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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44 雨夜

    皇帝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看着姬无盐消失在门口,才转首看向宁修远,支着下颌有些不大正经,“那姑娘……一双眼睛生地极漂亮。”

    宁修远不着他的道,闻言只是端着茶杯抿茶,淡淡反问,“是嘛……没注意。”

    神色之间,瞧不出任何端倪。

    皇帝轻哼,这小子,打小就老成,如今更是藏得深,他不想让你看出来的事情,便是你瞪坏了自己的眼珠子,也是看不到一星半点的。

    “罢了罢了……”皇帝摆摆手,懒得搭理他,想了想,又道,“真的是那家人家的?旁支?”

    宁修远沉吟片刻,有些语焉不详,“不一定。”

    “不一定?总不能是姬家直系吧?那这身份便重了去了……”皇帝喃喃,却又觉得不可能。

    据皇室这边收到的消息,姬家直系那一脉就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上官家,生了上官鸢和上官楚,而老太太的儿子至今未婚,也就是说,姬家直系……已经无人。

    “倒是听说上官楚前些年改了姓,过继到了姬家,也算是个直系,可老太太看不上,那家人家素来重女轻男……若非如此,李裕齐那小子也不会听了些风声就存了心思地要娶上官女,真以为我不知道他那些个小九九呢?”

    “如今只知应该是姬家的不错,只是到底是哪一支的,暂时还未有定论。”宁修远搁了茶杯靠向椅背,听着楼下悠扬丝竹,虽也悦耳,可和之前相比,却总少了些什么。

    姬无盐的琴……的确是鲜有敌手。

    彼时他去白家,一是受了老夫人多次邀约,二是想要从老夫人身上找到蛛丝马迹。白老夫人出自塞北的姬氏部族,而姬家就是姬氏部落的“皇族”,白老夫人和姬家那位打小就是发小,这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收获不大。

    宁修远沉吟片刻,想着彼时姬无盐那声“姐姐”……眉头微蹙,却听皇帝又喃喃说了声,“说到那双眼睛,总觉得在何处见过。”

    宁修远扶手之上的指尖,微微一颤,才神色平静开口说道,“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难得出来一趟……”

    “若是被那些个老头子知道微臣又带您出来,弹劾微臣的奏章又要压到您的御书房去了。”

    “得得得,扫兴……再喝一杯,喝完就走。”

    ……

    雨夜,月色黯淡。

    没有蜡烛的室内连伸手所见五指都似蒙了层如烟似雾的朦胧。

    面前三点星火,隐隐绰绰。

    纸钱丢进铜盆,姬无盐在黑暗之中取过一旁的酒坛子,打开,低头闻了闻,睫毛覆下,遮了满目疮痍。

    和人前完全不同的情绪。

    姬无盐很用力地眨了眨眼,嘴角微微耷拉着,她沉默着将坛子里的酒倒在自己面前的琉璃盏中,轻轻地、宛若梦呓般,唤了一声,“姐姐……你喜欢的杏花酿。”

    你说,储君不喜杏花,自是也不喜杏花酿,你于东宫之中最是想念这一口杏花酿。姐姐,对不起……我到底是来晚了,只是不知,你可还在?

    “古厝说,人死后魂魄会在她生前最喜欢的地方流连徘徊很久很久……你曾说最喜欢红墙琉璃瓦,你喜欢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接受万民朝拜,你说你喜欢上了一个男子,那人丰神俊朗、器宇轩昂,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带你走上权势之巅。”

    姬无盐端起面前琉璃杯,缓缓地将杯中杏花酿倒在地面,看着酒液慢慢渗进砖石缝隙里消失不见,她又眨了眨眼,眼眶里承载了太久的泪水沿着眼尾缓缓滑落……

    她又倒了杯酒,举头一饮而尽。

    她握着空酒杯痴痴地笑,只是那笑比哭还要难看许多,呢喃里带了哽咽,“姐姐……我既希望你的魂魄还在此处,至少证明一直到最后你都未曾后悔过,可我又不希望你还在此处,我总不大喜欢这里……”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沾了湿漉漉的水汽。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芭蕉叶上。

    雨下大了。

    铜盆里的纸钱渐渐熄灭,她将仅剩的杏花酿尽数倒在面前,“姐姐。我今日见到了皇帝……我不知道他对你之事是不是知情,甚至是否参与,可说到底,你既入了皇室,他也受你一声‘父皇’,却护不住你,总也是有些责任的。”

    “姐姐……仵作证实,你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可见彼时山盟海誓大抵是假的,若最终证实,你的死因里真的有皇室的手笔,那么莫说那巍巍宫城了,便是你如今的安眠之地,我也是要去闯一闯的。”

    我要这天下……为你恸悲。

    纸钱只余灰烬,姬无盐缓缓起身,顾不上沾了些灰尘的衣裳,只盯着那处被酒水打湿的地面,半晌,才转身走出屋子。

    雨势细密,倒似江南秋季的雨,缠绵得很,打在发间、脸上,冰凉凉的一片。

    姬无盐仰面看天,眼睛睁地大大的,倔强又固执。往日含情的眸底,是比这夜雨还要深凉的孤寂。

    “姑娘。”子秋迎上来,接过对方沾了雨水的斗篷,深知她此刻心情定是很差的,便转了话题分散注意力,“古厝方才来找姑娘,说城外那处宅子已经修缮地差不多了,您什么时候得了空,过去瞅瞅,若是满意的话,咱们就可以搬过去了。”

    姬无盐点点头,“他办的差事我素来放心,不必去看了,这两日你安排一下,直接搬过去吧。算算日子,那几位……也快到了。”

    子秋颔首,“好。姑娘,热水已经备好,您先沐浴更衣,早些歇息吧。今日这雨……下地整个人都有些郁郁呢。”

    “寂风呢?”

    “那小子今早跟着岑砚去了城外那套宅子,非说那地方又大又好看,说什么都要跟着古厝住那处了。”

    姬无盐低眉浅笑,笑得暖意融融,“平日里姑娘姑娘的,这会儿一看大宅子,姑娘都顾不上了……”

    似是吃味,甚是有趣。也就寂风能让姑娘这般孩子气了,子秋抿嘴偷笑。

045 只会吹拉弹唱的老头

    翌日一早,姬无盐才起身用膳,若水就探头探脑地进来了。

    先是格外官方的寒暄了一遍,又将子秋做的点心夸了一圈,才兜兜转转问道,“无盐姑娘昨儿个的曲子真的是让人叹为观止……不知,师从何人?”

    手中银制小勺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舀了半勺小米粥吃了,才不甚在意地开口说道,“就……咱们村子里一个会点儿吹拉弹唱的老头儿……偶尔教我一些。”

    若水瞠目结舌:会点吹拉弹唱的老头?教地出这样的天纵奇才?

    虽然听朝云姑姑偶尔提起,这姬无盐是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出来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很厉害的老师,可饶是如此,这答案还是让若水大吃一惊,一时间竟是不知道怎么接接下来的话……

    只是,她不说,姬无盐也不搭话,只安安静静喝自己的粥。

    半掀了的面纱,只露出一方线条精致流畅的下颌。

    只那一线,便觉异常姣好到近乎于完美。

    若水又张了张嘴,犹豫片刻,组织了下语言,“就、就昨儿个你在台上弹琴的时候,我、我恩师也在,她惊艳于你的琴技,想见见你……”

    若只是一个老头儿偶尔教一些什么的话,应该就算不上是师父吧,恩师想要收她为徒,想来还是可以的。

    搁下勺子,“你恩师是?”

    “恩师人称王先生,是教坊司三大琴师之一,便是整个东尧也是数一数二的。”说起恩师,若水看起来眉飞色舞的,“她是咱们风尘居的常客,也最是爱才,彼时我就是在上一个东家处弹琴的时候被恩师看中,收为了弟子。无盐……见见?”

    虽然大约也猜到了对方见自己的意图,但姬无盐还是颔首道好。

    若水似是松了一口气,笑意染上眼角眉梢,“那……今儿个午时,一道用膳?”

    “好。”

    ……

    午膳约在距离风尘居不远的客栈里,不算很阔气的地方,但胜在此处菜色味道极好,平日里客人们也多,一楼大堂里更是座无虚席。

    教坊司的王先生约在二楼雅室,姬无盐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在了。

    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妆容得体,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根杂乱的发丝都没有,看起来是个严谨的女子。对方见姬无盐过来,起身相迎,轻笑,“姬姑娘……久仰。”

    客气,又热络。

    姬无盐俯身还礼,“王先生。”

    即便是拒绝了皇帝入教坊司的建议,可对面前这位,姬无盐仍是半点礼数不曾失了。教坊司三大琴师,各个桃李遍天下,也是真的技艺超群的大师,理应受到该有的尊重。

    “咱们都不必虚礼了,快坐快坐……”王先生一边招呼着姬无盐坐了,一边吩咐若水去传膳,才坐下倒了茶递过去,“此处茶水也是一绝,你来的时间不长,没试过吧,快尝尝?”

    “谢谢。”

    王先生打量着面前这个姑娘,戴着面纱,风韵极好,有几分镌刻进了骨血里的雍容与贵气,倒不似若水口中所言从小村子里出生的样子。

    这般气韵,倒像是大家族花大量资源培养出来的氏族嫡女。

    暗暗点头,赞许。

    爱才心切之下,直奔主题,“无盐姑娘,我听若水说,你至今还没有师父?不知……无盐觉得,我能否当你的老师?”

    一句话,从“无盐姑娘”直接变成了“无盐”,言语之间瞬间熟络亲热了不少。

    “抱歉。”姬无盐微微抬了抬眼,似是笑了笑,拒绝地温和,“想来,若水姑娘是记错了,我有个老师,是个老者。”

    “你说的老者,她倒是也同我说过,但……据说就教过你一两招……”这还是含蓄的说法,一个偏僻小村落里会点儿吹拉弹唱的老人,怎么有资格做这样一个天才的老师,又能教授一些什么呢?

    想了想,又道,“若是你这边愿意拜我为师,剩下的事情,我可以帮你解决。”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那个小村落,听都没听过,这样一个村落里老头,这辈子都不会有来帝都的机会。

    即便叫过几日老师,又如何?

    王先生认定,但凡聪明些的姑娘,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她很有信心。

    没想到,对方盈盈一笑间,看过来,眉眼是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的风韵天成,“抱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小女虽仰慕王先生,但老先生是我的启蒙之师,小女自小所受的教育让我没有办法背弃启蒙恩师,望您理解。”

    没有半点犹豫,从容又坚决。

    出乎意料之外,王先生瞠目结舌,“你……你不再考虑考虑?如今你在风尘居呼声虽高,可那些到底是些虚名,虚名在燕京城这样的名利权势场中最是无用如昙花一现的东西。”

    “想要站稳脚跟,你就需要一些背后的势力,教坊司虽非什么权势极盛深得圣宠如六部之类,但却也是琴师最好的归属。真的,你再考虑考虑?”

    茶水只抿了一口。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若水,带着小二们捧着一道又一道才进来。

    搁了满满一桌子。

    方才的话题被打断,王先生便招呼着姬无盐用膳,“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大致安排了几种,你都尝尝。”

    “好。”

    姬无盐只夹了一筷子最前面的蔬菜,微掀了一方面纱,温温雅雅地吃了,才道,“让您破费了。”

    小二们尽数退下,若水陪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因为一时间不知道恩师和姬无盐聊到了何处,便也不好随意插嘴。

    倒是王先生,看得出来打扮虽严谨,为人却也是个急性子,看了眼紧闭的门扉,又切到了主题,“无盐,方才所言,你……你觉得如何?”

    心中已有忐忑,从最初的信心满满,不知怎地,突然有种预感,面前的姑娘……可能会格外地,“不识好歹”。

    姬无盐身后子秋,抿着嘴角偷笑,想着若是那位知道被自己的爱徒形容成一个“只会吹拉弹唱的老头儿”,不仅如此,此刻还有人想要挖自己墙脚,怕是终于要走出从不踏出的塔楼,赶到帝都来露一露相,震一震这帝都了。

046 怎敢轻言背弃?

    “您方才所言,权衡利弊间,的确是面面俱到,也是真的站在小女的立场上考虑的。”姬无盐看着她,平静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只是,王先生……有些事情并不能搁在权衡的秤砣上一一衡量的。启蒙之恩,便是日日端茶递水伺候于膝前都难以偿还,又怎敢轻言背弃?”

    起身,弯腰,“抱歉。王先生厚爱,怕是无盐无福承之。”

    王先生今日第一次……真正开始打量面前这个姑娘。

    初见只觉得是美的,特别是那双眼睛,多少有些红颜祸水的味道。

    可……此刻她看过来的模样,墨色瞳孔深凝如夜色下无垠的海域,平静又深邃,竟让人一下子忽略掉了她过于出色的眉眼,只觉得这该是一个格外清醒又理智的性子。

    若说清醒理智,偏又一点都不理智,所有人都会的权衡,她偏又不会了。

    “如此……我明白了。”王先生收回震惊的目光,垂着眉眼有些释然地笑了笑,“倒是,有些羡慕你那位恩师。”

    因着明白了姬无盐对对方的敬重,言语之间,换了对那位“只会些吹拉弹唱的老头”的称呼。

    是真的羡慕,为师多年,正儿八经收的学生、加上一些讲过课提点过便也尊称了自己一声老师的孩子们,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早已不是少数。

    许多是冲着教坊司而来拜师的,也多得是冲着自己的名声觉得冠了“师出王先生”的名头往后在这燕京城的路更好走一些的,自己也早已习惯并接受了。

    却……从未遇到过这样赤诚单纯的心思。

    启蒙之恩,便是日日端茶递水伺候于膝前都难以偿还……吗?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一旁不知何时放下了筷子低着头若有所思的若水,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水就是后者。可王先生不介意,她仍觉得,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人总要有些世俗的欲望,才能支撑起那段并不短暂的、空洞又乏味的训练时光。

    至于姬无盐这样的人,大约是……凤毛麟角,何况实在燕京城这样的名利场中。

    如此想着,便也释然了,招呼着姬无盐用了一顿看起来熟络又客套的午膳,三人在客栈门口分别,若水原想着和姬无盐一道回风尘居,姬无盐却说有些事要办,她便同王先生一道走了。

    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的。

    姬无盐在路边小贩手中买了两根糖葫芦,一根给了子秋,一根准备给寂风。

    只是走着走着,见子秋吃得香,没忍住,咬了一颗,走了一会儿,自己都没发觉,又咬了一颗……就这么一颗接着一颗,等到寂风撒丫子跑出来迎接姬无盐的时候,就只看到对方递过来的,只剩下了两颗糖球的糖葫芦……

    寂风看着那根光秃秃的杆子上串着的两个球,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欣喜于姑娘心中到底还是有自己的,还是愤懑于这“有”的分量,着实轻了些。

    “咳咳。”姬无盐讪讪一笑,解释道,“买的早了些,来的路上……化了。”

    身后子秋一个不慎,左脚踩了右脚,姑娘这理由……真好,兴许能骗骗三岁奶娃娃。

    寂风七岁了,骗不了。可他只是瘪瘪嘴,接了。

    毕竟……聊胜于无。

    “你来了。”古厝从里面出来,一手背在身后,一身青布长衫,头发梳地一丝不苟的,“想着让你先过来看看可满意,你倒是懒散,直接让岑砚把东西全搬过来了。”

    “你办事,我放心的。”姬无盐笑笑,牵着寂风往里走,“何况,寂风不是替我看过了嘛,他既住下了,想来是满意的。”

    “只要我家寂风满意,就好了……是吧?”说着,摸摸他的头。

    小孩子的头发,绵软顺滑,入手带着几丝沁凉,宛若上好的丝绸。

    还在耿耿于怀于那仅有两个球的糖葫芦的寂风,在这样的举动里瞬间得到了慰藉,仰面,咧嘴一笑,“嗯!满意!”

    古厝摇头苦笑,实在儿戏。

    宅子占地不算大。

    周遭环境很不错,左靠齐云山,后临天青湖,依山傍水不过如此,加之宅子后面有片荒地,没人所用,平日里也无人往来,倒是成了这处宅子的后花园。

    “这座宅子里本来的结构就挺好的,亭台楼阁的布局都带着点江南水乡的味道,我便没有做太多的改动。”古厝陪着她参观这处宅子,指指东侧一处院子,“那是你的,宅子里最好的一处院子,坐东朝南,最妙的一点是……里头有片小池塘,可以养你喜欢的鱼和莲。”

    “至于院中空地,我也没动,留给你自己去打理。”

    目色流连在姬无盐身上,从古厝的角度来看,能看到她微乱的发顶,能看到她发间深红的宝石簪,这姑娘看着清冷,衣裳也多是素雅之色,一些配饰却喜欢红色,独独钟爱于红宝石。

    “那你的呢?”

    姬无盐偏头问他,日色打在那颗红宝石上,眼底被红光晃了晃。古厝眯了眯眼,指了指视线所及尽头的那处宅子,眼神温和,“喏,就在你边上。”

    姬无盐颔首,“如此,甚好。”

    垂在身侧的小指勾了勾,言语间也带了几分温软笑意,“嗯。”

    走了两步,跨上走廊台阶,从怀里掏出一个檀香木盒子,随手递了过去,“给。乔迁新居的礼物。”

    就只是将风尘居的那些不多的行李搬过来,大约也就是岑砚驾着马车跑了一趟的事情,在古厝这里就成了乔迁新居……姬无盐抿着嘴笑,接了,手中掂了掂,整个人看起来都活泼了不少,“是什么?”

    “红宝石。你喜欢的,不算大,拿去做个什么随你。不是我的,陈老托我带来的,似乎是有人想去拜师,送的。”本想做个簪子再送她,只是姑娘家贸然收簪子……即便她不在意,可自己却不敢乱送,担心有心人传出去于她名声受损。

    这倒是意外。姬无盐挑挑眉,想起那个老顽童,“陈老收徒了?”

047 等你晚膳

    古厝咳了咳,笑,“没有……收了礼,没收徒。”

    一手牵着姬无盐,一手晃着手中签子的寂风奶声奶气总结陈词,“陈爷爷又说话不算数了?”

    子秋在后面笑。

    庄子里一群老顽童,陈老其实还是比较正经的那一个。

    这几年老顽童们大多开始退隐,外界便很少有他们的传说了。即便如此,每年也总有那么几个“漏网之鱼”有幸查到了些蛛丝马迹,重金厚礼地捧到面前求一个拜师的机会。

    老顽童们礼也不多收,每次瞧着姑娘会喜欢的,收一件,意思意思,然后真的给人一个“机会”,只是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把握住那个机会罢了。

    用老顽童的话就是,自己不行,能怪得了谁?至于收礼……也不过就是收了一个机会的礼,何况,长年住在这庄子里,总要给些住宿费用才是,他们都是老胳膊老腿的人了,可能一只脚都迈进坟墓了,赚点银子抵债不容易……

    说起陈老,古厝笑笑,转了话题,“陈老估摸着快到了,我给他留了一处比较大的院子,足够他倒腾他那些药材了,还有我观察了挺久,咱们后门外的荒地无人往来,也能利用起来给他种种一些普通的药材。”

    脚步轻轻一顿,姬无盐蹙着眉头有些不赞成,“他来作甚?山高水远的,他那副身子骨也敢长途跋涉?”

    陈老是个医者,偏……医者不自医,常年汤药不断,仍……药石不医。

    古厝停下侧身看她,“他担心你。他们都担心你。”声音里,因着无奈而微微发沉。

    默了默,姬无盐将寂风推给子秋,“你带他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置办的。”

    知道姑娘和古厝有话要谈,子秋颔首,领着寂风离开。

    古厝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离开,“知你不愿将许多人卷进来,可你有没有想过……”

    顿了顿,低头,看着姬无盐孩子气地低着头踢脚边的石子儿,一副乖乖受训的样子,叹了口气,没接着说下去。

    姬无盐等了半晌没等到古厝的“苦口婆心”,偏头抬眼看他,“嗯?怎么不说了?”

    都把人支开了,随他发挥,却又不说了。

    “即便我此刻再如何掏心掏肺地劝你,即便你此刻一再向我保证以后如何谨小慎微……可下一次,你还是会将这些劝慰、这些承诺,抛诸脑后。既如此……说了也是无用。”

    姬无盐一噎……的确如此。

    她低头,又开始踢那一颗小石子,左脚往右踢,右脚便往左踢,看起来有些无聊。

    半晌,低声说道,“所行非坦途,怎敢累及他人。”

    “他们视你作亲生孙辈,不怕被累及,只怕你此生颠沛无坦途。”

    左脚踢猛了。

    那颗小石子一下子弹进路边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草丛里,消失不见。没了东西来转移注意力,突然就局促到手足无措起来。

    “我……”

    她张了张嘴,却始终无法为自己辩解。

    若是平日里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让那么多人忧心?若是往日所学再勤加练习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在变故来临之时,手足无措?

    可她……到底是惫懒了。

    身为太子妃的姐姐、江南首富的兄长,还有隐世部落姬家数百年的底蕴,这些身外的虚荣,构筑了心底的安全感。曾几何时,她以为,她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至于那些需要每一日每一日花漫长的时光来精进的课程,枯燥又乏味,不学也没什么的,不是吗?

    可……

    “从那一日开始,我总睡不好,一夜一夜地做梦,梦到那张薄薄的信笺……梦里有人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念那些字。古厝,我……我不知道我的余生之中,还会不会有这样天塌地陷的时刻,我只是想……若是真的还有,那我也永远不再有那样的无措。”

    她低着头,言语之间还带着几分斟字酌句的迟疑,轻声说着可能从未诉于人前的悲伤和因此衍生出来的坚定。

    古厝看着这样谨小慎微的、甚至是如履薄冰的姬无盐,心底微微抽搐,垂着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终是缓缓放下了,“不用担心……我们都在。”

    他欣喜于这姑娘对自己的坦诚,却也心痛于这心底沉沉压着的心绪。

    陈老医术冠绝天下,却也是心病难医。

    “姑娘姑娘!”小不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衣裳,纯白的小袍子上,绣了几株兰,加之稚气未脱的模样,看起来像世家金贵的小公子,他噔噔噔跑过来,牵了姬无盐的手一下一下地晃,撒着娇,“姑娘,我和子秋姐姐要去街上买糖葫芦吃,你吃吗?”

    两个糖球的糖葫芦,并没有得到满足,反倒勾起了对糖葫芦的食欲,忍不住。

    当然……也是为了打断姑娘。

    寂风说什么也不肯走远,没多久就返回来偷听了,见姑娘如此难过,当下想也没想就跑了出去,这理由还是半道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谈话被打断,彼时酝酿出来的气氛也被打破,一下子也回不到那个氛围去了,反倒觉得方才的自己有些矫情。

    她咳了咳,面对古厝有些尴尬,正想着逃离这个修罗场,“咳,我也正要出门,一道去。”

    “才回来,怎地又要走?”

    “就、就……”姬无盐犯难,总不能说自己也要吃糖葫芦吧?想了想,推到了宋元青身上,“去见见宋大人,之前帮我说过话,今日去走动走动。”

    这事古厝也听说了,本就是姬无盐自己设的局,如今既已经请君入了瓮,自然不能搁在一旁不管不顾。

    古厝点点头,吩咐道,“带上岑砚,早去早回。”

    “好。”姬无盐颔首,牵着寂风准备出门,动作仓皇,多少有些尴尬于方才的自己。

    “丫头。”身后男子声线温和华丽,落在耳中只觉得耳根子都颤一颤,子秋脸都泛红。

    姬无盐却没注意到,“什么?”

    古厝微微一笑,风光霁月,“等你晚膳。”

048 猎人与诱饵

    一直等到坐上马车,子秋面上都带了几分绯红,面对寂风带着天真的茫然关切,也只是顾左而言他的搪塞了过去。

    毕竟是夏季午后,这熏红了脸,也是正常不是?

    搪塞过之后,反倒起了几分八卦的心思。

    古厝和他们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和自己、和岑砚、和寂风都不同。

    他不是下人,在江南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家族挑选出来的。要说像……更像是老夫人为姑娘安排的管事,或者说是……老师、引路人。

    加之平日里古厝多少有些不苟言笑的,自己和岑砚都是有些害怕古厝的。

    只是,来了此处却又觉得……他好像有些不同。

    想要八卦打听一下,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加之边上有个小不点扒着马车车窗探着脑袋东张西望,半个身子都在外面了,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子秋在边上看地胆战心惊,想问的一时间也忘了。

    ……

    马车在东市走地不疾不徐,宁修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席玉一边驾车,一边汇报,“老爷子命您今晚务必去他那用膳,看模样,似乎是听了一些关于您在外头的传闻,想好好问问您。”

    宁修远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什么传闻?”

    “就、就……哎呀,就您之前在白家,亲口应了照顾姬无盐一事,后来又有人看到您那日夜间去了风尘居,大家都在传,您对那姬无盐,甚是不同。流言传到府上,老夫人自是要过问一下的。”

    宁修远闭着眼听着,半晌,低声应道,“知道了。回吧。”

    想了想,睁眼坐直了身子,交代道,“往后见着她,莫要连名带姓地叫。”姬家的姑娘,这点礼数还是需要的。

    说着,侧目看向窗外,触及某个身影时,目色微微一顿。

    席玉瞠目结舌间,听到自家主子突然唤道,“停一下。”

    马车车窗正对着一家炒糖糕铺子,铺子前没什么客人,只一个孩子,垫着脚扒拉着比他高的台面。看打扮,远远看着,粉雕玉琢的,翘首等待时还有些心急,一跳一跳的。

    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是被照顾地很好的样子。

    那孩子……宁修远认识,姬无盐身边的孩子。

    心中微动,他下了马车,直直朝着那孩子过去。席玉还在发楞,主子方才的意思是……不能连名带姓地叫姬无盐,那是该叫姬姑娘,还是……三少夫人?!

    主子不会是真的……红鸾星动了吧?!

    僵硬着脖子追逐着宁修远,见他直直朝着一个孩子走去,愈发震惊地无以复加——这是,想生小公子了?!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这姬姑娘也没见长什么样子,只那双眼睛便是极美的,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自家公子容貌又是一等一的上乘,若是这两人的孩子……

    老夫人该是极欣慰的。

    就是身份上可能比较难办,宁家虽无门第之见,但这城中嘴碎之人颇多,届时流言直指人姑娘而去,看来,得提前做先准备。

    席玉兀自在马车旁抱着胳膊想些有的没的,甚至连小公子的乳名都已经想了好几个了。

    宁修远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随口想起时的一句提点,竟然让自己这个不靠谱的手下自顾自编了这么大一出戏,难为他还能如此自圆其说,也是为难。

    宁修远站在寂风身后,看着这孩子因为等不及,上蹿下跳的样子,是不是还左右环顾,似是担心大人找过来的样子。

    眼底带了几分不自知的笑意,“我见过你,你叫什么?”

    对方诧异看来,盯着宁修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戒备地往边上退了半步,没回答,转身问店家,“好了吗?好了吗?”

    说话间,眼神飘忽、很明显地戒备着,却又装地不甚在意的样子。演技着实算不上好,但在同龄人中倒也算是颇为机灵了。

    “快了、快了……小公子稍等哈!”店家很是热情,一边应着,一边招呼宁修远,“这位公子,可要来些炒糖糕?”

    宁修远是不吃这些东西的,正要拒绝之际,突然改了决定,“好。来一份跟这孩子一样的。”

    “好嘞!”

    宁修远不吃,他只是见寂风方才垫着脚渴望的样子觉得没来由地可爱,拍拍寂风的脑袋,“这一份送你?”

    寂风回头瞥宁修远,眼神不算友善,这人莫名其妙地搭讪,如今又大费周章地将炒糖糕送给素不相识的自己,明明不爱吃,为什么要过来候着?姑娘曾经说过,任何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善意,可能都是猎人提前挖好的陷阱之上的诱饵。

    他如今七岁,又不是三岁小童,不傻。

    小孩子明显不信任自己,戒备心似乎很强,宁修远便温和了声线,“我认识你家姑娘,你家姑娘叫姬无盐,是吗?”

    寂风盯着他没说话,半晌,小小的孩子抱着胳膊,学着大人的姿势,“你知道猎人吗?”

    小孩子的思维跳地太快,宁修远一下没跟上,“什么?”

    戒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抿了抿嘴,又皱了皱眉头,才问,“那……你知道猎人的陷阱吗?”

    宁修远不明白他的意思。

    寂风摇了摇头,啧啧地,一本正经地接了店家递过来的炒糖糕背在身后,少儿老成的样子,“一看你就是不知道的。姑娘曾经说过,猎人想要捕获猎物的话,通常会挖一个陷阱,再以杂草盖住使其瞧不出来,为了吸引猎物,还会在上面放上诱饵……”

    “就如同……你准备送我的炒糖糕。”说着,拎着自己的那个炒糖糕微扬了下颌傲傲娇娇地离开。

    宁修远一噎,好像……的确是那么一回事,但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这孩子……是姬无盐教出来的?这般鬼灵精怪的样子……

    这姬无盐也是,好好的教一个小孩子这般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远处,有举着糖葫芦的女子迎上去,听得到有些咋呼的抱怨,“啊哟,你个死小孩,不是说吃糖葫芦么,转身就不见了,看我回去不告诉姑娘你又偷偷吃炒糖糕!”

049 反常的宁修远

    于是,不远不近地距离里,宁修远看着方才还颇为老气横秋的小孩子撒开了双手求抱抱地撒娇,“子秋姐姐,这不是寂风买给自己吃的哟,是买个姑娘吃的,姑娘爱吃炒糖糕哟!”

    这变脸的速度……不去唱戏真是浪费了。

    “胡说!”那女子敲了敲他的脑袋,看得出来没用力,压根儿不舍得斥责,却仍维持着板脸的样子,“姑娘不爱吃甜。”

    “子秋姐姐真笨,这你也信?姑娘明明连早膳的小米粥里都要放糖,你却信她不爱吃甜……”一少一小牵着手渐行渐远,声音散进风里吹过来,模模糊糊地听不真切了,“子秋姐姐,你真好骗……”

    宁修远站在原地看着,玩味地低声喃喃,“寂风……”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看着装打扮,不似下人,想来也没有这么小的下人,也是姬家人?

    那家人素来反其道而行之,重女轻男,身为男童没有“姬”姓,便取了近似的发音,倒也有可能。

    “客人?”

    “客人?”

    店家的招呼声里,宁修远乍然回神,不好意思地颔首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炒糖糕,正准备离开,听那店家笑嘻嘻地开了口,“客人认识那小公子?那小公子哟,当真是好福气,瞧着同我儿子差不多大,这命呀,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咯……”

    宁修远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哦?常客?”

    “倒也不算常客,最近才过来的小客人,喜欢吃,估计家里人不让多吃,便每次偷偷自个儿来买,买的时候还胆战心惊的,颇为有趣……不过,这家里人看着不让,那姐姐去往我这里搁了不少银子,说是这小孩偷偷摸摸攒点儿银钱不容易,让我象征性地收一些便是了,你瞧,可不就是疼到了骨子里去了。”

    宁修远笑笑,想来也是,若非家中娇养,怎能养出这般天地不畏又机灵警惕的性子。

    转身之际,问道,“那姐姐,什么模样?”

    “模样倒是未曾瞧见,戴着面纱呢……”说着,店家蓦地住了嘴,有些探究地看了看宁修远,兴许是见对方看起来不像是拐带孩子的坏人,嘟哝了句,“客人不是认识吗?怎地还来问我?”

    宁修远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神都没有变化半分,“哦,他是家中幺儿,几个姐姐,我就是问下是哪个。”

    说这话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真实。

    店家信了。“哦”了一声,点点头,不过也下意识的没再说什么有关的话,只笑容可掬地弯了弯腰,“客人慢走。好吃再来。”

    宁修远点点头,大步回到马车边上,抬手就将手中炒糖糕丢给了席玉,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吃了。”

    席玉看看说中纸包,回首看看已经垂下的马车帘子,讷讷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跳上马车,将那纸包搁在身侧。

    谁知,车帘里又伸出一只手来,直接将那纸包拎了回去。

    席玉低头看了看身侧消失的纸包,又偏头看看那家铺子,炒糖糕……主子不是不爱甜食么,说甜腻腻的味道卡在喉咙里都觉得黏糊,这是……怎么了?

    今日着实反常。

    莫不是这人换了个芯子?抑或旁人戴了人皮面具假扮的?

    那头,子秋突然若有所感回头看了眼身后,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便低头问寂风,“你方才在同谁说话?”

    寂风认真啃着糖葫芦,含糊其辞地回答,“一个猎人。”

    “猎人?”子秋蹙着眉,有些莫名其妙地,却未深究,只叮嘱道,“往后一个人在外,不要同陌生人说话,可晓得?这燕京城里,多得是拐带小孩子的坏人,到时候把你十文钱卖到大户人家做下人、小厮,甚至可能卖到宫里做太监,晓得不?”

    寂风点点头,舔着糖葫芦上的那层糖衣,想了想,偏头问子秋,“我就值十文钱?”

    一愣,子秋皱了皱眉头,这小孩子纠结的地方如此奇怪?

    “那……十五文?十五文挺多了,别的小孩子都只能卖十文钱的,看你长得还不错,再多五文。”

    一边舔糖衣,一边低着头踢踢踏踏地走,想了想,天真地问,“十五文很多了?”

    “嗯。”子秋点头,煞有介事。

    寂风点点头,舔着糖葫芦上的那层糖衣,想了想,偏头问子秋,“我就值十文钱?”

    一愣,子秋皱了皱眉头,这小孩子纠结的地方如此奇怪?

    “那……十五文?十五文挺多了,别的小孩子都只能卖十文钱的,看你长得还不错,再多五文。”

    一边舔糖衣,一边低着头踢踢踏踏地走,想了想,天真地问,“十五文很多了?”

    “嗯。”子秋点头,煞有介事。

    寂风沉吟片刻,终于是轻轻颔首,“哦……”有些心事、又有些无奈的样子。

    ……

    宋府。

    宋元青今日休沐,日色正好,便在自己府上倒腾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听闻姬姑娘登门拜访,反问,“哪个姬姑娘?”

    门房说是风尘居的。

    仍是意外,他自觉同姬姑娘并无私交,但仍是让人客客气气地请了进来。

    姬无盐随着门房入内,正好看到平日里着装严谨到连一丝不该有的褶皱都不会存在的宋大人,挽了袖子正在洗手,露出的一小节手臂,肌肤比大多数女子还要白皙。

    听见脚步回头看来,似是错愕于对方来得这么快,再看自己此刻“衣衫不整”的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呼道,“姬姑娘,稍等。”

    快速地擦了擦手,放下挽着的袖子,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下,确定没有任何一处不得体之后,才迎了上去,“姑娘登门,有失远迎。姑娘你看……咱们是去书房,还是在这院子里谈话?”

    既是尊重询问,也是旁敲侧击。

    若是要去书房的,自是很重要的要事,若是在这院子里,那就是寻常之事。

    姬无盐了然浅笑,“此处景致不错,就在这院子里吧。也无甚要事。”

050 大人也畏惧权势吗?

    果然,话音落,宋元青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笑容也散了几分拘束和紧张,“如此,也好。”

    落了座,上了茶,宋元青开门见山,“不知,今日姬姑娘过来,是有什么事情?”

    半点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能在他略显严肃的表情里,看到认真的态度。

    姬无盐搁下抿了一口的茶杯,从袖兜里取出一封信笺,推过去,“此前风尘居得蒙宋大人照顾。今日受朝云姑姑所托,表达一下谢意。”

    宋元青想都没想,摇头,“保护一方百姓是在下职责所在,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您亲自登门致谢,已是最好的谢礼,这个……我不能收。”薄薄的信笺,看似可能空无一物,可若是一张大面额的银票……他自是不可能收的。

    姬无盐知他顾虑,也没有丝毫隐瞒,“知您为官清正,小女断断也不会拿那些个黄白之物污了您的仕途名誉。这里头就是一张风尘居的酒水折扣单,只是聊表心意罢了。”

    话既至此,再推脱好像也不合适。

    若是金银财宝,宋元青说什么都不会说的,但既是折扣单,那自己即便收了,往后不用,便与一张白纸无甚区别。

    “如此,却之不恭。”他双手接过,“多谢。”

    即便是这个时候,这位年轻的宋大人的表情看起来也有些不苟言笑的耿直。

    然后便是相顾无言。

    院中巨木成荫,阳光从更高处打下来,被树叶枝丫切割成细碎的光晕。夏日的暑意被阻拦了许多。

    和风习习,少女端着茶杯并没有再喝上一口,但即便两人不熟、又是无言的情况下,竟也不觉得尴尬。

    反倒觉得,难得的宁和。

    “宋大人。”她低声唤道。

    微微阖着的眉眼,笑意微散的表情,无一不在表示,她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甚至,可能这才是她今日走此一遭的最终目的。

    宋元青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请说。”不自觉地带上了敬语,说完才恍惚间发现,不知怎地,这姑娘身上有种……上位者的压力,隐隐约约,却又真实存在。

    “小女初来燕京,是风尘居的朝云姑姑盛情邀约,小女感念知遇之恩,只想着在风尘居安安静静的弹曲。”她低着眉眼,摩挲着茶杯杯壁,似在斟字酌句,“只是初来乍到,便因鲁莽行事与杨家渐生龃龉,此事,您是知晓的。只是……小女如今才知,杨家背后是太子殿下,那夜为难小女的,便是太子殿下。如今想来,仍觉后怕……”

    说着后怕,却不见害怕的模样。

    宋元青却大抵能对她有些感同身受,“太子”二字,搁在一个弱女子跟前,的确是高不可攀的权势之巅,害怕是肯定的,寻求帮助也是正常的反应。

    只是,“姑娘为何会寻到下官处?白家势盛,白公子似是对姑娘呵护有加,何况,要说不畏东宫权势,白公子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那……”她抬头,直直看向对方,“大人……也畏权势吗?”

    何处来的云层,严严实实地遮了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姑娘停了始终漫不经心摩挲杯壁的动作,直直看过来的眼神,瞳孔里是泼墨般的浓黑,半分情绪也不见。像是质问,又像是审视。

    直勾勾地,戳人心。

    宋元青怔立当场。

    畏权势吗?在此之前的任何时刻,他都自认为不是畏惧权势的人,耿直、公平、甚至因此显得格外不知变通,都是别人赋予他的标签。

    可……真的不畏权势吗?那夜太子跟前,他已然心生怯意,甚至事后仍自我安慰不过是因为当时有了白公子,并无自己丝毫的用武之地,左右,事情最后也圆满解决了。

    骗得了任何人,却骗不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权势面前也渐渐生出了一种近乎于螳臂当车的无力感?

    “我……”

    他张了张嘴,于那姑娘黑沉沉的眼神里,似看到极黑极远的尽头,有一线星火闪烁。

    微微攥了掌心,低头,叹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对面,慎重地宽慰道,“太子殿下素有仁德之名,自不会故意为难一个弱女子,想来是姑娘多虑了。本官既做了这燕京城的父母官,自是要保这城中一方百姓。但凡姑娘觉得需要宋某相助,直言便是。”

    像是已经下定了某个决心,这让他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沉静包容。

    指尖轻轻划过茶杯杯壁,姬无盐倏地一笑,眉眼微微弯起,一双含情眼眼尾微挑,风情尽显。

    那一瞬间,宋元青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宛若擂鼓在胸膛里敲响,强而有力,落在耳畔。

    原来……漂亮真的是一种武器。如果不是,那只是因为还不够漂亮。

    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注意到了对方情绪和态度之间明显的差别,今日的目标已经达成。想要说服宋元青帮助自己这件事并不能急于一时,她起身,行礼,“如此,小女先行谢过大人了。今日叨扰了。”

    宋元青缓缓起身,目送对方步履从容朝外走去,蓦地出声唤道,“姬姑娘。”

    “姬姑娘方才,还未回答在下的问题,姬姑娘为何……不去白家寻求帮助?”

    有机会攀上白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便是攀不上,也要寻着些蛛丝马迹力求证明自己是在白家阵营之中的。可这姑娘却似乎反倒意欲撇清关系的似的……

    为何?

    “为何……”姬无盐站在那里,背对着宋元青,微微叹了口气仰面看天,“大抵是……想要一份,特别纯粹的喜欢吧。”

    她不愿直到最后尘埃落定,白老夫人自觉被多番利用,故人心意终被辜负。

    说罢,举步离开,徒留宋元青留在原地,喃喃重复着那句有些语焉不详的回答。

    ……

    “听说……那姑娘,一曲名动燕京。”

    宁国公府。

    宁老夫人喝完一盅燕窝,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051 带回来见见

    难得的齐聚一堂,连平日里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爷宁修仁也在。

    老夫人冷不丁一句话,众人齐刷刷抬头,又齐刷刷看向宁修远,眼神促狭。

    众所周知,他们家饭桌上提到的姑娘,大多数是奔着宁修远去的。宁家幺儿的婚事,如今已经是老母亲心头唯一的大事,若说还有什么重要一点的事情可以与之媲美,大抵就是宁家幺儿结完婚之后的子嗣问题。

    宁修仁三十出头的年纪,右边眉毛处有道不长的疤,很少关注这些事情,他平日里很忙,外头那些个八卦传闻还未听说,便问,“哪个姑娘?如此神通。”

    “二叔竟然没听说过?”宁海文搁了筷子嘻嘻一笑,“风尘居新来的琴师,在白家宴会上一曲动燕京,白老夫人说是合眼缘,甚是喜欢,又亲自叮嘱白行、三叔好生照顾……听说,三叔竟然同意了。”

    说完,偷偷去看宁修远,发现对方容色寻常,便又大了几分胆子补充道,“然后……事隔一日,三叔真的……照顾去了。还带着陛下一道去的,好多人都看到张德贤了。”

    宁修贤呵斥,“放肆!没大没小,张公公的名字,是你能随便叫的?”

    宁府孙辈老大,打小就敢上天入地的主儿,偏偏只怕自个儿的爹,当下嘻嘻哈哈的气焰一收,低头,扒拉了几口白米饭。

    宁修仁瞠目结舌,“你、你……你当时也在场?”

    白家老夫人为人热心,爱做媒,爱设宴,最爱一边做媒一边设宴,是以,每回设宴都会叫上宁修远,这一点宁修仁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宁修远偶尔会去一次,但次次都和白家小子躲在院子里喝茶喝酒,喝完就走人。

    这次……不对呀。

    有苗头。

    胳膊肘捅捅身边老神在在的宁修远,“怎么回事?那姑娘叫什么?”

    宁修远瞥他一眼,“姬无盐。”

    “风尘居的?……好想见一见啊……”

    宁修远又瞥他一眼,慢条斯理吃了筷子菜,“你别去,吓人。”

    “你……!”宁修仁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眼睛都瞪大了,“你你你、你为了一个外人,一个还没成为内人的姑娘,嫌弃你亲生兄长!母亲,你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老夫人也瞥他,瞥了一眼,又瞥一眼,颔首,“嗯……你还是莫要过去了,是挺吓人的。”

    这老小子难得有点动静,可不能被吓跑了。想了想,又道,“过阵子去太医院找那个陈太医,让他给你把这道疤祛了去,确实瞧着怪吓人的。”

    宁修仁:……多少年的陈年旧疤了,母亲大人突然发现它碍眼了。所以,宁修远的胳膊肘朝外拐,果然是随了自家母亲。莫说八字一撇了,这人姑娘的囫囵样子还未见着呢,如今就已经开始担心自家儿子吓着人姑娘……

    彼时自己娶亲的时候,母亲怎么没有这样的顾虑?

    再看自家老父亲,正眼观鼻、鼻观心,闷声不吭大口吃肉大口吃饭,明显是不想管这件事了。

    也是意料之内。

    众所周知,宁国公他老人家……惧内。

    宁修仁放弃了挣扎,讷讷应道,“成。这几日就去。”

    老夫人甚是满意,眯着眼看向自家格外言简意赅的小儿子,淡淡哼了声,“听说人姑娘也是小地方出来的,大抵没见过什么世面。既然答应护着人姑娘了,往后抽空,就带着人多走动走动,毕竟……有些人难免蠢蠢欲动,正好借机敲打敲打。”

    声线温和,气势都敛着,只说完之后的淡哼,掩了骨血里的锐利和霸道。

    宁修远叹了口气,搁下筷子靠向椅背,“您想多了……”

    “怎么想多了?人好好一姑娘,初来乍到在风尘居安安静静谋生,偏惹了你这小子。如今满朝文武皆知被你护在羽翼之下,你想过没,如今有多少看你不顺眼又拿你没办法的人,会将矛头指向那个无辜的姑娘家?”

    安安静静谋生?宁修远挑了挑眉头,嘴角微勾,那丫头……可不是什么图个安安静静谋生的人,她来燕京城,必然是想要掀起一些风浪来的,甚至……是血雨腥风。

    不过他没吱声,也没辩解,因为母亲说的这些话的确都是真的。

    老夫人捅捅身边宁国公,横眉,“是吧?”

    宁国公一边吃着,一边用力点头,“嗯!你母亲所言极是!好好听着!”

    至于说了什么……宁国公自己都不知道。

    老夫人却是满意了,她自然也知道自家丈夫的心思压根儿不在这上面,可她本意就只要有人附和就好。想了想,又道,“白家老太太挡不住那些人的心思,抽个空,带人姑娘回来见见我。”

    “母亲……”宁修远不愿自家二老牵扯进去,蹙着眉没答应。

    “嗯?”

    无奈,到底是拗不过自己母亲,想着所谓“抽个空”,那若是一直“抽不出这个空”,也是正常。宁修远最终颔首,“好……”

    说起来,此事自己也算是无辜的,白老夫人明明就是随口一提罢了……

    一顿饭,因着宁修远的“配合”,吃地甚是和睦。

    用完晚膳,又陪着二老喝了一会儿茶,三个儿子才带着自家家属回自个儿的院子去。

    “母亲对这位姬姑娘是不是太过于慎重了,不过就是个酒肆里的琴师……”宁修仁的妻子有些情绪,憋了许久了,一直到四下无人才抱怨道,“这人还没进门呢……能不能进门也说不定呢……”

    “闭嘴。”宁修仁低声呵斥,“叮嘱你多少回了,宁修远的事情你别掺和。”

    “我这不是、我这不是随口说说嘛……”

    “随口说说?”宁修仁瞥她,终究没有点破对方脸上那些太过于明显的情绪,只意有所指地强调道,“你只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事情就好,旁的事情,勿听、勿念、勿管。就算要管,也有大哥大嫂去管。”

    对方张了张嘴,却见宁修仁已经大步朝前走去,到底是没再说什么,只面色隐隐不满地蹙着眉……她,于宁家而言,并不是期待中的儿媳妇。

052 风暴前夕

    城外,东郊。

    沈洛歆狼吞虎咽地席卷完子秋特意为她留的饭菜,难为她满嘴还未咽下去的米饭,还能说出个囫囵话来,“饿死本姑娘了,都饿地前胸贴后背了,可怜见的,你都不知道我多少个时辰没吃东西了,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姬无盐倒了杯温水推过去,“忙什么呢?”

    扒拉饭菜的动作一顿,脸色一白,“这事儿挺严重的,上面也瞒地紧,你听听就好了,千万别去掺和知道吧?”

    姬无盐点点头,沈洛歆又去看子秋,子秋也用力点头保证。

    沈洛歆这才搁下碗筷,探了身子过去,声音压地低低的,“就三日前,在不同的坊间小弄堂里,发现了好几具弃尸,有被抹了脖子的,有被下毒的,有死相凄惨的,也有宛若只是酣睡的……据母亲所说,东尧立国以来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过这么多命案……当然,我觉得,也有可能只是并未记载在册罢了。”

    “毕竟,这次不也是准备彻底隐瞒下去嘛。”

    如此,真的是骇人听闻了。

    姬无盐蹙眉,给自己也倒了杯水,才问,“死者都是什么人?”

    “很杂,干什么的都有,小贩、学子,还有两个至今没能确认身份,大抵是乞儿。”沈洛歆咬着筷子,绞尽脑汁了半晌,有些不大确定地喃喃,“要说……要说一定要有些什么共同点的话,这些人大多都是贩夫走卒,没什么身份,即便真的在某个角落消亡,也没有人在意……或者说,即便在意,也无能为力……”

    “这算共通点吗?”

    算?

    姬无盐也不确定。

    但若这些人真的都只是一些不会引人注意的贩夫走卒,又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多人想要他们的性命?

    子秋已经吓地抱紧了胳膊,一边搓着,一边打哆嗦,“天呐,天呐!太可怕了!”

    也不是什么胆小的性子,可面对看似并无关联也找不到死者共性的命案,正常人都会觉得恐惧,担心是不是精神失常的亡命之徒,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无辜殃及。

    姬无盐淡声交代,“往后出门,带上岑砚,尽量不要去人烟稀少的角落里,还有寂风,最近也看着点,莫要让他自己随处溜达。”

    “嗯嗯。”

    姬无盐托着腮想了想,又问,“你替这些人验尸,可有人知晓?”

    “没呢,我只是小厮打扮,同平日里一般,随同母亲一道入内……对外说辞也只是母亲身边拎箱子打下手的小童罢了。”

    可她不是小童,是足矣独当一面、堪当大任的仵作。

    姬无盐提醒道,“既不愿让人察觉,这几日就休息休息,将速度慢下来。”

    “可……”

    “听我的,慢下来。”

    姬无盐的表情有些严肃,是那种风雨欲来的严肃,就好像在略显平静的表面下,某种暗流极缓慢极缓慢地涌过来,沉闷,又压抑。

    沈洛歆微微一怔间,先道了句,“好。”然后才问,“为何?”在不知道为什么的情况下,她先选择了信任。

    姬无盐低着头抿着茶杯,杯中只是温水,她抿了抿,又搁下,“既然只是一个打打下手拎拎箱子的小童,即便忙起来的时候能帮上一二,但想来不能出的力也不多,若是太能干……反倒引起怀疑。”

    “我不愿将人性往最恶处猜想,但保不齐……就有人用这些在他们眼中‘并不重要’的人命,来验证他们自己的猜想。”

    子秋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

    便是已经有了两世为人经验的沈洛歆,都不敢置信地看着姬无盐,近乎于失神般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她想说,不可能吧?可为什么不可能?这里不是现代世界,没有人权,没有公平,没有能够保护百姓的健全的律法。

    于上位者来说,他们只是蝼蚁。

    人类踩死几只蚂蚁而已……有什么不可能?

    盛夏季,有种冷意,慢慢地爬上脊背。沈洛歆紧紧地抱着那只茶杯,像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两眼近乎于无神地喃喃,“那……会是谁呢?”

    姬无盐摇头。

    就是因为不知道是谁,所以这些也只是她的猜测,基于最坏处的猜测,“我终究希望,这只是我以小人之心的妄自揣测罢了,但你行事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嗯。”沈洛歆点点头,彼时还能大口吃饭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尽,历历在目的,仍旧是那些小弄堂里宛若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一般脏污的尸体。她有些疲惫地敲了敲后脖颈,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连轴转了两日了,我去厢房睡一觉先。”

    说着,摆摆手,径自熟门熟路地出了门一路进了厢房。

    木门很快阖上,门内,沈洛歆靠着门,低着头,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才走到窗边软塌之上,合了眼。

    没多久,古厝带着百合就过来了。

    算是意料之外的客人。

    风尘居之于姬无盐,也只是落脚的地方,为了让自己名正言顺地跻身于燕京城中而不显得过于扎眼,三五日上台弹一曲,其他时间姬无盐已经不去风尘居了。

    便也很少再想到百合这个人。

    上一回得到她的消息,还是在那夜看到她与杨少菲私会,看起来像是和好了的样子。

    对此,子秋甚是耿耿于怀了一阵时日,觉得自家姑娘劳心劳力、还得罪人地帮百合,偏人自己不争气,上杆子地要贴上去作践自己——就不该帮。

    是以,当见到古厝领着百合进了院子的时候,子秋的脸色“唰”地一下子沉了下来,连带着对古厝也没了好口气,“你带她进来作甚?”

    百合站在院子里,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古厝上了廊间,“她说要见姑娘。若是不见,我便将她带出去。”

    “见什么见?不见!”

    “无妨。带进来吧。”姬无盐冲着子秋摇了摇头,才道,“左右见一见不妨事的,大不了若是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再赶出去呗。”

053 百合登门相邀

    百合的确是来说一些“不中听”的事情的。

    她说,她已经和杨少菲和好了,杨少菲许诺她,只要她这边息事宁人,站出来说一句那日是自己不小心摔落湖中的,杨家就能将她娶进门去。

    姬无盐按住看起来随时就能暴跳起来揍人的子秋,看着百合发间那朵绢花,玩味反问,“娶?三媒六聘?八抬大轿?”

    对方面色局促,略有尴尬。答案显而易见。

    “哼……”子秋淡哼,颇有些阴阳怪气地,“原来……不是呀?那是什么样的‘娶’呢,一顶小轿,偏门入了?然后自此端茶递水、晨昏定省?亦或,购置一处小院,佯装成成亲新房的样子,自欺欺人,粉饰太平,自此日日空等?”

    不得不说,夹枪带棒的子秋,战斗力一般人真招架不住。

    至少,百合看起来……招架不住。

    百合脸色青白交加,清瘦地骨骼明晰突出的手指搅着绣花的帕子,“叶家只是他母亲选的,他对叶家那姑娘没有半分情谊……娶她只是权宜之计……不似待我,他是真心欢喜心悦于我。叶家能给他锦绣前程,也能给我和我的孩子一个更好的未来……”

    不知道是解释给对方听,还是解释给自己听。低着头,搅着帕子,精致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有几分像漂亮的人形娃娃。

    说完,微微咳嗽了几声,带着几分虚弱感,说着这话的时候,连眉眼都带了笑,缱绻地像是冰面都化开。

    那表情……落在姬无盐眼底,只觉得愚蠢又刺痛。

    抱着胳膊低了头,碾了碾脚尖,忍了忍,没忍住,嗤地一声笑,“彼时太子也道今生非上官鸢不娶,如今……旧人尸骨未寒而新人已然在怀。可见,这当着天下人的面说的话尚不可信,你却因着几句花前月下的情话便糊涂至此?”

    又冷又讽,不留情面。

    骤然提及太过于高高在上的权势令百合有些许的愣怔,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姬无盐到底说了什么。她惊于对方眼底突然而起的凉意,张了张嘴,弱弱反驳,“他、他是不同的。再者……男人……逢场作戏,也是要的。”声音很低,垂着脑袋几乎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瞧,她自己已经很好地安慰完自己,然后顺便替对方想好了周全的借口。

    姬无盐靠着椅背,后背压在木制靠背上,雕花的轮廓硌地有些生疼。她却没动,连身子都没抬,只盯着面前那杯凉水,目色像染了瓷器的凉意,生冷生冷的。

    有何不同?一样搂着姑娘调笑,一样是风尘居、燕京城青楼的常客,一样欲享齐人之福喜新厌旧。

    心底戾气乱窜,可她清楚地知道对面坐着的终究是与自己无关的旁人,不是上官鸢。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扯着嘴角笑了笑,“既已下了决定,你今日走这一遭又是为何?一来,我并非风尘居的管事,朝云才是。二来,彼时不过是就事论事说了几句,你倒也不必有什么心里负担觉得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来我交代一声。”

    低着头只露了半张侧脸的姑娘,五官小巧精致,容色却是妆容都掩不住的苍白。距离她那日落水,不过短短时日,本该还在卧床静养,却坐着马车颠簸至此,本是不该。

    子秋哼了哼,倒是没再说什么戳心窝子的话,但转念一想,人情郎都没怜惜,一早深更半夜地就去私会了,便又觉得这姑娘着实不值得。

    百合抬头看了眼姬无盐,倏地又低了头去,“是、是这样子的……彼时那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即便只有我站出来说一声是我自己不小心,怕世人也多有不信……”

    子秋瞬间暴跳,“难道你还要我家姑娘站出来道歉不成?!我告诉你,休想!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不、不是的……”

    辩驳的声音太低,被早就按都按不住的护主子秋叫嚣着的声音盖了个干干净净,“别说这辈子了,下辈子都不可能!”

    他们家姑娘是什么身份?姬家未来的家主!上官家的嫡女!给杨少菲道歉?

    他也不怕折寿了去!

    “不……”

    “子秋。”姬无盐摇头拉她,“听她说。你激动作甚?你家姑娘看起来像是对方说什么都照做的性子?”

    “那你自己说!”子秋哼哧哼哧地喘气,指着百合半点好脸色都没有,大有“你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就麻溜地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意思。

    “子秋姑娘误会了。”百合起身,盈盈一笑间,发间绢花轻轻一颤,“杨郎的意思是,之前他也有做地不对的地方,令风尘居与他之间起了一些误会,他希望大家一道坐下来,聊一聊,用个膳,化解一下矛盾。还请……姑娘赏脸。”

    说完,行了一礼。

    即便姬无盐从未承认,可她百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姬无盐在风尘居的地位。

    换了任何一个其他的姑娘,都不可能在事不关己的事情里站出来理所当然地代表风尘居,即便是深受朝云姑姑倚重的若水,也不可能。

    可姬无盐初来乍到,她就如此理所当然地、甚至犹豫都未曾犹豫地,站了出来。

    自己落水,朝云姑姑震怒,楼中养着的打手守在门前,谁也进不来,可姬无盐进来了。甚至……姬无盐一言不发就发卖了楼中的丫鬟……

    无一不说明,姬无盐,是不一样的。杨郎想要和风尘居和解,至少给百姓一个“和解”的交代,全杨家一个面子,那就必须请到姬无盐。

    她又行一礼,“还请姑娘赏脸。”

    子秋正要嘲讽杨少菲好大的面子,就见姬无盐递过来的茶杯,杯中水冷了,她便转身倒了,又给倒了热水,这便错过了最佳的回击时间。

    只瞪了眼百合,哼了哼,没说话。

    姬无盐抬眼看百合,目光落在那朵仍旧血色的绢花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杨少菲让你来请我的?”

054 小宁……

    秘法之“秘”,大抵首先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即便知道,也所知甚少。

    而被列为禁忌的秘法,即便机缘巧合得到的,可能也只是如同浩瀚书海里薄薄的一页泛黄纸张,不过沧海一粟,冰山一角。

    百合就是这样。

    虽不知她从何处得到的熏香,但显然,在这个版本里,绢花的颜色也是禁忌之术能否成功的关键因素。而自打杨家下人在风尘居门口大闹一场之后,那绢花便一直都是血色的,隐约间还能闻到一些令人不悦的味道,像某种沉郁的、肃杀的情绪渲染。

    今日……依旧是。

    可见,所谓和好,终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其中几分盘算,又有何人知?

    姬无盐问她,是不是杨少菲让她来请的,对方容色正常,眼神都没有半分变化,只抿嘴浅笑,温柔无害的样子,“是。杨郎请我无论如何都要请到姑娘前去。”

    一口一个“杨郎”,隐约间咬着后牙槽。

    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知对方打什么算盘,但显然不是什么好算盘……甚至,姬无盐觉得,这最终授意者,可能并不是杨少菲。

    杨少菲冲动、易怒、情绪化,大庭广众之下都不会顾及半分周全,这样的人,让他老老实实坐下来求个和示个好,怕是比直接揍他一顿都让他难受。

    那是杨司马……甚至是……东宫太子?

    搁在扶手上的指尖稍稍用力压了压,面纱后的嘴角轻轻勾起,眼尾微挑些许风情,“既如此……总不好驳了面子。日子可定了?”

    百合明显松了一口气,伸手理了理耳后的碎发,无意间触及那绢花,小指指尖倏地一收,“日子还未定,若是姑娘同意,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刚说完,就见方才领自己进门的男子进屋,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一盏琉璃小盏,盏中几样水果,切地精细好看,水果上淋了些牛乳。

    “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水果,全程用冰块冰着,很新鲜。”古厝弯腰将琉璃盏搁在姬无盐面前,偏头轻笑,无声做了个口型——别鲁莽。

    说完,直起身子站到了姬无盐身后,眉眼微微敛着,容色俊逸又雅致。

    别鲁莽……姬无盐自认为并非鲁莽的性子。

    很多时候,她比谁都更能隐忍、更能蛰伏。可眼看着那人已经隐隐浮出水面,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便明知是个陷阱……她也一定……要去闯一闯!

    低头,银制小勺轻轻搅着牛乳,“成。你回头告诉我下日子就成。”

    身后古厝轻轻叹了一口,这丫头……到底是没听自己的劝。

    子秋带着圆满完成任务的百合离开了,全程也没给个好脸色,大步流星地在前头带路,百合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

    古厝没走,拎着托盘看姬无盐摘了面纱一小勺一小勺地吃着水果,又叹一口气,唤,“小宁……”

    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颤,沾了牛乳的葡萄肉从勺中掉出滚落地面,留下一行短短的牛乳渍。

    姬无盐看着那行牛乳渍,看着那颗沾了尘不再晶莹剔透的葡萄肉,半晌没有说话。

    小宁。已经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已然有种陌生感。

    上官这一代,世人只知有女上官鸢,却不知母亲那一回一胎双生,姐姐名鸢,妹妹名宁。

    母亲出自百年隐世家族姬家,姬家历代家主皆为女性。当年母亲作为姬家少主,却执意出嫁上官家,用外祖母的话说就是上官家欠她一个继承人,自己自出生起,便被赋予姬姓,受姬家养育,是姬家下一任家主。

    外祖母说,“宁”字极好,族谱之上,她便叫做姬宁儿,自此,不管是上官家还是姬家,都唤她小宁,如此,倒也省事。

    只是,自那人死讯传进江南,自己执意奔赴燕京城起,便舍了名,也听不得“小宁”二字。

    骤然入耳,心脏猛地一颤,握着勺子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发颤,半晌,她才低头,笑了笑,扯开了话题,“古厝,我知你担心,我知你想要等到他们来京,等到万全之际。可是,古厝……你是否想过,有些事可能……错过就是错过了?”

    “我……”古厝张了张嘴,想劝,却知道劝不动,迟疑片刻,到底是上前两步,弯腰,捡起那颗滚落的葡萄,“我陪你去。”

    姬无盐看他,半晌,低头应道,“好。”

    “对不起……”

    姬无盐知道他的意思,摇摇头,“无妨。总要过去的。”不管是小宁,还是无盐,都是她自己。总有一天,她会以上官宁的身份站在所有人面前,还另一个自己,一个真相。

    ……

    子秋将百合送出大门,转身即走,片刻都没停留。

    徒留百合一人,站在大门台阶之下,抬头看着“姬府”两个黑底烫金的大字。字体雄浑大气,看着像是出自名家之手,只是没有落款。

    东郊的宅子虽比不得皇城墙根下那些权贵勋爵的宅邸,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买得起的。姬无盐来燕京城短短时日,这处宅子便已经修缮完成,算算时日……兴许,人还未入城,此处却已经开始动工。

    还有那琉璃小盏中的水果,小小一碗,摆放地却煞是好看,五彩缤纷,品种繁多。北国之都,繁华富饶,可有些东西却终究受地域影响而多有不便,譬如,一些水果。若真如那男人所说,该是动用了多少财力人力,才将这小小一碗送到了姬无盐的手中?

    那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绝对不会只是一个琴师……

    疑心渐起,便也注意到了平日里没有注意过的细节,譬如……这姑娘身边的人,未免多了些?子秋她是见过的,还有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成的少年,还有一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又多了一个……

    “事情办地如何了?”声音从拐角处响起,打断了百合的沉思。

    百合脸色倏地一白,下意识倒退了一步,看向眼前黑衣人。

055 宁三爷真的为美色所惑了?

    拐角处,参天巨树笼罩着,枝繁叶茂地将日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百合面前的黑衣人,脸笼在宽大的兜帽里,只看得到一方下巴,瘦骨嶙峋地骨骼都突兀骇人。

    第一次见到此人的时候,百合都觉得惊惧——他始终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那斗篷里空荡荡的让人觉得只是撑了根竹竿似的,他的声音似是受过伤,沙哑里带着些尖锐,入耳宛若生了锈的锯子扯过粗大木桩子。

    生涩又刺耳。

    在并不算短暂的一段时日里,这个声音、这个骷髅架子一样的身形,都是百合夜夜惊魂的梦魇。可……她却不得不听从吩咐,因为对方保证了能帮她得到所求。

    她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红尘名利场里摸爬滚打了一番,又历经情郎背叛,自是不可能再轻信旁人。只是,这人却让她不得不信,因为他说,他是东宫的人。

    东宫,太子……足够影响杨家的人。而且坊间多有传闻,说叶家是皇后那边阵营的,而太子属贵妃左相一脉,自是和叶家不合。

    所求虽已不复初心,却成更加深重的执念,百合思虑再三,终究是答应了合作。

    只是不管见了多少回,还是会忌惮和害怕这个人,从心底升起来的畏惧,像是面对某种阴暗世界里的生物般。她咽了咽口水,低了头,应道,“她答应了,问具体的日子。”

    对方似乎很是开心,连道几声好,声音里带着难听的笑意,说完后才颔首,夸百合,“很好。你回去吧,具体的时辰等主子那边安排好了,我会亲自来通知你的。”

    “是……只是……”百合没走,欲言又止。

    对方却似是不耐,“还有什么事情?”因着那点不耐烦的情绪,令他的声音愈发像是从喉咙里牵扯出来的细长尖锐的细线。

    百合脸色微微一白,到底是没有将方才的疑惑说出来,“没、没事了……那,小女告退。”

    说完,行礼退下,心中却暗忖,不管姬无盐到底是什么身份,左不过有些银钱罢了,在东宫面前大抵也是不大够看的。想着,心下稍定,微微弯着的背在一步一步退出间,缓缓直了起来,她端着双手,脊背笔直,下颌线绷地紧紧的,缓缓走向不远处等候多时的马车。

    杨少菲……你既选了锦绣前程而弃我们母子于不顾,那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亲手将你的前程一点一点地摧毁掉……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当明白。

    ……

    上官有女,名鸢,入主东宫未至一年,薨。

    这是史官关于上官鸢的寥寥数字,至于上官一族,自打离京之后便已经鲜少有人关注,朝廷也没有花更多的精力去关注、记录上官家的事情。

    这也导致宁修远查起旧事时,破费了一番功夫。

    可到底是……查到了。

    信笺送到手边,不必打开便知不过薄薄一两页,可见关于上官家的信息着实不多,只是不知是真的生平无事可述,还是被有心人掩盖地太好……

    只是,掩饰地再好,假的终究是假的,就像猎人在陷阱之上铺设的杂草,乍看之下和周遭浑然一体,可若细究,总是有迹可循的。

    消息到底还是送进了燕京城,送到了宁修远的面前。

    素来果决的宁修远握着那封加急送回来的信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才容色平静地伸手打开,可随身伺候多年的席玉还是敏锐的觉察到自家主子似乎有些……并不着急,甚至隐隐有些拖延。主子,在犹豫。

    只是那犹豫在目前而言,并不明显,甚至可能宁修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亦或者,他意识到了,却没有一直到犹豫的原因。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上书二字,宁修远盯着那两个字盯了许久,席玉探头一看,瞬间瞠目结舌,几乎是僵硬地转着脖颈子去看自家主子,却见宁修远突然释然般扯着嘴角笑了笑,随手将那张纸对折了举向一旁蜡烛。

    火舌很快舔了上去。

    火光跳动里,宁修远转过来的表情,严肃中带着几分警告,“你当知道,有些话,适合烂在肚子里。”

    所有的胆战心惊都被咽下,席玉“咚”地一声单膝下跪,掷地有声,“属下明白!”

    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却是足矣震惊朝野的两个字——孪生。

    上官家只有一女,这是上官家族谱上明明白白记着的,也是彼时太子大婚礼部派人前去上官家核实过的。照此说来,这上官家族……便是欺君啊!

    这消息一旦捅到宫中陛下面前,姬无盐到底能不能活着离开燕京城都是未知之数……哦,如此看来,这“姬无盐”也是假名了。

    席玉胆战心惊,又想着公子对这姑娘多少有些不同,也不知道会如何处理此事,便偷偷瞥了眼宁修远,见他面无异色地盯着那烛火,便七上八下地有些拿不准,又偷偷瞥了眼,犹豫着斟酌着开口唤道,“公子……您觉得……可信吗?”

    宁修远偏头看去,眼皮子懒洋洋地掀着,看起来慵懒又冷漠,像一只冬日暖阳下晒着太阳不理人的大猫,“你指的是什么?”

    “就刚才那封——”

    席玉的声音在宁修远一点点冰冷下来的视线里,戛然而止。

    他低头,话题已转,语气也变了,“听说明儿个是大风天,公子觉得可信否?”

    话音落,宁修远冷冷哼了声,起身,朝外走去。出门之际,背着手回头瞥席玉,“莫说大风……便是妖风席卷,只要未曾卷到你我、卷到宁国公府,那同你我又有何干系?”

    说完,背手离去。

    徒留席玉待在原地,寻思着主子明显意有所指的那句话……主子的意思是,宁国公府与此无关自然置身之外。可……主子不是陛下亲信吗?自当为陛下分忧啊!那姬姑娘……明显来者不善啊!

    还是说……宁三爷真的为美色所惑了?

    只是不知这知情不报,算不算欺君……

056 婚约

    知情不报算不算欺君,这个问题宁修远考虑都未曾考虑过,甚至,“欺君”二字都不在他的字典里。

    他背着手走出书房,一路穿过宁府占地宽广却明显没有费心打理只种了几棵参天古木的后花园,他站在树下仰面朝天站了一会儿,听到身后脚步声,开口,“您近日兴致不错,还会来后花园。”

    宁家无人喜欢侍弄这些个花花草草,此处平日也鲜少有人来,老爷子更是懒得看一眼,这些个古树还是宁修仁搬回来的。

    说是镇宅。

    虽然宁修远一直觉得,宁家真正镇宅的,就是自家二哥,手段通天又狠辣果决。

    “听说,你在查人家姑娘。”老爷子背手站在他身旁,偏头看过去,眼底微微促狭,更多的却是探究,“从未见你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过……”

    宁修远低头笑了笑,“没你们想的那回事。”

    “我们想的是哪回事?”

    宁修远一噎,对上对方探究的视线,无奈摇头,苦笑,没说话。

    宁国公收回视线,和自己儿子并肩站着,看向同一个方向,嘴角笑意散了几分,反倒几分怅惘,“你母亲有些魔怔了,但凡你有些风吹草动,就觉得你对人姑娘有心思,我虽没那么乐观,却也有些期待的。”

    宁修远低着头整理衣袖,拨弄着腕间佛珠手串,耐着性子解释,“真不是那么回事。”

    “我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今日过来,就是想着同你说一声,到底是白家老太喜欢的姑娘,你行事时顾念着她那的几分薄面……”

    宁修远点点头,只低声道了句,好。

    “早年的四世家啊……终究是越行越远了。上官遁隐,陆家私底下的动作老头子我也瞧不大上,也就白家……”老爷子苦笑着终究是说不下去了,摇摇头转身欲走,蓦地想起什么似的,乐呵一声,“说起来,你和那姑娘还差点儿指腹为婚了。”

    宁修远搀着老爷子往回走,还有些心不在焉地,“谁?”

    “上官家那苦命的孩子……你大抵也听说过,阿贤和上官家那小子不对付,老打架,上官小子总打不过,记了许多年,你母亲怀你的时候,那小子就撺掇着他爹来说亲,偏偏还是说给他自己的孩子,彼时他正在谈婚论嫁,他就盘算着,如此就能长阿贤一辈……哈哈。”

    宁修远脚步微微一顿,“您还答应了?”

    “咳咳。”宁国公面色有些讪讪,“就、就只是口头之约罢了……阿贤为此事闹了很久,再后来,上官家就搬走了……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宁修远低着头,嘴角微微勾了勾,温和又谦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您最近总睡不好?”

    宁国公回头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于这幺儿还挺关心自己的,叹了口气,也不遮掩,“总有些唏嘘的。若是我早些书信一封提起这姻亲之事,主张那孩子嫁进咱们家来,事情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婚姻之事又岂是儿戏。”宁修远宽慰他,“再者,您儿子我也不是您能主张着娶谁就娶谁的不是吗?所以,这些个事儿,您就莫要多想了,想多了连带着母亲也跟着您忧心,她一忧心就要给我塞姑娘画像……”

    “你也是该操心操心自个儿了,前儿个你母亲夜半醒来,唏嘘良久,想着若是你不喜欢姑娘怎么办,想了想,却又想通了……觉得你娶个男人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宁修远一噎,自学会走路之后,第一次左脚绊了右脚,一个踉跄,咬着后牙槽太阳穴突突地跳,皮笑肉不笑地,“您拦着她点儿。”

    宁国公想都没想,直截了当地拒绝,“拦不住。”

    在岔路口站住,宁修远咬着牙提醒他,“自己的媳妇儿自己管,您说过这是咱们家的规矩。”

    宁国公收回被搀着的手,背在身后,转身就走,“管不住。”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宁修远站在原地,按了按太阳穴,按着按着,看着老爷子离开的方向,缓缓的放下了手,嘴角渐渐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上官……宁。

    当真是个好名字。

    ……

    “姬姑娘。”

    “姬姑娘!这里!”

    姬无盐没想过在街上遇到白行,即便遇到,她也大抵只会错身而过,至多颔首打个招呼。可白行却在楼上大张旗鼓地挥着手臂打招呼,一下子吸引了街上许多人的注意,幸好,此处也是百合与她约着见面的地方。

    于是,上了楼准备打个招呼之后再去赴约。

    上去之后发现还有个人,见过,只是不识。白行介绍,“这是陆家的公子,陆江。”到底是全了一下兄弟情,没介绍正宗的大名。

    陆家,四世家之一,也是四世家之中算是在子嗣方面硕果累累的一家。而眼前这位,姬无盐早有耳闻,风月场所的常客,只是今日才将声名和具体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她颔首,并未行屈礼,“陆公子。”

    对方摆摆手,嘻嘻一笑,“姬姑娘,久仰。”

    右侧有一颗又尖又小的虎牙,令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上不少,风流中带着几分可爱。

    招呼完,将已经倒好的茶推了过来,“初次见面,请姑娘喝酒似乎不合适。今日便以茶代酒,如何?”说着,酒杯轻轻碰了碰那茶杯,挑眉。

    眼底拉着丝。

    眉头微微蹙起,却有人比她更早更直接地发了难。白行一巴掌拍在了对方脑门上,呵斥道,“陆江江!把你那一套勾搭小姑娘的伎俩收起来,也不看看这是谁,这是我白家护着的姑娘!是我白行情同兄妹的妹妹!”

    白家只白行一子,白行打小就羡慕别人有个知冷知热的小棉袄。

    呵斥完陆江江,才转首同姬无盐交代,“这小子就这德行,往后见着他绕着些走,不是什么好东西……姬姑娘、算了,也不姬姑娘、姬姑娘地叫你了,我就叫你无盐,可好?”

    “自然。”

057 不欢而散

    白行看起来格外开心,一边招呼着姬无盐坐,一边转身就要小二再去添几个招牌菜来。

    “不必麻烦了,白公子。”姬无盐拦了,说明来意,“今日受邀赴约,便是在这处茶楼中,时辰差不多了,过来打个招呼就走。”

    被白行拍了一脑袋而稍稍正经了些的陆江江一寻思,嗅出些许不大对劲的气味来,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倒是巧合,风尘居偌大酒肆,没想到里头的姑娘也喜欢此处茶楼?”

    因着对对方最初的印象,姬无盐对陆江江的客气里带着几分疏离,却也并未失礼,“兴许是的,换换口味嘛。”

    模棱两可,陆江江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听说……今日太子在此设宴。

    待姬无盐离开,陆江江脑子里仍在盘旋着这件事,他不大清楚姬无盐是不是受邀于东宫,这几年东宫和陆家的关系有些微妙,或者说,陆家在朝堂之上的位置有些微妙与尴尬。

    乍一看,四世家,宁、白两家分别位列皇帝、皇后一脉,即便是没落的上官家,当初也是因为得罪了贵妃而被迫离开,四之其三隐隐都站在东宫对立面,这样的情况下剩下始终保持中立的陆家也注定得不到东宫信任。

    可皇室子嗣不丰,看眼下的情况,这天下迟早是东宫的。

    陆家不及宁白,宁家势力盘踞朝堂、江湖半壁江山,未来无论是谁的天下,宁家都能安枕无忧。白家有皇后撑腰,即便东宫上位新帝登基,为了那点儿史书上的名声,想必也少不了白家百年富贵。

    陆家却不同,陆家想要站稳脚跟甚至更进一步,就必须站进东宫的阵营之内。

    他兀自盘算着,也不知道收到的消息准不准确,白行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对方还在想着姬无盐,一张脸顿时又耷拉了下来,警告道,“她不是你能动的,你那些个心思统统给本公子收起来!”

    既像护犊子,又像宣誓主权。

    陆江江打量着白行的表情,忽地扯开了一抹笑意,缓缓靠向椅背,“男未婚女未嫁的,我怎么就不能有那些个心思了?莫不是……你看上了?”

    “你瞎说什么呢!”白行声音都高了,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道,“莫要瞎说,人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的。祖母喜欢她,托我照顾,我不过是将她当作妹妹罢了,白家无女,有个妹妹也挺不错的。”

    “真不是那心思?”

    白行肯定,“真不是。”

    陆江江似是松了一口气,最后一点儿探究消散,“既如此,我便也不遮遮掩掩了。我瞧着这姑娘挺好的,也是真心的有几分喜欢,原想着你若是在意,我便将那几分喜欢压下了,左右……也就几分。你既不是那心思,我便也就不压着了。”

    白行想也不想,拒绝道,“不行!”

    陆江江顿时也起了几分脾气,“怎地就不行了?我已经问过了你,你也说不是那样的心思,那我怎地就不能喜欢人家姑娘了?白行,你莫不是真以为她是你白家的千金大小姐了不成,我陆家还攀不上了?”

    白行似是被冲撞地有些意外,抬了眼认认真真看向对方,往日温和的脸上半分表情也无。

    他说,“若真是我白家的姑娘,在万千宠爱里锦衣玉食地长大,便是你只有一分喜欢,我也不拦你。因为在蜜罐里长大的姑娘,你若不付出十分的真心自是打动不了她,何况,有我白家在后面,谁敢怠慢了去。可是陆江江,姬无盐不同,她的身后没有足够名正言顺的后盾,即便你有十分真心,你……也护不住她。”

    陆江江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端着茶杯遮了勾着的嘴角,冷嘲热讽,“怎地就护不住了?我陆家虽不及你白家显赫,却也是这燕京城有头有脸的,不至于护一个姑娘都护不住。”

    话既到了这份上,便也不必含蓄着遮遮掩掩了,“陆夫人由着你找一个酒肆琴师为妻?彼时你大哥那桩血淋淋的先例你忘了?”

    陆家长子陆鸣鸣,早年喜欢一位舞姬,为了对方不惜与家族决裂准备带着舞姬连夜私奔,谁知,被提前得知的陆夫人早早地抓了人姑娘,当着陆大少爷的面,直接丢进了湖里……

    可以说,陆大少爷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在冬夜的湖水里挣扎地死去的。之后没多久,陆家大少爷就娶了陆夫人安排的姑娘,据说成亲当日陆大少爷直接卧床不起,说是病重。

    那日代替新郎拜堂的就是陆江江。

    这是陆家的痛处,陈年旧伤,也是导致陆家长子与母不睦的直接原因。

    陆家上下对此事更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哪怕明知这只是粉饰太平,却也无能为力。

    这会儿白行直指此事,陆江江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啪”地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向桌面,滚烫的茶水四溅落在手背,瞬间染了一片绯红,他却半点未曾顾及,只怒目看向白行,声音冷沉又肃杀,“白行,既然说到这了,再说也不过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今日就将这话搁这了,那姑娘……我倒是要看看,护不护得住!”

    说罢,拂袖而去!

    徒留白行在原处表情莫测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

    终究是……不欢而散了。

    ……

    白行和陆江江约在二楼,而百合约在三楼雅间。

    姬无盐并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发生在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和矛盾,她一路上了楼,敲了门,进门之后看到只有百合一人。

    并不意外,寒暄之后落了座,才问,“杨公子呢?”

    百合起身为她沏茶,俯身之际轻笑着解释,“杨郎临出门前说是杨大人有话交代,派了小厮过来说是耽搁半盏茶的功夫,无盐稍待片刻,先喝杯茶解解暑,外头很热吧?”

    酷暑已过,午时却仍暑热难耐。

    姬无盐点头道好,注意到此处屋子竟是连窗户紧闭,整个屋子里风都没有一丝,着实闷热。

058 赴宴,三对二(一更)

    子秋也注意到了,转身起开窗。手堪堪触及窗轩,就被百合给阻了,“抱歉,子秋姑娘……昨夜、昨夜偶感风寒,怕冷,加之大夫说我这小月子还未出,经不得风……”

    这小月子还没出的人,倒是能夜间私会、能满城来去,就是吹不得风……子秋扯扯嘴角,到底是没再开那扇窗户,毕竟,她担不起那些罪名。

    姬无盐冲子秋招招手,拍拍身边的位置,然后将手中凉茶递了过去,“解解暑。”

    百合蓦地神情一变,“姑娘,这……这……这怕是于礼不合……”

    “如何不合?”

    “子秋姑娘……毕竟是丫鬟。”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子秋笑了笑,子秋捧着茶杯,老神在在地喝茶——百合倒的那杯,解暑。

    姬无盐凉凉一笑,一改往日温和,反问,“丫鬟怎么了?你家杨郎……还有这样的身份上的芥蒂?”

    这问题有些伤人。

    若说没有,那子秋坐在这里喝茶便不是什么大问题,若说有……那出自风月之所的百合,于身份上反倒不如身家清白的子秋,这也是为什么百合对子秋仍一口一个“姑娘”地称呼。

    若杨少菲介意子秋,那必然更介意百合。

    百合的表情青了白,白了红,红了又黑,跟唱戏变脸似的,到底是不愿意承认这身份不合适,只讪讪笑了笑,“杨郎自是不会介意子秋姑娘的,是我冒犯唐突了,子秋姑娘莫怪。”

    子秋双手捧着茶杯,一口一口的抿,闻言眯着眼冲对方笑了笑,没说话。

    笑地并不敷衍,眼角都眯出了细纹。

    只是那笑落在百合眼里,总觉得格外地不友善,心中微地一突,丫鬟与丫鬟之间也是不同的,这种不同通常取决于伺候的主子的身份。

    她不是深闺内宅不知轻重的女子,甚至因着红尘里切切实实走过一遭,才愈发明白子秋这般举止几乎已经算得上是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了……

    彼时被自己可以忽略的怀疑又一次浮上心头,只是还未深究,门外已经传来郎朗笑声,“实在不好意思,耽搁了些时间,姬姑娘……久等了吧?”

    男子笑声郎朗,无遮无拦,话音未落,门应声而开,小二送到门口,弯腰躬身退下,顺便细心地掩上了门。

    即便未曾见过几面,但这声音倒是熟识,竟真的是杨少菲,姬无盐暗暗挑了挑眉,转身之际眼角已经挂起了习惯的笑意……

    倏地,触及到杨少菲身后之人,脸色瞬变。

    杨少菲身后跟着的不是小厮,而是那日在风尘居叫嚣着要摘了姬无盐面纱的男人……皇室储君,东宫太子。

    即便心中早已了然今日大概率太子会出现,但该有的诧异和愤怒还是要表现出来的。姬无盐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呵呵,看来百合姑娘传递的信息有误,杨公子今日不像是来和好的,倒像是带着人来……找场子的。”

    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姬无盐很少摆脸色。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加之天生一双含情眼,总让人觉得温和又多情,该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如今这般冷下来的样子,让人心里头都跟着怵得慌。

    加之门口那人得到身份,百合自知是该行跪礼的,只是如今对方有心隐瞒,这跪自是跪不得,但也因此仍惴惴不安地膝盖都发软,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什么自辩的话来。只脸色微微发了白,嗫嚅道,“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姬无盐直指杨少菲身后一身纯白锦缎华服的男人,冷笑,“彼时大庭广众之下,又在风尘居里,所谓来者是客,我自是不好当众翻脸惹是生非。可是,执意刁难之举我并未忘记,亦断断不会同这样的人同席用膳!”

    说罢,拂袖欲走。

    对方反应快,侧身挡住了门,直直对着姬无盐含笑作揖,“无盐姑娘莫急,听在下细细道来。少菲此前并不知道我会过来,百合姑娘自然是更不知晓的。只是途中偶遇,听说少菲同姑娘约了用膳,在下寻思着当日孟浪言行多有失礼之处,理当赔罪。便托大,跟着一道过来了。”

    “无盐姑娘着实错怪百合姑娘了。”

    “姑娘若是执意不愿同在下同席,那离开的也不该是姑娘,当是在下。”说完,又是一揖,“还请姑娘息怒。”

    堂堂东宫太子,对着一个酒肆琴师作揖,流畅自然没有半点身份上的芥蒂和扭捏,弯腰的弧度也大,脊背都快和地面齐平,可见诚恳。

    姬无盐扯着嘴角冷笑,当真能屈能伸。

    既然堂堂东宫太子都如此屈尊降贵地表达了他的“友善”,本来就没有打算离开的姬无盐自然不会将路给堵死了,侧身避开了这一礼,不情不愿地冷哼,“左右不是我做东,这杨公子都没发话呢,本姑娘总不能越俎代庖地将人赶出去。有些人不知礼数便罢了,我却不能同他一般。”

    说完,又哼了哼,直接走到百合身边坐了,才吩咐正在将对面的茶杯换过来的子秋,“如今既多了个,你就不大合适坐着了,就站我身边吧,左右咱们坐一会儿,便也要走的。”

    又傲又骄,端着架子的样子,颇有些看谁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杨少菲气性高,这一趟本就不是他自愿来的,此刻见姬无盐这般便愈发的拉着个脸站在那处不说话,一直到被李裕齐撞了撞后背,才皮笑肉不笑地上前两步,寒暄,“姑娘莫要气恼,在下也是看这位、这位李公子诚心赔罪才带过来的,来来,一道坐了,传膳吧!”

    说完,面面相觑间,才发现一件事——在场四位,除了姬无盐竟无一人带着丫鬟小厮前来。

    三人齐刷刷看向子秋。

    子秋低头看着自己脚尖的方寸之地,等一只路过的蚂蚁,对自己身上的视线似乎浑然不觉——三对一,姑娘势弱,她总得守着,至少还能三对二。

    今天上架啦!

    上架以后争取四更,时间定为14:30,19:30和21:30

    如有变动,会提前告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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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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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