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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47 沈乐微闯祸,朝云不见了

    一如李裕齐自己所说,即便是他自己在这宫里头,也有许多地方是陌生的。

    当今陛下在成为太子的时候,已经有了好几房妾室,是以这东宫院落甚多,但到了李裕齐,他清心寡欲地像是随时准备出家一样,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于是,到了他手中,无人居住而荒废的院落就多了,他也不介意,并不让人费心侍弄,只就这么空置着,任由四周愈发地杂草丛生。

    沈乐薇搬进这东宫,自然是可着李裕齐的住处往近了凑的,平日里也鲜少来这种荒废地跟画本子之中所提及的“冷宫”一样的地方跑——多不吉利呢!若非今日为了抓那个“狐媚子”,她是万万不会往这里凑的。

    不过,她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四周,杂草快与人齐了,草丛中稀稀拉拉种着几颗光秃噜的矮树,瞧不出品种,也没有殿下钟情的菊花、腊梅这等秋冬之物。怎么看都是……真的荒废了。

    正狐疑间,身前一暗,落下两条人影,带着斗笠,雨水哗啦啦从斗笠边沿倾泻下来,雨幕之后的那张脸木然而空洞,对方冲着她拱拱手,“沈二姑娘,前面便是东宫禁区了,您不能再往前一步……否则,属下们便只有得罪了。”

    呼啸的风雨之中,对方披甲持刀,俨然不是太子府上的护院。

    沈乐微心下微惊,却仍抵不住好奇心,伸长了脖子越过对方肩膀向后看去,方才一路小心跟随,心神都在如何才能不被发现上面,倒也没注意打量周遭环境。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处被杂草几乎完全覆盖的角门,木制的门,连锁扣都没有,或者说是坏了,被大风垂着,一下一下拍打着门框。

    是任何时候经过,都不会多加注意的角门。

    朝云……便是在里头?这俨然不像是金屋藏娇的地方。到了这个时候,沈乐微也开始怀疑起沈洛歆那些话到底几分真假,只是来不及怀疑,只听“铮”地一声,寒光一闪,侍卫已经手握剑鞘,拔了剑。还是木然又空洞的表情,像一具没有灵魂只会无条件执行命令的木偶,剑上寒光带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沈乐微倏地跌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

    木偶仿若未觉,仍尽责提醒,“沈二姑娘,太子吩咐,擅闯禁地者——死。”

    不过晌午时分,天色却愈发暗沉沉的,“死”之一字,压着音,像是从牙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金石相击的力量,让人毛骨悚然。

    沈乐微何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软着腿白着脸跌跌撞撞转身,却见有人“砰”地一声推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角门,角门重重撞开,又狠狠弹回,而呼吸之间,门内奔出一人,近乎于惊惶的呼喊撕开雨幕,“那女人怎么没了!”

    “轰隆隆——”电闪雷鸣,劈裂天地。

    没了?沈乐微微微一怔,诧异之际还未想明白这个“没了”到底是“不见了”,还是“死了”,脖子上却是一冷。

    那一瞬间从脖子处直窜天灵盖、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齐齐掉落的冷意,成了沈乐微余生里挥之不去的梦魇——不是绝望、不是恐惧,甚至来不及感受这些情绪,那一瞬间的冰凉彻骨之下,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已开始哆嗦,像是面对死亡的本能。

    她张了张嘴,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敢说,生怕牵动了喉咙,被紧贴肌肤的冰凉破开了血管。

    方才还只是木然空洞的侍卫长剑出手,气势骤变,杀气宛若实质冲着沈乐微而去,“说!谁派你过来的?!”

    “我——我——我只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声音,几乎是字不成字,句不成句,身子骨哆嗦地像个筛子,她突然有些后悔一意孤行搬来东宫……

    ……

    书房之中,李裕齐的耐心即将耗尽,他“唰”地起身,准备喊人送客,只是刚张了嘴,就听脚步传来,声音紧随其后,“殿下!人不见了!还抓到了在附近徘徊的沈二姑娘!”

    李裕齐的脸色,瞬间如寒霜覆过。他站在那里,指节处被自己捏地咯吱作响,看着冲进来的侍卫,一字一句,厉声呵问,“那女人呢?”

    “就在外头。等殿下定夺。”

    舌尖一点一点碾过牙根,字字句句间似有血腥气丝丝缕缕溢出来,他咬着牙,轻描淡写,“乱棍打死。”

    那侍卫并无意外,颔首就要起身,白行赶紧抬手拦了,“诶诶诶——慢着慢着!殿下,若是本公子没听错的话,这沈二姑娘是沈谦的二女儿吧,御史大夫的女儿,你说打死就打死?”他一脸“您脑子没问题吧?”的表情。

    “就算是个庶出,但这些年沈家倒也是当嫡女养着的,我家但凡有个什么宴会,也能在宴上见到这位二小姐的身影的。”虽然发帖子请的不是这位,虽然祖母她老人家也不甚待见,但此处白行却是知晓,“人不见了”就是朝云被就走了,这沈乐微到底是被牵连的,顺手救一救也无妨——最重要的是,还能拖延时间。

    甚好甚好。

    白行心中已然欢呼雀跃,却仍一脸费解地走到李裕齐身边啧啧啧摇头,一手搭着对方肩膀,苦口婆心地劝,“今日既喝了你这一盅茶,本少爷便少不得说上两句,你呀——就是这点不讨喜……”

    李裕齐猛地甩开肩膀上的爪子,大步流星地步入风雨之中,一边走一边吩咐侍卫,“先将她关起来!等此处事情结束了,本宫亲自送她回沈家!”

    “轰隆隆——”又一道惊雷落地,在遥远天边划出一道银白色的光练。

    白行低着头拍了拍手,又就着外头的雨水洗了洗手,甩了,才卸下心头不适,转身看向屋内,正好看到那扇开着的窗户晃了晃,归于平静。而此前几乎纹丝不动的幕帘,晃晃悠悠地垂坠着,归于平静。

    嘚嘞,终于算是……完工了?

648 逗你玩儿

    雨还在下。

    雨势愈发猛烈,像是天神之手于云端倾倒江海之水,雨水来不及排出,眼看着东宫各处的人工湖水面很快就涨到了地面齐平,地势稍低处,已有雨水汇集,下人们四下奔走,疏通排水的疏通排水,抢救名菊的抢救名菊。

    奔走间,还不忘嘀咕,“说来,咱们殿下的运气总是差一些的,这不,这些个价值连城的菊花才送来,殿下还想着养好了给陛下也送几盆去让陛下开开心,如今……这些菊花还不知会怎样呢……”

    “哎,谁说不是呢……早年太子太子妃伉俪情深,谁知太子妃早早地就去了,这内宅后院没有个女主人,倒是被沈家那个庶女没名没分地霸占着……我瞧着就不喜欢她,方才……”

    话音未落,对方便神情紧张地扯了扯,又做了个噤声的举动,“闭嘴!你刚来,有些事情可说不得,特别是咱们这位已故的太子妃,提都不要提,可晓得?”

    对方讷讷点头,搬花的动作缓了缓,凑近了低声问道,“为何?”

    为何啊……只因那些个所谓“伉俪情深”,不过是假象罢了。而那些真实,看不得、提不得,甚至,记不得。

    那人看着满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到底只是将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眸色一冷,板着脸呵斥道,“问那么多作甚?干好自己的活就行了,想活命,就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再说,人沈二姑娘就算是个庶女、就算没名没分,但要弄死你一个小丫头,还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你不喜欢她?不如你去问问她,她知不知道你这么个人?”说完,倏地回头,身后,是哗啦啦倾倒下来的大雨,她眉头微蹙,方才……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过去了。

    只是再定睛细看,却仍什么都没有,大抵是那些个树影祟祟吧。她这般想着,只凝神搬花,那些个主子们的事情,轮不到他们这些小蝼蚁去费神操心。

    下人们在这样的大雨天里,忙成热锅上的蚂蚁,而平日里从不露面的东宫侍卫们,却在整个东宫内外搜捕朝云,动静不小,却也不能太大引了有心人的注意,这种顾虑让这场本就艰难的搜捕,显得愈发希望渺茫。

    岑砚跟着沈乐微找到那处暗牢的时候,正值守卫换班的时间,正是防卫最松懈的时候,加之沈乐微吸引了几人注意,以岑砚的身手很轻松就潜入了这处本就因为不可告人不能引人注目而守备力量偏弱的暗牢,救走了昏迷不醒的朝云。

    岑砚师承何人,其实姬无盐也不清楚,彼时她选择了岑砚,岑砚就被外祖母送走,说是送去上官楚手里头训练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人,还是那个人,身手却已经不是那个身手。这个个子不高、总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少年,总让人轻易就低估了他的杀伤力与破坏力。

    岑砚背着朝云,在早已熟稔于心的东宫小道上快速穿梭,身前身后都是杂乱的脚步声,暗牢守卫、东宫侍卫,甚至太子亲卫都已出动,他却似离弦之箭,朝着脑子里的路径图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令所过之处,只看得到一个黑色的残影一闪而过。

    暗牢在西北角,西北角内外,此刻定是布满守卫、暗卫,而东宫防守相对最薄弱之处,在东北角,最快的方式,是横穿整座东宫。但姑娘还在东宫,自己劫走朝云的消息传到李裕齐那边,他必定会带人来抓自己,姑娘那边就能趁乱行事。

    所以很快,东宫的这些侍卫也发现了蹊跷之处……他们看着前不久刚刚碰过面的同伴,瞠目结舌,“这人怎么回事?无头苍蝇一样地乱窜?”

    “可滑溜得很,抓不住!”

    “困住,将丫困在这东宫里头,任他跑!总有他跑不动的时候!俺倒是要看看,他能挣扎到几时去!”

    “还是尽量追着些,莫要丢了……听说那人很重要,似乎是从暗牢里劫出来的……”

    “暗牢?!”对方也是一惊,“难怪我昨儿个瞧见有人送吃食过去,暗牢时隔这么久,终于又关人了?啊哟,我的个娘嘞,快些追着吧,暗牢里的人,可不能疏忽半点,快追快追!”

    “追吧追吧!”

    只是很快,这些侍卫又发现,泥鳅还是泥鳅,但俨然不是“无头苍蝇”一般的泥鳅,之前还能偶尔摸着些痕迹行踪,即便摸不着,朝着一个方向追着追着,赫然又见对方从截然不同的方向窜出来,可这会儿却又不同了……真追不着了!

    有人恍然大悟,“感情方才那小赤佬是吊着咱们玩儿呢?!”

    “轰隆隆——”惊雷砸下,感觉整片大地都跟着颤了颤。

    随后赶来的李裕齐正好听见这句手下人恍然大悟的总结,他站在油纸伞下,这样的狂风里,也只能堪堪遮了张脸罢了。那张未曾被雨水打湿的脸冰冷、阴鹜,杀气涌动……这些个侍卫不知劫牢之人是谁,李裕齐却是清楚的,那人一定是姬无盐的人手!而对方这般行事,看似行事鲁莽没有章法,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给姬无盐制造逃跑的机会罢了!

    只是……即便想明白了又能如何?

    这个时候就算寻回去,怕也是已经人去屋空……莫说姬无盐和宁修远,只怕方才扒着自己不撒手的白行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李裕齐听着雨点子砸在伞面上的噼啪声,后牙槽磨了又磨,额头上青筋都在跳。半晌,他道,“散了吧……”

    说完,又低声吩咐身后亲卫,压着音,极慢极慢地碾着字字句句吩咐道,“派几个人,去姬家盯着……呵。她们以为,把人带走了,本太子就只能悄悄地将这个哑巴亏咽下了?姬无盐啊姬无盐……你当真以为,跑得了和尚,你还能跑得了庙……吗?这次,本太子要你死!”

649 “归属”的证据

    姬家。

    沈洛歆拦着难得起了暴脾气的上官楚,发现这厮打个人便也罢了,偏偏还伤了自己,手背上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流着血,血迹沿着手背的纹路晕染开来,深深浅浅地干涸着——真丑。沈洛歆拉着他回了自己院子,按在凳子上,才去翻金疮药。

    上官公子似乎不是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挪了挪屁股,被低头翻金疮药的小丫头回头低呵,“坐着!”

    沈家这个小丫头此前见了自己多少有几分老鼠见了猫一般的怯意,这会儿倒像是终于长了爪子和獠牙似的,尚不锋利的爪和牙。上官楚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地又坐下了,很乖很听话的样子。

    庆山站在屋檐下,面朝里,木着一张脸,半晌,硬生生挤出来一句,“能耐了。会自己出手了。”

    声线平稳还有些生硬,并不是爱说玩笑的性子,这会儿说来,倒似严肃说教,不伦不类的。

    上官楚盯着自己手背瞧了一会儿,颇有些后知后觉地倒抽了一口气,像是这个时候才觉察到痛感似的,抽完这口气,又有些满不在乎地搁下,才道,“让你出手,万一你控制不好力道,打得他去了半条性命,到时候那死丫头回来找我算账要人,我去哪里找这半条命赔给她?”

    庆山兀自沉思一会儿,很中肯地评价道,“以宁大人的身手,属下便是全力也只能勉强一敌,若是稍有疏忽,可能丢的半条命就是属下的了。”

    上官楚一怔。

    若是换了旁人,甚至是除了庆山之外的任何人,上官楚都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偏偏,说这话的是庆山。这个人从来不会、亦不屑于说谎。宁修远的身手……这么好?可传闻中……果然传闻真是连半点儿都不能信!

    “也就是说……”他很快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方才是站在那里任由我打他的?”

    “不然呢?”沈洛歆没好气地在他边上坐了,将对方搁在桌上的手抓过来,低着头上药,动作有些粗鲁,说话也不大客气,“是不能好好说话还是咋样,非要揍上几拳解气?人三爷倒是连个皮肉伤都没有,自己反而弄伤了……啧,上官公子,您当真是细皮嫩肉、身娇体贵呢!”

    上官楚一噎,却又纳闷,“我说你气愤个什么劲儿呀?打人的是本公子,挨打的是宁修远,就算要气恼也是我家小姑娘才是,你……你……你莫不是对宁修远有意思?我……嘶!”话音未落,狠狠倒抽一口凉气!手背上的伤口被狠狠一按,止住了血的伤口又出血了。

    真狠!

    “沈、洛、歆!”上官楚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吼,只是被对方抓着的那只手,却到底没有抽回。这伤其实连上官楚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弄的,显然不是拳拳到肉带出来的伤,大概是不小心划拉到哪里了,兴许是划到了那只簪子吧。

    嘶……真疼。沈洛歆解了气,冷眼瞥他,“你是傻子吗?此刻,若是姬无盐好好回来了,朝云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你们要怎么打,本姑娘都不会管,就算你们都只剩了一口气,但凡胜负未分,我都不会劝一句。但现在,事情没解决,咱们的人都在太子手里,你不寻思着如何救人,倒是先想着折损我方战斗力?上官公子,你到底是哪方的人?莫不是东宫派过来的猴子?”

    猴、猴子?什么鬼玩意儿?上官楚没明白,只看着此刻叉着腰板着一张脸训斥自己的沈洛歆,莫名有些差了一截气焰的感觉,半晌,嗫嚅道,“不、不是没什么事情嘛……那簪子的事情可不关我,是他自己!……沈洛歆,你今日不正常,吃错药了?”

    沈洛歆眸色一凝,差点一巴掌照着那伤口拍过去,你才吃错药!你全家都吃错药!

    上好了药,又包扎完毕,上官楚看着手法利落酷似陈老手笔的包扎方式,目露诧异,却也没多问,只道,“左右此刻没咱们什么事情,不若,说说看?”说着,又端详了一阵手上的那只手,愈发觉得这完全就是跟陈老如出一辙的手法,这小妮子倒是学什么像什么,学医学得有模有样,学买卖也是进步神速……是个聪明的。

    沈洛歆低头整理瓶瓶罐罐,头也没抬,“哪里不正常了?”

    “说不上来……”上官楚皱着眉头总觉着浑身不大舒坦,蓦一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想起来那俩玉石在庆山那处。只是此刻他一点都不想搭理庆山,便只抬了闲着的那只手支着下颌,喃喃分析,“若是寻常时候的你,你还是会讲道理、还是会劝架,但不会动怒……沈洛歆,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发现过,你好像……很少真正地,生气。”

    沈洛歆心头微微一颤,不动声色地看了对方一眼,有些勉强地笑,“不生气,不好吗?”

    指尖微叩桌面,上官楚轻笑摇头,“你说要同我学经商,我为难过你,甚至,刁难针对过你……若是换了那丫头,怕是直接甩脸子撂挑子。不管我是不是她亲哥,不管对方是谁,大抵她都会如此……可你没有,你没有生气,亦没有生闷气……沈姑娘,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就像个看戏的人,或者说,像个局外人。戏中人嬉笑怒骂,戏外人不过付之一笑罢了。”

    沈洛歆低着头起身,假装去将金疮药放回原位,心下却免不了漏掉数拍——上官楚啊,当真是个人精。察言观色的本事,太强。

    这些变化,也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注意,但此刻被人提起,细想之下却也的确是如此。

    那次同许四娘聊完天,她似乎才对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有了归属感。不是对某个人、某些地方,而是真正意义上觉得,自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自己是局中人,而非陌路、过客。

    她真真实实在这里,影响着一些事、一些人,这就是“归属”的证据。

650 上官楚式的安慰

    虽心惊于上官楚的洞察力,但沈洛歆终究是不打算同上官楚说上这许多,只低着眉眼仍然好脾气地笑,“我和无盐不同,她是江南尊贵的小公主,有人为她的脾气兜底。我生在沈家,虽是嫡女,可燕京城所有人都知道的,我和母亲不得父亲喜欢,自然也没有人将我当作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对待……”

    这是她第一次同别人说起沈谦时,格外平静地用了“父亲”这个称呼。

    说完,竟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释然,连着方才有些局促的心情也像是被这风雨冲散。她放好手中金疮药,背手靠着药柜站着,看向上官楚,于对方微蹙的眉眼里含笑说道,“生气这件事……其实也要有人买账才行。就像小孩子,生来就会用哭泣来表达不开心,可若几次三番的没有人哄他,他便不会再哭泣了。我若生气,便是没有人来买账的,久而久之,便也不生气了。”

    “你……”上官楚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他看着几步开外的姑娘还是笑着的样子,并不是强颜欢笑的样子,她是真的释然、真的没有搁在心上。上官楚突然觉得对方可能并不需要自己的安慰。何况,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出口的宽慰,终究过于苍白无力。

    半晌,他轻声说了句,“总会有人的。”

    “嗯?”沈洛歆一下子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上官楚想说,你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会在意你的情绪。可不知怎的,这话到了嘴边却又绕了绕,变成了,“多赚些银子,当你手里握着大把大把的财富的时候,你就算只是皱一下眉头,自然也会有大把大把的人跟着心惊胆战。与其幼小得祈求别人的垂怜关怀,不如让自己强大到左右别人的情绪。”

    额……沈洛歆微微一怔,倏地笑了起来,的确是上官楚式的安慰。

    窗外风雨飘摇,天色黑沉沉地压着,屋内似是已至傍晚时分。

    上官楚就坐在那里,姿态随意又闲适,顶着一张极漂亮的脸,说着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话,却又骄傲得理所当然。不过沈洛歆也清楚,他的的确确有那样的底气,这些日子里跟进跟出的,才对世人口中的“江南半壁财富拥有者”上官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何止是江南半壁财富,就算是这距江南千里之外的燕京城中,都有许多是上官楚的生意。

    难怪那小妮子只是来燕京城里一段时日,都能带一屋子的宝贝过来。

    彼时自己站在那间库房门口,对着里面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垂涎三尺,那小妮子却只说是为了方便走动才随意带了些……随意,当真是随意极了。若非知晓自己再也回不去,沈洛歆如何也要讨要几件,回头到了古玩市场,转手一卖,高低能混个四合院住住。

    想起姬无盐,她低着眉眼莞尔一笑,从容又明媚,“那都是小时候的心情了。如今倒是也没想那么多,母亲是仵作,我是仵作的女儿,平日里遇见的好脸色实在不多,若我事事都要计较、愤懑,怕是早就积郁成疾了,多不划算。”

    沈洛歆的脸并不是格外出色、张扬的那种漂亮,甚至在看惯了美人的上官楚眼里,多少有些像一只干瘪小鸭子,只这会儿笑着的样子,多了几抹温柔的亮色。

    这小姑娘也算耐看。他在心里勉强认同这一点,却仍然不大喜欢她过于无所谓而显得懦弱退避的心理,甚至因着这些令人心疼的过往,愈发地将对方划归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近乎于慎重的承诺,“往后,你跟着我好好地学生意、好好地赚银子,那些有的没的的不必去理会,总有一日,有他们仰你鼻息的时候!”说罢,一激动,“啪”地一下重重拍向桌子,又“嘶”地一口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儿跳脚。

    当真是……又果决豪迈,又娇生惯养的样子。

    沈洛歆“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声来,又问道,“那,便是同你置气,也是可以的?”笑意染进了眸底,几分狡黠。

    偏那位脸色瞬间一虎,想都不想就呵斥道,“那自然是不行的!你跟着我学习,那我便是你的老师,未曾要你奉茶侍奉就已是看在我家小宁的面子上了,你还想着同我置气?怎的,觉得我往日苛待为难于你了?还是刁难针对于你了?”

    额。沈洛歆一噎,原也只是开玩笑……不过,方才这厮不是自个儿承认往日里刁难为难了吗?这会儿又不认了?

    不讲武德。

    “嘁!”门外,有人嫌弃出声,中气十足,也嫌弃得很明显,“难怪这么些年,连个媳妇都找不到……就凭这张嘴,大概也只能找个耳朵不好的,至少听不见你说啥!你说是不?”

    声音挺熟悉的,沈洛歆靠着柜子,正好朝着门口,抬眼看去就看到之前遇到的很是投缘的那位老夫人,身边跟着讪讪笑着不应也不是、应也不是打着哈哈的嬷嬷。虽是意外,却仍是很高兴地迎了上去,“老夫人,这风大雨疾的,您如何会来?可是身子骨又不爽利了?”

    老夫人安抚着拍拍,“没有……只是家里头的小孩子不省心,我这一把老骨头也歇得不安生,倒不如出来管上一管了。”

    “您家孩子是……”

    沈洛歆还没反应过来,转身带着人进屋之际,就见上官楚已经起身,低着头很是恭敬地打了招呼,“外祖母。”那近乎于卑躬屈膝的样儿,自己从未见过。

    等等……外、外祖母?!

    沈洛歆进屋的脚步差点绊倒,看看抿着嘴沉着脸色很不待见的老夫人,再看看头都不抬一副伏低做小样的上官楚,只觉得天雷阵阵炸响在耳畔。而双方的沉默之中,只有庆山低头补了一个迟到的礼,“老夫人。”

    “你、你们是……”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沈洛歆,脑子里的那根弦却是突然地断裂——

651 “老大难”上官楚

    之前这位老夫人说过什么来着?

    她说,“我家里有个同你差不多大小的姑娘,瞧着你便觉得见着了她,她可是个难伺候的主,家里那些个厨子厨娘为了她那张嘴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彼时沈洛歆还觉得,这定是个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姑娘,打心眼里羡慕那般娇娇嫩嫩的模样,如今才算是对上了号——姬无盐,没想到她在自家也是这般难伺候?瞧着倒是不像。

    老夫人还说,“我家有个小子,尚未婚配,长相是不错,不过没什么本事,做点小生意,勉强糊口,就是年岁大了些,木了些……”

    彼时沈洛歆便恍然,哦,老大难呀!这搁在现代,也是不好娶妻的……可如今,也终于对上了号——上官楚,有钱有颜有家室的高富帅、钻石王老五,不管是这里还是那个时代里,都是所有姑娘们趋之若鹜的对象。

    “咳、咳咳!”沈洛歆一想到这位老夫人还想着将面前这个“老大难”撮合给自己,就一阵头皮发麻的尴尬。

    “沈丫头这是怎么了?染了风寒?”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从上到下地打量,见她摇头,才笑着解释道,“之前没同你说,倒不是为了瞒着你……丫头别多想哈!”

    “不会。之前不知您是无盐的外祖母,失礼的是晚辈。”

    两人在这拉着手寒暄,亲热地像是祖孙俩似的,边上被冷落的亲外孙倒似个无关的外人。上官楚早已习惯了老夫人对自己这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不冷不热,只等着对方坐了,才拢了衣袍坐了为对方倒茶,推过去,问道,“您何时来的?小宁她知道吗?”看这一老一少的反应,显然是之前就来了,偏瞒得紧,小宁那边也瞒着,如此说来……

    “开口要吃白玉霜方糕,差遣着宁修远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城去的,便是您老人家了。”他说得笃定,面上云淡风轻,说完却又觉得手背隐隐作痛。

    咬着牙,腮帮子都用着力。

    嘿,那个打抱不平的自己、那个觉得宁修远移情别恋的自己,像极了一个小丑!

    老夫人懒洋洋地“嗯”了声,傲娇任性的模样,应完,敛着眉眼端起推到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才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来几日,在城中转了转,还没顾得上同她说。”这话听着,远没有表情那么笃定傲娇,反而哪哪都透着一股子心虚的味道。

    可不心虚嘛!没顾得上同外孙女说,却顾得上同宁修远说,还顾得上支使着人家出城去买糕点——这话待小宁回来,您自个儿同她说,瞧她会不会信。上官楚扯了扯嘴角,心中腹诽,面上只轻笑,同老夫人身后嬷嬷打招呼,“王嬷嬷,好久不见了,近日可还好?燕京城中待着可还习惯?”

    王嬷嬷是个老实的,神仙打架,她隐在后头谁也不敢得罪,频频点头应着,“好好好……习惯、习惯,老奴都好,一切都好,得公子惦记,自是更好,只是记挂着姑娘同公子。”这一主一仆寒暄着,老夫人却又不乐意了,冷哼着扯开话题,“你妹妹呢?你妹妹还没回来,你倒是在这里多清闲?”躲清闲便也罢了,偏偏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多好的机会!多好的套近乎的机会!大风大雨、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多好的机会!老天爷都来帮忙了,偏他自己把握不住!

    脑子里只有生意、生意、银子、银子,还奉茶侍奉……美得他!

    沈洛歆在边上看着,这老夫人当真是不待见这外孙呢?难怪之前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在她口中就是个老大难……沈洛歆抿着嘴笑,起了身子准备出去将地方让给这俩说话,却被老夫人拉着留下了,“丫头,你去哪?这是你的院子吧,没事儿,都是自己人,坐着吧。”

    “无妨。”她低着眉眼抿嘴浅笑,眼底似有俏皮戏谑,显然对这对祖孙俩的相处模式觉得甚是有趣。她解释道,“算算时辰,无盐快要回来了。我找陈老一道准备些伤药,以防不测。”

    “看看、看看!人沈丫头都比你关心你妹妹,你这个做哥哥的做什么了?嗯?”老夫人斜眼瞅他,嫌弃埋汰,转首看向沈洛歆的时候却又瞬间满脸慈祥,笑问,“沈丫头如何知晓他们快回来了?”

    “三爷去找姬无盐,是趁着太子在朝中的时候去的,这个时候太子应该已经下朝了才是,是以晚辈觉得,他们也该回来了。朝云在东宫这些时间,想必一些皮肉伤是免不了的,是以,备些伤药总是好的。”她说,对着老夫人微微屈膝,“晚辈先过去了。”

    她没有说的是,这还是最好的情况……可若情况当真如此好,姬无盐便不会在里头一整夜未曾出来,就怕……她长长叹了口气,提着裙摆步下台阶,身后庆山已经撑了伞,亦步亦趋地跟着了。她转身颔首致谢,只是扯了扯嘴角的表情,有些无力、有些难看,满脸忧心遮都遮不住。

    她这转首间的表情,正好落在回头看过去的老夫人的眼里。

    “倒是个有心的丫头。”老夫人轻叹,再看上官楚,愈发地不得劲儿,“不似某些做兄长的……”

    上官楚又乖又巧,连坐姿都规规矩矩的,温温和和地笑着替自己解释,“您说孙儿我,文不成、武不就,虽有心相帮,却也哪哪都使不上力。若是去东宫,就是个拖后腿的,若是去陈老那边,就是个帮倒忙的……保不齐还是个遭嫌的,倒是去买方糕这种事情,您差遣我去,总是比差遣三爷的好。外祖母,此事到得如今这地步,您也莫要责备我……您说您早出现一些,保不齐朝云都已经回来了。”

    老夫人一噎,自然知道这小子暗搓搓里指桑骂槐呢。

    可她的确理亏,至少在小宁面前理亏。

    只是此刻在这个小子跟前却是半点气势都不会弱了去,冷哼,“怪我咯?”

652 担得起太子的礼

    “哪能呢?”

    上官楚笑嘻嘻地起身,平日里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子“天大地大本公子最大”的上官公子,这会儿乖巧体贴地像是被寂风夺舍了似的。恰到好处的表情,力道适中的按摩,老夫人同外头天气一样的脸色终于稍稍转阴,只绷着的下颌线还未松下来,不情不愿似的淡淡哼了声。

    王嬷嬷在一旁抿着嘴偷笑,这老夫人呀,岁数渐长,脾气倒是愈发地像个孩子似的了,要哄着、要顺着,要妥帖着,也就这几个孩子能拿捏得了她。世人皆说姬家与上官不合,连带着老夫人也不喜上官楚……当真是愚昧至极!

    姬老夫人虽不满上官老爷子那迂腐守旧的做派,却也知道上官家就楚公子这么一个独苗苗了,若楚公子当真正儿八经昭告天下改了姬姓,入了姬家族谱,那上官家又当如何自处?岂不是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话?若是当真不喜楚公子,老夫人又怎么会一门心思地想着替公子撮合婚事呢?

    年纪大了,心中所念、所忧,不过便是后辈们的平安喜乐罢了。

    即便这“喜乐”有时候并不相通。

    没一会儿,老夫人就坐不住了,伸了脖子频频朝外张望,“怎么还不回来?沈丫头不是说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吗?会不会是东宫里头一早就有埋伏?”

    上官楚只劝着,“路上耽搁也是有的。虽然我不大喜欢宁修远,但他既去了,你的宝贝小宁就一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但凡伤了一个指甲盖儿,不必您动手,东宫的屋顶就会被掀了。”说完,想起之前门口那小子对着几块簪子碎片发狠的样子……上官楚又是一哆嗦。

    可怕。疯起来真可怕。

    老夫人暗自点头,她也不喜欢宁修远……

    上官楚继续给她捏着肩膀,“说来也是怪您,您说您没事儿支开那宁修远作甚?别说您真想吃那劳什子方糕。”

    自然不是,到了她这个年纪,兴趣还是很多,喜欢的也多,但执念却不多了,没有什么非吃不可的东西。不过就是为了支开宁修远罢了,一来,听了些宁家三爷同尤郡主不得不说的往事,心里头不待见这位姑爷。二来,也是真的想要考验考验小丫头,可谁曾想,最后担心地吃不好睡不好的还是自己……

    自作孽。

    老夫人自是不会承认这样纠结的心情,只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左等右等也不见人过来,一拍大腿,当机立断地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

    这所谓左等右等,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只是在心急如焚的人看来,总是漫长又煎熬的。上官楚连忙起身拉着,一边拦、一边哄,“您说说您,这会儿便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那何苦之前那一番折腾?这些年来,您还不知道您自个儿吗,每次义正辞严,要好好锻炼锻炼小姑娘,偏偏每次都是自己煎熬着。小丫头也不是纸糊的,她的身手您还不知道呢?再说,您去了有什么用?您能打还是能扛?”

    急匆匆要往外走的老夫人倏地一顿,回眸看来,那眸色……于轰然坠落的雷鸣之中看过去,似乎蕴着一团烈火、又似压着某只猛兽,她无声冷笑,戏谑反问,“打?扛?打什么打?扛什么扛?”

    “老身来这燕京城,虽是悄悄地来的,一来,是不愿兴师动众了去,二来,也是当年有些个恩恩怨怨的在这里没了结。但想来,老身若是站到了东宫门口,纵是他太子殿下弯腰行个礼,老身也是担得起的!”

    掷地有声,宛若惊雷炸响天际,一道细长又凌厉的光撕裂黑沉沉的天地。

    上官楚一怔。

    “那个”姬家的历史,他其实知道一些,但都是些过于表面的东西,诸如,神秘、古老,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甚至于阴暗的、诡谲的秘术。但那些东西,都在外祖母废除长老会之后,彻底变成了历史的碎片、岁月的尘埃,是以上官楚也没有费心去调查。

    这会儿听着这话……异样的感觉才上心头,就听王嬷嬷一声尖叫,“啊!姑娘!姑娘回来了!老夫人!是姑娘,是宁大人……后面、后面还有岑砚,那是、那是……”

    滂沱大雨之中,王嬷嬷眯着眼一一辨认,却在看到岑砚背上的姑娘时,那名字硬生生卡在喉咙口里,好半晌都唤不出来。

    那是她手把手教着的姑娘,是师徒,似母女,分别这么久,心头总免不了挂念着,这几日自是也担忧着,这会儿骤然得见这般生死不明的模样,心都一阵阵揪着疼。

    老夫人也看到了,一边扒拉着上官楚,一边近乎于语无伦次地催促着,“快、快……快去找沈丫头、找陈老……快去呀!还有,姜汤,让子秋那丫头多熬几碗姜汤来!”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冲着已经快要看不见的上官楚扯着嗓子嘶吼出来的。

    心下,早已一阵阵地痛得麻木,只想着,早知道、早知道……她便不提什么锻炼了,有了自己的铺垫,这几个孩子纵然能力并不出众,但只要品行端正,总也能安安稳稳地继承着的,少不了他们的安好岁月。做不了开疆拓土的霸业帝王,做个坚持中庸的守城明君又何妨?

    ……

    沈洛歆来得很快,说是正好在赶过来的半道上遇见的,身后跟着几个伺候的小丫鬟端着好几碗一早准备的姜汤,说是沐浴的热水也早已备妥,说完,便急匆匆地跟着进了里屋。

    姬无盐和宁修远看起来并无大碍,但也在里头接受检查。老夫人在外间踱步,她很少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时候,身边嬷嬷如何劝解都没什么用处,只兀自自责着,半晌,轻叹,“阿楚说得没错,我呀,一把年纪了,不消停,既折磨了她们,又煎熬了自己。”

    明明这话不是这样说的,也不是这个意思。王嬷嬷轻叹,自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的,只有等着姑娘好好地出来,才劝得住这些自寻烦恼的念头。

653 还是古家小子合我心意

    喝了姜汤,洗了热水澡,换了松软舒适又提前烘暖的衣裳,身边是絮絮叨叨小麻雀一样的子秋,而窗外,还是黑沉沉压下来的天空和倾盆浇灌般的大雨。

    一直到这个时候,姬无盐才觉得,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至于接下来来自东宫的报复、还有书房密道之下的秘密,暂且等她好好睡一觉之后再说吧,天大地大,此刻她也不想管了。当然,还有一个人……她要先见一见。

    屋子里点着上好的银骨炭,于静谧中偶尔噼啪作响,安静,又闲适。姬无盐手中稳稳端着茶杯,眉眼微敛,身后子秋眼观鼻、鼻观心屏息一言不发地擦着自家姑娘湿漉漉的头发,姬无盐看着边上自家外祖母,问,“何时到的?”

    祖孙俩久别重逢,气氛却有些尴尬。老夫人小心翼翼地打眼瞅着对方,“没多久……也就是这几日的光景。原想着来见你,就正好碰见朝云的事情,想着你抽不开身嘛……也就不麻烦你来安置咱们了。”

    “是嘛……”小姑娘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又抬头问王嬷嬷,“王嬷嬷,是这样吗?”

    王嬷嬷讪讪应着,“是、是……”偏生那眼神躲闪地跟抽筋了似的。王嬷嬷为人实诚,特别是在主子面前,从来都说不上一句假话,但凡那话里头有一个字是假的,她都不敢看人。

    “嗯。原是如此……”姬无盐搁下茶盏,双手搁置在腿上,脊背挺得笔直,端着身子优雅又从容,“咱们姬家的老夫人,来了燕京城,没几日的光景,就见了宁国公府宁三爷、见了沈家大小姐,就是没时间来见一见自己的亲外孙女儿……想来,这亲外孙也是未曾见过的,对吧?”说完,打眼去看一旁上官楚。

    上官公子完全没了方才单独面对老夫人时候的乖巧,此刻颇为置身事外,点点头,“嗯。为兄半点消息未曾收到。”迎上自家外祖母极具杀伤力的眼神,甚至很有“涵养”地笑了笑,低头品茶,心思却跑远了去,想着之前外祖母那瞬间的气势和那句话里的意思……他突然对姬家的过去有了几分兴趣。

    古老又神秘的家族……

    “碰见沈丫头,真的是意外。刚来的时候有几分水土不服,身子骨不舒坦,正巧撞见了沈丫头。她热心肠,说什么都要给我送药,如此才算是熟识。”老夫人一边解释,一边心虚地打量姬无盐的脸色,见对方脸色虽是白了些,但精神还是不错的,心下担忧才算是少了几分,又问,“朝云丫头,如何了?”

    朝云……很不好。

    李裕齐私设暗牢,据岑砚所说,那暗牢之中随处可见各种闻所未闻的刑具,那些刑具之上都是脏污的陈年旧迹,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血肉性命。李裕齐抓朝云是为了姬无盐,自然不可能早早地将人弄死,人被丢在水牢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便是那里衣都在之后的审讯中被打得破烂不堪。

    深秋季的水牢,于女子而言,伤害远不止那一次的冰冷彻骨,它所带来的伤害可抵余生漫长。

    只是,外祖母面前,她不愿多说,只道,“陈老说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修养一阵子就可痊愈。”所谓皮外伤……姬无盐磨了磨后牙槽,眸色渐浓。所谓皮外伤,一双如青葱般漂亮的手,十片指甲都被硬生生地拔下,血肉模糊。

    老夫人不疑有他,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出,“如此便好……咱们带的药材可够?若是不够,你同我说,我去想办法。”

    “好。”姬无盐应道,也没问初来乍到的老人家准备去哪里弄药材,只道,“待朝云醒来,休息上一阵子,我就安排人手护送她回云州去。”燕京城马上要进入冬季,北方的冬天并不适合这个刚从水牢里出来的姑娘修养。

    “好。你自己安排就成,安排两个细心些的小丫头照顾着,药材也一定要带够。”老夫人说着,看着走向姬无盐身后接过帕子替自家丫头擦头发的男人,眉梢微挑,到底是沉了沉脸色,不情不愿地道谢,“宁大人,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宁大人相助。”

    “这是晚辈分内之事,担不得老夫人的道谢。”宁修远得了便宜又卖乖,隔着帕子摸了摸手底下的脑袋,轻笑,“只是小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让老夫人担心了。”

    呵,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将小宁划归到他的羽翼之下了呢。

    无人所见处,老夫人狠狠翻了个白眼——别以为她人老眼瞎脑子也跟着愚钝了,小宁回来的时候对自己的出现没有任何的意外之色,显然是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只是这小丫头不愿意藏事,若是更早之前得知的,依着她的脾气早找上门来了,是以显然,她也是今日才知晓的。

    如何知晓,很明显。

    呵,这宁家三爷,当真不是什么君子德行,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口口声声答应着保密,转头就把自己出卖了。

    于是,心底愈发地不待见这个“挑拨她们祖孙关系”的臭男人,声音又嘲又冷,“老身活了大半辈子了,一直以为这君子重诺……今次一见,才知宁大人倒是别具一格。”

    “别具一格”的宁大人一身月白长衫,倒是多了一股子平日里没有的儒雅书生气,他手下熟练地擦着头发,面上温柔又谦逊,“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诡辩!

    老夫人气地哼哼,偏偏小宁坐在这,好不容易扯开的话题,她如何也不能再扯回来指责宁修远背信弃义,但什么都不说,却又实在气不过,遂哼哼,“还是古家小子合我心意,端地一个霁月清风、君子如玉。”

    擦着头发的指尖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拂过小姑娘的耳垂,宁修远嘴角缓缓勾起,“古公子确属吾辈楷模。”

    一旁上官楚“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654 总觉亏欠

    笑声堪堪出口,屋内众人视线齐刷刷落在了上官楚的身上。

    都不甚友善。

    嘚,都是大爷、都是祖宗,就他一个人人可欺……上官楚缩着脖子将手中茶盏往面前递了递,遮了半张脸“与世隔绝”。老夫人中意古厝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偏偏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为了这件事,老人家不知唏嘘叹气多少回。

    “说起这古家小子呀……”老夫人收回目光,轻叹,接过王嬷嬷递过来的茶杯,敛着眉眼的样子倒是和姬无盐有几分神韵上的相似,她敛眉轻笑,带着几分不屑一顾的轻慢,“说起这古小子啊,真真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优秀、内敛,偏偏为人还这么低调。不似某些人呀……”

    “老身来燕京城的日子不多,短短不过几日,那些个神乎其神的东西倒是听了不少。初次听时,倒也惊艳了几分,只是听多了,却又觉得过于高调了,让人难免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完,掀了眼皮子懒洋洋地瞥了眼正欲张嘴的姬无盐,又道,“还有一点,宁大人……老身今日托大,有件事想要问问宁大人。”

    自始至终,她都一口一个“宁大人”地称呼对方,官方、客套、生疏,即便言语之中诸多冷嘲热讽。

    姬无盐轻唤道,“外祖母……”微微拧着的眉头暗示对方适可而止,只是姬老夫人压根儿没往她这边看。姬无盐抬脚,踹踹上官楚,上官楚看过去,指指手里头的茶,嬉皮笑脸地笑,“这茶不错。”

    这家伙……姬无盐一噎,脑袋上那只手却只是轻轻揉了揉,宁修远含笑颔首,“您问,晚辈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老身就问了,若是宁大人觉得唐突,倒也不是一定要回答的,毕竟,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姬老夫人拨了拨杯中茶水,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看向宁修远,“宁大人。老婆子之前在茶楼里,听说了一些关于宁大人的……嗯,往事。听说宁大人同尤家那位小郡主,有过一些两小无猜的情谊,若非我家小丫头来这燕京城走一遭,怕是宁尤两家早已成秦晋之好了?”

    这话说得……姬无盐瞪一眼自家外祖母,这话倒像是自己在里头横插一脚横刀夺爱似的。

    姬老夫人瞪回去一眼,眼神警告:你闭嘴。

    “没有的事。”

    面对这样的“指控”,宁修远容色却无半分意外与气愤,只看着眉眼底下毛茸茸的脑袋,笑意温软,“没有什么尤郡主,宁尤两家常有走动,我与灵犀郡主之间莫说私情,便是半分交情也无。没有遇到宁宁之前,我从未想过此生会有一个女子相伴左右,遇到宁宁之后,我也从未想过此生会有其他女子在我身旁。”

    寒风凛冽、大雨滂沱,阴云密布,唯有屋内银骨炭缓缓燃烧的声音。

    姬老夫人打量着宁修远,低着眉眼擦头发的男子,不得不说,有一张上好的皮囊,便是和阿楚相比也不曾输了半点,他擦着头发的动作温柔又耐心,捧着一缕头发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他唤小姑娘“宁宁”,带着笑,当真是喜欢得紧。

    这样的喜欢,其实自己早就发现了的,不是吗?

    真正的喜欢,是藏不住的,会从言语、眼神、举止之间流露出来。只是,还不够……搁在心尖尖上的小姑娘,总觉亏欠,便想着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姬老夫人拨了拨手中茶盏,“阿楚,带着你妹妹去边上厢房里歇息去吧,折腾一天了。”

    这是明显有话要单独同宁修远说。

    姬无盐不甚赞同,轻唤,“外祖母……”这老人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宁修远这么大意见,之前指使着跑前跑后的事情还没同她计较,这会儿言语之间又是处处刁难,也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还要说什么……她不愿走。

    “头发干了。”宁修远收了帕子,顺了顺披散的头发,又唤子秋,“子秋,照顾好姑娘,风大,记得窗户关好。”

    这一老一少都发话了,姬无盐到底是轻叹一声,对着自家外祖母递了个“悠着些”的眼神,拢了拢衣襟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不放心,转身叮嘱,“外祖母,三哥也累了,您说几句就让人歇息去。毕竟,这白玉霜方糕……也挺远的。”说罢,才提着裙摆款款离去。

    老夫人一噎,这死丫头……这是提醒自己要秋后算账呢。还“三哥”,哟……真甜蜜呢。

    啧啧,小年轻真会,宁宁……三哥……

    腻歪。

    真腻歪。

    腻歪地牙疼。

    她在那“啧啧”着感慨,宁修远却已经在姬无盐方才的位置坐了,恭恭敬敬,谦逊又温雅地欠身,“老夫人,有话请说。”

    宁老夫人收起心下戏谑,重新打量宁修远。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年轻人,是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场,虽然温和、虽然谦虚,眼底却并无笑意,甚至多了几分强势和霸道。

    那是属于久居上位者潜移默化之中养成的气势,即便并不刻意,却也会在无意间泄露出来。

    只方才那丫头在场,他便敛了一身霸道,只做那个青丝绕指的男人,温柔无限。

    “你既唤她宁宁,有些话我便也不必藏着掖着了。”老夫人看着茶水雾气氤氲,雾气染上眸色,眸光愈发深邃绵长。她说,“世人但凡提起这姬家少主,便想到取之不尽的财富、令人仰视的地位,仿佛……这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人艳羡的人生。”

    “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在襁褓里嗷嗷地哭。别的孩子哭了,会有父亲母亲哄着,我家那丫头……却只有一个不知道能陪她多久的老婆子哄她。母亲好不容易来一趟云州,人前却只能唤她‘夫人,连一声母亲,都要偷偷地喊……”姬老夫人怔怔看着手中茶盏,气息起伏间,字字句句、断断续续,词不达意。

    那孩子的荣光,在人前,那孩子的苦,在无人得见的暗处……无处可诉。

    于是,她总觉亏欠。

655 不值钱的皮囊

    漆黑、潮湿的密道,蜿蜒曲折不知道通向何处。

    呼吸间都是发霉的、带着血腥气的斑驳气味,越往下走,血腥气便愈发明显。姬无盐摸着两侧湿滑的墙壁,一步一步往下走,黑暗之中,有一些古怪的声音,隐隐约约、窸窸窣窣,细听之下似有很多只小虫蠕动、爬行。

    心一点点提起,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敛了。

    终于走到台阶之下,那声音愈发明显,血腥味愈发浓重。不知哪里来的火折子,点亮了,凑到眼前才发现,这是一处空旷的山洞,目之所及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坛子,只是山洞之中四下都充斥着浓雾,只依稀看得清些许轮廓。

    姬无盐皱着眉头一步一步靠近,那浓雾却丝毫没有淡去,反倒愈发浓郁到仿佛凝结成了液体黏附在身体上,连呼吸都艰难。冷风袭来,手中火折子微微一颤,浓雾散尽,坛子里的东西瞬间暴露无遗……

    “啊!”

    姬无盐猛地惊醒,才发现不过是梦境一场,雨还在下,只淅淅沥沥地小了许多,阴云却依旧沉沉地压着。瞧着天色,也判断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这一觉睡得漫长而疲惫,翻来覆去做着似是而非的梦。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噗通”、“噗通”,响彻在四下无人的屋子里。

    正准备起身间,门外传来说话声,是宁修远,声音压得低低的,很温柔,“姑娘醒了吗?”

    “奴婢也才来,没听着动静。奴婢是瞧着午膳时辰快到了,姑娘怕是从昨夜开始什么都没吃呢,要……叫醒姑娘起身来用膳吗?”

    彼时,姬老夫人问宁修远,“这样的心情,你可明白?”

    接过对方嬉皮笑脸递到面前来的姜汤悉数喝下,便听姬无盐又问,“外祖母方才将你留下,单独说了些什么?没有为难你吧?”老人家那性子,年轻时候也是说一不二的,彼时母亲喜欢上了父亲,说什么都要嫁去上官家,外祖母少了一个继承人,自此看上官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自然是明白的,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笑起来月牙般的眼睛亮亮的,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甜美,无论怎么看,都是被保护地很好的样子。

    可见,外祖母那心性……脾气一上来,着实有些令人担心。

    “这丫头……”姬无盐看着撑着油纸伞蹦蹦跳跳着连发间木簪上的吊坠都抖得花枝乱颤的,无奈失笑,这小丫头倒是和沈洛歆一个阵营,合起伙来埋汰自己了。不过……她打眼看宁修远,嘻嘻笑着,“三哥,要不,你喝吧?我睡了一觉,一点都不饿,若是这会儿再喝这么一大碗姜汤,怕是待会儿午膳就吃不下了……”

    小姑娘声音极好听,特别撒着娇软软糯糯唤着“三哥”的时候,让人想起又甜又糯的糯米团子。宁修远摸摸她的脑袋,转首吩咐子秋,“你先去传膳吧,你家姑娘太久没吃东西,我之前已经吩咐了膳房,准备了瘦肉粥,记得端一碗过来。”

    子秋颔首下去,走到门口又掉头回来叮嘱宁修远,“三爷。姜茶……盯着姑娘喝,一滴都不能剩下。”说完,步履轻快地离开。

    但即便如此,姬老夫人仍说,总觉亏欠,只想着将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心中所记着的,仍然是她所受的委屈,哪怕是皱一皱眉头的事情,都始终记着。

    本就是个误会,加之自己的胡乱猜测,才有了那些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又别扭的小脾气,这会儿想起来,便觉得些许尴尬,还有……想起书房里这人缠着自己耳鬓厮磨的样子,脸色蓦地一红……轻轻摇了摇头。

    姬无盐看着那满满一大碗的姜汤,只觉得喉咙里的辛辣感余味未尽,她微微后仰,拉开了和那碗姜汤的距离,才不满嘟囔,“睡前不是已经喝了吗?”

    木门应声而开,当先进来的是子秋,小姑娘搁下手中捧着的茶盏过去整理床铺,一边整理一边还不忘叮嘱,“姑娘,沈小姐交代的,您昨儿个受了凉、今儿又淋了雨,这一通折腾下来又是心神俱疲,若是不想染了风寒,姜汤可得悉数都喝下,一滴都不能剩下。”

    “担心我?”宁修远轻笑看她,勾了她的指尖握在掌心,问她,“如今……可还怪我?”

    还、还有一碗?姬无盐瞠目结舌,谁家喝姜汤是这么个喝法?确定不是沈洛歆故意折腾她?姬无盐苦哈哈地打眼去瞅跟进来的宁修远,讨好轻唤,“三哥……您喝了吗?”

    自是不怪的。

    子秋点头,“嗯,这是第二碗,吃完午膳,还有一碗。沈小姐吩咐奴婢,必须亲眼看着姑娘悉数喝下。”

    说话声都被压得很低,于淅淅沥沥的雨天里,有种独属于凡尘俗世中的岁月静好,剧烈的心跳声逐渐平息,她掀开被褥下了床,裹了件披风上的大氅,抬了声音唤道,“进来吧,我醒了。”

    说完,掉头强调,“一滴都不能剩下哟!”

    “外祖母未曾同我说什么,只说了一些你小时候的趣事,并且叮嘱我,往后余生当好生照顾着你。”宁修远把玩着她的指尖,叮嘱,“外祖母还说了,若是往后还有如今这样令你单独涉险的情况发生,她便让人扒了我的皮。”

    “所以,往后……还盼着姬姑娘您,能看在宁某这张不值钱的皮囊上,收着些敛着些,将自己的安危置于紧要的位置些。”他看她,眼底细细碎碎的笑意晕染开来,温柔得足以将人溺毙其中。他执手,缓缓低头,薄唇印上白皙手背,而后缓缓抬眼,看她,“姬姑娘,可好?”

    这人,当真愈发孟浪不着调,也就他自个儿会说自己这皮囊不值钱了。

    姬无盐抽了抽被抓着的手,没抽动,被人碰触的那个地方,却有火烧火燎之感于这阴雨天里渐渐蔓延……

656 风雨未休

    端着午膳过来的子秋发现,深秋季,阴雨天,明明冷得人骨头里都似透着风般,偏偏她们家姑娘,满脸绯红,不甚娇羞。

    午膳后没多久,天牢之中传来消息,说是被囚禁多日始终未有定论的前江都郡王,没了。

    一早还好好的,狱卒送午膳过去的时候,瞧着也很正常,只午膳过后,人突然就没了。

    发现尸体的是个刚来没多久的小狱卒照例巡视牢房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小狱卒为人老实,做事也耿直,若是换了其他偷女干耍滑者,怕是这位郡王爷的尸体还要在凉上半日光景。

    消息递到御前,陛下靠坐在龙榻之上沉默良久,轻叹一声,摆摆手吩咐道,“彻查。”

    “彻查”二字,因着病体未愈、气息不继而多了几分龙困浅滩的无奈与无力。

    人已经死了,尸体都已经凉了,最近也没有人来探望过前江都郡王。牢房之中搜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刚吃过的午膳连盆子都舔得干干净净的,相较于这位前郡王殿下刚进天牢那阵子,着实是乖巧配合多了。一身皇家血脉,折散了个干干净净,和这牢房之中的每一个囚徒一般无二,卑微、可怜,用听话换取一顿还算能下口的饱饭,仰人鼻息……

    像一条狗。

    也是这样的乖巧,让之前还担心着这位皇子闹出什么幺蛾子的狱卒们逐渐放松了警惕,才让这一次的死亡显得格外猝不及防。

    许四娘被拉过去验尸的之前,那位送饭的狱卒已经被吊起来盘问了一遍了,只是对方咬死了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送了一碗饭,和这天牢之内的所有犯人得到的一样的饭菜,不好吃、吃不饱,但没有毒。

    消息送到姬家的时候,许四娘已经领了差事去了天牢。

    姬无盐正端着今日的最后一碗姜茶寻思着如何在子秋“虎视眈眈”的眼神里堂而皇之地喂到宁修远的肚子里去,闻言微微一愣,抬眼看了看风雨未休的天气,纳闷嘀咕,“为何是许四娘……”

    许四娘是朝中唯一的女仵作,沈洛歆说过,大抵也是因为她还有一层御史大夫夫人的身份在,大家对许四娘还是很照顾的,平日里闲来无事无需当值,一般的验尸也很少会寻上她,除非是女子、除非旁人解决不了。今次……

    席玉是个消息通,这一点比席安好用很多。他说着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听说,是尤大人亲自点的人。”

    尤封?

    姬无盐和宁修远交换了个眼神——尤封之前同李裕齐合作过,只是未曾听说过站了东宫阵营,连点似是而非的捕风捉影都不曾听闻。但是……

    “我先去看看。若是有什么消息,我让席玉第一时间捎给你。”宁修远起身,拍拍姬无盐,安抚道,“就算是许四娘去验尸,能验就验,验不出结果她也不会获罪的,再说,沈大人也不是纸糊的,他自个儿的妻子总还能护上一护的。放心。”

    姬无盐沉默着点点头,只是眉眼轻拢依旧,胸膛里沉甸甸压着什么,一时间也分不清是因为之前的梦境,还是此刻的某种预感……但此刻情况未明,多说无益,她颔首称好,又叮嘱着万事小心,想了想,仍然不放心,“把岑砚带上,他身手极好,总能护你周全。”

    席玉神色微默,所以……姑娘一直觉得他这边的身手很不靠谱吗?

    宁修远点点头,走出两步又折回,接过小姑娘手里苦着脸端了那么久的姜茶,一大口喝完,搁回她手里,于对方瞬间染了笑意的眼神里相视一笑,大步离开。

    子秋瞠目结舌:姜茶……所以,之前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请宁三爷盯着自家姑娘一滴不剩地喝下去的姜茶,也是进了宁三爷的肚子吗?宁三爷在姑娘身上,就如此没有原则的?

    哦,还真没有。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姑娘……姜茶是为了你好。”子秋苦口婆心地念叨,“您淋了那么多雨,又一夜未归,若是染了……”

    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为之前还笑意盈盈像是偷了腥的猫儿一般狡黠得意的姑娘,此刻突然间忧心忡忡地沉默了下来,像是染了满腹心事。

    “姑娘……你怎么了?”

    姬无盐闻言才似回了神,搁下手中茶盏,摇头,“无事。你先把这里收拾了,然后去看看外祖母歇息了没,我有事找她说。若是歇息了,就等她醒来,让王嬷嬷来唤我。”

    子秋应声退下。

    雨水打在池子里,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姬无盐站在廊下看着这处种了许多蔬菜打理地井井有条的园子,之前听厨娘夸着,说是沈家大小姐当真是个能干贤惠的,自打她来了,这府上蔬菜银钱都省了好大一笔,而且她种的菜格外水灵,比许多菜农的菜都要好上很多的。

    说完,还在感慨这谣言害人不浅,好好的姑娘家,外头传成什么模样。又说这许四娘的点心,寂风少爷念叨了好几回呢,又说孩子最是敏锐通透,谁好谁坏看得分明,这许娘子显然也是好的。几句话,就从“许四娘”变成了“许娘子”。

    俨然就是自家人了似的。

    许四娘……

    方才入睡前,她问岑砚东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岑砚说没有。整座东宫都一切如常,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李裕齐仿佛已经打定主意吃了这哑巴亏一样。可李裕齐,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如今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怎么可能半点动静也没有?

    这个问题她困惑良久,一直到席玉带来李晏先身死、尤封点名要许四娘验尸的消息……她总觉得这件事背后似是藏着什么阴谋,但就像宁修远说的,验不出、验得出、不管结果如何,许四娘总不会因为这些获罪的。

    总不能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杀人灭口。

    只是,心底始终提着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的预感……又是从何而来?

657 尤郡主登门质问

    东宫。

    这场大雨来得太急,亦太巧了,即便倾尽所有人手,最后还是有不少的菊花被风雨打落枝头,一棵又一棵,偃旗息鼓地耷着光秃秃的脑袋,像是嘲笑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李裕齐。

    那是他费尽心思找来的菊花,那也是他挖空心思布的局,甚至因为担心对方过于惜命而不愿入局,他临时撤走了不少明面上的侍卫,暗中却仍是增派了不少人手。

    可他到底是太低估了姬无盐,要困住的人跑了,抓着的诱饵,被救走了,书房密室后面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被发现尚未可知……局面一度对自己很是不利。若是大理寺那边再出纰漏……

    “殿下。”桑吉从外面进来,沾了一身冰冷的水汽,站在门口抖了抖,才道,“殿下,依着您的吩咐,信已经送到了沈大人手上。沈二姑娘也已经禁足在她居住的院子里了。”

    李裕齐沉默着点点头,又挥了挥手,桑吉低头退下。

    沈乐微原是要直接给送回沈家的,白行虽然不着调,但最后那句话甚是有道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树一个御史大夫为敌——太不明智。但直接送回去?他愿意同沈乐微这个蠢女人周旋,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拿捏沈谦?如今周旋是周旋了,心思也费了,总不能再一次地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何况,坏了事……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才是。

    沈乐微付不起的,沈谦总能付,沈谦都付不起的,总还是有人能付得起的……

    若非卞东川提起,李裕齐自己都快将那句话忘了……彼时上官鸢刚死,他自己也还未缓过劲来,朝中却开始盛传“太子涉嫌杀妻、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往日海誓山盟终成笑话”之说,将他苦心经营的形象毁于一旦。

    上官鸢的死,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去计较这句话到底出自何方,再之后,便也逐渐忘记了。

    直至此刻想起,才惊觉所涉人员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初来燕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姬无盐,恰恰结识了城中人人不愿结交的沈家大小姐沈洛歆。前者,出自上官鸢的母族一脉,后者,是亲自为上官鸢验尸的仵作的女儿。这样的前提之下,所谓的“结交”就显得过于刻意了些。

    雨还在下。

    院中景色被雨水冲刷了一遍,污垢洗净,像是重新着了一遍色似的。

    打在院子里的雨水声,渐渐变得细小而遥远。他想,若是自己一早发现其中蹊跷,如何都是要将姬无盐早早扼杀了才是,如何都不会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这么久……可是那个女人太能伪装,在她第一次夜闯东宫之后,自己明明已经快要触及真相了。偏,又给她溜了。

    “殿下。”管事前来通传,“灵犀郡主来了。”

    尤灵犀?这种天气她来这里做什么?李裕齐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想接待一个被宠坏了的小郡主,何况,若真是什么好事,想必她也不会这样急吼吼地来,正要说自己早上淋了雨染了风寒不便见客,就见对方已经提着裙摆跨进门槛,身后跟着举着油纸伞的丫鬟和亦步亦趋的门房小厮。

    李裕齐的脸色,似是一下染了这秋雨,透着凉意。

    “灵犀来啦。”他说,眼神看向门房,勾着嘴角笑容森凉,“瞧这些个没眼力见的。郡主殿下大驾光临,也不知道提前通传,好让本殿下出门迎你。”

    门房小厮无声跪下,他也不是不想拦着,可即便是殿下也不好直言呵斥的郡主,他们这些个做奴才的如何敢拦?左右不管怎么做,都是挨骂的份。

    这一点,李裕齐自然也清楚,他本就不是呵斥门房,不过是借机敲打尤灵犀罢了。见对方跪在门外雨水之中,头发丝儿都湿嗒嗒贴着脑门的狼狈模样,没什么耐心地摆摆手,让人退下了,然后才看向脸色明显不愉的尤灵犀,开口问道,“灵犀过来,所为何事?”

    尤郡主没说话,更没有替被责罚的小厮说话——这搁在以往,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她把丫鬟留在台阶下,挺着笔直的脊背目不斜视进了屋,自顾自坐了,才看向李裕齐,问,“殿下,之前在尤家,听了几句下人之间的闲言碎语,觉得纳闷,来找殿下问问情况。可否……请殿下,摒退左右?”

    年轻的郡主,绷紧了下颌线,颈项因此而显得格外纤长优美,像一只漂亮的白天鹅。

    她从未在李裕齐面前这般的……近乎于耀武扬威过。李裕齐眉梢微抬,眼底压着一抹兴味盎然,对着跟进来的管事递了个眼色,管事带着下人退下了。李裕齐这才打量着尤灵犀开口,“灵犀既说是闲言碎语,那又何必挂心?”

    “虽是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但毕竟事涉本郡主,总要问清楚源头才是。”到底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有些话即便听得,却也转述不出来,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气场也是硬撑着,可到了这会儿却又难免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声音免不了低了些,“殿下,我且问你,关于陈家辉的那些个事情,可是殿下这边传出去的?”

    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其他人,时机也是刚刚好的。

    李裕齐故作不明,“灵犀所言,是关于陈少主的什么事情?”

    “就、就……啊呀,就是那档子事!”

    “哪档子事?”

    “不、不能人道的事情……”强撑的气势终于悉数散尽,却仍执拗地直视着李裕齐,“太子殿下,可是您让人传出去的?”

    “是。”李裕齐供认不讳,靠着椅背从容不迫,“本殿下既答应了灵犀会替你毁了这桩婚事,便一定会言出必行。如今,这件事还只是坊间传着,待过几日,传到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这婚事,便如何也不会作数了。本殿下原以为,灵犀该是遂心了才是,可本殿下这会儿瞧着,怎么觉着……灵犀似乎是来质问本殿下的?”

    “莫不是……灵犀又属意于那陈家少主了?”

    尤灵犀一怔。

658 另做打算

    “不过也是。”李裕齐讷讷点头,兀自自言自语着,“如今这陈家的地位一日盛过一日,父皇也是有心拉拢着,你如今虽属下嫁,但陈家的少夫人、未来的当家主母,却是比旁的达官贵人还要尊贵几分的。加之江南山高皇帝远的,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矩约束着,日子比在燕京城中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左右你也不喜欢这陈家辉,他如今这副身子骨,于你来说反倒便利。”

    这话实在过于露骨孟浪了。

    尤灵犀脸色都变了,陡然拔高了声音厉声呵斥道,“太子!慎言!本郡主从未作此想法,不管是之前,还是如今,我都没有想过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为妻。只是殿下,若这就是你所说的毁坏婚约的办法……您不觉得对陈少主来说,太残忍了吗?”

    “残忍?”李裕齐目光逡巡,最后落在对方搅地皱巴巴的帕子上,表情玩味,反问,“难道……本宫所言,并非事实?他陈家辉没在姬家被打得卧床不起?难道不能人道的消息……不是你尤灵犀同本宫说的?”

    李裕齐动怒了,尤灵犀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一点,往往他自称“本宫”之时,便是真正将他自己搁在高高在上的储君之位了,不讲亲缘、只讲君臣。

    “不是……只是……”尤灵犀轻叹,“如此声名在外,这陈少主往后……怕是于婚姻一途有所不利。我不愿因为我的事情,给他带来这样的麻烦。”

    “往后?灵犀是担心这陈少主不能人道的声名在外,往后娶不到姑娘?还是担心他知道自己娶不到别人,便咬死了这道赐婚圣旨对你死缠烂打?”手中茶盏缓缓搁下,“咚”的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几乎要被门外的雨声掩过,只入耳之时连魂魄都跟着惊了一惊。尤灵犀不自觉地又紧了紧帕子,咬着嘴角没说话……李裕齐一句话,撕开了她伪善面具之下真实的意图——连她自己都不曾清晰认识到的意图。

    在这之前,便是她自己都相信着自己心中的不快真的是因为李裕齐的残忍和对陈家辉未来的担忧。

    李裕齐看着对方明显的愣怔和眼底的吃惊,突然冷冷一笑,“纵然郡主没有私心,但尤郡主担心陈家少主往后会不会婚姻不利,却不担心往后被蒙在鼓里不明不白嫁过去守活寡的姑娘?说起来,本宫虽是因着对郡主的承诺才多此一举,却也是拯救了未来某个无辜的少女,算起来,也是积德行善。没想到如此两得之举,却被郡主指责,说是过于残忍……”

    “我……”

    “不能人道,是事实。而造成这个事实的,是姬家的人。就算残忍,也是姬家残忍、姬无盐残忍……再不济,退一万步讲,郡主觉得这样对陈少主而言太残忍,那听到这个消息打死都不愿意嫁过去的郡主不残忍?合着就是最最置身事外的、顺便还救了某个姑娘的本宫最残忍了?”

    李裕齐的脸色,像是被冰雪所覆,那点儿蚀骨般的凉意便是屋内的炭火都驱散不了。

    尤灵犀打了个哆嗦。

    李裕齐靠着椅背,冷言冷语地逐客,“都说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如今本宫算是明白了。事,是郡主拜托了母亲、又来拜托本宫的,想必别处郡主也是去过的,尽皆一筹莫展才来找的本宫。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比本宫聪明,知道作壁上观。偏本宫念着往日情分,想着如何都要帮一帮。看来……还是帮错了。郡主若是无事,便早早回了吧……这天气出门在外,容易染了风寒。”

    话已至此,尤灵犀纵然心中不快,却是一个字都反驳不了,脸色白了青、青了白,明明一路上准备了许多说辞,可这会儿在对方冰冷彻骨的脸色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只能起身告辞。

    李裕齐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只冷眼看着尤灵犀行礼、离开,连道别的话都没有。

    雨还在下,冷风携着雨点子灌在脖子里,一阵哆嗦。丫鬟撑着油纸伞跟在身侧,担心地唤着郡主,却又不敢开口相问。尤灵犀走在沁凉的鹅卵石路上,一早积的水下去了不少,路上只有一层浅浅的雨水,鹅卵石被冲洗得锃光瓦亮。

    不管私心如何,尤灵犀仍然觉得太子此举实在不妥,若是这样的法子她自己也能办到,何苦拿了父亲的令牌来同太子合作?只现下令牌倒是交出去了,尤家成了板上钉钉的太子党,此事已尘埃落定,自己便不好将发怒中的太子得罪狠了。

    “郡主……”小丫鬟还在唤,满脸的担忧,“郡主可是哪里不适?”

    小丫鬟的世界,哪里能理解得了那些无形的硝烟、那些暗藏的血雨腥风。尤灵犀摇摇头,道无事。只眉宇仍未舒展,太子的行事手段、为人处世她也算是了解了一些,看来尤家也不能一根绳上吊死了去,即便最后太子登基,尤家也保不齐就是鸟尽弓藏的命运。

    有时候,该早作打算了。

    ……

    朝云还没醒来,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地七七八八了,身上鞭笞造成的伤口并不深,修养个数日便能好得差不多了,只十指上的伤很重,唯一完好的只有左手的小拇指,那是岑砚闯入之际,救下的小指。还有那些看不见的伤,将会经年累月地折磨着她——那是水牢之刑造成的。

    陈老说完这些,无力地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只能好生将养着了。还是要送她回江南去,这里不好养伤。”

    姬无盐问他,“那您同她一道回,可好?”

    陈老却仍摇头,“待她起身离去,这些个外伤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十指虽仍不便利,但找两个丫鬟一路伺候着,药膏日日涂抹着,带她回到江南,新的指甲应该也开始长出来了。唯独那些阴寒之气,须得佐以汤药好生调养……方子我会开着,够她用上好一阵子。只是丫头,我得留在此处。”

    姬无盐想要他离开的意图,太明显。

    他拒了又拒,从未动摇。

659 “值了”

    何止从未动摇,甚至因着今次之事,留下的心思愈发坚定。

    他不敢想象,今日若是被背回来的是眼前这个小丫头,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有定力坚持到处理完那些伤口。

    “燕京城中情况愈发紧张,一触即发。如今陈家被高高架起,皇帝、皇子,各有各的谋算,陈家注定左右为难。陈家辉扶不上墙,陈一诺是个老实的,陈家这群小辈抵不住这样的压力,您若留在此处,届时为难煎熬的还是您自己,何苦?”

    姬无盐轻叹劝着,“何况,陛下的病,亦是个隐患。治不好,自是受责,治好了,却也得罪了另一方势力,甚至因着您窥探到了皇室秘辛,招来灭口之祸也未可知。老爷子……您该回去了。”

    姬无盐鲜少这样苦口婆心条缕分明地劝人,很多时候她总习惯说一半、又藏一半,点到为止即可。

    她说,若是如此,纵然别人不愿,倒也不必直言拒绝,只作未曾听明白,拾阶而下即可。

    言语之间,便已经给对方递了台阶。

    这次却没有。

    陈老轻叹,“半只脚都跨进去的人了,能看透的早看透了,哪还有那么多的左右为难。”不过是守着这人的安全罢了,为此,就算是舍了这条没什么用处的性命,也无妨。

    只是,这些话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同样没有告诉姬无盐,之前打定了主意来这里,就已经做好了会被人认出来的准备、也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这辈子呀,曲曲折折、踉踉跄跄,能在后半辈子有这样的际遇,亦算老天垂怜,值了。

    “老爷子……”

    “他既不愿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姬无盐还要劝着,就见老夫人拄着根拐杖从走廊尽头拐过来,当下看着那根拐杖,愣了愣,“您这是……?”前两年的时候,外祖母腿脚就有些不便利了,只是她倔强、不服老,说什么都不肯用拐杖,说拄着这么个劳什子的东西,倒显得她行将就木了似的,兄长甚至连前几朝某王妃的龙首拐杖都给她找来了,她就是不用。

    倔得很。

    如今这手里的……可不就是?

    “嗯?哦,你说这拐杖呀?”老夫人抬抬手中拐杖,呵呵地笑,“听你兄长说,这是历史上某朝王妃救驾之后,当时的皇帝赏赐给她的龙首拐杖……也不知真假,不过,出门在外,总要有几件一看就很唬人的东西是不?”

    说完,对着陈老微微颔首,说道,“先生莫要同她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了,小孩子家家的,不懂咱们这些年长者的顾虑。只是朝云那边,还要先生多担待了……”

    陈老颔首道好,下去了。

    姬无盐皱眉看着,不慎赞同,“外祖母,您不知道……”

    拐杖“咚咚”敲击着地面,老夫人虎着一张脸,“我不知道什么?不知道陈家就在燕京城中?不知道他们想要带陈崧回陈家?不知道皇帝病得满朝太医束手无策?还是不知道陈家辉的传闻如今满天飞,只待消息传回陈家老宅,陈家那老头子怕是要恨极了你,陈家和姬家必然是势如水火……而陈崧是个重情的,特别是对陈家这些小辈,总有几分不忍。”

    姬无盐搀着老夫人进屋落座,才道,“您既是都明白,何苦要他留在这,烈火烹油般地煎熬着?”

    “离开了就能眼不见为净了?”拐杖搁在椅子扶手上,老夫人斜眼睨她,“你想着让他避开这些个揪心恼人的事情,却不知他一整颗心都挂在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身上,因着瞧不见,便愈发地吃不好睡不好地胡乱猜测着,受伤没?吃饱没?冻着没?你这性子,又不是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于是远在江南的那个人,越想着越是折磨着。”

    “所以我说呀,你这样的小姑娘,不懂为人长辈者的顾虑。”

    姬无盐将茶杯递给她,“暖暖手……王嬷嬷说起过您年轻时候的那些事。可见那个时候的您,比我如今怕是不逞多让的。我虽知长者顾虑,却也忧长者安危,在安危面前,便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您想必也是明白的。”

    自然是明白的。

    姬老夫人捧着茶杯没喝,陈崧心里那道跨不过去的坎,她其实是知道的,小姑娘天真,以为那条腿治好了,这坎就迈过去了。殊不知,外伤易治,心疾难愈,在陈崧心里,他自己早就是一个死去的人了,如今活着,不过是还有那么一点念想罢了,这孩子就是他的念想。

    若能无虞相伴自是最好,若是有恙……亦不过一命换一命。

    这样的想法,旁人劝不了,那是他还愿意好好“苟活”着的全部意义。

    “我那时不同。”姬老夫人笑笑,扯开了话题。都是倔强的人,小的倔强、老的也倔强,劝不动……完全劝不动。

    “如何不同?”

    “我那时候是姬家圣女。早些年姬家有长老会、有圣女。圣女是族中挑选出来的、是长老会用以平衡族长权利的人,那时我才三岁,什么都不懂,就被带到了长老会,由长老亲自培养,便是连父母亲……都不在身边。小孩子嘛,都恋着自己的娘亲,我见不到娘亲,便哭,一宿一宿地哭……后来,长老们没办法,只得三五日的,允许娘亲来见我一回。”

    这些姬无盐倒是从未听过,这些年外祖母和王嬷嬷偶尔说起,也都是说着外祖母罢免了长老会之后的事情,恣意的、热血的,自由不羁的。这些个孩子时期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听,她觉得有趣,捧着小手炉找了条毯子给两人都盖了,才道,“长老们没有打骂你,反而允了你们母女相见,也不算太坏。”

    “毕竟那时我还太小,我性子又倔,打我骂我我只会哭得更厉害,听彼时的乳娘说,我都哭晕厥过去好几次……最后长老们实在没办法了,大概也受不住我整日里整日里哭吧,才做出了妥协。”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姬无盐想着东宫地下室里的东西,遂又顺着问道,“那后来呢?”

660 长老会与圣女

    “后来……”

    祖孙俩盖着同一条薄毯,坐在燃着炭火的屋子里,细说当年旧事,“只是没两年,我娘又生了个弟弟,渐渐的她便不太来看我了。而我也开始到了贪玩的年纪,母亲的角色在生活中开始变得可有可无……你说的没错,长老们待我还算不错的,除了课业抓得紧,旁的倒也不太管我。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你王嬷嬷的。”

    那时候的姬家,古老、神秘、强大,但并不富庶,甚至还有些故作清高之下无处可诉的捉襟见肘。他们固守着古老的、与外界格格不入的规则习俗,躲在避世之地固步自封,自成一片天地。

    这片天地里,嫡系一脉尊贵无比、地位至高无人可以撼动,族长、长老、圣女,皆出自这一脉,偏又并不团结,两厢抗衡互相掣肘。旁支却并不受族中荫蔽,反倒要辛苦外出讨生活来供养嫡系。

    外面的世界却是男人的世界,女子在这个世界里几乎寸步难行。于是,对于需要与外界接壤的旁支而言,女子为尊的律例渐渐被模糊、淡化,甚至,男子开始在外单独设置府邸娶小妾、养外室。

    王嬷嬷是旁支庶出,她那一支子嗣颇丰、父辈却无甚建树,她的母亲又是“外界女子”,她连入族谱、赐姬姓的权利都没有,只能随母姓,姓王。她这个庶出在自家地位自是极低,有时候连下人的日子都比她好过些。彼时的姬老夫人是在冬日结冰的湖边遇到的王嬷嬷,那一天,王嬷嬷救了她一命。

    “湖面结了冰,我偷偷溜出门去滑冰。谁知,冰面裂开……”在自家孙辈面前说着幼时糗事,多少有些尴尬。她笑着,言简意赅地将彼时所受惊吓揭过,“正巧,你王嬷嬷去河边洗衣,救了我……”

    冰天雪地中,和外祖母年龄相仿的孩子,艰难抱着于她而言实在有些太大的木盆,木盆里满满一盆的衣裳,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颜色款式各异,显然是整整一家人的衣裳都在里头,从亵衣到外裳。

    那是彼时身为圣女的老夫人不能理解的另一种困苦,一种,属于弱小者的民间疾苦。

    她去找那旁支亲眷要了人,对方起初不放人,直到拿到了十两银子,才眉开眼笑地叮嘱王嬷嬷,要好生照顾圣女殿下才是。那副嘴脸,即便如今想起,仍觉得令人作呕不适。

    听到此处,姬无盐才插嘴问道,“长老会没有反对您将王嬷嬷带在身边?”

    “原是不让的。不过我打小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又惯会看人脸色的说好话,久而久之,在许多小事上,他们便也由着我去了。”姬老夫人笑呵呵地喝了一口茶,吃了块之前让人送过来的白玉霜方糕,“何况,就冲这我从小那拧巴倔强劲儿,便是吃软不吃硬的。他们若是真不愿,我自然也不会乖乖配合着他们,届时,今日闯个祸,明日闹个事的,头疼的还是他们自己。”

    姬无盐摇头失笑,不过如此说来,这长老会其实也不算完全地不近人情。

    “那您后来又为何大闹姬家,撤销了长老会?”

    “后来……”老夫人轻轻长叹,手中还剩下的半块方糕被搁下,脸上最后一点得意的笑容散去……她说,“十岁的时候,我的课业里,多了一门功课。大长老说,若是以往,那是圣女及笄之后的课业。我是历任圣女之中最出色的一位,是以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学习这门课业了——那个时候,大长老真的是分外骄傲地说着这些话的。”

    姬无盐微微一怔,捧着暖手炉的指尖轻轻一颤,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她有种预感,这门课业,同东宫密室里的东西,密不可分。

    果然,她听到老夫人说道,“巫蛊之术。”

    风雨未歇,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冲散了屋子里的暖意,深秋落雨的午后,对于习惯了江南气候的人来说,有种骨头里掺了冰渣子一样的冷。

    姬家的秘术基本都是控人精神的,大多数须以香料辅佐,趁人意志薄弱之时再行控制,这些香料配方在一代又一代的家主、长老之间传下来,难免遗失残缺了一部分,还有一些却是因为原料难寻而逐渐被迫束之高阁弃之不用,是以到了姬老夫人这一代,能用的秘术早已所剩无几。

    谁曾想,还有一项……巫蛊之术。

    老夫人看过便觉过于残忍,说什么都不愿学,只这些年来与她相处融洽的长老会这一次却是铁了心没得商量,直接将她禁足在院子里,连下人都统统遣散出去,要么学,要么饿死。

    她性子是真倔,真的足足饿了三天三夜,饿到头重脚轻两眼发昏,也只躺在床上死咬着不松口。

    “那时候我便想着,他们培养一个圣女不容易,这些年多少心血付出去了,总不会真的让我饿死在屋子里的。偏偏,你王嬷嬷这人,实诚,真怕我饿死了,半夜偷偷给我来送吃的……正好,被他们安排的人抓了个正着,名正言顺地抓了起来,冠了个蛊惑圣女的罪名,要吊起来烧死……就吊在我寝屋门口。”

    “于是,您妥协了?”姬无盐问她。

    老夫人不答反问,“若是你,你当如何?”

    一边,是即将被烧死的冒死来给自己送饭的闺中密友,一边,是越过了为人底线的巫蛊之术。前者,千钧一发,后者,却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况,学了并不代表一定就要用,不是吗?不过就是借此机会解了燃眉之急罢了。

    绝大多数人,至少,绝大多数聪明人都知道该作何抉择。

    可是……人的底线,但凡被越过一次,就能被越过第二次,所谓“底线”,其实早已形同虚设。何况,今次的妥协,也代表着往后无数次同样情况下的被拿捏。

    想必,外祖母就是在那一刻动了解散长老会的心思。

    姬无盐自然了然,笑问,“那之后,长老会还存在了多久?”

661 遗失的巫蛊之术

    “两年……也许更短些。”

    老夫人敛眉轻笑,又抬眼看着这个和自己分外相像的孩子,“我用簪子抵着脖子走出去的,威胁他们说,若是今日她死了,这一任的圣女他们也别想要了,届时,家中祠堂供奉的史料之上,总还要添几笔不太好看的内容。百年之后,怕是下去了也不太好解释短命圣女死亡真相。”

    说完又笑,丝毫不介意自己叫自己“短命圣女”,她说,“若我真的饿死在房间里,尚且还能找个大夫装模作样验上一验,但若我是自戕,纵然他们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欲盖弥彰,且不说老祖宗那边,就是族长那头,也正好寻了由头为难他们……当然,那时候我毕竟年纪小,能力也不够,不敢一下子得罪狠了。只说,既然是族中规矩,这巫蛊之术需得圣女及笄之后方可修习,如今我才十岁,就算按着规矩,也得五年之后才能学……族规不可破,不然今日你破一次,明日我也破一次的,这规矩还搁那做甚,大家一起废了得了。”

    “他们知我性子倔,何况大家各退一步息事宁人,总比鱼死网破要好。”

    姬无盐颔首,点着头,又好奇,“那您是如何在两年内撤销的长老会?”

    姬老夫人微微沉默,其实那次事情之后她尚未打定主意要撤销长老会,她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何况,长老会存在了这么多年,在姬家早已树大根深、追随者甚多,若要仅凭一己之力解散他们不过是痴人说梦、蚍蜉撼树。她不是凭着一腔热血鲁莽行事的傻子。

    真正的原因……这些年搁在心里,谁也未曾说过,连王嬷嬷都不知道。

    姬家圣女,受长老会拥护,地位几乎与族长平起平坐,有时候甚至因着那些怪力乱神之说而隐隐凌驾于族长之上。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可一直到看完那本巫蛊之术之后才明白,圣女的作用……不过是长老会手中的刀剑、傀儡,用来对付族长的工具。

    巫蛊之术的最终目标就是在任的族长——他们想要挑起亲族之间的自相残杀。

    姬老夫人也不知道在这之前,在姬家长达数百年的历史中,到底有没有人学成那本巫蛊之术,更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族长惨遭族人毒手。只是这样的长老会、这样阴毒的谋划,即便是在时隔大半辈子的如今,她也觉得难以启齿。

    她言简意赅,尽量将当年几乎覆灭整个姬家的血雨腥风覆盖在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之中,“后来,我同族长联手,废除了长老会……族长身子不好,没多久就去了,去时她还未结婚生子,这族长之位便按着她的遗愿,留给了我。彼时我去意已决,却不得不接了这差事。我不愿留在本家祖宅,就寻思着要给固步自封的姬家好好整改整改,也正好遂了我离开的心意……之后的事情,你大概就听过许多遍了吧?”

    “那……那些长老呢?”姬无盐压着暖手炉,音色从容,浓密的睫毛覆下,遮了眼底暗流涌动的情绪。

    老夫人却没作多想,只顺口答道,“我解散了长老会,将那些秘术连同巫蛊之术统统作为禁术封存。但他们于我,终究是有教养之恩的,何况,这些年待我亦算亲厚。我便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安排了人看护照顾着,也算给他们养老送终了……之前每隔几年我还会寻着机会去看看,只近些年许久未去了……”听说,也不剩几位尚且在世了……

    毕竟,连他们一手带大的圣女,都已经步入年迈的行列。去了,亦是唏嘘良久,徒增感伤。

    那样的心情,姬无盐虽不曾亲身经历,却也算能体恤一二。

    只是有些事,即便斟酌再三,还是决定亲口问一问。她将手炉搁在腿上,拖着椅子坐到近前,仰面看向外祖母,“那,有没有可能,长老会中有人离开了那处地方,来到了燕京城?或者,那些看护照顾着他们的人,得了巫蛊之术的秘密,将之带到了这里来?”

    小丫头不会无缘无故这么问的。

    姬老夫人一下子心都提起来了,“你的意思是……你在这里见过那玩意儿?”她说的是“那玩意儿”,带着完全不加掩饰的厌弃。

    姬无盐抓着对方的手,轻叹,犹豫半晌到底是略过了发现上官鸢生活痕迹的那一段,轻声说道,“我在东宫一处密室里瞧见的。同我在您那处看到的一般无二,半人高的坛子,人彘,坛子里密密麻麻的像是昆虫爬过的声音,还有巨大的用来扔尸骨的坑洞……还有那些蒙在坛子上的黑布,以及黑布上的古怪符咒。”

    声音很轻,像是午夜梦回落在耳畔的细语呢喃,便是胸膛里的心跳声似乎都要更响一些。

    老夫人的脸上,渐渐地失了血色,有种苍冷的白。

    她张了张嘴,第一次没能发出声音来,姬家祖宅距离此处遥之又遥,说是机缘巧合实在过于牵强。

    “如若真如你所说,当是姬家当年那巫蛊之术。只是,这巫蛊之术记在一张早就破烂的牛皮上,靠着历任长老、圣女的代代相传,还有那喂食人彘的汤药,更是毫无记载,只靠口口相传流传至今,除了我之外,便也只有长老会中的人知晓了……当真如此,当年长老会中定有人秘密逃出而未被发觉。”

    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妇人之仁,没想到后果却延续到了多年以后的燕京城。

    “得把这个人找出来……至少,目前看来,他应该还活着。”姬老夫人如此说道。

    姬无盐沉默着点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却突突地跳得厉害,震地整个人都觉得疼痛。

    密室里是蛊,林一用的也是蛊,甚至,上官鸢极有可能也中了蛊……如若最后证实,上官鸢中的就是姬家秘术中的蛊……外祖母如何受得了?她会不会后悔当年的仁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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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