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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62 唯一的好消息

    根据姬老夫人所说,那些长老们颐养天年之地,是一处避世之境,在一处鲜少有人知道的群山之间,纵然是年轻力壮者都走不出去,莫说这些个步履都蹒跚的老人家。

    姬无盐又问,“那看守呢?会不会是看守偷盗了巫蛊之术?”

    老夫人却道不会,说那些都是她的心腹,她相信他们,自始至终都相信着。

    姬无盐便也不再怀疑,那么问题便只有出在这些长老身上。毕竟,这些年逐渐步履蹒跚的老人家,当年可能也是身强体壮的角儿,群山之中虽然凶险,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走出去的可能,只是,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离开之后,外祖母这边竟然这些年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

    除非……死遁。

    “早年的确是有一位长老罹患重病去了。”姬老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略一回忆便也察觉到了其中蹊跷,“收到的消息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是以连尸体都是草草抬出去烧了的,我收到消息后还很是担心了许久……只是之后倒是再也没有收到谁再染了那病的消息,此事便渐渐被我抛诸脑后了。如今想来,倒是蹊跷得很。”

    深山老林之中,纵然有人看顾周全,但疾病的发现往往会滞后一些,既是传染性极强的病症,从第一个病人染病到去世的这段时间里,怎么可能没有任何人感染了同样的病症?何况,长老们与世隔绝,如何得的病?就算是得病,也应该是那些尚能与外界接触的看守们首当其冲。

    这些蹊跷其实很明显,只是当时太担心其他人的健康问题,被下意识地忽略了罢了。

    “那是五长老……”姬老夫人长叹一声,“那时候,他年纪尚轻,比我也大不了几岁……他天资聪颖,为人也骄傲、有抱负,踌躇满志只等着大干一场的模样。长老们都说,不出意外的话,他必然是继承大长老衣钵的。只是,还没等到这一天,长老会就被我解散了。”

    于是,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期许、连同可能已经暗暗设想了很多遍的成为大长老之后的未来,就在长老会被解散的那天悉数化作泡影。剩下一身傲骨,也终于在美其名曰颐养天年实际上却是圈禁的日子里,一点点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腹愤懑、怨毒。

    孤注一掷、死遁出逃,然后……报复所有人。

    “原就不该如此仁慈……”老夫人轻叹,唏嘘良久。

    “赶尽杀绝本就不是您的行事风格,纵然彼时有人告诉您铲草要除根,想必您也是下不去那个手的。”姬无盐拉着她的手柔声宽慰。

    长老会是姬家数百年以来的传统,甚至是那些古老、腐朽的家规也是一种传承,传承者本身没有错,而打破传承也不仅仅依靠一人之力,很多时候它需要结合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是以,“墨守成规”并非错处,外祖母也不可能只因为立场、意见的不同,就将这群家族之中的“守旧派们”赶尽杀绝。

    总不能因为“防患于未然”,便要草菅人命。

    “如今事情既然发生了,懊恼、或者后悔,都于事无补。”姬无盐抬眼看着老夫人,眼底温柔,心下却抽搐般的疼。她压着那疼,维持着理智分析道,“若是换了旁人,徐徐图之未尝不可。只是,如今事涉东宫、皇族,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正是多事之秋,一旦东宫所图暴露,必然会牵扯到姬家。外祖母,那蛊,可有解法?”

    “解法……”老夫人蹙着眉头,寻思半晌仍然有些不确定,“有是有的,只是那时我那么反感这蛊,铁了心要封存了它,便也不曾如何认真钻研,更不曾费心学习解法。如今记是记着一些,但心下也不是很确定。只能待我修书一封,派人回去查查。”她天资极好,过目不忘,只是时隔多年、加之实在憎恶,便也只记了个十之五六,不便贸然开口。

    “时间上,还得耽搁些。”

    姬无盐颔首称好,“那就麻烦外祖母了。”幸好老人家亲自过来了,否则自己这边还要写信回江南,然后江南那边再修书去问,如此一来一回,耽搁更久。

    这也算是这几日唯一的好消息了,她缓缓叹了口气,眉眼之间比之方才舒展了不少。

    小姑娘比离开江南的时候瘦了许多,之前老夫人也问了子秋,又问了陈老,说是思虑甚重,还说旁的倒也还好,三爷那边常来照顾,还有白公子、沈姑娘。只是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心里压着事,肩上担着责,总不如江南潇洒自在。

    姬老夫人听完,亦是唏嘘。

    上官家什么情况她不大清楚,好好的孙女儿没了,上官老头支支吾吾地当个缩头乌龟,实在不是他的风格。那老头子虽然固执、守旧,却也不是怕事的人,想必当年离京便有别的隐情,都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谁也不比谁自由,有些痛便是咬碎了牙也得和着血一起咽下去的。

    老夫人没有揪着去刨根问底,但此刻看着瘦了一圈的小丫头,想着这段日子她一个人踽踽独行的样子,便心疼地直难受。

    她摸着姬无盐愈发不及巴掌大的脸,看着长期覆在人皮面具之下而愈发苍白的脸色,连连叹气,低声叮咛,“信我这就去写,让你兄长派人快马加鞭送过去,你好生歇息着。你打小就喜欢吃王嬷嬷做的菜,如今想吃什么,同她说……这一身肉哟……”

    摇头,半晌,又叹,“愈发地缺斤少两了。”

    缺、缺斤少两?沉凝的气氛被这么一句话瞬间打散,姬无盐摇头失笑,“您老人家倒是愈发不拘小节了。”

    说完,脑袋上被轻轻打了两下,打的人半点力道不敢多用了,比拍灰尘还轻,语气却苦口婆心得重了许多,“不想被我这么说,就好好地吃些肉回来!”

    说完,转身欲走,却是脚步又一顿,“对了……”

663 古家的喜讯

    不知什么时候,雨渐渐停了,风却还在呜咽,飕飕冷风能吹进人骨头缝隙似的。

    老夫人驻足,回头,“对了……离开江南之前,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说是古家为阿厝说了门亲事,好像是……陈家嫡系的一个姑娘。我瞧着这门不当户不对的,也不像古家那帮迂腐老头子的作派,就没信,想着你们常有书信往来,是以问问你,听他提起了吗?”

    孰料,姬无盐一愣,明显是半点消息未曾得到般。

    “你也不知道?”老夫人心下愈发狐疑,“莫不是……假消息?陈家自个儿吹的?”说着,见姬无盐脸色不对劲,又问,“怎么了?”

    姬无盐摇摇头,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敷衍,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却道,“没什么……只是之前没听他提起,有些意外罢了。您先去忙吧……这两日瞧着又要降温,您注意着保暖些,莫要贪凉。”

    “嗯。知道了。”老夫人应着,却仍然忍不住打量着姬无盐,小丫头看起来有些无力、藏着心事的样子,莫不是……因为古家小子说亲的事情闹心了?如此想着,老夫人哼哼地笑,阴阳怪气地,“有些小姑娘哟,之前人家陪在她身边知冷知热地照顾着的时候,不知珍惜,如今人说亲了,心里头不乐意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姬无盐瞪她,“没有的事情……您赶紧去写信问解蛊的事情。”

    方才老夫人也不过就是说说玩笑话罢了,小丫头但凡对古厝有那么一分心思,便也不会有那宁家三儿什么事情了,这一点她倒是相信的,但这心事重重的模样却也做不得假,只如今姬无盐不愿说,自己便是如何刨根问底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遂作罢,点头称好,转身出去了。

    毕竟,孰轻孰重,她还是知道的。

    姬无盐的脸色,就在对方的身形消失在门口的瞬间,倏地冷沉了下来——古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写信过来了。之前便觉得古怪,托了上官楚去打听,只是消息还未传回,加之这阵子忙碌,一时间也没顾得上,没想到却先得到了陈古两家要说亲的消息。

    若是真心喜欢,不管陈家小姐、还是哪家小姐,不管嫡出、还是庶出,都是值得庆贺的消息。

    可她和古厝认识这些年,他认不认识所谓的“陈家小姐”她还能不知道?连对方的面都未曾见过的亲事,不过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联姻,出于家族利益考虑的联姻——这不是古厝的性子能答应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详的预感笼上心头,她看着门外阴云密布的天,看着院中一场雨下来愈发稀稀落落不剩什么叶子的树叉子,起身出门去找上官楚。

    走到院中正好撞见从朝云那屋子出来的沈洛歆,又问了朝云的情况,最后叮嘱了几句,想着许四娘被“请”去验尸的事情,虽总觉得有些蹊跷,但想着宁修远那边还没有消息传回,到了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步履匆匆地去了上官楚那。

    ……

    雨停了。

    厚厚的云层却仍沉沉压着,天色暗淡,明明未时方过,各家府中却已渐次掌灯。

    瞧着天色,大有一种“暴雨随时卷土重来”之感,路上行人稀少,纵有三两路人也都行色匆匆,街边铺子大多掩了门落了锁,偶尔有那么一两家开着门的,掌柜也多拢着袖子缩在屋檐下三三两两说着话唠着家常。

    沿街二楼,一处半掩的窗户后,一身大氅的男子低着头捧着茶杯看着楼下近乎于荒凉的街道,大氅宽大的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方肌理匀称的下颌。

    “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

    他缓缓说道,声音沉缓,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笑意,说完,低头吹了吹茶水,浅浅抿了一口,又笑,笑声自胸膛里发出,似乎觉得甚是有趣、愉悦。半晌,笑声渐收,他缓缓说道,“这位东宫储君……当真是让人省心呢。自己,就把自己玩死了。”

    身后侍卫打扮的随从拱手弯腰,“是。属下在此……先行恭喜主子了。”

    “消息可属实?”

    “属实。天师亲自传来属下手中的消息,其中并无旁人接手。”那侍卫直起身子,掀了眼皮子打量自家主子的表情,只是对方背对着自己,一时间判断不出,便只试探着说道,“说起来,这姬家姑娘倒是无形之中帮了主子一个大忙。不若,主子也卖姬无盐一个人情……”

    “嗯?”对方懒懒应声,又问,“如何卖?”

    “风尘居之事,本就是东宫那边擅自做主,人是东宫抓的,罪名是东宫定的,私刑也是东宫动的手,说是窝藏匪蔻,可所谓匪蔻至今也没人见着到底长什么模样。何况,最近城中并无通缉的匪蔻……如若主子以此上报陛下,岂不一举两得,既打击了东宫,又卖了那姬无盐一个人情?”

    端着茶杯的手缓缓落下,对方看着窗外兀自思忖片刻,半晌,低低笑道,“你这主意,原也是不错的。不过,姬家那边有宁三爷,怕是轮不到咱们示好……”

    “宁白两家交好,宁三爷同白少爷又交情甚笃,此事若有宁三爷出头自是最好,主子只需要届时表达一下自己的支持,就算东宫记恨,也记恨不到咱们头上来不是?”

    如此说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这人情,没必要卖得太明显,若有宁修远起头,自己这边帮着说几句话,届时,东宫那边不至于记恨,姬家那边自是也交好了几分,可谓……一举两得。

    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手中茶水已凉了大半,他抬手掩了窗户,搁下茶盏,拢了拢帽檐,愈发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隐没在了兜帽之下,才心情甚好地抬脚出门,“走吧。回府……准备准备,进宫。”

    想了想,又道,“罢了,今日进宫,难免显得急切了些,还是明日吧。”

664 多事之秋

    月黑风高,夜凉如水。

    尤府这两日的气氛很是压抑。

    尤老夫人自打入秋之后,身子骨便一直不大爽利,这两日阴雨连连的,便越是整日里恹恹地不下床了。外头针对陈家辉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尤家上下担心着这风声传到老夫人耳中,便早早地落了锁,不待客了。

    至于府上下人,更是小心翼翼地悬着心提着脑袋在办差,多一个不必说的字都不会说出口。

    偏,敲门声响起,“开门!开门!小的是大理寺当差的,有要紧事找尤大人汇报!开门!快开门!”敲门声惊天动地,夹杂着心急如焚的尖锐呼喊,听得出其中的气喘吁吁。

    这动静惊醒了整条巷子。

    已有邻府门房伸了脖子骂骂咧咧地抱怨,“作甚,投胎哇?就算是投胎的要紧事,也等明日再说嘛,瞅瞅都什么时辰了,鬼哭狼嚎的……”

    边上有人拉着,“小声些,如今多事之秋,当差的、当官的,都烦着呢,莫要言语起了冲突得罪了人。”

    “咋就多事之秋了?”

    “我听说天牢里的那位……没了。哎,这皇亲贵胄的,也不曾比咱们多条命,鬼门关前、黄泉路上,倒也是一样的。”

    “要我说呀,这投胎,单会投个皇家,却选了个不得力的、不受宠的肚子出来,倒还不如咱们小老百姓的日子稳当些,吃饱穿暖,图个囫囵日子。”

    谁说不是呢……

    尤家门房终于是骂骂咧咧地开了门,这尤府下人大半都是长公主那头的人,大抵因着伺候的是皇族,总带着几分“狗眼看人低”的架势,便是在这些个拿朝廷俸禄的人面前,也总端着一线故作姿态的下颌线,阖着眼睑,慢条斯理,“大半夜的,谁家有素质的是这么敲门的?把主子们吵醒了,你们担待?”

    担待二字,拖着调儿,尾音微微上扬,颇有几分旁人就算急死了火烧眉毛了同咱们自己也没有半分干系的傲慢。

    平日里,也是这样的。

    因着打狗要看主人,自然不会有人为了两个不入流的门房傲慢的态度而去打长公主那边的脸,就算是多嘴状告一二也犯不着。这一来二去的,自然纵得愈发傲慢无礼目中无人。

    今次却踢到了铁板,尾音还在嘴边,对方却是火急火燎直接推门而入,直接熟门熟路朝着尤封的院子去了,连让人通报都不曾——甚至,完全不曾顾及极有可能、按理来说应该和尤大人住在一个院子里的长公主殿下……

    门房躲闪不及,被推过来的厚重木门重重撞了脑袋,一时间只觉得眼冒金星,却也顾不得疼,捂着被撞的地方急匆匆地追了过去。只是他们哪里追得上大理寺的差役,没一会儿就被落下,甚至连人影子都瞧不见了。

    没多久,门房堪堪追到院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一边披着外袍一边大步流星朝外走来的驸马爷——寝屋门口站着的衣衫略显单薄的长公主殿下。

    门房赶紧松开捂着额头的手,低身行礼。

    平日里待人和善的尤大人目不斜视错身而过,掀起的衣袍甩过他们低着的肩膀,对方自始至终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来,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着的差役。门房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仓皇和后怕,遥遥看着廊下站着的长公主,就着此处的距离无声地行了个礼,弯腰退开。

    走出许久,已经拐了两个弯,俩人又对视一眼,齐齐倏地松了一口气,才惊觉背后都是一层细腻滑溜的冷汗。

    彼时站在院子外头,夜深光线暗淡,看不清廊下长公主的表情。偏偏对方只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她似是绷着重重心事的样子。何况……长公主重规矩,只凭着那人方才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举止,若是寻常,无论如何都要呵斥几句的。

    偏今次只是站在那里,目送着驸马爷离开。

    “怕是……大事不妙了啊。”门房这样说着,看着黑沉沉的天幕上不散的浓云,缩了缩脖子。

    “走吧走吧!”

    ……

    脚步纷至沓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开。

    夜幕下的尤家又一次恢复了安静,好像方才惊天动地的敲门和争执声不过是虚幻般。

    唯有长公主还站在门口,身后嬷嬷为她披上轻裘,她伸手紧了紧,又抬头看了看风雨未去的夜空,轻叹,问嬷嬷,“你听到了吗?那人说……”

    “嘘!”嬷嬷紧张地拦了,又探头左顾右盼了一阵,才劝着,“殿下……隔墙有耳。这么大的事情,驸马爷那边会有定论的,在这之前……殿下,咱们可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去……”

    “我倒是想保密……”长公主又紧了紧领子,抬手搭在嬷嬷伸过来的手腕上,缓缓转身朝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叹,“可今夜动静不小。来传信那小子也是,半分不曾遮掩,倒像是故意弄得人尽皆知似的。”

    “若只是夜深敲门,也好搪塞糊弄,只说里头不乖顺的犯人闹事,底下人管不住——这些,驸马爷当是想得到的。只、只是那东西可不兴说,历史上哪一次不是死伤无数的……说起来,老奴待会儿替您整理些衣裳,明儿一早,您带着郡主回长公主府小住一阵子避避风头吧。”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又庆幸,“幸好,驸马爷这几日没去天牢……”

    “嗯。”长公主颔首称好,只是仍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明日回了长公主府,你陪我再去庙里一趟。这阵子的事情啊,乌七八糟的总是不顺心。我去庙里进进香求个签……”

    “是。”嬷嬷应着,掩了门窗才劝着,“您也莫要多想,即便真是那劳什子的东西,咱们自个儿关起了门来守在长公主府里头过咱们自己的安生日子便是。殿下,夜深了,您抓紧歇着。老奴下去准备明日要带回去的衣裳用具。”

    说是小住,可谁知道需要住多久呢,准备地充足一些,总是没错的。

665 郡王死亡真相?

    变化永远要比计划更快。

    偷偷摸摸整理了大半夜一直到天色泛了鱼肚白才躺下小憩片刻的嬷嬷,到底是没能按着计划同长公主一道回到公主府“小住”。

    去庙里头进香解签的安排也不得不往后搁置——一早,主子们还未起身的当口,尤府就被围了起来。

    围了尤府的人,说是奉上头的命令,着甲胄、佩长剑,腰间配黑铁打造的令牌,这是宫中御林军的打扮,这所谓“上头”,便是陛下了。门房当即去请了长公主,又去请了老夫人。老夫人一听,顿时两眼都发黑,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去,拉着嬷嬷跌跌撞撞朝外冲去。

    半道好几回差点跌倒,幸得嬷嬷和门房在旁搀着。

    到了门口一看,果不其然。

    尤家被封了。

    为首的御林军统领态度还算客气,冲着老夫人拱手,“抱歉。老夫人……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贵府这段时间好生待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新鲜的吃食我们会安排人每日送上门来,若是有其他需求,只需告知我等,我等都会尽量满足。只是这府邸,却是半步都不能出的。”

    看来并不是尤封在外面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尤老夫人吊着的一口气,缓缓松了一半。

    只是……长公主站在老夫人身后,看着那统领拱手回答之前下意识后退一步的举止,目色渐沉,一颗心却是缓缓沉了下去,落不着底——看来,是真的了。

    昨夜,那位因为害怕以至于仓皇失措忘记了所有礼节只知道要第一时间来禀报尤大人的差役在院子里说的是——经徐四娘验证,江都郡王死于疫病。

    疫病!

    古往今来,但凡涉及这两个字,哪一次不是死伤无数、饿殍遍野?最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字跟前,你是王侯将相、还是黎民百姓,都是一样的……长公主脸色一白,看向身边嬷嬷,低声问道,“灵犀呢?可起身了?”

    嬷嬷摇头,神色一样的紧张。

    那边,老夫人还在旁敲侧击地打听着到底是什么事情,御林军统领三缄其口,只说不知,只说奉命,说完就开始赶人回去。

    老夫人转身看到一样面色发白的儿媳,斟酌半晌,到底是什么都没说、亦什么都没问,叹了声气,佝偻着背在嬷嬷的搀扶下,蹒跚着往自己院去了。

    她想着向儿媳打听一下,或者让儿媳去打听一下,但犹豫着仍然没有开口。这位儿媳,身份尊贵、性子骄傲,平日里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是,因着各种各样的规矩和她骨子里的傲气,她们并不亲厚。甚至还有些互相明白、又默契地并不戳破的膈应在。

    这口……便也不好开了。

    倒不如,让灵犀去打听。她想着,便低声问身边嬷嬷,“灵犀那丫头,还睡着呢?”

    “想必是的,门房只通知了长公主和老夫人您,郡主那头没得到消息,自是还睡着的……老奴,去唤她?”

    尤老夫人想了想,摇头,“不必了。你只消去她院里叮嘱下人,让郡主醒了以后来我这里一趟就成。”

    “是……”

    ……

    晨曦方起,天边厚厚的云层不知飘去了哪里,深秋清晨浅淡的阳光洒在大街小巷、山水房舍上,有种从容静好之感。

    被大雨冲洗得一尘不染的街巷,看起来熠熠生辉。

    街边卖早点的铺子早早就开了张,掌柜扬着灿烂的笑容迎来送往,大多都是面熟的,偶尔遇着几个脸生的,也能寒暄搭讪几句,日子便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同样热气腾腾。

    和风、暖阳,今日该是个好天气。

    生活的烟火气,遍布在每一条弄堂、巷道里,自然也有它抵达不了的巍峨宫墙、红墙琉璃瓦、金碧辉煌的殿宇。

    半个时辰之前,照例在早朝上低着脑袋打着瞌睡等着下朝去茶楼里吃个早朝听个小曲儿的官员们意外地看到皇帝陛下来了。趁着太子忙不迭迎上去的当口,跪着行礼的官员们偷偷掀了眼皮子打量着已经很久没见到的皇帝陛下——皇帝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至少,脸颊上血色甚好。

    虽然,一路上都是张总管扶着,间或还要不轻不重地咳嗽几声。

    但总体来说,看起来并无大恙,实在不像是整日里卧床修养的样子。

    正主来了,监国的太子便不好再坐在上头了。不过太子殿下看起来似乎有些担心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下去,只同张总管一般站在皇帝身后,两人一人一边,随侍左右。

    皇帝坐在龙椅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地面红耳赤。太子贴心地拍着他的背,皇帝却只摆摆手,沙哑着声音吩咐道,“太子下去站着吧。不必伺候朕……”

    有站得近一些、又眼尖的,远远瞅见皇帝握在手中的帕子,似有一抹殷红一闪而过,只是不知是帕子上的绣花,还是……那官员倏地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之前大家还能去探望一下陛下,最近也有一些官员前去,却都没见着,只听太医说“抱恙、不宜见客”,但到底抱恙到什么程度?太医又说,“微恙、微恙。”

    微恙就不能上朝、不能见大臣了?

    微恙就只能日日卧床了?

    只是这些腹诽大家都只是搁在心里、或者在背后叫嚼舌根子,断断是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今次陛下去出来上朝了,意思是……好了?

    胡思乱想之际,就听上头皇帝咳了咳,沙哑着声音说道,“诸位……可有本要奏?”

    话音落,宁大人已经上前一步,“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宁爱卿,何事?”

    一唱一答,流利地像是提前预演过了似的。

    宁大人也不等众人猜测,郎朗开口,字正腔圆,“陛下。微臣斗胆,状告东宫太子殿下,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

    什么?众臣惊吓之余,面面相觑……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这三条,条条精准踩上陛下雷区!

666 状告太子三罪

    皇帝的脸色,随着宁修远的话,一点点地黑了下来,到得最后,已经黑得像是能滴下墨汁来。

    他垂着眼,面无表情看着底下站着的李裕齐,半晌没有说话。

    偌大的朝堂之上,安静地落针可闻,官员们早已连呼吸都敛着,生怕因着自己的一些不必要的响动成为那被殃及的池鱼。方才还时不时咳嗽几声的皇帝,此刻也没有咳嗽,冷着一双眼睛盯着人的样子,懒散里藏不住的久居上位的气势,此刻看起来倒是连“微恙”都不曾有了。

    半晌,他才低低开口,“太子,可有解释?”只声音还沙哑,带着几分无力感,的确是病体未愈。

    李裕齐当先站着,自始至终像个局外人似的,就好像宁修远状告的不是他一般。

    此刻被皇帝点名,才拱了拱手,勾着嘴角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父皇,宁大人既状告儿臣,还请宁大人拿出证据来。若是证据确凿,儿臣如何解释都是枉然,若是没有证据……那宁大人这莫须有的诬告,本宫也不必解释。”

    “太子此话亦是在理。”李奕维含笑站出来,“父皇。今日见父皇气色不错,儿臣终于放心了。父皇,虽然儿臣相信太子为人,但宁大人想必也不会胡乱攀咬,许是之前风尘居的事情,让宁大人有所误会……”

    “风尘居?”卧床多日的皇帝自然是“不清楚”这件事的,闻言皱着眉头有些不耐,“一个酒肆罢了,怎地还能让太子和朕的帝师大人扯上什么误会了?说说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太子殿下觉得风尘居里窝藏了匪蔻,让人将风尘居的管事抓了,风尘居也给封了……后来虽说解封了,但这人却是实实在在拿了,那匪蔻嘛,至今也没个定论。”李奕维说完,又是一拱手,“父皇您也是清楚的,风尘居的管事同姬无盐交好,帝师大人又心仪那姬无盐,自然对此事关注度高了些。此事说来也奇怪,太子拿了人,没送衙门,也不知道关哪里了,想必宁大人就是因此觉得太子殿下私设暗牢吧?”

    说完,又是一顿,“对了,听说昨儿个那管事回到姬家了,有人瞧着的,说是……重伤昏迷,不知生死。”

    说完,转身看向太子,勾着嘴角笑得意味深长,“您说是吧,太子殿下?”

    四目相对,似有无声硝烟弥漫在大殿之上。

    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里,众人噤若寒蝉。

    李裕齐冷笑,“之前一直觉得平阳郡王无心政事,如今看来倒是本宫误解郡王了,这东宫里头抓个人放个人的都没能逃过郡王的眼睛,想必……这朝堂上的事情,自然也是不论大小,都逃不过平阳郡王的眼睛了。”

    “太子殿下多虑了。东宫防卫固若金汤,本王便是有心亦无力。否则,今日参太子‘养私兵、设暗牢的,就该是本王了。”李奕维咧嘴轻笑。他生得英俊,随了皇后娘娘的模样,这般笑着的时候格外风流不羁,他笑着解释道,“不过是巧合,昨儿在白家陪外祖母用膳,遇见刚从姬家回来的白行,听说了此事罢了。听说,就那么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被打得皮开肉绽,一双手呀,十个指甲盖,悉数都被拔了……啧,太子殿下当真不懂怜香惜玉呢。”

    众臣面面相觑,彼时太子带走朝云,似乎故意将事情闹得很大,看到的人不在少数,即便当时没见着,后来口口相传的,也错不了。

    看来,动私刑这一点,是证据确凿了。

    “太子。”皇帝沉声唤道,声音虽哑,气势却足,黑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地问,“如今,可要解释?”

    “确有此事。”李裕齐从容不迫,“回父皇。儿臣接到老百姓举报,说是风尘居窝藏匪蔻……此等大事,自然是将人拿下好生盘问才是。难道平阳郡王遇到这样的事情,先按兵不动、或是暗中搜集了证据确认消息的可靠性才有所行动的吗?”

    李奕维压根儿不搭理他最后的针锋相对,只继续追问,“那太子殿下不妨说说,这风尘居窝藏的匪寇是何来历?”

    李裕齐又一拱手,对着皇帝,“父皇。经儿臣查实,风尘居窝藏匪寇一事,实属捏造、子虚乌有。如今,风尘居已经解封,管事也已经放回了回去,造谣之人也以及被儿臣警告劝诫过了,只是……儿臣行事缺乏经验,手段过了些,但实在是担心皇城安危……请父皇明察。”

    皇帝沉着脸色没说话。

    卞东川给身边递了递眼色,对方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和事佬一般地冲着太子、郡王都是一揖,才转向皇帝行礼说道,“陛下。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小。若是坊间寻常酒肆,经人举报涉嫌窝藏匪寇,自是直接拿了逃不掉审问一番,若是男子,皮糙肉厚的,也无甚要紧事,如今是姑娘家……大家也知道,咱们太子殿下,最是不知怜香惜玉的。”

    说完,哈哈一笑,不甚在意的样子。

    自然有人接着作哄堂大笑状,一殿的凝重气氛被冲散了些。

    那人又道,“宁大人和郡王爷平日里也是日理万机又洁身自好,那些个寻常酒肆怕是一年半载也不会光顾一次……如今这风尘居也是借了同姬家无盐的几分交情,才引了这金尊玉贵的两位爷的关注。否则……下官斗胆再多嘴一句哈,就凭她酒肆管事的身份,怕是还没有资格被拿到朝堂上来说吧?”

    这是暗指李奕维和宁修远徇私呢——太子是为了私仇,你俩也是为了私情,半斤对八两,五十步笑百步,大家谁也不比谁正义凛然。

    “没有资格?”宁修远嗤笑,“这位大人当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了,看来,屈居在刑部,着实委屈大人了。只是,普天之下,莫非黄土,天子之下,莫非臣民,是在酒肆当管事,还是在刑部吃俸禄,谁又比谁有资格?”

667 “陛下不欲深究”

    “宁大人!”对方脸色一虎,“宁大人年纪轻轻已至高位,身后更是有宁国公府撑腰,自然是想说什么都可以的。只是,宁大人,下官虽出身不及大人、官位不及大人,在这朝堂之上亦是人微言轻,但也不是任由大人拿来随意取笑欺辱的!”

    对方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颇有些文人傲气清骨模样。

    “取笑?”宁修远眉梢微微一挑,又道,“欺辱?大人何出此言?”

    “那朝云不过就是个抛头露面的妇道人家,宁大人却将下官与之相提并论,这不是取笑欺辱是什么?”

    “呵……”宁修远似乎被逗笑了,“妇道人家怎么了?大人家中便没有妇道人家了?莫不是大人觉得便是自己家中女眷、女性长者都不配与大人相提并论了?还是说……这天下间的女子,都不配与大人相提并论?若大人只是瞧不起‘抛头露面的妇道人家,那大人这思想便更加狭隘了……殊不知巾帼不让须眉的道理?大人啊,回去可得好好多读读书。”

    说完,“啧啧”轻叹,摇头晃脑的,仿佛分外可惜无奈。

    “宁修远!”

    “好了。”卞东川见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又眼看着这没用的东西被宁修远几句话就给激得乱了方寸竟然在朝堂之上失了态,当凭白让人看了笑话。不过就是个酒肆管事的,也值得两位大人为之争执、耽误了陛下和满朝文武的时间。如今这人也放了,太子也说明白了,就是个误会,至于一些皮外伤……”

    卞东川低了眉眼笑了笑,“如今是无事,才由着郡王爷和宁大人在这里指责太子言行太过。可若风尘居当真藏匿匪寇,而太子殿下因着怜香惜玉错信错放了,此刻两位怕是又要状告太子无能了吧?说起来,大牢里又不是没有女囚,哪个不是死咬着牙齿怎么严刑拷打都不招?宁大人觉得本官……此话可有道理?”

    卞东川就这么一个女儿,也只有这么一个外孙,是以从来都不曾掩饰自己的任何立场。

    宁修远端着温和笑意,微微压了压脖子,没说话——今日多了个帮手,他是没想到的。他和这位平阳郡王并不相熟,过往在朝堂之上也没有“合作”过……今次,倒是印证了那句话,对手的对手就是朋友。

    宁修远拢着眉眼等着,果然李奕维已经站了出来,冷冷嗤笑,“左相这是含糊其辞、避重就轻啊。宁大人状告太子,乃是三罪。纵然动用私刑被他避重就轻就此揭过,但设暗牢、养私兵又怎么说?东宫太子豢养私兵,乃是大罪!”

    “父皇,还请父皇查明真相!”

    字字句句的控告掷地有声。

    大殿之上,济济一堂,却又安静地只剩下了轻微的呼吸声,和交头接耳间完全听不清晰的窃窃私语。

    “嗯……”皇帝支着下颌垂着眼,有种不太清醒的疲惫感。略显浑浊的眸子依旧盯着李裕齐,半晌,抬了抬头,正欲张口唤人,却似乎又顾忌着什么,掉头吩咐张德贤,“你让人去东宫查查。”

    声音不高,压着声调,说完又咳,咳地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头对着就要出去的张总管又招了招手,待对方附耳过去之际,以手抵唇,一边咳一边低声吩咐了什么,张总管似是意外,弯着的背下意识抬了抬,看起来像是意欲看向某个方向,却又生生停住,随即弯下,温声应道,“是。老奴去去就来。”

    他低着身子一路迈着小碎步匆匆穿过大殿,途径宁修远身边时脚步未停,只错身之际以极快的速度极低的音量丢下一句话来,“陛下不欲深究。”

    眨眼间,人已经到了门口,臂弯之中拂尘换了个方向,听得到对方捏着嗓子招呼着侍卫们随他去一趟东宫。

    那句已然散尽了风中的留言,仿若只是那一瞬间的走神与幻觉。

    宁修远站在原地,面上纹丝不动,心下却不免狐疑——陛下不欲深究?怎么可能?皇帝是他自己昨儿个深夜入宫游说来的,自己准备当朝状告太子之事皇帝也是事先知道的,彼时闻言勃然大怒言之凿凿一定要严惩太子的皇帝,怎么睡了一觉就改了主意?

    他不知皇帝用意,便也没有贸然开口,只静待事情发展。

    谋定而后动。

    皇帝终于不咳了,他每每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一样地惊天动地。

    他已经很久没来上早朝了,此刻,他倚在龙椅之中,看起来比印象里瘦了一圈,显得那张椅子愈发空落落的,有种“高处不胜”的寒凉。他支着下颌,一边顺着气,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口,“老祖宗既留下了这样的规矩,便自有它们的道理,轻易打破不得。郡王有郡王的规制,太子自然也有太子的……设暗牢、养私兵,若这一切经查实,都是属实的,那朕对你……很是失望。趁着张公公还没回来,太子……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父皇。”李裕齐缓缓上前,“令父皇拖着病体为儿臣操心,是儿臣不孝。只是,儿臣虽不及父皇能力的十之一二,但身为太子的规矩,儿臣熟记于心。宁大人说儿臣私设暗牢,不过是儿臣用来关押朝云的一处废弃院子罢了,不过荒芜了些、没有人气了些、杂草丛生了些,便说那是儿臣私设的暗牢,儿臣不服。至于所谓‘豢养私兵这件事,父皇大可以让宁大人亲自去东宫走走、调查调查,但凡查出来东宫有一个可疑人等,儿臣便于这深秋腊月天,自缚荆棘藤条长跪御书房门口请罪去。”

    李裕齐既如此说了,看来张德贤在东宫是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宁修远想得到的,李奕维显然也想到了,“父皇……”

    话音刚落,就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陛下!大理寺内出现了疫疾!”

668 蠢太子干蠢事

    那人几乎是冲进来的,身后跟着几个吵吵嚷嚷、骂骂咧咧试图阻拦的小太监。

    场面很是混乱,以至于满朝文武都惊呆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谁能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怪异的事情?就是连李奕维都维持着跨出一步朝着上头拱手的动作,愣愣看着跌跪在自己脚边的人,对方甲胄着身,腰间黑铁令牌,无佩剑,想必是解下丢在外头了。

    御林军。

    倒是还知道不能佩剑上殿的规矩,却又这般擅闯正在议事的早朝,一样是拖出去的死罪。李奕维暗暗腹诽,也不知道这人是懂规矩还是不懂规矩……等等!方才,他……说了什么?!李奕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方才跌跌撞撞冲进来的时候喊出口的那句话……疫、疫疾?!

    “疫疾?!”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还落针可闻的大殿内,此刻热闹得像是晨曦方起时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终于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的大臣们更似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疫病?!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疫病?!”

    “大理寺里……莫不是最近抓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玩意儿?!”

    “听说,那位……没了,莫不是也是……?!”

    一直懒洋洋像是没什么劲儿的皇帝也倏地坐直了身子,“你说什么?!到底何事?”

    “陛下。”那人跪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因着一路的奔走,说话间还带着明显的喘气,心急如焚的官员们下意识地敛了呼吸,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字。他说,“陛下,江都郡王的死因查到了,是传染了疫病!如今疫病源头还未查到,但仵作许四娘猜测,应该是狱卒将疫病之人用过的物件送了进去导致……”

    话音未落,沈谦身子陡然一哆嗦,想也不想就截断了对方的话,“谁?!你说谁?!你说这次的仵作是谁?!”

    质问似惊雷炸响在朝堂。

    只御林军的答案纹丝不动,“仵作,许四娘。”

    话音落,挨着沈谦的官员齐齐后退一步,意味不明的视线宛若实质,沉甸甸压在了这位平素不显山不露水上了早朝就阖眼打瞌睡的御史大夫身上。

    有平素与之交好的,犹犹豫豫了半晌,始终没有上前去,反倒暗搓搓里退了半步,才道,“幸好、幸好……幸好许四娘平日里不住沈家,沈大人不必担心。”

    一句话,就极为“善解人意”地解释了沈谦此刻的紧张和顾虑,也让在场大多数官员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这“不必担心”到底是劝着自己还是劝着沈谦,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沈谦站在那里,低着头没说话,情绪隐没在眼底,瞧不清晰。这位沈大人平日里只好美人、好诗词,在朝中亦无建树,是那种并不起眼也不惹眼的存在,谁也不交好、谁也不得罪,属于那种木讷的好人,而这个好人身上唯一的劣迹,就是“宠妾灭妻”,这个名声太响亮,以至于满朝文武都不觉得那句近乎于庆幸的感慨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事发突然,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包括皇帝,他缓缓看向宁修远,面露疑色,宁修远这边却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皇帝这才看向底下跪着的御林军打扮的人,瞧着很是面生,他唤,“抬起头来。”

    对方抬头,是一张陌生的脸,表情忐忑、紧张,抬头的时候身子都在打哆嗦。皇帝微微蹙眉,“为何会派你过来?林枫呢?”

    林枫是御林军统领,受皇帝直接管辖,即便皇帝龙体有恙命太子监国,但御林军却还在皇帝手中。也因此,此刻看着这么一个笨拙鲁莽明显上不得台面的小兵来汇报这么重要的事情,而且还这么冒冒失失地弄得人尽皆知,皇帝疑心已起——这种事,本该私下先行汇报,才不至于让皇帝当众措手不及。

    “林统领、林统领……林统领在尤府……”对方磕磕绊绊说完,看着皇帝黑成锅底一样的脸色,不待对方开口询问,就老老实实解释道,“林统领带人封锁了尤家,副统领则将大理寺众人及其家眷尽数封锁在了大理寺中,如今尤府和大理寺已经被控制,里面的人出不了,外面的人进不去。林统领特派属下前来回禀陛下。”

    什么?!

    沈谦倏地抬头,瞳孔都在震颤,仕途之中第一次在大殿之上失了礼数,在陛下跟前插嘴问那御林军,“那、那许四娘何在?”

    “啊?”御林军似是一愣,才忙不迭地回答道,“许四娘亦在大理寺之中。她是验尸人,就是她查验出了江都郡王的死因,暂时也不被允许离开大理寺的。”

    果然!沈谦死咬着后牙槽,垂着的眉眼看起来有些事不关己的置身事外,偏偏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将人捞出来……悔,后悔,只觉得悔不当初!

    悔不该让她当那什么劳什子的仵作!

    皇帝也是一怔,然后便觉得气愤,看着下头只觉得看着一群酒囊饭袋,厉声呵斥,“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尤家是那么好封的?长公主、郡主,都在里头,何况还有大理寺……甚至不仅仅只是大理寺,还有那些个家眷也关起来了?哪个猪脑子能想出这样小事化大、大事化越大的法子?

    林枫不至于如此没有脑子才是。

    就像这样随随便便派个手下过来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来禀告,也不像是林枫的做派……

    果然,就听对方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是太子殿下……”说完,转眸看向左前方站着的李裕齐。

    皇帝看着李裕齐表情分外耐人寻味,一字一句地咬着牙问他,“太子,当真是你?”

    对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颔首称是,“是。的确是儿臣。”

    皇帝被气乐了,好……很好,真的很好。堂堂御林军,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为他所用不说,还如此大张旗鼓地一个劲办蠢事!

669 太子被禁足

    大殿之外,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汉白玉地面在早晨的暖阳之下愈发亮白刺目。

    只是这斜斜的光线却只堪堪打在门槛外,高高的门槛之内,却是光线未抵之处,于微风凛凛的早晨,凉意彻骨。

    大殿之上的大臣们,一边忧心忡忡于这不明不白的疫病,一边又要胆战心惊于这帝王太子之间的对峙是否会殃及自己这条池鱼……着实煎熬。

    “好……很好……”皇帝咬着后牙槽,腮帮子绷得紧紧的,压着声音,咬字却很是用力,“朕虽命你监国,却也知晓你不够沉稳,行事总免不了意气用事些,宁大人说你‘养私兵、设暗牢、动私刑,朕却相信你到底只是担心城中安危,是以举措过激了些。至于‘养私兵这件事,即便德贤还未回来,但私心里,朕一样是愿意相信你的。你从小就循规蹈矩……”

    说完,皇帝眸色微沉,沉甸甸的目光落在李奕维身上……神色未明。

    李奕维只低着头看着身旁跪着的御林军,从皇帝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微微低着的侧脸上,明显的惊诧——恰到好处的惊诧,一种事不关己的惊诧。

    而太子,已经沉默着跪了。

    两厢对比,孰胜孰败,竟是那么明显。

    皇帝轻叹,他的身子骨……怕是时日不久了。

    最初的时候,只是染了些风寒,太医说几贴药就好了,他却突然觉得,借此机会,装个病,退居幕后,看看台上诸位是人是鬼、是良将还是庸才。可渐渐的,这本来只是有些头疼脑热的身子骨,仿佛愈发使不上劲来,问太医,太医说是风寒、邪风入体,改个方子即可。

    方子改了又改,太医们众口一词,还是风寒。

    名医也看了,神医也瞧了,药整日整日没断过,喝到一闻着那个味就觉得开始反胃恶心想吐。可这身子骨还是一点点得疲软着,起身走几步路都要人搀扶着,倒像是行将就木似的。起初还为难、威胁过太医们,可后来砍了几个江湖郎中之后,倒也有种看开了的无奈——他们只是行医治病的大夫,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神仙。

    一只脚都踩进鬼门关的人,他们拉不回来。

    再后来,秦太医支支吾吾地交代,说的确是情况不明,看起来无病无灾的,要具体形容,却又像是……旁人只是过了短短数月,而皇帝却已经走出半生。当然,秦太医的用词更加委婉,但意思就是这样的意思,皇帝自己听得懂。

    风烛残年,说的大概就是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只是……最初几贴药就好的风寒,怎么就到了如今这般药石无医的地步呢?他正值壮年,平素里身子骨也极好,便是头疼脑热都很少会有,怎会如此……午夜梦回之际,越想越觉得心中疑虑积聚、细思极恐,这些日子便是连睡都睡不踏实了,一夜一夜地清醒着,又一日一日地疲惫困倦着。

    周而复始。

    怎会如此……目光沉沉压着李奕维,又缓缓看向李裕齐。他的两个儿子啊,一直以来都有些不相伯仲之感,只是,一个野心勃勃、投机取巧一些,一个却占着嫡出的身份更养尊处优、游手好闲一些,只是……当真如此吗?

    宁修远昨晚进宫,将今日准备弹劾太子之事同自己通了气,皇帝自是气恼的,也准备好好教训教训太子,好让他明白自己这个皇帝还坐在位置上呢!只是,昨晚宁修远却没有提过这之中还有李奕维的存在。

    宁修远弹劾太子,与“宁修远携平阳郡王”弹劾太子,是不同的——至少,一个始终游手好闲的郡王,突然在皇帝莫名其妙病重之际对皇位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兴趣与好胜心的话,那么这“莫名其妙的病”,就更值得深思了。

    这也是皇帝突然改了主意,不愿意深究太子过错的缘故。他还贪恋这张位置,还贪恋手握江山、掌人生死的感觉,便不会让任何一个儿子过于势大了去。

    他不能打破苦心经营的平衡,于是,他交代张德贤,“走个过场即可”。

    却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

    “疫病”,不管在什么年代里,都足以引起人心惶惶的一个词,本该在事情不受控之前藏着掖着些以免引起恐慌的……如今这局面,他要如何挽救将自己推向了必败之境的太子?

    “这林统领也是奇怪……”宁修远突然一笑,扯了扯嘴角,近乎于漫不经心地喃喃。

    耷拉着眉眼的皇帝缓缓掀了掀眼皮子,他是真的有些疲惫了,以至于神思都有些倦怠,闻言随口问道,“宁爱卿所言何意?林枫哪里奇怪了?”

    宁修远跨出一步,低头扫了眼跪着的御林军,才看向皇帝说道,“微臣同林统领没什么交情,平日里来往不多,但也算是了解其为人。林统领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事很是稳当妥帖,若当真遇见疫病,原不该是如此大张旗鼓将人拿下了才是……事发这许久,宫中没收到消息便也罢了,便是御医院也没有任何风声,却是先将尤家、大理寺众人及其家眷给封了……”

    呵!可不就是?若是林枫,如何也不会将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才是!

    皇帝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就听宁修远又道,“如此说来……昨儿个微臣在姬家,听到沈大小姐说许四娘被尤大人点名请过去验尸,一直到此刻,约莫已经一整日光景,怎地就这么巧,偏偏在这个时候冲到朝堂上来……不早不晚的……”

    最后的余音仿若兀自低喃,却令本就疑心甚重的皇帝豁然抬头,勃然大怒,冲着李裕齐就吼,“看你干的什么事情!”

    李裕齐心下忐忑,却并没有听出宁修远这些言语之间的深意,只道自己办事不力,“儿臣考虑欠妥,还请父皇责罚。”

    “办事不力?只是办事不力?”皇帝倏地抓过手中茶盏,狠狠掷出,“来人呐!将太子禁足东宫!非诏不得出!”

670 陈尤两家的婚事

    病中的帝王力道自不如从前,准头也不及身体康健之时,那茶盏落在距离太子还有好几步开外的地方,溅落的茶水都不曾沾染太子殿下的半分衣角。

    倒是皇帝自己,掷出手中茶盏之后都觉得气喘,抓着扶手稳了好一阵的气息。

    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体虚。

    门外侍卫进来,站在跪着的李裕齐身后,却并没有急于将人拉起带走,反而甚是恭敬地行了礼,才道,“殿下。”看起来更像是护卫。

    李裕齐支着腿缓缓起身,并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只从容地点点头,很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被禁足的结果——甚至,转身之际对着卞东川摇了摇头,阻止了对方想要出言求情、或者威胁的打算。这位被斥责、被禁足的太子殿下,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安静与沉稳。

    他像是突然间换了个芯子似的,抬着下颌背着手朝外走去,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侍卫,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视察领地的王者。

    皇帝只看着,脸色愈发沉凝如霜雪覆盖,再看下头杵着的大半官员一边频频回头张望一边欲言又止的样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到这个时候,他自然觉察出了异样来。这位一直以来都被人、至少是被他自己低估的东宫太子,在自己“故意、而后被迫”卧床的日子里,当真是笼络了不少人心。

    一个、两个,渐渐羽翼丰满的幼鸟,急不可耐地想要在这片天地间,争夺控制权、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王朝与秩序。

    平日里扮演地再如何无争、不争、随遇而安,一旦有了些许新旧交替的苗头讯息,血脉里的狼性都会悉数觉醒。

    只是……皇帝抓着扶手的指尖缓缓抚过雕扶手,带着几分病容而显得苍白无力的脸上,缓缓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笑容未达眼底,眸色依旧深冷幽邃,看向硕果仅存的另一只幼鸟,唤道,“平阳郡王。”

    对方弯腰行礼,“儿臣在。”

    “疫病之事,兹事体大……如今太子被禁足,朕这身子还未痊愈,此事……”

    李奕维颔首接下,“父皇放心,儿臣定当尽心竭力。”

    皇帝这才靠着椅背缓缓笑了笑,笑容惫懒,言语温吞。他说,“我知你平素无心朝中诸事,朕也由着你懒懒散散地做个闲散王爷……左右往日朝中还有朕与太子撑着。只是如今不同了,太子行事鲁莽……说起来也怪朕,之前太相信他了。”

    说着,轻叹,又道,“罢了,事情都发生了,不提也罢。如今这件事,朕就全权交由你去处理,太医那边朕也会吩咐着,还有陈家那些少年……倒也有几个可用之人。你就辛苦些,跑一趟,好言相说……毕竟是疫病这样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是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事情,若是不愿意,咱们倒也不必强求,以免显得咱们仗势欺人。”

    皇帝说着这样的话,难免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到让人心里发怵。

    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李奕维面色不变,颔首称是,半句不该有的置喙都没有。却听皇帝又道,“对了,你去驿馆若是见到陈家少主的话,替朕问一问,此次陈尤两家的婚事,江南那边有没有一些不同于燕京城的风俗。这些都要提前安排在当日的仪式里。”

    李奕维倏地抬头,下意识脱口而出,“不……”

    “不”字刚刚落地,有人在他身后拽了一把衣裳,李奕维下意识看过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宁修远站到了他身边,这一把是他拉的。李奕维错愕看去,见对方眉眼微微皱着,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弧度,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这是……?李奕维不解,待要细看解读宁修远的表情,却见对方已经退开了一步,眼观鼻鼻观心、低眉顺眼又置身事外地站在那里,仿佛方才身后那一拽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和幻想。

    皇帝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只是问着,“平阳郡王想说什么?”方才还是温吞绵软仿若寻常父子之间闲话叮咛般的口气,这会儿却又隐隐吊着、又沉沉压着。

    这是君臣之间的对话了。

    李奕维突然间,明白过来宁修远那一拽到底是什么用意——大抵是自己方才在李裕齐的事情上出言相帮了,虽然大家各有各的目的,但帮忙这事儿不假。宁修远也不愿欠着这么个情,直接借此机会还了。

    的确是还了。李奕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一拽……的的确确是救了自己的。

    圣旨赐婚,礼部督办,这不是什么从未有过的先例,燕京城是什么风俗、郡主出嫁又是什么规格、而江南那边又有哪些习俗需要考虑进去,这些事情自有礼部众人面面俱到地考虑着,何须皇帝本人亲自操心?莫说只是一个异姓郡主的婚事,就算是公主的婚事,也没有皇帝亲自操心亲家风俗的殊荣。

    更何况,如今疫病当前,皇帝怎么可能还会关注郡主婚事的细节?

    可见这些话别有深意。

    李奕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皇家也生不出傻子来,他很快意识到,皇帝是要借着这句话向陈家传达一个消息:不管外面流言蜚语传成什么样子,也不管陈家辉到底能不能人道,这桩明旨赐下的婚事,都已经是板上钉钉,无可更改的事情。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外面的流言,兴许在这一刻之前,皇帝也已经起了取消这桩婚事的念头,毕竟,堂堂郡主嫁给一个凡夫俗子便也罢了,但若这个凡夫俗子还是个“公公”,就分外丢人了。顺便,还丢了皇家的颜面。

    可疫病当前,皇帝需要陈家为他卖力、为他办事、为他赴汤蹈火。

    所谓“好言相说、不必强求”不过就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罢了,那些场面之下,不是威逼,便是利诱。

    这就是帝王。

    就如方才,明明还是父慈子孝谆谆叮咛,转眼间却是君臣之别、上下尊卑。

671 请陛下成全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午夜梦回,梦中噩梦连连,骤然醒来亦是怅然良久、心绪难霁。可终究只是梦境,似乎除了释然亦是别无他法。

    上面坐着的是一国之君,重制衡、擅权谋的帝王,你还能指望他拥有凡世俗尘中最普通的情感?就好像,你还能要求梦中惊扰了你睡眠的魑魅魍魉走出梦境同你和解?

    李奕维低着头掩了眼底诸多怅然,半晌,抬首,行礼应是,“父皇放心,儿臣定不负父皇多托。”

    皇帝面色稍霁,灰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从容宽和的笑意,点点头,“你的性子,大多随了你的母亲,这一点,朕是最放心的。”说完,捏了捏眉心,强撑着的那点儿精气神早已告罄,肉眼可见倦容攀上这段时间快速衰老下去的脸。

    李奕维几乎日日都进宫去请安,是以自然清楚皇帝的身子骨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他眸色微闪,面上却温和乖顺,“父皇要保重龙体,秦太医说了,需静养,不能思虑过重。”

    皇帝捏了捏眉心,没应声,半晌才想起来张德贤不在,也就没人有那么眼力见喊着退朝了。想起张德贤,就免不了又想起李裕齐,愈发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诸位爱卿若是无事启奏,便退朝吧……疫病这事,待诸位太医商量过后,才行定夺。”说完,撑着扶手提了提臀部就欲起身。

    没想到,沈谦突然上前,直直跪在了那位还未起身、被人彻底遗忘的御林军身边,大声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想请陛下成全。”

    皇帝眉梢微微一跳,有些浑浊的眸子盯着对方打量半晌,只是对方跪在那里仰面看过来,眼神坦坦荡荡,表情有种从容就义的凛然,却也瞧不出什么心思来。他对沈谦,有种旁人理解不了的宽纵,便是宁修远观察了这么些年,也有些捉摸不透这两位君臣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

    皇帝盯了他半晌,就在许多人心里头开始打鼓的时候,才听到皇帝缓缓说道,“沈爱卿无需多礼……起来说话。”

    沈谦低头谢过,起身之际却似一个踉跄,一只手撑着地面缓了缓才蹒跚起身。

    这一刻,竟显老态。

    自始至终隐没在一旁看着的宁修远眸色微凝,他似乎猜到了所求之事……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沈谦一步。

    沈谦起身之后拱手作揖,深深呼吸了一口,才看向皇帝,郎朗开口,“陛下。方才微臣听闻,微臣夫人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之内……微臣心下虽然担忧夫人安危,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明事理要求陛下破格应允将夫人放出来。只是,方才微臣也听这位御林军小哥说了,太子殿下先前吩咐过,要将家眷们一并关押……微臣乃是许四娘家眷,还请陛下做主,允许微臣进大理寺内陪伴仵作许四娘。”

    字字句句,字正腔圆。

    朝臣哗然。

    有与之还算交好的,几乎是怒其不争,“沈谦你疯了?!你如今能好端端站在这里,还得感谢你们的长期分居,你倒好,这个时候硬着头皮往里挤,充当好男人呢?”

    也有看好戏的,对沈谦这个时候佯装好丈夫的行为嗤之以鼻,“宠妾灭妻这些年,也没见他去许四娘那宅子看一眼,仍由那孤儿寡母的遭人冷艳,二姑娘倒是个伶俐的,自个儿往东宫挤了,听说那大姑娘哟……连个上门的媒婆都没有。这亲爹当的,也是有趣……”

    沈谦垂在身侧的手倏地一抖,却是一个字的辩驳都没有,只又一礼,“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的脸色……本就灰白的脸色,因着此刻耷着的表情,显得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大臣的交头接耳声渐渐弱了许多,最后变成了你知我知的眼神交流,大抵都是戏谑、或者怀疑,他们并不相信一个平素“宠妾灭妻盛名在外”的沈丁头、一个在朝堂之上混日子的御史大夫,会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孤勇。

    是以,看好戏者居多。

    只有皇帝,隐约间察觉出这些年自己的这位御史大夫一直都在装傻充愣、一直都在藏拙、一直都在将真正心中所重套上层层枷锁,给世人一个截然相反的假象。

    好,真的是好得很!他缓缓深呼吸,落在沈谦身上的眼神愈发沉沉地透着一股子杀气。

    以眼神交流得分外欢快的大臣们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气氛压抑,收了眼神缩了脖子,只有李奕维,一脸坦然自若地站着——沈谦站出来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置身事外的模样,此刻,他依旧是这样的姿态与表情,他察觉到了气氛的诡谲,但他不知其中缘由,亦未曾打算去打探这些秘辛。

    因为不知,更加坦荡。

    风,停了,大殿之中的绉纱沉沉坠着,纹丝不动。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出声打破黏腻压抑的氛围,“巧了。下官倒是受人之托,本还苦心冥想仍未有对策故而为难,若是沈大人去大理寺了,此事便也迎刃而解了。”

    是宁修远。

    又是宁修远……皇帝皱着眉头,觉得今日的宁修远格外地活跃,哪哪都有他的事情。

    宁修远是他的亲信,若是与其他朝臣交往过密,这不是什么好事。他有些不悦,语气便也不太好了,“受人之托,若是觉得为难,直接拒绝即可。当朝帝师,莫不是欠了些风流债,不得不还?”看似像是寻常取笑,只是其中告诫、试探,却又并不隐晦,近乎于明明白白搁在了台面上。

    宁修远只作不觉,坦坦荡荡风流一笑,“陛下这可不能乱开玩笑,若是被我家小姑娘听去了,又要恼我……这不,从姬家出来的时候,遇着了沈二姑娘,说是见许四娘一夜未归,因不知归期,又担心这两日更深露重,想着托微臣去大理寺问个情况,若是这两日都回不去的话,还想着送些衣裳进去……方才听了疫病之事,微臣正头疼苦恼呢。”

672 短暂的同盟

    皇帝开着看似无关痛痒的玩笑,宁修远便也回答得无关痛痒。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在这样试探的玩笑里,渐渐消弭殆尽。

    李奕维眉眼扫过宁修远的站位,这才发现这位帝师大人之前明明袖手旁观站在自己左手边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到了自己右手边了——这个位置恰好就在沈谦的左后方,又是一个随时可以搭把手、解个围的位置。

    他是什么时候过去的?

    人人都在自顾不暇的时候,偏他还能从这边蹿到那头的,顾了这个又帮了那位。只是,他宁修远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也没听说他同沈谦有几分交情啊。

    心中腹诽着,面上却是呵呵笑着,“本王之前便听白行说起宁大人对姬姑娘的心意,当真是痴情又娇宠着的,都恨不得替她摘星星摘月亮了。此前本王还心存疑惑,觉得白行这小子少见多怪的……此刻倒是全然相信了。宁大人对姬姑娘好,便是连其闺中密友的托付都不好推拒。”

    “可不。”有大臣顺竿子爬上,笑曰,“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己还能不清楚吗?宁大人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主儿呀,有一回,下官想着借宁大人的马车蹭一程都没蹭着呢,哈哈!”

    说完,就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宇之内,多少有些唱独角戏的尴尬,那人一边笑着,一边扯着嘴角去看平日里的好友,挤眉弄眼间,对方悉数捧场,“哈哈,是的是的!”

    “哈哈!年轻人嘛!宁大人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什么时候成亲定了吗,喜酒可不能少了咱们的哈!”

    “早过了这年纪了,我家小子比宁大人还小些,如今大胖小子都抱上了呢!”

    还有人一边笑着一边往沈谦那边靠了靠,在他背后扯着衣领子拽了拽,没拽得动,又拽,对方还是纹丝不动。当下咬着后牙槽挤着尴尬得笑容又退了回去,暗暗腹诽,“犟!还是死犟!”

    宁修远从善如流,一一作揖回礼,脸上笑意从容慵懒,颇有几分当真到了人生得意事的时刻。方才还悄然压抑的朝堂,此刻热闹得像是菜市口似的。

    卞东川在旁冷笑拆台,“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脑子里全是些风雪月的事情,今日能为了姑娘家闺中密友的托付而为难,保不齐以后还要为了个女人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

    神仙斗法,凡人绞尽脑汁能勉强自保已是很好,本就是刻意营造出来的轻松气氛,就像是太阳下的泡泡,虚幻、脆弱,风轻轻一吹,就没了。

    笑声没了,扯着嘴角尴尬的表情还留在脸上,尽数敛了呼吸低了头——他们多数不是左相阵营的人,要么是不屑为伍,要么是不被接受,当然,也不是宁修远阵营的。

    宁修远在这朝上是个近乎于另类的存在,轻易没得罪过什么人,即便是卞东川这样明显同他立场不合的人,他见着也会含笑点个头算是招呼,自然,轻易也没结交过什么人,众人皆知的好友只有至今未曾入仕的白家公子,但要说他和白家交好吧,却又不至于,他见着白父时候的表情举止,和见着卞东川时候的表情举止,瞧着并无区别。

    明明站在权势中心,却又似乎置身事外。

    就像此刻,旁人热情恭维,他自浅笑着颔首回礼,旁人针锋相对,他却也一般无二的表情,一个字的辩解都没有,只是同样的表情,却因着场合的不同,多了几分让人无可奈何的敷衍感。

    倒是……有趣。

    李奕维是

    卞东川脸色一变,又听李奕维笑道,“如今这太子妃都没了,本王也不好在人身后说道些什么闲言碎语,不过彼时倒是听了些话的,大抵意思就是这些个什么‘非卿不娶都是假的……可见,年轻人的山盟海誓,当真是做不得数……听说,东宫已有新人,沈大人,可是如此?”

    沈谦想进大理寺,宁修远帮了一把,而李奕维想要一个宁修远的人情,哪怕只是个“交情”,是以,他不介意也帮沈谦一把。

    知父莫若子,想要让皇帝允许沈谦进大理寺,仅仅只是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还是不够的,还得是……一些顾虑、一些芥蒂,一些可能存在站队问题的隐患。譬如,除了先太子妃那等国色天香之外,谁也入不了眼的东宫太子,怎么突然对沈家一个要出身没有出身、要样貌没有样貌、要学识没有学识的庶女起了兴趣?

    既不是对那女子本身起了兴趣,那就是对那女子背后的沈家动了心思。

    而沈谦宠爱这个庶女又是出了名的,如今竟然“愿意”将捧在手心里的庶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送进东宫去,打的什么算盘也很明显。

    一个已经起了二心的臣子,搁在眼皮子底下碍眼,倒不如丢到如今最危险的地方去,是生是死全凭个人造化。若是有幸活下来了,那么至少这段时间他被关在大理寺之中,什么小动作都做不了。若是……就此没了,那也是他自作孽……

    果然,李奕维的话说完没多久,上面自始至终只是懒洋洋看着沈爱卿……当真考虑明白了?虽然朕不赞成太子的举动,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平阳郡王和太医们没有得出具体的解决办法之前,你一旦进了这大理寺,可不是说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673 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

    沈谦身后衣领子又被人拽了拽,动作很是小心谨慎,还有人压着声音悄悄地提醒着,“沈丁头……别冲动,别冲动,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沈谦自然清楚此刻的大理寺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一直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只是,许四娘在里头。

    他必须去。

    顾不得他一手营造的“宠妾灭妻”的形象,顾不得已经起疑的皇帝,他缓缓抬头,迎上对方视线,又缓缓俯首、口头,一字一句,执拗又坚定,“微臣,自愿进大理寺中,还请陛下成全。”

    “哎……”同僚几乎痛心疾首,连连哀叹,“犟、死犟,糊涂、真糊涂!”声音压得低,愈发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用尽了力气捶胸顿足般。

    皇帝按着扶手坐直了身子,打量着沈谦的目光沉沉的,像是蕴含着许多说不清也说不得的东西,似怀疑、似懊恼、又似失望,半晌,声音沉沉坠地,“准。”

    一锤定音。

    说完,皇帝向后靠去,摆摆手,“散了吧。”

    不是“退朝”,而是更加随意的、也更加无力的,散了吧……

    众人行礼,躬身退下。

    宁修远不疾不徐落在众人后头,和大家三三两两寒暄着结伴而行的样子截然不同,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独感。

    这是皇帝

    他改了主意,没有叫住宁修远。这是他熟悉的宁修远,年轻、英俊、学富五车,因此骨子里极骄傲,也有不愿随波逐流的清贵,不屑与凡俗之辈为伍。

    这也是他想要的宁修远。

    而不是方才朝堂之上帮这个出声、又替那个解围的宁修远——坐在他这个位置,坐得足够高,

    皇帝原想着将宁修远留下,言语试探一番,但此刻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他自觉即便此刻宁修远就坐在自己对面,自己也瞧不出什么真假来。

    有小太监低着头兜着手一路小跑着过来,问“陛下可是要启程回宫?”,皇帝懒洋洋扫了他一眼,摆摆手,让人退下了。他在等张德贤回来——谁知道这个小太监是谁的人,李裕齐的?李奕维的?或者,哪个野心勃勃的臣子的?谁知道这个小太监会不会在半路趁着他身心俱疲之际将他推落湖底去?虽然他一个皇帝走到哪都是侍卫环伺,但万一侍卫救起他的时候已经晚了呢?

    一个小太监的命换一个皇帝的命,对除了当事人而言的所有人来说,都是值了。

    秋风携着凉意,卷起殿内绉纱轻拂,整个大殿里,空落落的,似乎连风都有了回声,呜呜咽咽,又似魂灵哀鸣哭诉冤情。皇帝坐在这张承载了太多生命与鲜血的椅子上坐了许久,他突然觉得……他似乎只能相信张德贤了。

    ……

    宁修远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下长长的汉白玉台阶,因着之前的那场瓢泼大雨,整片广场都呈现出一种近乎于刺目的亮白来。

    他微微眯了眼,就见沈谦在他前面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了脚步,转身看来,眼神平静间有种超然的通透。

    宁修远淡淡颔首,算是招呼,对方却站在原地,等着他上前两步,才开口问道,“宁大人可有时间,一道喝杯早茶?”

    时间自然是有的,本也是这样的打算,若非如此,宁修远也不会慢吞吞地吊在后头,毕竟,小姑娘那边该是也得到了席玉送过去的信息,自己若是不早些去盯着些,就怕这小丫头又要胡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低声吩咐席安,“你去一趟姬家,若是姑娘又要意气用事,你给拦着些。”

    席安颔首道好,又冲着沈谦拱了拱手,才快步离开。

    沈谦看着这主仆俩的互动,清隽的少年,平素都挂着几分不管生人还是熟人都莫近的高冷,此刻这般交代的时候,语气虽是无奈,眼底却是温柔笑意,仿若口中那位“姑娘”便是将天都捅个窟窿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天性烂漫、活泼好动罢了。

    沈谦见对方看来,做了请的手势,在前引了路,边走边笑着,“之前有些想不明白,三爷为何会出言相助……此刻倒是有些明白了。世人都说,我家姑娘随了她母亲,怕是此生就此蹉跎,我瞧着这福气倒是比跟着我这个爹要好。”

    宁修远敛眉浅笑,低头看着脚下台阶,算是默认,又说道,“也不全然是相助之言。沈小姐是个聪明人,昨日听闻许四娘进了大理寺至晚未归,的确是托了席玉求来了我这里。”

    沈谦微微一愣,倒是意外于这件事竟然是真的,他以为只是宁修远的托词罢了。他无奈摇头,“小丫头让三爷为难了。”

    “算不上为难,她只说若是不麻烦的话,请我打听一下情况。只是昨夜我有事进了宫,大理寺那边的消息便滞后了些,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深夜,想着莫要因此让沈小姐睡不踏实,是以才吩咐了席玉一早过去的。”

    “实在是麻烦三爷了。”

    “沈大人不必唤我三爷,叫修远即可。”宁修远客套寒暄,此处还在宫中,不远不近的地方还有些官员竖着耳朵,实在不好说些旁的,只加快了脚步朝着宫外去。

    沈谦却摇头拒绝,“本是该称呼你宁大人才是,便是一声‘三爷都是因着我家洛歆的缘故,亲近几分了。咱们同朝为官,是同僚,本该如此……若是因着姑娘家的私交失了礼数,只怕长此以往的,会让她们之间的情谊变了味道。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

    好一个,“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

    宁修远脚步微微一顿,看向自始至终在前半步引路的男人——御史大夫,沈谦。

    一个似乎有很多面的男人。

674 为夫与为父的两难

    风尘居。

    兴许是因着之前“涉嫌窝藏匪寇”的关系,即便之后得以澄清,但风尘居的生意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至少,在这个时辰几乎门可罗雀。

    出来接待宁修远的是若水,见着宁修远,她看了看沈谦,到底是没忍住,问了朝云的情况。听说都是些皮外伤,调养上一阵子便能痊愈,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退下去备茶了。

    茶是上好的冻顶乌龙,氤氲茶香里,沈谦眉梢微扬,眼底瞬间就亮了,“看来,今日是沾了三爷的光了。”来过风尘居好几回,从未在茶单上看到过冻顶乌龙,还是这样的品级,只怕这个时节在宫里都不一定拿得出来了。

    若水笑着解释,“此茶非风尘居中售卖,只是姑娘私藏存放在此的。她交代了若是她的朋友亲眷过来,没有刻意交代的话,就上此茶即可。沈大人是沈大小姐父亲,自然亦在此列之中。”

    说完,又从兜中掏出三个小瓷瓶,捧到宁修远面前,“三爷。虽然朝云姑姑可能不缺,但这三瓶舒痕膏是我的一些心意,还请三爷代为转交,就说过几日我再去探望,这两日还请她好生歇息。”她并不知道朝云至今未醒,只想着虽是皮外伤,但东宫走一遭,怕是也伤了不少精气神,这个时候过去反倒叨扰。

    宁修远也没有多做解释,点点头,收了。

    若水这才退下了。

    沈谦倒了茶,低着眉眼很是陶醉地抿了一口,叹,“好茶!都说这江南出好茶,宫中御用亦是江南采购或者进贡,前两年倒是听陛下抱怨起,说江南那边给了消息,说这两年气候不好,又闹虫灾,这茶便不如往年多了……没想到姬姑娘如此大方阔绰。”

    虽然方才若水之言也只能信个三分,自己在姬无盐那边怕是如何也排不到一个“朋友亲眷”的位置,若非如此,怎的自己单独过来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

    宁修远低着眉眼笑了笑,捧着茶杯随口应承着,心下却叹,这茶近年来市面上愈发的少了,不是因为气候不好,也不是什么闹虫灾,就是因为江南茶农们有一个如此大方阔绰的少主子、小公主。小公主体恤这些个老百姓,总高价收些农产品,茶叶、蚕丝,等等,老百姓记着恩,想着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既然小公主喜欢,每每得了更好的,都给送去。

    如此一来二去的,能拿出来送进宫的愈发少了些不说,还都是次一些的——这些老百姓们,宁可多缴一些农税,也不愿意将真正的好东西送进宫去抵税。

    以至于这些年来,明明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愈发富庶的江南,到了外人耳中就是今年虫灾、明年大雨的愈发像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似的。

    这消息层层压着,竟不曾透露到燕京城中来。皇帝又整日里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的,江南贡品多一些、少一些的,暂时还只能排在他长长的怀疑清单的末尾去,至于江南连年灾患?左右也没人写奏章上报朝廷要拨款要拨人的,又有谁会在意?

    以至于这些年下来皇帝都没有发现江南贡品减少的真实原因。

    宁修远也是后来从姬无盐口中才知道的,这位江南的小公主,于吃穿用度上,比燕京城中真正的皇族都要优越不少,即便如此,姬老夫人仍觉亏欠。他的小姑娘啊,在他还未达到她身边的那段时日里,被养得很好。

    他低着眉眼温柔浅笑,似是周身的气息都被氤氲的雾气染了层柔软的温度,清冷疏离的神明,开始有了凡尘俗世的烟火气。

    沈谦自认也是过来人,哪里能看不透。

    他缓缓搁下手中茶盏,彼时眼底的讶异与惊艳已经散去,只剩下鲜少示于人前的平静和通透。他看着坐在面前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若是之前的宁三爷,我是如何都不会开这个口的。但是如今的宁三爷,我想试试……”

    宁修远抬眼看他,没开口,只沉默着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着。

    “其实你我都清楚,江都郡王……如今该称呼他为先郡王了。他在牢中,每日里所能接触的也就是送饭的狱卒,听说因着他平日里总似疯魔般吼叫些大逆不道的话,以至于连巡视的狱卒都避着那处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人,可偏偏这疫病怎么就先在他身上发现了呢?”

    说完,他又端了茶杯,抿了一口,看向宁修远。

    即便是天意,天意让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人先染了疫病,那也该有一个从轻症加重的过程……可如今得到的消息是,此前好好的李晏先,吃完饭不过半个时辰,突然就……暴毙了。

    既非天意,便是人为。

    宁修远知道沈谦的意思,只是有些话,你知我知,不必说得太明白。他缓缓点头,容色认真,“您继续说。”这样一个坚持“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的人,既提议来喝这一杯茶,自然是有要紧事说的。

    “三爷。”沈谦唤道,这个爱美文、爱美酒、爱美人的沈丁头,一脸正经又凝重地缓缓起身,朝着宁修远规规矩矩一揖,才道,“三爷。我担心在大理寺之中的夫人,夫妻一场,我得进去陪着她。但……我也担心大理寺之外的洛歆,那丫头虽聪明,却也仍然只是一个没经历过什么大事的姑娘家。疫疾当前,我同她娘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安全出来,若是、若是……还请三爷于可能到来的乱世中,护她一护。”

    说完,又是一揖。

    为人夫,他义无反顾,为人父,他已无力两全。

    宁修远垂眸思忖片刻,终于缓缓点头,在对方瞬间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里,意有所指,“沈大人,似乎还忘了两个人。”

    大理寺之中,有他的夫人,大理寺之外,可不止有沈洛歆,还有与他朝夕相伴的枕边人,有他的另一个女儿,可他自始至终一个字都没有提起。虽然猜到了昔日所谓的宠爱大概就是镜中水中月,可宁修远仍是意外于对方竟然真的“只字未提”。

    到底是情深还是凉薄?

675 弃神位,作信徒

    沈谦似是因着意外而微微睁大了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收了视线笑着摇了摇头,“洛歆都是舔着脸麻烦三爷的,仗着两位姑娘之间那点儿闺中之谊。姨娘能照顾好自己的,至于乐微……乐微如今在东宫,日子该是比在沈家还要好些的,不然,也不至于乐不思蜀才是。”

    说完,又笑,“小女无状孟浪,让三爷见笑了……我这当爹的,管不住了。”

    沈乐微在东宫的日子到底好不好,之前宁修远是不清楚,但如今……怕是度日如年,只怕李裕齐没有当场扒了她的皮都是因为她还有些用处,而这个用处显然就是这位沈谦沈大人。听说自己前脚离开东宫,李裕齐的亲信就去了沈家,很明显,之前的怀柔利诱改成了威逼政策。

    沈谦不可能对自己这位二女儿的处境全然不知。

    可他选择了放弃。

    意料之外,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早已有迹可循。

    宁修远打量着对方明显避开了视线略显局促的反应,半晌,只道,“如此……也好。既是无事,那我先走了。”本就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对方既不愿说,他也断然不会去戳破了这粉饰出来的太平假象,多嘴一问,也不过是对沈谦只字不提的意外使然,又加之沈二姑娘如今境遇同自家小姑娘也有几分关系罢了。

    沈谦起身目送,只说这冻顶乌龙是个好东西,趁着还没进大理寺,赶紧再喝上几口。

    故作的幽默与洒脱。

    宁修远只颔首称好,又叮嘱万事谨慎,走到门口,想了想,没忍住,还是开口问道,“沈大人,之前的我,和如今的我,有何区别?”这个问题,他想了有一会儿了。

    “啊?”沈谦似乎不解其意。

    宁修远转身看过来,提醒他,“你方才说,若是之前的我,这样的托付你不会开口。所以,之前的我,和如今的我,有何区别?”

    “哦……”沈谦似乎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悬着一颗心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他笑了笑,眉眼温和间还带着几分释然和欣慰。他想了想,才道,“大抵……就是神明与凡人之间的区别吧。”

    在宁修远些许不解的眼神里,沈谦解释道,“之前的三爷,像是不知人间烟火的神明,神明完美,却没有凡人的情感,若我贸贸然相托,在你眼里大概就是我有病、脑子有病,冲动无脑。而如今……虽然你还未曾为人父,但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这种冲动的、不理智的、看起来很傻却又无悔的决定。”

    搭在门闩上的手微微一颤,十指连心,那颤意牵着心脏亦是轻轻一颤,像是琴弦轻拨,微疼。半晌,宁修远低低说了声,“多谢。”然后开门,下楼,吩咐了小厮又沏了一壶茶上去。

    他没有说谢什么,沈谦自然也不会知道他的这些话像是投入池子的巨石,便是经年累月,宁修远偶尔想起,仍觉阵阵涟漪泛起。

    宁修远知道那些话都是真的,他也惊叹于沈谦的敏锐,不可否认,若是在此之前,沈谦将此事托到宁修远跟前来的话,宁修远只会同他分析进与不进大理寺的利弊得失,然后告诉他,聪明人到底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在遇到姬无盐之前,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会冲动、不会鲁莽、不会感情用事……设身处地,即便是父母兄长遭遇此事,那个时候的他大概也不会失去理智,他甚至觉得这才是对亲人的信任,信任他们能保护好自己。

    可姬无盐不同。

    那个小小的身体里,有着利弊之外的热血与冲动,有着天地无畏的鲁莽与不理智,大概,这就是小丫头最初吸引自己的地方,无知无觉间,甘愿沉沦。

    弃神位,作信徒。

    阳光带着晌午的暖意,洒在头顶。宁修远站在风尘居的门口,闭着眼仰头迎着日光,眼睑之中明晃晃的一片,他便于这明亮的暖意里,勾唇一笑,恣意无双。

    他听到他的心在跳动,比平日里更加酣畅淋漓的跳动——他想见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见到她。

    ……

    与此同时,姬家,虎着脸蹲在自己院子池边喂鱼的姬无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斜眼瞪了眼身后,身后身量相似的两人同时缩了缩脖子……姬无盐转身随意擦了擦鼻子,她蹲在这里喂了大半个时辰的鱼,手中小瓷碗满满一碗的鱼食,还剩肉眼可见的两小把,突然就没了耐心,随手一翻,瓷碗里的鱼食悉数倒入水中,本就围着她未曾离去的锦鲤愈发欢快跳跃争相夺食,大抵似是过了个肥年。

    锦鲤跳跃溅起的水打在她的手背上,她甩了甩,起身,冲着身后两人怒目而视,牙齿咬地咯吱作响,阴恻恻地磨着牙,大有要将对方剁了喂鱼的狠厉,质问道,“他宁修远凭什么限制本姑娘?疫病?他李裕齐说是疫病就是疫病了?本姑娘行走江湖这些年,倒是头一回听说前一刻还活蹦乱跳、后一刻就弥留将死的疫病呢!要真有这种疫病,随随便便来一次,不消半日光景,你燕京城人口能少一半去!”

    席安是个老实的,也没同姬无盐打过几次交道,

    席玉默默扶额,暗道,这老实孩子,又要遭埋汰。

    果不其然,姬无盐冷冷扫过,嘴巴跟抢来的似的,“谁同你说是许四娘说的?许四娘本人同你说的?既然不是许四娘本人说的,你怎么就确信这句‘疫病是许四娘说的就一定是真的?饶你也是跟着宁修远那只老狐狸的人,怎地人家说什么都信?”

    席安已经在“许四娘、许四娘”里晕头转向,压根儿不清楚姬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倒是院门外有轻笑声起,“哟,我家小姑娘说谁是老狐狸呢……”

    熟悉的声音,席安顿觉绝处逢生。

676 主子愈发没有底线了

    熟悉的声音。

    席安顿觉绝处逢生,当机立断,转身,行礼,“主子。”说完,麻利地走到宁修远身后站定,低眉顺眼,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姑娘颇为难伺候,席玉这点时间……受苦了。

    “老狐狸”宁修远款步入内,对来自姬无盐并不友好的视线视而不见,只笑呵呵说着,“若说我是狐狸‘,我自是应承的,可宁宁若说我老‘,我却是如何都不能承认的。”说话间,言笑晏晏的,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他总能拥有格外稳定的情绪,给人一种就算天塌下来也没什么打紧的安全感。

    姬无盐淡哼,只将手中空了的瓷碗往身后一递,这两日已经自觉将子秋的差事接过来的席玉甚是熟稔,接过瓷碗双手捧在手心,退后一步,将战场留给两位祖宗——至于手中的碗,在他被子秋姑娘科普了这个院子里到底有多少毫不起眼的宝贝物件之后,他已经恨不得提起自个儿的双腿走路,更不用说端个茶杯递个物件的,两个手他都嫌少。

    “没要限制你。”宁修远拉着她在一旁坐了,解释道,“只是想着朝堂上发生了一些事情,还未来得及同你说,下朝以后又被沈大人拉着去风尘居喝了茶,想着你是个急性子,怕你等急了,才让席安回来同你说一声……兴许,是席安误会我的意思了。”

    宁修远身后已经缩了脖子的席安默默退开半步:主子愈发没有底线了,为了哄姑娘家,连自个儿的属下都陷害——是误会吗?主子,您要不摸着自个儿的良心,扪心自问,您当时真的是这么交代的吗?哦……在姬姑娘面前,您的良心都喂狗了。

    幸好,姬姑娘看起来压根儿没信。

    姬无盐的确没信,席安是什么性子她还是清楚的,至少,在执行命令这一点上,比席玉都要靠谱的多,绝对不会对宁修远的吩咐有一个字的误解。不过,她也没揪着这一点不放,只问宁修远,“这个节骨眼上,沈大人找你喝茶……可是为了许四娘的事情?”

    “嗯。”宁修远本就没有打算瞒她,点点头,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朝堂之上,沈大人自请入大理寺陪许四娘,陛下应允了。他大抵是做好了短时间内轻易出不来的准备,遂找我喝茶,托我代为顾着一些沈大小姐。”

    有些意外于这样的消息。

    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原该如此才是——这才是真正的沈丁头。

    只是总免不了唏嘘轻叹,她转身吩咐席玉,“你去子秋那里拿些银票,带着沈姑娘昨儿就打点好的衣物和盘缠,去大理寺门口找侍卫通融一二,莫说是交给许四娘的,就说是沈大人落下的。”原还想着该如何送进去,毕竟,姬无盐有预感,若说是交给许四娘的,怕是使了再多银子都送不到许四娘手上。

    但沈谦就不同了,他的官职在那里,侍卫总是要忌惮几分的。

    席玉颔首道好,正要离开,就听宁修远说着,“你从东市那边走,途径风尘居的时候问问,兴许他还在的。如此,还能替你姑娘省些银钱。”

    席玉应着,走了两步,寻思着自家主子是真不把自己这个手下当自己人了?还“你姑娘”……所以有些手下用着用着就会变成别人家的了,对吗?

    席玉一边腹诽越来越没有底线的主子,一边去屋子里抱着沈姑娘一早准备的包袱去找子秋拿银钱……然后,他在子秋递过来的厚厚一沓银票里突然觉得,“新主子”是真不错,至少……有钱!大方!财大气粗!

    而这边,姬无盐并不知道这位彻底倒戈的“新手下”丰富的心理路程,她只是唏嘘感慨其实宁修远当真是多虑了。宁修远担心她会鲁莽行事,但就此刻来说,姬无盐就算想要鲁莽,也不知道去何处鲁莽去。

    大理寺?大理寺显然也只是某些人手中的刀罢了,大理寺发生了疫病,将人“暂时”关起来避免疫病传播,本就是寻常做法,算不得大错。难不成去大理寺劫人?不到万不得已,姬无盐不想这么做。

    东宫?虽然姬无盐清楚,这件事和东宫脱不了干系,但此刻没有证据,依旧师出无名。

    心下唏嘘,叹道,“洛歆方才来过了,她劝我……说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是大夫冲在前头的,她说,虽然许四娘是个仵作,但也算是半个大夫……原就是该在那处的。她还说,若是事情再严峻些,她也会去的。”说完,又一声轻叹。

    她没有说的是,沈洛歆还有一句话,她说,“不管事出何因,但疫病是真实存在的,以上这些就不会改变。”

    其实,她们都知道的,这件事并不只是单纯的疫病。

    在尤封放着那么多仵作不用,偏偏点了许四娘的时候,这场疫病就是人为的,为了达到某些的私欲、私利,而掀起的一场阴谋战。沈洛歆那么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甚至在更早之前,在知道许四娘是被宣召进大理寺的时候,她就隐约猜到了一些可能发生的并不好的局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早早地就打点好了送进大理寺的包袱……

    小姑娘垂着脑袋,意兴阑珊,满腹心思提不起劲儿来。

    宁修远有心宽慰,可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道理都懂,自己也能劝着自己,只是,劝慰只是劝慰,东宫此举显然是对他们劫走朝云之事的报复,说到底,许四娘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也是为什么姬无盐愈发低落的原因,她在自责。

    但凡许四娘还在大理寺之中一天,任何言语上的劝慰对她来说都是苍白无力的。

    最终,宁修远只是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我在。这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是在的,哪里都不会去。就算是外祖母点名要吃风尘居的糕点,这一次我也不会挪动半步去,只陪着你。”

    语气少有的无赖。

    姬无盐“噗嗤”一声,被逗笑了。眼底阴云终于是散了几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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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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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