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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77 太子的信函

    沈谦喝完了两壶好茶,又在窗口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下楼。

    下楼的时候遇到了捧着一个包袱的小二,脖子伸地老长向上张望着,显然已经等了许久。见着沈谦下楼,当下眼神一亮,蹬蹬上前两步,捧着那包袱递过来,说是沈姑娘交代代为转交的。

    沈姑娘?沈谦微微一愣,继而了然,原来宁修远在朝堂上所说的竟然不是信口胡诌的一个理由,那丫头平日里瞧着玩闹不羁像个假小子似的,心思却通透。

    他又问,“既如此,那为何不直接送上来,却要在下面候着?”

    小二咧嘴一笑,笑容憨憨傻傻的,“客人说沈大人在上面想事情莫要打扰,是以小的就在此处候着。”

    他没多嘴提到这位客人并不是沈小姐,沈谦便先入为主地误会了。一边意外于沈洛歆的细腻之处,一边又想着如今在东宫里头不知道是何遭遇的沈乐微,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他在朝堂之上当众请求入大理寺,虽然绝大部分的原因是他真的觉得这是他身为丈夫的责任,义不容辞,但不可否认,还有很小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太子交给他的那封信函。

    太子用乐微逼迫他站东宫阵营,可他不能……他不是皇帝的人,却是一个被皇帝忌惮、猜忌的人。

    当年那件事,上官与他是除了皇帝之外唯二知道的人,上官为此远遁江南,可他自觉和去过了那高处、见过了繁华的上官不同,他还有满腔抱负亟待在这个舞台上大展拳脚,于是,他委屈了自己、委屈了许四娘、委屈了同他相关的所有人,包括,秋姨娘。

    可到头来,才证明……一个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故作荒诞都不能让帝王放心的臣子,注定满腔抱负皆成空,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罢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到了这般年纪,曾经的踌躇满志也变成了不该有的妄念。可……因着帝王的猜忌,他不能入任何人的阵营,他不能与任何人走得太过于亲近。也没有人愿意同他走得太近——出身白丁、凭着科考一路上来的小人物,却在朝堂之上占着不算太低却并没有几分权势的位置,看起来格外像是皇帝亲自提拔起来的亲信。

    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上是不会有朋友的,他游离在朝堂的边缘,像个局外人。

    太子的那封信函,就是给他出了一个无解的难题。莫说他本就无心站队,便是有那个想法,却也没有那个胆魄。本无解的局,因着这人心惶惶的疫病,倒是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沈谦谢过小二,又委托对方找了纸笔,写了封信托他代为转交给沈洛歆姑娘,才护着那不大的包袱,朝着大理寺去了。

    ……

    沈洛歆在姬家后院的人工池边坐了很久。

    尤封点名让许四娘过去验尸的时候,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来,便去找平日里和母亲往来较多的牢头打听了,今日本是母亲休沐,也有技术更好的仵作当值,此事本轮不到母亲的。可大理寺过去的人说了,就要许四娘,还说,“尤大人亲点”。牢头说,那人说话间挤眉弄眼的,倒似给他们验尸得了多美的差事似的,又似许四娘和这尤大人如何不清不楚似的。

    说完,“呸”地啐了一口痰出来,完了才想起来沈洛歆到底是个文文弱弱的姑娘家,嘿嘿笑着道歉,“丫头你莫怪,我就是个粗人,平日里就是瞧不惯那些个脑子里尽装些腌臜丑事的混账!”

    这些个牢头仵作的,都是看着沈洛歆长大的,平日里也是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姑娘般喜欢着的,言语间只是多了些别人面前没有的顾忌和为数不多的温和。说着,又劝沈洛歆,“丫头,你莫要着急,兴许就是觉得你娘验得准,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沈洛歆不知道,只想着彼时先太子妃没了的时候,衙门也是点的许四娘,只是那是因为就那么一个女仵作,为了给先太子妃一点儿仅有的体面。但那之后,她们娘俩都遭了跟踪、暗杀,后来还是姬无盐在她们身边都安排了暗卫,此事才算歇了。如今……

    如此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没见许四娘回来,到了早晨却收到消息,说大理寺里头染了疫病……

    疫病……不管是在哪个时代,都可能造成无数死伤的天灾。

    说不担心是假的——更何况,这一次还不仅仅只是天灾。

    “在担心?”身边坐下一人,嗓音淡淡的,让人想起春末初夏夜晚的微凉的风。

    沈洛歆偏头看去,竟是上官楚……她抱着膝盖点点头,低低应了声,“嗯。”神情很是落寞,没有故作坚强,也没有故作天真不知其中人心龃龉算计。

    上官楚偏头看着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的沈洛歆,问她,“小宁那丫头怎么说?”

    沈洛歆摇摇头,又将下颌搁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太子抓走了朝云,是在东宫里设了陷阱等着伏击无盐,只是没有成功……我隐约觉得,我娘那件事应该也是东宫的手笔,诱饵是李晏先,但李裕齐想要钓的那条鱼,到底是我娘,还是无盐……不好说。如果大理寺内的疫病是真的,对我娘来说,她都一定会去的,这和陷不陷阱的没关系……若大理寺内的疫病是假的,那我娘也一定能平安回来。”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唯独没有说姬无盐那边如何说,有些词不达意,但上官楚很快就领悟到了真正的答案——想必,沈洛歆并不愿意姬无盐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瘦瘦小小的姑娘,还有些其貌不扬的,缩在这里看起来干巴巴的一个,实在不像是能扛事的样子。

    偏偏,遇到事情的时候也是如此执拗。

    难怪这俩丫头合得来。

    他低了眉眼,余光有意无意间扫过某个角落,想着那边一个爱操心的老妇人对自己的耳提面命,到底是轻叹一声,说着,“我过来的时候,瞧着三爷了。随口问了几句,听说,沈大人自请入大理寺,有他陪着,总是好些。”

    沈洛歆偏头看来,似是意外。

678 礼尚往来

    意外之后却又摇头失笑,“他去了也不能做什么……倒是外头沈乐微那里,还有个那么大的烂摊子,秋姨娘又是个只懂些家宅内院之事的女人……他在外头比在里头好些。”

    言语间,竟是还在替旁人担心,这个“旁人”还是平日里颇有几分“老死不相往来”关系的人。

    倒是豁达。

    上官楚觉得甚是有趣,侧目看她,忍不住“提醒”道,“若是我听到的没错,沈家二姑娘、还有那位姨娘,颇有些鸠占鹊巢的意思……我原以为,你们之间不怎么对付。”

    沈洛歆有些意外,在她看来,上官楚实在不像是会关心这些个家长里短的男人,但转念一想,自家那点儿“破事”倒也不必如何打听,大概茶楼酒肆里坐上一坐,便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遂低头扯了扯嘴角,笑道,“对内如何不对付,那都是关起门来的事情。若是开了门还不对付,那就是当众徒增笑料罢了。何况,原也没有什么鸠占鹊巢……”

    世人只觉得许四娘委屈,堂堂正室夫人,活得像个下堂妇,却不懂许四娘的自得其乐。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小丫头,这会儿说话却多了几分欲言又止。

    上官楚收回视线,看向面前人工湖湖面上的层层涟漪,掌心玉石安安静静停了。他说,“原想着,你这个时候多少会有些六神无主的,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如今瞧着倒是还不错……若是生意方面的事情,我在行,疫病这种东西我却是完全不懂的。只是隐约觉得其中略有蹊跷,便去问了陈老。”

    沈洛歆偏头看去,眉眼隐约拢着,表情并不明显,只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陈老说,但凡疫病,总有一个过程的。从感染、到出现症状,症状加重……哪怕最后无力回天,也总有那么一个过程,或长或短,但这个过程总是要有的……可是,李晏先身上,却没有这种过程。他只是吃了一顿饭,不过小半日的光景,人就没了。”

    沈洛歆倏地一怔,几乎是慢动作一般的,瞳孔肉眼可见的睁大了……时间似乎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个呼吸间都似如年般难捱。

    她看着上官楚,嘴唇都哆嗦,半晌才颤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不是疫病?”这是最好的结果,若只是身陷大理寺,因着她的身份,总不至于会有性命之忧,大抵也就是受些惊吓吃些苦头罢了,如今父亲一道进去了,便能更安全些。

    她看着上官楚的眼神都在颤,只盼着对方能笃定地点个头。

    只是,漫长的等待之后,她终究是失望了。对方尽管眼神迟疑,却仍然缓缓地、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情况到底如何现在还不好说……可能这疫病是假的,这就是一个陷阱,但陈老还说了一种情况——疫病是真的,这位身处大牢之中被与世隔绝的郡王殿下,最后一顿午膳所用的就是疫病病人用过的碗筷、甚至是吃剩的吃食。如此,病发的速度会很快,超乎寻常的快……半日光景也并非不可能。”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碎金般的日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人工湖湖面上波光粼粼的闪烁。和风、暖阳,真是一个好天气。

    只是时值深秋,坐在这湖边总是有些入骨的冷意从***在外的四肢与脖颈子里灌进去,一路灌到胸膛里,透心地凉。

    沈洛歆抱着膝盖缩在大石头上,她扯着嘴角笑,笑意森凉。

    “总有那么些人,时不时地提醒我……这是一个杀人都不需要偿命的时代。”她兀自喃喃,说着听起来挺丧气、但细究起来却又有些不明白的话,言语间含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戾气。

    上官楚听着,一时间也有些摸不准是不是自己多心,也许这句话里头本没有什么其他的深意——只是他素来习惯将旁人的话多想一分罢了。

    余光里,躲在大树后面的某个为老不尊的小老太,大概已经没有耐心了,冒险伸了脖子挤眉弄眼的。

    上官楚无奈摇头,半晌轻叹,“事情既然发生了,你坐在这里多思无益……左右,不管这天会不会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朝堂上有宁三爷,江湖上有我、我们姬家,医术上有陈老,总不至于护不住一个许四娘。大不了,再闯一次大理寺呗,左右东宫也闯了……只是那之后,许四娘和你,就要被牵连,只能离开燕京城了。”

    上官楚自己也是无奈——这段话是外祖母耳提面命地交代着的,除了自己擅自将“我”改成了“我们姬家”之外。

    说完,上官楚隐约觉得,乱点鸳鸯谱的外祖母言语间似乎还多了几分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像是某种血脉苏醒,又像是盼着最坏的结局,如此,她心心念念的洛歆丫头就能跟着她一道回江南去了。

    至于闯大理寺救人?至于如何从燕京城逃脱回到江南?还有那劳什子的连情况都不清楚的疫病?那一概都是旁人的事情,自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心中腹诽,抬头却对上沈洛歆看过来的表情——吃惊、意外,甚至连坐着的上半身都微微往后靠了靠,一脸不可置信。

    总之,这并不是一个被宽慰的姑娘该有的样子。

    所以……安慰一个姑娘这种事,果然不是他做得来的……对吧?

    从这个表情里,上官楚几乎是心领神会地领悟到了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来,面色一虎,起身拍了拍袍子,又抬了抬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那只手,欲盖弥彰,“吶,瞧着你给我包扎的很仔细,所以……礼尚往来!”

    大抵是因着难得的心虚,最后的理由虽然牵强,却声量极高,理不直气也壮。

    莫说沈洛歆瞠目结舌,就是躲在一旁大树后头竖着耳朵凝神关注着这边的老夫人也是一愣,礼、礼尚往来?

679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礼尚往来?”

    一愣之后,老夫人便要跳脚,指着上官楚的方向回头向王嬷嬷确认,“他说的是礼尚往来吧?是吧?他声那么高,老太婆但凡还没聋,都听得到!”

    王嬷嬷手疾眼快抓着看起来像是随时想要冲过去揪楚公子耳朵的老夫人,“呵呵”地讪笑,“是呢是呢,您没听错……如今这年轻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没有咱们那时候有规矩。回头您逮着机会教训教训他,咱们公子最听您的话了……如今却不能出去。”

    “为何不能出去?”

    “啊哟,您这要是一出去,不就暴露了咱们在这儿偷听的事情了吗?小姑娘家面皮子薄害羞了……”

    老夫人“啊”地一声,声音短促,恍然大悟,“也对……”看得太投入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如今是在偷听了。差点儿就冲上去将这个不成器的孙子揪过来劈头盖脸地骂上一顿了。她气呼呼地还不解气,指着那俩人所在方向问王嬷嬷,“我就说吧,这小子要样貌有样貌、要钱也有钱,怎地就成了这么个老大难……感情问题就出在那张嘴上!”

    “这么好的机会,愣一句‘礼尚往来就给两清了?”

    王嬷嬷好脾气地笑,早对这爷孙俩的矛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一边挽着老夫人往回走,一边笑呵呵地劝着,“您也是太心急了些,如今沈姑娘的母亲还在大理寺里头,情况看上去也不乐观,咱们公子若是这个时候还油嘴滑舌的、甚至上下其手的,岂不是显得像个趁人之危的流氓?”

    似乎也有道理。老夫人兀自点点头,又回头去看沈洛歆,那丫头抱着自己蹲在石头上的样子啊,像极了寂风刚被带回姬家时候的样子……无端令人心疼。

    她轻叹一声,虽知几个孩子都是有谋划的,这件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劝着些罢了,但心里头仍是沉甸甸地压着。半晌,她吩咐道,“咱们过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两株雪莲花嘛,说是包治百病的宝贝,我瞧着倒是有些神神叨叨的,你拿去给陈老看看,若是有用的话,让他用着……做些什么清热解毒、强身健体、预防疫病的汤药出来,大家伙儿一道喝点……”

    王嬷嬷点头称好。

    老夫人说得轻松,绝世的宝贝在她嘴里像是俩大白菜大萝卜似的。雪莲自古以来就是极品的圣药,普通人便是见都难见到,老夫人也是半道得了消息转道去的,花了好大的代价得来的……宝贝得紧呢,之前一路上都小心翼翼揣着,檀木匣子装了,外头又套了玄铁匣,死沉的玩意儿,愣是宝贝地抱了好几日才撒手。

    “若是做好了,再叮嘱子秋,让她给宁国公那边、还有白家那边都送些过去。”老夫人一边吩咐着,见身边老伙计无奈喟叹的样子,了然,笑道,“不过是两件死物罢了。若是关键时候真的能派上用场,便是好的……说明不枉费咱们那么大心力。”

    “可您原是要……”下面的话,王嬷嬷没说出来,只轻叹一声,应了,“是。老奴晓得了。”

    老夫人笑着拍拍对方的手背,看着脚底下蜿蜒崎岖的鹅卵石,眼神温柔轻笑说着,“我一直觉着,自己这辈子呀,总是时时得老天眷顾的……你瞧,果真如此。你只心疼两朵雪莲,我却觉得,这雪莲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又恰恰被咱们得到了,你又焉知不是上天安排好的?此处……本就是它们的目的与归宿。”

    “左右您都决定好了,纵然不是老天爷安排好的,那也是您给安排好的……老奴照办便是了。”

    老伙计不情不愿的样子,一把年纪了还噘着嘴巴撒娇使性子……老夫人觉得好笑,点点她的额头,嫌弃道,“好啦!几十年过去了,还跟当初一般无二呢。”

    王嬷嬷软绵绵地瞪回去,“您不也是?”

    “是是是……咱们都是,咱们呀,就算两条腿都跨进坟墓了,也还是跟当年一般无二的小姑娘!”

    “老姑娘……”

    “嗯,老姑娘!”

    “走,陪老奴去看看朝云,老陈说那娃儿今日该醒了。”

    “好嘞……”

    说笑声渐渐消失在鹅卵石小径里,没有人再提起此刻悬在姬家众人头上沉甸甸的气氛,也没有人记得那两朵雪莲花最初原定的用途,两个大半辈子一路相伴走来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老人,有着年轻人没有的豁达和笃定。

    ……

    而人工湖这边。

    沈洛歆叫住因为“说了并不合乎自己身份与性格的话”而有些尴尬于是起身准备离开的上官楚,“上官公子。”

    她极少这么正儿八经地叫他。

    大多数时候都是随了府上下人,唤他“楚公子”,若是被他刁难得过了,也叫他“上官公子”,但语气明显阴阳怪气得多。骤然这样正儿八经的,上官楚也有些不习惯,转身垂眼看她,微微皱着眉头,等她说话。

    沈洛歆抿了抿嘴,光线从对方身后打下来,眼底只觉得明晃晃的一片,那人脸上的表情却看不清晰,以至于她对于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也没什么底气——他们不熟,他只是她交好的朋友的兄长。

    她看不清上官楚的表情,上官楚却足以将她的犹豫看得明明白白,温和开口,“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但凡我能做到,必义不容辞。”

    商人本性使然,让他很少这样斩钉截铁。

    同方才的劝慰一样,有些明显的突兀感。

    沈洛歆倏地一笑,挑眉问他,“还是礼尚往来?”

    对方一噎,那些话此刻想起来,仍然觉得烫嘴得很。上官楚一时间恨不得甩袖离开算了,左右这丫头有小宁在管,自己瞎操这个心作甚?但脚下却似定住了一般,半晌,咬着牙,不情不愿地嗯了声,粗声粗气地催,“有话快说!”

    沈洛歆倏地笑了,眼底犹豫瞬间消散。

680 想不想尝一尝财富尽在你手的感觉?

    上官楚这个人啊……

    总喜欢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市侩的、逐利的、牙尖嘴利不讨喜的商人,就好像无心无情无欲般,到得后来,连他自己都信了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以至于偶尔表现出一丝不熟悉的善意,便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所适从的尴尬。

    可他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善良的、温柔的人。

    沈洛歆仰头看他,眉眼弯弯,由衷谢道,“谢谢……只是不知楚兄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骤然转变的称呼。

    上官楚压着些许的不适应,却并不迟疑,认真应着,“你说。”

    湖边的银杏叶簌簌地落,地上铺了浅浅一层的金黄,少女发间夹了一片,她自己不知,只仰着头看着上官楚,无意识舔了舔嘴唇,似是斟酌着如何开口。她说,“我相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这之前,坊间从来没有什么关于疫病的消息传出来,那送到李晏先牢房中的疫病病人用过的器皿又是从何而来?那器皿又是谁送进去的?即便擦得在干净,也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的。楚兄,你人脉广、消息快,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太子名下的药铺有几间?”

    “为何是查药铺?”上官楚眉梢微抬,“难道不是查大理寺当值记录更快一些?找到谁将那些东西送进去的,然后找到人,抓起来,严刑拷打,总能问出些什么来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成为当堂对峙的证人……”

    “自是也要查的。”沈洛歆兀自点着头,“只是,东宫不可能全都是傻子,就算李裕齐自己忘记了,东宫也必然会有人提醒他将所有牵涉其中的小兵小卒清理干净的。人虽然还是要找的,但恐怕结果并不会理想,与其等到咱们发现这人已经被弄死了再转向别的,最后始终慢人一步,倒不如多费先精神,往前跑一步。”

    上官楚微微一愣,看着对方抬眸看来的样子,眼底还有愁绪,但更多的是通透与认真。

    原以为是个比较纯良、温和的小白兔,豁达有余,手段不足,爪牙不够尖利,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却并未方寸大乱,头脑还能清晰至此。竟是一只还未长成的狐狸,稍作锻炼,假以时日,亦能独当一面。

    上官楚是真的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他颔首道好,又问,“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这生意上的事情也学了不少,要不要练练手?”

    沈洛歆没明白,“什么?”

    “太子名下的产业不难查,只是关于疫病的消息恐怕要费些时间。既如此,倒不如趁着这机会给东宫那边也制造些麻烦,总不能一直让别人给咱们添堵不是?”手中玉石缓缓盘起,勾着嘴角笑着的男人,长着一张过于英俊的脸,这般笑着的时候,像是一条千年的狐。他问沈洛歆,“想不想……尝一尝财富尽在你手的感觉?”

    秋风起,千年的狐缓缓舒展全身的毛发,露出身后九条蓬松又漂亮的尾巴。

    千年道行的九尾狐,俊美无俦,擅蛊惑。

    沈洛歆缓缓地点了点头,“想……”

    那一日,碎金日光,灼人眼。

    ……

    前一刻还在代理朝政的太子,下一刻已经被禁足东宫。

    朝臣纷纷持观望态度,观望东宫、观望左相府,连着宫中后妃都开始探听贵妃那边的动向——卞氏一族的风吹草动,总是格外引人关注。只是相比于暗流涌动的观望者们,卞氏一族及太子殿下就显得格外安静了。

    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裕齐用完还算满意的午膳,在书房门口的廊下看了一本平日里没那闲心翻看的游记,没多久,桑吉就轻身利落地出现在了院子里——太子被禁足,东宫上下人等自然一起被禁足,各处大门、小门、正门、偏门都有侍卫把守,但……并没有人守在墙角之下。

    一来,没有那么多人手,二来,没有人觉得太子殿下会做出翻墙出逃的举动——但凡太子还有些脑子的话。至于溜出去那么一两个小兵小卒的,大家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过去了,毕竟,左相府没有被连坐,东宫就不会倒台,指不定明日又要暂代朝政了,届时……曾经的为难又将如何解释?

    是以,莫说桑吉本就武功高,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拿了梯子翻过了东宫围墙、或是钻了哪处隐蔽的狗洞,只要不是被其他人当众抓获,这些个侍卫也会选择性的……瞧不见。

    桑吉落地,气息都未曾紊乱,只走到李裕齐跟前行礼,遂道,“殿下,事情都处理干净了。”

    李裕齐点点头,手中游记又翻过一页,端过一旁茶杯喝了一口,才问,“外头……如何了?”

    “陛下将此事交给了平阳郡王,下了朝之后平阳郡王就去了白家,大抵是搬救兵去了……方才属下将城中有人感染了疫病的消息散了出去,想必不出半日光景,城中定乱。届时,平阳郡王指不定如何手忙脚乱。”

    李裕齐敲了敲手中的书,眯着眼看了眼头顶直直晒下来的阳光,懒洋洋地笑,“也好。既然父皇倚重,那就交给平阳郡王去吧……本宫呀,也正好趁着这阵子好好歇歇。之前实在是累得慌……吩咐下去,今日起,咱们宫里头的人啊,一个个的都乖一些、安分些,莫要起些有的没的的念头,也不要说些不该说的话,更不要给外头那些个侍卫们惹麻烦。”

    桑吉颔首称是,只是并没有退下,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李裕齐还是那懒洋洋的模样,掀了掀眼皮子,干脆利落,“说。”

    “属下方才去大理寺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古怪……这会儿隐约想起来,之前人人都知道,许四娘身边有个拎箱子的小厮,平日里也只有他会参与到许四娘的验尸之中,可今次那小厮却不在,似乎……那小厮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见到了。”

    李裕齐一怔。

681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许四娘身边跟没跟着一个小厮这样的事情,李裕齐怎么可能会注意得到?

    甚至,在那日下大雨的屋檐下被避雨的卞东川叫住之前,他甚至从来没有注意过许四娘这样一个人……此刻桑吉提起,他才隐约想起那日,满地白布盖着的尸体中间,的确有一个身形瘦小的小个子拎着一个很大的木箱子,还挺费劲的样子。

    只是那小子干巴巴的实在其貌不扬,彼时自己心思又全然不在这上面,是以此刻回想起来,仍然想不出对方半点模样来。

    如果桑吉所说的是真的,之前许四娘身边一直有一个小厮,几乎参与了许四娘所有的验尸工作,而之后就开始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内,那么……这个小厮身上一定有什么秘密,举足轻重。也许,那句话……就是那个小厮传出去的也说不定。

    总之,一定要找到他。

    “此话当真?”他问,又确认了一遍。

    桑吉很肯定地点头,“当真。但凡和许四娘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但凡她验尸,总不喜身边有别的人在,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在外头候着。这些年能同她一道验尸的,也就是那个小厮,至于小厮叫什么,之前属下没留意,也就没问,只听人说,大抵是许四娘的关门弟子。”

    关门弟子?李裕齐眸底讪笑,不以为意,仵作这行当……还讲究什么关门弟子?真是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去衙门。”李裕齐想了想,决定还是小心行事的好,遂吩咐道,“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得到那个小厮的画像……总有人见过他的。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

    桑吉颔首称是,正欲退下,又被李裕齐唤住,“既出去了,你去找找天师,本宫找了他好几日了,原该来见我了才是。”

    “是。”

    “去吧。非常时刻,你低调些,出宫的时候尽量别被人瞧着,免得让人为难……在城中行走也乔装打扮着些,莫要让人抓着把柄。”

    “是。”

    “再去卞东川那跑一趟,让他这个时候别站出来替本宫说话,还有他的那些个手下同僚,也安分些……李奕维初掌权势,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个时候谁急着跳出来,正好被他拿了祭旗点火、杀鸡儆猴。”

    “是。”

    李裕齐想了想,实在没什么交代的了,又低了头翻开手中游记,低头看了两句话才摆摆手,吩咐着,“去吧。”

    桑吉低头行礼,无声退下,走出两步纵身一跃,消失在院落之外……便是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院子又一次恢复了安静,连风声都没有,明晃晃的日头下,只有李裕齐手中书页翻过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游记中抬起了头来,看着空中缓缓落下的树叶,微微出神:许四娘之人,他之前并没有刻意了解,只是仵作之事,也非寻常等闲之人就能信手拈来,许四娘嫁给沈丁头之前,家境优渥,自然不可能学这些,嫁给沈丁头的前两年,也是相夫教女更不可能懂什么验尸之道……那怎地就突然会了呢……

    除非……那小厮才是……

    秋风扫落叶,院中太子殿下目色深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手中书页,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

    疫病的消息不知从何处漏了风,当天晚膳时分未至,大街小巷就已经小道消息满天飞了。这种事情,都是宁可信其有的,一时间,各大药铺人满为患,到底是什么疫病尚不清楚,各类药材就已经清售一空。有些掌柜机灵的,眼看着这样的情况还要愈演愈烈,纷纷哄抬药材价格,准备借此“天赐良机”大捞一笔。

    相比之下,陈尤两家的婚事走向,便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无人问津了。

    虽然陛下当朝斥责了太子将尤府众人关起来的举止,但毕竟没有亲口下达撤回御林军的命令,平阳郡王也不知道是顾及着御林军的归属问题还是焦头烂额之际将此事忘记了,总之,御林军还是这么守在尤家大门口,尤家众人还是这样被关在里头,外头关于尤郡主婚事的风声完全没能传进尤府。

    但……大理寺就不同了。

    大理寺虽然也被关着,但毕竟往来都是相识的,送饭的时候、或者送些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总要聊上几句,这事儿就这么传进了尤大人耳中。

    尤封的脸色,彻底的黑了。

    只是陛下的话只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并没有明确针对关于“陈家少主不能人道”这件事发表意见,也可能是陛下久病在床甚至还不知道这件事,是以尤封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冲撞了陛下彻底坐实了这婚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地拖着,左右婚期未定,未来如何尚未可知。

    就算婚期定了,只要还未明媒正娶嫁去陈家,也还有反悔的契机。即便名声不好听一些……什么样的名声能比嫁给这么一个玩意儿还不好听?大不了,尤家养她一辈子!

    那一天夜晚大理寺的某一处空旷的天井里,有人瞧见尤大人站在那里出神,第二天一早去当值的时候,那人瞧着尤大人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个姿势站着,与昨晚不同的是,眉眼之间似乎染了秋霜,显得更冷了。

    ……

    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舆论持续发酵。

    关于城中有人染了疫病的传闻沸沸扬扬地失了控,衙门的人走街串巷地张贴布告,一遍遍地向民众解释这些只是子虚乌有的谣言,叮嘱百姓们不必恐慌、照常生活、不要哄抢城中药材云云。

    但是……于事无补。

    宁修远留下了席玉和席安,又再三叮嘱姬无盐莫要冲动行事,一步三回头地被人叫走了。眼看着宁修远前脚踏出姬无盐的院子,人还在姬家呢,席安就已经觉得脖颈子一阵阴嗖嗖地冷。果然,一转身,看到姬姑娘缓缓从她的贵妃榻间起身,掸了掸裙衫,又拢了拢耳畔碎发,无限温柔地唤了声,“席安……”

    姬姑娘收了一整天的爪子,倏地亮出。

682 那丑东西还有鱼愿意吃呢?

    席安缩了缩脖子,微微躬了背,呵呵笑着打马虎眼,“姬、姬姑娘有何吩咐?”他平素鲜少这般,只想着席玉讨巧的样子,模仿了个形似而神不似。

    说完心下也是喟叹,这席玉平日里看着不着调的,这一回装下来,还别说……挺累人。

    姬无盐低着眉眼拢了拢衣襟,轻笑说道,“三哥那边不能没人跟着,席安,你还是过去陪着吧。我这边有席玉和岑砚就好了,反正我又不出门,用不上这么多人。”言语间还颇有些阴阳怪气的。

    席安嘿嘿地赔着笑,心下却是压根儿不信这位祖宗口中的任何一个字,不出门?呵,就您现在这种浑身上下洋溢着狩猎者兴奋气息的模样,会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不出门?鬼信!席安自觉不是鬼,自然不会信姬无盐的这种话。

    只是……主子不在,自己实在不敢忤逆姬姑娘,他只赔着笑,“主子吩咐了咱们要伺候着姬姑娘的,属下实在不敢轻慢疏忽,回头被主子念叨,咱们怕是要被怪罪。”

    姬姑娘懒洋洋地瞥过去一个眼神,“嗯?咱们?你和谁是咱们?”

    席安下意识看向席玉,却见那不要脸的一脸义正辞严划清界限的表情,点着头,“对的,你放心去吧,姑娘这边有我呢,三爷那处不能缺了人。”言语间俨然有一种“我是姑娘手下而你是三爷手下”的自我认知。

    这臭不要脸的!

    主子也挺不要脸的,明明是他自己也拦不住的姬姑娘,偏要为难自个儿的手下——这小祖宗要做的事情,谁拦得住?反正他席安拦不住。大势所趋之下,席安再无任何挣扎,拱拱手,奉命退下了。

    看着席安离开,姬无盐才按了按脖子,冲着狗腿子一般的席玉,嘿嘿一笑,寒意森森,吩咐道,“去,把岑砚叫来!”

    岑砚昨儿个就去陈老那边帮忙去了,端茶递水熬药看火的,过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股子的药材味。他随手掸了掸身上落下的炭灰,喜气洋洋地说道,“朝云已经醒过一次了,只是还是疲乏,陈老又给开了安神的汤药,又睡了。”

    这是个好消息,姬无盐又问指尖的伤口情况如何,岑砚便笑不出来了,只摇头,“这时日就要更久一些了……而且,而且朝云在水牢里泡了太久,她、陈老又说,她正巧、正巧葵水都在身上,这身子骨可得好好的调理着,不然怕是往后都要被这次的遭遇拖累了。”

    李裕齐……姬无盐磨着后牙槽,牵着嘴角却连森寒的笑意都没有,一张巴掌大的脸,目色冷沉冷沉,素手招了招,“李裕齐被禁足东宫,趁着这时间你去找找林一,然后跟着他,看看他都去了哪些地方,特别是城外的一些落脚点。别跟得太近,他武功高,一定要注意安全。”

    东宫有人看守,那黑袍子肯定就不能去东宫了,搜搜之前行径覆盖过的地方,不是什么难事。岑砚颔首称是,又问姬无盐,“找到那丑东西之后呢?是直接绑过来还是打一顿之后绑过来?”

    “不必。”姬无盐摇头,笑,“本姑娘要用他……来钓鱼。”

    岑砚觉得不可思议,挑眉惊叹,“那丑东西还有鱼愿意吃呢?”

    姬姑娘取过一旁斗篷搁在臂弯,笑意愈发温柔,明艳又危险,她一边跨出门槛,一边轻声喃喃,“可不……不过,总有些饥不择食的,谁知道呢,兴许就能钓上也说不定。”姬家当年的长老若要离开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唯有死遁。可外祖母也说了,那边传来的消息中,也没有病逝或者骤然离世的人,大多都是到了年纪寿终正寝的。

    外祖母不愿怀疑她安排的人有被收买的可能,姬无盐便也先排除了这个可能,如此说来,逃出来的长老大抵是上了年纪的、兴许还要在茫茫群山之间吃些苦头的,虽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如何来到的燕京城,但风尘仆仆又年迈落魄的外乡人,没有户籍证明,他在燕京城中无法落脚,只能居住于城外。

    姬无盐脚步微顿,侧身吩咐道,“再安排个人,去城外山脚下的村落里,问问这些年有没有遇到过上了年纪的外乡人。”

    岑砚虽不知道姑娘到底有什么打算,但姑娘说完就已经自顾自走了,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多作解释,便只好低低应了声“哦……”也不知道对方听没听见,只意兴阑珊地站了一会儿,办差去了。这差事虽不麻烦,却让人心里头不大舒坦,同那黑袍子打交道,总有种吞了一只苍蝇的感觉,膈应着,又吐不出来。

    那黑袍子也是,泥鳅一样,看不惯,又弄不死。这般想着,他一边踢着石子儿一边腹诽,姑娘也真是的,如今就带着那席玉进进出出的,却总给自己吩咐这些个古里古怪看起来没什么要紧的差事。

    脑袋被砸了一下,挺疼。

    是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果子,落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住了。岑砚捂着脑袋抬头,树杈间看得到丫鬟带着寂风在摘果子,见他看来,寂风“咯咯”笑着问他,“岑砚哥哥,上来摘果子呀,果子好吃!”

    方才莫名的低落被这一砸消散地差不多了,岑砚摇摇头,“姑娘吩咐了差事,要出门,你摘吧……小心些。”

    见对方笑嘻嘻地应了,他才低头准备离开,瞥见地上那个据说“好吃”的果子,捡起来,就着衣裳擦了擦,一口咬下去,“咔嚓。”声音清脆。

    往外走的脚步微微一顿,嘴里满满一嘴巴的唾沫,恨不得含着等见到席玉喷他脸上,想了想,觉得此举多少有些不文明,掉头去唤寂风,“小子,再丢我个!”

    寂风挑挑拣拣,从一只小篮子看起来像是挑了个大的,一边丢给岑砚,一边问,“岑砚哥哥,好吃吗?”

    小孩子的笑容,看着有种傻乎乎的天真。

    岑砚看了半晌,也没看出其中有半分故作的捉弄,遂抬了抬手中的果子,问他,“你自己吃了吗?”

683 大理寺谈买卖

    “没。”寂风回得老实,“陈爷爷说小孩子不能吃,会长不高。他让我摘了送去给他……”

    得嘞,小孩子被忽悠了。

    被忽悠的小孩子又一脸天真地忽悠了个傻子——是的,那个傻子就是自己,岑砚很快意识到这个真相。

    他扯着嘴皮子回味了一下嘴里还未散去的酸涩感,他就说嘛,这条路几乎日日走着,也没见听说这果子能吃……要是能吃的话,早没了。偏偏小孩子还一脸期待地等着答案,于是,岑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像一个没有感情的附和傀儡,“嗯,好吃……甜。”

    老实巴交的孩子看着怀里那一小篮子的果子,咽了咽口水,到底是没敢吃一颗——长高是他的执念。他与同龄人相比,总显得更加矮小一些,陈爷爷也说,那是先天不足,后天就算费心补着,也总比旁人更加艰难些。

    是以这些年,但凡“能长高”的,他总要试试,而但凡“据说可能会长不高的”,寂风是碰都不去碰一下。

    小孩子眼巴巴的样子很好地取悦到了同样满嘴口水泛滥的岑砚,他抛着手中的果子,随手向后摆了摆,“走了!”说着,大步朝外走去,至于这颗果子……回来以后给席玉那小子尝尝。

    姬无盐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安排让自家小随从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她纯粹是觉得这件事连宁修远那边都尚不清楚,她不希望姬家的这些事情是从别人口中传到宁修远耳朵里面的,这样倒显得自己对他有所隐瞒似的。

    ……

    大理寺众人被禁足在里头,一时间无所事事,加着头顶阴云笼罩,即便有差事也是心不在焉的没那心思,只三三两两地扎堆站在晒得到太阳的角落低声说着话。有人提议推几圈牌九,亦或蛐蛐爱好者们也纷纷掏出了平日里不好在当值期间拿出来的蛐蛐,只是很快,众人便已经意兴阑珊了。

    “疫病”二字沉甸甸压着,这些刻意故作的轻松,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

    没多久,连三三两两扎堆说话的人都不见了。

    尤封走到窗口,看着突然清冷下来的院子,半晌都没有出声。平日里总觉得他们吵闹,办事也莽莽撞撞,一副毛都没有长齐的样子。可他们……的确大多还年轻,如今被人这样丢弃在天灾面前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亦是可怜,只是,前路未卜,自己亦是爱莫能助。

    “咚。”轻微声响自墙角响起,像是树枝被猫儿踩断的动静。

    大理寺里有几只野猫,膳房大娘心慈,见不得这些小东西挨饿受冻,便总匀些饭菜出去,久而久之,这些小东西就在大理寺里安了家落了户,赶也赶不走了。不过它们也聪明,活动范围基本也就是在膳房四周罢了,鲜少来此处晃悠……

    正想着,就见一女子从一旁廊下走来,走到正对着廊下的位置,仰面看来,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尤大人,好久不见。”轻笑间,眉眼温和柔软却又利落潇洒。

    姬无盐。竟然是姬无盐。

    尤封微微一愣,看向下方于这深秋季只着一身素色裙衫看起来分外单薄的姑娘,表情意外之余,还有些被打扰的不快,声音微讪,“如今我这大理寺也不是什么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姬姑娘当真是好大的神通,悄无声息地就进了这院子……”说话间,猛地想起彼时木子药铺之中,那是他

    如今看来,这位深秋季穿得如此单薄、又能越过层层看守护卫悄无声息抵达这里的姬姑娘,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吧?这般想着,看向姬无盐的目光便愈发不甚友善,正欲冷言冷语,就见角落里又走出一人来,一样旁若无人的,将臂弯之中的斗篷披在了姬无盐身上,“姑娘,天冷。”

    尤封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席玉,宁修远身边的这位随从对燕京城中绝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据说武功挺高的,但高到什么程度没听人说起过。若是他的话,带着一个姑娘家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出现在大理寺里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方才还显得有理有据的推论,此刻突然有些站不住脚了。他背着手垂眼看着下方的两人,言简意赅直奔主题,“如今众人对大理寺避之唯恐不及,谁知一早来了个御史大夫,没成想,姬姑娘也来了。沈大人来了本官倒是好理解,毕竟沈夫人也在这里。但姬姑娘过来……又是何为?”

    姬无盐同样背手而立。

    她在廊外,对方在屋内,隔着一条不算长的距离。遂仰面看他,一脸霁月风光,“来找尤大人谈一桩买卖。”

    “买卖?”尤封抬了抬眉眼。

    “嗯。”她应,老神在在,浑然不担心此刻自己站在这里会被别人发现,对方不请她进去,她也不急着进,就这么站在秋风里,仰着的脸沐浴着阳光,温软白皙、人畜无害的模样。

    人畜无害?尤封暗自嗤笑,牙尖嘴利的狐狸,披了一张兔子的皮,看着绵软可欺,若谁真上去欺负一下,怕是不带回一口血肉不能休。同她谈生意?莫不是与“狐”谋皮?

    尤封摇头,“本官同姑娘之间并无交情,亦无买卖。如今这大理寺内并不安全,姑娘还是莫要随意走动的好,万一被人瞧见了,本官被陛下责罚事小,姑娘亦被禁足于此,就不好了。”

    说着,又唤席玉,“席玉侍卫还是将你家姑娘带出去吧。今日本官就念着三爷的情面,只当两位从未来过。”

    席玉没动,仍低着眉眼眼观鼻鼻观心站在姬无盐身后半步的距离——一切以姑娘马首是瞻的姿态。

    姬无盐却是自始至终都在打量尤封,大理寺的事情尤封有很大的嫌疑,毕竟是他亲口要求许四娘亲自验尸的,若说他全然没有参与到这一盘棋局之中,姬无盐是如何都不相信的。只是,曾经与宁修远还算交好的这位尤大人,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要说他拿整个燕京城、甚至整个天下的老百姓的安危来设局,姬无盐又觉得不可能。

684 交锋

    所以她才过来走了这一遭。

    对方的拒绝并非意料之外,姬无盐也不恼,仍笑吟吟地打眼瞅他,“尤大人……尤大人当真不听听我手中的筹码?”

    “不必。”

    小姑娘家家的,心眼子多,说话遮遮掩掩的,行事也不光明磊落,尤封心中不喜。他准备转身回屋,小姑娘嘴皮子是真厉害,他见识过的,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死的,几句话的功夫将自己忽悠进去也不是不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必理睬。

    谁知,转身之际却听对方未完的话。

    她说,“我私心以为,尤大人应该很感兴趣的才是。毕竟,事关令爱终身大事……”

    尤封的脚步倏地顿住,这转了一半的身子,便是如何也转不过去了,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冲着自己咆哮,“回去!回去!这丫头惯会骗人!她蛊惑人心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那个声音是理智的,尤封自己也清楚,姬无盐这种披了狐狸皮的兔子,即便她所给的是自己这边想要的,但既是买卖,自己这边所要付出的代价定然昂贵无比的。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于神游在外的声音,缓缓地说道,“姬姑娘,请入内说话。”

    是人便有软肋。他的软肋就是灵犀,为了这个软肋,他选择为太子办差联手暗害一个姑娘,为了这个软肋,他如今亦做好了同这个姑娘联手付出一些代价的打算。

    哪怕这个代价,很大。

    他请了姬无盐进屋、落座,上了茶,才起身走到门口探头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才准备关门。

    姬无盐见此,遂道,“开着便好。”想了想,又补充道,“席玉会注意的,今日除了尤大人,绝不会有

    尤封依言道好,回到位置坐了,并不急着开口,只敷衍寒暄着,“有没有人见着姑娘并非最要紧的,姑娘就真的不担心走这一趟被传染了疫病吗?这玩意儿……可是会死人的。”

    姬无盐捋着暖手炉中的流苏,微微垂着的眉眼遮了眼底情绪,半晌,才抬眼看去,笑得意味深长,“尤大人这是忘记了……本姑娘府上,可是有一位神医呢。这病若是连他都束手无策,那陛下所指望着的那些,怕是也无能为力了。若真是如此,想来最终我仍然也是逃不掉的。”

    神医?尤封恍然,对了,姬家可不就是坐镇着一位神医,据说曾是陈家百年来最最天才的少年,消失多年,一朝曝于天下,陈家立刻就派了人来接。只是,神医没接回去,赐婚圣旨倒是送回去一封了,听说不仅陛下在拉拢,太子也在拉拢,当真是香馍馍。

    若非如此,灵犀也不会有这档子事情缠身。

    尤封多少有些迁怒,眼神嘲弄,嗤笑,“对,瞧我,竟然忘了姬姑娘身边能人异士众多,区区一个疫病,在姬姑娘那边想必也就是小小风寒的程度吧。”说完,连自己都觉得阴阳怪气的,实在有失风度。

    只是,此事的确是所有麻烦的源头,纵然是他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姬无盐却似浑然不在意,她仍然一边笑嘻嘻的,一边低着眉眼捋着暖手炉上的流苏带子,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

    小姑娘的皮相并非倾城之色,五官单看也非完美,偏偏组合在一起,搁在这么一个人脸上,总觉着有种旁人学不来的雍容气度。她懒洋洋地瞥来,尤封便觉得胸膛里都漏了两拍——明明只是一个小姑娘,那眼神间的贵气却连打小金尊玉贵的灵犀都比不上。

    愣怔间,就听小姑娘笑道,“尤大人。听说,江都郡王突然暴毙那日,原是许四娘的休沐之日,是大人点名要求许四娘验尸,可是如此?”

    这不是什么秘密。尤封想也没想,点头,“的确如此。”

    “不知……是何缘故?”

    是何缘故?尤封微微一怔,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彼时手下人来禀告,正好太子的人在,那个叫桑吉的。

    下属问及仵作人选可有要求,尤封当时正欲摇头,想着当值的仵作中请个资历深一些的就好。谁知,那位叫桑吉的随口说了句“听闻许四娘巾帼不让须眉可当真如此?”,许四娘尤封自然是知道的,验尸的水平不说一等一的厉害,却也轻易不会出错,便吩咐手下“那便请许四娘过来吧”。

    本不觉得是什么要紧事,但此刻被人提起,不知怎的,就有些说不出口来。他有些心虚地端起身边茶杯,喝了一口,才语焉不详着说道,“本官同仵作那边没什么往来,认识的人不多,也就知道个许四娘的……至于休沐之事,本官倒是不知,下人也没回报,只说请来了。”后半句,是真的,他的确不知。

    只是,言辞间的闪烁,也是真的。

    姬无盐一边摸着手中暖炉,一边侧身看他,笑问,“当真如此?”

    尤封倏地一怔,避开了这目光。方才低着眉眼打眼看来的样子,眼角微微勾起,清澈间带着股不自知的魅惑,可此刻直直看过来的样子,眼底半分笑意也无,一双瞳孔又黑又沉,直勾勾地窥伺人心。

    仿佛什么谎言都无所遁形般。

    这场短暂的交锋,他首先败下阵来。只是,真实的情况如何,他仍然不愿说,毕竟事涉太子,太子和姬无盐大概已经是死对头的关系,而尤封……纵然中立,但在姬无盐和太子之间选择,他并不需要犹豫。

    在朝为官,本就有诸多身不由己,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于是,他搁下手中杯盏,直直回望,点头,“嗯。当真如此。莫不是姑娘怀疑本官利用这件事来针对许四娘不成?无冤无仇的,本官没理由针对一介妇孺……”

    话音落,他看到对方懒洋洋笑道,“哦?没有理由……若是本姑娘记得没错,本姑娘同大人也是无冤无仇,可大人,一样曾经设伏意图谋杀。莫不是……本姑娘记错了?”

685 合理的解释

    尤封一噎。

    他说什么来着,他就说姬无盐这张嘴带刀子,冷不丁就戳一下、冷不丁就戳一下的,还专挑软肉戳,一戳一个准。

    对尤封而言,即便并不后悔当初和太子的联手,但说到底,对付一个姑娘家,的确是有悖于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与坚持。

    他沉默,并不愿说话,但心中却又希冀着姬无盐真的能替自己解了心中所忧之事,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轻声解释道,“许四娘的事情的确是我提了一嘴的,但我并不是有意针对,甚至在许四娘的验尸结果出来前,我对江都郡王的死因同样也是一头雾水。本官言尽于此,不管姑娘信与不信,这个说法都不会变的。”

    说完,他打量了一眼姬无盐,眸色逐渐犀利,轻哂说道,“我愿意同姑娘开门见山、坦诚以待,姑娘却似乎并不相信本官,既如此,这买卖……怕是也不好做啊。何况,自始至终,姑娘问了许多本官这边的消息,却对自己那边的消息闭口不言,这似乎并非是诚心做买卖的态度?”

    姬无盐靠着椅背,抬眼看院中明晃晃晒下来的斑驳光影。

    院中枯树树枝摇曳,在门槛之中投下明暗交织的影,姬无盐看着那影,看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三哥曾说,尤家尤大人同他有些交情,是个为人正直的性情中人……只是,据我同大人的几次交集来看,却是不敢苟同。”

    尤封一愣,一时间百感交集,“三哥”说的定是宁修远,原以为自己同宁修远注定交恶了才是,没想到自己在他那里仍能得到如此评价,倒也不枉费当初诚心相交。

    他低着眉眼笑意苦涩,又听姬无盐说道,“是以,我首先需要说服自己,尤大人并非太子阵营的人。如此这买卖才有谈下去的可能。”

    她似在道歉,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尤封摩挲着手中茶杯,心中唏嘘被现实的猜疑冲散,他打眼看向姬无盐,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这是太子的手笔?”

    心中本就不确定的揣测其实并不需要对方的肯定,已经渐渐有了明确的方向……若非如此,桑吉怎么可能正好登门拜访,要说正事,其实也没有,只是寻常嘘寒问暖,桑吉是太子心腹,纵然是嘘寒问暖也不该他亲自出面才是。

    何况,若非桑吉主动提起许四娘,他也不会开这个口。所以太子的目的是……只是,东宫没有必要针对许四娘才是。沈谦为官,惫懒有余而圆滑不足,平日里看起来奉行中庸之道谁也不得罪,不过是软弱可欺罢了。这样的人,连自己都看得出来成不了气候,莫说太子那边了,就算太子看不出,他的那些智囊团也会劝着的。

    除非……

    他似顿悟、又似困惑的表情,落在姬无盐的眼底。姬无盐也不催,只等着对方自己给自己的猜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多久,尤封似是想通了,他缓缓靠向椅背,抬眼看向姬无盐,这是他今日

    手执杯盖拨了拨茶水,坐在下方的姑娘有种骨子里的优雅,她垂眸看着水面层层涟漪,声音比杯中涟漪还要温柔,“如今,城中已有疫病,不管

    “这个时候,不管是大理寺卿尤大人还是御史大夫沈大人,甚至天之骄子宁大人,通通没有用,至少……在陛下看来,没有用。这个时候,平日里倚重的股肱之臣、心腹大臣,都不能给陛下带来丝毫的安慰,甚至御医院的那些大人们他也已经不相信了——毕竟,这群庸医治了这么久,陛下龙体却无半分气色。”

    尤封静静听着。

    小姑娘声线温柔,说话又不疾不徐的,入耳有种独属江南的软糯,这一点和自家姑娘截然不同,灵犀打小尊贵,言语间便多了几分骄傲,即便故作温柔,也真的有几分“故作”的痕迹。当然,这样的“故作”,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无福享受的,大概也就只有宁家人见过吧。

    这般想着,便多少有些替自家姑娘觉得不值……游神间,对面说话声停了,对上姬无盐的视线,平静、温柔,像漆黑夜空下的海面。

    当着对方的面走神,尤封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一笑,道歉道,“抱歉,想了些事情……姬姑娘继续说。”

    姬无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很普通的茶,不像是一个大理寺卿用来待客的茶。她也不点破,只继续说道,“尤家和陈家两家的婚事,本就是郡主下嫁,如今又有那些个传闻,郡主就不仅仅只是下嫁了,真要嫁过去,丢的是尤家的脸面、皇家的脸面。但陛下仍然在朝上坚持这桩婚事,是逐利、是自保,因为在御医院都不被信任的现在,陈家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大夫、最后的机会。”

    说起尤灵犀,尤封目色微冷,“本官不是笨蛋。这些道理姑娘不说,本官也明白。”

    “稍安勿躁……”说话被打断,姬无盐只是敛着眉眼轻笑,搁下手中茶盏,看着尤封意有所指,“陛下倚重的是陈家的医术,正巧,本姑娘同陈家这一行人有过几次接触,也知道陈少主本身是个扶不上墙的,医术为首的那个少年,叫陈一诺。”

    尤封没懂,“那又如何?”

    姬无盐抱着暖手炉,笑容温柔妩媚,入眼只觉得春风拂过山烂漫。她说,“陈家若当真立功,陛下定要大赏,有功之人当堂请求陛下收回赐婚圣旨。尤大人,觉得如何……”

686 没有万一

    尤封端着茶盏的手抖了抖,杯中茶水轻轻一晃,差点溢出。

    一时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胸膛里的那个东西到底是漏跳了一拍,还是在失序狂跳。若说原本他还只是抱着三分期待,那么此刻,心中期许愈发成型,仿若触手可及。

    他缓缓看向姬无盐,几分审视、几分怀疑,都只是最后的那点儿理智。他听得到心底的叫嚣,问她!问她凭什么如此肯定!按捺着这样的心情,他压着声音问姬无盐,“就算如此,那陈一诺也是陈家人,他同陈家辉才是利益共同体,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姑娘凭什么觉得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大抵是因为……”姬无盐并不打哑谜,从容应对,“不能保证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在尤大人面前夸下海口。只是在来大理寺的路上,去见了见陈公子。陈公子清楚自家少主那身子的情况,加之侠义心肠,不忍姑娘家成为诠释利益之下的牺牲品,表示愿意相助。”

    “嗒。”

    是杯盖擦过杯沿的声音,声音轻微,在安静的屋子里却是清晰可闻。耳畔心跳如擂鼓般跳动,他不清楚姬无盐和那陈一诺到底几分交情,能说得动人作出这样的保证,但念及对方府上还有一位陈家神医,不知怎地……总觉得这可信度就多了几分。

    万一呢?

    “万一呢?”他问,“万一陈公子临阵倒戈,不愿相帮。万一陈家众人在此次疫病面前终究无能为力,届时,又当如何?”

    少女安静回望,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笃定说道,“没有万一。陈家的腌臜事,我心中清楚,是以能如此保证,只是这些事我却不能同尤大人明说,毕竟是别人家的家务事。至于后者,若陈家无能为力,陛下性子您比我清楚,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皇帝会不会震怒说不准,但一定会迁怒,届时,莫说这赐婚了,陈家地位都会一落千丈荣耀难复。”

    小姑娘坐在那里,宽大斗篷下显得愈发娇小,缩在椅子里小小的一团,双手拢着暖手炉的样子,金贵极了。只是低着眉眼笑着的样子,无端让人脊梁骨都泛着冷意。

    又听小姑娘说道,“何况……届时疫病之下,人人自危,说句实在话,能不能活下来犹未可知呢。”言语温缓,眼角笑意凉薄。

    尤封微怔,那一瞬间不知怎的,突然有种与虎谋皮的错觉泛上心头,竟是浑身一哆嗦,恍然间想起来,自己面前坐着的这位,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狐狸啊,蛊惑人心的狐狸。

    他端着手中茶杯,低了眉眼兀自沉默。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可只有病人才知道,最可怕的不是乱投医,最让人绝望的从来都是无医可投啊!

    自家的女儿,从小娇宠着长大,虽然性子的确是有些被宠坏了,但大体上还是温良的,没主动害过什么人,只心心念念要嫁宁国公府。为了一个宁修远,该做的、不该做的蠢事也做尽了,可天不遂人愿。这便也罢了,依着尤家的门第,纵然不能给她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但日子总不至于难过了去。没成想,天降一道赐婚圣旨。

    灵犀怪罪他们为人父母的为了脸面和身份不作为,可她不知道,能找的人、能求的人、能想的办法,他们早已找过、求过、想过,只是那是圣旨啊,加盖了玉玺昭告天下的圣旨啊!陈家那些流言传出来的时候,尤封真的以为是上苍垂怜自家女儿,这桩婚事必定不成了。

    谁知,疫病突发,眼看着救赎成了深渊。

    若说之前,他的确是差点已经说服了自己了。想着自古以来,多少远嫁和亲的公主、郡主,又有哪一个是真的开开心心心甘情愿着去的,相比这些,陈家位于江南,总不是那种苦寒之地、蛮荒之境,灵犀真的嫁过去,虽然陈少主无所作为,但胜在能拿捏,只要尤家不倒,陈家没人敢为难当朝郡主。

    可如今却是如何都不能嫁过去的……若是嫁过去的话,可就是守活寡啊!面子不面子的暂且不说,小姑娘家家的,一辈子守着一个不能人道的男人,那种日子他们家灵犀怎么可能受得了!

    姬无盐所言,的确很有些道理。

    只是……他看向姬无盐,“姬姑娘所言的确没有问题,只是,姑娘到底年轻……这些事情,纵然没有姑娘,本官也能做到,纵然本官说服不了陈一诺,但太子、平阳郡王,我想姑娘能许诺给陈公子的,两位皇子应该也能……太子被禁足,想必此刻很需要人手才是。”

    话音落,对方丝毫没有意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笑着拢了拢鬓角碎发,才笃定笑曰,“您不会。”

    “嗯?为何不会?帮助姑娘,纵能解了本官眼前之急,却也只能解这眼下之急,反而需要得罪东宫,埋下长远之祸。”心下稍定,尤封便不再只是那个心急如焚乱投医的父亲,更是大理寺卿尤大人,他看向下方的姑娘,提醒自己这个与自己女儿年龄相当的姑娘是一只吃人的狐狸,沉声试探,“相反,本官若是同太子合作,不仅能解燃眉之急,还能做个从龙之臣。”

    “何乐而不为?”

    对方言语试探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大聪明。

    “尤大人若是当真如此想着的,那只能说宁三爷到底还是识人不明……尤大人不妨去试一试,看看太子殿下能不能替大人说动陈公子,左右灵犀郡主的婚事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大人有的是时间。”姬无盐懒得拉扯,捧着暖手炉抬了抬,说道,“我的手炉凉了,告辞。”

    说着,起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提醒道,“哦,还有一件事,民女需要提醒大人。这所谓买卖,得是双方获利才行,大人这边耽搁了时日,本姑娘想要的东西从大人这里得不到了,这买卖便也谈不成了……若大人在太子殿下那边碰了壁,便也不必来寻民女了。”

    说罢,含笑颔首,从容转身。

687 “阿寿”不寿

    前脚还未落地,身后传来尤封着急忙慌的声音,“姑娘且慢!”

    抬着脚缓缓放下,姬无盐半转了身子回头看向已经站起来的尤封,并不意外,只是脸上笑意散尽,一双眸子黑沉沉地看着对方,没说话——如今,这主动权稳稳握在手里,她也不介意在此处多待上片刻。

    只是,面对这样的眼神,尤封却似如芒在背。他讪讪一笑,请姬无盐落座,“姬姑娘,不若……坐下详谈?”

    姬无盐没坐,只站在原地维持着身子半转的姿态,拒绝道,“不必了。本就是几句话的事情,站在这里说开了也是一样的。只是,方才我想着,尤大人为人正直,同你说话不必绕着那许许多多的弯子,亦不必欲言又止、更不必指桑言槐……只是如今看来,到底是我年纪小,初出茅庐,天真了。”

    说的人大大方方的,听的人却一阵阵地汗颜。

    本就是老老实实的性子,这会儿被一个跟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小姑娘指责,虽然方才自己那句话也就是试探的成分居多,但对方所言又句句在理,他自是汗颜,无从解释,只道歉着,“实在抱歉。如今不会了。”

    小姑娘却似乎并不相信他,眉梢微挑,“尤大人想清楚了?朝三暮四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尤封颔首,肯定,“自然是清楚的。说白了,本官自己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这从龙之臣……怕是还不够格。何况,若最初姑娘所言为真,这疫病之事当真和东宫脱不开干系,本官便是丢了这乌纱帽,也是不能同东宫同流合污的。姬姑娘,手炉虽凉,但屋内燃着炭火,当是不冷的,不若,坐下详谈?”

    姬无盐到底是坐了回去。

    对方这次明显配合了许多,起身为姬无盐倒了茶,双手递给她,“暖暖手。”

    待姬无盐接过,尤封才坐回自己位置,含笑问道,“姑娘说得对,既是买卖,总要双方都获利才行。不知姑娘想从本官这里得到些什么?”

    茶水的温度透过白瓷杯传递到掌心,姬无盐下意识紧了紧,才看向尤封,“一些答案和一个记录。”

    “姑娘请说。”

    “那日,去请许四娘的人是谁,住哪里,如今可还在大理寺中当值?还有……最后三天内给李晏先送餐的人的名单。”

    尤封点点头,又等了片刻,却见姬无盐只看着自己,并不说话了。这是……

    只是如此?

    尤封微微一愣,这些答案其实并不难查。他有些意外,不由问道,“这些事情若是三爷来问,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姑娘如此舍近求远,是为何?”自己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他清楚,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宁修远差人来询问的话,他们压根儿不会瞒着,也不敢瞒着——何况,他们并不知道事情之中的弯弯绕,压根儿不会想要隐瞒什么,可能反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想要讨个好。

    姬无盐却摇头,“李裕齐既然已经将手伸进了大理寺之中,三哥找人问话,焉知对方不是李裕齐的棋子,问出来的答案是真是假,无从辨别,既如此,倒不如直接问尤大人的好。何况,小女虽是商贾之人,却也知道银钱易清而人情难还,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不必浪费三哥的人情。”

    尤封注意到,姬无盐已经说了好几次“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看起来轻描淡写的,大概她也是真的这么想的。

    若是灵犀……她会如何?尤封说不上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了解灵犀,但这次赐婚的事情上她做的事情总让人有些猜不透、摸不准,但他知道,灵犀的做法同姬无盐应该是不同的。

    他总免不了将眼前的小姑娘同灵犀相比,但又总觉得对方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小姑娘”,她冷静、从容、独立,还有些狡黠,透着一股子天地不羁的无畏。

    “好。”尤封颔首,起身,“我先去找下人拿那几日当值人员的名单记录,至于其他的问题,待我回来,一并告诉姑娘,如何?”

    姬无盐颔首,“请。”

    尤封离开没多久就回来了,期间姬无盐也未曾起身,甚至连手中茶盏都未搁下,只安安静静坐着,眼神都没乱看,直到尤封一脚跨进门槛,她才抬眼看去,“麻烦您了。”

    尤封其实已经在外头站了一小会儿了,对姬无盐在自己离开期间的举止有了个大概的了解,心下倒是有些感触,只是没说,将手中一张纸递过去,“这是我方才誊抄下来的一份,事发前五日的当值记录,姑娘看过收着还是销毁都自便。”

    姬无盐颔首谢过,展开一看,最后两日都有一个叫做“阿寿”的年轻人送饭。

    她目色微凝,就听尤封已经开口替她解惑,“阿寿就是当日去请许四娘的人,之前姑娘未曾提起,本官便也没有多想,今日问了手下才知道,自那日之后,阿寿就告假了,说是家中母亲病重,回去照顾着些……”

    修剪得圆润好看的指甲缓缓划过那个名字,姬无盐盯着那两个字许久,才轻喃,“阿寿,倒是吉利名字……”只怕这美好的期许是注定要破灭了。

    她又问,“这人住哪里?”

    “西市怀德坊,听手下说,是个很破旧的屋子,姑娘去了怀德坊找个人问着,说是找怀德坊洗衣娘子就成。”

    “洗衣娘子?”姬无盐一边应着,一边随口问道。

    “嗯,阿寿的娘早些年替人洗衣供养的阿寿,阿寿也是个苦命的,爹早早的没了,都是娘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洗出来的,只是这小子没什么本事,上了两年私塾学不进去,就不上了,这些年在大理寺里也就是个打杂的,为人木讷,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的,有几次遇着,倒是同他说过几句话,打了个面熟,但也仅此而已了。”

    说完又叹,“实在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是太子的人了。也是本官这些年疏忽大意了……”

688 消息走漏

    太过于正直的人,通常于心机谋划之上会略逊一筹。

    大理寺这样的地方,素来都是夺嫡之战的必争之地,纵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洒扫庭院的小厮小吏都可能是谁谁谁的心腹。这个叫阿寿的,可能本来就是太子的人,也有可能只是最近成为了太子的人罢了……毕竟,拿捏一个蝼蚁,对李裕齐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尤封还在兀自感叹自责,姬无盐却是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来,只拿了那张誊抄的当值记录,谢过了尤封,起身离去。

    尤封送到屋子门口,看着对方从来时的方向去了,转念便看不见了,他又站在原处站了一会儿,见自始至终没有下人来汇报有人“擅闯大理寺”这件事,才算是心下稍定,转身回到屋子里喝着温度刚好的茶水,心下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来大理寺,怕是门口都没有路人敢从这条道上经过了吧,偏姬无盐这人,胆子是真大。

    只是不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府里头供着个神医有所依仗?他低着头摇了摇,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看着门外怔怔出神,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

    姬无盐从大理寺离开,便马不停蹄带着席玉去了西市怀德坊。

    依着尤封的说法,找了个看起来眉眼和善、热情好搭话的大娘,问及“怀德坊洗衣娘子”,那大娘却是微微一愣,倏地笑开,“嗨,现在哪还有什么洗衣娘子哟!”

    姬无盐一怔,不好的预感尚未来得及升起,就见那大娘从围兜前面的袋子里挖出一把瓜子,往姬无盐的手里搁了几颗,想了想,又拿回去三颗,才一脸热情洋溢的笑容瞅着姬无盐,跟相看儿媳妇似的,乐呵呵地说着,“如今哪还是什么洗衣娘子,那是早年那娘子年轻的时候漂亮,咱们给她起的名儿,如今却是洗衣大娘咯!说起来,也是所托非人,好端端的早年就当了寡妇,辛辛苦苦将小子拉扯长大,那小子也是个没出息的,花了多少银子读书、又悄悄地使了多少银子打通关系……哎,偏生那小子是个扶不起的,都打水漂咯!”

    “来来来,姑娘,吃瓜子,吃瓜子,这瓜子可是你大娘我自个儿炒的,香吧?”说着,一个劲地托着姬无盐的手往她嘴边凑,几分外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样子。

    统共没几颗瓜子,之前又被拿走了三颗,如今手心里的也就只是五颗了,姬无盐推拒不得,剥了一颗瓜子仁搁在嘴里嚼着,含笑颔首应着,又将手里剩下的瓜子和瓜子壳一道往身旁递了递,席玉接过,没吃。出门外在的席侍卫,通常看起来很靠谱。

    那位大娘侧目看了看,眼底异色闪过,没说话,只是脸上笑意愈发谄媚,一个劲儿地往姬无盐那边凑着,挤眉弄眼地推销自己,“姑娘,你找那娘子作甚?莫不是有什么差事要寻她?若是差事的话,你大娘我也成的呀!说说看呗!”

    实在热情。

    姬无盐有些招架不住,不动声色退开了些,才摇头说道,“不是。只是奉家中长辈来寻一个叫作阿寿的少年人,长辈说我只要来怀德坊找一个叫作‘洗衣娘子的人就成了。”

    大娘大失所望,“嗨!你说那小子呀!对,他就是洗衣娘子那个扶不上墙的小子,这些年他娘没少为他操心,你若是找他的话,喏,往前走,顺着这条道儿,第四户人家,就那个大门朱漆都脱落的那家就是了……哎,那小子年纪也不小了,他老子娘总想着缩衣节食地多替他存些老婆本,多少年了,连一扇门都舍不得刷一下……”喃喃说着,眼神从姬无盐身上转到了席玉手上,见对方看来,有些心虚地嘿嘿笑着,又指了指阿寿的家,催促道,“姑娘快去吧!莫要耽误了正事儿!”

    姬无盐颔首谢过,又从席玉手里拿过那几颗瓜子递还给大娘——大娘的那点儿心思全明明白白搁脸上呢。

    大娘愣了愣,没接,转着眼珠子打量姬无盐,倏地又是一笑,扯住了姬无盐的手凑近了悄声问道,“姑娘……可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声音压得低低的,仿若做贼似的。姬无盐目色倏地一凛,却又瞬间消散无痕,只作浑然不知对方何意般,“大娘说的那件事是哪件事?”

    大娘也是个豪爽的,方才还小心翼翼的样子,抬手一挥间就声线就拔高了,“姑娘同大娘我还遮遮掩掩的了吧?你这娃儿不实诚!我瞧着你打扮气质都是上乘,定是东市那边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件事?再说,大娘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就没见过几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往这里来的……姑娘,你们大户人家规矩多,这个不能说那个不能言的,我也不打听别的,就问你一件事,那个……城中有人染了疫病的事情,可是真的?”

    姬无盐倏地看过去,笑意却分外耐人寻味,“疫病?什么疫病?大娘从何听来?”朝中上下如今将此事瞒得紧,虽然之前李裕齐已经大刀阔斧地将尤家和大理寺封禁了,消息怕是捂不了太久,但没道理这么点时间西市随随便便的一个大娘都已经知道了此事……

    大娘虎着脸,似对姬无盐的闭口不认有些不高兴,“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学了这些个遮遮掩掩的本事……你且说有没有吧?”

    “从未听闻这样的消息呀。”姬无盐矢口否认,坦然之间还有几分诧异和惊惧,“大娘,这样的事情可不兴胡说的,要是城中真有疫病的话,大娘你怎么还在外头呢?就不怕沾染了那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

    恰到好处的诧异和关切。

    大娘心下狐疑,但不管如何打量眼前的小姑娘,都看不出对方有半分作假的模样,她微微皱着眉头,问姬无盐,“你……当真不知?”

689 薛记娘子

    姬无盐看起来都急了,一个劲地摇头,“阿呀!大娘,我何必诓骗于您呢是吧?再者,您想想,您也说了,我家在燕京城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是城中当真出了这种事,我家人如何还会让我出门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找这么个小子,您说是吧?”

    大娘偏着头,手中拿着一颗瓜子定在那处许久没嗑,只狐疑瞅着姬无盐,半信半疑,“你当真不知?”小姑娘看起来温柔又有礼貌,的确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当真不知。”姬无盐否认地一脸坦然,揽着对方的臂弯往门口墙角挪了挪,避开了冷飕飕的穿堂风,才低声向她打听,“大娘,你这样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可靠吗?”说话间,连八卦的表情都表现地惟妙惟肖。

    小姑娘所言,很有道理。

    大娘心中已有判断,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莫说是有钱人家了,就是她这样的小门小户也得搁在手心里呵护着娇养着才好,哪里会让她出门涉险?

    这般想着,大娘越看眼前的小姑娘便愈发心疼起来,手里的瓜子往兜里一塞,也顾不得吃了,抓着姬无盐的手一个劲拍着,“啊呀,我同你说呀,但是你不能说出去……你只能听听,然后马上回府去,可不能出来了,这花一样的小姑娘,可得好好保护起来……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疫病到底有多可怕!”

    “花一样的小姑娘”笑得温柔又贴心,“好嘞,我不说,只好好待在自己府里,哪里都不去。谢谢大娘关心。”

    瞧,真是又漂亮又可人的小美人儿。

    大娘最后一抹狐疑早已烟消云散,看着姬无盐的眼神就跟看自己家闺女似的,又反复叮嘱了几遍,才道,“可不就是阿寿那小子说的嘛!阿寿那小子,别的不说,好歹是在大理寺当差,这方面的消息自然是比咱们灵通些不是?他既如此说了,我便去几家药铺子打听了,却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明确的答案来……”

    “是嘛?”姬无盐压着声音,故作惊讶,又问,“那……那阿寿是如何同您说的呀?”

    “他说……”大娘皱着眉头回想,想了半天,“啊哟”一声,“不是那小子亲自同我说的,我不待见他,没出息!听说是他同这条巷子最东面那家佃户说的,那佃户同我说的……瞧我这脑子!”

    身后拐角却有声音戏谑笑起,“你这脑子确实不行,哪是什么佃户呀,明明是张屠户同咱们说的,那时候我同你在一道!”

    说着,拐角处走出一女子,年龄比大娘小一些,身形也纤细些,说完,很是熟稔地朝着大娘围兜的袋子伸手,被大娘手疾眼快地按住了。大娘虎着脸摆手,“去去去,昨儿个就被你抓去一大把,统共才多少瓜子,今日一把明日一把的,一大半进了你肚子了。”

    伸出的手被拦了,那女子也不介意,嘟囔了一句“小气!”转首打量姬无盐,啧啧地称赞,“哪里来的小姑娘,这般粉嫩好看……”称赞完,又凑近那大娘咬耳朵,“要我说呀,如今这疫病之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空穴不来风,对吧?你没发现嘛,这几日阿寿那娘都没出门吗?”

    “说起来……似乎的确有两三日没见着了,往日一到中午就喜欢端着饭碗来串门。”说着,见姬无盐安安静静听她们念叨,便又解释道,“那小娘子也不是好人,每每来串门,瞧着谁家烧肉了,就顾左而言他地夹一块走……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了,她夹走那一块肉,她自己又不会吃的咯,都留给那小子吃呢!”

    一旁年轻的娘子扯着嘴角嗤笑,阴阳怪气,“要我说呀,这阵子咱们还是避着她一些的好。就她这边接点活、那边捡点破烂的,指不定染了什么脏东西,莫要害了咱们!姑娘,我在一旁听了一会了,听说你是要去找阿寿?我劝你呀,还是别去了,这节骨眼上,可得远离是非……”

    “对对对!”大娘频频点头,和年轻娘子的阴阳怪气不同,她倒是真心为姬无盐考虑,劝着,“女娃娃哟,这天下大事莫过于生生死死的事情,不管咱们今日要找这阿寿做什么,都缓缓,等这些个风言风语的小道消息有个定论再说,成不?”

    姬无盐乖巧点头,“好嘞,听您的。”

    一旁席玉瞠目结舌:好家伙!连主子都劝不动的祖宗,能轻易答应了去?估摸着嘴上应了,转身就去翻那阿寿家的墙了!

    大娘却是深信不疑,频频点头称“乖孩子”,又再三叮嘱,然后从围兜里抓出一小把瓜子,想了想,又伸进去,多抓了一点,分外爽快地搁在了姬无盐的手里,“给!你这女娃娃我一见就喜欢,若是以后没事了,来这也别找什么洗衣娘子了,来怀德坊找薛记瓜子薛大娘!”

    一旁小娘子都惊呆了!对这素不相识的小娃娃倒是大方,对自己这多年邻里小气地跟防贼似的!

    姬无盐颔首称好,抓着一把瓜子同两人道别,当真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席玉跟在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数着数,果然,不出十步,这祖宗朝着一条窄弄堂一拐,纵身一跃,几个起跳间,已经稳稳地落进了阿寿家的院子……

    席玉扯着嘴角笑得得意洋洋:他说什么来着?能劝得住这任性妄为的祖宗的……还没生出来呢!

    院中很是破旧,角落里的杂草看起来也是常年无人打理,长得快及一人之高,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在外头挂着铜锁,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呜咽着。院中还有一排一排的晾衣架,上面挂着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衣裳,已经晾干了,看款式大小也知是属于不同的主人。

    另一边是一口井,井边一张石桌,桌上还有未吃完的饭菜。

    姬无盐一愣,上前用手背贴了贴饭碗,凉的……甚至,是冰冷的。

690 没吃完的饭

    席玉也上前查看,端起来闻了闻,搁下,面色有些凝重,“至少应该是昨日午时的饭菜了……如今虽是深秋季节,饭菜不容易坏,但这米饭吃到一半留下,委实有些不寻常。”

    统共三只碗,每只都有缺口,盛饭的碗大些,里头还有小半碗没吃完的米饭,沾了些汤汁,一点点剩下的青菜,还有半块红烧肉在一只更小的碟子里。筷子还搁在饭碗上,像是吃着饭呢,被临时打断,匆忙起身离开,留下了这摊子残羹冷炙再也没有等到那人回来……

    除此之外,院中再无其他痕迹。

    “瞧着这饭菜的量……”席玉低头看着那小半碗饭,拧巴着眉头寻思半晌,也没寻思出个结果来,判断不出这吃饭吃到一半的到底是阿寿还是阿寿他娘。

    姬无盐用筷子敲敲那破口的小碟子,“方才那薛大娘说过,这洗衣娘子吃饭必串门,每次串门都得带块肉回去留给阿寿,可见,吃这顿饭的人,就是阿寿。”说完,也是默然。

    若当真是那恬不知耻之人,一块肉是夹、两块肉也是夹,倒不如母子一人一块。想来,若非落到那般田地,她亦不愿如此碾碎了一身的骄傲低到尘埃之中。

    秋风呜咽,树影祟祟,朱漆斑驳的矮门吱吖作响,姬无盐抬眼看向此处破旧到近乎于荒凉的小院。

    席玉大抵是察觉不到这样的情绪,他恍然点头,将视线从三只破碗上移开,环顾四周,院子不大,屋子更不大,除了半掩的厨房,剩下那间关了门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应该就是寝屋。席玉当先上前,推了推门没推开,便走到窗前,窗户右下角破了个口子,正呼呼漏着风。

    席玉往里探头一看,倏地一怔,脸色瞬间就变了。

    屋子真的不大,一张四方八仙桌占了小半,一张床占了大半,还有一只矮柜,床头一只小几,是一览无余之下所有的物件。关着门,唯一的光线来源处此刻被他的身形所挡,屋内愈发黯淡昏沉……这样的光线里,目之所及的尽头,在那方八仙桌的后面,悬着的人形物件双眼微突直直“看”来的样子,便显得愈发骇人惊恐。

    饶是席玉,亦被惊了一惊,才摆着脸***言又止地指了指里头,迟疑唤道,“姑娘……这人……您瞧瞧,是不是阿寿?”

    说完,眉头愈发拧巴纠结,屋门紧缩,倒像悬梁自尽,只是,院中残羹犹剩,那人挂在自家屋内的横梁上——这将死之人,莫不是连一顿饱饭都来不及吃完?

    姬无盐三两步过去,往里头一看,人形物件直直吊在那里,面色青紫,双眼突出而口舌微张,明显已经……凉透了。脸就朝着外头挂着呢,姬无盐没见过阿寿,但这个时候吊死在阿寿家的年轻人,应该就是阿寿本人了。

    对这样的结果,姬无盐并不算太过于意外,杀人灭口的事情李裕齐从不会手软。她又朝里打量了一圈,隐约看到那床头柜上的茶盏下压着一张纸,纸上隐约有字,瞧着不清。姬无盐努努嘴,吩咐着,“去,开门。”

    门很快就开了。

    姬无盐将席玉拦在外头,自己走了进去。屋内陈设和窗中所见并无二致,只是在窗户下还多了一张铺,如此季节,只一条单薄的被褥,洗得发白,方方正正叠放在床头。

    姬无盐走到那少年跟前停住了脚,背着手仰面看了半晌,肃着一张脸抿着嘴没说话。

    即便此刻开了门,阳光从外头打下来,屋子里比之前亮了不少,但屋子里就这么直直挂着个吊死鬼,总还是渗人的。她盯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了,被留在外头的席玉扒着门框看着这一人一鬼无声对视的样子,只觉得脖颈子后头冷风嗖嗖的,瘆得慌。他低声唤了句,“姑娘……”

    姬无盐收回目光,又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小矮凳,掉头吩咐席玉,“你去寻宋元青宋大人过来……”她一边说着,一边越过少年尸身走向床头小几,目光漫不经心落在那处,瞥见纸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倏地一凛,又唤,“席玉。”

    连声音都变了。

    席玉不明就里,正要出去的脚步堪堪收住,问姬无盐,“姑娘还有何吩咐?”

    姬无盐盯着那几个字,像是要将它们盯出几个洞来,她压着情绪,缓缓说道,“告诉宋元青,少带些人。还有,若是有围观群众,千万拦着……这小子、阿寿染了疫病。”

    “姑娘!姑娘您出来,要调查什么,属下来!”

    席玉一急,一脚迈入房间,却被姬无盐厉声呵住,“站住!”

    席玉都急了,“姑娘!属下不进去,但是您也快出来吧,就算里面有什么线索,也不值得姑娘您以身犯险,属下去请宋大人过来,这里交给宋大人,您赶紧出来!”

    一方小几,一只破旧的茶盏,压着一方皱巴巴的纸,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看起来挺费力,但毕竟不长,姬无盐早就看完,转身问席玉,“身上有火折子吗?”

    席玉不知姬无盐要干嘛,摸了摸怀里,掏出火折子正准备送进去,姬无盐已经走出来了,接过火折子,吹了吹,点燃了那张不知真假的遗书,看着它在眼底化为灰烬,才熄了手中火折子,丢下,返身出去。

    看着席玉在外头懊恼后悔地连连跳脚,不由失笑劝慰,“别担心,我进去总比你进去安全得多。我从小就是被陈老用无数天材地宝调理大的,这身体底子好,就算疫病,也没那么容易近我的身。”

    席玉执拗地理直气壮,“那又如何?就算如此,那也应该属下进去,属下的命不值钱,姑娘的命值钱!”

    梗着脖子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日里的机灵劲儿。

    姬无盐摇头失笑,“哪有什么值钱不值钱的,你这迂腐陈旧的想法哪里来的?三哥灌输给你的?”

    席玉连忙摇头,却仍然坚持,“本来就是!”

691 认罪书

    姬无盐恨不得一巴掌拍他脑袋上,拍开来看看是不是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附体了。

    她也真打了,呵斥,“就是什么就是?哪有什么本来不本来的,每个人就这么一条性命,谁的也不比谁高贵、低贱了去!再说这种胡话,仔细着我让三哥来收拾你……还不快去?请宋大人的时候,将此处情况同他说一说,但不必说床头那张纸的事情,就说咱们推测可能染了疫病,以防万一嘛!”

    席玉颔首应是,又问,“那姑娘您呢?还要留在此处吗?”

    姬无盐点头,“嗯,我去屋子后头找找看,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被囚禁在某处的阿寿娘……也许,还活着也说不定。”只是,这样的可能性,不大。

    薛大娘那边也说了,已经有几日未曾见着阿寿娘了,瞧着这饭菜兴许也是两三日前的冷饭,李裕齐那人素来不是什么好人,对他来说,威逼总比利诱好,能拿捏了短处要挟人的就不必浪费那点儿金银之物来收买人心。

    阿寿身无长物、亲朋好友算来算去也就这么一个娘,母子感情又亲厚,自然是从他娘下手。只是,如今阿寿既死,这阿寿的娘拿捏在手中亦是无用,放了又生怕她出去闹事,倒不如直接弄死省事——左右,手上的人命也不少,实在不差这一条。

    姬无盐找了一圈,院子不大,果然没多久就在厨房后面的一堆草垛里找到了早就没了呼吸的女子,被绳索勒喉,指甲里全是乱抓留下的杂草,打着补丁单薄的衣裳上也沾满了草屑。杀了她的人甚至连掩盖一下都不曾,就这么光天化日丢在此处,周围也有凌乱的脚印,嚣张至极。

    死去的女子眉眼之间依稀还有些年轻时候姣好的模样,只是如今上了年纪又不曾保养,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还要更加苍老一些。

    姬无盐方才烧毁的,与其说是阿寿的遗书、认罪书,不如说是他的忏悔录。这个年纪不大、天赋不高、却被寄予了很大期待的少年,并不如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满不在乎,坊间邻里的指指点点、母亲挂在那里的每一件衣服、折了自尊才搁在桌上的每一块肉,都成了他沉重的负担和枷锁,他想要冲破这枷锁,想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优秀的、他是值得的、他是能给母亲带去优渥生活的。

    甚至不惜为此铤而走险。

    太子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到了——一个飞黄腾达、一飞冲天、衣锦还乡的机会!哪怕这个机会看起来多么荒谬到不可思议……当然,在阿寿的忏悔录里,他没有提到太子,只说了“那个人”。

    他说,那个人要他将一套碗筷拿进去,并且在送饭的时候给江都郡王换上。这不是什么难事,江都郡王整日里神神叨叨的,有一次突然疯起来抓伤了一个狱卒的胳膊,是以已经没人愿意去接这样的差事了。起初,他并不清楚这些碗筷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要有银子拿、只要能在那人手下办事就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只是,江都郡王死了……阿寿这才开始觉得害怕,他告了假,躲在家里哪里都不敢去,只是没多久,那人就找上门来,用母亲逼迫于他,他不愿再加害于人,只能以死谢罪。还说他也是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送进去的到底是什么,如今自己怕是也身染疫病,还望后人莫要碰触这屋中器皿。

    这些话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姬无盐不好评判,但是很显然,这个少年至死都在替“那个人”遮掩隐瞒、担责,甚至……祸水东引。阿寿识字不多,字迹歪歪扭扭,但偏偏临死之前留下的这些话,却又逻辑清晰、周到全面,姬无盐几乎可以认定,这是太子的人盯着他逐字逐句写下来的。

    至于“那个人”,谁又知道是哪个人呢?可以是太子、可以是大理寺卿、也可以是平阳郡王,甚至可能是任何一个稍有权势、唯恐天下不乱的贼人。

    世人只看燕京繁华,能人异士挤破了脑袋也要挤进这声色犬马的名利场来,只盼着位极人臣、家财万贯,却看不到这些轻易就能被人拿捏了咽喉的底层百姓无力挣扎的模样。

    相比之下,江南总是宜居许多。

    姬无盐无声叹气,将一旁稻草盖在了阿寿娘的身体上,走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看到宋元青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个手下,还有闻风而来、探头探脑的百姓——毕竟,衙门的人并不难认,那身衣服人人认得。

    薛大娘就在里头,手里还抓着几颗瓜子,被人拦在门外,只脑袋伸得老长,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姬无盐,一愣之下恨不得捶胸顿足,连连叹气,“你这女娃、你这女娃怎么就不听劝呢!”

    姬姑娘朝着对方嘿嘿一笑,分外讨巧、却又顽劣的样子。

    薛大娘突然觉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

    “姬姑娘。”宋元青拱拱手,也算熟识,举止间便少了客套直奔主题,“姑娘既有那怀疑,为何还逗留此处,微臣派人送你回府,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宋某,但凡有任何消息,宋某都会第一时间派人去知会姑娘。”

    席玉在一旁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姑娘安危最重要!姑娘的安危不是她一个人的安危,但凡姑娘出了事,莫说自己小命不保,估摸着燕京城得乱上一乱。

    幸好,姬姑娘要查的也查地差不多了,如今这两个人都没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必要。她竟是非常爽快地点点头,又道,“屋子里悬梁的,叫阿寿,大理寺一个小狱卒,厨房后头草垛里,还有一个,是那少年的娘。还请宋大人……万事谨慎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本想说,还请宋大人好生安葬,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又想起他们可能都是染了疫病的人,是不能入土的,都会被拉到城外的乱葬岗直接焚烧了事,这般想着,便只劝着宋元青小心谨慎,说完,便带着席玉离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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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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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