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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全文阅读

作者:暖笑无殇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txt下载     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754 药只有一颗

    小姑娘的眼角仍染着绯色,看起来又娇又媚,是最好的胭脂都描摹不出的妆容与神韵。

    偏偏眼神安静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清冷,甚至带着几分……审视与悲悯。

    宁修远被这种不太能用语言精准描述的眼神惊了惊,姬无盐就已经起身,走到一旁斗柜前,静默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只其貌不扬的木制小盒子。巴掌大的盒子,没有锁扣,亦看不清她指尖如何动作,就见着那木盒发出几声“嘎搭”声,“啪”地一声就打开了。

    竟是个机关盒。

    关闭时严丝合缝像个木头疙瘩,打开之际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子,这般精妙的机巧之物甚是少见,宁修远很感兴趣,探身去看,“这是什么?”探身过去,才看到木盒中铺了一层白色毛料,毛料之上只有一颗不大的……药丸。

    药?

    宁修远微微一愣,随即就想到有神医陈崧坐镇的姬家还需要用如此精妙的机关盒来装的药丸必然也不是什么普通的药物才是。他眉梢微挑,饶有兴趣地追问,“莫不是传闻之中,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

    姬无盐取出盒子里那颗不大的丹药,目光微敛,沉默着摇了摇头,安静温吞的模样,几分犹豫、几分斟酌,甚至还有些……为难。

    宁修远却是摇头失笑,这丫头今日倒是有些古怪,还真能因为这句话而低落呢?他说这话原也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倒从未想过这世上真的有那能够医死人、肉白骨的神丹妙药。这天下间若真有能从阎王爷手中抢人的,就不是什么神医了,而是神仙了。所谓医死人、肉白骨,不过就是野史的夸大其词罢了。

    他正欲宽慰一二,就听姬无盐叹了口气,轻声慢语地说道,“彼时出发来燕京,恰逢陈老有事走不开,他担心我在这里遇到危险,说什么都要我将这颗药随身携带。陈家虽然后世不得力,但先辈留下的那些藏书古籍都是不出世的宝贝,这颗药是陈老结合那些记载自制的,这辈子,他就制了这一颗……虽不能医死人、肉白骨,但对付一些疑难杂症,当是没有问题的。你拿去,要如何用,凭你自己心意……”

    宁修远倏地一怔,视线重新回到姬无盐手中那颗黑乎乎的药丸之上……

    姬无盐说得很含蓄,宁修远却是听懂了——她手里这颗怎么看都其貌不扬的药,足以应对皇帝那治不好的病。

    他没接。

    陈老花了一辈子做了一颗药,装在精妙的机关盒里交给了孤身一人来到燕京城蹚浑水做危险之事的小姑娘手里,只为了在关键时候能够替自己保下对方性命。若是这样想的话,这颗药的分量便太重了……他不是接不起,小姑娘在他身边不需要用到这颗药。

    可他不想接——皇帝,他不配。

    姬无盐将他的犹豫看在眼里,抿了抿嘴,笑意落寞,抓过宁修远的手,将药丸搁在他手心,才道,“药材虽难寻,却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只是,陈老过不去心里那关,他既自己断了同陈家的关系,便不愿再用陈家的药方,是以才只此一颗。”便是这一颗药,最初也是为了一个执念,为了那位来不及救回来的女子。

    “皇帝如今只是犹豫,待得他自觉回天乏术之际,你是拦不住他求生的意志的。我不愿陈老进宫,便也只能交出这一颗药来,与其届时被胁迫着交出去,倒不如如今交出去,换一个锦绣前程。”届时,这天下间,便也无人能挡得了他宁修远的路。

    姬无盐按住对方想还回来的手,含笑摇头,“有些事……我瞒着你许久,早晚有一日是要告诉你的。只是如今,我自己尚未整理好该如何开口才能将这些个来龙去脉讲清楚,甚至,有一些事情连我自己都还未理清头绪。但有一点已经明白,皇帝的病姬家也有责任,一旦事发,便是天高地远,倾覆亦不过旦夕之间。如此,倒不如提前给自己讨一道保命符,也算一举多得。”

    若非如此权衡利弊过了,姬无盐也不会将这颗药交出去。

    那是陈老的执念、那也是很多人可能需要的保命丸,若不能换回等价的利益,姬无盐便是直接毁了去,也断断不会交给皇帝。姬家拥有治百病的药丸、拥有能够制出这种药丸的神医,这两件事本身就很危险——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她从来都懂。是以她仍多嘴交代,“如何得来的,你先想个能够自圆其说的说法,别把陈老推出去。”

    宁修远看着她沉默。

    他还是那个意思,皇帝他……不值得。

    他虽是臣,却非愚忠之臣。如今皇位上的那位,也不是什么旷世明君。什么锦绣前程他也不在乎,更不需要靠这样一颗药丸来给自己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可小姑娘的意思,这病若真是和姬家有关,这又的确是一道提前安排的保命符。

    他沉吟片刻,便已经作出了决定,一边颔首道好,一边又问,“若是城中疫病四起,这药可能治这疫病?”

    “能的。”姬无盐点头,又道,“只是疫病并非什么不能治的疑难杂症,用这药委实有些浪费了,这药丸里头的药材虽非稀世珍宝,却也花了不少力气。”

    宁修远点点头,小姑娘说话总留三分,她说花了不少力气,想来是费了许多人力财力的。既如此,这颗药便不能在这个时候交出去。宁修远伸手问姬无盐要机关盒,谁知小姑娘却摇头拒绝,“药交出去就可以了,盒子却是不能给的。”

    宁修远一噎,治百病的药丸不如一个机关盒?这是什么道理?狐疑间,便见姬无盐已经将那机关盒三两下就给合上了,合上以后小心翼翼地搁在怀里,又拍了拍,才松了一口气……

    宁修远彻底闹不明白了……

755 “守府大阵”

    姬无盐也知道自己的举止实在有些幼稚,但是没办法,这药给了就给了,也是经过了陈老同意的,但这机关盒子……却是要原封不动带回去的,若是丢在了燕京城里,回头自己怕是要好好脱一层皮。

    她讪讪笑着,念着之前的隐瞒已经让宁修远颇有微词,此刻便只含糊其辞地解释,“我的两位老师都不太喜欢燕京城,这木盒是二师父所制,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如何都要带回去,他说燕京城那群小子们不配拥有他做的东西,再小的小玩意儿都不行!”说完想起二师父说这话的模样,跟着莞尔一笑。

    宁修远却是一愣。

    小姑娘精通阵法,有个擅长阵法的老师,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只是并不清楚对方是谁,也没有具体问过,此刻听起来似乎还和燕京城颇有些渊源,遂问道,“不知,宁宁的二师父是出自何门何派?”

    姬无盐却摇头,“不知……小时候不懂事,也问过二师父,他说无门无派……只是那晚上他坐在屋顶上喝了一整晚的酒,醉了三天才醒。再之后,我便不敢问了……左右他教我阵法机关,是我师父,这就够了。”

    同燕京城有些渊源的、又极擅机关布阵之术的家族……宁修远摩挲着指尖,半晌,有些不太确定地问姬无盐,“二师父……可是姓,汪?”

    小姑娘抬眸看来,“你知道?”

    那就是了……

    这一回,轮到宁修远瞠目结舌了。

    这小丫头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呀!神医陈崧、音律大师江家老祖宗,如今还有一个阵术泰斗汪家掌门……前掌门。难怪,小丫头能够仅凭一把天心就让各路人马偃旗息鼓。琴是古琴,阵是绝阵,自是无人可破。

    “汪家啊……”宁修远唏嘘长叹,“汪家当年的事我也不大清楚,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不过倒是听说和卞家有些关系。”

    姬无盐眉心微拧,表情倏地就变了,“卞家?又是卞家……”咬着后牙槽,舌尖慢条斯理碾过牙齿,笑意森森,“看来这次倒是能将老爷子的事情顺道给解决咯!”

    “别乱来。”宁修远皱着眉头不甚赞同,“卞东川和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们虽然在一条绳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李裕齐这人没什么本事却又心高气傲,最讨厌别人说他是靠着卞氏家族才有了如今的太子之位,所以他很少会愿意动用卞东川安排的势力和人手。据我所知,李裕齐重用的那些人里,也就一个桑吉是卞东川的人……若非如此,你以为东宫真是你家后花园能让你来去自如?但卞东川却不同,他是一只真正的老狐狸。”

    姬无盐摸摸鼻子,没作声,没答应,也没拒绝,但摸着鼻子的样子,显然不服气。

    宁修远只觉得一阵阵地头疼,再三叮嘱,“听话!能不对上卞相就不要对上……若是不得不为,那就让我来……总之,你不能跟闯东宫一样地去闯卞府。”

    “卞家护卫之中,有很多高手吗?比东宫还多?”姬无盐倒是意外,墨色眸底暗芒闪烁,似乎有种跃跃欲试的兴致……

    按着宁修远对姬无盐的了解,今日若是不同她说清楚,兴许她好胜心一起,明儿个就想着闯闯卞府闹出点动静来,只为了看看卞家的护卫到底都是些何方神圣。宁修远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上她脑袋,低呵,“把你的这些个念头收起来!你要是敢为了这种念头闯卞家,信不信我当真将你捆了直接送回云州去?我想外祖母应该也会赞成的。”

    什么外祖母?谁的外祖母?这人还挺会自来熟的!姬无盐淡哼,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应着,“没想闯……”就想看看……

    小丫头虽然应承了,但基于这人总是出尔反尔、哪里危险往哪里钻的性子,宁修远对她这样不情不愿的保证实在相信不了。于是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卞家和东宫的护卫当真不是一个级别的,东宫防卫松懈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给黑袍天师来去自如的便利,还有一部分原因却是因为李裕齐自己都不信任自己的护卫,担心自己夜夜笙歌的事情被捅出去破坏了东宫太子的形象,是以才削减了东宫守卫……而不是你姬姑娘多厉害,整个东宫任你来去,晓得不?”

    “晓得啦……”姬无盐趴在桌子上无奈应着,拖着调儿不情不愿,心中却是腹诽,不信任自己人这一点,李裕齐倒是像极了他爹。

    门外传来咳嗽声,“咳咳”两声,紧接着就唤道,“姑娘。庆山受公子吩咐,来送宁三爷出门。方才有宵小意图夜闯咱们府上,已经被属下赶出去了,但是公子担心对方卷土重来,于是已经打开了‘守府大阵",他听闻三爷还在府里,是以让属下过来引路,送三爷出门。”

    姬无盐都惊呆了……什么阵?守府大阵?他们家什么时候有这种阵法的?她怎么不知道?还有……宵小?自从几波宵小折在这里之后,整个姬家何时来过宵小毛贼了?何况,兄长这人,年纪轻轻,作息却几乎和外祖母如出一辙,恨不得戌时就要入睡,今日怎的,这个时辰还在抓宵小毛贼?

    好兴致啊!

    她抬了抬声音,冲着门口喊道,“无妨,你回去同兄长说,待会儿我来送三爷出门就成了。”她虽然确定没有什么守府大阵,但也实在没明白兄长在做什么,遂只这般交代。

    偏偏庆山没走,又咳了咳,气息明显不如方才理直气壮了,声音都低了些,“不是……姑娘。公子说了,这宵小夜闯姬家,旁的倒是无妨,只宁三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万一被吓着就不好了……当然,想来三爷也不希望自己受到惊吓的这一幕被心爱的姑娘瞧见了破坏了自己的形象,是以……公子吩咐,一定要属下此刻、现下、马上,亲自将三爷安安全全、全须全尾地送出府去。”

756 三爷是个文弱书生

    “文弱书生”上官楚,觉得宁修远是个文弱书生。

    姬无盐垂眸偷笑,宵小夜闯姬家不是什么稀奇事,偏偏被素来早睡的兄长撞见也不算太稀奇,但兄长料理完了宵小竟还想着让庆山过来送宁修远出门、顺便全了他人颜面……这就有些千载难逢了。

    若是这个时候还猜不到兄长是何用意的话,姬无盐便也白白同对方当了十几年兄妹了不是?

    这些年兄长可没少做这些事情,但凡是向他打听“姬家少主”、“姬家旁支姑娘”的,不是被直接打出去了,就是被赚了一笔银子之后再被打出去了。相比之前那些简单直接粗暴的风格,仅此手段倒是难得温柔。是以姬无盐乍一听神神叨叨的“守府大阵”的时候,真被唬了一下。只是转念一想,兄长这辈子不痴武、不迷阵,除了赚银子还是赚银子,哪里能懂什么大阵?

    想来便是庆山从从这里回去以后同他说起宁修远在她这边,他心生不喜,这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她抿嘴偷笑,“兄长口口声声说着对你不喜,下手倒是留了情面。”还给诌出个什么大阵,着实离谱……

    “也是……难为他了。”宁修远自然也清楚对方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对方毕竟是未来大舅哥,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何况,大舅哥心里若是不爽利的话,虽然碍不了什么大事,但今日这样的小麻烦怕是也少不了的……这般想着,遂含笑起身,掸了掸衣衫下摆,温和笑着一边开门一边念着,“也的确如此,我一个文弱书生,平素里就最怕那些个打打杀杀的东西,还是上官兄考虑周到。”

    说着,对着门外站在廊下拎着一把油纸伞淋雨的庆山微微颔首,笑道,“如此,麻烦您了。如今天色已晚,宁某不便打扰上官兄,还请阁下将宁某谢意带到。”客气、又生疏,态度又无懈可击。

    庆山沉默着点点头,侧身,撑开了手中油纸伞。

    缩在树下避雨的席玉早已瞠目结舌——在三爷出来之前,他觉得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就是宁三爷是个文弱书生。在三爷出来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这辈子听到的最大的笑话,是宁三爷亲口承认自己是个文弱书生。

    庆山也是汗颜,他虽然不清楚宁家三爷有没有武功、身手如何,但很显然,“宁三爷会被一个小毛贼吓得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失了态”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以至于他接到这个吩咐的时候,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实在太冒犯了,谁会乐意?

    不提旁人,就说自家主子,若是有人当着上官楚的面这么说的话怕是会被直接当成疯子丢出去。虽然,上官楚压根儿没有什么心爱的姑娘。

    幸好、幸好,三爷大度,愿意配合。庆山松了口气,后退半步,才道,“三爷,请。”

    宁修远点点头,转首同门口的姬无盐告辞,“外头风冷,别站着了,回屋早些歇息。还有你手上的伤口,虽抹了药,却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两日莫要沾水、也尽量不要用力,有什么事情都差着子秋去做。”

    絮絮叨叨的,像个操心的老嬷嬷。

    姬无盐颔首称好,站在那里乖巧听话的摆手道别。宁修远转身离开之际,无奈摇头,小姑娘每次都应得好好的,每次该干嘛还是干嘛,半点不听劝。听说上官老爷子很是守旧,生的儿子也循规蹈矩,上官夫人甚是温柔,这性子也不知道……像谁。

    ……

    亥时已过,淅淅沥沥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风也呼啸,似乎预示着明日即将迎来一个大幅度的降温。

    宁修远回到宁国公府的时候,遇到了一脸焦急等在那里的手下,还不待他开口询问,对方就已经急匆匆迎了上来,带了一身被雨水浸透的寒气,“爷!大理寺那边……出事了!”

    雨点子打在油纸伞上,乱糟糟地噼啪作响,风也呜咽穿梭,油纸伞被扯得来回地晃,席玉暗暗咬着腮帮子保持手中伞柄的岿然不动,以此证明自己臂力千钧,却也实非易事。眼看着即将得到解脱,谁知跳出来这么一个拦路的,心下已在咒骂,却听对方这么一句,一愣之下看向宁修远,心神一紧间手中却是一松,油纸伞被风扯着一晃,脱了手。

    雨水兜头浇下。

    宁修远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满是冰冷凉意。

    ……

    姬老夫人在塔楼里呆了很久,里面偶尔传出些说话声,声音很低,模模糊糊的,王嬷嬷站在门外连个只言片语都没听见,期间有些担心,喊了两声“老夫人”,对方便也扯了嗓子应了两句,只道无事,王嬷嬷遂又退开两步守在门口,顺便又拉着那侍卫也往外退了退。

    待到老夫人从里头出来,已经是临近子时之际。

    老夫人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很是疲惫,佝偻着背部无声叹气,看起来受了巨大的打击似的。王嬷嬷吓了一跳,连忙迎了上去上上下下地打量,紧张询问,“这、这是怎么了?”

    老夫人沉默着摆手,像一只被霜打过了的茄子似的,拖着步子走了几步,才轻声说道,“就是年纪大了,熬不起这夜,难得晚睡一阵,累得慌……”

    王嬷嬷不疑有他,颔首称是,亦忍不住抱怨着,“也对,这都快子时了,平日里您早该睡了才是。您说您,就算是要叙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左右人都找回来了,什么时候不能见呢,非要这大半夜来见……熬坏了身子不值当,姑娘听见了又要担心您。”

    老夫人的精神看起来的确很不济,半晌才叮嘱了一句,“别同她说……我不想她因为我改变她自己已经做好的决定。”

    王嬷嬷频频应好,“好好好……老奴不说,不早了,咱们快些回去歇息,明儿个您起晚些,多睡会儿,老奴早膳也晚些时辰准备着,如何?”

    “好。”老夫人一边应着,一边交代身后侍卫,“夜深了,又下着大雨,你们也别守在门外了,屋内吹不着风淋不着雨的,总是好些,还能歇歇脚。”这般说着,才跟着王嬷嬷相互搀扶着往院里走。

757 镇府之宝

    老夫人一路沉默。

    她的精气神看起来低迷得太过于反常,委实让人放心不下。王嬷嬷有心想要问问方才屋里头的情况,却又担心贸贸然开口问了不该问的让老夫人心里头更加难受,于是张了几次嘴,却一次都没有开口询问,只念念叨叨地劝着“往后可不能如此了,年纪大了更要注意,何况燕京城的冬天比不得咱们云州,早睡早起身体好”云云。

    老夫人一一应着,声音低低的,没什么表情,不似敷衍,却又似神游在外的样子。

    明显心思不在这里,大抵还落在塔楼里那位身上呢。

    王嬷嬷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声……老夫人偏头看了一眼对方,半晌,才语焉不详地道了句,“你叹什么气,我真没事。只是听了些事情,心里头掂着,只叹造化弄人……”

    好好的女子之身,为了那些个陈规旧律,为了那点比天还高的野心,掩了性别化作男子便也罢了,偏还以男子之身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子,一脚踏入,半世沉沦,到得最后,男子拂一拂衣袖,只道一句“你既不愿为我重回女子身份,莫不是要我被千夫所指万民唾弃?”便转身另携佳人手。

    五长老一身傲骨,哪怕痛不欲生,却也不哭、不闹,憋着一口气只待某日手握大长老的权利再给那对“狗男女”好看。

    偏偏,没多久,长老会就被解散了,众长老更是被安排在了不见人烟的深山老林里。于是,这口气,便突然间提不起、又放不下,整日整日地哽在喉咙口,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之际,都隐约梦到了对方儿孙满堂、天伦之乐的场景——五长老只觉得自己一身的傲骨都被碾碎成泥。

    于是,她费尽心思,假死逃出那深山老林里,磕磕绊绊、颠沛流离一路来到了燕京城,想着夺权势、修巫蛊,只待手握大权、衣锦还乡、扬眉吐气。当然,也期待着自己死去的消息传回姬家本家,让对方难过、自责、心灰意冷,又或者大闹葬礼、当众开棺,发现不见人、不见尸,自此余生惴惴不安。

    总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想要用自己的死来证明那人心中有她。

    “这不是骄傲,而是不甘。”彼时塔楼之中,老夫人如此告诉五长老,只是五长老没想到她的死讯传回姬家、她的牌位供进祠堂,就像一阵风吹过湖面,水纹漾过,再一次风平浪静,根本无事发生。

    老夫人没有告诉她的是,不管是骄傲、亦或不甘,都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个人心里到底有没有她,也再也不会有答案。那人早已身死魂消。只不过,对方离世之时,的确是夫妻和睦、子嗣满堂……可见,这件事里,自始至终提着一口气念念不忘的,大概只有五长老一人。

    她不惜颠沛流离长途跋涉,却也自始至终被困在原地。

    当真造化弄人。

    只是这些事老夫人到底是没有同王嬷嬷提起,老伙计本就对长老会的人没什么好感,同她说了也不过就是徒增埋汰罢了,没那必要。是以老夫人最后也只是拍拍身旁老伙计的手背,轻叹,“最后一次了……同她说了些事情,聊了聊之前该说又没说的事情,算是做了个了结……往后便也不必去探望了。”

    当年到底年轻,做事未曾考虑周全,只想着仓促间快刀斩乱麻结束长老会制度,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因此避免了所有潜在变故的发生,但也因此,有些执念、有些不甘,就此停在了那个制度更迭的瞬间。

    以至于如今走到这一步,老夫人自认自己也有些责任——时过境迁再回头来看当时的自己,的确是欠考虑了一些。王嬷嬷不明所以,却见老夫人表情里多了几分释然,便也不问了,频频颔首道好,“好……往后不去了。这些个事情咱们都丢给姑娘去处理,咱们呀,就好好地颐养天年……”

    “好……咱们颐养天年……就你这性子,你也养不住啊,操心完这个又操心那个的,如今孩子们都在,又多了个洛歆,该你王嬷嬷操心的事情更多了哇?”

    “老奴喜欢这种热闹,对老奴来说,为孩子们操心,就是老奴颐养天年最好的方式啊。您不同,您就早睡早起莫操闲心,拢着袖子晒晒太阳就好了……”

    “感情老婆子我就是个吉祥物?”

    “哪能呢!您就是姬家的老祖宗,镇府之宝!”

    声音渐渐远去,没多久雨就越下越大了。

    半个时辰之后,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像是黑沉沉的天幕破了一道口子,神明在云层之上朝着人间哗啦啦地倒水似的。

    东宫门外守着的御林军一个个穿着蓑衣带着斗笠,躲在并不宽大的屋檐下,有不怕湿了衣裳靠着墙壁的,有叼着草杆子蹲在地上剔牙的,大多三三两两说着话,并不如何严阵以待。

    这样的差事,不上心不行,太上心,也不行,毕竟卞相还未获罪,贵妃还是贵妃,这东宫太子也只是被禁足,仍然还是皇位的继承人。如今陛下病重,明天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得罪一个太子?

    是以这两天东宫里的侍女们偷偷摸摸塞些碎银子嗲着声音说两句好听的话,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人出去了。

    只要太子还在里头,那些个宫女离不离开,谁又知道呢?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能参他们一本,让皇帝起身来下旨责罚他们?

    他们心安理得躲在角落里,像是市井妇人一般聊着东家长、西家短的琐碎,大多都是朝廷官员家中内宅之事,言语间,嘿嘿嬉笑,交换一个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猥琐眼神……于是,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从墙头一跃而入,落在了东宫院墙之内,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熟门熟路。

758 藏起来的帕子

    夜幕沉沉,大雨如注。

    此时已至后半夜,东宫的下人们都已经睡得死沉。黑色的身影披着宽大的斗篷,急行间却也并不避讳,一路过去却是半个侍卫都不曾遇见。宽大的斗篷被劲风掀起,猎猎作响,露出其下瘦削的身形。

    偶有电闪雷鸣撕开暗沉雨幕,电闪雷鸣间,兜帽之下骷髅一般的下颌,当真刀刻斧凿,苍白骇人。

    是林一。

    他对这条路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完美避开所有守卫和下人抵达太子寝殿的大门口,大雨滂沱的声音里,他身轻如燕落在廊下没有引起一点动静,屋子里打着轻微鼾声的太子仍然睡得安静沉稳,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躲在暗处的暗卫亦没有半分献身的打算——太子殿下吩咐了,但凡见着这样装束的人来拜访,不管什么时辰,不必阻拦。

    林一抬手,指尖堪堪触及门框,一道惊雷落下,天地间倏地一亮,林一似乎被这道惊雷吓了一跳猛然惊醒,已经触及门扉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回来,站在那里呆呆看着,看着咫尺之内的这道门。

    身后,是倾盆大雨浇筑而下,身前,是屋内之人浑然不觉的鼾声。

    他就站在廊下、门前,垂首站着,半晌,突地痴痴笑了笑……自己这是跑来作甚呢?难道还能找李裕齐派人替自己夜闯姬家吗?那若是李裕齐问起夜闯姬家的理由,自己又当如何解释?说自己要去救一个女人、一个老妇人。为什么要救这样一个老妇人?那又要如何解释?说对方手里握着太子殿下您的所有罪证?还是说对方才是真正手握巫蛊之术的那位“天师级的老祖宗”?恐怕不管是那种理由,他林一,都会立刻和东宫这边彻底决裂。

    决裂是早晚的事情,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还不行。

    于是,这门便如何也敲不下去了。

    林一沉默着站了很久,到底是转身离去。

    雨还在下,整宿整宿的,像是上天裂了一道口子。

    沈洛歆睡了一下午,吃了晚膳又睡下,这瓢泼大雨打在院子里、屋顶上,她半梦半醒地睡不踏实,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样,一阵一阵地心悸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只觉得浑身汗涔涔黏腻腻的不爽利,连带着被褥之间都有些湿漉漉的感觉。

    冰冷、潮湿、黏腻。

    头脑里还是昏沉沉的很重,但显然烧是退了。沈洛歆支着身子坐起,正准备起身下床,就听到门外说话声起,是个丫鬟,声音陌生,她问道,“沈姑娘可好些了?”

    回答她的是自己身边的小丫鬟,“沈姑娘还未醒,奴婢也不敢敲门,想着让姑娘多睡一会儿。麻烦姐姐走这一趟了。”

    对方又道,“倒也不麻烦,只是楚公子一早出门前交代的,让我熬了粥送来,这粥是按着陈老给的方子放了药材的,当趁热喝。不若你先去将沈姑娘喊起来,喝了这药膳再睡,正好发一发汗,身子能好得快些。”

    上官楚吩咐的?沈洛歆愈发惊诧意外,上官楚这人实在不像是会操心这些事情的性子,往日自己跟着他进进出出谈生意做买卖,一整日下来滴水未进的时候都有,也没见他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时候。这一点上倒是让人想起自己同古厝见面的第一个晚上,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倒是相似。

    只今日倒是反常,只是下着大雨,不然可得好好看看这太阳是不是从西边起东边落了。

    门外丫鬟没吱声,似在犹豫,沈洛歆适时半起了身子抬高声音唤道,门外丫鬟没吱声,似在犹豫,沈洛歆适时半起了身子唤道,“粥端进来吧,正好饿了,再给我准备些热水,洗漱一下。”

    声音仍然沙哑地厉害,说完只觉得喉咙口毛毛躁躁的,她低头咳了咳,掀开被子正要下床,目光无意间看到了枕畔叠地方方正正的雪色帕子上,只觉得目光都一烫——因着发烧而迟钝的记忆里,后知后觉地彻底清醒了过来。昨日的事情像是走马观花似的在脑子里又快速过了一遍。

    明明也不是什么暧昧到见不得人的事情,也只是照顾了一下染了风寒重病不起的病人罢了,这个病人还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何况,上官楚的“照顾”不过就是远远地坐在那张桌子边上誊抄了一份药方罢了——如此想来,这所谓照顾,的确又带了几分“上官楚式”的敷衍和距离感来。

    实在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交情都没有的样子。

    偏偏,沈洛歆仍然觉得,经过了一夜的时间已经干了的帕子,像是某种隐晦的、令人心脏都漏了一拍的、不能与旁人道的心情。

    “姑娘醒了?”丫鬟推门而入,额头伤痕犹在,笑容却天真又坦荡,“奴婢伺候您洗漱。”

    鬼使神差的,沈洛歆几乎是做贼心虚一样的,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枕边的帕子往枕头底下一塞——明明、明明这个时候她可以直接坦坦荡荡的将这块帕子交还给身后拎着食盒进来的丫鬟,然后请对方代为转交给上官楚的。

    嗯,就为什么没有还呢?沈洛歆很快找到了一个格外义正辞严、磊落坦荡的理由:还没洗干净。

    既然用了别人的帕子,总要洗干净了再还吧?不然多不礼貌。是的,就是这个原因,绝对不是什么做贼心虚……这般想着,沈洛歆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水杯漱了口,才对着对方颔首致谢,“多谢姑娘,费心了。还请姑娘替我向上官兄转达我的谢意。”

    对方颔首道好,摆好了粥,提了食盒又交代了沈洛歆要趁热喝,才行礼退下了。举止之间,不卑不亢,温和大方,说是下人,举止却似半个主子一般,穿衣打扮也比她院里的丫鬟好上许多,应该是上官楚院里的大丫鬟,就跟子秋一般。

    但又和子秋有些不同,像是……多了几分闺秀的气度。

    沈洛歆低头笑笑,没再深想——她是真的饿了,那加了药材熬煮出来的粥,香得很,馋了。

759 这颗药如何用?

    大理寺的消息来得并不快,一直到这一日巳时时分,席玉才急匆匆来了姬家。

    事情却是发生在更早、更早之前,谁也说不清确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半日之前,更能更久之前,总之,许四娘病了。

    听说起初只是有些咳嗽,连许四娘自己都不曾如何重视,只喝了些发汗的姜汤罢了。沈谦见她咳嗽,有些担心,提醒许四娘还是熬些汤药喝着才好,只是许四娘却说这个当口外头的药材怕是都已经捉襟见肘了,如今他们都被关在这里,又是疫病发现的源头之地,换句话说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一旦药材告罄,朝廷怕是早晚会舍弃他们,这里的药还是省着点用才好。

    沈谦虽心中不愿,但也知道许四娘所言不虚,便也只是沉默着在旁照顾着。

    没想到很快,甚至没有超过半个时辰,许四娘就开始发热、咳嗽,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许四娘的咳嗽就越来越重了,甚至没一会儿,就咳了血。经太医诊治,许四娘的的确确是染了疫病。

    太医惊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禀报了尤封——所有人都知道,这消息一旦传出,大理寺之中必定人人自危,届时必将生乱。

    权衡利弊间,尤封却是将这道消息压下了,只写了一道秘折派心腹送出了大理寺,送到了平阳郡王府,连陛下都不敢惊动。

    宁修远的手下就是在这个环节里截获到了这条消息,但消息事关重大、却又模棱两可,打探真实性花了些时间。宁修远又想着姬无盐素来起得晚,左右事情已经发生了,倒也不必争分夺秒,不如让小姑娘睡个踏实。

    是以,席玉过来的时候,姬无盐已经用完了早膳,正坐在廊下写写画画。一旁躺椅上已经摊着好几张字画,席玉看不懂,只这两日姑娘似乎很沉浸于这些看不懂的类似于“鬼画符”一样的东西里,甚至连院子都没怎么出过——除了,撇下他去“干坏事犯险”的那次。

    姬无盐从面前的字画抬眼看去,很轻描淡写的一眼,就只是“你来了”这样的情绪,只不知怎的,席玉正要跨上台阶的那只脚,就倏地顿了顿——跨不出了,莫名有些心虚,就跟、就跟昨晚躲在这个院子里的感觉一样,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盯上了似的,席玉掉头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天,将手中油纸伞收了立在一旁,又搓了搓胳膊,才上前一步唤道,“姑娘。”

    这一回,姬无盐没抬头,只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写着,席玉就觉得那种被脏东西盯住的感觉就没有了。他正在恍然想起自己过来的正事,上前一步,压着声音俯身说道,“姑娘……这件事,挺急的,不过,三爷交代了,您先莫要急,听属下说完。”

    这件事挺急的,但你先别急……这是什么鬼话?姬无盐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搁下了手中狼毫笔,问他,“到底什么事情?好好说话!”

    “就、就……”席玉犹豫片刻,到底是轻叹一声,说道,“姑娘,昨儿个夜间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说是许夫人她可能、也许、就、就、应该染了疫病……”

    惊雷炸响在院子里,轰隆隆地一声,尽在耳畔,让人心脏都跟着颤了颤,姬无盐猛地抬头——他们从来都唤许四娘为许夫人而不是沈夫人,是以姬无盐瞬间就听明白了。她猛地抬头,转身欲走,起身之际带倒一旁椅子,其上纸张散落一地,有几张沾了雨水,字迹晕染开来,模模糊糊的一片,逐渐瞧不清晰。

    席玉一边下意识地拦人,一边又要弯腰去捡那几张掉在雨水的纸,手忙脚乱间哪里拽得住姬无盐,只好连连叫着“哎哎、姑娘姑娘,姑娘您听属下说完!莫急、莫急!三爷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您先别急!”

    人都病了,哪里能不急?

    姬无盐已经抄了席玉立在一旁的那把油纸伞准备去找了陈老一道去大理寺看看,闻言才顿住身形转身看去,并不接话,只抿着嘴角沉着脸色不说话,表情……带着几分狠意。

    席玉咽了咽口水,那种被脏东西盯上的感觉又起来了。不过这会儿他却是连胳膊都不敢搓了,连忙将姬无盐拉着在椅子里坐了,才半蹲着说道,“姑娘您听我说完,大理寺那边三爷说了,他会安排好。您和陈老都不必出面,毕竟这疫病不是闹着玩的,陈老不是也没研制出什么结果呢嘛,他年纪大了,能不去就尽量别去危险的地方……三爷让属下过来,也只是想问问您,如果许四娘那边真的到了那一步,如今您给他的那颗药,到底是用来救谁?”

    声音压得低,语速却很快,似是担心说慢了姬无盐没耐心直接甩袖走人一般。

    姬无盐却是一愣,怔住,看着对方没说话,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像是走了神一般。

    席玉小心翼翼打量着,有些担心,轻声唤道,“姑娘?姑娘?”

    “啊……”姬无盐低低应了句,表情仍然游离,像是根本没有听明白席玉的意思似的。

    席玉便只得继续耐心解释道,“三爷的意思是,您说那颗药同样也能治这疫病,如今许夫人具体的情况尚未可知,但咱们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省得真到了那一步手忙脚乱束手无策,是以三爷让属下过来问问姑娘,这药,如何用?就是……用在谁身上?哦对,还有就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沈姑娘那边,还得您来决定。”

    一边是即将病入膏肓的皇帝,一边是身染疫病的至交母亲。若只是忠义之间的抉择,姬无盐并不需要犹豫。

    只是,事情并非非黑即白的选择,这颗药不用来救皇帝,到得最后一纸圣旨宣陈老进宫治病,陈老又当如何自保?是和那些太医们一样,顾左而言他,开着不会出错也治不好病的方子,等着皇帝一点点油尽灯枯?还是说坦言皇帝中了往生蛊,用传统的法子救了人、然后等着被灭了口?

760 取舍与抉择

    若是前者,姬无盐做得出来,陈老却是做不出的。彼时写下那道方子,是为了不被牵涉其中。但若既已身陷局中,皇帝便是陈老病人,不管是否自愿,让陈老对自己的病人开一张假方子、然后让他眼睁睁看着对方一点点油尽灯枯,怕是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可若是后者……往生蛊,至阴至毒之蛊,解法同样甚是阴毒,需至亲之人以鲜血引之,将子蛊渡入己身,乃是一命换一命之术,同样违背老爷子为人行医的原则。何况,即便真的用这个法子救了皇帝,皇帝又怎么可能允许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活下去?

    沉默。

    格外难捱的沉默,连呼吸都沉沉压着。

    席玉虽然粗线条,却不是傻子,有些利害关系最初也许没有想明白,但转念多想想,也就明白了。想明白之后,便更加觉得姑娘这个决定当真艰难……席玉皱眉等着姬无盐最后的决定。

    有时候真的觉得,姑娘真心不易,不过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若是搁在燕京世家千金里头,应该还是天真懵懂的年纪,就算聪明伶俐些、心思比旁人多一些,也不过就是些家宅内院的事情、或者就是些青春少艾的心思,哪里会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偶尔还得东宫密道里走一遭?

    姑娘……当真不易。席玉轻叹,看着姬无盐沉默。

    大雨瓢泼而下,她垂眸看着地上被雨水打湿的那几张布阵图,久久的、久久的,没有动作、没有言语,像是神游在外。只半晌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旁将那几张明显已经不能看的布阵图捡起来,慢条斯理地叠好,搁在一旁的椅子上,才又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药……给许四娘。”

    那颗药,并没有她之前说的那么简单。

    药方是陈家的,不管是药方、还是药丸,都是陈老心里的一道坎。他做这颗药,是为了弥补当初的无能为力,这也是为什么姬无盐最初迟迟没有将这颗药拿出来的原因。但即便没有这些原因,要再做这么一颗药出来,也仍然堪比登天。彼时为了搜集其中几味药材上官楚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也就是说,短时间内是制不出第二颗的。

    谁也不知道许四娘还能拖多久,可能这颗药是她唯一的机会。

    席玉闻言,虽然意外,却又觉得似乎也是常理。他颔首,轻声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告诉三爷。”说完,静默片刻,仍然没走。

    姬无盐偏头看他,狐疑,“怎么了?”

    “姑娘……”席玉犹豫,半晌,到底是问道,“姑娘将药给了许夫人那边,那陛下那边又当如何?届时陛下下旨宣召陈老进宫治病,若是治不好,陛下一生气,可能不仅要怪罪,还要杀人的……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他知道自己一个做手下的,不该置喙主子们的决定,更不该劝姑娘放弃许夫人,本就是两难的抉择,不管选择放弃哪一边,对姑娘来说都不好受。只是他又担心姑娘将“龙颜一怒”想得太简单,才忍不住开了口。

    姬无盐微默。

    她自然知道席玉说这话的用意,只是席玉不知道她担心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治不好之后的龙颜大怒,而是治好了以后的“狡兔死而走狗烹”。半晌,笑着点点头,吩咐道,“我知道的。没事儿,我心里有数呢……只是有件事要麻烦你一下。”

    姬姑娘开口说麻烦,席玉不知怎的,就这么一哆嗦,但还是老老实实颔首行礼,“您尽管吩咐便是。”

    “三哥说过,皇帝那边情况并不好,我担心皇帝向他施压他却因着怕我为难一个人受着,所以……这阵子你多留心下,向席安也多打听打听三哥那边的情况。”她如此吩咐道。

    席玉微微一怔,心下一叹,这俩人有时候真的是默契得很,用的法子都是一样的。我暗中关心着你,你暗中留意着我,却又谁也不说,只为难他们这些个做手下的,打听了这个又汇报了那个。只是心下虽为难,席玉却也觉得这般挺好,他们家爷在遇到姑娘之前啊,太孤单了。如今有个人这样关心着他,又有个人让他这样去关心着,真的很好。

    席玉缓缓颔首,轻声应道,“属下明白。”

    姬无盐这才摆摆手,“去吧。回话的时候机灵些,若是三哥问起这药,你就说我交代了无妨的,左不过一颗药丸罢了,谁紧着就给谁用上先,陛下那边还能制的。”

    “是……”这话听着并没有什么问题,他也不懂制药,只姬无盐这般刻意提起,席玉便觉得,这颗药……大抵是制不出第二颗来的,只姑娘既如此吩咐了,他便也只好如此应着了。他转身撑了油纸伞走了两步,又转身叮嘱,“姑娘,如今城中虽然没有发现感染了疫病的病人,但是您还是要注意,尽量不要往城中人多的地方去,毕竟,这种事情保不齐的。”

    姬无盐点点头应了,沉默着摆手示意对方赶紧去复命吧,席玉这才撑着油纸伞疾步离开。

    人离开了。

    雨还在下,姬无盐一个人安安静静靠着椅背,微微眯着眼仰面看天,好久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倒像是眯着眼睡了。小鸢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蹭了蹭她的脚背,姬无盐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倾身将地上的小不点抱起来,毛茸茸的手感,带着熨帖人心的温度,她低头将下颌枕在猫儿身上,半晌,轻轻笑了笑。

    “你倒是什么都不用管,只顾着自己的小鱼干便成了。”

    猫儿自是有听没懂,绵绵软软唤了声,“喵……”

    姬无盐抱着那猫儿起身看着院中哗啦啦落下的雨水,半晌,轻叹一声,“罢了。此事到底是因上官鸢才惹出来的,这药若是不给也说不过去,皇帝那边总能想到办法的才是。”

761 告诫

    席玉很快就回来了,说是已经照着姬无盐所言一字一句回禀了宁修远,宁修远只让姬无盐稍安勿躁,如今尤封将消息压着,他们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打听,消息得到地便有些滞后。

    姬无盐只道“晓得了”。

    席玉又说,“倒是有件事差点儿给忘了。昨儿个夜间,平阳郡王送了个人给三爷,就是那日茶馆里头带头闹事的,被动了刑,已经奄奄一息了,如今又被打断了两条腿送过来的,被咱们爷吩咐着丢乱葬岗去自生自灭了……大抵是活不成了。”

    姬无盐点点头,“这件事我晓得。原是要送来我这边的,被我拒了。半死不活的人送来我这里也是闹心,还要花心思养着,指不定陈老还要大发慈悲……是以李奕维便说送去给三哥,这阵子李奕维有心攀交情,大抵是想着借这件事来示好。”

    “那……”大抵是自觉自己最近“身负传递双方消息”的重任,席玉也免不了多操心了几分——凡事问清楚些,届时双方主子问起的时候不至于一问三不知,跑了一趟又一趟不说,还显得自己脑子不大灵光蠢笨如猪不是?遂,他想了想,问道,“那平阳郡王的好,咱们可要接着?”

    姬无盐想了想,“朝堂上的事情毕竟错综复杂,到底要不要接了对方的好还要看宁国公府的立场和意思。李奕维同我没什么交集,不必顾虑我这边的,全凭三哥作主便是了。”

    席玉颔首称明白了。

    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却也密集。

    姬无盐仰面看了看天色,将怀里快要睡着的猫儿递给他,他手忙脚乱地接了,人生之中第一次抱这样一个小玩意儿,毛茸茸、软绵绵的,脆弱地像是自己指尖稍微用力一点可能都会把这么个小玩意儿给掐死了,偏这小东西看起来完全不担心似的,甚至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阖着眼,睡了。

    席玉只觉得自己臂弯都颤,看着姬无盐手足无措,“姑、姑娘,属下从来没有抱过猫……”

    姬无盐却笑,只道,“它看起来挺喜欢你的,多抱抱,你就习惯了。”说罢,捞起一旁早已看不清的布阵图,又理了理腰间玉佩,转头吩咐着,“你若是无事,就在此歇歇,若是有事,尽管去办就是了,我去去就来。”说着,步下台阶,直直朝外走去。

    席玉一愣,提醒道,“姑娘,伞……”

    姬无盐却只是背对着他摆摆手,并不说话,脚下步子都未曾片刻停顿,几分飒爽磊落模样。

    ……

    姬无盐最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沈洛歆。

    虽知纸包不住火,但能包上一阵也是好的,何况,如果在包不住之前就已经没事了呢?也能免了沈洛歆的一场虚惊,如此自是最好。

    姬无盐早就看出来了,沈洛歆其实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重情,甚至是眷恋那种血肉亲缘之间的羁绊。沈乐微屡屡针对,除了那一次沈乐微抢了许四娘镯子彻底惹恼了沈洛歆之外,沈洛歆对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每每都是一笑置之,沈父身上也是,甚至那位姨娘,她也从未真正怨过恨过。

    这样的人,想必就算是那位姨娘,沈洛歆都要唏嘘几分,何况如今病了的是许四娘,是禁足在大理寺之中出不来的许四娘。

    头顶上方的雨停了。

    一把墨色的油纸伞举过头顶,岑砚摇头,“姑娘倒是愈发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届时着了凉染了风寒给陈老添乱,仔细着他念叨得您耳朵出茧子。”他从外头回来,远远就看着姬无盐一个人低着头慢吞吞走路的样子,连忙赶着过来撑了伞。

    姬无盐抿嘴笑笑,“你家姑娘何时这般弱不经风了?”

    “这谁说得准呢?”岑砚亦步亦趋跟着,回首看了看,才问,“席玉那小子呢?平日里不是像一条甩都甩不掉的尾巴,今日怎的,在哪里偷闲了?”

    “你对他意见挺大啊?”

    “可不,招人嫌。”

    姬无盐摇头失笑,“练习怎么抱猫呢……这样,你帮我跑一趟兄长那里,找一下庆山,你让他找个机灵些的,去大理寺打探一下许四娘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我虽和尤封达成了合作的共识,却也不好出面太多,被人瞧见了也不好解释……能暗中探查的就暗中查一下吧。”

    “好嘞。”岑砚将伞柄往前一递,“伞您自个儿撑着,冬天的雨比不得咱们江南。”

    姬无盐接过油纸伞,想了想,又招招手,吩咐,“让人再跟尤封说一声,我不管他那些弯弯绕的心思,也不管他那些利弊权衡之后的取舍,我只有一个条件,许四娘他得给我照顾好咯!我这人,一般不愿意将事情闹到难看的地步,但是……若我知道许四娘出事是因为他那边的疏忽和放弃,我不介意让他们尤家也见一见血光、办一办白事。”

    撑着伞的女子,表情被墨色的油纸伞尽数遮住,只露出一方清秀的下颌,肌肤沾了冬日的雨水,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苍白色调。

    极黑、又极白的对比,连着往日里软糯的声线此刻听起来都带着几分杀伐冷肃。

    岑砚微怔之下颔首称是——心下已经明白过来,许四娘那边大概是出事了。他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可靠极了,拱手,补充道,“姑娘且宽心些,属下马上就去。”

    姬无盐撑着油纸伞,抿着嘴角沉默颔首,看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才朝着老夫人那边去。

    往生蛊……按照规定,是历代圣女才能研习的姬家秘术,也是被姬家最后一任圣女如今的姬家家主亲自判为尽数的阴毒之术。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这往生蛊有所涉猎的话,那一定就是姬老夫人本人。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姬无盐轻轻叹了一口气,朝着老夫人的院落走去——皇帝那边,她不想陈老过去,那就只能自己去了。

762 胆小的丫鬟

    沈洛歆吃了粥,又睡了一觉,醒来已经临近午膳时分。

    倒不觉得饿,只是头还有些沉,摸了摸额头上的温度倒是退了,隐隐约约地闻着一阵阵药香,她披了衣裳走到窗边,廊下小丫鬟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炉子,炉子上熬着药,滋滋冒着泡儿,热气腾腾的。

    她这院子里有间小厨房,平日里偶尔也做些简单的饭菜,那炉子平日里就搁在小厨房里,小丫头今日拿到廊下,显然是为了一边熬药一边守着自己。

    盯着那炉子如临大敌的样子,令人有些心疼。

    廊下风大,沾了雨水的风冷得很,小姑娘就算坐在炉子边上也忍不住裹了裹衣襟,又小心翼翼地掀了盖子探头去看,雾气迷了眼,她凑近吹了吹,盖上盖子,烫了的指尖捏了捏耳垂,额头上红痕未消,可见当时到底用了多么实在的力气在磕头……傻姑娘一样的。

    沈洛歆摇头失笑,也不去打扰这两日像极了惊弓之鸟的丫鬟,只转身去整理床铺,目光触及枕边那方素白帕子,犹豫半晌,到底是抿着嘴压着表情状似格外不经意的样子朝着那帕子抓去,只动作迟缓,在堪堪触及那方帕子之际,抓的动作一变,两只手指指尖捻了帕子的一个小角,倏地丢到了一旁洗脸盆里。

    水珠溅在手背,明明该是冰凉的触觉,偏偏溅到冷水的那片肌肤,却又似被沸腾的热水灼痛了一般,火辣辣地酥麻着。

    沈洛歆整个人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去擦那一片肌肤。

    廊下的小丫鬟自始至终都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帕子砸进水里的声音并不大,她却几乎是瞬间就急急忙忙起身,就在沈洛歆还在搓着手背皮肤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了窗口前,见见着已经起身的沈洛歆,顿时喜出望外,“姑娘?姑娘醒了啊?身子感觉如何了?还发热吗,咳嗽吗?昨儿个夜间奴婢听着您咳得厉害,要不奴婢去找大夫过来看看?”

    看来是真急了。沈洛歆无奈摇头,失笑,“你一下子问我这许多,要我从哪里开始回答你?何况,你忘了,我也是个大夫,我这喝的药还是自己开的呢。”

    丫鬟似乎这才想起来一般,正松一口气的当口,又冷不丁瞧见沈洛歆丢在脸盆里的帕子,又跟着一紧张,三两步从窗口绕到了门口,一边挽起袖子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姑娘您风寒尚未好全,可得小心着些,这凉水最是不能碰……不管洗什么东西,您使唤奴婢便是了,何须自己动手?”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浑然未觉地朝着铜盆里的帕子伸手……

    沈洛歆却像是做贼心虚一般的,惊呼出口,“不用!”

    猝然出口的声音,因着风寒而沙哑的嗓音愈发像是生锈的钝器来来回回地磋磨着骨头一般,本就惊弓之鸟一般的丫鬟吓了一跳,白着脸收了手转身就跪,俯身之时却又带到了脸盆架子,幸好沈洛歆眼疾手快将摇摇欲坠的架子稳住。但即便如此仍然泼出来不少水,悉数泼在了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身上。

    她低头跪着,不知错在何处,却仍哆嗦着道歉,“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姑娘、姑娘要打要骂都成,就、就请姑娘高抬贵手,不要赶奴婢出去……”说着,又要磕头。

    沈洛歆稳住了架子,又要去捞小丫鬟,倒是忙得手忙脚乱,方才对着一方帕子兴起的古怪的情绪自是顾不得了,只将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无奈轻叹,“你这丫头胆子怎么这么小,有事没事的就喜欢下跪磕头呢?真想在好端端的一张脸上留点难看的疤痕?还是说我就那么可怕?”

    那丫鬟低着脑袋,声音都嗫嚅,期期艾艾地道“没有、不是”云云。即便脑袋都低到了胸口,沈洛歆还是能想象得出对方连嘴唇都哆嗦的样子。

    也不知道之前在哪里当差的,怕不是天天被罚被骂被赶出去,才养成了如今这般惊弓之鸟的模样?

    之前子秋安排了三个丫鬟过来,沈洛歆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客居,平日里又习惯了事事亲力亲为,实在用不到这么多人手,便也只留了一个看起来安静本分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确安分,话少,说话声音也小,语速也慢,是个温吞性子,平日里又不太喜欢在人前露面,安安静静地做完了事情就退下了。

    以至于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沈洛歆甚至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倒是问过,这丫鬟刚来这院里的时候她问过一次,只是后来给忘了,再问却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就一直这么“陌生地”相处着。

    沈洛歆一边寻思着抽空问问子秋这丫头到底叫什么,一边无奈轻叹,“我不可怕,那你怎么动不动就担心我会将你赶出去呢?你这丫头胆子是真小,往后在我这里不必这样,我也只是客人,莫说你未曾冒犯,就算你冒犯了,我也是没有权利赶你出去的,所以啊,你大可以安安心心的,将你提到了嗓子口的心放回你肚子里去,没人会赶你走。”

    小丫鬟藏不住事儿,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

    沈洛歆倒是好奇,坐在桌边支着下颌挑眉打量对方,半晌,低低笑了笑,促狭问道,“你如此担心被赶出去……是因为姬家给的月例银子格外多吗?”

    对方先是连忙摇头,又很快点了点头,然后有些局促尴尬地站在那里,指尖都攥紧了,半晌,才轻声说道,“姑娘给的月例银子的确是挺多的……这样好的人家怕是、怕是很难找到第二家了,所以、所以奴婢不想被赶出去……”

    磕磕绊绊的。

    沈洛歆眉头微微隆起,支着下颌的手缓缓收回,她靠向椅背,又一次打量起了眼前的小姑娘,瘦瘦小小其貌不扬的小姑娘,胆子不是一般的小,动不动就跪、动不动就哆嗦,说话声音也跟蚊子似的。

    夏天晚上的蚊子声音都比她大一点。

    只是不知怎的……沈洛歆突然觉得这丫头,有些古怪。

763 怀疑

    沈洛歆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小姑娘身上那些个细节、特征,单个拎出来看都挺正常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它们尽数搁在一个人身上、或者尽数出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的时候,沈洛歆就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来。

    就好像小姑娘站在这里,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真实的面容隐没其后,便是她都瞧不出虚实来。

    沈洛歆打量的视线落在对方攥着衣角的指尖上,沉吟片刻,她开口问道,“对了……之前便一直想问你来着,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倏地低了头,那片衣角在指间扭曲地不成样子了,她才低声道了句,“奴婢、奴婢名唤白雪……奴婢的娘亲说奴婢出生那天,燕京城里下了好大一场雪,正好,奴婢的爹姓白,是以,叫白雪……”

    沈洛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喃喃唤着,“白雪……倒是个不错的名字……通俗,又应景。”

    小姑娘低头讷讷应声,只道“谢姑娘夸奖……奴婢的爹是个没文化的,好听又、又有内涵的名字,他也想不出来……便只能想些通俗应景的……”言语间,紧张地似乎连呼吸都快忘了,那方衣角看起来都要被碾碎了。

    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沈洛歆拧眉继续打量着,没作声。

    整个屋子里只有指尖敲击在扶手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胸膛里心脏的跳动。

    气氛隐隐有些压抑。

    半晌,沈洛歆才倏地笑了笑,缓缓开口问道,“白雪……这般说来,倒是有些印象,你刚来这院里的时候,我是不是已经问过你名字了?瞧我这脑子,烧糊涂了。”

    对方讷讷点头,“是、是……奴婢也忘记了……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沈洛歆看着面前身子骨都在发颤的小丫头,电石火花间,一根被自己疏忽已久的弦倏地搭上了——是了,在这两日之前,这小姑娘素来秉持的都是“多说多错”的原则,问什么答什么,声音低低的,能用一个字回答的,绝对不会用两个字,彼时问她名字,对方也只是回答了两个字,“白雪”。

    声音低低的,表情讷讷的,但并没有如此胆怯。

    只这两日,在自己病了之后,这丫鬟的话……突然就密集了。

    不管是磕头求饶、还是闲话家常时,或者方才匆匆忙忙间在窗口问自己的那些问题,都和平日里的模样截然不同,她明明似乎突然之间变得很害怕,可这话却反倒多了起来——甚至,在这之前她们并没有过闲话家常的时候,好几回沈洛歆都亲眼见着对方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就低头疾步走开……若非如此,自己倒也不至于连一个丫鬟的名字都记不住。

    一个人,本就是木讷寡言的性子,怎的越害怕越紧张的时候反倒碎话密集了呢?看起来,倒像是……欲盖弥彰一般。

    这般想着,沈洛歆突然冲着对方笑了笑,招手说道,“抬起头来……不必紧张。你如今既在我身边做事,我虽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但替你说几句话、护你一护,总是可以的。”

    对面,白雪揪着衣角的手稍稍松了些,头却是愈发地低了,“谢、谢姑娘……奴婢定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姑娘,之前的事情绝对不会再、再发生了,奴婢保证!”说完,咽了咽口水。

    沈洛歆不甚在意,摆摆手,笑问,“上官楚……就那么可怕吗?”

    对方倏地抬头看来,又很快低了头去,摇头道不是,“上官公子也是关心姑娘……奴婢、奴婢的确也是失职了,那日、那日宁国公夫人来咱们府上,老夫人院子里缺人手,奴婢想着左右无事,便过去老夫人院里帮了帮忙,怠慢了姑娘这边,是奴婢的错。”

    平日里见了自己低头就走的小丫鬟,还能这么主动地去老夫人院子里帮忙搭把手?

    几句对话下来,沈洛歆心中已然有了定论,她靠着椅背懒懒地笑,“无妨,我自己就是大夫,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毛病,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老夫人那边缺人,怠慢了国公夫人便失礼了。你做得很对,往后不必如此惴惴不安着……我这人素来没什么规矩,你在我这里也不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

    小丫鬟低头颔首,讷讷应是,攥着衣角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了。

    沈洛歆自始至终看着,见此才倏地转了话题,“不过……我这人,最烦那些个两面三刀的人,领着这家的月例银子,心却搁在了别处,胳膊肘也朝着别处,莫说心思不在这里,指不定还要朝着这里捅几把刀子……白雪,你懂的吧?若是遇着这样的人,本姑娘倒也不介意让她看看什么叫做医毒不分家……”

    平日里甚好说话没什么脾气的姑娘,就算被怠慢了也只道无妨的姑娘,此刻纵然嘴角仍然擎着笑意,声音听来却像是舌尖缓缓碾过后牙槽,入耳稍沉、微冷。

    似提醒,又似警告。

    低着头的丫鬟指尖倏地一颤,下意识又要去揪皱巴巴的衣角,却又不知怎的,揪了个空。肉眼可见的,她浑身一哆嗦,轻声应道,“是……奴婢晓得。”

    一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敛了几分,只余下最轻微的气息浮动。

    一个靠着椅背,目光犀利,表情却温柔,半晌,倏地笑了笑,摆摆手,“你看,你又紧张了……你这丫头就是这样,半点重话说不得,仿似我们都是吃人的老虎似的。你呀,只要安安分分的,月例银子少不了你,这责罚打骂的,自然也不会落在你身上,更不会将你赶出去。这一日日谨小慎微的,你自个儿不觉着累,我瞧着都替你累……罢了罢了,再说下去,外头炉子上的火都要熄灭了,你且下去吧。我自己一个人歇会儿,晚膳不必准备我的,我去无盐院里吃。”

764 白雪的来历?

    丫鬟讷讷退下。

    沈洛歆仍然沉默着坐在那里,看着对方躬身退到门口、掩了门,没过多久,就看到白雪从开着的窗边经过。即便四下无人,白雪还是佝着身含着胸,忐忑小心的样子。

    那种卑微,像是刻在了骨血里一般。

    这样的丫鬟,最是谨小慎微,平日里见了主子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最怕犯错受罚。那日老夫人院子里就算再如何缺人手,但凡没有自己这边亲口应允,白雪也不会擅作主张去帮什么忙。对白雪这样的人来说,伺候人的差事最要紧的不是有功,而是无过。

    左右都是一样的月例银子,干得好了是应该的,干不好了却很可能连这点儿月例银子都保不住。

    如何取舍还不简单吗?

    沈洛歆就这么坐着,看着那扇开着的窗户,支着下颌笑得意味深长——这个白雪啊,太矛盾了。听说是朝云送过来的人,她的确应该寻个机会,去问问这白雪的来历。

    ……

    姬无盐先去了趟塔楼,问了问五长老的情况,听说一切正常,又叮嘱了几句,才改道去了老夫人院里。

    彼时午膳刚刚端上,老夫人饭菜还没吃上一口,就见着撑了油纸伞慢步而来的小姑娘,淅淅沥沥的冬雨里,小姑娘一身淡色长裙,腰间一截同色腰带,将纤细腰肢勒成盈盈一握的模样,外头披了件毛领的红色披风,抬了油纸伞露出一张娇柔粉嫩的脸,盈盈一笑唤着“外祖母”的模样,当真是一朵花儿开得最美的样子。

    正欲转身吩咐王嬷嬷添副碗筷,对方却已经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啊哟,如今都已经入冬啦,还下着雨,怪冷的天,姑娘怎地还如此单薄?”

    “无妨……不冷。”姬无盐挡了对方伸过来接伞的手,反手挽着对方跨上了台阶,才笑道,“今日一早起身,这耳朵就火辣辣的,我便想着该是外祖母想我了,所以巴巴儿地过来陪您一道用膳,没想着您倒是用得早,竟是已经开饭了。”

    王嬷嬷已经吩咐了丫鬟去备碗筷,一边嗔怪道,“姑娘要过来用膳也不派子秋过来说一声,老奴好给您准备几道爱吃的菜……这两日老夫人吃的清淡,您却是个无肉不欢的,怕是吃不惯。”

    “就你最老实,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老夫人却对姬无盐的撒娇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那点儿伎俩,“她要是来蹭饭早让人来说了,如今赶着饭点过来,显然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好赶着了饭点罢了……还耳朵火辣辣的,你耳朵火辣辣的指不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念叨呢,老婆子我却是没空念叨你!”

    姬无盐也不在意,嘻嘻笑着在旁坐了,自顾自先舀了一碗汤自个儿喝了一口才道,“您没空念叨我,那是念叨谁去了?塔楼里的……那位?”

    老夫人瞪她一眼,没说话,只半晌哼哼道,“那些人对你倒是实诚。”多少有些阴阳怪气的调儿,只心里却又觉得如此才甚好,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子,这是一件好事。

    只是面子上仍挂不住,毕竟当初信誓旦旦说不用见的是自己,可说完这话一天都没满,“偷偷摸摸”又去见了的还是自己。

    于是便总觉着有些别扭,脸色不愉,冲着面前空着的汤碗努努嘴,“就知道自己喝呢?”说完,抬手挡了挡准备上前盛汤伺候自己用膳的王嬷嬷,淡哼,“让她来。”

    姬无盐嘿嘿讨巧讪笑,将手中喝过一口的汤碗直接搁在了老夫人跟前,撒着娇,“本就是给您盛的呢……只是这汤闻着太香,好久没吃着王嬷嬷熬的汤了,这不,没忍住,喝了一口……给您、给您……”一下子,哄了两个老人家。

    王嬷嬷是最好哄的,闻言眯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还在那兀自谦虚着,“今日熬的实在不算好,今日这鱼不够鲜活,这汤就差点儿意思……姑娘想喝,下午老奴去街上亲自挑两条,明日一早就给您熬上,明日您再过来?”说完,已经盛了一碗搁在了姬无盐跟前。

    姬无盐一边喝汤,一边颔首道好,温温软软的样子贴心极了。

    姬老夫人看着身边老伙计被这一言两语的就给哄好了的样子,淡淡哼道,“你信她那张嘴?她如今嗯嗯嗯地答应了你,明儿个指不定又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就将你这里的鱼汤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届时就你在这里守着一锅上好的鱼汤候着她!”

    这事儿……的确是发生过的,姬无盐挠挠鼻尖,讪讪笑道,“瞧您说的……就那么一次嘛!再说,后来我不是也赶回来了嘛,您这位老人家怎么还记仇呢?小心眼儿……”

    王嬷嬷好脾气地笑,附和着,“不碍事的,就算姑娘有事给耽搁了也无妨,老奴就派人送姑娘院里去,姑娘什么时候回来了,什么时候就能吃上,也不错的。”

    这老家伙……姬老夫人无奈摇头,抬手冲着对方脸面点了点,苦口婆心,“你呀!你呀!这丫头如今愈发挑剔的性子,便是你这老家伙给惯出来的。”

    王嬷嬷还是那样弥勒佛一般地笑,格外好脾气,也格外和稀泥,“咱们家里论最宠姑娘的,除了您老可没有别人了……那些个小姑娘小子们,还不是看您宠着,才将咱们姑娘捧着跟公主似的伺候着谁也不敢怠慢了去呀?再说,咱们家里什么都有,就算姑娘挑剔些,也是正常……不多说姑娘家要富养,这样才不会随随便便来个小子就给骗走啦!”

    “反正你怎么样都有理。”老夫人摇头失笑,“我说不过你……”

    姬无盐弯着眉眼一边乐呵呵地瞧着这俩老人家斗嘴皮子,一边慢悠悠地喝汤,好不悠哉。

    姬老夫人却是轻描淡写地打量了她一眼,半晌,笑容散了些,轻声吩咐道,“你先带外头那些小丫头下去吧,等会儿再过来收拾就成。”

765 往生蛊是无解的

    这是……老夫人同姑娘有话要说。王嬷嬷心领神会,当下笑意微收,容色都正了正俯身称是,然后才招呼着门口候着的下人们一道下去了。

    姬无盐自始至终敛眉喝汤,一小口、一小口,慢条斯理,还有些事不关己的置身事外,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镌刻进了骨子里的优雅温和,即便抬眸看去的眼神,都似浩瀚水面,平静无波。

    老夫人睨着姬无盐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搁了手中筷子才看向对方,甚是笃定地问道,“这会儿可以说了,你今日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姬无盐摸摸鼻子,嘿嘿笑着,“我不是说了嘛,今早起来便觉得耳根子烧得慌,想着是您在念叨我,遂过来陪您用个膳……这小老太太怎的就不相信我说的呢?”

    老夫人嗤之以鼻,眉梢微微挑起,反问道,“信你?你外祖母只是老了,不是傻了……你这丫头最是嘴挑,平日里来我院里吃饭哪一次不是早早地让人来知会了,将我院里的那些个厨娘支使地忙前忙后的,今日倒是不讲究了,说来便来?说是来蹭饭,也不见你吃,端着一碗鱼汤都快喝出花来了!”

    小心思被戳破,姬无盐仍平和浅笑,“一碗鱼汤要喝出一朵花来,这难度着实大了些,我可没有那样的本事。等会儿我去问问咱们院里的厨娘,不知她们有没有本事将一条鱼雕成一朵花的模样,兴许,还是能行的。”

    这丫头,插科打诨的本事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老夫人淡哼,“谁跟你咱们院子了,我的院子是我的院子,你的院子是你的院子,没什么咱们……少套近乎!有事就说事,若真是来蹭饭的,如今既蹭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这就被下逐客令了,明明才喝了几口汤呢。

    姬无盐摸摸鼻子,心里头搁着欲言又止的事,这鱼汤也没喝出什么味儿来,索性就搁下了碗筷正色看去,轻声唤道,“外祖母……彼时你将姬家巫蛊之术封禁,将一应记载尽皆束之高阁,并下了死令,不允任何人翻阅、研习……那、那您自己呢?”

    对方的表情在并不长的一句话里,快速地冷了下来,只是那冷意倏忽又散,明显温和了几分,只是眼神仍是锐利,她轻声问道,“你问这些作甚?”她心里虽然清楚姬无盐不可能拿这些东西去害人性命,但在过去一段漫长的岁月里,巫蛊之术对她本人而言近乎于是翻来覆去纠缠不休的梦魇。

    甚至,在这往后余生静好岁月里,她仍免不了谈蛊而色变。

    即便在自己的外孙女跟前,仍然免不了眼神之中都带上了审视和揣度。

    姬无盐任她打量,容色从容,心下却压着忐忑,尽量言语如常地解释道,“宫中陛下中了往生蛊,御医们都在搪塞敷衍,此前陛下已经秘密会见了陈老,我想着圣旨迟早要来,只是,若按照陈老的法子来解蛊,事后必遭灭口……我才想着,这巫蛊之术,如今虽是碰不得的东西,但您想来是见过的……是以我才斗胆,想着来问问您,除了陈老所说的用同源血脉一命换一命的法子之外,可、可还有旁的办法?”

    “往生蛊……”姬老夫人轻声喃喃,半晌,只长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仍然阴着,沉沉压下来,仿若风雨即将到来。老夫人将面前没吃几口的饭菜往前推了推,转首朝向姬无盐,问道,“陈老所说的法子,又是什么样的法子?”本来已经有些浑浊的目光,这一刻仿若神明俯瞰苍生,悲悯、怜惜,又无奈。

    只这样的目光,便让人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细腻的鸡皮疙瘩,姬无盐突然之间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按着汤碗的指甲都泛了白,言语却依旧温缓,将陈老所言悉数转述。之后才说道,“这法子不好脱身,倒还不如不救,我想着让陈老先行离开,他却如何都不愿,只说如此拖累心下不安。他犟起来谁也劝不动,我便只好早作打算。”说完,暗暗打量老夫人的反应。

    对方仍在叹气,这一声又一声的,叹得姬无盐只觉得一阵阵地心颤,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果不其然,老夫人缓缓靠向椅背,又是一声长叹,才道,“往生蛊……是无解的。”

    姬无盐倏地睁大了眼,“可陈老——”

    老夫人缓缓点头,“对,陈崧的确不负神医之名,这样的法子大抵也就是他能想到了。只是,这法子仍然救不了皇帝的,子蛊被转移,中蛊者的确能缓上几日,但那也不过是油尽灯枯之时的回光返照罢了,届时……这人到底是谁先没了,还真不好说。”

    那一瞬间,姬无盐如坠冰窖,按着白瓷碗的指尖都忍不住地哆嗦。

    老夫人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只觉得心下微疼,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姑娘,原以为此生注定平安顺遂、坦荡尽兴,谁曾想,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便不得不面对这许多……若要追根溯源,还是当年一意孤行的自己埋下的祸根隐患,竟要这个孩子来承担。

    她心疼,亦唏嘘,半晌轻叹,“巫蛊之术,古来有之,若非姬家的巫蛊太过于阴损恶毒,当年我也不至于用如此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既用了这样赶尽杀绝的法子,我却又在最后关头心软了,想着这些个长老也不过是遵循旧律罢了,实在罪不至死……才招致了如今这些祸患。是外祖母害了我家小宁如此举步维艰,也……也害了小鸢那孩子……”

    姬无盐摇头,“这是哪里的话?便是担心你会如此想,五长老的事情我才没同你说……果不其然。早知如此,我便该将她锁了不让你去见才是。若您非要这般想着,那姬家如今在地下的那些个祖宗也该拿出来骂一骂的,毕竟,定下那劳什子规矩的是他们。不若,改日我去一趟本家,开一开祠堂,指着他们的牌位骂上几句?”

766 关键时刻的取舍

    老夫人一噎,无奈嗔怪,“你这丫头当真是愈发没了规矩,这样的话也敢说!要是被上官老儿那顽固听见了,怕不是要罚你跪祠堂!”

    姬无盐便笑,“他老人家可不敢将我关祠堂……若是将我关进去,万一我在里头对那些个列祖列宗不敬,岂不是得连累着他老人家跟着一道在祠堂里告罪来着?”虽这般说笑,只笑意间仍多了几分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张巴掌大的脸,总觉得过于苍白少了几分血色。

    老夫人这般看着,便愈发觉得这孩子最近消瘦得令人心疼。她起身又给姬无盐舀了一碗汤,递到她手里之后才说道,“想要解除往生蛊,只有趁着蛊毒未入心肺之前解除……待它入了心肺,便是将子蛊引出,救回来的也不过就是一具即将行尸走肉罢了……不过月余,形销骨立、油尽灯枯而死。所以……这并不是一命换一命之法,而是一命再带走一命的法子,往生蛊本就是至阴至毒之术……若非如此,当年我也不必做到那个地步……”

    姬无盐却只是摇头,“往事多思无益,纵然那个时候有人告诉您,彼时因着您那点儿恻隐之心,会引发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想来您也是下不了手赶尽杀绝的。您也莫要太担心,如今我也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届时情况兴许并没有这么糟糕也说不定……”

    姬老夫人垂眸看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指尖,上了年纪的手,皮肤难免松弛褶皱。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肌肤一点点地松了、皱了,像是裹了一层随时会蜕下来的壳子一般。有时候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一阵阵地恍惚——若是这壳子褪去,里头会不会还有一个正值年轻的自己?

    然后便是兀自失笑,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年轻时候冒冒失失闯过的路、犯过的错、留下的遗憾,还能让你回头弥补一二?

    再后来,眼前这个孩子渐渐长大,她有着和自己年轻时候相似的轮廓、甚至相似的性情,她勇敢、恣意,带着几分年轻人独有的天地无畏。老夫人便觉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生?自己陪着她长大,竭尽所能地精心呵护,以过来人的经历在旁提醒、辅佐,又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弥补。

    只是谁曾想到,那些走错的路、留下的遗憾,最终竟也悉数落在这孩子身上。

    像是某种报应,令人嗟叹自责。

    交握的指尖倏地攥紧,姬老夫人正欲开口说话,姬无盐却是心领神会地突然站了起来,扯了扯衣裳下摆,仿若不甚在意地无奈笑道,“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地步,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届时我去陈老那边说说好话,将他做的那颗药丸哄来,送进宫里去讨个赏,倒也总比搁在那里浪费了的好。”

    那药丸,姬老夫人是知道的,小宁出发来燕京的时候,陈崧就已经将那药丸给了小姑娘,只是那药丸对陈崧意义重大,不到万不得已小宁断断不会去用它。

    老夫人仍是惴惴,心下不安,叹道,“那药丸只说是治百病,但对巫蛊之术有没有用处尚未可知……若是无用,就真的浪费了。”

    “怎么会?”姬无盐格外嬉皮笑脸,只是嘴角笑着,眼底却犀利,墨色的瞳仁背着光,看起来讥诮又狠辣,“既是至阴至毒之术,想来皇帝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真到了最坏的地步,我也不求能真的治好他……整个御医院都不敢承认的病情,咱们何必上赶着去接这差事……不过就是拖着罢了,一颗传闻中包治百病的药,大抵能拖到那个时间吧?”

    说完,抿了抿嘴角,勾唇一笑,问道,“您说是不?”

    关键时候的取舍,其实真的很简单。

    不过就是趋利避害罢了。

    老夫人似是终于被她的从容恣意感染,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攥紧的指尖也松了,轻笑颔首,“是……在大事之上,你总是比我果决。”

    “那是。”姬无盐嘻嘻一笑,调皮地拍了拍老夫人的肩膀,“所以呀,您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吃好、喝好、睡好,被人伺候好,旁的不好的事情,都搁在一边,我在、兄长在,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左不过就是费些心力、费些功夫罢了。”

    “瞧着你们费心我却帮不上忙,心里头怪不是滋味的……”

    心下微微一跳,姬无盐不露声色,只几分玩笑几分认真地笑道,“我若是什么都不费心,届时可接不住你交到我手中的那些东西,如今还有您在旁帮衬着,那时候可没有了……难道您在下头看着我费心,不得干着急?”

    老夫人一噎……这丫头,说话当真愈发百无禁忌,也得亏着自己不信这些个鬼神之说,不然可不得置了气?

    心中虽如此腹诽,但这气氛却是彻底被这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给打破了。老夫人又气又笑,摆摆手,开始赶人,“既不是来蹭饭的,那你还待在讨人嫌作甚?滚吧滚吧,忙你想做的事情去吧!”

    姬无盐分外从善如流,“好嘞!您好好休息,我就先告辞啦!”说罢,嘿嘿一笑,摆摆手,混不吝的样子。

    “诶!”老夫人急急唤住,待对方看来,到了嘴边的话却又咽了回去,只摆摆手,“去吧,记着明儿个过来喝汤,莫要让你王嬷嬷空等。”

    “好嘞!”她笑呵呵地应了。

    只是……转身之际,脸上笑意尽数退散,她仰面看了眼阴云笼罩的天色,半晌,背着手轻轻叹了声……哪还有什么包治百病的药啊,关键时候的取舍不过趋利避害,可理智之外的情感却让她永远做不到对身边人的见死不救。

    没有解蛊之法、没有治病良药,眼看着所有的期待都像是午后的肥皂泡泡,漂亮、绚烂,然后破灭。

    徒留她自己,站在茫茫荒野之上,不知方向在哪里……良久,她闭了闭眼,长叹一声,罢了,如今当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767 古家的消息

    古家的消息是在午膳后传回来的。

    姬无盐回了院子没多久,正准备将阵法图趁着下午再完善完善,明日就要交给庆山去布置了。谁知这图纸刚摊开,暗卫就来了,说是上官楚不在,暗卫见着消息是来自江南古家的,知道是姑娘要的,便给送来了。

    薄薄一只信封,还未打开。

    姬无盐打眼看了眼对方,对方便已经收腹低头,木着一张和庆山差不多的表情,很是直白,“姑娘放心,这消息无人见过。主子吩咐过,但凡是姑娘要的消息,除了他本人和姑娘之外,其他人都无权查阅。”

    姬无盐倒不是这意思,闻言却也好奇,一边拆信封一边随口问了句,“听说你们的消息都有专人整理保存,那我这边的消息是何人负责整理的?”既无权查阅,那如何整理?

    暗卫回道,“关于姑娘调查的事情,除了直接交给姑娘的,其他的都在主子那边,属下们并无人负责这项差事,至于主子如何归拢整理,属下也不知。”

    拆着信封的手微微一顿,因着意外,姬无盐眉梢微挑看了过去,随即颔首,“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辛苦了。”

    对方随即行礼,应声退下。

    来时悄然无声,去时亦是如此。

    姬无盐这才看向手中信笺,兄长密信专用的纸张,对着光线会有一道不起眼的暗纹,以防消息被掉包而无所察觉。知道这件事的大概只有姬无盐、兄长还有制作纸张的老人,只是对这位老人姬无盐同样也是一无所知,只知对方自从入了兄长麾下,便再也不曾见过外人。

    当然,待遇极为丰厚。

    兄长行事,素来如此,从不吝于金银报酬,喜欢钱货两讫,更信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毕竟,他拿的出旁人拿不出的“重赏”。姬无盐一边兀自寻思,一边低头看向手中信笺,就一张纸,短短两句话,却是看得指尖都颤,脸色都泛了白。

    古厝……被囚禁了,被他的亲族、被他的同胞,囚禁了。

    难怪,从他回去之后,就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姑娘,咱们准备做些糕点,您想吃绿豆还是榛子……”子秋满脸满手的面粉过来,就见着姬无盐有些凝重的表情,脚步一顿,试探唤道,“姑娘?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身后跟着这几日走哪都抱着小黄鸭的寂风,他跟在后头,心思都在小鸭子身上,低着头一边摸一边插嘴道,“一诺哥哥喜欢桂花糕,咱们要不再做些桂花糕如何?”小孩子鼻子上也沾了面粉,白白的,煞是可爱。

    子秋抬手替他抹去,却忘了自己手上全是面粉,这一抹,寂风的整个鼻子都白了。她讪讪一笑,却也不提醒,只收了手说道,“不行的,咱们没有桂花了。如今也不是桂花的季节,只有绿豆或者榛子……”

    姬无盐偏头看去,“一诺……是陈一诺?他在咱们府上?”

    顶着白鼻子的寂风从子秋身后探出身来,点头,“是呀!姑娘不记得一诺哥哥了?他来找陈爷爷的,正巧咱们做糕点,我想着给他送些过去,听说他是来帮陈爷爷忙的……只是好可惜,不能做一诺哥哥喜欢的桂花糕了。”

    小孩子絮絮叨叨的,连对方最喜欢的糕点都知道,看起来和陈一诺相处得很是投缘。不过,这孩子也鲜少有不投缘的……

    姬无盐耐心等他说完,才温声说道,“无妨,不管是绿豆还是榛子,只要是你送的,一诺哥哥都会喜欢的。”

    小孩子眼睛瞬间就亮了,“真的?”

    “嗯。”姬无盐颔首,“去吧,多做几个榛子酥,给你三哥哥也送点,他最近忙,估摸着有时候吃不上饭。”

    “好嘞!”应完,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见子秋没跟上来,又回来拽子秋。子秋却迟疑,仍试探唤道,“姑娘?”彼时姑娘看着那张纸的表情……怎么说呢,就像是……想要去杀人一样,令人担心。

    只是,那样的感觉只是转瞬,此刻的姑娘看起来又格外温柔,冲着自己笑笑,摆手,道,“去忙吧,我也去陈老那边看看。”

    一切看起来,都格外正常。彼时那一瞬间的表情,反倒像是自己的幻觉一般……小孩子一个劲拽着,显然也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时机,子秋扯着嘴角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应着,又叮嘱姬无盐早些回来趁热吃点心之后,才拉着寂风心事重重地回了厨房。

    ……

    陈老这两日几乎是足不出院。

    城中再没有听说有人染了疫病,没有具体的病例,宁修远就派人去大理寺偷了相关记载送到陈老手中,但即便如此,所知仍是太少,想要在短时间内研制出应对的办法防患于未然,仍是难如登天。

    陈一诺也是因为疫病之事来找陈老商量。

    两人挤在一间不大的书房里,也不知道在里头窝了多久了,姬无盐过去的时候瞧着桌上还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蜡烛,桌上铺满了摊开的书籍,地上也堆了不少,陈一诺就坐在那堆书中间,看起来同样很疲惫,眼底都染了乌青。

    看见姬无盐,他想起身打招呼,只是坐着的时间长了,腿麻,起了一半又跌回去,讪讪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姬无盐也不在意,摆摆手让他安心坐着,只看了眼一片狼藉的屋子里,问陈老,“如何了?可有头绪?”

    陈老抬头看了眼姬无盐,摇头,又点头,说是有一点点,随后又看了眼姬无盐,才问,“许四娘……是不是……”

    姬无盐意外,这小老儿足不出门的,怎么知道这消息的?他都能知道,那沈洛歆那边到底还有没有隐瞒的必要?

    陈老指指手边今日刚送来的记录,“新的。这郡王尸骨都没了,显然是大理寺里头有人病了……我猜着,大概就是许四娘……”说完,长叹,他同许四娘不熟,没有交集,但……许四娘,是沈洛歆的娘啊。

    “你告诉她了?”他问。

768 陈家婷

    “没。”姬无盐摇头苦笑,对着陈老并不避讳自己的无力和胆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

    对着自家外祖母,很多心里话其实说不出来。既不愿对方担心、也担心对方自责,于是那些话纵然辗转在唇齿之间好几回,又悉数咽下。陈老却不同,他在这件事上没有那么多难以启齿的顾虑,反倒能更客观也更理智些。

    他阖了手中的书,才轻声说道,“洛歆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的,但其实为人甚是机敏聪慧,你瞒不了多久的。”

    “能瞒多久是多久吧……”饶是姬无盐也觉得一时间别无他法,“我知晓她敏感,是以如今都不敢去见她,就怕字里行间的,什么时候露了陷……”说完又是无奈长叹。

    仿若要将那些在外祖母院子里憋着的、堵着的,积攒着不敢抒发出来的情绪在此间倾吐个干净。

    陈老亦是长叹,半晌,才道,“罢了……这两日我寻个由头,让她来我这边帮衬一二,一来,我这里也的确需要人手,二来,她忙起来了,便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顾虑到许四娘那头,再者,自然也能减少你们见面的次数……只是如此一来,这几日你若是无事,便不要来我这里了,免得撞上。”

    “你这丫头平素瞧着是个机灵的,顾左而言他的时候却又总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相熟之人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姬无盐并不否决,只颔首道好,说完又去看陈一诺,唤道,“陈公子,陈家同古家的婚事,可曾听说了?”

    方才姬无盐同陈老说话的时候,陈一诺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反应,就仿佛沉浸医书之中并无所觉似的,连表情都没有变化。这会儿听见姬无盐唤他,才从面前的书中抬了头,蹙着眉头想了想,摇头,随后又点头,估摸着觉得自己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的模样着实有些好笑,遂坐直了身子解释道,“来燕京城之前并未听说具体是哪家儿郎,但族长的确是在替家婷姐筹谋成亲之事来着……是,古家?不知,是古家哪位公子?”

    姬无盐同陈老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家辉、家婷,又是族长亲自操持的婚事,对方在陈家是什么身份瞬间昭然若揭……只是,陈家辉不是……家中独子吗?

    古家老爷子胃口倒是不小,直接找上了陈家嫡系……也不怕最终与虎谋皮。

    姬无盐心中虽有思量,面上却仍声色不露,也并没有急着去回答陈一诺最后的问题,反倒问他,“陈家……婷,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听他的口吻,似乎还有些熟络。

    “家婷姐……”陈一诺眉宇未舒,他换了个姿势,却仍是席地而坐于那堆未曾阖上的书籍之中,他一边斟字酌句,一边喃喃说道,“家婷姐是家辉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母亲我不曾见过,族中有些风言风语的……并不好听,姬姑娘也是出生世家,应该能想象得到,我便不多赘述了。”

    姬无盐点点头,没吱声,这些个家长里短的事情她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她问这些不过是想找到这件事情的切入口罢了。

    陈一诺便继续说道,“家婷姐被带回来的时候,约莫着才三四岁的年纪,彼时家辉正被抱在怀里呢,为此,他爹娘大吵了一架,还险些动了手伤了人。这事后来是被族长平息的,只自那之后,家辉的爹娘就不对付,三天两头的吵……”

    陈老起身倒了热茶,一人一杯,姬无盐接过,才道,“嗯……陈家辉和陈家婷的关系呢,如何?”

    陈一诺捧着茶杯道了谢,才讪讪一笑,“家辉那性子,姑娘也见识过的。本是家长嫡长子,偏莫名其妙跑出来一个‘姐姐’,他自是不乐意的。是以在族中便是诸多针对,更对外宣称他是家中独苗苗……家婷姐却是个性子软乎的,每每被欺负了,也只会躲起来哭……我都遇见好几回了。”说完,便笑,只是那笑容,竟是鲜有的温柔。

    姬无盐眉梢微挑,含笑说道,“陈公子对这位姑娘,似乎颇有好感?”

    对方表情腼腆,端着茶杯抿了一小口,又抱在怀里,才解释道,“不过就是……些许怜惜罢了。你也知道,姑娘家在陈家的生活本就不容易,何况还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嫡系女子,莫说陈家辉不喜了,便是族中姑娘也诸多针对,家婷姐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这才被族长多看两眼。即便如此,对陈家来说,她也不过就是联姻的工具……陈家的规矩轻易不会对外通婚,但因着家婷姐身份的特殊性,便是很好的联姻对象。”

    姬无盐仍是安静听着,甚是耐心,一直到对方说完,才冷不丁问道,“这些……我是说那些被同族众人针对的事情,是陈家婷同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瞧着的?”

    “有几回我瞧着她在哭,起初她并不同我细说,只支支吾吾的,大抵是后来因此熟识了起来,才同我说起这些事……”

    姬无盐当下了然——那就是并未亲眼所见了?这位性子过于柔软的家婷姐能在吃人的陈家、至少是吃女人的陈家一路走到如今同古家少主谈婚论嫁的地步,可见也不是什么人人可欺的角色。

    柔然大抵只是保护色。

    只是不知这保护色之下……是什么样子的一张脸……

    “姑娘还未告诉我,这同家婷谈婚论嫁的公子,是古家哪位?古家长辈们可好相处?这家婷姐嫁过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他一边问着,一边喃喃,说完竟觉得忧心忡忡,俨然有种老父亲嫁女儿的担忧……

    姬无盐却只平静打量,打量到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饶有兴趣意有所指,“我以为……一诺兄心系佳人,当不愿对方仓促嫁人才是。”

    对面,陈一诺倏地红了脸,连着耳根子都是通红一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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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上位攻略介绍:
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姐姐,有一个做江南首富的哥哥,上官宁以为,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看最美的景、去品最烈的酒、只需纵情山水间,逍遥又快活。
偏……东宫一场大火,世间再无上官女。她覆起容貌,走进繁华帝都,走进鬼蜮人心。
眼见它楼又起,高台之上,琴音高绝,她盈盈一笑间,道一句,小女,姬无盐。
……
宁国公府宁三爷,面慈而心狠,燕京城中横着走地主儿,从未有人能入其眼,偏总低声唤她,“宁宁。”
宁宁,宁宁。
此去经年,才知那称呼最后的深意——以吾之姓,冠尔之名。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公夫人上位攻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公夫人上位攻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