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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92 现实从来如此

    走到门口,瞧着欲言又止的薛大娘,姬无盐冲着对方笑笑,却也并不靠近,只劝着,“大娘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家去吧。此处官府办案,没什么好瞧的。”说罢,温温和和地笑着。

    到了这个时候,亲眼见着衙门的大人都对着这个女娃娃拱手寒暄的样子,薛大娘如何还能不知这女娃娃非富即贵,怕是既富且贵着呢,只是这女娃娃身上没有一点架子,她也喜欢得紧,连连应着,又好生叮嘱着姬无盐早些回家莫要在外逗留了,伸出去给瓜子的手顿了顿,犹豫着又给缩了回去,讪讪一笑。

    倒不至于可惜这几颗瓜子,只是疫病的传闻多少令人忌惮,这女娃娃又在里头出来……这般想着,薛大娘又忍不住后退半步,避开了去。

    姬无盐却似并未注意到一般,对着对方的叮咛一一应着,才告辞离开。

    薛大娘站在那里目送着,直到完全看不到对方身形,才微微叹气转身回去了,心里头的忌惮不知怎的,突然淡了几分——这小女娃娃是真的淡然啊,看起来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倒是让自己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畏首畏尾的老家伙汗颜……

    ……

    大理寺一下子关进来了许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有,后头那几间本来只作午时歇息用的屋子,便如何都不够用了,一个屋子里挤了许多人打地铺,肩膀挨着肩膀地睡,幸好入夜也冷,被褥也不够,如此挤挤反倒能暖和些。只是,自然是没有人愿意和一个仵作挤挤的。

    狱卒、仵作之流,原是不配在屋子里头打地铺的,大牢之中,披一件衣裳,趴在桌子上睡着,已是不错的条件,若是平日里木讷些的,便是连桌子都挤不上,只能和衣缩在角落里歇息了。

    只是许四娘却是不同的,她毕竟是御史大夫夫人,身份同那些个普通的仵作不同,加之又是女眷,平日里总是受些照顾,便得了单独的一间屋子,到得后来,沈谦自请入大理寺,这俩人便同居一屋了——这对分居十数年的夫妻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处一屋了。

    许四娘虽觉这人多少有些小题大做的,但这人来都来了,却也没有赶出去的道理。毕竟,如今屋子紧张,自己若是将他赶出去,大理寺怕是还要挤出一间屋子来安置这位堂堂御史大夫。

    桑吉来找许四娘的时候,并不意外在此处见到了沈谦,他甚至朝着沈谦行了礼,才转向许四娘,“沈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些年分居之后,已经嫌少能听到这个称呼了,许四娘微微一愣,没反应过来这一声“沈夫人”叫的是自己,反倒是沈谦,没什么好口气地拦了,“有什么话在此处说便是了。莫不是太子殿下同下官的夫人还有些私下的交情?”这话问得很是不客气,“下官的夫人”咬得极重,近乎于咄咄逼人,和平日里朝堂之上和稀泥装死的沈丁头截然不同。

    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许四娘也不由得侧目看他,寻思着这人突如其来的脾气到底是吃了什么药,又或者是忘记吃什么药?许四娘咳了咳,提醒对方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前看看主人。

    只是,分居多年的夫妻之间,早已没了丝毫默契。

    她咳嗽她的,他坚持他的,叉着腰,拦在许四娘身前,怒目而视。

    只是,桑吉由着他拦着,并不理睬,只越过了对方,朝着沈谦身后的许四娘又做了“请”的手势,“请。”言简意赅,却又不容拒绝。

    太子身边的名人,许四娘自然认识的,自然也清楚沈丁头这老顽固老迂腐拦不下桑吉,也不必拦,该来的总会来的,躲不掉。她将沈谦拉到身后,并不回头,只背对着沈谦叮嘱,“老丁头,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沈谦仍然不允,拽着许四娘,“去什么去!哪里也不许去!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的,在这里说就是了。我夫人能听得的,本官自然也能听得!”

    桑吉没动,也没看沈谦,有种压根儿没将这人搁在眼里的冒犯和狂妄,相比之下,反倒是扯着许四娘不让走的沈谦,看起来是咄咄逼人了,却有力竭之后的无奈。

    许四娘转首拍他手背,轻声说道,“放手……你知道的,我要去的话,你拦不住我,所以不必拦。”

    目光对上沈谦看来的眼神,许四娘无声地摇了摇头,缓缓地将对方的手扒拉了下去,才转身看向桑吉,“走吧,也好快去快回。”说罢,跟着桑吉头也不回地离开。

    身后,沈谦垂手低头站着,站了很久,缓缓攥紧了身侧的拳头——他知道的,他知道许四娘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不是她要去的话自己拦不住,而是,自己压根儿拦不住。桑吉是太子左右手,平素里也都是见过的,为人刻板木讷,冷心狠辣,当众起争执动手这种事对桑吉来说也是家常便饭,对方只是完成太子嘱托,如今大理寺所有人都被关着出不去,就是说理都没地方说理,最后许四娘还是得跟着走,多受的皮肉苦便是白白受着了。

    当朝御史大夫、学士大儒,满腹文墨才学,却连自己的夫人都护不住。

    现实便是如此。

    现实从来如此。

    那一天,无所事事的大理寺差役们看到,继尤大人在天井中站了一整夜之后,自请进来的沈大人也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

    仿若入定。

    ……

    姬无盐和岑砚是前后脚一起回来的。

    前脚跨进院子,就看到岑砚正端着院子里的茶壶仰着头往自个儿嘴里灌茶,像是上辈子渴死的似的。姬无盐等着他喝完,才肯定得问他,“找着了?”若非如此,这小子也不会这么早回来才是。

    一整壶茶水已经见了底了,岑砚摇了摇,还有些意犹未尽,手中茶壶直直递向姬无盐身后,粗声粗气吩咐,“去!给小爷我再装一壶热水来!温的!”

    颐指气使极了。

693 姑娘摸了外面的狗

    席玉一怔,看着风尘仆仆、落魄小乞丐一样却非要装大爷的岑砚,扯着嘴角呵呵冷笑,到底是接过了对方手里的茶壶去装热水去了。

    什么温的,就装滚烫的,烫死他!

    碍眼的人走了,岑砚这才伺候着姬无盐在桌边坐了,自己也落了座,哼哼唧唧地抱怨着,“姑娘如今当真是喜新厌旧,这宁三爷的人再好,还能有咱们自己人好?对您掏心掏肺的人不珍惜,派出去做这些个劳什子不动脑子的跑腿事情,非要将别人的手下带进带出的……像个什么话?”

    姬无盐一愣,直接被气笑了,被自己的手下指责“像个什么话”的,可能也只有自己了,她伸手去弹岑砚脑袋,呵斥,“这脑子没变聪明,这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连你家姑娘都敢编排了……我且问你,今日找着那林一没有?”

    “自然是找着的。”岑砚还在哼哼唧唧的,像一只因为自家主人摸了外面的狗而闹脾气的大型犬,虽仍尽心尽责地办差,眼底却压着委屈,“若是连这点儿不必动脑子的跑腿的差事都干不好,姑娘便愈发有理由带着别人的手下进进出出了。”

    若是搁在往日,这小子完成了差事,又是费了这么多力气完成的,早就絮絮叨叨地邀功了,今日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恹恹地提不起兴致,趴在桌上说着,“太子被禁足在东宫,外头又有御林军把守,那丑东西实在丑得绝无仅有,属下想着估计这厮想要混进东宫藏身是不能了,先是去了西市之前的酒肆里头,没人,又去后山找了一圈,也没人,倒是下来的时候被属下撞见了……”

    “那是后山山脚下的一个山洞,洞口不起眼,杂草丛生乱石堆砌的,若非属下跟着他,只怕从洞口路过也不会注意到那处有个山洞。原想着直接将人拿了的,不过姑娘既要用他钓鱼,属下便没有打草惊蛇,又想着他武功高,就远远盯了一会儿,大概半个时辰他也没出来,想着那处应该就是他最近的落脚之地了……就回来了。”

    趴在石桌上的少年,眉眼微微耷拉着,有种郁卒的情绪。

    秋日的阳光金灿灿的,落在少年垂着的睫毛、蓬松的头发间,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柔软而乖巧的精灵,很是讨喜。

    姬无盐摇头失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年纪不大,想的倒是不少……我且问你,若是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并不能轻易告诉旁人的事情要去办,那是交给你还是交给别人的手下?”

    她借着岑砚的叫法称呼席玉为“别人的手下”,很好地取悦到了方才还觉得自己地位已经岌岌可危的岑砚,少年几乎是“唰”地一声坐直了身子,一拍胸脯,志得意满,“那还用问?自然是属下!交给别人怎么放心?”

    姬无盐眉梢一挑,提醒他,“这不就结了?”

    只是少年还没懂,什么结了?他看着姬无盐,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身后脚步声传来,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讨厌的人那分外讨厌的声音,“岑砚小爷,您的温热的热水来了……请用吧。”说完,茶壶就在岑砚面前搁下了,席侍卫虽然很想通过用搁下茶壶的力道来表达一下自己的情绪,但转念一想,这壶……兴许很贵,瞬间作罢。

    只是这会儿的岑砚少爷对眼前的茶壶没有兴趣,只下意识捧在手里皱着眉头兀自想着姬无盐的那些话,这不就结了?什么结了?之前姑娘说了什么……他回想了一遍,蓦地直直站起来,激动地声音都变了,“姑、姑娘的意思是——”明晃晃的日光下,他突然就觉得方才仿若被主子遗弃又淋了一场大雨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了,哦,他仍然是主子最信赖的狗,至于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野狗……他不配!

    这般想着,抬着下颌,傲傲娇娇地冲着身后席玉哼了哼,小模样骄傲极了。

    席玉一头雾水,实在不知道这人一再骤变的情绪到底是为哪般。

    姬无盐却明白,又是无奈又是觉得丢人,自己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玩意儿。她一巴掌拍上岑砚脑门,呵斥道,“放过你家姑娘的茶壶,弄碎了我用子秋月钱抵扣!走吧,跟你家姑娘去外祖母那边坐坐说说话……”

    这会儿的岑砚心情是飘荡的,他乐滋滋地搁下茶壶,屁颠屁颠跟上,对着正要跟来的席玉一挥手,哪怕踮着脚尖也一定要用鼻孔对人,冷哼吩咐,“你,坐着,不必跟了。”

    这小子!

    姬无盐碾了碾后牙槽,到底是将揍人的冲动压下了,却也仍顺着他的意思吩咐席玉,“罢了,外祖母那边你便不必去了,替我在院里守着吧,若是沈洛歆过来,你就来叫我。”说完,见对方颔首退下,便带人出去了,一边走着一边叹,本也没有打算带上席玉,有了岑砚这插科打诨的,倒是省了自己的一番说辞。

    姬无盐今日这一顿奔波,先去了驿馆,又去了大理寺,最后还跑了趟城西,几乎将整个燕京城跑了一圈,莫说午膳了,连茶水都只是在大理寺喝了几口,吃了薛大娘的几颗瓜子。

    忙的时候不觉得饿,这会儿一进老夫人的院子,就闻着熟悉的点心味,瞬间只觉得饥肠辘辘,肚子都在叫嚣。

    正在廊下吃着燕窝的老夫人慢悠悠抬眸看来,招了招手,问她,“去哪了,还未用膳?这肚子都快叫得门房都听见了……你这丫头,之前在云州,那是一顿膳食都将就不得,到了此间这日子倒是潦草许多。”

    老夫人拧着眉头在指责,王嬷嬷连忙招呼着姬无盐坐了,点心、燕窝通通捧到她面前,又问她,“姑娘可要喝些牛乳茶,也是晌午刚做好的,想着等会儿送去姑娘那处的。”

    姬无盐囫囵吃着点心,顾不上说话,只点头。老夫人横她一眼,到底是心疼,又叮嘱王嬷嬷,“你去弄吧,不急……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会儿还能抽空来,显然得坐上许久的。”

    王嬷嬷连连应是,“不急不急……姑娘,再急的事情也没有吃饱肚子要紧,您慢慢吃,老奴给您端牛乳茶来……别噎着……”一边絮絮叨叨着,一边下去了,走前还顺便拉走了岑砚。

694 越是重要,越不能心急

    两人一走,姬无盐吃点心的动作便慢了许多,一块点心下肚,之前饥肠辘辘的感觉就散了许多,她吃了一小勺燕窝,眯着眼笑了笑,打眼瞅瞅老夫人,又看向拽着不情不愿的岑砚出去的王嬷嬷,懒洋洋地,“王嬷嬷同您倒是愈发默契了……”

    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这小老太太就知道要将岑砚也带走……避嫌呢。

    老夫人却是无奈失笑,“原没有这层意思……岑砚那孩子是我瞧着许多年的,又是你的人,不管咱们聊什么,都不必避开了他去。只是王嬷嬷性子谨慎执拗重规矩,这些年来不管我怎么说,这主啊仆啊的,分得可清了……除了我说你的时候,她才会顶我两句嘴。在她心里头呀,谁也比不过你,你就是她搁在心尖尖上的、嫡亲的娃儿!”

    手中燕窝加了蜂蜜。

    王嬷嬷做的燕窝,最初是不加的,因着外祖母喜欢清爽一些的口味……只是她吃过一次,便是不喜,让子秋去拿了蜂蜜,拿来时,那燕窝凉了几分。自己倒是不觉得,只王嬷嬷却说这口味总是欠缺几分的,自此后,出自王嬷嬷之手的燕窝,总是加了蜂蜜的。

    一小碗燕窝,小半勺蜂蜜,是她最初加进去的量。

    这些年,从未变过。

    姬无盐嘻嘻一笑,没脸没皮的,“我就是她嫡亲的娃儿呀!”

    “是是是,你是她嫡亲的娃儿,你是我从菜篮子里捡来的,好喝好吃地养了你这些年,没成想转眼成了别人嫡亲的娃儿……”老夫人点她脑袋,没好气地问她,“说吧,你这个大忙人今日连午膳都来不及用还能抽空来我这处,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情?莫不是遇上了解决不了的难题,来我这躲躲清闲?”

    “那倒没有……”手中燕窝盏搁下几分,姬无盐抬眸看去,脸上笑容便淡了几分,一边打量着老夫人的容色,一边试探道,“外祖母……如果,我是说如果哈……若是我找到了当年逃出来的长老,您准备怎么做?”

    她试探地小心翼翼的,甚至出现了鲜有的迟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对方表情,蛛丝马迹的变化都不放过。

    对方却只是微微一愣,接着便是莞尔一笑,并无几分意外,甚至带着些许“果然如此”的了然,问她,“找着了?”

    “没……”下意识想要否认,但在对方眼神之下,却又觉得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去一般——从小到大,饶是自己再如何聪慧,却也休想骗得了外祖母分毫,一直都是如此的。姬无盐轻叹一声,“还不确定……需要走一遭才能有结果。只是,出发前来问问您,若是您不愿见着,我便就地杀了,一来,省得您糟心,二来,不管往后东宫地下那些东西是否被翻到明面上来,总也咬不到咱们姬家头上。”

    姬无盐说着,见自家外祖母未有异色,才继续说道,“若您念着几分旧情,不愿族中长老客死异乡,我便将他秘密押回,或者先找处角落安顿了,寻个机会送回姬家本宅去。”

    老夫人搁下手中琉璃碗,拿起一旁帕子擦了擦嘴角,才问姬无盐,“此事……你如何想?”

    “我……”姬无盐抿了抿嘴角,半晌才道,“我……我自然是倾向于

    老夫人缓缓点头,良久没说话。

    秋风萧瑟,头顶的太阳渐渐西移,将树影拉得老长,越过长廊,落在人身上。

    身子的一半被阳光照着,一半被树影压着,恍惚间便觉得一半身子暖融融的,一半却是泛着股凉意了。

    半晌,老夫人才轻轻叹了声,说道,“年纪大了,的确是容易感情用事一些,但你外祖母我还不曾老糊涂到这个地步。他虽于我有教养之恩,但那么多条人命压下的罪孽,他只能自己受着……谁也不能替他们原谅他。”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人死前到底承受过多少非人的折磨与苦痛。

    “那您……想见见他吗?”姬无盐问她,是不是姬家长老会里的人,若是,又是哪一个,她们其实并不清楚。她以为,外祖母会想要见一见,至少……得到一个真相,或者,一个答案。

    老夫人却摇头,温柔又慈悲的样子,“宁丫头……外祖母老了。虽然道理都还懂,但心却软了……若是见了,怕是郁郁不舍,指不定就得犯个错,一世英名,临到头了,却保不住了……罢了,不必见了。这件事便交给你处理吧,你是姬家未来的当家人,也好让他提前见见未来的家主。”

    说着,伸手抚上姬无盐的脑袋,慈眉善目地看着心爱的孩子,“今日跑了不少地方吧,等会儿喝了牛乳茶,在此处歇一歇……越是重要的事情,越不能着急……这心一急,便容易出错。停下来,歇一歇,想一想,磨刀不误砍柴工。”

    姬无盐颔首道好。

    林一、那位不知名姓的姬家长老、东宫书房切的真相仿佛已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偏偏又挡着一层模糊不清的薄雾,看不清、看不透。

    越是靠近真相,她便越是按捺不住,只盼着能将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问出个真相来才是。

    可……

    严刑拷打真的有效吗?

    林一是个疯子,纵然严刑拷打之下说的话,自己就能信了吗?

    不能。

    亦不敢。

    午后柔软日光下,眼前的老人家眼神温软慈和,王嬷嬷端着托盘迈着小碎步乐呵呵地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显然已经吃饱喝足还不忘一手捏着一块糕点的岑砚。

    “姑娘,姑娘喜欢的牛乳茶,老奴一块,是姑娘喜欢的口味,温度也刚刚好……”

    “好嘞。”姬无盐端着瓷杯抿了一口,眯着眼撒娇,“想吃嬷嬷做的菜了,今晚露一手?”

    王嬷嬷一愣,瞬间反应过来,喜出望外地应着,“好好好!老奴这就去准备!姑娘放心,一定都是姑娘爱吃的菜!”

695 拎箱子的小厮

    王嬷嬷一路笑呵呵地往膳房去了,这次倒是没有带走岑砚。

    显然,吃饱喝足的岑小爷也压根儿没有打算在一旁伺候姬无盐,自顾自找了个太阳还不错的角落,猫着晒太阳去了。

    廊下坐着祖孙俩,说了一会儿话,家长里短的,大多都是老夫人在念叨,姬无盐无所不应着。说了一会儿话,老夫人又开始赶着姬无盐歇息去了,只是这心思到底还没放下,人虽朝屋里走去,却也不忘叮嘱岑砚派人盯着林一落脚处。

    毕竟,林一是出了名的滑溜,至今为止也没有一个确切的落脚点。可能在东宫地下室里,可能在茶楼酒肆的酒窖里,也曾经在道宗教天师密室中,总而言之,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地方。与鼠类无异。

    岑小爷想来也是这般想着的,不甚瞧得起的样子冷哼了声,拍着胸脯保证着,“姑娘且宽心歇息去!那只丑陋鼠辈,小爷我定不会让他再溜走了!”说罢,振臂一挥,走了。

    老夫人瞧着摇头,“我说呢,这两日寂风那孩子怎么学了一口‘小爷’的自称,感情是这小子教会的。”那孩子人丁点大,性子机灵,学东西也快,什么都学。不过这些孩子都还不错,也不会将这孩子教坏,老夫人便也由着他们闹腾去。

    人嘛,也就年轻那么几年,热血沸腾,天地无惧,鲜活耀眼。

    她家小宁……曾经也是这样的。姬老夫人轻轻叹了声,她家孩子……很快地长大了。如今看着她,总让人下意识忽略到她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

    大理寺之中。

    桑吉带着许四娘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深秋季,院中仍是杂草丛生,阳光打在院中,却仍有种彻骨的凉意。半人高的草掩了院中小路,放眼看去,应是一处荒废的院子才是。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如今住处紧张,却仍然无人过来打扫出来供人歇息。

    桑吉站在许四娘身后,见对方驻足,也不催促,只木着一张脸问她,“沈夫人是不是在想,大理寺之中为何有如此荒凉的地方?此前,从未来过吧?”

    许四娘点点头,坦然说道,“人微职卑,的确未曾来过……桑侍卫不必唤我沈夫人,听着实在不习惯,像是在叫别人似的。叫我许四娘即可。”

    “还是叫沈夫人吧。如此,我也好提醒自己,同夫人说话的时候,和善一些……”他背手而立,并不看许四娘,说着“和善”的话,表情却并不和善,一张国字脸上,半分表情也无。他似是恐吓,又似解释,“此处曾是大理寺用来停放尸体的屋子,只是这些年,城外的义庄扩建了,此处才被荒废。但大理寺中的人都清楚这屋子曾经的用途,自然不会愿意住在此处来的。”

    闻言,许四娘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的。

    她不知道桑吉说这些话是为了吓她还是怎么着,但很显然,他大抵是算盘落空了——用这些个鬼魅之说吓唬一个仵作,不知道是太子天真,还是他桑吉天真。

    桑吉大概也发现了眼前的女子到底同旁的女子不同,遂朝着前头抬了抬下颌,“进去吧。里头已经打扫干净了,如今沈夫人出不去,便只好借着大理寺的地说说话了。”

    许四娘无声嗤笑,她如今困在这地方……说到底,该怪谁?虽这般想着,却还是抬腿上前。

    是人是鬼,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总要聊一聊才能知道不是吗?

    屋子里的确被打扫过了,至少应该存在的蜘蛛网已经没有了,灰尘还在,屋子里也一股浓郁的霉味,阳光照不进来,灰蒙蒙的。不过倒是多了不少东西,大抵都是生锈的刑具、染了不少红褐色的、脏污的痕迹,也许是血肉,也许是更恶心的东西。

    只是……太子殿下到底是低估了自己啊。许四娘低着头笑了笑,这些个刑具,大概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吧,多数都已经不能用了,瞧着唬人罢了。做仵作的,对牢狱之中的刑具也是懂一些的,多少数量、什么规制,都是有定数的,若要拿出来另做他用也是要上报的,桑吉大概是犯懒,就拿了早已废弃的。老旧生锈成这般模样,莫说动刑了,指不定刑具还未上身,先自个儿四分五裂也是有可能的。

    环视一圈,许四娘便对接下来的遭遇有了大概的预判,才找了一处落了灰的桌子,也不擦,只靠着一个角,才开口问道,“桑侍卫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了。平日里当许四娘当惯了,也没了大家夫人的规矩,桑侍卫也不必拘谨。”

    明明是被带过来问话的,竟似反客为主了。

    桑吉竟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他心下生疑,担心事情生变,一边安抚着眼前的女子,一边直奔主题,“今日找沈夫人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沈夫人身边往日里都跟着一个拎箱子打下手的小厮,想打听一下那小厮何许人也,家住何处?”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对方。

    “小厮?”许四娘抬眼看去,微微拢着眉宇,额头上起了几道细纹。她似乎有些意外,恍惚了一阵,才道,“你说他呀……前阵子犯了错处,被我训斥了几句,便甩手不干了。本就不是燕京人士,如今去了何处我却是不知道了。桑侍卫寻他作甚?可是有何处冒犯了太子殿下?”

    桑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对方,半晌,才道,“没有……只是听人说起,说许四娘身边的小厮手艺很是不错。如今沈夫人您出不去,太子殿下便想着找那位小厮办个差事……不知,那小厮姓甚名谁,此前住在何处?我去找找看。”

    冷风在院中呜咽。

    屋内却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轻而缓。

    许四娘不知道为什么太子那边会突然注意到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厮”,明明洛歆已经很久没有扮做那个小厮了。

    自己的迟疑明显反常,桑吉一定察觉到了,许四娘稳着呼吸,才缓缓说道,“那小厮姓什么不清楚,自称小路,之前借住在我家往西去第二条弄堂口进去第二家,太子若是要寻他,派个人过去问问,至于还在不在,我却是不敢保证的。”

696 一个字都不信

    桑吉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匕首,那匕首在指尖转地飞快,像是成了精一般,格外听话。

    和屋子里的那些生了锈、融了血肉的老旧刑具不同,这把匕首小巧精致、寒芒凛冽,只这般看着便觉得心底发寒。对方垂着眼把玩着手中匕首,漫不经心间抬头看了眼许四娘,从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瞧不出半点心中所想,半晌,他低低应了声,“这样……若是寻不见,那便可惜了。”

    毕竟此事牵扯到了沈洛歆,许四娘心里头总有些七上八下的,脸上便也多了些紧张,有些局促地应了声,“是啊……”

    “既是如此,那沈夫人请回吧。”桑吉收了手中匕首,站直了身子做了“请”的手势,素来刻板的表情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来,只是那笑瞧着总觉得渗人得很,倒不如不笑。

    许四娘讪讪应着,告辞离开。

    前脚刚刚跨出门槛,悬着的心刚要落下,就听身后倏地传来桑吉声音,“对了,沈夫人……还有一事想问问沈夫人。”

    一手抓向门框,许四娘转身看向桑吉,“什么?”

    “夫人方才提起,说是那小厮犯了错处……不知道对方犯了什么错处,劳夫人如此大动干戈?”

    抓着门框的指尖缓缓松开,抓了一手的灰尘,她有些不适,背在身后捻了捻指尖,才尽量若无其事地看向对方,说道,“这么久过去了,倒是记不清了。原也是我脾气大,为了点口舌之争罢了。”

    桑吉“嗯”了声,声音沉沉的,有些敷衍,像是压根儿没在听似的,应完便没了声音。

    许四娘正要告辞,就听对方又道,“如此便好。原想着若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处,譬如,不敬师长之流,譬如……多嘴多舌之流,纵使手艺再好,殿下也是不能委以重任的。”说完,缓缓抬头,看向门口妇人,不长不短的一句话,唯独其中几个字咬字又缓又重,像是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碾过一般。

    许四娘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人如芒在背——她知道今日桑吉为何要打听那个小厮了!她也终于确信这次疫病之困背后必然有太子那只手在里头搅和!一切只为了当初那句传闻……那句,“太子妃至死都是处子之身”的传闻!

    只是,时隔数月,已故太子妃都快被人遗忘了,东宫那场大火虽成了无头案,却也再无人提起,这样的当口,太子为何要揪着这句话不放?莫不是无盐和洛歆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她嫌少过问这两个小姑娘的事情,虽知她们欲行艰难之事,但顶多也就是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万事小心”这种无关痛痒的话罢了。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后悔——她们不过是两个小丫头罢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除了比别人聪明些、机灵些……可,真正的权势面前,聪明机灵有什么用?

    她觉得后悔,亦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

    冷风穿梭在院子里,方才惊起的那一身冷汗被风一吹,愈发彻骨地冰凉,黏黏腻腻地让人浑身不适。

    “沈夫人?”

    从未发现过,有人能将这样一个称呼喊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来。

    对面的男子,明明还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微微偏头看来的时候,那眼神就同他手中飞快旋转的匕首一般,锋芒微露,直刺人心。他问,“沈夫人,是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吗?还是说,沈夫人想起了关于那小厮的什么事情?”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着,掌心的刺痛让她保持冷静。她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丑得和对方不逞多让的笑容,才道,“没有……只是意外,朝中仵作众多,太子殿下怎么会想到用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厮?”

    对方气定神闲,“殿下的心思,咱们这些做手下的自然是猜不透的。许是有人举荐……说是手艺极好。”

    举荐?只怕举荐是假,有人提醒才是真吧。

    许四娘心中着急,此刻她被困大理寺出不去,外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但面前的男人远比看起来更加危险,她不能因为着急露了马脚,只在背后攥着掌心,缓缓颔首,“如此……若他还在燕京城,也算是他命中该有的福分。桑侍卫若是无事,那四娘便告辞了。”

    桑吉沉默着点点头,抬了抬手示意对方请便。

    背在身后的手垂下,许四娘挺着背转身离开,一步、一步,院中这短短一条路,她强迫自己敛着呼吸不露分毫端倪,每一步都稳稳踏在地面……一直等到后脚跨出院子,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就这么一路走出许久,才寻了一处墙角靠着,像是一条渴了太久的鱼,张着嘴、扶着墙,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耳畔,是心跳如擂。

    ……

    方才那处废弃许久的屋子里。

    等到许四娘彻底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桑吉才收起手中匕首,看向屋后角落里走出来的李裕齐,拱手,问道,“殿下觉得,许四娘所言能信几分?”

    李裕齐裹在墨色大氅里,兜帽上一圈滚边皮毛,每一根毛都黑得油亮。他拢着袖子,皱着眉头扫视了一眼周遭脏兮兮的环境,才嗤地一声冷笑,“能信几分?她的这些话,本宫一个字都不信!许四娘是什么人?那是举着两把刀将当朝御史大夫追着砍了几条街的女人,那暴脾气可见一斑。若是今日心中没鬼,她会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同你解释这许多?”

    桑吉微微一愣,他虽知道许四娘所言不可尽信,却实在没想到……是完全不可信。那自己这差事,办砸了?

    他看了看门外,“属下将她抓回来!严刑拷打,不信她不招!”说罢,转身就要朝外冲去!

    “站住!”李裕齐拦了,瞪他一眼,“你啊,还是改不掉这些个动辄打打杀杀的毛病……沈丁头那老色鬼都进来了,你胆子倒是大,当着他的面,严刑拷打他女人?”

    “那怎么办?总不能无功而返……”桑吉觉得,其实当着沈谦的面严刑拷打也没什么问题,杀鸡儆猴不过如是,何况,众所周知,沈谦并不在意他这个夫人。

697 敲打

    “无功而返?”李裕齐瞥了眼桑吉,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那圈价值不菲的毛皮,才懒洋洋说道,“既然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出现过的人,总不会什么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就算名字是假的、住处是假的,但那张脸总有人见过吧?就算脸都是假的,浑身上下……总有真的东西在!”

    他咧嘴冷笑,笑意森寒,看着门外明晃晃的光线,字字句句,吩咐道,“去问,去找那些见过他的人问,把那些真的东西找出来!本宫就不信了……这样一个小厮,还真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桑吉颔首称是,又问李裕齐,“方才许四娘所说的那个住处,还要派人去走一趟吗?”

    “自然是要的。”

    “殿下既觉得许四娘口中无一字可信,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李裕齐拢着衣襟已经准备离开,闻言脚下跨出去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眼桑吉,似是笑了笑,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似乎是在笑话桑吉的问题多少有些幼稚一般,解释道,“演戏总要演全了。如此……才显得咱们真的信了她的话……”

    虽然并不觉得许四娘还有机会走出去验证太子是不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话,但太子既如此说了,桑吉自然低头应是。

    李裕齐又瞥了他一眼,才拢了拢兜帽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唤了声,“桑吉……本宫觉着你这阵子有些不同。”

    桑吉倏地一怔,抬头看去,“殿下?”

    “别紧张……本宫倒也没有别的意思。”李裕齐偏头看向桑吉所在的方向,言语温吞的,仿若真的只是闲话家常一般。他说,“本宫只是觉着你近日……鲜活了许多,有自己的想法了。脸上的表情也多了……这其实是好事。”

    悬着的心稍稍落了些,桑吉垂着头,低低应了声,“是……”

    桑吉话音未落,李裕齐又是倏地一笑,那笑声在废弃荒芜的园子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让人想起志怪杂谈中的魑魅魍魉来。桑吉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就听李裕齐说道,“做人手下的,鲜活生动一些原也是好的,只是,就怕这心思多着多着,就生了不该有的杂念来。你懂本宫的意思吧……桑吉?”

    桑吉膝盖一弯,跪了,“属下明白。桑吉誓死效忠殿下!”

    李裕齐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他,背着光的眼神晦涩难懂,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半晌,他才一言不发地拂袖转身而去。

    桑吉是卞东川“送”他的人,这些年,卞东川陆陆续续往他身边“送”了不少人,说是能人异士,还说有了这些人太子殿下也能如虎添翼。看似处处为他考虑,可李裕齐却也清楚,这些人都是卞东川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是以这些年下来,他用大大小小的错处,将大多数都轰走了,剩下的一些,也都只是留在府里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唯有桑吉。

    留下桑吉,一来是因为桑吉这个人足够简单、直接,从来不会胡乱打听,也没有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小心思。最重要的,是他的武功够高,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些年下来,李裕齐自始至终没有找到能替换他的人。

    于是,就这么一直用着了,一边依赖、一边戒备地用着。

    可是最近,这把杀人的好刀,会思考了、话也多了,愈发像个人了。李裕齐走到大理寺后院的鹅卵石小径上,朝着等在后门的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扯了扯嘴角,冷笑——杀人的刀,从来都不需要像个人。

    ……

    借住在第二条弄堂拐进去第二家的“小陆”,并非许四娘临时胡诌。

    桑吉离开大理寺之后,直接按着许四娘给的信息找到了这个大娘。只是,大娘说,小陆在两个多月前就离开了燕京城。问及去了何处,大娘却摇头说不知,还说原本这小陆是想着留在燕京的,只是他这手艺,别处也用不到,还遭忌讳,如此早出晚归了月余仍是寻不见一个像样的差事,心灰意冷之下,才走的。

    那大娘也是热情,听桑吉自称是许四娘的友人,便多说了几句,说是原本自己也是不愿意这人借住的,只是许四娘对自己有相助之恩,说着,又主动带着桑吉看了当初小陆住过的屋子,屋中积了层薄薄的灰尘,大娘憨憨笑着,说对这些个怪力乱神之说总是忌讳,便寻思着搁上一阵子再进去打扫。

    屋中几乎没有生活的痕迹,想来对方离开的时候将自己的东西都带走了——兴许,本就没什么东西。

    得到这样的答案,桑吉并不意外,他谢过那大娘,告辞离开,却在下个路口拐了弯折回那条弄堂。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他就看到对方左顾右盼地掩了门,臂弯间挎着只篮子出门去了,遇见邻里街坊打招呼,说是去买菜。

    可……买菜需要做贼一般?何况,她去的方向压根儿不是菜市口的方向,而是上了辆马车,使了钱,桑吉听她交代车夫,“城东,姬家。”车夫不识路,大娘便说着只管往东走,自己自会为他指路。

    若是判断得没错,这个大娘去姬家大概是去寻沈洛歆的。

    许四娘被困大理寺,有人上门问询当初小厮之事,前脚桑吉刚走,后脚她就急匆匆去找沈洛歆——怎么看,都非寻常人的反应……桑吉没有跟上去,姬家戒备森严,即便自己跟着到了姬家门口也只会一无所获,倒不如让这条鱼再游一会儿。

    随后,他又找周边的居民问了问,有说见过的,有说没见过的,但即便见过,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一些,一听桑吉说自己是许四娘的人,瞬间一脸晦气的表情“啪”地一声就关了门,速度之快,饶是桑吉都反应不及,门板差点撞上鼻梁。

    邻里街坊询问无果,桑吉又去了诏狱,这次口径统一,都见过、都认识,都说是一个干干瘦瘦的小子,皮肤黑黑的。桑吉就让人画了画像,只是……画出来的画,便是五花八门,像什么的都有了。

    厚厚一摞,像人的都没几张。

698 千奇百怪的画像

    这些画像递交到李裕齐手中时,李裕齐的脸色都是黑的,隐约可见太阳穴上,青筋跳得欢快。

    歪瓜裂枣的,满脸横肉的,也有面黄肌瘦的,只一双眼睛就有大如牛的、小如黄豆的、三角的,厚厚一沓画像里,看着像人的本就不多,偏偏这几张里,一张相似的都没有。

    李裕齐咬着后牙槽,敲了敲最上面那张,几乎被气笑了,“看看、看看,这些都是个什么玩意儿?别的就甭说了,就这张,这是个小厮吗?这难道不是个女娃娃吗?”还留着两个小髻,看起来也就十来岁的模样,这样的小女娃能干这差事的话,诏狱中那群人也不必整日里愁眉苦脸地说缺仵作了。

    呵。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这群没文化的大老粗估计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但真的看到这沓妖魔鬼怪的时候,李裕齐还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甩手丢给桑吉,同时丢过去一个冷飕飕的眼神——什么馊主意!

    他俨然忘了,当初桑吉来问他的时候,是他自己说的,“形容不出来那就画出来!”

    如今的结果就是,大家说的倒是都差不多,只是画出来的,却没一个样子是正常的,牛鬼蛇神,什么样的都有。桑吉接回那些画像,也是无奈,低头间看到最上面那张,的确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女孩模样,正欲摇头,蓦地想起之前一个妇人同自己说的,整个人倏地一顿,看向李裕齐,“殿下……”

    他攥着那摞纸,有些犹豫,拿不准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毕竟,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太子殿下刚刚表达过他对“会思考”的手下的不喜。

    李裕齐抬了抬眼,“说。”

    “属下寻着许四娘给的线索去找这个名叫小陆的小厮时,顺便问了问许四娘的邻里街坊,可曾见过这样一个小厮。只是,百姓大多忌惮仵作,一听‘许四娘’三个字便闭门不见了,只有寥寥几人,不过也多是摇头说不知道、不清楚……”

    他想着说得清楚明白,只是李裕齐却没耐心听这些有的没的,摆摆手示意他,“直接说结果。”

    桑吉顿了顿,低声应是,却在被打岔之后有些找不着语言,加之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很是无厘头,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秘而不报”。此刻看着这副女娃娃的画像,才觉得那个近乎于荒谬的可能性,也许……可能……也不是那么荒谬。

    “根据那位妇人的说辞,她说许四娘虽然是个干仵作的,但为人秉性却是不错的,骨子里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虽然桑吉怎么都没办法将举着两把菜刀追了沈谦几条街的女人和“知书达理”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只木着一张脸如实汇报,“那妇人说,许四娘就算要找个助手,也该是女娃子才是,毕竟这母女俩住在外头,往来进出若身边总跟着个年轻小厮,怕是要传闲话的。”

    女娃子?

    女仵作带了个女徒弟?

    李裕齐

    哪一个不比当个仵作出息得多?

    李裕齐懒洋洋支着下颌冷哼,对这样的话压根儿没想信,摆摆手,让人下去了,似乎犹不过瘾,遂又笑道,“这种话也就是你这呆子会信……你倒不如扪心自问,等你有了闺女,会愿意将她送到那种地方去当仵作去?诏狱这么些年就许四娘这么一个女仵作,你以为是为什么?或者你去问问许四娘,让沈洛歆去当

    只是笑着笑着,突然间就有些笑不出来了。他看着桑吉安静地行礼退下,就在对方即将跨出门槛之时,突然顿了顿,唤,“等等!”

    “那个小厮……此前一直跟在许四娘身边?”李裕齐问他。

    “是……”

    “那是何时开始,就不见了的?”

    桑吉皱眉,半晌才摇头道不清楚,想了想又补充道,“似乎就是在那场大火之后……具体什么时候便不知道的。只是听诏狱的人说,起初是偶尔来,许四娘忙的时候会来帮衬着打打下手,后来就愈发瞧不见了。殿下是想到什么了吗?”

    许四娘一直都是个怪胎,所以听说她验尸从来不让旁人在场的时候,李裕齐也没觉得多么怪异,可如果……她的这个习惯是为了保护身边小厮的身份呢?提着箱子低着头走路的小厮,擦肩而过也就注意个囫囵样,干巴巴、瘦瘦小小、皮肤黑黑的样子。至于什么模样,自然不会有人对一个不起眼的小厮留那么多心思。

    但若同室而处,可就不一定了,姑娘家和男子终究不一样,眉宇之间、骨相之间,对于这些个仵作而言,那是天差地别。

    这个想法未免太大胆了一些,若是换了旁人,李裕齐是如何都不会相信一个母亲会带着自己的女儿一起去验尸的,但对方是许四娘……那个女人没什么是干不出来的。

    如此,那位大娘见有人打听“小陆”,连忙垮了篮子借口买菜去姬家找沈洛歆,也就解释得了了。小陆小陆……只怕不是什么小陆,而是……小洛吧。沈洛歆的……洛。而姬无盐……那个心眼子鬼点子比天上繁星还多的女人为什么会同沈洛歆交好,也就说得通了。

    李裕齐发现,但凡用“沈洛歆就是当初陪着许四娘为上官鸢验尸的小厮”这件事来解释的话,很多曾经看起来牵强附会的细节,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就像是一根无形的天蚕丝,将散落在地的珍珠一颗颗串起,串成了一串名贵的珠帘。

    沈洛歆……呵,那娘俩瞒得真严实。

699 操心的邓姨

    沈洛歆收到有人在调查许四娘身边那个小厮的事情时,虽然意外,但转念一想便也了然了。

    送信的大娘姓邓,早年受了许四娘的恩,她记恩,见许四娘一人带着女儿多有不便,便时常接幼时的沈洛歆过去吃饭帮着带孩子,这一来二去的,便也熟识了,沈洛歆唤她邓姨。

    邓姨是许四娘屈指可数的算得上能够交心的友人。

    东宫那场大火之后,许四娘被人跟踪,沈洛歆走夜路还遇到了杀手,那次若非古厝的话,沈洛歆只怕就此交代在那处了,再然后,小贼夜探家中翻箱倒柜,似是找寻什么,便是许四娘也想不明白,那近乎于家徒四壁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们惦记。在那之后没多久,因着担心日后沈洛歆就在验尸现场这件事曝光从而招致生命危险,许四娘便去找了邓姨,将关于那个拎箱小厮的一些细节逐一交代,还找了诏狱熟识的同僚,也都一一交代。

    自此,一个有血有肉的名唤“小陆”的拎箱小厮正式诞生,他有一张不起眼的脸,有着木讷寡言同样不起眼的性子,总之,就是一个丢在人海之中都不会有人注意到的模样。

    而拎箱小厮沈洛歆,经过这些人的“合作”,逐渐隐没在“小陆”之后,查无此人。

    沈洛歆将前来送信的邓姨送到门口,再三宽慰,“姨,别担心……您瞧瞧,我和你们描述的那个小陆,可有半分相似?”人的记忆其实是很古怪的东西,亲身经历的随着时间会逐渐淡忘,相反的,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也许随着人为刻意地耳提面命,也会逐渐根植于记忆深处,仿若亲身经历。

    母亲和邓姨形容的小陆,身形和自己差不离,但细节之上却是截然不同,这些细节通过一点一点、一次一次的描述,经过这些时日下来,早已成了所有人的共识。

    小陆,活在这些人的口口相传之中。

    邓姨打量着比之前气色好上不少的沈洛歆,都说女大十八变,这小姑娘才多久没见,倒像是突然之间长开了似的,比之前俊俏不少。之前还担心,小姑娘家家的,又有个身为仵作的娘,一直借住在别人家,怕是要受些委屈,可方才一路走来,下人都是客客气气的请安行礼,之前门童听自己找洛歆也是热情招呼。

    看来,这孩子在此处生活的很好……邓姨欣慰颔首,只是眉宇之间的担忧却仍散不去,“是不同了……很不同。只是,当初四娘身边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人,对方想要查出结果来不是什么难事。当初我忍着没问,毕竟那是娘俩的事情,我一个外人,掺和多了不好。可如今……洛歆,四娘不在,你既唤我一声姨,我便得承了这做姨的责任护着你,你且同我说,那人到底是谁?你心中是有数的对吧?”

    这孩子方才让自己形容了一下对方长相,那姬姑娘也在,她瞧着分明,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可不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自然是清楚的,太子座下

    沈洛歆舔了舔嘴角,表情却是人畜无害的样子,打着哈哈,“姨,您说的那模样,听来也是寻常得很,走大街上一抓没有一大把,却也有大半把……我哪知道是谁呀。”

    她见邓姨还欲说话,又嬉皮笑脸地拦截了,指了指等在面前的马车,“车夫都该等急了,您回去吧。若是之后还有人问起,您就照着之前商量好的那样说就好了,其他的,一概不知,可明白?”善心的人,不应该被牵扯进这样的阴谋里头来遭罪。

    邓大娘还在犹豫,“可是……”

    “放心吧。此处是姬家,您就算不信我、不信姬无盐,总该相信宁国公府宁三爷吧?何况,除了宁国公府,咱们背后还有白家呢,就算对方是陛下,也该忌惮三分不是?”

    嬉皮笑脸的小姑娘,言语间有种天地无忌的天真,什么话都敢说,邓大娘却不敢听,悄悄拧了拧对方的胳膊,低声呵斥着,“说的什么话!‘是陛下’这种话怎可乱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虽然这般念叨着,却也的确是宽心了不少。

    因着沈洛歆的缘故,她对另一位姑娘的消息也会多留意几分,是以知道是个了不得的姑娘,比她们这些个妇道人家有本事得多,若是真心相护,的确比自己更能保护洛歆。只是……到底也是个小姑娘家。

    这般想着,邓大娘又不免担心,拉着沈洛歆的手再三叮嘱,在沈洛歆听来,大多都是些不必要的担心,诸如,“既然借宿人家家中,就要勤快些,不能当个等人伺候的大小姐……”

    又诸如,“在此处,莫要多提你娘,虽然咱们自己清楚四娘为人,也不忌惮这仵作身份,但保不齐人家长辈忌讳……”

    虽然都是不必要的杞人忧天,但沈洛歆并不解释,只一一应着,格外乖巧听话。邓大娘如此交代一番,才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往家中去了,行至半路,又想着这阵子给那姑娘做两身衣裳,也算是替四娘感谢一下这位姑娘。

    ……

    沈洛歆送走了邓姨回到姬无盐院子的时候,发现上官楚也回来了,自己在门口却没遇见他,遂问他,“你这是何时回来的?我出门的时候没瞧见你回来呀。”

    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对方身边。

    并不是她方才坐的位置。

    姬无盐微微一愣,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似乎突然熟稔了许多的两人,支着下颌没说话。

    上官楚搁下茶杯,冲着门口守着的庆山抬抬下颌,不甚在意地解释道,“被人跟着了,为了甩开他,跟庆山翻墙进来的。”所谓翻墙,上官公子自然不可能真的翻,也就是庆山提着他纵身一跃跳进来的罢了。

    倒是……被人跟踪?

    姬无盐勾了勾嘴角,“可知道是谁的人?”若是李裕齐的话,未免太着急了些……

700 不是我,也是我。

    “不清楚……两个人。”上官楚摇头,“今早发现的,武功不是很高,应该不是太子的人。庆山也说这俩人没什么恶意,只远远吊在后头,像是打听、探究什么。”

    说完,朝着外头扯了扯嗓子,“是吧?庆山!”

    廊下守着的庆山转身颔首,“是。”多一个字都不曾,说完,便又转回身子去了,岿然不动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沉默,又警惕,像一头永远蛰伏等待猎物出现的孤狼。院中日色温软,而他所站之处此刻却恰恰是一方阴影,让他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上官楚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庆山,并没有朝那边多看一眼,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打探什么,以防万一,就七拐八拐地甩开了他们,也不走大门了。”说完又笑,扯着嘴角懒洋洋的,带着几分从容雅致,抱怨着,“本公子就是不喜欢来这燕京城,走个路都得遮遮掩掩的,回自个儿家里还得翻墙……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将此处产业变卖了算了,下半辈子再不回来了。”

    姬无盐摇头失笑,压根儿没信,虽然兄长的确不喜燕京城,但若是燕京城中没有他的产业,他怕是要夜不能寐——手握江南财富半壁江山的上官楚楚公子连小小燕京城都进不了,可不得被那群无知匹夫小瞧了去,以为咱们江南都是些穷光蛋呢!这是楚公子原话,虽然姬无盐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无知匹夫”又是哪些人。

    至于跟踪的人,既不是李裕齐的……她隐约猜到一个人来,不过自己同他并无交集,姬家于他也无厉害干系,一时间判断不出对方意欲何为,便只叮嘱着自家兄长这几日出行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

    上官楚一一应着,言语间却有些没当回事,转首问沈洛歆,“东宫那边在调查你?”沈洛歆送邓大娘出门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从姬无盐口中得知了此事。

    沈洛歆点点头,想着,又摇了摇头,补充,“不是调查我,调查许四娘身边的一个小厮……只是,那小厮也是我。”

    一会不是,一会儿又是的,实在有些无厘头。

    上官楚却是听明白了,毕竟,在场坐着的谁还没几个古古怪怪的身份呢……他扯了扯嘴角,倒了杯茶水推过去,不怎么认真地安慰道,“别担心,大不了咱们去大理寺把你娘接出来,然后直接送回燕京城去,他李裕齐的手还伸不到云州。对了,这阵子朝云正好要回去,不若你们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伴。”

    姬无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分外熟络的互动,闻言倒是一愣,“朝云愿意回去了?”明明之前并不愿意。

    “外祖母让我安排着的,大抵是愿意了吧。”上官楚说着,自己也不甚确定,“毕竟外祖母先斩后奏的事情,着实干了不少,加之朝云这女人,对外头那是雷厉风行,对着家里你们这几位祖宗,当真是绵软可欺不知拒绝,届时就算千般不愿,看着已经准备好的一切,大概再不情愿,也还是会回去的。”

    说完,又掉头为沈洛歆解释,“之前我瞧着她那长袖善舞的机灵劲儿,想着让她跟着我做生意……多好的事情!手握财富的感觉不好吗?嗯?沈洛歆,你自个儿说说,不好吗?偏偏那女人就是不愿意,她说要留在姬家,照顾老夫人、照顾姑娘……我就劝她啦,我说你跟着我学做生意、经商赚了银子,也是为姬家赚,不也是照顾吗?相反的,你这般端茶递水的照顾,换个人来不是也一样能照顾?她那死脑筋,就是转不过来……气死我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很生气,时隔良久,说起此事还是胸膛起伏义愤填膺,连带着话都比平日里啰嗦许多。

    姬无盐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插曲,在云州的时候,朝云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王嬷嬷学管事,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用子秋的话来说,对着朝云,总觉得像是面对长辈似的。是以他们这些个“孩子”,同朝云多少有些生疏,只知道是个执拗守规矩、但心肠极软的人。

    沈洛歆心上挂着事,闻言笑着有些勉强,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只道,“人各有志嘛。”

    挂着心事的姑娘,敷衍地很是明显,在座两位又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藏不出心事的沈洛歆对他俩来说,就是放她一个人出去都担心被拐走的程度,小白兔似的。上官楚敲敲她面前的案几,唤道,“嘿!你这是担心闹得满城风雨的疫病呢,还是担心大理寺里头的许四娘?”

    沈洛歆抬眼看他,从茶杯杯沿之上,又看了看姬无盐,并未隐含,“都有……母亲在里头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她是继江都郡王之后

    她抓着手中茶杯,指甲盖都泛白,可见是用了力的。

    这是这些时日来,她

    她若不说担忧,即便有心宽慰,亦不知从何而起,姬无盐几次想说,却又不知这话题当从何开始。

    此刻见沈洛歆一直紧绷的那根神经松懈了下来,才轻叹一声,说道,“原就是想同你说的,疫病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有陈老在,总不至于连个疫病都解决不了……这是他自己说的,若是连小小疫病都治不了,他倒不如自毁神医招牌。你整日里忧心忡忡的,便不曾觉得咱们府里上上下下,无人提起此事吗?”

701 这次不一样,这次有我们

    听姬无盐这样问,沈洛歆才意识到这件事——的确,经过暗中刻意的推波助澜,外面关于疫病的消息早已压不住,各大药铺也纷纷抬价,即便如此,各类药材也被哄抢一空。

    坊间开始流传一些不知来路的“秘方”,打着“就算染了疫病也保证一贴见效”的幌子,诱骗老百姓高价购买秘方上的药材。

    沈洛歆见过其中一张秘方,上面的药材大部分都是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但其中必然夹带一些平素里鲜少有人购买、各药铺多有滞销、价格昂贵的药材,这些“秘方”真正的用意昭然若揭。她从中劝慰,却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也许,不是没有人相信,只是相比于相信这些药方没有用,他们宁可相信它真的有效,如此,才不至于在愈演愈烈的传闻里,方寸大乱。

    可这里却不同,没有人讨论、没有人担忧,甚至没有人觉得应该提前准备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更不会有人三三两两躲在假山后、角落里,商量着从哪里道听途说得来的,秘方。于他们而言,外面如何风雨飘摇那都是外面的事,他们的主心骨在这里,他们的倚仗也在这里。

    此处,就像是整个燕京城最后的一方安全港。

    可这一方安全港,又能护着几人几时安全?她两世为人,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样的时代里,一场瘟疫可以带走多少人的性命,它远比战争更可怕……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废寝忘食地将城中所有的药铺都跑了一个遍,只为了找到一些疫病的蛛丝马迹……搁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下意识搅在了一起,沈洛歆垂着眉眼半晌,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只轻叹一声。

    眉眼拢着,愁思万千的样子。

    上官楚起身,途径她身边时,抬了抬手,又顿住,犹豫片刻到底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道,“本公子最是怕死怕疼怕劳累,如今既还好好地待在这里没跑回云州去,就说明事情还没到那地步。何况,就算真的到了那一天,天塌了,也还有咱们这些个高个子大男人顶着,何时需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站出来劳心劳力了?”

    说罢,收了手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沈洛歆,才道,“陈老年纪大了,走路都蹒跚了,你且给他些时间和耐心……若是去他院里,可别用这副天都塌了的表情去。”说罢,朝着庆山招招手,大步离开。

    沈洛歆摸摸自己的脸,问姬无盐,“我的表情……很难看?”她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

    姬无盐摇摇头,又道,“不好看。“

    难得的耿直。

    沈洛歆微微一愣,继而便是倏地一笑,低头笑着摇了摇头,大抵是因为对方的难得的直接,又或者是之前两人的循循劝慰,压在身上沉甸甸的石头挪开了些,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才认认真真看向姬无盐,郑重其事地道谢,“谢谢。”

    “谢我什么?”姬无盐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没帮上什么忙,也没夸你笑得好看,你倒是同我客气起来了。”

    “嗯嗯……”沈洛歆摇摇头,带着笑意像是撒娇般否定,“那日你在歇息,我去寻你,岑砚都同我说了,你去了大理寺,找了那个狱卒,又去怀德坊找了那个小厮……也许你要说,疫病当前谁都不能独善其身。但我知道你可以的,无盐,云州距离此处千里迢迢山高水长,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哪怕闭门不出……此处亦是一方独善其身之地。可你去了大理寺,你去了最最危险的地方,为的是许四娘、为的是我……这声谢谢我想说很久了,却又觉得一声谢谢实在过于轻贱了,斟酌良久,可我嘴笨,你知道的……”

    傻子……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有时候姬无盐总能在沈洛歆身上,看到些许上官鸢的影子。

    明明一个温柔,一个跳脱,一个周全妥帖,一个莽莽撞撞,一个是世家千金,一个是仵作之女,但骨子里的那份良善,却又一样的纯粹。

    姬无盐抿着嘴笑,指了指她手里的茶杯,又勾了勾指尖,对方似是不解,诧异看来。姬无盐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将跳上椅子的猫儿抱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毛,懒洋洋地笑,“既是觉得一声谢谢过于轻贱,那便认真些谢,端茶递水,诚挚道谢才好。”

    对方恍然,近乎于手忙脚乱地去倒茶,姬无盐却又阻了,“我就要你方才那杯。”

    心里挂着心事的小丫头,思绪显然也有些跟不上,看了看手边的茶杯,愣愣说道,“这杯我喝过了……”

    姬无盐点点头,坚持,“就要那杯。”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何用意,沈洛歆还是顶着一张古里古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端了过去,双手捧着,犹犹豫豫地递过去,正准备低头弯腰道谢,手中茶杯已经被接了过去,连着一只手被人握进掌心,摊开,那只茶杯又一次稳稳地搁回了掌心。

    一愣,诧异看去。

    姬无盐笑得一脸得逞的样子,抬手,指尖点了点对方鼻尖,笑,“傻子……我如何会受你这般隆重的道谢?你我之间,若是言谢,便是生分了……我既叫许四娘一声姨,她的事情便也是我的事情。你呀,好好地喝完这一杯茶,将心搁回肚子里,外祖母说过,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不能着急……兄长说得也对,你要给陈老一些时间与信任,也给许四娘一些信任……洛歆,许四娘、我们,甚至寂风,都不是需要你保护的雏鸟,你不是那只羽翼丰满的大鸟……我们也不是。”

    “洛歆……放松下来,不管你曾经见过什么,看过什么,不管你了解些什么,总之,这次不一样……”

    “这次,有我们。”

    沈洛歆浑身一颤,抬眼看去……眉眼温和的姑娘,含笑看来,眼底是自己略显狼狈的影。

702 一切如常

    沈洛歆站在姬无盐面前,手中茶杯似是比之前沉了些许,热度似乎也高了,微微烫手。她看着对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问着,“很明显的……心思?”

    姬无盐点点头,什么都写在脸上,自然就很明显。

    “我也想变得很厉害。”沈洛歆低头苦笑,些许落寞,“我也想不动声色间把什么都做得很好,我想像你们一样。可我……总是做不到。”她看起来像是深秋季节被霜打了的茄子,恹恹的,提不起劲来。

    原打算去后山走一遭的姬无盐,见着这样的沈洛歆,想了想,改了主意,起身掸了掸裙摆,笑道,“走吧。”

    “去哪?”

    “朝云挂心着风尘居,一早答应了她去看看的,竟是忘了。”姬无盐随口说道,“想着这会儿让你去歇着你也歇不住,倒不如陪我去走走,我请你吃葫芦?”

    看着眉梢微挑献宝似的姬无盐,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让沈洛歆以为自己是同寂风一般大小的孩子罢了。

    她早已过了被一根葫芦就能哄骗走的年纪……可她还是应了,并且是真的开始期待那一根葫芦。

    跟个孩子似的。

    姬无盐见她点头,低头拍拍怀里的猫儿,笑,“今日带你一道去,朝云姑姑说,风尘居隔壁开了一家零嘴铺,里头有很好吃的小鱼干儿,带你去尝尝?”

    那猫儿被膳房那些个姑娘嬷嬷们喂胖了不少,性子也愈发懒怠,绵绵软软地唤一声,“喵……”

    ……

    替朝云跑一趟风尘居到底只是姬无盐随口扯出来的借口罢了,买小鱼干倒是真的,才走到门口,一路上都眯着眼睡觉的猫儿突然清醒过来,四肢并用地扒上了姬无盐的肩膀,朝着这家零嘴铺子“喵喵”地叫唤着,大有“今日不买就过不去了”的意思。

    姬无盐虽然总说家里那几个将这猫儿惯地愈发无法无天,但众所周知,姬家上下,要论“惯”,谁也惯不过姬无盐去。

    待子秋付了银子从那铺子中出来时,手上已经拎了沉沉的好几包零嘴……身后还跟着笑地见牙不见眼、频频搓手的掌柜,一边送,一边频频念着,“姑娘慢走、慢走哈!下次再来……带上猫主子一块儿来哈!”

    好大一主顾!那只猫投生得真好!

    自家零嘴也不是什么便宜货,偏这几个小丫头进来的时候,价都不问,抱着猫儿的姑娘每样拿起一点,递给那猫儿闻闻,若那猫儿喜欢,只点点指尖,身后丫鬟就吩咐小二,“装上。”着实霸气凛然又动听的两个字啊!掌柜眯着眼笑,如此寻思着。

    随后姬无盐还是没去风尘居,找了一处茶楼,要了一壶茶,两道点心。小二见三人穿着打扮像是有钱人家的姑娘,便请着去了雅间,姬无盐却摆摆手,只道不必,在靠窗寻了个位置坐了,顺便招呼着沈洛歆和子秋都坐了。

    沈洛歆不知她的打算,原以为是去风尘居的,可偏偏过门而不入,这坐在大堂不去雅间也不是姬无盐的习惯,她见小二离开,才开口问道,“此处茶水点心都只是一般,恐怕你吃不惯……为何不去风尘居吃?”

    姬无盐却道无妨,“歇歇脚罢了,哪里都行,我不挑……去风尘居的话,若水那丫头又要兴师动众地伺候咱们,她不觉得麻烦我倒觉得受累得很。”

    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讲究的姬姑娘说她自己不挑,沈洛歆觉得,此话实在不可信得很,只怕连寂风都不会相信。事出反常必有妖,姬姑娘反常……必有大妖。

    她那怀疑的表情实在过于明显了些,姬无盐摸摸鼻子,指指周遭吃茶聊天的人,懒懒笑着,“偶尔坐在这里,看看这些个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不错。你瞧,即便疫病的传闻沸沸扬扬,但生活还在继续,该吃茶就吃茶、该聊天还是聊天,当然,该担心还是担心……但并没有人因此惶惶不可终日般紧紧绷着。”

    沈洛歆微微一怔,这才看向大堂里吃茶的人。

    上方说书的先生还在说着老旧的才子与佳人的故事,吃茶的大汉将茶吃出了酒的味道来,大着嗓门说着天南地北的趣事,边上唠家常的妇人还在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趣事。

    一切如常。

    大理寺中的忐忑心惊、暗流下的波涛汹涌似乎并不曾给这座茶楼带来丝毫的影响,除了,这些烟火日常的间隙里,能听到一两句关于“疫病”二字言辞,声音不大,只三三两两的人说着,窝在角落里,亦无更多的人参与进去。

    这几日奔走于各大药铺之间,所见都是情绪激动的百姓,他们叫嚣、惊恐,怒吼,他们发泄着这些负面的情绪,以至于沈洛歆以为,姬家的安宁那最后一方桃源之地,可如今看来,也许事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严重。

    “陈老说,李晏先既然不是

    说话间,有小个子男子不知道从何处过来,偷偷摸摸地左顾右盼,压着声音问姬无盐,“姑娘,小生方才……听你说起这疫病之事?”

    男子有些年纪,身形却瘦小,留着一撮小胡子,说话的时候伸手摸了摸那胡子,见姬无盐挑眉看来,将踹在兜里的一只手往外抽了抽,露出半截发黄的纸张,又很快塞了回去,做贼一般,“姑娘,疫病这东西可吓人了!那是要死人的!小生瞧着姑娘面善,想来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小生委实不忍心姑娘遭此不测……”

    姬无盐同沈洛歆对视一眼,摸了摸鼻子,心情不是很好地舔了舔后牙槽……

703 药方

    姬姑娘……想骂人。

    一路走来,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家看起来格外“盛世太平”的茶馆,偏来了个煞风景的。

    姬无盐低头安抚住一个劲往摆了小鱼干的凳子上探头探脑的猫儿,才挑眉看向这个做贼心虚的男子,勾着嘴角笑容玩味,“哦?这位公子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他嘿嘿笑着,又将兜里的那只手往外抽了抽,还是那一截泛黄的纸张,这次倒是多了一两个字,只是字迹凌乱,他塞回去的动作又极快,姬无盐也没瞧见写了什么,只见他贼兮兮地笑,“嘿!姑娘猜猜,在下手中是何物?”

    说话间,那男子愈发地将脸凑了过来,姬无盐甚至看得到对方从鼻孔里戳出来的鼻毛,她微微蹙眉,往后仰了仰,才又没什么好奇心的摇头,“你的东西,本姑娘如何得知?”言语间,有着明显的傲慢。

    那男子眼神倏地一亮,愈发觉得自己找对了人——这姑娘怀里的那只猫,毛色顺滑油亮,一看就是吃的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好。这种有钱人家的姑娘,大多被养得天真单纯,最是容易哄骗,他嘿嘿一笑,“嘿!你们听我说……”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拖了身旁空着的椅子就要坐下,却被那丫鬟呵止了,“嘿!你个登徒子想要作甚?说话就好好说话,跟咱们姑娘同席?你也配?!”

    声音有点高,吸引了旁人注意,纷纷侧目看来,男子形容有些落魄,点头哈腰的姿态又莫名猥琐,众人指指点点的言语,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

    那男子却浑然不在意,被丫鬟呵斥不配他也仍然乐呵呵的,像个软皮的柿子般,只朝着姬无盐嘿嘿地笑,笑地一口黄牙上斑驳的黑点都瞧地分明,才很是骄傲神秘地说道,“小姐莫要着急,你们听我说嘛……这是我家小舅子暗中拿到的药方,我家小舅子在御医院当差。如今城中不是有疫病嘛,我不相信姑娘们不知道,这药方啊,专治那玩意儿!”

    姬无盐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和沈洛歆交换了一个眼神。沈洛歆对他招招手,“你的那药方给我看看。”

    对方却不愿,愈发捂紧了自己的兜,只嬉皮笑脸地笑着,“姑娘说笑了……这玩意儿那么要紧,在下哪敢随随便便给别人看呀。若只是给姑娘一人还好,若是姑娘聪慧记性好,或者有些那什么过目不忘的本事,看一遍就记下了,转头誊抄个几份,抢了我的买卖,那在下岂不是亏大了?”说完,指尖比了比银钱的手势,明示地很明显。

    明明胸无点墨的人,偏说话的时候一边贼兮兮转着眼珠子,一边半生不熟地装着文化人的样子。

    沈洛歆学着姬无盐的姿势,支着下颌挑着眉梢,只表情却比姬无盐执拗认真,“既如此说,我连药方都不曾验过,哪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白白了银子买了一张假药方,又去哪里找你算账?何况,就算是真的,我了银子买了这药方,也能誊抄了去卖给别人,如此,你便不担心了?”

    男人被这一圈绕地有些迷糊,皱着眉头半晌,也不明白如何自圆其说,索性板了脸,破罐子破摔地问沈洛歆,“那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若是不买,莫要耽误小爷我的时间!如今这世道,说不准明日会怎样,指不定就留着大把的银子没处使,我这药方也不卖贵了,十两银子,是真是假,您拿回去自个儿评判。说句实在话,真到了那个节骨眼上,死马当活马医,管他什么药方,用就是了!”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用在此处却明显是欲盖弥彰,巧舌如簧地哄骗着让人掏出十两银子来买一张一文不值的假药方,还标榜得很理直气壮似的。

    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真以为她们这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道?那是普通人家一家人好几个月的开销!

    姬无盐勾着嘴角朝着子秋努努嘴,子秋虽然很是不情愿,却还吧、是板着脸丢过去十两银子——姑娘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就是个骗子,再说,御医院的什么方子值得姑娘那么大价钱去买?是陈老不中用了,还是咱们姬家无人了,需要去仰仗从御医院流出来的一张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药方?

    本就完全看不懂脸色的男子见着丢过来的银子愈发眉开眼笑,子秋的那张臭脸在他眼里都似儿般漂亮可人。他抓起银子掐了掐,又嗅了嗅,最后吧唧一口,亲了上去,又在怀里蹭了蹭,才将兜里的那张皱巴巴发黄的药方抽出来搁进了沈洛歆摊开的掌心,卑躬屈膝地谄媚着,“姑娘请。”

    始终注意着此处动静的小二无奈摇了摇头——这小子在这里好几天了,逮着看上去有钱的姑娘公子就推他那张据说御医院流出来的药方,什么小舅子、什么不外传的、专供宫中陛下贵人的药方,说得神神叨叨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可附近邻里都知晓,这就是个小混混,莫说小舅子了,连个正经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小舅子?哪来的在御医院当差的小舅子?何况,大字不识几个的人,真能看得懂药方?那药方啊,鬼知道是哪里弄来的什么玩意儿呢!只是掌柜的不让他们多嘴,生怕搅了这无赖混混的“买卖”被人给报复了,是以只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冷眼旁观着。

    幸好,来他们茶楼里的有钱公子小姐的也不多,这“买卖”倒也不曾坑害了太多人……哎。

    小二兀自摇头喟叹,冷不丁就听少女说话声传来,言语讥诮、声线清丽,“随随便便扯一张治疗风寒的药方,再敷衍加上几笔人参鹿茸,就能扯着嗓子装什么秘方讹十两银子?就冲着这补药的用量,也不怕将人补出毛病来反找你要银子赔偿?”

    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男子蓦地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去。

704 姑娘可是许四娘家的?

    小二意外,这姑娘……倒是有些不同。

    男子反应也快,倏地双手抱胸,将还没焐热的银子死死护着,梗着脖子不承认,“说什么胡话呢!我可同你说啊,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你莫要看了药方之后又说我的药方有问题想要将银子拿回去啊!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如此行事!”说完,又紧张兮兮地低头看了眼放银子的地方,紧了紧衣襟,戒备地如临大敌。

    朝这边看来的客人更多了。

    一时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互相打听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连台上说书先生的故事都变得乏味无趣起来了。

    男子见状,一手护胸一手指着沈洛歆,陡然控诉道,“我就是瞧着你年纪小看起来老实,才同你做这买卖,不然如此珍贵的治疗疫病的药方,我卖给谁不能卖,偏要这碎银几两贱卖给你?你倒好,看了方子,记心里头了,如今说我方子有问题,要将银子拿回去!这心眼怎么这么坏?”

    子秋倏地站起,“碎银几两?你那是碎银几两吗?你一张破药方子,整整要了咱们姑娘十两银子!”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端起手中茶杯喝了口茶,稳了稳神,继续看戏。

    果然,那男子也不曾输了半分气势,一把拖过一旁凳子,一抬脚,稳稳跨上,才道,“什么破药方子,那是御医院流出来的秘方!如今疫病当前,多少人想要这张方子?大家伙儿你们说说看,这样一张方子,你们不想要?啊?你们扪心自问,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倾家荡产都得买吧?”

    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动声色,却又暗自点头——怕死是天性。

    在座这些人,倘若要他们此刻拿出十两银子买一张还未见过的药方,大抵都是不会愿意的,毕竟,疫病似乎还很遥远,远没有到需要倾家荡产买一张药方的地步,何况,万一……是假的呢?

    可是此刻,有人买了,就好像被人捷足先登了似的,心里头便多少会有些不大畅快。于是,看向沈洛歆这边的眼神,大多带了点并不友善的意味。

    沈洛歆没注意到,她只举着手中那张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药方,泛黄的纸张,潦草的字迹,漏洞百出。她嗤笑,目色锐利看向对面,质问,“既是御医院流出来的东西,总能追根溯源,自然能够辨其真伪。你方才说,你家小舅子在御医院当差,那你说说看,你那小舅子姓甚名谁?若是旁的,本姑娘不敢打包票,唯独这御医院,本姑娘熟得很!”

    说熟,其实也不大熟,也就是和陈太医见过几面,打了个招呼的交情。只对付眼前这种半吊子都算不上的人,沈姑娘自觉已经绰绰有余。是以,她这个“熟”字,说得格外斩钉截铁。

    对方一怔,看向沈洛歆的眼神已经变了,审视揣测之余,却仍紧紧护着胸前藏银子的地方,兀自逞强着,“呵!你以为你是谁,难不成你是御医院院首的闺女?御医院那么多不外流的药方子,就算是院首他老人家也不敢拍着胸脯说那里头的方子他都记得、他都见过,你一小丫头片子在此处大放厥词,也不害臊!”

    有眼尖的妇人,皱着眉头打量沈洛歆,片刻之后仍有些不确定,问身边友人,“我之前便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只想不起来何处见着过,莫不是真的是御医院大人们的某个家眷?”若是如此的话,这姑娘可比什么药方子值钱多了,这个时候拉拢一下总是没坏处的。

    “你这么一说……”对方也觉得眼熟,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许四娘家的闺女吗?远远见着过几回,你不说我都还没认出来呢!”

    妇人一愣,“许四娘家的?就、就那个仵作的女儿?”

    “是,那眉眼,同许四娘几分相像,应该没错了。听说她和那个姬无盐交情甚笃,坐她对面那个应该就是姬无盐……听说也不怎么好相处。”

    声音并不高,却并不妨碍姬无盐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她看向那处,微微颔首间,见对方惊慌失措般避开了去的举动,莞尔一笑,笑容温软漂亮,像一只九尾的妖狐,勾魂,偏眸色犀利,似能刺透人心。

    沈洛歆却浑然不觉这些人的态度因为她“许四娘女儿的身份”发生了变化,她只攥着那张“秘方”环视众人,郎朗开口,“诸位。我不是什么院首家眷,但我对医术亦有所涉猎,这张方子就是普通的治疗风寒的药方罢了,除此之外,还加了超量的人参、鹿茸等滋补药材。这两日,一些冠着‘秘方’、‘秘术’之名的药方层出不穷,动辄一张方子就要耗费数两银子不说,就这些个药材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耗得起的,诸位切勿相信这些个浑水摸鱼之辈糊弄人的说辞。”

    十几岁的姑娘,站在靠窗的位置上,阳光从开着的窗户外洒下来,打在女子头顶,让她看起来像是笼了一层朦胧的淡光。

    明媚,又柔软。

    甚至带着一些近乎于神圣的气质。

    对面男子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看呆了,怔了半晌,才恍若大梦初醒,蓦地后退一步,外强中干般叫嚣,“你说谁糊弄人呢?你说谁是浑水摸鱼之辈呢?我卖我的药方,既不偷、也没抢,你给钱、我给方子,就是到了衙门里,小爷我也不亏心!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没人应是,也没人应不是。

    只方才那妇人咳了咳,犹豫着唤道,“姑娘,我这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沈洛歆不明所以,却仍分外配合,“大娘您问。”

    姬无盐微微眯了眼,摸着猫儿的指尖缓缓顿住,抬眸看去。

    对方似乎有些害怕姬无盐的眼神,明显咽了咽口水避开了目光,身后立刻被人推了一把,她到底还是开口问道,“我问你,你……你是不是许四娘家那闺女?”

705 不值

    沈洛歆一愣,不知怎的,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只这么站着,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了紧。

    她从未觉得这个身份不好,如今也一样。只是,她却清楚,但凡这个头点下去了,那么她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便再也没有了说服力。

    只是,沉默有时候亦是一种答案。

    “真的是许四娘家的?那个仵作?”

    “可不,之前我便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么一说,还真是,之前瞧见过。”

    “啊哟……晦气!”

    “仵作”二字,于大多数人看来,是足以全盘否定一个人的理由。

    她想要帮助他们,他们却用这样一个理由,来拒绝被帮助——似乎,被一个仵作帮助,也是一件很丢人、甚至于有些“晦气”的事情。

    那男子却是倏地笑开了,乐呵呵的,颠儿颠儿的,像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般吆喝着,“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老仵作生的小仵作,难怪会做出这种丧良心的事情!大家伙如今可看明白了,好端端的一张药方子,她从我这买了去,却又反咬我一口说药方是假的,还说自己懂医术……一个小仵作,懂什么医术啦?好笑嘞!”

    柜台那边的店小二正要上前打抱不平,却被一个脑瓜崩敲了脑袋,身后掌柜虎着表情低声呵斥,“脑子坏了?之前我的那些话白说了是吧?她们这些人吃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了,能多给些碎银已经算是念着你解围的情分了。可之后呢,这泼皮天天来门上闹腾,咱们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小二正欲反驳,掌柜又是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不重,却也不轻,“还不去干活?十两银子拿出来买张方子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人,还会需要你的同情和可怜?”

    小二轻叹一声,又看了看沈洛歆所在的方向,抬出去的脚到底是收了回去——他需要这份差事。

    客人们也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是啊,之前还以为是什么院首的家眷,看走眼了……那她说自己懂些医术这些话,也做不得数了。”

    “我听说,这次的什么疫病,就是那许四娘验尸验出来的,指不定哟……”余音拖得长长的,言语间,意有所指。

    自然有人心领神会,“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我那邻居的叔叔的儿子,就在大理寺当差,如今这小两口,都被关里头咯!还听说,不止大理寺的官员们,还有整个尤家,也被关了,进得去,出不来咯!”

    “连媳妇都被关里头了?”

    “可不!听说呀,那些个当差的,甭管你家里多少口人,老的小的,甚至抱在怀里嗷嗷待哺的,都进去了!不过想来也是有必要的,不然咱们哪里还敢出门哟!”

    “也是……是该拖家带口地进去……”有人一边兀自点头,一边喃喃,说着说着却又倏地抬头看向沈洛歆,眼神立刻就变了,后退一步,如临大敌,“那她怎么——”

    话未尽,其中意思却是无人不知,纷纷避让。没多久,姬无盐这桌四周的人群一下子都退开了,乌泱泱一屋子的人,只他们这边空落落的只有当事四人,便是卖方子的男子看着沈洛歆的眼神都变得躲闪胆怯,半晌,眼珠子一转,却又上前一步,“唰”地一下夺过沈洛歆手中的那张药方,转首朝着众人扬了扬手中那张药方,“诸位、诸位……诸位听在下说几句话哈!这疫病吧,朝廷虽然藏着掖着的不让说、不让聊、不让咱们哄抢药材,就、就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什么太平……哦,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看看,如今哪家药铺没有哄抬药价?”

    姬无盐看着他像是唱戏一般,又看了眼低着头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沈洛歆。此刻的沈洛歆,和方才那个沐浴在阳光之下举着药方意气风发的沈洛歆,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手中药方被抢,她竟似浑然不觉。

    她背光而站,神情落寞,阴影在屋内被拉得老长。

    看戏的在看戏,唱戏的还在唱戏,“诸位,这东西它不长眼睛,不会因为诸位平日里积德行善、吃斋念佛就远离诸位,指不定什么时候和某些人一间屋子吃了茶、用了膳,甚至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被传染了这劳什子东西……”说着,回头看了眼沈洛歆,才继续挥了挥手中药方,“诸位,这个时候你们就需要一张药方,一张药到病除的药方……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药方只有一张,咱们价高者得!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间,也不知道谁起了头,“好!我赞成!”

    有了

    自始至终低着头的沈洛歆,不知怎地,突然抬头看去。她看向那处的眼神都在颤抖,捏着拳头半晌,到底是破口惊呼,“那张方子它就是假的!大家不要上当受骗!”因着用力,嗓子里出来的都是破音,暗沉、嘶哑。

    却并没有人领情,指着沈洛歆就骂,“你说它是假的就是假的?!咱们凭什么相信你?你为什么没有被关进大理寺去?官府的人呢?快去报官!”

    “就是就是!你个小仵作人怎么那么坏?你就是想要私吞这张药方罢了!其心可诛!”

    “可诛!”

    一屋子的客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沈洛歆。

    也许,他们也怀疑过这张方子的真实性,也许,那些怂恿着同意售卖药方的人连十两银子都不会拿出来,更别说什么价高者得了。可他们仍然站在这里,听自己想听的,信自己想信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将所有的恶毒化作言语之刃,朝着一个无辜的弱女子而去。

    哪怕这个弱女子这几日来为了这座城市四处奔走、劳心费神。

    姬无盐努努嘴,让子秋将人拉着坐下,站起身来,挡在了两人身前。

    她替沈洛歆不值。

706 姬姑娘发飙护犊子

    年龄相近的两个姑娘。

    之前一个坐在阴影里,一个站在阳光下,坐在阴影里的那个,便容易被人忽视。

    此刻,阴影里的姑娘站了出来,一张霜寒料峭的脸上,眉眼是极精致的,气场也是极盛的。特别那双眼睛,冷飕飕地盯着人的样子,让人心底里发怵。

    指责声渐渐弱了些,毕竟,即便对这张脸感到陌生,但稍加揣测也能猜到这人身份,和许四娘家丫头在一起的姑娘,大抵也就是姬家那位,被宁三爷护得死死的那位。即便猜不到的,也鉴于这姑娘一脸很不好惹的样子,噤了声。

    只脸上的表情仍是不服气。

    姬无盐抱着胳膊笑笑,站在桌子前头拦住身后两人,冲着神色各异的众人眉梢一挑,桀骜不驯,“诸位。本小姐的性子,素来不是很好,说话也难听了些,行事也乖张了些,接下来若是有所冒犯,还请诸位谅解……毕竟,冒犯他人的事情,你们自己刚刚才做过,想必也不会苛责别人的善待。”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我们怎么就冒犯、怎么就苛待了?”有大娘脾气暴躁,瞬间跳起来,“明明是你们这些个小丫头片子没有自知之明,老子娘都染了疫病了还跑出来瞎晃悠,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就是!还非说这方子是假的,我看你们就是存心的,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恶毒……”

    如此空口白牙间,罪名一个一个地按过来,姬无盐都被气笑了。

    她转首看向沈洛歆,沈姑娘坐在角落里,看不清表情。姬无盐轻声问她,“可值得?”

    对方抿了抿嘴角,没说话,睫毛都垂着,遮了眼底悉数情绪。

    沈洛歆这两日做的事情,姬无盐其实都听说了,各个药铺地跑,一边调查最初的病人去过哪家药铺,一边近乎于伏低做小地求他们不要随随便便抬高价格,都被掌柜、小二拒之门外,指桑骂槐说她没钱就不要买药、穷鬼死死掉算了,小姑娘顾不上难过,一遍遍地向前去买药的人解释不要囤积这些贵得离谱还没有什么用的药,却被百姓质疑她不过就是想要私吞侵占罢了。

    她说她担心许四娘的安危,可她做的这些事情,又有几件是真的只是为了许四娘?那些恶毒的诅咒、那些无知的指责,她无处可诉,只一个人坐在池边、躲在黑夜里,兀自消化。

    她从未怪罪过任何人,她像一个圣人,用怜悯慈悲之心原谅苍生无知。

    可值得?这个问题沈洛歆没有回答,可姬无盐却知道……答案大抵是值得的。

    虽然,姬无盐并不清楚,何来的值得。

    “我不是什么神仙、更不是什么圣人。祖上是商人,我骨子里流着的就是唯利是图的血液。既同我做生意,就得按照我姬家的规矩来。方子是本小姐了十两银子买的,不管这方子是真是假,既已钱货两讫,便没有让你拿回去的道理。若你不想卖了,成……十两银子,翻一倍,现在拿出来,本小姐掉头就走,多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若是拿不出来……今日我就在这里,打断了你的腿,挑了你的手筋,丢乱葬岗去,我倒要看看,谁敢去救你!”

    男子跳脚咆哮,“凭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本小姐还愿意好好同你讲王法的时候,你没珍惜……我便以为,在你这里,是不需要讲王法的,既如此,自然就用不讲王法的法子来对你……”她伸手一捞,也不见如何动作,男子手中方子便已经到了姬无盐手中,她伸手一捏,一抖,一张泛黄的“秘方”已是无数碎片,簌簌落地……

    “你!”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这样子的啦!”百姓中也有人急了,顾不得姬无盐方才那嚣张跋扈的样子,指责道,“你这小姑娘心眼子真坏,自己看过了记住了,便不让咱们买,你这不是存心害人吗?!都说物以类聚,果然没错!这许四娘家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焉坏!小小年纪,心眼如此丑陋!”

    “就是!一脸狐媚相!真以为攀上了宁国公府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做梦吧你!”

    沈洛歆倏地抬头怒目看去,却被子秋手疾眼快地拽住了。子秋一手拉着她胳膊,一手按着她肩膀,生怕她难过,还在耳边一个劲轻声哄着……沈洛歆垂首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手,姬无盐问她可值得……原是觉得值得的,可如今……这些她费心想要保护的人,正在用恶毒的言语伤害自己、伤害姬无盐。

    她总劝自己,这些百姓就是无知了些、愚昧了些,可……言语如刀,亦能刀刀命中要害。

    可还值得……?

    她有些不确定了。若只是单单针对自己,沈洛歆还能自我宽慰,说他们不过是无知、不过是愚昧、不过是因为对死亡的忌惮对仵作的厌弃,可……姬无盐被牵连,她觉得难过,江南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不该在这里被人指着鼻子用恶毒的言辞谩骂。

    她抬了抬手,想要去牵姬无盐,想告诉姬无盐,回去吧……好巧不巧的,一直靠着桌子的姬无盐站直了身子,距离被拉开,她扑了空。

    姬无盐站直了身子,抱着胳膊看着周遭人群,扯着嘴角冷冷地笑,替某个人不值。

    “诸位着实有趣,本姑娘一高兴,十两银子买了一张废纸,到手后看着不顺眼,还不能自己处置了?”她笑,只是笑意森冷彻骨,一双含情眼底更是漆黑如渊寒意凛冽,“有个傻子,学圣人做好事不愿留名,我倒是替她不值……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见她求人,求着楚记药铺去替你们这些个无知蠢笨之人收购那些借机涨价的黑心药材,然后再以低于寻常的价格向你们兜售……她说你们就是无知被人利用,本姑娘却觉得,你们不仅无知,还蠢笨如猪!没有脑子!不分黑白!不懂好坏!不辨善恶!这些个药材给你们用也是浪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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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5762/ 第一时间欣赏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作者:暖笑无殇所写的《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为转载作品,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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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