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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32 第二拳

    “主子!”

    “主子!您没事儿吧?”

    近不得身,席玉急得眼睛都红了,也顾不得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现场还有两个不明就里的门童,只红着眼扯着嗓子道歉,“楚公子!楚公子,是属下没有跟着姑娘,让姑娘亲身涉险了,您若是有气,就打属下吧!打多少、打多重都没有关系的……”

    “我家主子是安排了属下保护姑娘的,是属下办事不力没有保护好姑娘,楚公子……您打我吧!”

    “闭嘴!”上官楚脸色生冷生冷的,平日里总用风流温雅压着的气势,此刻终于压不住,裹挟着怒气朝着席玉袭去,惊得席玉整个人呆了呆,下意识向后跌退了半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上官楚”三个字,在江南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可数面之缘相处下来,却又觉得相比于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土皇帝,上官楚更像是享受先辈荫蔽而金尊玉贵的世家贵公子,精致、漂亮、讲究,像是出自名家之后的画作、瓷器。

    可现如今,卸下了贵公子面具的上官楚,终于露出了他大杀四方的内核,锐利、恣意、肃杀,神挡杀神、佛阻弑佛。

    “第二拳,宁大人明知事态紧急,却在这个当口出城去买劳什子白玉霜糕……宁大人此举,将我姬家的小公主置于何地?”上官楚舔了舔后牙槽,扯着嘴角笑意森冷,“莫不是宁大人意图效仿那储君行事风格?若是如此的话,在下倒是要提醒一二了,李氏毕竟是皇族,没点儿证据动不得,可宁国公府死个小儿子,我上官家……还担得起!”

    “不是!那是因为……”

    “席安你闭嘴。”席安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被宁修远拦了,他抬手擦了擦嘴角,格外平静地抬眼看去,“楚兄要打,我便是舍了这张脸、这条命给你打也是无妨的。只是,无盐在东宫,此刻已至上朝的时辰,若是要进东宫去找他,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坏事做多了,总是胆小一些。李裕齐就是如此,这些年,他但凡离开东宫,都会带走一部分亲卫随侍身侧,也就是说,上朝的这段时间,东宫内部防御最弱。

    衣领子还被攥着,脖子不得不仰着,是一种格外受制于人的姿势,这辈子当真是第一次如此狼狈。宁修远心下讪笑,面上却半分挣扎也无,只意有所指地说道,“楚兄既然连我出城去哪里、做什么都能知晓得如此清楚,想必这些事情对楚兄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才是。”

    上官楚仍冷着一张脸,没说话,但明显是在认真思考其中的可行性。

    沈洛歆和白行的到来,正好打破了此刻的剑拔弩张。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沈洛歆看着两个像是小孩子掐架一样掐到了一起去的男人,明明都是成熟稳重的人,明明看起来是最不会意气用事的那种类型……没想到鲁莽冲动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沈洛歆三两步上前,用力拍拍上官楚揪着宁修远衣领子的手,“放手……放手,诶呀,放手!这敌人还没解决,你们两个先打起来了?上官楚,我可告诉你啊,姬无盐很是喜欢宁三爷这张脸,你把这张脸打成这样,回头她跟你急你信不信?”上官楚瞥了眼眼角乌青脸颊红肿的宁修远,嫌弃地收回视线,“小丫头什么眼神?这张脸有本公子的好看?她若是喜欢的,我将这脸毁去了,岂不是正好,这样她也不会喜欢这种男人了,早早地跟着我回云州当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姬家少主去,岂不比在这劳什子的地方受委屈的强?”

    此话甚有道理,沈洛歆讪讪地笑,搜肠刮肚地劝着,“也、也不能这么说啦……”

    “楚兄。”白行上前作揖,笑得分外热情,“楚兄,好久不见。楚兄,咱们都是无盐的家人、至交,可不兴窝里斗这一套哈!楚兄,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现在将无盐和朝云姑姑带回来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你说是吗?”

    上官楚冷飕飕地瞥了眼白行,态度更不友好了——别以为他不知道,在自己还没过来的时候,这位白家的公子哥儿愣是以小丫头的兄长自居,比宁修远那厮还要可恶!

    那眼神像刺挠着,让人脑门后一阵阵地冷,阴风嗖嗖的感觉。白行搓了搓胳膊,转首看了看天空,方才好好的太阳不知何时被云层遮没,天色阴沉沉地压了下来。对方的眼神并不友好,他多少有些挂不住,胳膊肘暗暗捅捅沈洛歆——江湖救急。

    沈洛歆其实也救不来——她虽然和上官楚相处的时间比较多,但绝大多数时候自己也就是他身边跟进跟出的小跟班、打工人、纯社畜罢了,因着这个身份,她对着上官楚总不自觉将对方当成了上司……无奈,硬着头皮继续拍,“松手,找人要紧……我大概知道无盐在东宫什么地方……”

    眼神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彼时跟着姬无盐一起过去的两个人,一个同样下落不明,还有一个一问三不知,没想到,看起来格外“局外人”的沈洛歆竟然知道。

    毫不犹豫地松手,上官楚转身问沈洛歆,“她在哪里?”

    “东宫……书房的暗室中……”说着,沈洛歆又补充道,“若,真的有暗室的话。”

    上官楚环顾四周,递给庆山一个眼色,见对方沉默着点了点头,才朝着朱漆大门的方向努努嘴,“进去再说。”说完,率先朝里走去,没走几步,却有金玉坠地的声音响起,下意识转身,就看到宁修远披散着头发站在原地,看起来……像是头上的簪子碎了。

    上官楚瞬间明白过来,哦,被他两拳头打松的发髻,散了……

    “不过就是支簪子罢了……”上官楚没当回事,一边不甚在意地撇嘴,一边说着走上前来,“虽然方才你这簪子还是在脑门上的,说起来也怨不得本公子才是……不过本公子什么都不多,唯独银子多、宝贝多,改日送你个更好的……”

    他特意说“送”,而不说“赔”。

633 玉簪碎,露青丝

    说完,发现宁修远还是纹丝不动站着,心里头就有些不大愉快了——宁修远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这个时候是小丫头重要还是一支簪子重要?

    “你——”捏了捏拳头,正欲发难,上官楚一低头就看到了地上碎成三四块的簪子。

    一个男人戴什么簪子他从来不会注意,何况还是素来看不顺眼的宁修远脑袋上的簪子,多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只是这会儿看着地上眼熟碎片,上官楚才摸着下巴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起来,“龙首血玉簪……那丫头对你倒是真的舍得,这等宝贝就这么送出去了……败家。果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等宝贝面前,自己方才许诺的“更好的”,就有些像是信口雌黄了。

    “你——”上官楚抬头看去,倏地一顿,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就给憋了回去。

    宁修远……不对劲。很不对劲。

    起了风,院中落叶簌簌落下,贴着地面打着旋儿。太阳被云层遮没,天气阴沉沉的泛着萧索凉意。

    宁修远仍站在那处,像是灵魂出窍般,怔怔看着地上碎成三四片碎片的簪子,缓缓蹲下了身。上官楚瞧着他朝着那碎片很慢、很慢地探出手去,那指尖都在打着哆嗦。

    从上官楚的角度,看不到宁修远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有种沉甸甸的情绪从这位宁三爷身上弥漫出来,震惊、懊恼、自责、绝望……那些情绪,复杂、焦灼、又浓烈。

    不只是上官楚,在场所有人都受这股子情绪感染,一个个面面相觑,既担心,又不敢开口。

    碎掉的的确就是姬无盐送给宁修远的那只龙首血玉簪。

    只是此刻,令宁修远整个人如遭雷击的,却不只是簪子碎裂这件事……簪子碎了,露出嵌在簪子一头三根极细的“黑色丝线”,宁修远颤抖着指尖拂过那沁凉顺滑的触感,心脏跳动间,如夏日惊雷炸响,整个天地间的动静都逐渐远去,身边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都有些顾不得。

    那些声音,遥远地像是在梦境之外。

    青丝。

    他以为,这就是一支名贵一些的簪子,因着是她送的,他便多了几分喜欢,日日佩戴从不离身。

    白行拽拽席玉,张了张嘴,无声做了个口型:怎么回事?

    席玉皱着眉头叹气,吐出一个字来:姬……

    ——姬无盐送的?

    ——嗯。——听楚兄的意思,似乎还很贵重?

    席玉顶着一张苦瓜脸,点了点脑袋:其实真不是贵不贵重的问题,姑娘送的,就是一棵草,咱们爷

    两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之间,很快就完成了这样的交流。白行瞬间明白,嘚,这下,不仅人不见了,连定情信物都碎了,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等等,人……不见了……对呀!他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劝着,“三爷,现在最重要的是人、人……簪子什么的,回头咱们还是能找个能工巧匠修复好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无盐,你说……”……是吧?

    声音,戛然而止。

    白行看到素来淡定克制喜怒不形于色的宁修远,此刻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像是一条绷得太紧随时要断裂的琴弦一般,整个人都隐约在打着哆嗦。他紧紧攥着的指缝里,殷红开始浸润出来……

    “嘀嗒。”

    鲜血滴落,落在青石砖铺就的路面上,声音细微,几不可闻。白行的脸色却是白了白,再多的劝慰也说不出口来——劝不了半分,却也不必劝了,这样的宁修远定然是极清醒的,他知道眼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簪子的碎片扎破了掌心,宁修远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那几根头发丝儿缠着的地方,一阵阵火辣辣地灼烧感,沿着指尖一路攀附到了胸膛里,十指连心,果然如是。宁修远蹲在那里,低低说道,“不必进去了,周遭无人……沈姑娘知道些什么,就在此处说吧,说完,我去带她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低着头,语气听起来平静又笃定,就像不管沈洛歆说的是什么、不管姬无盐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还是已经在太子手中,都已经影响不了结局——他会带她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

    沈洛歆看看上官楚、看看白行,最后目光落在宁修远身上,才道,“如今这个主意,是她同我一道商量的。沈乐微如今住在东宫,我和无盐都觉得可以利用一下,于是我告诉沈乐微,朝云是被李裕齐金屋藏娇了,根本不是抬头传闻的那样……依着她的性子,就算她并不全然相信,但也一定会一探究竟,她在东宫里行走打探,总是比我们方便一些。岑砚就是负责跟踪沈乐微。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有她在明面上折腾吸引旁人的注意也是好的。”

    “姬无盐,就负责在暗处探查。这两日太子除了上朝,就守在书房按兵不动,这书房若非是请君入瓮的陷阱,就是朝云真正的关押地。她觉得,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她都不得不走一遭。如今她还未回来,想必……”沈洛歆抿了抿嘴,低着头不得不承认,“是前者。”

    沈乐微有岑砚跟着,姬无盐也不是一味鲁莽行事的人,自然不可能一整夜的时间都在东宫乱闯打草惊蛇,此刻还未出来的话,显然是一时无法脱身。宁修远舔了舔腮帮子,挨揍的地方隐约的痛感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失控。

    他缓缓起身,“白行,跟我走一趟。”

    白行几乎是下意识的挺胸收腹,“好。”

    背对着众人站起身来的宁三爷,垂在身侧的拳头上鲜血淋漓,只是那只手已经不再发抖了,他转身,看向上官楚,“楚兄。人,我会带回来,就算掀了他东宫的屋顶,我也会把人带回来……后续,就交给你准备了。”

    阴沉沉的天气里,看过来的一双眼睛,是死寂一般的浓黑。上官楚意识到宁修远口中的“后续”到底是什么意思,脸色瞬间骤变。

    小丫头……不亏。

634 多出来的刻痕

    密道入口被关闭后,姬无盐又下去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第二个出口。

    木制的暗门,想要彻底破坏不是难事,但她不知道此刻外面等待着她的到底是什么,也摸不准此刻过了多久,是什么时辰,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她约摸着李裕齐是要将自己困死在这个密道里,如此,就算姬家秋后算账,他也可以只作不知——毕竟,擅闯暗室的是自己,活生生困死在里头也只能怪她自己。

    他李裕齐……大抵也就只是一个“不察”罢了,但谁会天天检查自家的暗室呢?而东宫书房里有一个暗室并无什么不妥之处……若姬家要找他算账,怕是先要被李裕齐揪着“擅闯东宫”这事治个罪名了。

    带下来的蜡烛已经被她熄灭。

    她沉默着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在没有理清如何出去的头绪之前,她并不打算浪费这截本就不长的蜡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亦无半点声息,眼睛和耳朵似乎都已经失去了用处,于是别处的感知便显得格外灵敏。搁在怀里的镯子仿佛于呼吸间硌压着心脏,一下、一下,生疼。每一下似乎都在叫嚣着让人将它拿出来……

    姬无盐很快缴械投降。

    指尖压着镯子一点点摩挲过去,思绪却忍不住飘到了更远处……上官鸢在这里住了多久?她为什么会被囚禁在这里?她在东宫到底受了多少苦?当她写下一封又一封“一切安好、只是想念”的家书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些问题再也不会有明确的答案,当事人已化尘土,只盼着奈何桥边少饮一口孟婆汤,好让她记着今世爱恨,来生莫要重蹈覆辙。却又盼着她多饮一口孟婆汤,好将这辈子的苦忘个干干净净轻装上阵,来世无忧。

    沈洛歆曾说,她上辈子的地方,是个重律法的国度,是个夫妻平等的地方,没有姬妾,亦无后院漫长余生,若是委屈难过,妻子也可光明正大和离重来,不会被人唾弃、漫骂、指责。

    “若是投胎……便去那处吧。”她低低唤着,“姐姐……”

    她们是双生,出生相差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打小她便不服,为什么上官鸢就是姐姐,自己就是妹妹,明明她们都长一个样,兴许,稳婆看错了呢,或者后来认错了呢?是以年幼之时她并不愿唤上官鸢“姐姐”,只连名带姓地叫,谁管都没用。

    上官鸢性子安静,为人和善,从不与她争执,便是自己吵着闹着要争这姐姐的身份,她也只敛眉轻笑,唤一声,“好……姐姐。”

    孩子的执拗其实很奇怪,求而不得的时候撒泼耍赖样样齐全轮番上阵,若是靠此得到的,自然能当宝贝似的开心上一阵。可若这些劲儿还没使上,对方就格外“轻松”、甚至是格外“不屑”地满足了你的愿望,就好像用尽全力打出去的一拳不仅打在了棉花上,还致使自己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于是在这样奇怪的心理之后,那些得来的“姐姐”就仿佛是上官鸢的施舍——她姬宁儿素来骄傲,一身反骨,这声“姐姐”,她不要了!甚至,但凡上官鸢再叫她一声“姐姐”,她都要跟上官鸢急。

    如此,这姐妹身份的矛盾,才算得以解决。如今想来,上官鸢一直都是这样的,温和、包容,无条件地迁就,江南女子的婉约、美好,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相比之下,她姬无盐就像是一个粗糙的泼皮猴子。

    “姐姐……”指尖细细摩挲,摩挲过金玉相连的接口,摩挲过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一个“鸢”字的地方,所以,这真的是上官鸢的那只镯子。心中早有定论,可还是在触摸到这个刻痕的时候,心都跟着抽了抽,姐姐……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你到底是如何在这个连时间都已经失去了意义的地方,一日一日地捱过去的?

    指腹压在那个刻痕上,来回摩挲着,半晌,她微微皱了皱眉,似有所觉地又在附近摸了摸——那处,的确似乎不止一个字。

    她点燃蜡烛,赫然发现在“鸢”字边上,多了几个字“别进,去床下”,刻痕比之前的那个字更深些,痕迹却有些凌乱,像是用细小的刻刀、或者是簪子一点点磨出来的,字迹像是小孩子学写字一般,有些僵硬。

    姬无盐微微一愣,别进,去床下?

    这是上官鸢刻的?那这镯子也是她故意留在那衣柜底下的?她这是……留给谁的提示?如果“别进”的意思,是提醒对方别进衣柜后面的密道,姬无盐不知上官鸢对衣柜后面的密道知道多少,但这个提示倒也没错。那么“去床下”,难道就是离开此处的方式?

    “噗通!”

    “噗通!”

    心跳如擂鼓,敲响在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的密室里。姬无盐紧紧攥着那镯子,不止一次,她都觉得上官鸢像是知道些什么,并且安排了相应的后招,这些后招甚至是预留给姬无盐的——也就是说,她甚至算好了自己身死之后姬无盐来这燕京城里会遇到什么人、走过什么路。

    这种感觉并没有实际上的证据,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一直到此刻,姬无盐才觉得这种感觉愈发明晰起来——上官鸢在东宫书房的地下密室里,给自己留下了信息。

    她来过,并且住了一段时间,然后预料到姬无盐也会来。

    “姐姐……”昏黄跳跃的烛火之中,姬无盐微微敛着眉眼,看着手中那人的陈年旧物,心下渐渐沉郁,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再多的疑问,已经无人可解,这自言自语的,不说也罢。

    姬无盐依着上官鸢留在镯子上的另一道信息,走到床边蹲下。木制的床,一时间看不出材质,但也是这间屋子中比较讲究的家具物件了,姬无盐掀开蒙尘的被褥,敲了敲床板——空的。

635 陈家风云已起

    卯时一刻。

    正是官员上朝的时间段,主子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东宫自是不会有什么访客的。门童大多会趁着这个时间缩在门后补个觉,或者找个角落三三两两说说近日街头巷尾的趣事。

    今日的趣事,莫过于……

    “诶,听说了没,陈少主的那档子事情……啧,这不得是陈公公了嘛!这婚事都赐了,陈家眼看着就要成为皇亲国戚了,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到手的荣华富贵眼看着就飞咯!”

    “听是听说了,却也不知真假。”旁边探出一小厮的脑袋,煞有介事地头头是道,“要我说呀,这外头都传成这样了,但到底是谁也没有真凭实据,若是陛下真的有心拉拢陈家,指不定就会借此机会卖个好……这婚事继续的话,这些个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那尤家能认?长公主能认?”门童一脸“你在说什么笑话”的表情,甚是嗤之以鼻,“空穴不来风,这是十之八九是真的。既如此,当堂郡主下嫁残缺之人,他们那些个贵人脸面何在哟?再者,这陈家少主都那样了,陈家还敢让他当家呢?既当不了家,这贵人们拉拢陈家也不该拉拢陈少主这一脉呀!”

    “也是……不过这陈家不是医术大家嘛,说不定有神丹妙药能治此病症?”

    “不是都躺了月余才醒来嘛,又躺了月余才算能下床走动,听说还去宫中求药了,这不,想必是黔驴技穷了……”

    “要我说呀,还是这姬家狠辣,说打就打了,还照着那处打,愣生生地把人打得不能人道了!作孽哟!”

    “这姬姑娘也是江南来的,要我说呀,这江南她是回不去了,这辈子老老实实待在燕京城里,靠着宁三爷护着,倒也无碍……否则,陈家非生吞活剥了她哟!”

    ……

    市井消息每日都有些,但这样的市井消息却是千载难逢。不过个把时辰的时间里,陈家辉在姬家挨了打,重伤方愈却永远留下了残疾不能人道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小厮们眉飞色舞地讨论着,啧啧称奇。

    太投入,以至于没有看到门口早已停了一辆马车。

    宁修远坐在马车里听了一会儿,偏头问席玉,“今早在东市讨论的,就是这些事情?”

    “嗯……”之前还因为这件事意犹未尽的席玉此刻却半点兴致也无,转身打量了一眼宁修远,过来的一路上抹了药膏,红肿已经退了,但眼角的青紫还在,看起来仍然可怖狼狈。席玉心下生疼,自家主子打小就是金尊玉贵的主儿,宁国公府的三爷何时被人打过脸啊!他斟酌着建议道,“主子,要不……您还是抹点儿舒痕膏吧。”

    不然,明日街头巷尾的传闻就该是“宁家三爷被人打了脸”的消息了。宁修远却不甚在意,摇摇头,抬着下颌朝着东宫大门的方向努努嘴,“去叫门吧。”

    白行坐在一边吞着口水,已经不知道是多少遍向宁修远确认,“咱们……咱们当真要如此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进去找人?是不是,太嚣张了些?”

    宁修远点点头,衬着眼角的青紫,让他整张脸的表情有种风雨欲来的沉凝。

    白行看着宁修远只粗略包了下的左手,血肉模糊的掌心,鲜血淋漓,碎裂的玉都扎进了肉里,可这样的伤势,他愣是半分眉头都没皱一下。

    好可怕的三爷,像是一头被吵醒的巨兽,缓缓睁开了眼睛、张开了爪子,露出了尖利无比的獠牙。白行毫不怀疑,但凡姬无盐在东宫受了半点伤损,今日李裕齐都要掉一层皮丢半条命才行……姬无盐啊,就是宁修远的劫数。

    “三爷。”白行唤住起身准备下车的宁修远,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轻叹,“三爷。这事非同小可,宁、白两家虽和卞家、和东宫都不合,但那个不合到底是未曾搬到台面上来。今日这脸皮若是撕破,这城中局势骤变,你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

    宁修远微默片刻,微微敛着眉眼,半晌,扯了扯嘴角,嗤笑,“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完,一撩车帘,跳下马车。

    那一瞬间,锋芒毕露。

    白行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这说法,不就是压根儿没有任何应对之策嘛!把走一步看一步说得如此清丽脱俗,呵!心中如此腹诽,但白行纵然心中忐忑,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掉链子让宁修远一个人去东宫。反正,自己就是个混不吝的,这燕京城里谁人不知他行事素来嚣张跋扈、任性乖张,今日小爷就是看东宫不顺眼进来横着走一圈了,就算是他李裕齐去陛下面前告一状也无妨……反正,这状,告得还少吗?

    他理了理领子,一把甩开车帘,背着手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走到迎上来的门童面前,趾高气昂,“李裕齐那厮呢?本少爷今日路过此地,口渴了,给你们东宫一个面子,请本少爷喝茶!”

    门童虽意外,却丝毫不敢耽搁地垂首恭迎,“宁大人、白少爷,有失远迎。只是太子殿下此刻上朝去了,不在府中……”说起来,这白少爷游手好闲便也罢了,这宁三爷今日竟然也没有上朝?就算宁三爷不上朝,他也该知道太子肯定要上朝的才是呀……这个时间过来……是……所为何事?

    心下疑惑,却不敢问。只盼着两位赶紧离开才是。

    偏,白小爷从来都是个不识趣的,冷哼一声,“他倒是勤勉好表现。这样吧,找管事的来,给小爷我沏一壶茶,听说你们东宫的茶水都比我白家的好喝,小爷我正好趁着碍眼的人不在,好好尝尝。”

    门童脸都垮了:您既然不待见太子爷,何苦闲着要来东宫转悠一圈呢?再说,谁人不知您这位白家少爷就是个活祖宗,什么样的好茶您喝不到呀,就算有吧,可您都喝不到的好茶,东宫……也不敢有呀!

636 朝云到底在哪里?

    门童有苦难言,偏偏也不知道今日刮的什么妖风,这祖宗说什么都要喝了这口茶才走,这“识趣”二字是完全不懂一般,背着手一边迈着步子往里走一边连连催促,“快去,找管事的来接待。”

    宁修远跟在他身后,冲着门童温雅颔首,“麻烦诸位了。”

    两厢对比,一个温和、一个跋扈、一个位高权重却又待人有礼、一个无所事事却又眼高于顶,当真是……一言难尽。门童小厮连连回礼,一遍遍地说着“应该的”,满脸动容地将宁修远迎了进去。

    白行在前面自顾自走着,注意着动静轻“嗤”一声,暗道若是你们知道自己的差事可能要被这位神仙一样的宁大人给毁了的时候,不知道你们还会不会如此热情……他早说了,宁修远这厮,焉坏。

    可没人信。

    至少,没多少人信。

    ……

    沈乐微睡得很不好,辗转反侧半梦半醒间,都是朝云那张并非倾国倾城的脸,她在梦里冲着自己笑,抿着嘴,眉眼弯弯,自有一股子旁人学不来的风韵雅致。这样的女子,若非友人,便是劲敌。

    沈乐微好不容易捱到了早晨,又算着太子上朝的时辰,才揣着一个荷包去找太子身边伺候的嬷嬷套近乎,嬷嬷是太子乳娘,在东宫地位仅次于太子之下,很有威望。

    荷包里揣着沈乐微为数不多的一些碎银子,她是同沈父吵了架赌气跑出来的,因着心底的芥蒂和莫名的骄傲,她跑出来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带什么银子,这些日子住在东宫里头,吃住自是不愁,但偶尔总要端着些主人的架子打赏些下人,才发现这银子用起来流水似的。

    就这些,还是之前回沈家参加沈洛歆的宴会时,回房间取的。

    但在东宫嬷嬷眼里,出手未免小家子气了些。嬷嬷揣着手,没接,不管是垂着眼皮子从眼角看人的模样、还是微微勾起却又并未完全勾起的表情,无一处不在告诉沈乐微——嬷嬷她,瞧不上这碎银几两,更瞧不上名不正言不顺却要死乞白赖住在这里的沈乐微。

    这荷包没送出去,想要打听的事情自然也没打听到,还捧了一鼻子灰。想着转身即走,想了想,又担心昨晚那些个小心思被太子殿下发现了,于是又问,“嬷嬷,妾身是想要问嬷嬷,昨晚殿下睡得可好?”

    好好的姑娘家,却要自称妾身。人妾室至少还是一顶小轿抬进来的,她倒好,自己跑进来的。嬷嬷揣着手,面无表情地颔首,“自然是极好……不劳姑娘挂心了。”

    沈乐微自称妾身,嬷嬷却固执地称呼她为“姑娘”,哪怕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早已不是姑娘身。

    沈乐微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昨晚的小动作没有被发现就好,至于其他的,譬如这位嬷嬷对她的态度问题,她倒也不是很在意——等她进了这东宫后院,下人奴才还不是任凭她打骂发落?她敷衍应好,揣着那只没有送出去的荷包去了膳房。

    那个叫作小欣的小厨娘给了她启发,若是这东宫上下对人口的变化最敏感的,还是要数膳房。

    只是膳房此刻负责采买的出去采买了,准备午膳的正忙着,对主子不是主子下人不是下人的沈乐微也顾不上,最后打听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太子殿下金屋藏娇的姑娘在哪里,甚至有几个小丫鬟一脸吃惊地耿直表示:太子殿下金屋藏娇的,不就是沈二小姐您吗?

    从昨日开始就连连受挫的沈乐微也开始怀疑,朝云到底在不在这里,或者说,太子殿下到底有没有将朝云带回来?也许,沈洛歆只是为了挑拨离间,而太子殿下这两日的反常,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太忙。

    下雨了。

    先是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子砸在鹅卵石上、林子的枯叶上,然后就是倾盆大雨倾泻而下,沈乐微躲闪不及,被淋了个正着,她提着裙子手忙脚乱朝着最近的凉亭跑去躲雨。

    林子不远,不过数十步的距离,但这雨来得太急,衣裳还是被淋了个半湿,贴着身子黏黏糊糊的。她在东宫本就穿得清凉,此刻更是曲线尽露。

    如此狼狈模样,若是被府上下人瞧见,实在不好。

    沈乐微在亭子里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寻思着就在此处等等,等丫鬟路过,叫人拿了斗篷过来再回去最好,若是不行,兴许,过一会儿也就干了。

    正想着,却听不远处男人说话声响起,她下意识往下蹲了蹲,就听那声音粗狂言语野蛮,从雨幕里清晰地传来。

    大抵是府上侍卫。

    “还没问出来呢?”

    “没呢……那婆娘看着是个弱不经风的,没想到骨头那么硬!都盘问了一整夜了,愣是半个字没说出来!待殿下回来,咱们又要挨骂!”

    沈乐微擦着头发的手一顿,婆娘?莫不是……朝云?

    又听另一个人抱怨道,“要我说呀,这婆娘长相倒是一般,只是这韵味、这身段……啧,殿下还要盘问什么,直接拉床上去温存个几夜,这婆娘自然整颗心都在殿下身上了,还不是什么都说了?”

    温存?所以殿下果然是对朝云那女人起了那样的心思了吗?

    攥着帕子的指尖倏地攥紧,不小心扯到了自己的头发,生疼,却又不敢发出声音来,只继续听着,却听人呵斥道,“闭嘴!这话要是传到殿下耳中,有你好受的!连主子的事情都敢随意议论!走走走,去换班了。”

    说话声便没有了,脚步也渐行渐远。

    沈乐微从亭子里站起身来,看着已经走远只看得到背影的两个侍卫离开的方向……那里,的确是去书房的方向。看来,朝云纵然没有被关在书房里,也距离书房极尽。

    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湿的衣裳,又看了看亭子外的滂沱大雨,犹豫片刻,一咬牙,冲进了大雨里。

637 那句传闻,殿下可还记得?

    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辰时的天色,却仍黑压压的,同夜间没什么区别。

    来时没赶上下雨,大臣们大多未曾打伞,此刻便只得等在大殿外的屋檐下等着太监们来送人,或者等着府上下人来接。再不济一些的、官职微末一些的,大多都是冒雨回去的。

    李裕齐自然是等着宫中小太监来接。

    只是,他这会儿有些心神不宁——宁修远没来早朝,方才他出来前问了张德贤,张德贤说是宁三爷称病……病了?病得如此及时?

    就像这雨……真及时,硬生生地拖住了自己的脚步。李裕齐站在屋檐下,看着一些官员因着等不及直接冲进了大雨里。这雨太大,冒雨回去实在有些狼狈,只是……

    “殿下。”

    一脚堪堪跨出的李裕齐突然被叫住,正是左相卞东川,他的外祖。李裕齐转身,面向卞东川,微微点了点头,“祖父。”声音压得低,几乎淹没在从屋檐上倾倒下来的雨声里。

    两人并肩而站,一个背着手抬着下颌,一个似乎稍许谦逊些、也随意些,一老一少,看起来似乎并不热情熟络。

    卞东川朝着李裕齐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殿下是有要事着急离开?”

    “不是什么要紧事。”李裕齐往后退了退,避开溅落在袍角的雨水,又整了整衣袖,才靠着墙壁仰面看着哗啦啦的雨幕,喃喃,“只是这雨落得人跟着心烦罢了。那些个当差的,愈发地不用心,这雨这么大,早该拿着伞候在外头了才是……偏要咱们在这里等。”

    卞东川看了他一眼,眼神挺淡,表情却有些不曾宣之于口的东西隐在里头。

    李裕齐立刻就在这样的表情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了——之前也有这种事的,那天正逢陛下心情不好,在朝堂之上看着一群乌泱泱互相争执对峙的文武官员,当朝就发了一通火,下了早朝看到外头三三两两拿着伞缩在墙根下说话的下人、太监,于是继续发了一通火。

    自那之后,不管雨多大、下朝多晚,这些个下人太监都不能过来候着,甚至宫门守卫担心皇帝怪罪,都不敢放各府下人进来送伞。如今皇帝病中尚未痊愈,可这条规矩却俨然未曾被废除。皇帝没有亲口废除,还在“代理”期间的李裕齐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落人口实。

    “也是……”李裕齐按了按眉心,摇头失笑,“这阵子乌七八糟的事情多了些……竟将此事给忘了。”他只这般说着,轻描淡写的,暗地里却是绞尽脑汁如何脱身。

    偏偏卞东川看起来一点都接收不到他急于离开的讯息一般,背着手缓缓颔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像是闲来无事闲话家常一般,“朝廷上的事情,本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天下总有一日是你的,如今趁着这个机会,练练手,也是好的……”

    “的确如此……”李裕齐一边附和,一边抬头看天,这雨当真是越下越大,时值深秋,这冒雨出宫怕是要病一场,何况卞东川在这,自己急吼吼的也不好解释。若是病了,母亲那边又要念叨……他收回目光,心下几分不悦,叹道,“这些个太监……办差倒是愈发懈怠没有规矩了。”“这风大雨疾,纵然撑着伞也是难走……殿下既无要事,等上片刻也无妨。”卞东川垂眸轻笑,又意有所指地问道,“还是说,殿下当真是将那沈家二姑娘搁在心尖尖上儿了,晚回去一会儿便思念得紧?”

    身为祖父,同晚辈开这样的玩笑,多少有些尴尬。

    身为臣子,同当朝太子说这样的话,多少有些僭越。

    是以卞东川问完,连他自己也觉察出了其中不妥帖之处,以拳抵着咳了咳,讪讪笑着,解释道,“玩笑、玩笑……殿下莫要怪罪。”

    总有些人,用着“玩笑”的借口,说着试探的话。只是对方是他的祖父,不管自己心中如何忌惮、猜疑,却也是板上钉钉的“同盟”,是自己坐稳这江山最大的助力。李裕齐心下不快,却仍容色寻常地摇了摇头,“无妨……此刻在这避雨,不算朝堂之上,不论君臣,只论长幼。”

    “殿下能这样想,老臣着实欣慰。殿下到底是长大了,也成熟了。”卞东川仍背着手,纵然只是站在檐下避雨,他也站得笔直,当朝相爷的气势未曾少了半分。口中说着欣慰,言语却似说教,“殿下,您是当朝储君,未来的天子,待您手握江山,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何苦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女人身上跌跟头?”

    右侧的手紧了紧,李裕齐偏头看向左侧,“祖父这是何意?”问着话,眉眼却敛着,眼底悉数情绪都被睫毛覆盖,深藏于心,无人得知。

    也许对方也知道,只作浑然不觉罢了。

    毕竟是长辈,毕竟太子身后也只有他这一靠山,纵然再如何离心,这位尚且年轻的太子也不能将这份疏离防备搁在明面上来。卞东川扯了扯嘴角,说道,“沈家那二姑娘,若只是个寻常庶女,殿下喜欢,收在内院当个妾、当个通房都成,但她那娘偏偏是个勾栏院出生的,至今关于她的出身外头还有些风言风语的……这便也罢了,老臣只当殿下年轻气盛、一时冲动罢了。”

    “只是,那风尘居的朝云姑姑……您却是万万不该的。”卞东川说着,就见李裕齐抬头看来,又接着说道,“殿下。太子的清誉何其重要……如今陛下病重,更是要紧的时候。那位可日日侍奉床榻之前,您呢,沈二、朝云,您看看这些个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殿下……那句话您记得吗?”

    李裕齐心中已恼,却还压着不动声色,“哪句?”

    卞东川竟在犹豫,他背在身后的手拿到身前搓了搓,才斟酌着问道,“先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传闻……”

    这才是他铺垫这许久的最终目的。

638 温柔皮囊下的骄傲

    李裕齐的脸色,倏地阴冷得和这大风大雨的天色不逞多让。

    汉白玉的台阶一路往下,视线尽头是那一列一列的汉白玉华表,空旷的广场上除了那些风雨无畏的华表之外,再无任何饰物,也无花草树木。狂风从华表之中穿行而过,风声如怒。

    大抵是瞧着左相和太子在说话,之前还远远站着的几个大臣莫不是寻了借口溜了,就是找了个看不见的角落三三两两猫着说话去了——可谁又知道,到底是否隔墙有耳?

    垂在右侧的拳头越握越紧,他几乎是咬着后牙槽,压着声音、也压着怒意,尽量用听起来没什么异样的声音低声问道,“相爷这是何意?”

    细枝末节里,都透着他此刻的情绪。

    方才还是“祖父”,此刻却已经是“相爷”,方才还说朝堂之下不论君臣,此刻字里行间、甚至咬着牙僵硬的腮帮子都在提醒对方,君臣之间,当谨言慎行。卞东川心下冷笑,他身形高大,比李裕齐更魁梧些,加之这些年在朝为相,阴谋诡谲里一路走来,骨子里有些狠辣和犀利是如今的李裕齐所没有的。

    搁在身前搓着的手,又背了回去。李裕齐同他论君臣,他便论君臣,言语间尚有几分苦口婆心,“彼时老臣是极力反对的……有老臣在,殿下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安安分分,这天下、这江山,只能是殿下的,何必靠上官那个落魄户去……只是殿下既说了,一眼万年非卿不娶,那老臣便想着,年轻人嘛,总有那些个情情爱爱的,老臣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过是一个姑娘,娶了便娶了吧……”

    “只是殿下既喊出了这口号,却又、却又……”卞东川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但这些话到底是问不出口,直直跳过了继续说道,“那流言虽被压下,但相信的人自是相信的。之后,殿下又作深情难忘,多少大臣想要将姑娘塞进东宫来,殿下通通拒了……如今倒好,人好端端的清白姑娘不要,却巴巴地将人沈家的、风尘居的给弄在了身边。殿下,你这是一下得罪了一群老臣啊!”

    “殿下糊涂啊!”

    外头如何传的,李裕齐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不过他没有打算对着卞东川解释,说起来,他还要感谢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流言,隐藏了他真正的用意。

    他和卞东川是一条船上的人,是利益的共同体,但这也仅限于在某一段时间内……他依靠卞家,却也防备卞家,忌惮卞家有朝一日功高盖主、外戚专权,是以,诸多筹谋、诸多秘辛他不愿相告。右侧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半晌,没忍住,大步跨进了大雨中!

    上官鸢的美貌,是个男人大概都不会拒绝。

    即便如今想来,那女子明眸皓齿浅笑吟吟看过来的样子仍是历历在目。

    可她太聪明、太骄傲,温柔的皮囊之下,是绝不屈就的骨、是绝不求全的魂,大抵是察觉了自己娶她的最终目的,她便问他,这所谓“一眼万年非卿不娶”到底有几分当真、几分作假,喝了几杯酒的李裕齐大手一挥,生生地压着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沉默了。那女子得不到答案,竟是于新婚夜连盖头都不掀,在崇仁殿的院子里的,枯坐了一整夜。

    几分当真……几分作假……

    彼时趁着酒意差点出口的答案,此刻连李裕齐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情,渐渐地,最初乍然见到时的情绪便模糊得像是隔世之久,唯有彼时那人问这话时的那双眸子,至今想起,仍觉深凉。

    倒是和如今密道里那位,有些相似。想起密道中的那位,和称病没来早朝的宁修远,李裕齐顾不得满脸的雨水,眯着眼加快了脚步,倒是没走多久,就见抱着伞浑身湿透的小太监一路跑来,一边扯着嗓子告着饶,一边忙不迭地撑开了伞遮在李裕齐头顶,说话间,雨水哗啦啦地流进他嘴里,小太监不敢吐,悉数咽下了。

    李裕齐到底是没责罚一个已经如此狼狈的小太监——最重要的是,他真的赶着回去。他回头朝着卞东川的方向又看了看,高高的台阶之上,那人仍背着手微微抬着头看着天空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不大顺利的谈话而受到影响。

    这就是卞东川,卞家的掌权人。

    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除了权势、利益,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什么都影响不了他的情绪。

    李裕齐到底是没忍住,多嘴问了句,“左相那边,可有人过去?”

    小太监刚咽了一大口雨水,透心地凉,闻言也不敢怠慢,忙点头应着,“有的有的,还是之前的小太监。殿下,您放心吧……今日这雨来得急,奴才们也是措手不及,才拖了这许久……”

    李裕齐点点头,“快些回吧。”

    ……

    东宫那边。

    白家的小公子素来无状,闲来想着来东宫坐一坐喝口茶这样的事情虽然从未发生,但如今既发生了,倒也不足为奇——就算是皇宫里头,他想着去坐一坐喝口茶,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

    管事将白行和宁修远一起迎去了正厅,对于宁修远的到来,白家小公子给的解释是,宁三爷身子不爽利,府上大夫又是庸医,遂自己陪他去看病去了,这不,回来的时候途径了东宫,口渴……

    三句话不离“口渴”二字,生怕他人不知他此行的目的似的。偏偏口渴至此的人,说话却又说个不停,管事仅仅接话就已经应接不暇,哪里还能顾及得到其中矛盾之处和不寻常的地方,最后安排了茶水点心,忙不迭地退下了——一边退,一边偷偷吁了一口气,难,实在太难了。

    一直走出好远,整个人才觉得渐渐清明起来,他招过身后手下,吩咐道,“你去那两位跟前伺候着去吧……记住,白少爷同你说话,你只需附和便是。主要是注意宁三爷那边。”

    小厮颔首称是。

639 作天作地的白家祖宗

    东宫下人穿着油衣刚进院子,就看到宁大人撑着一把藏青色的油纸伞,背着一只手不疾不徐地从里头走出来,连忙上前问询,“宁大人,宁大人可是觉着小人们哪里伺候不周?”

    管事吩咐了需要特别注意这位宁大人的举止、去向,可即便如此,这位小厮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注意”——自己面对的,是当朝帝师宁大人啊!若他当真有何不妥之处,自己也是万万不敢阻拦的啊!要不,就……跟着?毕竟这位宁大人似乎很少会来东宫,若是要去哪里,不认识路也是寻常不是?

    小厮兀自盘算着,宁修远抬了抬伞柄,目色从容又温和,“未有不周,这般大雨滂沱的,甚是麻烦你们了……”

    小厮顿觉感动异常,又听宁大人说道,“只是不知这解手之处在哪里?本官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来此处了,实在不记得……不若,麻烦你陪我同去?”

    如此正合心意,连借口都不必找了,小厮一边感慨着宁大人实在客气有礼,一边转身准备引着宁修远往那处去,却听屋子里头另一位扯着嗓子唤道,“哎!你……”说话间,冲着院子里小厮所在的方向招了招了手,“对,就你!进来一下!”

    “小人……”

    小厮看看宁修远,又看看一只手叉着腰的白行,正左右为难之际,宁修远替他解了围,“无妨。你先过去吧,兴许是急事……本官在此处等等便可,不急。”

    这位说话都不带停的话痨小公子能有什么急事?倒是这人有三急,内急可不就是急事吗?世人多有传闻,说这位白公子多恃宠而骄、任性跋扈,果然如是。小厮心下微叹,仍不忘向宁修远告了罪才小跑着进了屋……果不其然,什么“兴许是急事”,不过就是白大少爷觉着这青花瓷的茶杯不够应景,非说如今深秋季,该用描绘了菊花的茶杯才是。

    小厮推说此处并无描绘了菊花的茶杯,这位白少爷却又说,那就用腊梅的,左右已近冬日,反正不能用青花瓷的——看着浑身泛冷。左右这茶杯今日是一定要换的!

    这哪是白家的小少爷,这分明是白家的祖宗!

    小厮无法,但想着外头等着的宁大人,只能同白行商量,“白少爷,这宁大人还在外头,说是、说是要解手不认路,不若,小的先给宁大人带路,然后再来给白公子换茶盏如何?”都说这白家和宁国公府交好,这白少爷和宁大人也是人尽皆知的友人,想来……

    然而,没有什么想来。

    白少爷叉着腰一脸不满,“不行!小爷我和他李裕齐不合,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若非口渴难耐,我是断断不会来这什么劳什子东宫的!可如今你们还磨磨唧唧的,是几个意思?那便也不必换什么茶盏了,也不必引路去什么茅厕了,本小爷这就和三爷打道回府得了!”

    小厮听得心惊胆战,管事吩咐要小心伺候着,如今这伺候来伺候去的,人都要被自己给得罪了,届时不仅管事那边不好交代,怕是连殿下那边也要责罚,当下也只能紧着白行这边给换茶盏去,至于宁大人那边……正准备去宁修远那处告个饶再出去拉个下人带路的小厮转首间却是如遭雷击——宁大人……人呢?!

    “宁、宁大人呢?方才不是站在廊下的吗?”他向白行求证,“白少爷,您方才也瞧见的吧,只是这宁大人是何时离开的?”

    白行没当回事,摆摆手,“他那么大一个人,还能失踪了不成,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了不成?保不齐就是憋不住了自己出去找别的下人带路了吧……我说,你磨磨唧唧慢慢吞吞的作甚呢,小爷我的梅花茶盏呢?还不快去!”小厮心下狐疑,但转念一想这么解释似乎也说得通,再者这边白家祖宗催命似的催着,这祖宗也是奇怪,明明一个劲地喊着口渴,看起来再喝不着就要渴死了,偏偏这茶水就搁在他面前,就不喝,非说这时节不能用青花瓷,不讲究……都快渴死了还这么讲究作甚?看来还是不够渴!作的!

    小厮兀自摇头,还是任命地下去换茶具了,顺便又叮嘱其他人换了一壶新的茶水奉上——就怕这白祖宗一边嚎着“渴死了渴死了小爷要渴死了”一边就是不喝,作天作地地一会说茶水不好一会儿说茶盏不好,待会儿还要说配过青花瓷的茶水不能倒在腊梅茶盏里头,不讲究。

    至于宁大人,很快就被仅仅只是应付白家祖宗就耗费了所有心神的小厮抛到了脑后。

    ……

    宁修远很少来东宫,记忆里上一次来具体是什么时候已经模糊,若说白行和李裕齐那是搁在明面上的互看不顺眼,那宁修远和这位太子爷就是心照不宣地疏远。

    井水不犯河水。

    但东宫的大致布局他却是心中有数,书房的位置在哪里自然也清楚。这雨来得很及时,雨势太大,且不说能冲刷掉太多的痕迹,就说这大雨中,东宫下人也是低着头裹着油衣行色匆匆,就算偶尔有一两个擦肩而过的下人,他们也只是下意识地朝着穿着打扮很是精致的宁修远匆匆低个头算是行礼,就一路小跑着过去了。

    平日里闲极无聊时的好奇、八卦,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荡然无存。

    宁修远很快就来到了书房门口。

    东宫的书房是单独的院落,有专人把守,但李裕齐上朝带走了一部分亲卫,甚至因着他最近亏心事做得多了些,生怕半道遭人报复,带走的亲卫还不少,兴许还有一些守在了真正关押朝云的地方,以至于此刻院落门口只松松散散守着两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挨着说话。

    守卫如此松懈,着实太掉以轻心。

    也说明,朝云未曾关押在此处——小丫头昨儿个怕是扑了个空,只是不知道是何缘故,至今没有回府,也没有她离开东宫的消息。

640 真的是他

    宁修远很轻松就进了书房院落。

    书房设在单独的院落里,这还是按照当今陛下亲自设计的图纸所建。

    彼时储君初立,是年西北蝗虫肆虐、江南洪涝泛滥,朝廷财政赤字,大殿之上的汉白玉柱都被户部尚书撞了好几回,但撞柱显然解决不了燃眉之急,账户上还是缺着好大一个窟窿亟待解决。民间渐渐开始有了“帝王昏聩、储君非嫡,实乃大患”这样的传闻。

    李裕齐便是那阵子开始经营“贤德”之名的。

    他主动提出,东宫翻新修缮也是一笔极大的开支,年年修缮的东宫其实并没有大翻新的必要,如今财政亏空,倒不如将这些预算省了。皇帝不愿,声称不能委屈了太子,李裕齐便说,那等蝗虫没了、等洪涝结束、等国库充盈,再好好翻新吧。

    户部感念,户部侍郎顶着一脑袋的纱布前去拜访李裕齐,自那之后,户部就明面上稳站东宫阵营。

    书房坐北朝南,宁修远来到北面,看着被狂风吹地猎猎作响的窗户,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到屋子里的情形,只看到一扇屏风,水墨风的山水,与这样的狂风暴雨莫名契合。他收了伞搁在后窗之下,翻身入内。潮湿的下摆打湿了地面,他也浑然不在意,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兴许是这位储君也嫌麻烦,又或者他在外扮演“贤德”上了瘾入了戏,总之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即便户部已站东宫主动提出了好几回翻新一下东宫的建议,但都被李裕齐一一压下不提。至此,“太子贤德”愈发家喻户晓。但在外再如何扮演“贤德”,私底下的李裕齐却是实打实的好享乐,他喜欢恢弘的、大气的、能彰显出他身份的东西……譬如,那幅双面绣山水屏风。

    至于书案前略显小气的、格格不入的、极不符合李裕齐喜好的花瓶……既然未曾被丢弃,那一定是有用处的。宁修远目光落在那处,伸手一转……

    ……

    密室之中,床板之下,是另一条密道。

    相比于藏在衣柜后面那个诡谲阴森的世界,床板之下这条密道,显然是通向外面的世界的。只是……被封住了。

    并不崎岖的密道,甚至还挺宽敞的,沿途也有火把,虽然经年累月下来早已没法用了,但很显然,这一处密道最初并非是被囚禁之人逃离时仓促挖出的……莫非,是李裕齐挖的?没道理啊……堂堂正正走大门不好,偷偷摸摸走密道……幽会吗?

    十来块大木板子严严实实地将密道出口封住了,倒也不是不能破开,只是姬无盐一时间也判断不出这出口到底是哪里,若非待到走投无路,她也不愿如此贸然行事,于是举着颤颤巍巍快要熄灭的蜡烛又回到了密室里。

    她坐在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黑暗之中看着密道的方向,支着下颌猜测着上官鸢被囚禁在这里的情形。上官鸢知道这条出去的密道,那她……出去了吗?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从这条密道逃离,所以李裕齐才让人封上了这条密道的出口?那后来呢,她又是什么时候从这间密室里离开的?离开后,为何不寻机会离开?

    上官鸢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若非当初轻信了李裕齐的鬼话而折了一颗心在对方身上,她也断断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只是,对方如此苛待,上官鸢为何还如此执迷不悟?姬无盐自始至终不明白,就像扑火的飞蛾,明知前途生死未卜,为何还能如此义无反顾?

    黑暗之中,耳朵似乎总是更加灵敏些。

    本来只有自己呼吸声的密室里,隐约从入口处传来了脚步声。这脚步声并不大,步子却很快,几乎是呼吸间便觉得声音又近了许多。姬无盐目色微凛,“铮——”起身间,软剑已经在手,黑暗之中盯着脚步声的来处,呼吸都敛着。近了……更近了……

    微弱的火光印在视线范围内,影影绰绰的,那人身影似乎被拉得极长,看身形……其实看不到什么身形,只是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的影,但不知为什么,姬无盐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了下,又倏地漏了一下,胸膛被这一下震得生疼。

    “宁……”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唤出的名字,又被她自己生生咽下。

    在期待什么?期待连见一面都不能的宁修远出现在这里吗?她低头兀自扯了扯嘴角,只觉得在此处待久了,倒是染了些许上官鸢的脾性……却听那头脚步声止,对方手中烛火的微光落在身前,正欲抬头间,声音已经传来,“宁宁。”那人唤道。

    豁然抬首的瞬间,心跳声彻底凌乱。

    那人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上,橙暖的烛火打在他脸上,衬地平日里冷白少血色的脸多了几分微红晕染。

    真的是他。

    本不是习惯依赖人的性子,之前上蹿下跳的时候也大多单打独斗,只兴许是之前想见而未能见到,才让此刻见到宁修远的瞬间感觉格外五味杂陈。姬无盐如是告诉自己,下意识避开了会令自己都无措的方向,目光落在对方执着蜡烛的指尖,瘦削的手,节骨分明,似雪色,若玉质。

    这人当真是得天独厚的一副好皮囊,连手都比旁人好看几分。

    她避开了目光——宁修远很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个寻思,心下些许无奈,只开口唤道,“宁宁……”

    “时间不多了,幸得一场大雨,李裕齐路上兴许要耽搁片刻,但想来也快回来了。咱们该上去了。”实际情况上,他一早安排了席安蹲在李裕齐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多少制造些事故拦上一拦,但想来也拦不住太久的。

    毕竟,李裕齐不是傻子。

    朝云不在此处,原就该离开的。姬无盐点点头,目光从他身上一划又过,上前两步,又问,“你如何会来?”

    瞧,问得着实生分。

    宁修远轻叹,心下却无从怪怨,毕竟是小丫头最亲近的外祖母,如何怪怨?不过对方既是小丫头最亲近的外祖母,想来,俩人的关系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任何原因而有所疏远才是。他挺没原则地想了想,片刻都不曾犹豫,就道,“外祖母来了。”

641 失败的苦肉计

    姬无盐一愣,“什么?”

    外祖母?宁修远年纪轻,辈分却高,之前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宁国公夫人的母亲尚且在世的。若不是宁修远的,那便是……她试探问道,“你是说……我外祖母?”

    宁修远平静地点点头,并未因为自己违背了对姬老夫人的承诺而有半点不好意思。

    敬老爱幼,敬老在前,爱幼在后。

    宁修远自觉自己已经做到了“敬老”二字,那对方就该礼尚往来,爱护一下自己这个对对方而言尚且“幼小”的晚辈才是。既然不是这样,那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便也不必在这苦哈哈地遵守着了。何况,若是小丫头就此恼了自己要一拍两散,那这一声“外祖母”的分量就要重新掂量掂量,不是吗?

    思及此,宁修远愈发老神在在地颔首,甚至带了几分舒缓笑意重申道,“是……外祖母来了。想来旅途舟车劳顿,来了这燕京城里头又水土不服,是以寻了我,说是想吃哪哪的白玉霜方糕。我原想着,既是外祖母想吃,作为晚辈亲自跑一遭也是应该的,这风尘居的事情也不急这一时片刻的不是?可应下了才知,那方糕……快马加鞭不吃不喝也要一日来回……是以,你来见我的时候,我是真不在城中,并非刻意避你。”

    说完,他又微微敛着眉眼,轻叹了声,说道,“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怪我。我也没想着偌大燕京城里头那么多面点师都做不出外祖母喜欢的口味来……是以这一来一去的,才耽误了许久。宁宁……”

    “你可还在怪我?”

    烛火摇曳,光影重重间,那人的身形被拉得愈发的纤长,光华细碎处,他睫毛微微垂着,在脸颊上打下弧形的影,而光线未达的另外小半张脸上,倒是隐在暗处瞧不清晰。

    姬无盐轻轻叹了声。

    他说这么多,句句只提自己没想到,其实姬无盐哪里还能猜不出来,外祖母既然偷偷摸摸来了燕京城里半点风声不露,却又单单找上了宁修远,显然是想要“考验考验”宁修远罢了。想必,这所谓“城中没有她合口味的白玉霜方糕”这件事,也是她顺便胡诌的,就是为了支开宁修远罢了……

    外祖母这些年牙口不好,陈老已经禁止她吃甜食了,加之身边还有一个这方面管得很严格的嬷嬷,莫说白玉霜方糕了,就是随随便便一个吃糕点的机会她都视若珍宝。

    至于水土不服……老人家一辈子走南闯北、上天入地的都没水土不服过,偏偏来这燕京城一趟就水土不服了?也就宁修远信她!此刻再看宁修远一脸倦容的样子,此前心底隐约的怨怼早已消散,只剩下些许的不适和尴尬,又叹一声,低声嘟囔,“也就你信她……”

    宁修远站在台阶之上,笑意温柔,“不是信她。姬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她是你外祖母,纵然她有心为难,我却也只能配合着。”

    这一句才是真话,此前七分真三分假的,不过是为了让小丫头多心疼自己几分罢了。

    难哄的时候,宁修远也不介意示弱几分,哪怕是来几分苦肉计……譬如,掌心的伤口,再譬如,方才一直侧脸避开的痕迹。他朝她伸手,只是伸到一半又似惊觉什么,倏地收回,眼神慌乱之间又欲盖弥彰,“咱们先上去吧。若是李裕齐回来就……”

    话未尽,掌心就被抓住了。

    本来十步开外的女子,大惊失色之际走过来的这几步,步履仓皇,跌跌撞撞,她抓着他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那只手掌,掌心之中血迹已经干涸,深深浅浅地遍布在掌心之中……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你这、这是……”嘴唇哆嗦好半晌,姬无盐仍然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抬头却又是浑身一颤——方才隐没在暗处的半张脸上,从眼角到脸颊,遍布青青紫紫的痕迹,倒似经过了一场恶战似的。姬无盐只觉得心脏处一阵阵地牵着疼,眼底湿漉漉地染了层雾。

    “没什么……”宁修远温软地笑,抬手间发现另一只手里还拿着蜡烛,便只用下颌蹭了蹭她的发顶,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兄长消息灵通了些,知我昨日出城买方糕,许是觉得我于客栈藏娇,他担心你,亦怪罪我不该这个时候离开,是以……一不留神,挨了打。还有你送我的簪子……”

    宁修远垂眸,几乎是呼吸都忍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眼睛,轻声说道,“你送我的簪子,碎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企图从对方眼底看到一丝丝的羞赧的情绪,哪怕只是尴尬的,偏偏姬无盐这会儿又心疼又气恼,哪还记得当初自己在那支簪子里头动了什么“手脚”,只虎着脸抓着宁修远的掌心,都快急哭了一般地质问,“那这手呢?”

    “我去捡簪子,不小心……扎了。”

    嗯?捡簪子……扎了?

    气恼心疼之余,理智渐渐回笼,眼底薄雾散去,姬无盐丢着头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伤口——很显然,打完这场恶架之后,这手没包扎,那脸上倒像是处理过了,若是远远瞧着,倒也瞧不出什么来,看来,这位帝师大人尚且……知道要脸。

    姬无盐垂着头,突然问道,“席安陪你来的?”

    话题转得又快又远,姬无盐又低着头,宁修远狐疑之下也猜不透她什么心思,只好老老实实应道,“嗯。还有白行,席玉也来了,在东宫外头候着。”

    “同兄长在姬家打的架?”

    “嗯……”宁修远应着,细细听着,还带着几分委屈。

    姬无盐仍然没有抬头,只轻轻抚过手下宁修远的指尖,又极小心地覆上掌心,轻叹,“在姬家打的架,从姬家来东宫的这一段路上,他们仨都未曾帮你处理一下这伤口……白行便也罢了,不添乱就挺好了。只是席玉、席安这两个,愈发怠慢了……当真可恶!”

642 宁宁,疼……

    呃……宁修远一怔,有些心虚地咳了咳,格外牵强的解释道,“就、他们也是担心你,心急……一时没顾得上罢了,怪不得他们的。”

    的确是怪不得他们,彼时三人都要他先好好巴扎一下,他却不愿,只说既是已经伤了,总不能白白伤着,总要给那人看过才行……必要的时候,让人心疼下也是好的。生活总会逐渐趋向于日常琐碎,曾经再刻骨铭心的爱恨、心情,都会渐渐在这样的琐碎里被消磨、被遗忘,必要的时候,宁修远并不介意用这样的“意外”加深一下这样的心情。

    若非脸上顶着那明显的青紫实在难看了些,宁修远也是断断不会敷什么药膏的。

    他微微勾着嘴角,烛火照亮的眸色里,隐约涌动着疯狂和狡黠。

    姬无盐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神情的变化,只似是疑惑,“哦?若是席玉倒还好说,我同他已算熟识,又是我吩咐他在外头候着接应我……如今我一夜未归,他担心些是为责任。席安却不同,他整颗心都挂在你身上,只以你的安危为首要,便是你让他向我传话……他都因为挂念着你那处无人伺候,是以根本无瑕、亦无心等着亲自见我一面,只交代了席玉便匆匆离开……”

    少女声线很是好听,却比之寻常更是少了几分江南女子的软糯,清清冷冷的勾着人……

    只方才小心翼翼覆在掌心的指尖倏地一压,又是一碾,嫣红瞬间染上指甲,宁修远倏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小丫头这么狠?就见抬头看来的小姑娘,勾着嘴角,眼底映着烛火,那双眼睛像是奸计得逞的狐狸,漂亮、嗜血、狡猾,令人怦然心动。

    “宁宁……”他轻声唤着,无限委屈的样子,“疼的……”

    “这会儿倒是知道疼了?”姬无盐眼尾微挑,勾魂般的张扬艳丽、咄咄逼人,“既知道疼,为何如此不小心,非要去捡碎掉的簪子?既知道疼,为何在来时的路上不让席玉包扎好?既知道疼,兄长打你的时候你不会躲着些,他不曾习武,若非你站着任由他打,他能打得着你?这会儿倒是知道疼了,我瞧着你之前倒似浑然不觉似的。”

    小姑娘叨叨叨的,一长串话说完都不带喘气的,板着脸的样子,像伸了爪子挠人的猫儿。

    瞧着凶悍,却又让人觉得柔软到了心底,只想着任由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张牙舞爪、作威作福都无妨。

    姬无盐说完这些话,便已经收了手,取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沾血的指尖,有些血迹干住了,擦不掉,她也不恼,只抬着手像是欣赏新涂的丹蔻似的,懒洋洋的脾性里带着几分焉儿坏,挑眉打眼瞅宁修远,问,“宁大人,这鲜血染着的指甲,可好看?”

    小姑娘方才那几下,真是狠了心掐的——真疼。

    宁修远暗暗咋舌,面上却半分不显,只温和应道,“极美……若是宁某的血,自是极美的,若是旁人的,便是污秽。”他道,用手背蹭蹭她的脸颊,温言温语叮嘱,“可明白?”

    本就是故意挑事罢了,下了狠心掐他,最后心疼的还是自己。只是姬无盐这会儿心里头不畅快,自然也不会乖乖巧巧地应着,只偏头问他,似挑衅,“那我自己的呢?”

    手背抚过她的脸,抚过鬓角,最后停在发间,他垂眸看她,墨色的瞳孔里的烛火纹丝不动,像是两团被沉沉压着的火焰。动作轻柔,声音轻缓,偏偏压着力道,字字句句,沉凝又渗人,“谁让你流血,我让他失命。”他这样说着,带着嗜血的狠辣和疯狂,在这个阴暗的密室里许下此生不渝的重诺。

    是谁说,承诺的“诺”和誓言的“誓”,都是有口无心的,他就偏要将这承诺刻在心上,用刀尖,一笔一划,雕琢成字句。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唯独拿面前这个小丫头全无办法,一面对她,整颗心都柔软地化成了水。染了血迹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眼角,任由对方白皙肌肤上留下属于自己的那抹血色,暗处是泼墨般的浓黑,亮处是胜雪般的白皙,而这点血色便成了黑白对比之处极艳的一笔。

    艳极,媚极。

    只想将她禁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谁也休想瞧了去!

    宁修远眸色渐沉,却又抬手轻轻抹去那一抹血色,于对方愣怔的眼神里散了一身阴鹜狠辣,释然轻笑,“回去吧,再不回去就真的要碰到李裕齐了……白行那几斤几两的,拖不住太久。”

    他一手执着蜡烛,一手背在身后,光影从他身前打下,在背后落下的影,覆在姬无盐身上,些许暧昧之态。

    偏那人拾阶而上的模样,却又似烛火都暖不了的冷。明明是那么温和的一个人啊……姬无盐心下突然轻轻一揪,突然向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对方回首看来,目露诧异之色。

    台阶狭长,并不容二人并肩而走,加之宁修远掌心受伤,很显然,这样的情况下自是一前一后,各走各的。

    姬无盐也是抓住了宁修远的袖子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突然的幼稚,她有些尴尬,但并不愿意告诉宁修远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只咳了咳,嘟囔,“黑……瞧不见。”看起来像是难得的害怕与胆怯。

    宁修远摇头失笑,抬了抬手想起不便,只得转身认认真真领路,走到半道才兀自抱怨着,“既是怕黑的人,还什么地方都敢瞎闯……若是我不来,你是打算在里头饿死?”

    “不会。”姬无盐半点看不出害怕来,老神在在分析道,“我寻着另一处出口,只是被木板子钉着,也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地方,是以不敢贸然行事。若真到了要饿死的地步,我自然就出去了……再说,我留着一截蜡烛呢。”

    宁修远回头瞥她,却又懒得搭理这个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的小女人,心下暗嘲,不害怕那别拽他的衣袖哇!

643 暗度陈仓

    姬无盐压根不知道自己随便找的借口却被宁修远暗暗记着了,她寻思着同此处台阶相比起来格外宽敞又讲究的密道,轻轻扯了扯手中的袖子,同宁修远低声念叨,“说起来,这李裕齐也是个怪人。下来的台阶又窄又陡,沿途连个火把都没有,出去的密道全是宽敞平台,沿途还有火把,只是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了……一个个都不好用了。”

    “最奇怪的是,谁家修密室,还大费周章修这么一条出口然后封起来?倒像是……曾被用来暗度陈仓似的。”她兀自想了想,又笑,勾着嘴像只焉坏的狐狸,“不过,依着李裕齐那行事总喜欢遮遮掩掩偷偷摸摸几分的风格,倒也的确有那可能……”

    话音落,脑门上就被敲了一下,来自宁大人执着蜡烛的那只手,烛火倏地一颤,差点熄灭,又晃了晃,才恢复正常。宁修远回头瞥她,“小姑娘家家的,懂的倒是不少……还知道暗度陈仓?”

    姬无盐“嘿嘿”地笑,抓着袖子晃了晃,似是撒娇。

    宁修远稳了稳手中的蜡烛,才开口解释道,“方才我在书房之内瞧着,那只花瓶并非李裕齐的喜好。当初李裕齐被立为太子,迁居东宫之前,此处并未翻新修缮,这处密道兴许也是之前的太子爷、也就是当今陛下所建。要说那密道出口……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床底下,怎么了?”

    “我想着……他既将你关在此处却仍按兵不动,想来亦是对你的身手有所忌惮……我进来前,暗中观察了一阵,东宫上下一部分亲卫都被李裕齐带走了,守门也松懈,是以兴许他根本不知道密室还有那一处出口才是。”宁修远抬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出口,吹灭了手中的蜡烛,反手去牵姬无盐,才道,“你倒是个能歪打正着的,那会儿却又不怕黑了,还知道去找床底下……”

    黑暗里待久了,这突然“天光”乍泻,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姬无盐闭了闭眼,想着怀里的那只镯子,再睁眼的时候眸色却是深浓孤寂,嘴角微微耷了些,没说话。

    宁修远似有所感,回头看她,正欲询问,就听外面脚步声起,伴着白行兴奋到夸张的叫喊,“哎呀呀!太子殿下,我说您着什么急呀,小爷我难得来你这吃顿茶,你竟然不招待一下?阿哟,太子殿下……您慢点儿嘛!”

    白家小祖宗怕是这辈子第一次用这么热情的、兴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叫李裕齐为“太子殿下”了,约摸着上一回正儿八经地叫他“太子”,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彼时少不更事,迫于长辈威压不得不喊,如今……为了宁三爷和姬无盐那俩闹心的,却是连脸皮子都豁出去了。

    李裕齐不是傻子,回到东宫听管事回禀说是宁大人和白公子来访的时候,他便知大事不好!

    他千算万算,实在没算到宁修远会如此光明正大地进东宫救人,还带着白行这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混不吝,当下连身上黏腻湿透的衣裳都来不及换,直直往书房奔去,谁知还是被“正在正厅里喝茶”的白行给截了个正好。

    这位混世魔王见了李裕齐跟见了再生父母似的,几乎是“嗷”的一嗓子就猛扑了过去,李裕齐被他抱了个措手不及,正欲呵斥,就见白行以一种欢天喜地过大年的表情冲着自己乐颠颠地唤着,“太子殿下,您终于回来啦!小爷我当真是久等了!”

    很尊敬,又不是那么尊敬,很热情,又不是那么热情。到了这会儿,李裕齐还能不清楚宁修远把白行带进来的作用?自然是靠着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如此,届时就算闹得难看了,陛下和那些个长辈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罢了,毕竟,白行嘛,本就是如此混不吝,燕京城中人尽皆知的纨绔。

    只是这小子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力气,李裕齐愣是挣不开,金尊玉贵的白少爷也丝毫不在意浑身湿漉漉冰冰冷冷的太子殿下,抱地分外实在,像……像饿了三天的狗看到了肉骨头似的。李裕齐在这样的认知里彻底冷了脸,对着一旁瞠目结舌打着伞的下人呵斥,“发什么呆!还不赶紧拉开!”

    下人的确是被如此百年难遇的一幕惊呆了,这才浑身一哆嗦清醒过来去拉白行,手忙脚乱间,这油纸伞早就偏离了头顶上方,雨水哗啦啦倾泻而下,直接浇了个透心凉。张着嘴正卖力表演的白行被猛地灌了一口冰冷的雨水,愣怔间就这么被下人给拉开了……

    于是便有了之前的一路追赶。

    风大雨疾,白家祖宗何时如此狼狈过,偏这是今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被宁修远委以重任了,加之至今下落不明的姬无盐,白行自是不敢有任何疏忽,扯着嗓子追了一路,茶水没喝几口,雨水倒是喝了个饱。

    ……

    姬无盐堪堪关上密道入口,就听到了门外守卫请安行礼的声音,从书房到院门,走得快些也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两人环顾四周,屏风之后自是不能躲人,太明显了。北向窗户之下倒也是个好去处,留着能听消息,离开却也方便,只是李裕齐回来了,那些亲卫想必也回来了,这个时候离开书房……太危险。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闪身躲进书柜之后的狭小角落里——一个三角地带,躲两个人多少有些过于拥挤,只是一来,此处有厚重的帘子遮挡不易被察觉,二来,待在屋中,尚有白行能里应外合,若是躲在窗下,那就真是瓮中捉鳖过于铤而走险。

    “吱吖——”

    大门被轰然推开,狂风席卷而至,书案之上摊开的书籍哗啦啦地翻过好多页,又归于平静。李裕齐一步跨入,目不斜视,直直朝着屏风后走去,身后跟着亦步亦趋手舞足蹈的白家小少爷,像个脑子不大好的傻子。

644 不学无术的二愣子

    脑子不大好的白少爷抖着湿哒哒的袖子,皱着眉头一边兀自盘算着回头要同三爷讨要些什么奖励来安慰一下狼狈如落水狗一样的自己,一边大步流星格外熟稔甚至格外有主人翁意识地追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了太子爷那张从来没让旁人坐过的黄花梨雕花大椅子里。

    优哉游哉好不惬意,甚至还翘着腿抖了抖,倾身将桌上摊开的书翻了翻,遂又随手丢开,嫌弃,“太子殿下,你看看你,你这都看的什么书呀!无趣、短视、庸俗……这样的书,本公子用来垫桌角都嫌纸张不好、墨水难闻……”说完,转身去寻李裕齐,“诶诶诶,殿下,你这是忙什么?书房里遭贼了?”

    李裕齐哼哼冷笑,“遭贼?可不就是遭贼嘛,这东宫防卫部署到底是太松了些,随随便便一个小毛贼,接二连三的来,当真是拿东宫当自个儿家了!”

    白行不知道宁修远出没出来,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被打开的密道,要么已经离开,要么还藏在这屋子里的某处……白行一边嬉皮笑脸地拽着李裕齐往屏风前头走去,一边暗暗打量了一圈这个并不大的书房,目光落在书柜后面耷出来的一截不管是颜色还是材质都和幕帘不同的布料,抬腿,踢了踢,那一截布料倏地缩了回去。

    白行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白行回头瞅他,脸色挺不好看,“你笑什么?”

    “嗨……”白行将李裕齐按到了书案前,从容不迫地笑着解释,“这东宫防卫若是还太松懈,那我白家就是纸糊的了!但我白家这些年倒也安安稳稳的半个毛贼都没出现过,更别提丢什么金玉之物了,说到底,还是太子殿下您树敌太多!”

    “白、行!”登门是客,偏哪有客人对着主人家直言“你树敌太多”的?

    “嘿嘿!”白行不甚在意地扯着嘴皮子笑,自顾自拉了张椅子坐了,才似当真不懂似的,“哦,这话不能说呀?不过太子殿下身在其位,自然是比白家容易树敌才是,大家都理解的嘛!”说吧,摆摆手,又去翻方才被他丢在一边的那本书,好好的兵法书,落在他白少爷眼里真是一无是处,纸张不好、墨水难闻,内容无趣庸俗,用来垫桌脚都要被嫌弃的那种。

    果然,翻两页,又啧啧摇着头丢开。

    这个不学无术的二愣子!李裕齐咬了咬后牙槽,自顾自倒了杯茶端着喝了,才问,“你今次过来到底所为何事?若是无事,那你可以回去了。”所为何事,他心中有数,心下也是佩服白行这厮,为了个宁修远当真是能屈能伸,此刻脸上哪还有半分平日里连名带姓嗤之以鼻的模样?

    “无妨无妨。”今日的白少爷看起来格外地“好说话”,笑嘻嘻的半点脾气都没有,同李裕齐套近乎,“难得来东宫坐坐,一时半会儿本公子也不急着回去。”

    碍眼的那个老神在在坐着完全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李裕齐抬着下颌朝着白行湿哒哒的衣裳努努嘴,示意道,“白公子淋了雨,还是赶紧回府换衣裳的好,若是染了风寒,白老夫人就要心疼了。”方才进门,他直直冲进屏风之后,想着若是运气好,能将那两人直接截在密道之内,宁国公府宁三爷携人擅闯东宫擅入书房这样的罪名,也足够宁国公府跟着一道喝上一壶了。只是,失望了。

    接着心下便是懊恼,若没有这场大雨,自己不会被卞东川缠住说那些个有的没的的话浪费这许久,还有方才回来半道上……他眸色沉凝,愈发怀疑那一出戏亦是宁修远提前安排好的,就为了拖延自己这边回到东宫的时间好让他趁着四下无主的时间里带走姬无盐。

    他原就该想到的才是。

    现下李裕齐只想着让白行赶紧离开,自己这边才能大刀阔斧地让人进密道里去看看情况,还有朝云那边……偏偏白行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赖在此处了,简直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一脸傻气一样笑嘻嘻乐呵呵的,“无妨无妨,这几日祖母恼我呢……若是染了风寒,正好演一出苦肉计……”

    后牙槽咬地咯吱作响,李裕齐只觉得脑袋上突突地疼——给气的。

    他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茶,顺了顺气,才道,“听说……白公子是同三爷一道来的,那如今本宫怎的未曾见到三爷?”说着,搁下茶杯,缓缓靠向椅背,意有所指地叹,“我这东宫还是早些年按着父皇的设计翻新的,有些路连本宫都没走过,这三爷鲜少来东宫,莫不是……一时迷路,走丢了?白公子不去找找?”

    “迷路?走丢?”白行还是那混不吝的样子,懒洋洋地笑,翘着腿打着手中被他嫌弃的书,满不在乎,“就算走丢了也是丢在你东宫,届时找个路过的下人领个路不就成了嘛……莫不是你这东宫秘密太多,禁地也多,担心三爷闯了不该闯的地方,发现了你李裕齐不为人知的、难以启齿的……喜好?”

    “白、行!”胸膛剧烈起伏,忍着一团一团直直窜上脑门的郁结气,李裕齐只觉得太阳穴都一阵阵地疼,他咬牙切齿地唤白行,一字一字间都是未曾宣泄于口的警告,“你便是再如何瞧不上本宫,本宫也是陛下圣旨亲封的太子!往日里本宫是看在白老夫人的面子、看在白家的面子上,多少忍让你几分,谁知你如今当真是愈发地猖狂不知收敛,什么话都敢随随便便地说了吗?!”

    用尽了全力打出去的一拳,却是打在棉花上。

    白行压根儿不痛不痒,只仿若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似的,打着哈哈,“哦……嘴欠、嘴欠,一时间没忍住。您当朝太子,大人大量,又最是贤德好脾气,自然不会同小爷我计较才是……”

    不过……白行笑容愈发明艳灿烂——跳脚了呢,这位太子殿下。

645 雨天的暧昧

    看来,这东宫之中藏着的秘密挺多啊!

    白行翘着腿抱着胳膊,笑地意味深长。从他坐着的方向看过去,正好能看到书柜角落里那方几乎纹丝不动的厚重幕帘……

    北风呼啸,携着豆大的雨点子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屋中质地更加轻盈的绉纱被吹地猎猎作响,打在那扇名贵的山水双面绣屏风上。

    冷风渗骨,屋中的两人却谁也没有起身关窗的打算——白行自然是留给宁修远和姬无盐的,他想着自己这边负责吸引李裕齐的注意力,这两人就偷偷摸摸从开着的窗户里逃出去,如此安排最是稳妥。

    至于李裕齐,他被白行气得急火攻心,偏偏气人的那个没脸没皮软硬不吃的,骂吧,他不痛不痒纯粹当你是在夸他,打吧……白家人人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今日若是在东宫被打了,恐怕躺在龙榻之上的皇帝都要被人搀着坐起来听一听来自白家对东宫的指控了……这小子能在燕京城里耀武扬威地走上这些年还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可不就是靠着白家荫蔽嘛!

    白家这一代的独苗苗啊,可比一些无权无势的皇子要金贵得多。

    打不得、骂不得,李裕齐便只能指望着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受不了这般恶劣天气,又自觉无趣知趣离开。是以,他只自顾自端着茶杯慢慢喝茶,不说话、亦不打算接话,哪怕李裕齐自己也是裹着湿冷的衣裳被这风一吹就浑身冷不丁地战栗,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来,他也决计不让任何一个下人进屋来送衣服——白行这厮,最是不要脸,找小厮要一件干爽的衣裳当着自己的面换衣服,也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于是两人就此焦灼着。

    而几步之遥的幕帘之后……

    狭小的角落里,本就只有约莫一个人的空位,如今硬生生藏了两个人,自是分外拥挤的。姬无盐和宁修远面对面侧着身子躲在幕帘之后,但凡李裕齐察觉不到任何不对劲,这帘子一掀,便是谁也逃不掉的局面。偏偏,凝神静听,不远处多了好几道平缓沉稳的气息,该是李裕齐随身亲卫,若是这个时候跳窗出去,同样抓个正着。

    姬无盐鲜少落进如此两难的境地,一时间倒也说不清到底是从密室里那条出口出去遇到埋伏的可能性更高,还是李裕齐从书房离开并且带走这些亲卫的可能性更高……姬无盐下意识去问宁修远,一抬头才发现两人贴合地那么近,抬头间额头撞上他正低着的下颌,有些疼。

    她微微蹙眉,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就动了动嘴皮子做了个口型,“怎么办?”

    大雨如怒,将本就很低的声音彻底掩盖,连宁修远都听不见,只看着她的口型了解,也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等……”

    姬无盐似是不大满意这样的答案,微微拢着眉眼,宁修远低头蹭了蹭她微微发红的额头,似是安抚,只那眉头始终未展,便只好压着声音附耳说道,“放心,白行也不是那么不可靠的。”白家公子,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但轻功极好,因为挨打要逃命,插科打诨的本事也厉害,没脸没皮起来无往不利,因为白少爷坚信能用嘴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情。

    曾经陛下就笑言,说将白行送去战场的话,兴许也是一员猛将——不费一兵一卒,而能折敌军百万。

    虽是戏言,却也足见令人多么无奈。

    两人挨地很近,说话间气息交缠在一起。风雨声像是将幕帘内外分裂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而他们的世界之中只剩下了彼此。她抬头看他,他自是低头回看,两人几乎面对面贴着,鼻尖都要碰到了一起,说话间声音压得低低的,温热的呼吸却自带撩拨。姬无盐有些局促尴尬,微微偏了头,目光调开定定落在幕帘一角,似是那处开了朵花儿正艳。她注意着外头声音,无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宁修远的呼吸瞬间大乱,此生第一次躲在角落里当起了缩头乌龟,但若身边有她,只盼着这时间就此停滞才好。目光紧紧盯着小姑娘泛着水光的唇,不自觉地愈发欺近贴合,眸色深浓,低声唤道,“宁宁……”

    呼吸喷在耳侧,姬无盐缩了缩脖子,却没回头看他,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似的,肌肤之上眼看着绯红之色从脖颈子一路攀附到了脸颊,整个人都似熟透了。

    她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愈发贴着背手书柜,想要拉开一些距离来。

    狭小的空间里,温度逐级攀升,哪还似深秋风雨季,倒像是冬去春来,春暖花开,眨眼到了炎热盛夏。

    宁修远眸色渐深,染了细碎的笑意,又唤,“宁宁……”

    声音自胸膛传出,一字一字入耳,带着灵魂的震颤,像是某种蛊惑。背后是避无可避的书柜,檀香木的柜子,冷意透过衣裳攀上脊椎骨,身前却是灼热难耐,偏偏那人还在耳边继续用他那似染了酒意的声音蛊惑,“宁宁……你从未同我说过,那簪子之中,有那样的惊喜……”

    轰!

    像是惊雷炸响在暗沉雨夜,震耳欲聋到脑袋里一片空白,姬无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宁修远方才在地牢里那句“簪子碎了”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深层含义——彼时自己心血来潮放进去的几根头发丝儿,暴露了。

    彼时只觉暧昧缱绻,如今……却是尴尬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回到那个时候将一时兴起的自己狠狠揍一顿。

    “我……”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又解释不了,身后木柜的凉意已经被身体里的炽热驱散,浑身上下只觉得燥热,她舔了舔嘴角,低着头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自圆其说。

    却没有注意到对方再一次暗沉下来的眼神,和愈发欺近的身体。

    她退一分,他便再进一寸,如此几次下来,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两人早已在姬无盐的浑然不觉里,紧紧贴合。

646 定情信物

    “宁宁……宁宁能不能告诉我,簪子里藏着青丝送我……是何寓意?”他问,压着的声音愈发低沉,酥麻入骨,入耳只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渐渐抽离。甚至,因着此刻外面的危险,让这样的暧昧愈发令人怦然心动。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哪里能想得到什么自圆其说的说法,只听得到耳边的心跳声,自己的、和宁修远的,擂鼓般的响,她张了张嘴,仍然说不出话来。

    若是旁的,还能咬着牙不承认说是不知,可自己送出去的玉簪之中的头发,旁的不说,就说这城中多少姑娘有这样的能力和武功吧……想必,没有。

    “宁宁……”

    他总叫她“宁宁”,一声一声,酥麻入骨,让人心乱如麻。偏这人还不满意,愈发低了头,催促着,“嗯?宁宁,告诉我什么意思?”带着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执拗。说话间薄唇扫过她的耳垂,引起一阵阵的战栗。

    幕帘之外,李裕齐和白行还在,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正僵持着,大有我今日就是不走、你不走便不走我浑然当你不存在之意。

    只是,到底是李裕齐的地盘,姬无盐半点不敢闹出动静来,她自己倒是不怕,江南山高皇帝远的,大不了打道回府。她只是担心因为自己牵连了宁白两家,偏偏宁修远这厮倒似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她瞪他,暗含警告,可因着满脸羞赧,眸中水光潋滟,看起来反倒是委屈、可爱,像一只误入陷阱受了惊的小兽。

    而宁修远……就是那个设置陷阱的猎人。

    宁修远缓缓抬手,于对方躲闪的眼神间抚上她的嘴角,又从嘴角拂至小巧的耳垂,透着粉色的耳垂上并无任何饰物点缀,漂亮、粉嫩,天然来雕饰。指尖下的小姑娘连身子都在微微地颤着,咬着嘴角连眼底都染了雾色。

    小姑娘其实并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动作到底有多么撩人,但就是这样不自知的撩拨才愈发勾人,令人痴狂。偏……此时不合时宜。

    修长指尖来到眼尾处,她的眼睛很大、瞳孔却极黑,抬眼看人的时候有种万物无所遁形之感,只是她总喜欢微微敛着眉眼,掩了半数情绪,显得乖巧、安静,不争不抢,与世无求的样子。

    明明是藏着利爪的小兽啊。

    小兽在错误的时机闯入了这个陷阱,但就此错过却又心有不甘。掌心微转,掌心轻轻覆上对方眼睑。

    暗下来的世界里,风雷如怒,厚重的幕帘隔绝了风雨,小小的世界里,温馨到让人安心。她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扫过对方掌心,她没有拉开那只手,反倒像是起了玩心,又扫了扫。

    掌心簌簌地痒,让人心生眷恋。

    宁修远眼底微微泛红,声音都沙哑,却仍坚持要一个答案,“宁宁,告诉我……为什么送我青丝?”这是他自玉簪碎裂之后就想问的问题,他虽知她情意,却从未想过她也会行如此小女儿之事,如今,他想听她亲口说,管他外面是李裕齐还是谁,哪怕此刻皇帝来了,他也要先问出个答案来。

    说话间,薄唇划过耳垂,姬无盐忍不住一阵战栗。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事情,明明脑子里都已经一片空白了,却还要担心被外面的人察觉,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几乎只能予取予求。他问,她便答,凭着本能,“我……子秋说,姑娘家送男子定情信物,大多为亲自绣的荷包,里头放一缕头发……我、我却是不会绣的,绣出来也难看,怕你不喜,便想着送玉簪……”

    “定情信物……”宁修远一字一字缓缓碾过,又缓、又轻,却带着沉沉压着的力度,像磨人的钝刀,听不出喜怒来,说完,仍追问,“所以,宁宁这是借这玉簪同我定情?”“嗯……”

    “可如今,玉簪碎了。”他说。

    听语气,很平静,姬无盐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轻声说道,“那……回头我再送你一支。”

    “玉质易碎,当定情信物实在有些不吉利。看来,世间女子大多选择荷包定情亦不是没有道理……”他说,感觉到某人又眨了眨眼,悄悄缓了缓呼吸才继续说道,“不若,回头,宁宁也绣一个荷包给我吧?”

    “我不会……”

    “无妨。不管什么样子的,我都喜欢。定然日日佩戴,从不离身……如何?”

    “好……”话音未落,女子僵立当场——嘴角,覆下一抹温热,瞬间灵魂出窍,黑暗的时间里,似有漫天烟火点燃了整片天空,绚烂、瑰丽,让人忘了呼吸。

    忘了呼吸的姬姑娘俨然也忘了——玉簪是兄长打碎的,而兄长打碎玉簪,乃是因为怪罪宁修远为了那劳什子的方糕不顾姬无盐的死活,说到底,这件事还是要怪宁修远做事遮遮掩掩,姬姑娘不怪罪他弄坏了自己的定情信物就不错了,如何还由着他厚脸皮的讨要礼物,还挑三拣四要什么荷包……

    而堂堂宁家三爷帝师大人,躲在东宫书房里当着太子爷的“背”偷香窃玉不说,又三言两语化解了之前隐瞒之过带来的祸患,甚至厚脸皮地要了份定情信物。

    哪有人的定情信物是自己讨要来的?也就只有黑心黑肺的宁大人。

    显然,白行对他的评价还是中肯的——心肝肺都是黑的了。

    也不知道白少爷若是晓得他自己在外头忍着寒风受着冻给这两人制造逃跑的机会、宁修远这厮却是在这个狭小角落享受着温香软玉在怀的愉悦而乐不思蜀的时候,又会作何感想……

    ……

    而东宫的另一处。

    沈乐微一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跟着那两个过来换班的侍卫走了一路,眼看着就到了一处陌生的荒废的园子前。

    这场大雨真的足以掩盖太多痕迹,譬如,某处幕帘之后逐渐升温的嘤咛,譬如,这场并不专业甚至显得格外潦草的跟踪。

    但也仅限于此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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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