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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84 进宫,病急乱投医

    陈家长辈们都告诉他,陈崧是叛徒,他偷了陈家秘药,叛逃离家,多少年在外隐姓埋名躲避追查。他就是个叛徒。

    可真相呢?全然不是如此。

    临行前,老族长千叮咛万嘱咐,咱们陈家要有大家的规矩、和大家的风范,纵然陈崧他做了对不起家族的事情,但咱们也要好言相劝,若他如何也不肯回来,那追回秘药即可,切勿伤其性命。陈一诺一直都是这样相信着的,可如今呢?陈家辉说,那不过是因为他们的任务不同……他陈一诺负责礼,而陈家辉负责兵。

    这让他这些时日来的苦口婆心一下子成了一个笑话,也让他往日里坚信不疑的一些东西成了一个笑话。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踉踉跄跄退开一步,招呼了守在一旁面色难看的丫鬟们上前整理伺候,自己甩甩手,走了。身后陈家辉还在骂骂咧咧地叫嚣着,“陈一诺,你也是一样的!别以为攀上了东宫太子,你就能脱离陈家,你仍然只是我陈家的一、条、狗!”

    离去的背影猛地一晃,脚下踉跄,跌跌撞撞,仿若深醉。

    若是醉了倒也还好,倒头睡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纵然记得些许也只会以为梦境一场。可如今滴酒未沾,自然是清醒极了,清醒地听到对方说自己不过是陈家的一条狗……一条狗啊。他以为他们是血脉至亲,没想到到头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多可笑。

    夜色深沉,秋风沁凉,院中树木枝干虬劲,将凉白月色切割成形状斑驳的光影,仿若鬼魅影影绰绰。陈一诺看着那光影摇曳,倏地向下扯了扯嘴角。就嘴角耷拉下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有些理解了陈崧为何这些年从未想过回陈家看一看。

    身后,陈家辉还在叫嚣,嘶声力竭的声音入耳只让人觉得心烦意乱。陈一诺进了屋、关了门,仰面躺在窗下的卧榻上,缓缓阖了眼,翻了个身。脊背朝外。

    ……

    晨曦方起,空气中还有未散的露水的味道,秋风微凉,天空高远湛蓝。

    尤灵犀已经梳妆打扮完毕,坐了一早安排好的马车,出发往宫中去了。昨晚她同父亲聊了很久,一开始是晓以利弊,而后几乎是央求了很久,到得最后甚至近乎于歇斯底里得涕泪聚下,可没有用还是没有用。父亲这边走不通,母亲便更不必说了,那个扬言纵然自己一尺白绫身死魂消、她也会将牌位盖上红盖头送进陈家祖坟的女人,一直都坚持她自己的身份先是长公主,然后才是母亲。

    求她……无用。

    既然府内没有用,那么,她只能另谋生路。

    不是没想过心一横、闭着眼就这么嫁进陈家。只要不是宁修远,旁人是谁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何况,郡主下嫁,皇室不觉得丢脸、长公主不觉得丢脸,所有人都不觉得丢脸、甚至乐见其成,那她自己为什么要替自己觉得丢脸?可……现在外面沸沸扬扬的都是陈家辉那点儿腌臜事,于她而言,便是嫁给贩夫走卒,也好过嫁给这位曾经看似风光除了风光一无所有而如今连风光都不剩的陈家少主!于是,她便想着去找皇后娘娘。

    父亲平素为人中正,并不攀附权贵,也时常耳提面命着母亲和自己须得同宫中后妃保持距离,切莫交往过密引人猜忌。是以,要说尤灵犀和皇后的关系,其实也不是很热络,只是一来尤、白两家也算君子之交,二来,宁家和白家素来交好,尤灵犀往日里跟着宁老夫人拜会过几次皇后,皇后待她极为友善,想来,若是今次能见上一见还是极有可能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毕竟,都说帝后感情很好,若是这天下间只有一人能够左右皇帝的心意,大概便只有这位后宫之主皇后娘娘了。

    她这般想着,低着眉眼苦笑——怎么也不会想到,到得如今,她还是不得不用上宁国公府的人情……明明,想要与之划清界限的。

    进了宫,规规矩矩递了拜帖,宫女进去通禀没多久,皇后身边的嬷嬷就出来了,冲着尤灵犀行了一礼,“老奴见过郡主。”脸上笑容和煦从容,却并没有几分亲厚。

    尤灵犀心下一突,面上却半分不显,只低了低头,低声问道,“皇后娘娘可起身了?”

    嬷嬷又是一礼,“娘娘原是该起身了的。只是昨晚贪凉,睡前吃了一盅冷酒,这不,一早就直呼头疼,这会儿吃了药睡下没多久……郡主今日来得实在不巧,怕是见不到皇后娘娘了。”

    当真好巧。

    “如此……那的确是本郡主来得不巧了。”尤灵犀紧了紧手中的帕子,才稳着表情关切问道,“娘娘身子要紧,灵犀的确不该叨扰。太医如何说?”

    嬷嬷又躬身,礼仪上当真是未曾有半点不得体的地方,直起身来之后才道,“太医开了方子,说是喝上两三日的,便能痊愈了。只是,娘娘这并非只是贪凉,大抵是这些日子以来思虑甚重、加之邪风入体才会病了。太医临走前,再三叮嘱,这些日子得好好歇息,切不可再操心了……”

    切不可再操心……尤灵犀清楚,这是直接阻了自己开口的机会。嬷嬷将话搁在这里,若自己再用陛下赐婚的事情去烦扰皇后,届时皇后身子骨再出了什么“岔子”,别说自己了,就是尤家都要获罪。

    皇后大概是清楚自己这边的意图,她不愿相帮,或是觉得为难,便用了“装病”这一方法,既不曾让自己开口、也没有亲口拒绝,如此,今日自己便只是得闲过来拜访了一下皇后娘娘,不存在求情、亦不存在拒绝,一切……如常。

    至少,聪明人都知道需要维持表面上的如常。

    只是,尤灵犀也未曾想到,她以为的几分交情也只够吃一个闭门羹的。她缓缓低头,“如此……这几日费心嬷嬷照顾皇后娘娘了。灵犀过些时日等娘娘凤体安康之后再来陪娘娘说说话解解闷。”

585 兵行下下着

    嬷嬷回到宫内,见一道又一道深紫色厚重垂帘之后,皇后娘娘靠在软枕之中端详自己刚刚涂好的丹蔻,从容又慵懒。见嬷嬷进来,懒洋洋看过去,“走了?”

    嬷嬷低声应是,补充道,“看起来挺……挺急的。娘娘为何不见?”

    嬷嬷是皇后奶娘,跟着陪嫁进宫的老奴,也是皇后心腹,自是没有什么问不得的。皇后看了看跪在脚下涂丹蔻的小宫女,摆摆手让人退下了,才懒懒坐起身子来,拥了薄毯轻笑,“她这个时候来,大概是为了同陈家的婚事。驿馆里那一闹,丢的可不仅仅是陈家的脸面,还有她尤灵犀的……尤封是个死脑筋的,长公主是个好面子的,尤灵犀想退婚,在那两位面前肯定使不上劲。”

    嬷嬷皱着眉头有些不开心,这小郡主之前瞧着是个暖心的,怎么这般不懂事?她抱怨着,“灵犀郡主这不是想要让您为难吗?这尤家和陈家的婚事是陛下圣旨赐的婚事,岂能因着娘娘一句话说改就改了去?若当真如此,娘娘您还不得被朝堂上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大臣们给弹劾了去?”

    说着,似乎仍不解气,喃喃抱怨,“这郡主年纪也不小了,怎地还如此不懂事?难为娘娘您之前如此喜欢她……”

    皇后端详完大红色的丹蔻,又将一旁琉璃托盘中的甲套一个一个套上,低着眉眼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喜欢?不是很聪明的姑娘、长得一张还算不错的脸,若是嘴巴还甜一点,通常情况下都是讨喜的。宁老夫人喜欢她,本宫倒也不介意对她和善些……只是没想到,这小丫头比本宫想象中的还要不聪明,好好的一手牌,打得稀烂。她没先去找宁老夫人便来找了本宫,可见宁家同她的关系已是尴尬,本宫这‘和善’便也没有了意义。”

    “何况,照着陛下的赐婚圣旨,她会嫁去江南成为陈家少夫人。陛下和东宫都想要结交陈家,本宫若是当真如她所愿这个时候进去掺和一脚……她尤灵犀会不会将这恩情铭感五内尚不可说,但陛下这些年疑心愈发地重,本宫在陛下那边显然讨不得好。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呵。”

    世人皆逐利,这无利可图的事情……当真以为这天下间会有人不计回报甚至舍己为人地行侠仗义吗?没有的。

    嬷嬷弯腰恭维,“娘娘英明。这小郡主着实有些天真了,难怪输给了那姬无盐。这次驿馆的事情,便是那姬无盐所为,陈少主被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光景,被下了药,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小姑娘心狠,手段却卑劣,咱们城中好人家的姑娘谁会用这样埋汰人的法子……听说,宁三爷也在。”

    卑劣?埋汰?皇后套完甲套,托着下颌低着眉眼没说话,只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卑劣吗?挺卑劣的。埋汰吗?也挺埋汰的。陈家少主声名狼藉,这样的热闹燕京城里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概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百姓们仍然津津乐道于这样的闹剧。

    却也是极聪明的。若是换了其他的法子,不见点儿血,出不了那个气,若是见了血,本欲结交陈家的东宫必会有所动作,官府也不可能置之不理,纵有宁修远在身后护着,却也会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唯有这法子,不管是官府、东宫、还是陈家,都只想尽快息事宁人,最好能消除了所有人的记忆才好。

    太聪明了些……同样不讨喜。皇后支着下颌,眉眼微敛,如是暗忖。

    ……

    尤灵犀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辞别的嬷嬷。对方眼神温和却又通透的样子,大抵对自己的来意一清二楚。纵然什么都不曾说,却也令她无地自容——她高估了自己在皇后这里的地位,贸贸然地登门拜访,却被一个下人委婉又直白地拒之门外。身后跟着陪同的宫女,之前过来的时候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的小丫头,这会儿缩着脖子一路无言,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

    尤灵犀摆摆手,让人退下了,小宫女还有些犹豫,她便说自己想去御花园坐坐,这里的路都熟,不必相陪。小宫女便答应了。

    御花园里,四下无人,各色的菊花花团锦簇,开得好不热闹。她在湖边坐了坐,吹吹这片人工湖上吹来的风,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有些不大清醒。她想……她是病急乱投医了。

    陈家辉的事情外头传地沸沸扬扬的,在一遍又一遍的添油加醋里,那晚上的动静、味道,便愈发挥之不去。她满脑子都只剩下了“退婚”二字,父亲那边走不通、母亲那边不敢走,宁国公府……要面子,不想去。想了一晚上,行了下下着。

    她低着头痴痴地笑,身后却传来小心翼翼的试探,“湖边那位……可是灵犀郡主?”声音小心翼翼的。

    尤灵犀转身看她,是个小宫女,很是面生。

    那小宫女却是倏地一笑,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很是欢快,“远远瞧着似是郡主背影……奴婢见过郡主。我家娘娘托奴婢来问问郡主,不知郡主可得闲,去我家娘娘那边坐坐?”

    尤灵犀微微一愣,那宫女面生,她自是不知她口中的娘娘是谁,遂问道,“你家娘娘是……?”

    “贵妃娘娘啊。”小宫女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微微抬着下颌笑着回道。她笑起来的时候有种不谙世事的甜美,与方才嬷嬷脸上那种恰到好处的温和、一视同仁的疏离截然不同。

    左右无事,加之这笑意当真讨喜,尤灵犀点点头,起身拍拍裙摆。那小宫女眼力见极好,几步上前帮着尤灵犀整理了裙衫,又一边叮嘱着“郡主小心石子儿”一边搀扶着她往外走去,还不忘絮絮叨叨地哄着捧着,“奴婢是新进宫的,之前只见过画中的郡主,今日还是第一次见着真人。郡主当真是比画上还要好看许多呢!”

    谁会不喜欢听好听的话?尤灵犀觉得,不管是和方才那位嬷嬷、还是那个被掐住了喉咙的鹌鹑相比,此刻的小宫女都格外讨喜。

586 贵妃的“橄榄枝”

    贵妃就在御花园另一头的亭子里。

    保养得一根皱纹都没有的脸,玲珑姣好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儿子都那么大的女子。她穿着时下流行的浅绿色裙衫,衬得一张精致的脸颊愈发水嫩,模糊了年龄

    仿若和善的邻家姐姐。

    “远远瞧着,便觉得是你……灵犀,倒是有许久未见了。最近怎么也不来宫里头走动走动了?”贵妃见她安安静静行礼,便开口寒暄着。

    那讨喜的宫女倒了茶便退下了,规规矩矩站在亭子外的台阶之下。从尤灵犀的角度看过去,刚刚能看到对方木着一张脸的样子,和最初讨喜的模样判若两人。

    尤灵犀收回目光,看着膝盖上攥着帕子的指尖,温声答道,“最近的确忙了些,毕竟陛下赐婚仓促了些,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准备。阖府上下都跟陀螺似的,我便如何也不好意思偷闲了……”

    想了想,又道,“前阵子倒是去太子哥哥那边坐了坐,蹭了顿午膳。”

    她说“太子哥哥”的时候,眉眼微微弯着,小女儿娇态尽显,看起来和太子关系甚密的样子。

    尤灵犀打小会来事,嘴巴甜,小时候软糯糯的一小只,很得陛下和后妃们喜欢,是以也是这后宫常客。但即便如此,尤灵犀去贵妃宫中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是以这一声“许久未见”的寒暄,实在有些……过于寒暄了些。

    本就没什么往来的两个人,言语之间便总带着几分生疏与尴尬,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他们之间唯一都熟识的,便只有李裕齐和陛下了,偏偏“陛下”显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提起……时机未到。

    贵妃含笑应着,喃喃,“是嘛……太子最近也忙,毕竟头一回监国,这些日子过来也是匆匆忙忙请个安就走了,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接着便是无言了。

    尤灵犀笑着点了点头,斟酌片刻才道,“太子哥哥瞧着是瘦了些……”

    “是吧?”贵妃把玩着手中小小玉如意,轻声叹了口气,看了眼对方才轻声说道,“说句不好听的,陛下这病啊,着实有些不是时候。太子往日里被娇养惯了,这突然监国,又恰逢陈家进城,诸多事宜难免手忙脚乱、捉襟见肘了。说起来……陛下这身子,若是再不好起来,你的婚事怕是也要被耽搁了……”

    说完,状似不经意间抬眼看了看对方,眼神很淡,疏忽而过,与对方倏地攥紧了掌心的动作里,又轻轻叹了声,“灵犀。这婚事……到底是委屈你了。”

    灵犀低着头摇了摇,“圣旨赐婚,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灵犀并不觉得委屈。”

    贵妃卞氏背靠左相府,又凭借太子在这后宫地位水涨船高,几乎和皇后分庭抗礼。何况,她们之间并不亲厚,鲜少往来,尤灵犀实在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展露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她愈发低了头,鬓角散落的碎发遮住了眼神,只看得到小姑娘攥着手中的帕子,比平日里更加沉默的姿态。

    视线并不相对,贵妃便只是近乎于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方的拘谨和下意识的防备,眯着眼笑了笑,那笑意刚起即散,她倒了杯茶起身走到尤灵犀身边,将手中茶盏递了过去,“孩子,暖暖手。”骤然转变了称呼。

    尤灵犀接过,起身相谢时被按回了椅子。四目相对,贵妃微微蹙起了眉头轻轻叹了句,“你父亲为人清正,与朝臣、后妃都刻意保持着距离。本宫虽打心眼里喜欢你,却也不好表现地过于亲厚让你们为难。你既称太子一声哥哥,便是念着这兄妹之情的,本宫没有女儿,心里便也将你当作了女儿一般的晚辈……今日叫你过来,不是为了说着那些寒暄的、隔靴搔痒的话……我见你坐在那里,很是落寞的样子,便想着同你说说体己话。”

    秋风微凉,从湖面上吹过来,带着湖面的水气,只觉得宽袖之下的胳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手中茶盏很暖,甚至也有些烫手。

    尤灵犀紧紧捧着搁在大腿上,听着对方一口一个“孩子”地亲近着,偏偏又一口一个“本宫”地疏离着,就像此刻热茶烫着、冷风吹着的感觉一般。在湖边的时候,她的确很落寞,但也是在湖边才想明白了,此事不管是麻烦谁,于对方而言都不是一件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皇后不愿相帮,也是正常。

    毕竟……尤灵犀是谁?不过是一个空有郡主之位,却没有任何能力的小丫头片子,在世家小姐圈里尚且有人愿意哄着、捧着、恭维着,可到了遍地是贵人的皇宫里,也就只是一个笑容好看些、嘴巴甜一些的吉祥物罢了。

    帮助这样一个吉祥物能得什么好?除了轻描淡写的感谢,什么都得不到。可这些整日里听好听的话听到耳根子都起茧子的贵人们,会需要一个吉祥物的感谢之语吗?

    给不了别人想要的,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后宫之中、朝堂之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同样的,贵妃今日示好,自然是自己这边有她现下想要的东西,譬如……尤家的势力。

    如此,自己手中此刻便也算是有了筹码。

    湖边吹了吹风,倒是吹清醒了不少。尤灵犀眉目微敛,长长的睫毛覆盖住了眼底凉意,她声线温柔,还有几分故作的落寞,轻声喃喃,“贵妃娘娘……”

    “滴答。”泪水滴在捧着的茶杯里,溅起极小的水花。

    话未尽,泪先流。

    再出口的声音很明显地带了颤音,“我去求母亲,可母亲说便是我今日一尺白绫自挂了那东南枝,她也会将我的牌位覆上红盖头欢欢喜喜地送去陈家祖坟……娘娘,我不是不知道轻重,圣旨既下,陛下一言九鼎,轻易改不得。何况,若皇室退婚,那陈家必然觉得被轻慢,陛下诸多筹谋就此付诸一炬……这样的罪人,灵犀担不起。”

    “娘娘……”

587 含沙射影

    “娘娘……”她轻声喃喃,带着哭腔,抬头看去,满脸的委屈,眼底水光潋滟。她唤,“娘娘,灵犀、灵犀能怎么办?”

    贵妃站在她身侧,低着头看她,半晌,轻轻叹了声,伸了手摸了摸尤灵犀的脑袋。带着精致甲套的指尖优雅翘着,只掌心轻轻搭在对方的头上,“孩子……苦了你了。”

    “你年纪小,但那些个道理想来自己也是明白的,本宫便不再赘述了。长公主所言,其实并不只是为了尤家的脸面、皇室的脸面。若是抗旨真的有用,想必长公主得到圣旨急匆匆冲进宫里头那次便该事成了。可那次你母亲连陛下的面都未曾见着……那日,本宫去御书房找陛下,恰好撞见你母亲……”

    尤灵犀微微一怔。

    那日的事情……尤灵犀知道一些。母亲好面子、重规矩,每每进宫必着长公主规制的宫装,梳妆亦不会有半分不该有的瑕疵。可那次……母亲听说陛下圣旨赐婚,匆匆赶回正撞见宣旨的太监准备离开,她什么都顾不上,顾不上换衣服、顾不上洗脸梳妆,甚至连歇一歇喘口气都来不及,就马不停蹄地进了宫。

    后来,自然是铩羽而归,听说连御书房的门都没进。为此,朝中世家都觉得长公主终究是在陛下面前失宠了,连带着尤家地位也开始一落千丈。那一日,似乎成了尤家辉煌与衰落的分隔点。

    但尤灵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她并不知道那日御书房门口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曾试探问过,母亲却对那日的事情闭口不言,只说未曾见到。

    她看着贵妃,目光痴痴的并不似作假。

    贵妃言语轻缓,为她回忆那日御书房门口的场景,“皇帝对陈家觊觎已久,没有一个皇帝会不希望自己手里握着一支神医的队伍。特别一个上了年纪的皇帝。他不见你母亲,其实已经算是看在往日里的兄妹情分上了。你母亲也是知道的。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不愿意放弃又是另一回事。那么骄傲的人,就跪在御书房的台阶之下,众目睽睽之下磕着头……那天刚下过雨,汉白玉的地面又冷又湿……”

    她见尤灵犀脸色都变了,才讪讪住了嘴,故作轻松地改口说道,“你如今年纪还小,大概不理解做母亲的心情。母亲嘛……所谓为母则刚,那些骨子里的坚持、骄傲,在子女的幸福与安危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这一点上,本宫很能感同身受。”

    手中帕子攥了又攥,那日御书房门口发生的事情她从来都不知道,更没有听到任何人提起过。母亲那么骄傲的人,想必对她来说这是一辈子的耻辱了吧。

    尤灵犀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当朝贵妃坐在一起聊这些事情。

    贵妃卞氏,左相之女、太子之母,任性、跋扈,喜怒无常,是她早已流传在外的声名,是个不大好相处的女子。纵然知道对方这般“纡尊降贵”地同自己说上这许多定是有所图,但细细想来,她字字句句的确很有几分道理。她扯了扯嘴角,闷闷说道,“我……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她以为,母亲在这场赐婚中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了趟御书房,吃了个闭门羹,然后一门心思开始为她女儿不情不愿的婚事准备嫁妆。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那些宫人被本宫吩咐过那日所见所闻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出去。再后来,本宫深居后宫,消息闭塞,倒是没听说尤家再有什么消息传进宫来……只想着这陈家也是有些底蕴的世家,教养出来的少主该是不差的,咱们虽属下嫁委屈了些,但过去了阖族上下哄着捧着供着的,也不差。没想到……”后面的话又一次戛然而止。

    尤灵犀却知道,这“没想到”的下文,定然是驿馆里发生的事情了。什么深居后宫消息闭塞……不过是些虚言罢了,当真……就输了。她低着头笑笑,半晌才无奈叹道,“都是命罢了……不管是郡主、还是公主,历朝历代都是和亲的命运。相比于那些嫁到蛮荒边塞的,灵犀算好的……江南,是个好地方。”

    即便聪慧伶俐,但到底年轻,藏不住才浓烈的情绪。

    贵妃看在眼里,低着眉眼无声地笑了笑,又抬起头来捋了捋对方鬓角碎发,爱怜叹道,“方才你问本宫你当如何……本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太子又亲厚,本宫也想着帮一帮你。只是……”

    通常,“只是”后面的,才是重点。尤灵犀并不催促,只安静听着。

    “陛下身子骨不好,按说宫妃们是要轮流侍疾的。可前阵子皇后娘娘却说了,陛下嫌咱们伺候的不好,吩咐着都不必去了。是以便是本宫也已经好些日子没瞧着陛下了。”贵妃顿了顿,才道,“这侍不侍疾的,本宫倒是不在意。如今这般不必整日里往陛下那边跑,也乐得清闲自在。男人嘛……到了本宫这个年纪,你大概也就明白了。只是,见不到陛下,有些事情……本宫便是有那心思,却也只能无奈叹息。”

    “怎会?”尤灵犀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吃惊与意外,“侍疾不是……不是惯例嘛。”

    “惯例又如何,她是皇后呀。如今陛下病了,这后宫之中还不是任由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本宫倒是能说上两句,但朝上太子监国,若后宫本宫再指手画脚,难免又要被那些个迂腐的大臣们弹劾。”贵妃说起皇后,倒是半分虚情假意也没有了,冷冷哼声,“谁能想到,往日里最是温和无争的人,到了这个时候,竟也知道护食了……呵!”

    尤灵犀听着,没接话,也接不得。

    贵妃似乎也浑然不在意,她自说她自己的,“不过呀,我瞅着每日里皱着眉头进进出出的太医们,想着你们这婚事呀,大抵是要被耽误了的……宽心些,船到桥头自然直。”

    也就这位贵妃娘娘,能一边说着陛下的病,一边让人“宽心些”……

588 没头脑和不高兴

    贵妃敢说,尤灵犀却不敢接,只苦笑叹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还有那些个医术精湛的太医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想来,不日就能康复的……娘娘不必忧心。”

    虽然对方完全不似忧心的样子。

    太子监国,皇后把持后宫又能如何,这位贵妃娘娘大概真如她自己方才所言那般,乐得清闲自在。皇帝好不好的,她不必忧心,甚至可能日日祈福,只求着龙床上的那位就这么一直病着才好。

    若皇帝病重,婚事的确就会搁置……那位,若能一直病着,对自己而言也是好的。这想法刚刚出现在脑海里,尤灵犀就被惊了一惊,她近乎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这才是贵妃向她示好的原因——她们在这一点上,利益是相通的。

    利益相通者,易成盟友。

    但显然,贵妃想要的盟友并非她尤灵犀,而是尤家。父亲中立,只效忠于当朝陛下,若非如此,父亲这官位也是坐不稳的,历朝历代驸马都是没有实权的,唯独父亲开了先河,这是来自帝王的倚重。父亲总说,这是恩赐,亦是枷锁。

    果不其然,贵妃又笑。她容色姣好,即便已经有个太子那么大的儿子,但笑起来的时候仍带着点小女儿的娇态,娇态中又带着几分成熟的魅惑,矛盾地杂糅在一起,成了旁人学不来的韵味。她一只手支着扶手托着下颌,懒洋洋地笑,“说起来,陛下这病呐,也是蹊跷。不过是邪风入体,发发汗就好了的事情,这前前后后折腾了这许久,时好时坏的,本宫虽不通药理,却也知事情不同寻常,只那些太医们,一个个的,口中说着无碍,脸上却是眉头紧锁战战兢兢……不知是受了谁的吩咐。”

    前有皇后遣散后宫侍疾,后有太医众口一词作伪证,这含沙射影的未尽之词是个明白人都听得懂。

    尤灵犀低着眉眼拘谨带笑,半晌才道,“当是真的无碍,只是这些日子气候多变,才致使陛下病情反复。”

    “呵。”贵妃笑笑,沉默着没说话,笑意讽刺而凉薄。看得出来,这位贵妃娘娘心气儿的确挺高,她端坐亭中,于尤灵犀跟前似乎并不屑于说半句违心之言,哪怕这些话直白到稍有不慎传到皇后陛下耳中就有可能会获罪。

    尤灵犀自觉自个儿胆子小,对方敢说,她不敢听,便只陪着笑,伸了脖子朝外张望,有种如坐针毡的慌张。

    贵妃看在眼里,兀自喃喃,“这话说着说着的,就忘了时辰了。你这孩子如今长大了,却也愈发懂规矩生分了,来宫里的次数也少,来去匆匆平日里也见不到。今日有缘,陪着本宫说了这好一会儿话……急着回去了吧?”

    “不是。”尤灵犀讪笑,又挪了挪屁股才解释道,“只是出门的时候想着很快就会回去的,是以没同家中长辈交代。此刻生怕他们担心。”

    “你这孩子倒是个有小心的,不像太子,整日里忙忙碌碌来来去去的,也从来不会同本宫说一声,问多了吧,就说本宫一个妇道人家,朝堂之事说了也不懂……所以说,还是姑娘家贴心呢。”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太子监国能力出众本就是志在天下的人中之龙,如今奉旨监国更是日理万机……灵犀不过一个无所事事的姑娘家,和殿下可不好比……被人听去可不得贻笑大方呢。”听人如此夸着自己儿子,贵妃眉目愈发温柔。

    笑着笑着又叹气,“到底只是监国……否则,你便不必嫁去那劳什子江南了。”

    声音很轻,散在风里,语速很缓,笑容很温柔,仿若午夜梦回睡意迷茫之际的无心呢喃。

    尤灵犀却是突然四肢冰凉如坠冰窖——贵妃的意思,是要父亲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拥护太子借此机会登基称帝吗?!贵妃她怎么敢?!

    明晃晃的太阳从亭子外面打进来,在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自己半起了身子的影,恰恰覆上对方裙裾。对方姣好的眉眼隐没在暗处,温和的笑容似乎也染了几分凉意,墨色的瞳孔就这么黑岑岑地看过来,眼底半分笑意也无。

    难怪……这位贵妃从方才开始对自己就格外地直言不讳。尤灵犀这般想着,差点咬碎了自己一口的银牙——就知道,这位宠冠后宫二十年的女人一定不是吃素的,她莫名其妙抛过来的友善,自己接不得、也接不住。

    自己方才说什么了?志在天下、人中之龙……这些话旁人听听尚且还好,若是传到皇后耳中,怕是尤家便不得不选择一方站队了。届时一心想着离开此处,心神松懈之际的一句话,没想到竟给自己招来如此麻烦。

    手脚冰凉,脸上的笑容早已挂不住了,脑子里急速旋转想着替尤家脱身的法子,面上却只扯着嘴角努力想要挤出一个并不尴尬地笑容来,讪讪地,“这就是命。灵犀命该如此……左右、左右江南是个好地方,陈家、陈家也是江南有名的望族,何况,陛下一言九鼎,赐婚圣旨既是下了,怎好让陛下为了灵犀做那出尔反尔之人。”

    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听母亲念叨了无数次的,如今想来,母亲这一遍遍的,既是劝自己,也是劝她。有些话,说得多了,说的人自己便也就信了。

    只是,她终究年轻,心里那些颤抖的心思掩不了、瞒不住,此刻更是满脸都是“我听明白了你话里的意思,但我不敢接话于是假装未曾明白”的样子。

    贵妃微微挑了挑眉梢,漆黑的瞳孔弯了弯,似是于无边暗夜里终于等到了猎物的猎人,“命……”

    她细细咀嚼着这个字,言语轻缓,不疾不徐,半晌才低低笑了笑,“命这种东西,本宫最是不信。圣人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东尧先祖,最初也不过出身草莽……便是因为不曾信了这所谓命数,才有了以后的辉煌帝王业。”

589 那姬无盐呢?

    “呵……命啊,不过是懦夫孬种不愿作为的借口罢了。”贵妃支着下颌,风情万种,柔媚、又不羁,“本宫就从来不信这些个命啊运啊的,本宫只相信人定胜天。孩子……纵然明旨御令、一言九鼎又如何,只要事情还未发生,便不能就此盖棺定论。”

    “你也一样。”

    尤灵犀倏地一怔,抬头间直直跌进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里,那眼神犀利地像是一根又一根的针,直直戳在她的四肢百骸里,痛得人浑身都麻木。

    支着扶手的身子颤了颤,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讪讪应着,只说了些辞别的话,提着裙摆近乎于落荒而逃。

    卞氏的话她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才会一个字都不敢接了过来。陛下这病着实蹊跷,朝中上下早有微词猜测,有说是白家的手笔,有说是左相府的手笔,总之,这两股本就旗鼓相当的势力如今愈发焦灼撕咬剑拔弩张。

    父亲说过,东宫和左相府掌控了大半个朝堂的势力,但在武将中却没有什么势力,武将拥护白家,认定平阳郡王乃是皇后所出,是嫡子、是正统。如今皇帝缠绵病榻这么久,谁也不知道明日是个什么光景,大臣站队也到了关键时候,从龙之功……再晚可就赶不上热乎的了。

    今日贵妃这般煞费苦心的一出戏、一番话,都是在诱之以利、动之以情地拉拢尤家,尤灵犀不是不懂。只是,她自认自己虽然有些小聪明,但于朝堂之上、于贵妃跟前,心思终究欠缺,稍有不慎连累的可是整个尤家。

    还是……回府和父亲将今日贵妃所言好好商量商量吧。若陛下当真……也该早作打算才是。

    ……

    姬家。

    上官楚今日难得的没出门,早早地来了姬无盐的院子里蹭早膳。

    这个将优雅、气度镌刻进了骨子里的男人,即便在姬无盐面前也很少不顾形象地大快朵颐。一碗云吞,撒上一小把葱花,他吃得慢条斯理淡定从容,吃了两个,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搁了手中筷子往后靠了靠,才道,“江南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东宫在查你……这会儿估计也有答案过去了。”

    信封上空无一字,姬无盐捻了捻,感觉里头也就是一张纸一样的厚度,她并不急着打开,只随口问着,“他得到了什么样的答案?”

    “你倒是不急。”

    “急什么……”姬无盐着实气定神闲,“有兄长在,江南的事情还需要我来操心吗?”

    小姑娘眉梢微挑,一脸与有荣焉、狐假虎威的样子,不得不说,比任何人的恭维都管用。上官楚接过子秋端过来的牛乳,摆摆手让人下去了,将牛乳搁在姬无盐面前,才道,“他想查你,却又不仅仅想要查你。这些年姬家与上官家不对付的消息在燕京城里也不是秘密,他既起了疑心,自也会对此有所怀疑。他去查了姬家的主子们……”

    “答案呢?”她又问。

    “姬家旁支多住漠北,只直系一脉和族中管事居住于云州。按着姬家家规当由女子掌家,如今老夫人有一子一女,女儿嫁了上官家,而儿子至今未娶,姬家直系孙辈至今无人……而老夫人早已年迈,是以多年前从姬家旁支带回来一个小姑娘,名唤姬宁儿,打小就被老夫人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如今已是姬家的少家主。”

    “那,姬无盐呢?”她再问,两只手端着牛乳一口一口抿着的样子,抬头间嘴唇上也沾了一圈奶渍,像一只贪吃的小猫咪。

    姬宁儿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大小姐,不仅不是,她还喜欢隔三差五上街溜一圈找个茶楼酒肆听听曲儿、带着寂风去集市上买点零嘴小玩意儿,或者去郊外吹吹风游游湖,虽然进出都带着面纱,但“姬宁儿”的名字,对云州百姓来说,并不陌生。上官楚手中虽有势力,但毕竟不可能控制整个云州百姓的嘴巴,左右因着和上官鸢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姬宁儿出门素来都是戴着面纱的,是以,这部分消息便是如实供给了东宫。

    而姬无盐……

    东宫。

    李裕齐拿着手中那厚厚一沓关于姬无盐的描画、还有传回来的云州百姓口中的答案,眉头愈发拧巴紧蹙,半晌,将手中那一沓形同废纸的东西拍在一旁,“那姬无盐呢,就没人认识这么一个人?”

    描画是在燕京城找画师画好之后带去的云州,可偌大云州城,竟然鲜少有人见过这个姑娘。为数不多的回馈也只是“好似、可能、也许”这样不确定的回忆。

    这样的不确定,往往也代表结果的不可信、不靠谱。

    桑吉也不信,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将为数不多的消息又转述了一遍,“有百姓说,在姬家姑娘身边见过此女,但也只见过数次,兴许就是姬家的旁支。旁支子女偶尔也会来云州小住一段时间。”

    说完,顶着脑袋上的压力,继续说服太子殿下相信这个说法,“他们说姬家常有来客。姬家和上官家虽多年无往来,但两家人家的小辈还算偶有走动,每年上官鸢和上官夫人也会来云州小住,是以,这姬家亲眷走动,时有陌生面孔的,这姬无盐大抵便是如此。”

    兴许、大抵便是如此?千里迢迢去了一趟云州,就问回来这么点信息?还有几乎天下皆知的姬家人物关系?

    一个偶有走动的连名姓和长相都没人清楚记得的旁支亲眷,当真能一眼就认得上官鸢用过的一支簪子?当他东宫太子是傻子好骗呢?

    李裕齐沉吟片刻,又问,“姬宁儿长什么模样,可曾有人画出来?”偶尔过去作客的姬无盐不认识,总不会偌大云州城没人见过姬家少主的长相吧?

    偏偏,桑吉愈发低了脑袋,拱手行礼,只觉得自己兴许不应该这么早回来才是——毕竟,太子殿下说了,查不出,便不必回来了。

    于是他沉默。

590 朝云的画像

    沉默,有时候亦是一种答案。

    李裕齐倏地脸色一沉,“说!”

    桑吉沉默片刻,心一横,“云州百姓都反映,姬家少主出入都戴着面纱,连带着她身边的婢女也从不露面……”越说,声音越低,到得最后已经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了,在愈发压抑的气氛里,桑吉蓦地想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当下几乎是想也不想就闭着眼快速说道,“但、但是!那些个老百姓们画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画像之中,有一个人属下觉得甚是脸熟,问了那些个百姓,才发现是……是朝云!风尘居的朝云!”

    声音戛然而止,明晃晃的屋子里,只听得到桑吉因为一口气憋得太久而产生的相对于平时的他而言分外剧烈的喘息。

    李裕齐一把抓过手边画册极快地翻了过去,很快在那堆姬无盐的画像下面看到了所谓的“无法辨认”的大体雷同全是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圆脸画像,他不耐地一一翻过,目色倏地一顿。

    果然是朝云。

    风尘居那个气质上佳、风韵极好、举止有度而又长袖善舞的管事妈妈,便是李裕齐都曾感慨这女子若是再年轻个十来岁,定要在燕京城中引起一场趋之若鹜的轩然大波。漂亮的女子何其多,美貌在这个地方从来不是什么工具武器,但解语花是。

    若还是一朵稍有姿色的解语花……那便是利器。

    朝云……风尘居……姬无盐……手中那张大致能看出容貌的画像被攥地紧紧的,李裕齐磨着后牙槽冷笑,“到底是我……低估了姬无盐。”

    桑吉低着头,沉默不言。

    记得当初朝云是这么解释姬无盐的来处的,说是从江南过来投奔自己的故交的孤女,瞧着可怜,幸弹了一手的好琴,故而留在风尘居里做了一名琴师。

    十两银一方帖,何其风光!这位太过于年轻的琴师初到燕京城的第一场演奏,让她一下子声名鹊起,也开了花银子买请柬才能听曲的先河。

    起初,三天一场演奏,后来,风尘居歇业,多少世家子弟为了请她过府弹奏捧着真金白银地往风尘居送,可朝云说,姬姑娘自己置办了宅子,叫姬府。朱漆大门镶三十六颗铜钉,比公侯略少,却比普通官宦之家更多。如此规制,放眼望去谁敢随便用了?偏她姬无盐敢用!何其高调!

    高调的人总能让人下意识不以为然地卸了防备,何况只是一个姑娘……于是,自己试探了几回,便也疏忽了。恐怕,姬无盐要的就是这样的疏忽,以至于事到如今发现许多事情已经再难挽回……风尘居似乎和这位琴师已无瓜葛,她不再出现在风尘居里,她也不再弹琴,人人说起姬无盐,更多的是艳羡她和宁国公府的关系、和白家的关系,她从一个江南孤女的身份,突然变成了未来的国公府三少夫人,便是堂堂郡主都败在她的手下。

    至于风尘居……还是最初的那个风尘居,喝酒、看舞、听曲的风尘居,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姬无盐好像就只是短暂地在那里歇了歇脚,便是李裕齐自己都快忘了,风尘居……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但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姬无盐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先是嚣张高调、一鸣惊人,然后低调落幕、隐忍暗藏——姬无盐,本宫当真是低估了你了。

    李裕齐磨着后牙槽,阴恻恻地冷哼,“姬家旁支的亲眷?呵……她上官鸢被一场大火烧没了,上官家没人出来蹦跶,倒是她姬家的一个旁支亲眷早早地派了管事来燕京城又是开风尘居又是置办宅邸的瞎折腾?这样的答案……桑吉,你自己信吗?”

    不信。但也不能说不信。要说自己都不信的答案还用来交差,那就是敷衍、瞒骗。这个罪名桑吉不认,于是仍只低头沉默。

    管事在院子外透了透头,触及李裕齐看过来的眼神,遂憨憨笑着一路小碎步上前来,“殿下,郡主来访。说是今日去见了贵妃娘娘,正巧着说起殿下,便想着顺路过来看看。”

    顺路?皇宫正好夹在尤家和东宫之间,何时顺路了?大抵是母亲同她说了什么,让这位小郡主有些按捺不住又或者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了吧。李裕齐心下明了,虽有些不大乐意花心力去哄一个最近事事不顺心的郡主殿下,但母亲和祖父都觉得自己若真要成了那大业,尤家是不可或缺的助力。那便……花些心思哄哄吧。

    他看了眼手边那一沓皱巴巴的纸,也没在意,只摆摆手,吩咐桑吉暂时退下,想了想招回来,吩咐道,“你安排些人手。晚膳时分本宫有用。”吩咐完,咬着牙阴恻恻地兀自盘算着,姬无盐……本宫今日,就让你颜面尽失,连带着你的……宁三哥。

    桑吉应是,又提醒道,“殿下。左相大人曾提醒殿下,如今是大业将成的关键时刻,还请您这段时间莫要徒生事端。”桑吉说着这话的样子,仍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只是负责转述,但并不负责规劝。谁给发俸禄谁就是主子,他拎得清。

    李裕齐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什么耐心,“嗯,去办事吧。”

    待桑吉离开,他才彻底冷下了脸色来。

    左相……卞东川,是他的外祖父,于世人眼中,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捆绑体。

    但他们也说了,自己这个太子之位之所以如此稳固至今没有被李奕维夺走,也就是因为卞东川那老不死的经营半生、树大根深,便是母亲也日日叮嘱,自己虽是太子,但也要时刻谨记如今的一切有一半是外祖的功劳,往后便是坐上了那位置,也不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呵……若没有自己这储君坐镇东宫,他以为他卞东川真能同白家、宁国公府抗衡?到底是谁沾了谁的光、谁承了谁的恩义?

591 沈家二姑娘还未失宠呢?

    尤灵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李裕齐脸上一闪而逝的阴冷,那阴冷……蚀骨。

    只是那眼神消失得太快,转瞬即逝,待到尤灵犀心神一凛再要细看,李裕齐早已收拾好了表情一脸亲切地起身迎了上来,“灵犀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听说,是从母亲那边来?”

    尤灵犀压下心底的忐忑,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又吩咐了随行丫鬟留在台阶下,才笑着回道,“是呢。想着许久未曾进宫去向娘娘请安了……这阵子疏忽了。说起太子哥哥,娘娘说您今日事务繁忙,每回都是匆匆得来、匆匆得去,连几句体己话都说不上,是以便托我过来的时候叮嘱太子哥哥好生照顾好自己。”

    李裕齐招呼着她坐了,管事上了茶水退下,他才摇头无奈笑道,“最近是忙些了。母亲哪是让你来叮嘱我……这是置气呢,觉得我最近顾着旁的事情疏忽了她那边,借着你的嘴敲打敲打我呢……也就你这丫头,傻兮兮地信了,还特意来跑这一遭。”

    尤灵犀微微一愣,恰好到处的错愕表情,“原是这样吗?太子哥哥,我瞧着娘娘是当真担心你呢……旁的兴许帮不上,便只能担心你是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如今您身边也没个太子妃知冷知热的,娘娘可不得多操心着些嘛。”

    说着,嘻嘻一笑,嬉皮笑脸地打听道,“之前从尤家的下人们口中得知,这阵子那沈家二姑娘还未失宠呢?太子哥哥是真打算将她收进这东宫了?”

    “你觉得呢?”他问。

    尤灵犀喝了一口茶,赞,“太子哥哥这边的茶总是别处喝不到的……要我说呀,太子哥哥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女子照顾着也不妥,只是这沈乐微身份终究差了些,若只是官宦人家的是庶女,收了便也收了,做个妾室、做个通房的,都好说,也算是她们的荣幸了。只是……这沈乐微的娘,众所周知,是那勾栏院里出来的,若太子哥哥将沈乐微收在宫里,于您的名声有损。”

    说着,声音压得低了些,“何况……待到您继承大统的那日,东宫后院女子自然是要跟着您的……沈乐微这样的出身进宫,怕是不妥。”

    后宫之中便是宫女的出身都是需要经过严格的盘查确保家室清白才行,莫要说那些个主子了。尤灵犀这话,字字句句,也的确是考虑周祥、面面俱到了。李裕齐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尤灵犀,半晌,点点头,应声称是,“的确如此……不过,此事倒也的确算是我先招惹的她,彼时未曾想那么多,难得遇见个心生欢喜的,便也就随性而行了……其他的事情,届时再说吧。”

    说完,耸耸肩,有些痞痞的表情,“喜欢这种东西总是旁观者清,而当局者……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灵犀你该明白的才是。”

    尤灵犀脸色微微一滞,讪笑着移开了视线,却恰恰落在李裕齐手边的那沓画像上。李裕齐找的画师,自然和云州那些个老百姓画出来的不同,画中的姬无盐便是连那生冷疏离的眼神都一般无二。

    在姬无盐的事情上,尤灵犀和李裕齐大抵有一种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盟友的默契,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两人目的基本一致。是以在这里见到姬无盐的画像,她也不避讳,直言问道,“太子哥哥还在调查姬无盐吗?可有收获?”之前那支簪子的事情是她提供的信息,李裕齐对姬无盐的怀疑她也是清楚的。

    太子又翻了翻那沓纸,将上面姬无盐的画像抽走,又将桑吉从云州得来的那些只看得出一张囫囵人脸的画像递给她,摇摇头,“有用的消息一个没有,手底下的这群人愈发不中用了……”

    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见尤灵犀那边不知怎了,突然手中那一沓纸都握不住,散落了一地。李裕齐皱眉端详,见对方面色有些不大寻常的苍白,“你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什么?”

    尤灵犀一边蹲着身子手忙脚乱地捡地上散乱的画像和信息,一边抽出其中一张,拘谨忐忑地问李裕齐,“太子哥哥……这、这位可是风尘居那个朝云?我瞧着……有些面熟呢。”

    原是如此……李裕齐面色稍缓,促狭笑道,“可不就是她嘛。你也是,胆子愈发地小了,不就是一个朝云嘛,再说之前便听说她是江南来的,你怎还这般意外?”

    尤灵犀的脸色,还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手中乱七八糟的画像,讪讪地应着,“是呢,之前的确听说过。只是突然在这里头见到,惊了一惊,担心她和云州姬家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若是如此,便让人不得不防了。”

    惊慌失措的时候,总容易说错一些话、或者,多说了一些话……

    就像此刻,她这话的意思难免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情。李裕齐的脸上的笑容散了些,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低着脑袋整理画像的姑娘,沉默良久,才倏地笑了笑,“不过是商贾女子,逐利是本性,哪里赚的银子多往哪里跑,很正常。”

    尤灵犀整理好了手中的画像,双手递还给李裕齐,讪讪应承着,“也是……倒似灵犀成了惊弓之鸟般了,果然,不管灵犀如何努力,总是不如太子哥哥沉稳镇定。”

    “你还小……”李裕齐接过,随手搁在手边,“你这般年纪,有如此心性已是难得。”

    尤灵犀谢过撑在,理了理腕间宽袖,拢着起身行礼,“太子哥哥,时辰不早了……答应了祖母今日陪她用膳,怕是该等急了。灵犀今日就先告辞了。”

    “行。”李裕齐点点头,没起身,“我这边也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送你了。”

    “兄妹之间如此客套便显得生疏了。”尤灵犀故作轻松地笑笑,“灵犀在东宫也算常客了,这路我熟的……那,太子哥哥再会。”说吧,屈了屈膝,转身施施然离开。

592 姬宁儿,宁宁?

    尤灵犀步履从容、脊背笔直,迈出的每一步长度相当,一只手轻轻搭在另一只手的袖口上,背对着李裕齐的嘴角都微微勾着,行止间,发间簪子流苏坠纹丝不动。

    这是一个郡主最最端庄完美、无可挑剔的姿势。

    偏偏,只有她自己知道,端着袖口的掌心里,湿冷、黏腻、冷汗涔涔。她的袖口之中,塞了一张偷偷蜷起来的纸,那里头写着的信息,是关于姬家那位少主的——姬家少主,姬宁儿,出自姬家旁支,自小生活在云州,由姬老夫人亲自教养。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一切都很正常。偏偏那个名字……姬宁儿。

    那夜驿馆之外,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就这么留下了。那一次无心之举,便让她见到了那般温柔缱绻的宁修远,他唤对方“宁宁”……这些日子以来,每每午夜梦回,她总无端想起那两个字来,是什么样的“宁”,又为何被唤作“宁”,她猜不透、想不明白,只觉得那种不知深意却仍觉得无端暧昧的感觉,令人终不能释怀。最后纠结良久,也只想得到宁国公府的“宁”,但即便如此解释,也甚是牵强。

    直到此刻,直到看到那些夹在一堆似是而非亦或语焉不详的资料之中的、没有画像只寥寥数字的关于姬家少主的信息时,尤灵犀才蓦地明白过来“宁宁”二字真正的含义。

    以吾之姓,冠尔之名。

    太子说,找不到太多关于姬无盐的消息,云州百姓也未曾见过这样一个人……自然是不曾见过的,如果姬无盐和姬宁儿是同一个人的话。

    姬无盐初来燕京城,出入都是面纱示人,有人说她貌若天仙,也有人说她人如其名,后来,她摘了面纱,众人唏嘘、失望——既不倾城,亦非无盐,不过是小有姿色罢了,这样的女子,城中一抓一把,实在不知她之前遮遮掩掩地作甚。

    是啊,为什么没有人想过,若她真长了这样一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为什么要轻纱覆面?她既不愿被人认识,那摘了面纱之后的那张脸……便是真容吗?那个名字,便一定是真名吗?姬无盐、姬宁儿……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土皇帝,姬家的少主……

    没想到,是她。

    难怪驿馆当夜她那般肆无忌惮,原以为是仗着宁国公府恃宠而骄……如今看来,她在燕京城中的底气从来都不是宁国公府,而是姬家。陈家那些个年轻人在她姬宁儿面前算什么东西?便是当夜她直接将陈家辉杖杀在大庭广众之下,陈家也断然不会闹上姬家去,指不定还要捧着拜帖提着赔礼点头哈腰地登门致歉。留手,已经是给了面子了……

    那宁家呢,是知道她姬无盐的真实身份才早早地急不可耐地定下了这个儿媳,还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于自己来说,都像是一个巴掌打在脸上。若是知道了,那权衡利弊之下,自己这个郡主尚不及她世家嫡女、姬家少主,若是不知……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尤灵犀扯着嘴角苦笑,蓦地看到迎面走来的沈乐微,手中托盘端地摇摇晃晃,一看就知道从来没干过这种伺候人的活,一旁亦步亦趋跟着的丫鬟有些面熟,应该就是这东宫的下人。那丫鬟一边胆战心惊手忙脚乱地护着托盘,一边劝着沈乐微,“沈姑娘,这盅补汤由奴婢端着吧,到了殿下院子门口奴婢再交给您端,如何?……奴婢参见灵犀郡主。”

    此处青石砖路并不宽,尤灵犀看着行礼的丫鬟点了点头,又往边上避了避,生怕对面一个不小心溅了自己一身。倒是沈乐微,之前见着尤灵犀的时候还郡主前郡主后地恭维伺候着,这会儿却只淡淡看了眼,微微抬着下颌目不斜视地错身而过了。

    风过处,闻得到和太子身上一般无二的皂荚清香。

    再看对方一身家常服饰的打扮,尤灵犀眉梢微挑,心下了然,这是……过夜了。难怪这般目中无人,俨然一副东宫女主人的自觉般。只是不知这只沉浸在情爱之中什么都不知道的雀儿又能得意多久。太过趾高气昂,让人心生不快,只怕待到那日,必然跌得极重。

    ……

    陛下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宁修远便也比平日里忙了不少。他是皇帝心腹,朝堂之上纵有太子监国,但皇帝并不放心,于是宁修远就成了“监太子”的人选,至于暗中还有没有谁接了“监宁三爷”的差事,就不得而知了。

    席安性子沉稳,这些日子都是他陪着宁修远进宫,席玉便留在了姬家,负责在宁修远不在期间全权代表宁家三爷,以便让姬姑娘随时能够“仗势欺人”。

    只是,自打驿馆那晚的事情之后,陈家人几乎是避姬无盐如蛇蝎,莫说登门叫嚣惹事了,就是不小心在街上远远瞅见了,都得转身就走退避三舍。姬家姑娘一战成名,成了这燕京城里最不好惹的对象,连带着沈洛歆都觉得最近这日子,实在过于顺畅友好了些,也着实……无趣了些。

    沈大小姐抱着猫儿眯着眼晒太阳,一边将从街上听来的关于姬家姑娘如何如何仗势欺人、如何如何铲除情敌的二三事添油加醋地说给姬无盐听。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在如今燕京城的老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中,姬姑娘俨然就是那故事中的母夜叉、罗刹鬼、恶毒妇,听说如今只要一说“姬无盐来了”,夜半啼哭不止的小儿都能瞬间噤声,比什么都管用。

    起初,也就姬无盐一个人听着,没一会,来了子秋,抱着衣裳步子都挪不动了,听得津津有味。接着,岑砚、寂风……都来了,还有席玉,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两句。

    风尘居的丫鬟火急火燎地冲过来求救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整个姬家面熟的几位,都围着沈姑娘听故事呢!至于外头正在发生的事故,他们却又浑然不觉……

593 风尘居又双叒叕被封了

    风尘居来的丫鬟叫小怜,是心月她们来了姬家之后朝云身边新收的小姑娘。说是在街头卖身葬父,也是个可怜人,朝云心下不忍,便收在了身边。

    办事还算伶俐麻利,为人品性敦厚老实,在风尘居干了没多久,因着她热心踏实,人缘倒是处得很不错。

    朝云在姬无盐面前夸过好几回,说原想着届时一道带回云州去的,只是小丫头自己不愿,说她自己一辈子孤苦,只那一个老父亲。父亲虽走,但她仍不愿离开父亲长眠之地,只想着余生好好陪在这一方土地上,朝云便也没有勉强,只偶尔唏嘘。

    小丫头也聪明,短短时日就将规矩学得有模有样,这样火急火燎的样子从未见过。姬无盐让她先缓缓,喘口气再说,她喘着气两只手忙不迭地比划着,“就、就太子、太子把风尘居给封了,还带、带走了朝云姑姑!姑、姑娘,呼……现在整个风尘居都有人守着,太子的人把所有的门都守住了……说是、说是咱们私藏倭寇!”

    私藏倭寇?亏他想得出来!当真是什么罪名都敢乱扣了?姬无盐磨着后牙槽,“我倒是想看看他闹这一出到时候如何收场,要去哪里找个倭寇继续栽赃陷害……那你又是如何溜出来的?”

    “姑姑被带走了之后,大家伙儿都慌了……奴婢、奴婢就趁着场面乱作一团的时候,找了个看起来年纪小一点的侍卫,说、说、说奴婢那、那个来了,要回屋换身衣裳。”

    彼时心急,这些话倒是说得焦急又自然,这会儿当着姬无盐这些人的面,却是说得磕磕绊绊面红耳赤的,羞赧到几乎无地自容。小怜接过子秋递过来的茶杯战略性地喝了一口,缓了缓才道,“奴婢的屋子位置偏僻,趁着小侍卫守在门口的时候从窗户偷偷爬了出去,然后翻墙逃了出来……幸好、幸好奴婢小时候淘气,爬树翻墙的事情没少干……”最后舒了一口气般庆幸着。

    小丫头估计从未碰见过这样的事情,姬无盐拍拍她的肩膀,认认真真地道谢,“谢谢。接下来就在这里好好歇歇,子秋,你带她去歇息,再看看这一路上可有受伤。”又是爬窗、又是翻墙的,怕是这一路也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

    “姑娘……”

    小怜其实很想跟着一道回去的,姑姑于她有再造之恩,平素里待她也极好,若非如此,她大可以在逃出来之后就隐姓埋名过自己的日子去,她一无亲眷,二无家宅,太子殿下若当真要寻她怕是也不易,兴师动众地找一个小丫鬟——不值得。这样的道理她懂,可她还是来了。

    “走吧。”子秋知她担心,牵着她往里走,笑嘻嘻地宽慰道,“放心吧。姑娘很厉害的……咱们做奴婢的,主子出事了自然是担心到恨不得以身替之,但咱们终究能力有所不及,帮不上什么忙的。倒不如好好休息,待她们回来,好好地照顾伺候她们。寂风……走,给你做点心吃去。”

    寂风小少爷明显淡定许多,应了声“好嘞”,乖乖巧巧地牵了子秋的手离开——姑娘很厉害的。

    ……

    风尘居又被封了。

    自开业以来,风尘居已经被封了好几回。附近的老百姓早早地聚了过来,太子殿下带人封的,他们不敢太靠近了去,只远远瞧着,指指点点。

    “说起来,这风尘居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不好,或者这朝云姑姑八字不好,似乎总能牵扯进一些比较严重的大事情里头去……你们说是不?”

    “可不。但奇怪的也在这里,它似乎又次次都能逢凶化吉……这朝云姑姑也是个厉害的角儿,若是换了旁人,吓都要被吓坏了,那还有什么心思做什么买卖营生。”

    “你们不知道吧,那是因为这风尘居后头有人!姬无盐,知道是谁不,宁国公府的三少夫人,宁国公府都把传家的镯子都套她手上嘞!有这么一个贵人在背后撑着,什么样的劫不能逢凶化吉哟?”

    “这次……这次怕是难咯!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不?东宫!太子殿下的亲卫!你晓得那辆马车里头坐着的是谁不?太子殿下!东宫储君!未来的皇帝……”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什么私藏倭寇……嘘!”

    “啊哟我的个娘嘞,这罪名……是要杀头的哇!”

    姬无盐带着人来到风尘居门口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对话。她站在人群之外,听着声音并不刻意压低的闲言碎语,看着人群里头那辆通体黑檀木的马车,看着风尘居门口一脸严肃气势凛然的太子亲卫,心情有些沉郁。她冷着一张脸,抱着胳膊开口,“麻烦让让。”

    “让什么让啦,就算大家都是邻里街坊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正说到兴头上的百姓骂骂咧咧地转身,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倏地噤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错开了身,却仍不甚服气地嘟囔,“小姑娘家家的,凶什么凶啦!”

    身边有眼尖的,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那就是姬家那位,看到没,身后还跟着宁家三爷的侍卫呢!你小声些,莫要被无端迁怒了去。”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大娘一瞬间有些后怕地拍了拍胸脯,打眼看向那个走在最前头身形瘦削的小姑娘,这小丫头看起来当真不好惹!

    是个厉害角儿!

    姬无盐没管身后这些絮絮叨叨的声音,径直抱着胳膊一路走到了马车跟前,也不行礼,只抬了声音说道,“不知太子殿下莅临,有失远迎,是民女不对。只是……太子殿下为此迁怒一干丫鬟们,还带走了朝云姑姑……着实有些兴师动众了些。”

    “哦?”马车里传出懒洋洋的声音来,带着凉薄的笑意,“这么说来,本宫之前都误会了,这风尘居……是姬姑娘的?”

    姬无盐容色不变,坦然应道,“是。风尘居……的确是民女的。”

594 风尘居的确是我的

    “是。风尘居的确是民女的。”

    小姑娘抱着胳膊清清冷冷站在那里,并不似李裕齐猜想那般抵死否认,她笑意浅淡,眉梢微微挑起,些许桀骜、些许讽刺,于这暮色方起的余晖里,漂亮地像是蒙尘已久的珍珠纤尘散尽,露出璀璨光华的真容。

    李裕齐坐在马车里,透过下人打起的车帘看着,只觉得眼前的姑娘陌生到仿佛从未见过一般,又觉得,那笑容、那桀骜,很是刺眼。他下意识地愈发挺直了脊背收着下颌冷哼,“本宫还以为,姑娘还要否认推诿一番。姑娘既爽快应下,此事便好办了……咱们的人接到线报,说是风尘居窝藏匪蔻,是以本宫今日叨扰,希望风尘居将窝藏的匪蔻交出。”

    窃语四起。

    秋日傍晚的天空,燃着橙暖的火烧云,一片烂漫的辉光里,方才还扬着下颌浅笑的姑娘低头碾了碾脚底,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几分挑衅,“太子殿下当真觉得,窝藏匪蔻这种事情,要同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商谈吗?”

    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这位殿下如此大义凛然的样子,是演着演着自个儿都当真了?

    “为何不能?”人群里有女子叉着腰叫嚣着,“既是窝藏匪蔻,那可是同咱们这邻里街坊息息相关的事情,谁能保证这匪蔻会不会害人钱财、伤人性命,为何要进去再谈?”

    “就是就是!谁知道你们关起门来如何解决呢!众所周知,这风尘居有的是银子,大可以用真金白银将此事平息了去!这匪蔻之事,事关大伙儿,可得好好给一个交代!”

    叫嚣的大多是女子,有身边男子拉扯着要离开的,那女子也不愿,转身朝着自家男人呵斥道,“怎的?心疼了?往日里你来此处吃酒、看舞的,你说这就是个干净地儿、你说你就是来吃酒,旁的心思本分没有,我便也由着你了!左右哪个男人不偷腥,眼不见为净……如今是眼看着平日里相好的姑娘被关在里头,急了?”

    “你这婆娘说的是哪里话?我何时偷腥了?再说,你给我多少吃酒银子你自己心里头没数吗,那几个板板,酒倒是能喝两口,腥……便是闻闻都不够的呐!”

    话的确是如此,但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个妇人纷纷揪着男人的耳朵盘问训斥起来,场面乱糟糟的哪里还顾得上姬无盐这边。

    姬无盐好整以暇地继续问李裕齐,“太子殿下?当真要在这里说匪蔻的事情吗?还是说,太子殿下担心进了这风尘居里头说话,会被冠上一个私受银钱、中饱私囊、包庇匪蔻的罪名?”

    “本宫自然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李裕齐弯腰起身,下了马车,扫视了一圈外围的百姓们,抬了抬声音,喊道,“诸位。今日这风尘居的事情,本宫定会秉公执法,还请诸位相信本宫、相信朝廷……纵有金玉诱惑在前,本宫也绝不受之。稍安勿躁。”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只是反响并不强烈,只稀稀拉拉地引来几句“咱们相信太子殿下!”“相信朝廷!”的反馈,实在有些敷衍。

    李裕齐脸色微露尴尬。

    他在这里等了许久没有离开,也没有赶走围观的百姓,就是想要在舆论之中造势,没想到这些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一个个只知道关心自家男人偷没偷腥、手中银钱到底是用来喝酒了还是尝腥了,对风尘居落难这样的大事根本不关心。

    他咬着牙,拂袖往里走,暗自低咒,“鼠目寸光!”情绪当真是半分都未曾藏着。

    姬无盐跟着他,闻言轻笑,低声说道,“风尘居如何,是被抓了还是被封了,亦或者这楼明日就被铲了,于他们而言都不过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但家中男人如何,却是实打实落在自己身上的福祸,是切切实实的利害关系。殿下久居高位,自然不懂小人物的柴米油盐。”

    夕阳落地很快,方才还满天的火烧云,此刻都已经淡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橙暖穿过秋天稀疏的枝叶打下来。

    光线之中姑娘的脸色是格外漂亮的白里透红,细腻的肌肤仿若质地上好的暖玉,便是往日里漆黑的瞳仁迎着光线看过来的时候,像剔透的琥珀。

    李裕齐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那双眼睛,有些似曾相识……但蹙眉细想,却又实在想不起何处见过……

    “太子殿下?”女子声线轻缓,将他从思绪里唤醒。

    李裕齐恍惚间再次对上那眼睛,却又觉得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回神,咳了咳,背着手冷着脸,“何事?”

    抓了她的人、封了她的楼、关了一众姑娘们,如今站在这里问她“何事”?姬无盐心底嗤笑,这李裕齐当了许多年的太子屁股底下的位置看起来却还是摇摇欲坠的,如今看来也是有原因的——不太聪明。

    穿过大堂,来到后院,姬无盐没再往前走了,只看着李裕齐问,“听说太子殿下将朝云姑姑带走了?如今既知这风尘居是民女的,有什么事情殿下同民女说就是了,何必囚着他人不放?”

    “姬姑娘消息倒是挺及时……来得比本宫以为得更快一些。”

    “太子殿下谬赞。毕竟是自己的酒肆,平素里也是费心注意着的。今日发生这样的大事若是还浑然不觉,便是失职了。”

    “如此说来,那这风尘居窝藏匪蔻的事情,姬姑娘应该也是知晓的才是咯?”

    “空穴来风的事情,民女哪能知晓?太子殿下就莫要说笑了……”

    “巧言令色。”

    小丫头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言辞间也是规矩守礼,偏偏那清冷的口气入耳总似带着几分戏谑和不敬来。李裕齐扯了扯嘴角,“姬姑娘让本宫进来说话,便是站在这院子里一边吹着冷风一边说话?这便是姬姑娘的待客之道?”

    光线越来越黯淡,暮色一层一层覆盖上来,小姑娘转身看来,笑意模糊,“待客之道自然不是如此。”

595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这话意有所指得实在过于明显了些。

    李裕齐脸色一冷,此刻只有双方在场,倒也不必费心维持大义凛然的模样,该冷脸就冷脸,该摆架子就摆架子,“若非风尘居所行无错处,未曾让人拿捏了把柄,本宫倒也不愿这般不请自来。不过今日既来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成……本宫倒是没什么的,姑娘看起来弱不经风的,不必为难了自己。”

    “弱不经风”几个字咬地极重。

    若是如今还猜不到那日潜入崇仁殿的人是谁的话,李裕齐自觉这太子之位便也不必坐着了,早早让贤得了。

    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小丫头,谁能想得到当真身怀武功,那日刺杀旁人不清楚,尤封也以为宁修远是致使刺杀失败的原因,李裕齐却清楚,纵然没有宁修远,那些人恐怕也不是姬无盐的对手——自己埋伏在回程必经之路上的杀手,至今尸骨未见。

    姬无盐的武功,始终未见深浅。李裕齐一想起这一点,便觉得心中有什么悬着,无法落地。

    “无妨。”姬无盐站在原地,压根儿没打算请李裕齐坐着说话,只看着天际暮色层层涌来,敷衍地笑了笑,“太子殿下既觉得风尘居所行有错,倒不如趁着夜色未深,将我这地儿好好搜搜,也好早早地将朝云姑姑放出来……毕竟,总不好蹭东宫的晚膳是不?”

    “本太子虽不及姬家财大气粗,却也不差那点儿晚膳。”李裕齐直言,“此前倒是本太子眼拙,竟然没有发现风尘居中当真藏龙卧虎,这小小管事竟是来自云州姬家。难怪御下有方,随随便便一个小丫头都如此忠心大胆……”太子亲卫是东宫最精锐的队伍,若非太子私下授意,就算再年轻的随从也断断不是什么木讷良善之辈。

    太子说关、便是关,莫说你只是葵水来了,就是你临产了,也断断不会让不该出去的人出去了、让不该进来的人进来了。

    这一点,姬无盐在见到小怜之后就有所怀疑,小丫头是机灵些,但身手不行,为人也实诚,一说假话就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实在太明显了,若非李裕齐有心放水,这小怜估摸着就算翻出了风尘居也会被逮住。

    姬无盐低头笑笑,“不过是些愚忠罢了,自不量力……还要感谢殿下念其年幼,放她一条生路。”

    “本宫也不愿意祸及无辜……若姬姑娘能老老实实地同本宫交代一下这匪蔻的来历,本宫倒也不介意将那一屋子吓破了胆花容失色的姑娘们放出来……毕竟,本宫也是怜香惜玉之人。”

    怜香惜玉?呵……这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估摸着就是这位涉嫌杀妻的太子殿下说自己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姬无盐嘴角轻勾,“这匪蔻之事,何人举报,自然由何人站出来替太子殿下解惑才是,诸如……他何时见着我风尘居里的匪蔻了,那匪蔻如何打扮、什么模样。他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满口胡诌陷害风尘居、坑骗太子殿下,便是殿下宅心仁厚不予计较,我风尘居却不能就此揭过不谈。毕竟,这外头多少老百姓都瞧着呢,若是没有一个令人的满意的解释,往后我还如何开门做生意?谁还敢来我这里放心地喝酒听曲儿。”

    她眉眼微抬,眼尾上挑,从下看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勾人,“您说是不,太子殿下?”

    她是一只狐狸,但并非一只狐狸精。

    这是李裕齐之前对姬无盐的印象,有些狡猾,有些疏离,一张还算过得去的脸,但总挂着清清冷冷令人亲近不了的表情。

    但此刻,对方掀了眼皮子缓缓看来的样子,于层层暮色中有种模糊的惑人,看不清,亦勾人。这是一只狐狸,也是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李裕齐这般想着,眸色愈发沉凝深冷,“都是聪明人,姬姑娘当真要同本太子打哑谜吗?这浪费的可是咱们大家的时间,还有……朝云姑姑的时间。”

    “嗯?太子殿下所谓的哑谜,民女不懂。”姬无盐看起来很平静,没有半点被要挟的愤怒或者被冤枉的委屈,她甚至看起来丝毫不担心这里头满屋子的姑娘和不知道在哪里的朝云姑姑。

    “不懂?”李裕齐挑眉反问,抬手挥了挥,身手亲卫退后几步避开了去。姬无盐不介意旁人听到的言语,李裕齐却不能不提防。他抱胸而立,抬头看着愈发黯淡的光线从头顶的枝丫间落下来,随着风闪闪烁烁迷了眼。他说,“本太子既知道了朝云姑姑的身份,那无盐姑娘的身份在本太子这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未曾点破,只是给姑娘半分薄面罢了。簪子是已故太子妃旧物,姑娘竟是识得,可见姑娘同本太子的夫人早是旧识,可是如此?”

    姬无盐并不否认,“有幸,有过数面之缘罢了,说过几句话,也算投缘。”

    “如此……”李裕齐低头打量,意图在对方坦坦荡荡看过来的表情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终究还是徒劳,他只好言语试探,“此前未曾听姑娘提起过。”

    “太子殿下此前也从未问起过。”

    “姑娘来这燕京城,到底所为何事?”

    “自是挣钱。”

    “仅仅只是如此吗?”

    “不然殿下觉得还有什么原因?”

    “若是本殿下记得没错,无盐姑娘刚来燕京城的时候,还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孤苦无依的身份,说是家乡天灾家人蒙难,颠沛流离无家可归,如此才不得不来燕京城投奔父母故交……也就是朝云姑姑。如此,姑娘又作何解释?”

    意有所指的问话,近乎于咄咄逼人。

    姬无盐却轻笑摇头,笑容里几分狡黠,像极了一只狐狸,“出门在外,为自己准备一些不太打眼、又足够可怜的身份,能够更方便地融入这些个姑娘里头,如此,我才好知道这酒肆经营有无问题。太子殿下觉得如此可有问题?”

596 化敌为友,怕是不可。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帝王还微服私访呢,并不能因着对方隐瞒了她自个儿的身份就指责她来这燕京城就是有所图谋。

    “巧言令色。”李裕齐咬了咬牙,目色愈发冷沉,显然耐心已尽,声音都比方才用力了几分,“云州姬家,手握江南半数财富,富可敌国。姑娘何故千里迢迢来燕京城挣这点蝇头小利?在云州无论做个什么买卖,不比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地经营一家酒肆来得更好更挣钱?”

    “太子殿下想必还不知道,姬家规矩多,像我们这种姬家旁支的子女,是不能定居于云州的。”她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言语间却带着几分骨子里的年少轻狂,“我自诩天资聪慧,自觉若是生在嫡系一脉,这少主之位也是能坐一坐的,偏如今那位,也只是个旁支……那为何就不能是我了?我便是要让老夫人看看,离了这姬家荫蔽,我能做得比她更好!”

    似是戳到了小姑娘的痛处,原看起来游刃有余、无懈可击的防卫,突然就露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破绽。

    李裕齐眉梢微微一抖,嘴角便缓缓勾起了——对方既已非无懈可击,那就不足为虑了。

    最后一缕晚霞终于沉落于遥远天际,整片天空都只剩下了黯淡灰蒙的色彩。李裕齐低眉看着早已重新收拾好了表情的姬无盐,此刻对方和平时并无二致的模样于李裕齐来说,却多了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舔了舔后牙槽,慢条斯理地提醒对方,“这云州姬家也就是以讹传讹传得唬人罢了,要说这世家……燕京城里也不少,就算同为江南,这不,陈家也算是实力雄厚的世家,谁家没点儿古古怪怪的规矩,但要说这规矩……可不就是立着让人给破的嘛!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规矩都只是纸老虎……无盐姑娘可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很明确地煽动和拉拢。

    也是很明显的试探。

    李裕齐能走到今日,靠的也绝不仅仅只是左相的帮衬。这些年他在朝中有自己的势力、在民间有较好的声誉,这些也是他自己费心经营。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次明枪暗箭的人,自也有他自己的警惕心。今次若是姬无盐轻易地答应了自己的煽动与拉拢,那只能说明方才那一丝显而易见的破绽真的只是对方故意为之……

    毕竟,他们之前多次剑拔弩张,毕竟,自己针对她安排了几次暗杀毕竟,此刻风尘居的姑娘、管事都被他关着。

    他们……是敌非友,这干戈可没那么简单就化玉帛。

    “呵……”姬无盐低笑出声,笑着笑着,声音便大了,像是异常好笑又愉悦的样子。笑了很久,她才停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斜着眼睛打量李裕齐,“太子殿下是想要同我化敌为友?”

    李裕齐微微皱着眉,问,“有何不可?”

    “太子殿下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我同姬家并非血海深仇……我只是不服气那些个该死的规矩罢了。就像殿下所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规矩就是用来被人打破的……而我,相信自己有那个实力。”她继续打眼看李裕齐,像看个傻子一样,“说到底,我和姬家仍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而我和太子殿下,才有那么一点点仇、一点点怨还未曾理清。朝云姑姑如今可在殿下手中,风尘居的大门也还被不明不白地封着,这窝藏匪蔻的罪名也是殿下所扣。”

    “若是我记得没错……太子殿下对民女,可是起了好几次的杀心,半山腰上、木子药铺,若非民女尚有些三脚猫的功夫傍身,如今早已是黄泉路上的一缕游魂了。所以太子殿下想要的化敌为友,怕是不可。”

    小姑娘浑身突然长出了刺来,咄咄逼人的样子,令那双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灼灼逼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开诚布公”。

    在此之前,他们似乎还默契地保持着某种平和,就像天平的两端,大家小心翼翼地加减着砝码,让这架叫做“面子”的天平维持着平衡。可今夜、此刻,姬无盐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的猎人,一股脑地将手中所有的砝码都搁了上去。

    天平,高高翘起。

    平衡被打破。

    和平的假面具终于被撕开,露出里面早已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甚至可能你死我活的真实。

    秋天的晚风,透心地凉,露水开始在草叶间凝结,四下安静地只剩下了众人的呼吸声,双方随从、侍卫大多已经进入了警戒状态,担心这俩主子随时撕破了脸。

    李裕齐咬了咬后牙槽,情况和他预想的有些相同,又有些出入。

    姬无盐的确没有接受他化敌为友的建议,但也没有留下丝毫欲拒还迎的迹象,那么长袖善舞的人,突然像个不计结果的莽夫,或者说像一头直直冲向南墙的蠢猪。

    他是真的觉得,此刻的姬无盐……蠢透了。

    他缓缓后退半步,看着捏着拳头梗着脖子一脸无畏孤勇的姬无盐,有些失望地叹了声,“姬姑娘……本太子原以为你会更加聪明些的。话已至此,你……再也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撕破了的脸,自然是粘不回去的,有些事情装傻充愣的时候尚能维持和平相处的假象,一旦说破,自然是什么都没了。

    姬无盐梗着脖子冷笑,“回头?太子接二连三要我性命、毁我产业的时候,可曾想过给我留些回头的机会?如今步步紧逼、将人逼到绝境,殿下却怪罪民女愚蠢不知回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何况……民女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只兔子。”

    说罢,姬无盐转向李裕齐,微微欠身,“太子殿下,今夜天色已深。若是殿下还要搜风尘居窝藏的匪蔻,烦请麻利些……只是这风尘居是酒肆,里头名贵的酒水不少,诸位搜查的时候,仔细小心些,莫要打破了。否则,便是太子殿下,也该照价赔偿才是。”

597 岑砚去哪儿了?

    匪蔻之说本就只是托词罢了,真有什么匪蔻的话,李裕齐倒也不必站在这里同人虚与委蛇这么多口舌与功夫了,早让人直接查封了了事。

    只是既然兴师动众地来了,自然也不能半点动静都没闹出来就走了。当下沉默着摆摆手,让人象征性地搜了搜,转身之际,似是突然想起般驻足看向姬无盐,“对了……姬姑娘既然觉得同本太子是敌非友,那这朝云姑姑……便留在本太子那边作几日客吧,兴许,朝云姑姑会愿意同本太子成为友人才是。”

    姬无盐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那只好拜托殿下厚待朝云,毕竟,她是我向老夫人讨要来的,在姬家也深得老夫人倚重,若是在燕京城里出了事情,我这边……不好交代。”

    她明着说自己不好交代,实际上却是在拿姬家向李裕齐施压,姬老夫人的地位多少年没人能撼动一二,她对江南而言,俨然就是土皇帝、皇太后的地位。

    莫说是李裕齐了,就是整个李氏皇族、朝廷对上姬家,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受得住来自整个江南的反扑。

    这丫头极擅示弱,说着施压的话,表情却是一脸乖顺、逆来顺受的样子。

    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如何欺负了这个小丫头呢。李裕齐阴着一张脸,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既是旧相识,本宫自会好好招待朝云姑姑……若是姬姑娘在之后有心化敌为友,不妨来东宫坐上一坐。”

    “一定。殿下,夜路难行,当小心谨慎才好。”

    “谢姑娘关心。夜路虽难行,但本太子打小在燕京城长大,这城中多少条长街、多少条巷子自是一清二楚,便是闭着眼走上一遭也无妨。”李裕齐微微颔首含笑回礼,又拱了拱手,“姑娘,告辞。”

    听起来似是寻常关切,却只有局中之人才知其中刀光剑影。

    亲卫颔首称是,跟着李裕齐出了门,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许是李裕齐停顿的时间太长,身后亲卫低声唤道。李裕齐微微侧头,对方默契附耳过去,便听他吩咐道,“你……留下,跟着姬无盐回府,埋伏在暗处替本太子监视姬家,最主要的是,注意一下一个叫作岑砚的侍卫。”

    这话问得多嘴了些,他也纯粹只是心里头不爽利,便想着过过嘴瘾让别人也不爽利些。说完,又拿眼瞥席玉,“席侍卫……跟在这样一个妇道人家身边,可大不如之前风光了吧?”

    “太子殿下哪里的话。”席玉拱手行礼,从容笑道,“咱们当手下的,哪有什么风光不风光的,不过就是主子吩咐咱们办差罢了。都是一样的月例银子,相比之下跟在姑娘身边事少清闲,可不就是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席安都羡慕极了!只是那榆木脑袋不如小的聪明讨喜,这美差轮不到他!”

    “太子殿下?”

    李裕齐一噎,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迫吞了一只苍蝇般的,偏那苍蝇还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却也实在咽不下去,拂袖而去——都说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然如是,才换了主子没几日,这席玉也学了姬无盐一身的臭毛病,嘴欠、爱演、喜欢装无辜,这一脸乖顺又气人的模样,当真是如出一辙!

    思及此,正要跨出门槛的脚步倏地一顿,眉心轻轻笼起,他想起之前跟在姬无盐身边那个叫作“岑砚”的半大少年,气人的功夫比之姬无盐真是不逞多让,加之那没规没矩的样子,该是主子身边倍受倚重的,怎么会……

    太子口中不风光的差事,到了他口中却成了人人趋之若鹜的美差,还为此洋洋自得的。

    围观的百姓们为了等到一个结果,至今还未散去。隔壁的茶水铺子里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们高谈阔论着风尘居窝藏匪蔻的可能性。相信的人自是唯恐天下不乱地相信着,不相信的自也有他们的理由,毕竟匪蔻之事事关百姓,朝廷自会张贴告示悬赏通缉才是,可这些日子来,匪蔻之说倒是时有听闻,这悬赏告示倒是一个没见着——之前木子药铺亦然,莫说没有悬赏画像了,便是连挨家挨户搜查的动静都没有。

    半晌,敛眉轻笑,“倒是没想到,这宁三爷对姬姑娘是真的上心,身边随从都安排给姑娘了……不过姬姑娘看来似乎并不需要这么多人,这旧人便是弃之无用武之地了?”

    李裕齐微微侧目,是个随从打扮的人,并非面熟的那个半大少年……姬无盐府上有自己的随从,并不稀奇。他只是意外于姬无盐常带着的那个心腹并不在身边,倒是席玉……随侍左右。总觉得自己隐约间有所疏漏,但想了许久李裕齐也说不上来心底的担忧到底从何而来……他又看了眼低着头一脸恭敬的席玉,想着大抵是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才有了这样奇怪的错觉吧。

    夜色深浓。

    姬无盐抿嘴颔首,低头吩咐身后下人,“送送太子殿下。”

    那人拱手行礼,抬手间袖口擦过腰间剑鞘,声音在月色里似是金玉相击,又冷又脆。

    济济一堂的高谈阔论里,小二端着茶水飞快穿梭其中,恨不得多长一双腿来才是,而掌柜则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细数今日收入的铜板、碎银,只觉得不管有没有匪蔻……若是风尘居闹一闹自己就能有这么些人来吃茶,倒也是不错……每日里都来闹一闹,也是行的。

    只余一处角落里的两个老妇人,自打点了一壶茶水之后,便只安安静静地吃着茶,连小二都忘了这两人的存在。

    嬷嬷打扮的老妇人低声咒骂,“这太子也忒不是个东西,这人说拿就拿了,瞧着方才离开时那得意洋洋的劲儿,显然咱们姑娘在他手上也没讨了好去!实在气人!老婆子恨不得上去抽他两个巴掌!”

    姬老夫人眉目顺和,同嬷嬷的怒发冲冠截然不同,她抿了抿茶,慢条斯理,“去抽吧……只是,届时老婆子我可捞不出你来。”

598 掀了东宫的屋顶都不带怕的

    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温和平静,一个似火,一个似水,态度气韵截然不同。

    嬷嬷是真的气,朝云是她极为看重的后辈,姑娘又是姬家的少主,在她心中这就是天下最最尊贵的姑娘,是皇子郡主都比不上的尊贵,如今在这般“宵小”面前竟是受了委屈,这哪行?偏偏平素里最宠姑娘的老夫人竟是坐着岿然不动的模样……莫不是担心在燕京城中得罪了权贵不好收场?

    嬷嬷苦口婆心地劝,“老夫人,就算对方是太子殿下,但在姬家面前也是要忌惮三分的,何况如今楚公子也在燕京城中,他今次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咱们就算、就算掀了东宫的屋顶都不带怕的。”

    幸好俩人坐在角落,声音又低,“掀了东宫的屋顶”这样的狂言才没招致旁人注意。

    这老太太啊……姬老夫人无奈摇头,心叹,人都说这人年纪上去了脾气就下来了,她倒好,年纪上去了,脾气也上去了……在皇城脚下别人的地盘里还敢扬言将别人的屋顶给掀了,难怪那小丫头也愈发不羁难驯,显然就是被这些个老家伙们给带歪了。

    老夫人倒了杯茶递给对方,轻笑摇头,“老婆子一只脚都迈进棺材里去了,你何时见我忌惮过权贵?我又不是上官那胆小鬼!我经营姬家这些年,若是连一两个小辈都护不住,那姬家也莫要在云州混了,早早地回到祖宅里避世不出了算了!”

    嬷嬷愈发不解,既不是忌惮,那又是什么?她想着朝云,那个聪明伶俐、进退有度的姑娘,到了年纪也不愿找个依靠,至今孑然一身,旁人只见她风光雍容,前途无量,可嬷嬷却是看着她一路走来,只觉心疼。

    但即便如此,那孩子也从未受过什么皮肉之苦,嬷嬷连连叹气,“朝云那孩子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呀……”

    “就是因为她不曾受过这样的苦……这次我才更加不能站出来。”姬老夫人搁下手中茶杯,从她所坐的角落里看出去,正好能看到风尘居门外的那棵梧桐,深秋季,梧桐叶落,夜色之中只看得到遒劲枝干向上伸长,张牙舞爪间似是用尽了全力的挣扎。

    她的屋子里也种了梧桐,她喜欢这种树落了叶之后的样子,年份越久的越喜欢……这种带着力量的挣扎,像是对命运的抗争。她不是娇养在深闺之中的姑娘、亦不是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她不喜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她只喜欢这种对抗生命的向上的力量。

    身边老伙计面露疑惑之色,姬老夫人看着夜色之中依稀的树影,眼神温柔又从容,“她们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她们俩的未来,就是如今的我同你……一族的重担,不是单凭一些小聪明、小机灵能够扛起来的。在云州,没有人敢招惹她们、人人见了都要唤上一声姑娘,不管情不情愿。只因为有我们这些个老家伙在前面替她们扛着……但总有一天,我们会扛不住。”

    “决策、或者手腕,这些都不是靠机灵、或者靠纸上谈兵、口口相传就能学会的……趁着我在、趁着我还能站在这里替她们兜底的时候,让她们去折腾吧。年轻气盛的时候,纵是遍体鳞伤了,也好得快些。”

    “如今呵护得粉雕玉琢的,待到咱们都入了土之后,这两个小姑娘再碰壁受伤的,真到了那个时候,便是哭……也只能她们两个抱头哭……”

    嬷嬷心下倏地一跳,只觉得像是心尖上被一根琴弦轻轻弹了下,不疼,但浑身都忍不住震了震,紧接着,四肢百骸里的力气都被抽空。那些年……她们的确是这么过来的。人人都道姬家老夫人雷霆手段、说一不二,巾帼远胜须眉,只有她这个陪着一路走过来的老家伙知道……不是的,女人家要在外行事,远比男儿难得多,不过就是不服输,白日里咬牙撑着,夜深人静时撑不住了,就抱着哭一哭,第二日继续撑。

    如此,才有了这日渐壮大的姬家。

    思及往事,嬷嬷也忍不住唏嘘,半晌轻叹,“如今到底是不同了,纵然……纵然咱们都走了,也没人敢动姑娘。”

    姬老夫人目色平静,墨色的瞳孔之中却又有情绪汹涌好似海浪来了又去,起起落落。

    大堂里的争论声已至鼎沸之势,晚风徐徐间,她看着嬷嬷,近乎于苦口婆心,“万一呢?年少时,天地无畏,自信人定胜天。可到了如今这年纪……我却又总隐隐觉着,这天地间的兴衰起落,自有它的规律,人力有时穷……如今姬家势盛,可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会不会有后起之秀,又有何人知?”

    “与其期待那个不确定的未来,倒不如抓住现有的机会……受过伤、结了痂的地方,总是比别处更结实些。”

    嬷嬷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老夫人说的都是对的,毕竟……姬家也不是一开始就有如此地位的,姬家自古女子掌家,那些个家主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碰壁、受伤,疗愈,然后再碰壁……如此往复。可自己经历的时候尚不觉得艰难,如今落在疼爱的小辈身上,总觉得心肝都抽疼。

    姑娘……不管变成什么样,在她眼里都是那个奶呼呼粉嘟嘟的瓷娃娃,跌一跤都心疼的娇娃儿。

    嬷嬷缓缓叹气,目色沉郁。

    茶水还未喝完,太子已经离开,等了许久也没看到姬无盐出来的百姓们也絮絮叨叨地离开了,此间喝茶的人倒是没多少离开的。老夫人想着姬无盐大抵是从别处的门离开了,便吩咐嬷嬷,“不早了,咱们也走吧。”

    嬷嬷悄悄地在茶壶下垫了几枚铜钱,跟着老夫人往外走去,打扮寻常的老妇人在此间并不引人注意,擦肩而过的小二也只来得及匆匆低了低头,就朝着吆喝着茶水的客人而去。老夫人提了提裙摆跨出门槛,抬头间看到门口马车边上的随从几步迎上来,“老夫人,主子吩咐属下送老夫人回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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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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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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