坐着一个表情淡漠只一言不发地喝茶的男人,实在是热络不起来啊。

    陈家众人讷讷入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客客气气同三人打了招呼之后,便只双手搁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感觉不像是来吃饭的,像来受审的。

    煎熬。

    姬无盐仿若对气氛之中的异样半点没有察觉般,笑呵呵地替宁修远解释道,“过来的时候正好在风尘居门口遇到了过来用晚膳的三爷,想着陈少主最是热情好客,便做主将三爷带来一道用膳了。陈少主……想来不会介意吧?”热情好客?他陈家辉什么时候热情好客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陈家辉眼睛都瞪大了,觉得姬无盐这小妮子当真是见一次刷新一下自己的认知,这说话都不打草稿的毛病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最重要的是,巧合?这燕京城谁不知道这两位的关系?这位宁家三爷当真会自己一个人跑风尘居来吃酒听曲?

    骗傻子呢!

    心中腹诽,面上却哈哈笑着道无妨,“无妨、无妨,都是熟人、熟人……何况,若能得三爷践行,咱们陈家也是有面儿嘛对吧!”说完,又是哈哈一笑,七分真,三分假。不学无术的男人,医术不精,从小游手好闲,插科打诨起来倒是专业。

    姬无盐含笑点头,又道,“之前点了些这边姑娘推荐的菜色酒水,陈少主再找小二上来看看,是否需要添置一些?”

    陈家辉颔首道好,想了想又说不必麻烦小二了自己下去跑一趟就好,说完,不由分说地吩咐众人陪好三人,自己便忙不迭地下去了。陈家人面面相觑,愈发一头雾水——平日里这位少爷从来都不会主动去干这跑腿的活儿,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这般想着,就听姬无盐笑着说道,“这位陈家少主倒是真的热情,看来之前是我对他有些偏见了。”

    陈家人扯着嘴皮子僵着脸“是是是”地点头应承,敷衍完却又心中叫嚣:您当真没有偏见,这位平日里的确是半点都不好客不热情的,今日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才会如此“热情好客”……

    陈家辉上来地很快,听脚步和呼吸,应该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也难为他拖着尚未康复完全的腰伤跑地气喘吁吁的。姬无盐心下了然,和宁修远稍稍交换了个眼神,笑道,“陈少主何故如此匆忙,早些吃晚些吃也是一样的,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陈家辉擦了擦额头上冒不出来的冷汗,表情很是卑微,“这不是担心这些个平日里没规没矩的家伙冲撞了姬姑娘嘛!今日姑娘和三爷热情款待替我等践行,本来喝酒才是,只是之前的伤还未康复,不宜饮酒。想必,陈崧、陈崧前辈的腿也还未曾完全恢复,今日便同我一道以茶代酒吧?”说完,舌尖微微舔了舔后牙槽,暗道这声“前辈”着实有些烫嘴。

    陈老含笑颔首,“劳你费心了……我酒量浅,本就头疼呢……”

    “那自然是最好,咱们喝茶,他们吃酒,一样一样的。”

    这样热络又小心翼翼的,和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样子当真是判若两人。姬无盐敛眉轻笑,这位陈少主当真是不太聪明的样子,竟是不知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

    菜很快便上了,喝了酒,吃了菜,陈家人之前的那些拘束便少了许多,加之宁修远自始至终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姬无盐身边喝茶,偶尔给姬无盐夹一筷子菜,存在感并不大,于是最初的那点儿忌惮便也在几分酒意的熏染之下半点不剩了,逐渐开始原形毕露起来。

    便是滴酒未沾的陈家少主,似乎也被这屋子里的酒气熏染地带了几分醉意,他竟然端着茶杯走到陈老身后,哥俩好地勾肩搭背着劝起了茶来,“来来来,前辈……他们这些小子不懂事,喝酒都不会敬敬您……我同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敬您,我敬!来来,喝茶,天才……陈崧!”

    陈老性子好,由着对方跟醉了一样地敬茶,转身端过面前的茶杯,轻轻碰了碰对方的,端起来抿了一口。

563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陈老抿了一口正欲搁下,就被陈家辉眼疾手快地拦了。陈家辉一手举着自己的茶杯,一手拦着陈老,带着几分醉意般劝着,“诶……陈崧前辈,你说你不愿意跟我一道回去,我便也不愿勉强你,毕竟这强扭的瓜它不甜。”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陈家辉微微偏了头,于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缓缓地勾起了嘴角,像是深夜蛰伏在草丛之中的毒蛇……宁修远会出现在这里是他意料之外的,既如此,带走姬无盐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是以他寻了个借口,将那毒药下在茶水之中,待陈崧毒发,若能将一切推到风尘居的头上自是最好,若是不能……自己便说剩下的一半解药在陈家。

    如此,但凡姬无盐想要陈崧活命,就不能将他怎么样,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崧被带去陈家解毒。

    陈老浑然不觉,只含笑点头,“实在是……自在惯了。”

    “我明白、我明白……”陈家辉摆摆手,手中茶水晃出一些,他也不在意,只继续扒着陈老的肩膀,“我明白的。我说这些也不是要劝你回去,就是觉得咱们像今日这样坐在一起喝茶的机会,往后怕是没了……所以,今日!今日咱们要喝个畅快!来,干了!”

    说着,茶杯碰了碰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姬无盐在边上都惊呆了——这小子是将劝酒的那套,原封不动地用来劝茶了呀?若非还有后面的戏要唱,估计依着陈老的脾气,早就甩脸子走人了。老爷子喜欢茶,好茶道,就陈家辉这样拿着茶当酒灌的行径,搁在姬家的话怕是不出半日就要被老爷子毒药伺候了……

    哦,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姬无盐支着下颌,看着浑然不知危险即将降临在自己头顶的陈家辉,笑地温柔又明媚。

    宁修远摇摇头,小丫头这会儿看起来焉儿坏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寂风……那小子的鬼灵精到底师承何人,看来是找到答案了。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劝她收着些,别打草惊蛇了。

    只是显然,那条蛇此刻浑然不觉,只以为自己是一个隐藏地很好的猎人。

    猎人似乎发现这位陈家天才很吃煽情的那一套,便愈发地如此劝着茶水,而陈崧也的确是拗不过,连着喝了两三杯之后,猎人才渐渐地觉察出其中不对味的东西来……祖父说,这是剧毒。

    什么样的剧毒掺在茶水中灌了两三杯了,连点不适的反应都没有?的确,陈家辉因着担心自己预先吃下的解药不够分量,是以他只下了半包的毒药,但即便如此……陈崧也该毒发了才是呀。他皱着眉头兀自疑惑着,蓦地腹中一阵抽疼,眼前一黑,身形都晃了晃。

    不详的预感一瞬间直冲天灵盖,他摇摇头,眯着眼看向其他人。

    今日的酒看起来格外醉人,陈家的那些人似乎都喝高了,陈家辉不过是劝了几杯茶的功夫,桌上饭菜已经少了大半。他们大着嗓门吆喝着,完全没有发现陈家辉这边的异样。

    倒是姬无盐第一个发现了,她扫了眼摇着脑袋眯着眼的陈家辉,似是笑了笑,没当回事,甚至还打趣道,“看来陈少主平日里吃酒惯会装醉的。瞧……若不是我清楚你杯中的那是茶水,都要觉得你醉了呢。”

    眩晕一阵阵席卷而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陈家辉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这是着了姬无盐的道了,“你……”话刚出口,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道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晕了过去……摔倒的动静终于吸引了几个陈家人的注意,他们倏地一怔,然后指着倒地的陈家辉哈哈大笑,“孬!才喝多少,就倒了?”

    有人稍微清醒些,端着酒杯眨眨眼,嘟囔,“他……他不是要喝茶吗?怎么醉成这样的?”

    “茶?”对方嗤笑,“你小子是第一天认识他呢?你何时见过他喝茶了……啧。”

    “也是……”那人一边笑着一边朝着陈家辉走过去,鞋尖轻轻踢了踢陈家辉的小腿,“阿辉?醒醒阿辉……”

    陈家辉没反应,像死了一般躺着,脸色也是不正常的苍白。那人满脸狐疑,蹲下身子拍拍他的脸,指尖触及对方脸颊,蓦地浑身一颤,为数不多的几分酒意散了大半,惊呼出声,“不对!快点过来看看,阿辉冷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快来快来!”

    一瞬间人仰马翻。

    陈家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抬到一旁的软榻上,号脉的号脉,检查旧伤的检查旧伤,只是忙活了半天,仍然没有一个定论。正手足无措之际,有人突然想到,“莫不是……中毒?!”

    之前是没人往那方面想,毕竟,吃的是同一桌菜,喝的是同一壶酒,怎么偏偏就他一个人中毒?这会儿酒劲被吓得散了不少,人清醒了,自然也发现陈家辉倒下去的时候还握在手中的茶杯,以及泼在地上的茶水——他真的没有喝酒……

    至于这茶……

    “茶是陈少主自己下去点的,不若唤送茶的小二上来问问。”自始至终只抱着胳膊冷眼瞧着众人手忙脚乱的姬无盐这才开口说道,“若是茶中有毒,要么是小二下的,要么……是陈少主自己下的。不管是谁下的,仓促之间身上总会留下些痕迹才是,找人搜上一搜真相就能大白。”

    “怎么可能!他自己给自己下毒作甚?”陈家人几乎是下意识就反对道,想了想,又斟酌着问道,“这茶……便只有他一人喝了?”

    话音落,陈老端着茶杯递了递,“还有我。”

    “那你怎地没事?”陈家人眸色倏地一凛,“这茶就你们两个喝了,你没事,陈家辉却中了毒,这事情已经便很明显了,这毒就是你下的!陈崧,我还以为你变好了,感情这些年你仍然对陈家怀恨在心,借着践行的机会对陈家少主下毒手!陈崧,你当真好狠!”

564 半包毒药

    此言一出,在场陈家人纷纷变了脸色。

    明明片刻之前还是坐在一起言笑晏晏着用饭的关系,颇有几分冰释前嫌的味道。此刻,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所有人落在陈老身上的表情瞬间变了味道——忌惮,怀疑,满满的恶意。

    陈家辉看起来除了身体冰凉之外,并没有其他的症状,呼吸正常、脉搏正常,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除了冷了一点之外。

    惊魂甫定的陈家人稍稍松了一口气——若是陈家辉在燕京城出事的话,他们这些人便是逃到天涯海角,恐怕都会被老族长派人暗杀掉,如今这人还活着,看起来短时间内还死不了,那便无妨了,大不了就这么抬着回陈家,那么多奇珍异草、那么多济世神医,总能将人救回来的。

    悬着的心落下了,嘴巴就开始碎了,“就是就是,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陈崧虽出自陈家,但当年他就能偷了我族圣药叛出陈家,难保今日不会对阿辉下毒!”

    “对对!就是他!不然为什么他俩喝的同一壶茶,阿辉中毒人事不省,他却完全没事人一样!这姬无盐竟然还信口雌黄说是阿辉自己下的毒,呵……阿辉自个儿给自个儿下毒作甚,嫁祸给陈崧吗?”

    “报官吧!”

    七嘴八舌间,被众人众口一词断定为下毒之人的陈老,起身到一半的动作缓缓顿住,他又一次坐回了原处,低着头轻轻笑了声。

    笑声很轻,被淹没在群情激奋的雅间里,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姬无盐抱着胳膊靠着椅背,扯了扯嘴角,“叽叽喳喳的许多话,就这一句,本姑娘觉得甚得我心——报官吧。让官府来查查,是谁下的毒,又为什么要下毒……总好过这医术世家一群年轻人围着一个中毒之人咋咋呼呼的许久,竟没一个人验一验这茶水里到底有没有毒,更没有人查一查这是什么毒、该如何救人……是否中毒、中的什么毒、毒又是何人所下,竟是空口白牙仅凭揣测。”

    “不知道这陈家老祖宗的棺材板还盖得住否?”

    姬无盐言辞犀利,陈家人本就面色不善,这会儿愈发觉得姬无盐是贼喊捉贼了,指着她的鼻子就破口大骂,“报官自然是要报的,这毒也是要查的!我说呢,这陈家践行宴,你一个姬姓外人为何如此积极地掺和在里头……感情,是存了这样歹毒的心思!……嗷!”

    话音落,白瓷茶盏从天而降直直打在他指着姬无盐的那只手上,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灼痛感直冲脑门,一只手仿若煮熟的猪蹄。

    对方抱着胳膊嗷嗷叫着跳脚之际,宁修远仍然眉目清冷,言语温润又疏离,“区区陈家小辈,也敢拿手指指着她叫嚣……下回若是再让本公子瞧见,这手……便也不必要了。”

    众人心中惊怒,面上却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推推搡搡间指责姬无盐和宁修远仗势欺人,说要报官。

    “欺负你们,倒也不必仗什么势……”姬无盐眉梢微挑,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俏皮和得意,“这报官之事,便也不劳烦你们亲自走一遭了……巧了不是,宋大人正巧就在隔壁用膳,出门右拐,隔壁便是,你们谁去敲个门便好。”

    当真这么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喝出的几分醉意早已在这一系列的变故里惊得半分不剩,这会儿脑子一个比一个清醒——谁也没动。

    “啧……孬。”姬无盐言简意赅总结陈词,说罢摇摇头,又唤,“……席玉。”半开的窗户外,闪身进来一人,冲着姬无盐嘻嘻一笑,拱手,“姑娘有何吩咐?”

    姬无盐指指身后隔壁的方向,“去请宋大人过来吧。”

    “好嘞。”

    一身黑色劲装,腰间挂着剑鞘,随从侍卫打扮,看起来……很能打。此间是二楼,窗外有个很小的平台,勉强够一个人站立的。莫不是……此人之前一直都躲在那个平台之上?为什么……好好地吃着饭,却派了随从躲在暗处,难免不让人多想。

    “你……竟是早有准备?”陈家人眼看着这侍卫领命、出门,一气呵成,没多久,传来模糊的开门声和说话声,当下哪能不清楚这一切不过都是姬无盐提早安排好的?吃饭的地方是她选好的,这一应安排自然也不难,所以,“果然,这毒就是你们下的!”

    “就是!否则你怎么知道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一早找了官府的人坐在隔壁?”

    “就是就是!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压根儿没安好心!”

    “得亏我之前还觉得姬家也是有好人的……当真是瞎了眼了!”

    义愤填膺的言辞,痛心疾首的表情,偏偏因着惧怕姬无盐身边那尊冷面煞神,那气势便缩着,似偃旗息鼓般,陈家人也只围着陈家辉站着,泾渭分明。

    陈老面色不善,但他素来不会泼妇骂街的那一套,只沉着脸色等着宋元青过来——姑娘一早便知道这陈家少主前后态度骤变不会有什么好事,这才以自己这边做东在风尘居设宴,早早地请了宋大人过来,若是无事,便只是请这位大人用一顿晚膳,若是有事……在自己的地盘总比两眼一摸黑的好。

    宋元青来得很快,他带了最训练有素的手下,和一个大夫。

    陈家人还在叽叽喳喳指控姬无盐的时候,那两个手下已经检查完了陈家辉,从他里衣的暗兜之中找到了半包白色的粉末,大夫凑近闻了闻,又搁了一点在水里头用银针测了测,取出时已经漆黑如墨……

    毒。

    姬无盐这才从椅子上起身上前,冲着一众突然安静下来的陈家人挑了挑眉梢,“瞧,方才我说什么来着,这毒也有可能是陈少主自己下的,如今,这半包毒药是从他身上发现的,诸位……作何解释?”

    大夫仍举着那根银针瞠目结舌,半晌,吐出两个字来,“剧毒……大罗金仙都救不了。”

565 毒就是我下的

    姬无盐目色倏地一冷……陈家出手,当真是半点情分都不念呢。

    那便也别怪她出手绝情了。

    “剧毒?”陈家之中尚有人脑子转得比较快的,看看昏睡不醒的陈家辉,又看看那根乌黑的银针,表示疑惑,“这位大夫,您说……我家少主这是中了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的毒?可我等皆是通晓医理的,这望闻问切的本事也有些,怎么瞧着都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啊。”

    说完,心下也是焦灼,这粉末他们见都没见过,陈家辉下毒的事情也没提前告诉他们一声,如今这东西是什么毒、来自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家辉自己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弄来的,陈家到底有没有人能解这个毒?若是没有……那他们这些人回不回去,都得死。

    大夫年迈,眼神似乎不大好了,可能这会儿才注意到一旁还躺着一个,皱着眉头探头看了看便摇头,“不……不对。”

    “什么不对?”陈家人问,声线都颤。

    “这人不是中了这个毒。”大夫继续摇头,“若这位公子中的是这个毒,他定是活不下来的才是,可如今你们看他的气色,虽然不大好……但好歹也并无大碍,待老朽开个方子,调理一二,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嗯?

    并无大碍?

    虽然这是一个好消息,但陈家众人仍将信将疑,毕竟陈家辉此刻看起来并非无大碍的样子。何况,若不是中的这个毒,那陈家辉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

    “所以阿辉会这样不是因为他身上的这个毒药,他之所以会这样还是因为姬无盐和陈崧给他下了毒!”陈家人再次跳脚,纷纷附和指控姬无盐和陈崧下毒谋害他们陈家的少主。

    “对!就是他们!宋大人……所谓医毒不分家,咱们行医做大夫的,身上有点儿毒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不能因此就证明咱们有害人之心不是?”陈家人冲着宋元青哭丧着脸,“宋大人,我、草民建议大人您这边好好查查,众所周知,姬无盐至今为止还是这风尘居挂名的琴师……虽然如今她攀上了枝头了,但风尘居的管事小二们都同她熟识,下个毒什么的,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大人您是不知道,本来咱们的践行宴没她什么事儿,偏偏她上杆儿地要请咱们吃饭,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果然没安好心!”

    “可怜我家少主哟,轻信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哟!如今落地这般昏睡不醒的地步哟!”说完,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作涕泪横流状。

    只是,演得有些过了头,虚得很。

    在一个大男人的煽情戏里,宋元青只觉得眉头都要拧巴在一起了。他稍稍后退一步,脸上表情淡了些,隐约间还有几分厌弃,“大夫说了,陈少主并无大碍。待开了药方,很快就能醒来,诸位不必着急。”说着,招呼着那大夫上前诊治。

    大夫年迈,脚步蹒跚,刚刚跨出就被姬无盐自斜后方抬手拦了。她拦了人,上前一步站在陈家众人对面,微微抬着下颌,平静说道,“毒就是我下的,大夫不必诊治,一个时辰后自然就能醒来。”

    “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身形纤细的少女,站在那里抬着下颌,有种不可一世的理直气壮。

    很讨打。

    偏偏在她说这话的时候,随从已经很有预见地守在了她的身旁,纵然陈家人如何义愤填膺气急败坏,却也只能一边干瞪眼一边扯着脖子冲着宋元青叫嚣,“宋大人!您听听、您听听,她都自己承认了,你们还不抓人吗?”

    宋元青默默后退半步,揣着手眼观鼻、鼻观心,端地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官府办差,讲究的是证据,而不仅仅只是一面之词。”说着这样的话,心下却腹诽:这大小姐又想要作甚?不管她想作甚,有三爷坐镇在此,便是把这风尘居掀了,也不过就是小事一桩。只是……这位有什么计划就不能提前知会他一声吗?如此才更好配合不是?

    如今倒好,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帮什么时候不该帮、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全然不知……这如何配合?

    这大小姐往前一站,分外风光得意,可自己只能察言不能观色,不好办呐!

    陈家人自然是不服,“怎么就一面之词了?她自己都承认下毒了!若她没干过这事,凭什么要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脑子坏了吗?!”

    “证据?证据还不简单?你们方才怎么搜的我家少主,如今也怎么搜她呀!指不定毒药还留在身上呢!”

    “就是就是!再说,你们看看这位,这手便是他们伤的,他们能伤一个,自然也能伤第二个,便是将咱们这些人全交代在这里,才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意呢!”

    宁修远的一张脸,像是从冰水里捞起来似的,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若不是小姑娘要唱戏,这群人真以为自己不敢让他们全交代在这里?言语冒犯便也罢了,还想着搜身?谁给他们的胆子!

    谁给他们的胆子宋元青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当真没长那样的胆……于是只揣着手低着头,作失聪状。

    姬无盐应该会有后手吧?就算姬无盐没有,三爷总会有吧?宋元青如是想着,将提着左右晃荡的那颗心悄悄地按了回去。

    有人敲门,“那个……”说话的声音很低,被淹没在七嘴八舌的叫嚣里,似乎见没人注意到他,那人又敲了敲门,犹豫着跨进门槛,又唤,“请问……宋大人可在?”

    宋元青心神一凛,来了!后手!他快速转身看向门口,却又微微一愣。

    来人小二打扮,臂弯间拎着一把小水壶,是这风尘居里的水壶,瞧着脸面还有些眼熟,应该就是这里的店小二。

    一个店小二?后手?

    宋元青心下怀疑,却还是颔首应道,“本官就是宋元青,不知小哥找我何事?”

566 给我乖乖收着

    方才还失聪的宋大人这会儿格外的耳聪目明,应了之后又下意识去看三爷,只是奈何他道行太浅,什么都瞧不出来。

    那店小二低着头小碎步走得很快,穿过人群的时候下意识缩着肩膀将那水壶紧紧地护在怀里,很是古怪,不似抱着个水壶,倒像是抱着座金山银山似的。

    着实怪异。

    宋元青正要发问,就见那小二已经来到了跟前,含胸将怀里的水壶捧了过去,不大的水壶,捧着的样子虔诚又谨慎,“大人……小人亲眼所见,陈家少主将半包白色粉末倒进了这壶水中,小人虽不知这其中是何物,但瞧着陈少主鬼鬼祟祟左顾右盼的模样,小人担心茶水有恙,才自作主张偷梁换柱,另烧了一壶送了上来。”

    那水尚且温着,大夫接过验了验,又低头嗅了嗅,捻着那银针的指尖指着水壶打哆嗦,“对、对……就是这毒!这么一壶……足够将这一屋子的人都送去见阎王咯!当真狠毒的心思啊!”

    陈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彼时同桌在场的还有宁家三爷,那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承认陈家辉对陈崧下毒,就是承认陈家对宁三爷下毒……谁敢承认?!

    “不可能!此事绝无可能,定是你这个小厮和姬家串通一气,想要诬陷我们少主、诬陷陈家!说,你们到底是什么目的?我们同你们这些人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明日我们就要离开燕京城了,你们却要这样害我们,到底是何目的?!”

    小二跪在地上,对着宋元青重重磕了个头,“小的句句属实,还请大人明察。”

    姬无盐拖了张桌子,支着下颌冷言嗤笑,“因着担心你们说我和陈老沆瀣一气,是以明明有神医在场,我却还是让人去请了个大夫过来验毒,果然……但凡站出来指证陈少主的,都会变成本姑娘的同党。只是诸位在口说无凭的时候,麻烦动动脑子好嘛,这剩下的半包毒药可还搁在陈少主贴身里衣的暗兜里。如此私密的地方,莫不是也是本姑娘趁他昏迷、趁着你们围着他叽叽喳喳的时候藏进去的?”

    “你——”

    有人意欲狡辩,被身边人拽了拽,顿时噤声。身边人微微抬了抬下颌,上前一步,“姬姑娘怎么说都行,左右嘴巴长在姑娘身上,姑娘身边又有宁家三爷,我等得罪不起。但即便如此,姑娘下毒是事实,倒是我家少主毕竟只是……未遂。”

    说完,朗朗一笑,“即便都是报官,姑娘的罪名也该重一些才是。”

    姬无盐微微一愣,托着下颌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倒也的确如此……”

    她看起来像是真的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道理,一边点头,一边喃喃说道,“可陈少主只是吃坏了肚子而已……纵然在刚直不阿的宋大人这里,也不过就是风尘居歇业整顿的事情罢了……倒是诸位,意图谋害宁国公府三爷,这罪名……可着实不小。”她眉梢微挑,眼底都是促狭的光,看起来特别像只狐狸……狐假虎威的狐狸。

    宁修远坐在她身边,低着眉眼浅笑,“整顿归整顿,歇业倒也不必……宋大人,你说呢?”

    宋元青频频颔首,哈着腰,“若陈少主当真只是吃坏了肚子的话……按照我朝律例,的确如此。方才大夫也说了,并无大碍,想来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这几日还要麻烦风尘居的管事配合一些,下官会派几个手下盯得紧些。如此才能杜绝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

    “什么吃坏肚子?那是中毒、中毒!”陈家人指着陈家辉冲着宋元青叫嚣着,“宋大人,你们可不能官官相护睁着眼睛说瞎话呀!我家少主是中毒,谁吃坏了肚子会这般昏睡不醒的?啊?!”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姬无盐眸色微冷,“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还是说阁下觉得这世间万千病症你都熟识于心?不能吧……?否则,这神医之名,早已落到阁下的脑袋上了。”

    她意有所指,说完,换了个方向坐着,才道,“本姑娘不妨同你们打开了天窗说亮话。这药……的确是我下的,但想必就算是整个御医院的人来查,也不过就是闹肚子,至于昏睡不醒……可能是陈少主自个儿体虚罢了。我本无意针对你们,不过是一些井底之蛙罢了,同你们计较倒显得我自己闲极无聊了。”

    “但……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能回头的……要么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幡然醒悟,要么,本身便不是什么浪子。而你们陈少主,很不巧,两者都不是。所以我不相信他对陈老冰释前嫌之说……于是我提议由我做东设宴,是为防他使诈。”

    “果然……”姬无盐垂着眉眼低低笑了笑,笑声讽刺又凉薄,“剧毒啊……他倒是真舍得下血本。”

    被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一些的小丫头冷言冷语地针对,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很舒心。陈家人脸上难看,偏偏碍于对方身边坐着宁修远,又有看起来很能打的随从护着,还有官府的人陪着,相比自己这边……便是连个理字都不曾占了,便只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左右,坏事干尽的人,是此刻躺着的那个,而他们……压根儿不知道!

    “我这人……最忌讳有人对我的家人下手。”姬无盐掸了掸膝盖上的裙子,缓缓起身看过去,“你们陈家不能他当家人,歪曲事实、毁人名誉,如今见拉拢不得,便起了下毒害人性命的歹毒心思,可我姬无盐将他当家人、师长、至亲,那我便不会让你们害他一根头发丝,便是这样的心思……也得给我乖乖地收着!”

    她站在那里,身形并不高,气场却足。

    勾起的嘴角像是恶魔的冷笑,她抬手,朝着陈家辉的方向勾了勾指尖,吩咐道,“将咱们陈少主……送回驿馆去好生看着。”

567 清澈,又愚蠢

    岑砚咧嘴一笑,应道,“好嘞!”说完,摩拳擦掌上前一步,这些日子自家姑娘出入都是单枪匹马的,鲜少有他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今次难得,若是还让席玉给抢了功劳,那岂不是显得自己愈发无能没用的样子了?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咧嘴一笑的样子没几分可怖,倒是有些调皮似的。

    陈家人倒是没怎么害怕,反而上前一步拦了吆喝,“住手!你家主人下毒害我们家少主,你这做奴才的还想着如何毁坏证据吗?搜身!方才姬姑娘自己说的,这要是下毒了,总会留点证据在身上的,怎么如今易地而处便不吱声了?”

    “就是!搜身!”虽如此叫嚣着,下意识抬到一半的手却只挠了挠头,又给垂下背在了身后,大抵自觉有些尴尬,哼了哼,又摸了摸鼻子。

    岑砚“嚯”地一声目露惊讶,“对着自家人下手的孬种,这会儿倒是齐心,齐齐演上了情深义重……只是气势不足,实在是孬了些,这要搁在咱们家,早被小爷我给丢出去喂狗咯!”说罢,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轻轻抬手间就掀开了陈家众人拦着的手臂,眨眼间就提溜着昏迷不醒的陈家辉回到了姬无盐跟前。

    “姑娘。”

    姬无盐瞧着他一脸得意等着夸奖的样子,沉着的脸色多了几分笑意,浅浅颔首,“很好……走!”

    个子并不高的少年,穿着劲装,看起来年纪很轻,拖着陈家辉的样子,像托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麻袋,瞧着他毫不费力的样子,却又觉得像是拖了一个比他大的空麻袋。

    陈家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姬无盐既是有备而来,那么她带着随行的人员必然也是个顶个的好手,简言之,方才……轻敌了。

    打、打不过,骂、也没什么用,大概率也骂不过,眼看着姬无盐带着人就要离开,他们这边还被人拦着,当即只能冲着宋元青吼,“宋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百姓的父母官,如今我陈家少主被她姬无盐下毒重伤,宋大人不替我陈家伸张正义便也罢了,还要护着她一个杀人犯、要成为她姬无盐的手中刃吗?!”

    “宋大人!我等冤枉!我陈家少主无辜!”

    “宋大人,若您今日当真要护着这个杀人犯,明日我等便是一步一个头磕着,也要进宫去找陛下伸冤!”

    “宋大人!”

    宋元青揣着袖口立在一旁,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无,只看着桌上大夫留下的两根乌黑的银针,缓缓开口,“本官方才便说了,官府办差讲究证据……如今你们陈家的少主下毒暗害陈崧前辈、姬姑娘、宁国公府三爷的证据确凿,若非风尘居小二行事谨慎,此刻哪里还会有你们站着说话的份儿?即便只是未遂,也是下毒。”

    “至于陈少主这边,大夫诊治说无大碍并非中毒,只是吃了不该吃的、喝了不该喝的闹了肚子,至于更深的个中缘由,本官稍后会继续追查,定不会让真相蒙尘。何况,风尘居在城中风评甚好,想来管事们也会承担相应的责任……这一点上,陈家诸位不必担心稍安勿躁,本官愿意为风尘居担保。”

    说罢,微微弯了弯背,才正色吩咐一应手下,“你们先送陈家诸位回驿馆,送到之后即刻返回风尘居调查案情,切勿耽搁。记住,切、勿、耽、搁。”他着重又强调了一遍。

    事情到了这一步,宋元青大抵也算是看明白了,这风尘居里只是个前奏罢了,是鱼饵、是螳螂,等会儿即将发生在驿馆里的事情,才是大菜、是黄雀。

    他生怕这群小子不知轻重瞧着好玩想看戏结果把自个儿也搭进去了。姬无盐身后有宁修远,凭着这位爷的本事,便是她将那天捅个窟窿,三爷也能自圆其说地将责任推地八竿子打不着,这些个小子却没那本事,自己……也没有。

    认识姬无盐不是一两日,他自然清楚这个姑娘发狠的时候是真的狠,护短的时候也是真的护短。木子药铺的事情虽然被上面压下了只说是流寇作祟,未曾惊扰到城中百姓,就好像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打架斗殴,在茶余饭后的言谈里滞留个三两日便再无水花。可城西也是宋元青的管辖范围之内,事后稍一打听哪还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为了一味药材,那姑奶奶便不惜同皇族开战,如今这位陈少主竟动了下毒暗害的心思……怕是不脱层皮下来,此事难休。

    他目送着浑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惹了哪路魔神的陈家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只觉得他们此刻的模样,清澈,又愚蠢。

    可恨,又让人可怜。

    这般想着,宋元青犹自不放心,又交代身边留下来的下手,“你亲自跑一趟驿馆,看着这群小子一些,莫要让他们在驿馆逗留。人一送到,立马回来……你自己也是。勿看、勿听,在墙外偷看偷听也不行。可明白?”

    他御下素来宽和,同手底下的小子们通常也没什么规矩,这会儿沉了一张脸义正辞严地叮嘱与告诫很是不寻常,手下微凛之际便知事情严重性,颔首称是,跟着一道下去了。

    驿馆之中如今只住了陈家人,今日半数人过来赴宴,还有半数陈家人想着明日就要离开,趁着这会儿出门去采买一些新奇玩意儿回家哄哄小辈敬敬师长,整个驿馆里空荡荡的,只门口一盏已有些时日的灯笼,于秋风中瑟瑟晃着。

    陈家人被衙役押送回来的时候,姬无盐和宁修远一人一张雕花大椅里坐着,两人之间还摆了张小几,很是讲究,身后站着那俩随从,一人一边,一个身形高大沉默不言,还有一个身形矮小些,见人回来冲着这边咧嘴嘻嘻一笑,甚至摆了摆手招呼道,“哟!”

    看起来当真乖巧又讨喜。

    可众人都知道,这真的只是“看起来”罢了!

568 说不过,完全说不过

    衙役将人送到,客客气气地作揖告辞,“宁大人、姬姑娘,我等在风尘居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宁修远点点头,他看起来像是犯了困,歪歪坐在椅子里,“今日劳烦诸位了。还请诸位替宁某稍句话……还请宋大人得了空,去宁某那处坐坐。”

    今日宋元青的情,他得承。

    今日这事,要说小,的确也不大,被人下毒自是着恼,报复回来无可厚非。

    但要说大,却也不小,毕竟陈家在城中身份敏感,经有心人煽风点火可能就会涉及朝堂,这事情大与小之间的评判界限本就模糊,宋元青自始至终只往小了引,甚至在完全没有提前商量好的情况下打了配合——这对宋元青而言,就相当于是河边行走,稍有不慎就可能湿了鞋袜。

    他们之间有几分交情,但不多。这一点姬无盐和宁修远都清楚,是以即便这些衙役们没有主动离开,姬无盐也会让岑砚相送——只为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不会让这些人两难。

    衙役们连连颔首称是,退下了。

    院中只点了一盏石灯笼,烛火摇曳间,在院子里投下明暗光影,少女的表情在这夜色里看起来模糊不清。

    竟有几分鬼魅之感。

    陈家人远远瞧着,只觉心下发怵。之前尚有官府的人在场,又是大庭广众之下,姬无盐想必也不敢闹得太过。这会儿却没了这样的顾虑,加之宁家三爷的纵容,谁也不知道这位要闹腾到什么地步去……

    推推搡搡间,有人不慎被推出一步,目光落在身上,输人不能输阵,硬着头皮撑着场子问姬无盐,“阿、阿辉、我家少主呢?!”

    正心下打怵时,就见陈崧从厨房的方向出来,拎着茶壶水杯搁在小几上,“转了一圈,都是些粗茶,你嘴素来挑剔,怕是喝不惯,便煮了些热水过来……夜间冷,暖暖手。”

    姬无盐颔首称好,身后岑砚已经搬来了另一张椅子,就搁在姬无盐边上,嘻嘻笑着请陈老入座,“老爷子,坐。”

    陈老拖着那椅子往后挪了几分,才坐了。

    姬无盐看在眼里,眉眼微微敛着,心下去叹……老爷子在家里的时候从来不会如此注意,更多的时候都是言语嫌弃着吆五喝六的。但只要一出家门,他从来都是如此,若无座位,他便只规规矩矩站在身后,即便有座,也总靠后几分,俨然主仆之分。

    小心谨慎间,带着已然刻在了骨子里的卑微。

    可他曾经明明也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少年啊!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做着拯救苍生的梦的少年啊!

    就是那些人,折了他一身傲骨,逼他跌入泥淖,尊严都被碾落成泥,这些之后,还要歪曲事实,将“叛徒”之名刻在他的脑袋上。

    自己被老爷子拦着,至今没有去找他们算账。原想着,老爷子想要清净,想要忘了前尘往事,换个普通人的身份也没什么不好,陈家……便随他们去吧。可没想到,自己没去,他们倒是找上了门来屡屡挑衅。如今还有颜面来质问她,他们的少主呢……

    “呵……”姬无盐被气笑了,反手指了指斜后方朝东南方向的屋子,“想来……陈少主是个懂享受、也会享受的人,这间最好最大的屋子应该就是他的没错吧。本姑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这不,你家少主如今就好好躺在他屋子里呢,大概没多久就能醒来了。”

    陈家人看过去。

    那间屋子的确是陈家辉的没错,诚如姬无盐所言,这位陈家少主不学无术,但惯会享受,一应吃穿用度在他们之间必然是最好的。可如今……顺着并不明晰的夜色看过去,那间屋子门口竟是隐隐绰绰站了十数位劲装男子,各个腰间挂着剑鞘,夜色里仅仅只是半张脸的轮廓也能感受得到对方冰冷肃杀的气息。

    陈家人一惊,这是……

    “你囚禁了阿辉?!”惊诧之余,哪里还顾得上称呼陈家辉为少主好让对方意识到他们身后是偌大的陈家这件事……

    “姬无盐!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你竟然敢行囚禁之事!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陈家是皇帝陛下的客人吗,难道你不知道此处是皇家驿馆吗?!你以为是你的小门小户呢?你怎么敢?!”

    姬无盐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笑意从容轻缓,声音不疾不徐,“做都做了,还问我敢不敢……陈家人都这么傻兮兮的嘛?”

    “你——”第一位被推出来的陈家人词穷。

    第二位上场,矛头直指宁修远,“姬无盐,你不要以为有宁家三爷护着你,你就能为所欲为。这座城叫燕京城,此处是皇家驿馆,不是他宁国公府。如今的皇帝陛下姓李,不姓宁,由不得你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宁修远看向身边夜色都掩不了锋芒的姑娘,勾着嘴角轻笑,“由不由得,是本公子说了算。宁国公府数代经营,自然不是阖族上下只得倚仗一位天才后辈的陈家能比的……由此可见,这做人先祖,还是辛苦一点的好,否则,这后世子孙都只能……被人欺。”

    “……”

    这的确是事实,却也不是事实——毕竟这全国上下,能和宁国公府比肩的世家有几个?陈家搁在普通人面前也是显赫的家室,如今到了宁家三爷面前倒成了无所事事似的……第二位被推出来的陈家人,卒。

    好气,这一个两个的,嘴皮子功夫都厉害,重要的是……都不要脸。你说他仗势欺人,他还乐呵着觉得你夸他、夸他老祖宗勤劳能干荫蔽后世……

    人群之后,最靠近驿馆大门的两个陈家人互相看了眼,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位稍稍上前一步挡了对方身形,另一位猫着身子借着月色遮掩出了门去,闷着头朝着某个方向疾跑而去。

    席玉突然咳了咳。

    姬无盐似有所感回头看去,席玉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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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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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