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绝世名医的鼻子(二更)
夜色沉沉,细雨凉风。
一个连自己年纪都不知道的小丫头,颤微微地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赫然都是这些年伺候人积累下来的来自主人家、亦或恶仆的累累罪行。
若水看地心有戚戚焉。
对方小心翼翼地倒了茶递过来,若水本不想喝,略一迟疑,就见小丫头手都在抖,眼看着颤巍巍地就跪下了,问若水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又哭,“这是奴婢第一次、第一次能这么近地伺候主子,姑娘……姑娘……”
话还未说完,倒是先哽咽起来了。
看来这些年来的经历早已让她成了惴惴不安的惊弓之鸟。若水叹了口气,到底是接了,搁在嘴边抿了一口,宽慰道,“在我这里,你不必如此紧张。说起来,我也不算什么正经主子,就是在这里借住罢了,过阵子就要离开的,所有不必小心翼翼的,明白吗?”
对方点点头,头低地脸都看不见了。
空了的双手搅在一起,手指都变形了。
看来这性子,也不是一两日改的过来的。若水叹了口气,又抿了口茶,才摆摆手,“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夜间不习惯有人伺候在旁,睡不着。”
小丫头似乎犹豫着,半晌,低低应了声,弯着腰下去了。
若水看着这丫头,又叹了一声,端起抿了两口的茶,又喝了一口,才搁下茶盏,擦了擦嘴角,靠着窗边软塌小憩一会儿,寻思着等夜色更深一些,再出门看看。
……
没成想……醒来,天色已是大亮。
今日天晴,日色甚好,早晨的暖阳从窗外落下来,打在自己身上,明晃晃地让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恍惚。
若水猛地起身看向桌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上。
那茶……有问题。她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
莫说是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便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她也从来不会睡地这么沉,何况,彼时只打算小憩片刻,等夜深了再出门转一转,怎么可能这样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
意识到问题之后,她没声张,只是悄悄地将剩下的茶水倒了些在自己的帕子上,揣进了兜里。
然后走到门口,打开了屋门。
门口,豆芽菜端着水盆布巾闭着眼打瞌睡,开门声里猛地一惊,盆中水溅出,打湿了地面,她吓得脸色一白,干脆利落地跪了。
若水无奈摇头,弯腰正准备将人拉起来,电石火花间,猛地想起昨夜这丫头就是这样期期艾艾的样子让自己于心不忍喝下了那杯茶。彼时,她是心知肚明……还是纯粹巧合?
如此想着,又缓缓站直了身子。只是眉眼微敛间,言语温和,“起来吧。昨夜就同你说过了,在我跟前伺候,不必如此拘谨。我不会因为这些个小事就责备于你。”
豆芽菜还是宛若寒风中摇摇欲坠,小心翼翼地道谢,说着感恩的话。
若水退回屋内,让人进来,小丫头伺候着洗了脸,又端了早膳过来,是比较精致的小点心,数量不多,只两三样,加小半碗白米粥。
若水吃了个干净,正准备收拾收拾出门,又想着到底是“借住”,总要同主人家打个招呼,却被告知姑娘还未起身。
倒是在姬无盐的院子边上,遇到一个湖边钓鱼的老者。
不知对方身份,若水也没有贸然上前,倒是那老者回头看了眼,唤道,“姑娘。”
若水停下。
对方起身间,脚步一个踉跄,若水下意识上前扶了吧,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哈姑娘,年纪大了,不中用咯……姑娘是来找我家小姐的?这个时候可真实不巧哟,我家小姐起得晚,这会儿怕是还未起身呢。”
“我叫若水。老人家唤我若水就好。是挺不凑巧的……我借住此处,想着出门前来打个招呼。”说着,又问,“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头子姓陈。既然是要出门,就不同你多说了,你先去忙吧。我们家小姐没那么多规矩的,既答应了姑娘住在此处,便会将姑娘当朋友当知己的,姑娘随意些就好。”
若水讪讪笑着,说着好的好的,就告辞了。
朋友……知己……互相防备着的知己吗?
若不是相识在这样的情况下,兴许自己和姬无盐真的能成为朋友吧,毕竟,于琴音上,她们应该真的可以成为知己。
着实……可惜。
……
若水离开之后没多久,豆芽菜桃夭也遇到了湖边钓鱼的陈老。陈老随手摆了摆,打个招呼,“哟,小丫头来找姑娘呀!”
很是熟络。
桃夭颔首,和若水面前的瑟缩怯弱不同,一张不起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刻板木讷,却没有半分瑟缩怯弱,她点点头,直视着陈老的眼睛,“嗯。姑娘起了?”
陈老捋着自己的胡子,笑得意味深长,“原是没起的,不过你去了,大概就起了……”
“哦对了……”他叫住已经准备转身离开的小丫头,提醒道,“方才那姑娘,就是你们监视在那个院子里的,还是有几分心思的,偷偷藏了张浸了茶水的帕子,也不知道准备出门去咨询谁。”
桃夭看他,眼神里有些探究的味道,还有些嫌弃的样子。
这小丫头平日里都喜欢板着一张脸,这么“生动”的表情难得一见,陈老意外之际,才猛地意识到对方那个嫌弃到底是几个意思,当下跳脚怒吼,“你个小丫头想什么呢这么龌龊!老头子我是闻的!闻!懂吗?老头子是名医,绝世名医!你知道什么是绝世名医的鼻子吗?!”
“哦……”桃夭点点头,半晌,耿直地表示,“不了解。”
“你……”
桃夭指指他身后,“陈老,您的鱼竿,掉了。”
陈老手忙脚乱地去捞鱼竿,一边捞,一边头也不回地对着已经走出去很远的桃夭喊,“小丫头!才回来几日,你就学坏了!”
桃夭没理他,直直朝着姬无盐的院子走去,步履身形之间哪里还能看到一点胆怯?
090 不正经的邀约(三更)
姬无盐的确是醒了。
正在院子里用早膳,和古厝一道,寂风在边上扎马步。
子秋抱着洗好的衣裳走出来,看到桃夭,挥了挥手,“来啦!早膳用了吗,做了你喜欢的葱油饼。”
格外熟稔。
桃夭不是什么刚买回来没几日的丫鬟。
的确是不知年岁的孤儿,也的确是牙婆子捡回去卖的,买了桃夭的第一户人家,是个死了媳妇的鳏夫。他把桃夭当童养媳,动辄打骂,甚至意图猥亵,吃多了要打,不听话要打,干活干地不好,也要打。那些陈年旧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后来,她趁他酒醉地不省人事,将他推进了冬天结了冰的湖里。
不知道死了没,她没敢守着等他死,连夜跑了。这些年,连家都极少出,那个鳏夫看得极紧,出了村子她就不认路了,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一路走,走走停停,野果子果腹,也乞讨过,混迹在一群乞儿中。
她是被一碗带着两块肉的白米饭,“骗”走的。
那人说,他需要一群孩子,去保护另一个孩子,过程可能会很辛苦。桃夭问,能吃饱吗?
她饿怕了。
那人笑,说管饱。
于是,她就去了。辛苦算什么,自打有记忆开始,她的哪一天过得不辛苦?告诉她往后都不辛苦的牙婆子,将她卖给了鳏夫当童养媳,可见,那些笑眯眯告诉她不辛苦的,才是想要带她前往真正的地狱。
往后的日子,也是真的辛苦。但那种辛苦,是看得到光的。
是真切地知道,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够到那光的。
瞧,她够到了。
……
接过姬无盐递过来的葱油饼,她低声谢过,木讷的脸上并无几分表情,只低声谢过,咬了一大口。
瞧,这是她的光。
“慢点吃,自信噎着。”给她倒了杯清茶,姬无盐支着下颌看她狼吞虎咽,笑,“按照你的性子,要伪装成那样小心翼翼的、胆怯瑟缩的样子,不容易吧?”
“还行。”想了想,又道,“那姑娘看起来……不是很聪明,就算偶尔不是格外严谨,应该也不成问题。只是姑娘这边人手有些少,奴婢不是很放心。”
能打的只有一个,而且不是很靠谱。
“她要做什么你不必拦着,只要她不上藏书阁,都随她去。今日寻个机会,你直接告诉她,整个宅子随她走动,但藏书阁是禁地,平日里谁也不能去。”
古厝摇头失笑,“你这就是将她往藏书阁引啊。”
支着下颌笑意深凉,“本姑娘耐心不是很好,不想时时刻刻猜着宁修远的目的。他想要的,我送到他面前,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胆量、有没有本事去拿了。”
权当为了那日茶楼里那一抬手间的阻拦。
桃夭应是,带着几分铿锵有力。
古厝见了,摇头失笑,“你这丫头,快大半年没见了,还是这么……耿直。如今来了这里,放松些,那老不修自己老没个正形,训出来的人各个都跟个木桩似的。”
桃夭不言。
古厝逗了个没趣。
姬无盐暗笑,让桃夭下去了,才笑古厝,“你明知道桃夭一直视他为再生父母,你还当着她的面编排,自讨没趣。”
“你瞅瞅,你瞅瞅,好好一小丫头,哎。也是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姬无盐低着眉眼笑,笑着笑着,嘴角就耷下了,那表情比哭还要难看,“造化……又何时放过了你我?”
……
午膳未至,席玉来了,说是请姬姑娘上宁国公府用膳。
很突然。
姬无盐怎么也想不明白宁修远这演地是哪一出,若是正经相邀,如何也要提前一日先递了邀请的帖子,说明邀请的名目,让人提前准备好如何赴约。若是不正经的邀约……她和宁修远还没熟到这份上!
问席玉,又是一问三不知,只说主子让自己来接的,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遮遮掩掩的,倒像是图谋不轨。
只是宁三爷想要图谋不轨的话,应该也不至于用这种随时被人抓了把柄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的笨蛋法子。最后,想了想,从库房里随便拿了一柄玉如意和一盒白玉棋盘,上了马车。
他既然敢请,自己就敢赴宴!
姬无盐自己都不曾发现,这里面多少带着几分稚气的较劲。
只是,所有的较劲,都在马车抵达宁国公府大门口的瞬间,顷刻瓦解。
情况……和她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皇城脚下的高门贵胄,平日里一般都是不开正门的,只有上朝的时候官员从正门出,平日里都是开偏门。
接近午膳时分,按理说早已罢朝,宁国公府却是大门大开,马车也直直停在正门门口,檐下站着仪容得体、举止端庄的女子,一看到马车停下,几步下了台阶迎了上来,“可是……风尘居的姬姑娘?”
席玉介绍,这是大少爷的夫人。
正要行礼,对方已经双手一托,拉着姬无盐的手往里走去,热情极了,“母亲本想亲自出来迎接,奈何,准备地仓促,母亲担心下人有所疏漏,只能亲自在那守着。三爷也是,这也不提前说一声,岂不是怠慢了姑娘……”
嘚。
宁修远到底在搞什么鬼?莫不是将她骗来此处,好去姬家宅邸探个究竟?
心中腹诽,面上却温和地云淡风轻,“少夫人哪里的话,是小女这边怠慢了才是。过来宁国公府用膳,也没准备什么……想问问席玉,偏什么也不说。若是提前知道老夫人设宴,如何也不能这样就来了,太失礼了。”
说着没准备什么,可席玉手里却托着两个盒子。少夫人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一眼便瞧出那两只盒子都是极矜贵的木料,里头的东西自是更加价值连城,这姬姑娘……不简单啊。
只是三爷看中的人,简不简单都轮不到她来置喙,她只是含笑寒暄,宛若交好的姐妹,手挽着手,“姑娘客气了。不过就是做了些家常菜,请姑娘过来说说话解解闷罢了。往后此番走动可不会少。”
姬无盐讪讪地笑,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和宁国公府多番走动。
宁家三子,没一个是好惹的,宁修远尤甚。
091 往后注定要多番走动的(一更)
午膳在花厅。
老夫人早早地候在花厅入口,眼瞅着自家大儿媳妇带着个姑娘过来,那姑娘虽然带着面纱看不清脸,不过瞧着气韵之间却并未输了半分去。大儿媳也是出身名门,这姑娘听说是小地方出身,倒也这般的举止有度落落大方,实属意外。
最难得的是,一路走来,丝毫没有左顾右盼地瞧新鲜。
“姬姑娘?是吧?”老夫人扶起对方行礼的身子,没让姬无盐将这礼行全,视线里见席玉将手中盒子递交到嬷嬷手上便又后退一步候着,并未离开,暗忖,好小子,还说没什么关系,人席玉都跟伺候当家主母似的了……
眼中笑意愈发深浓几分,“老婆子就倚老卖老一下,也不叫你姬姑娘、姬姑娘的了,便唤你,丫头,如何?显得亲近。”
姬无盐颔首,“老夫人抬爱。”
“你也别客套拘谨,就当自个儿家。”说着,转身向姬无盐介绍身后嬷嬷,“这个伺候了我几十年的老家伙,你叫她韩婶就成。往后在这里若是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她就是。”
往后在这里?姬无盐愈发地有些听不懂这几位的话,怎地她们的意思都是往后肯定是会多番走动的?宁修远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是他请自己吃饭呢,他自己人呢?
心中惊雷滚滚,面上却仍半分不显,含笑颔首,“韩婶。”该是叫嬷嬷的,叫“婶”倒显得像是自家人似的……
“姑娘客气。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待两人寒暄完,老夫人又问,“听说,丫头祖籍江南的?家中可有些什么人?”
姬无盐也不拿糊弄若水的那一套来糊弄老人家,只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长辈都还健在,还有位兄长,做些小买卖,将将能够养家糊口。”
“挺好挺好……那,兄长可曾婚配?”老人家最是关心这些话题,甚至因为宁修远的事情,老夫人如今手握各方女眷的详细资料堪比专业的红娘,竟是转了话题直接开始说媒,“若是还未曾,我这有些适龄的姑娘……”
少夫人掩唇轻笑,“母亲……姬姑娘的兄长在江南,这山水迢迢的,终究不大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老夫人当下就急了,“江南离燕京又不算远,不管是这燕京城的姑娘嫁去江南,还是江南的姑娘嫁进燕京城来,不都是相得益彰嘛!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思想比我一个老婆子还老旧!”
少夫人当下恍然,哦,重点是江南的姑娘得嫁燕京城来。瞧她,一时竟踩了老夫人的雷呢……当下颔首赔罪,“是是是,相得益彰呢。儿媳的意思是,这男女相看起来比较麻烦,便是寄送画像路上也要不少时日……”
如此,便不会将她家还未过门的小儿媳妇代入了吧?
果然,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挽着姬无盐进了花厅,“这倒是……说起来,兄长是做什么买卖的?”
好像什么做。
姬无盐想了想,找了个之前说起的,“家中贩卖生丝。”
“如此……回头你写封信问问你家兄长,是不是愿意将生意往咱们这迁,到时候全家定居在燕京城,岂不热闹些?毕竟你一个姑娘家,常年在外,家中总是想念不是?”说着,又担心姬无盐觉得自己过多干涉,又解释道,“不过,这些老婆子也只是瞎说说,最终决定的还是你家长辈。只是,若愿意的话,宁家倒是可以帮些忙。”
她想着小村落里的寻常商户,若真的举家北迁,也不是什么难事才是。
却不成想,姬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这百年来也未能完成一次真正的迁徙,如今姬家大部分的族人还在那个风沙漫天、环境恶劣的塞北苦寒之地。
姬无盐颔首道好,顺便谢过了老夫人的热心。心下却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味起来,便悄悄掉头张望找席玉,想问问宁修远到底是几个意思,怎地将她接过来,莫名其妙地同老夫人吃顿饭?
殊不知,她这小动作落在老夫人眼里,愈发觉得这是小丫头害羞了,下意识地到心上人那找安全感呢。
当下,暗暗朝着身后大儿媳飞了个眼神,神采飞扬的,却又悄悄压了些,解释道,“修远那孩子吧,说今日得空了,正好叫你过来一道吃吃饭,没成想,这话刚说完呢,被他爹叫过去了,男人嘛,一说起事情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丫头,饿了吗?若是饿了的话,咱们就不等他们了,让那几个男人去说他们的家国大事去,咱们吃咱们的!”
姬无盐自然不会如此失礼,只说来前刚吃了早膳,不饿。
便又等了一会儿,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大约都是老夫人在说,先是问了问姬家的长辈,身子如何了,年岁几何了,诸如此类并不敏感的话题。席间韩嬷嬷离开了一会儿,姬无盐约摸着她是去催人去了。问完了姬家长辈,又说起自己家,将宁国公府几个主子几乎都介绍了一遍,话题便停在了宁修远身上。
从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可爱,再到渐渐长大,开始故作少年老成、不苟言笑,说完,惋惜摇头,叹,“那孩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大抵是小时候同他大哥待久了。”
少夫人姜氏掩嘴轻笑,“夫君可没有小叔那般严肃。”
“有。”老夫人不留情地拆台,“早年一样一样的,后来成了亲,有了孩子,好了两三年,我瞧着近几年又回去了。咱们府里啊,就是缺个小公主,正好改改那群大老爷们的性子。怪不讨喜的……”
话音落,外面传来声音,“这儿是说谁不讨喜呢?”声音醇厚,入耳便知上了些年纪,久居上位。
姬无盐起身行礼,“小女姬无盐,见过宁国公。”
想了想,多少有些不情愿地加了句,“宁三爷。”
“嗯?”老爷子收了笑,有些不悦,问宁修远,“这丫头,一直这样给你行礼的?”
092 你不急,我急。(二更)
从鼻子里呼出的“哼”声,带着不大愉快的情绪。
宁修远点头应是,又加了句,“这姑娘重礼。我让她唤我一声三哥,怎么也不愿意,只肯叫我三爷。”
“那就是你做地不好!”老爷子冷哼,呵斥,“重礼也不该对着你重!”
说完,入内,顿时和颜悦色极了,“丫头,不必多礼。以后也不用对着这小子行礼,莫要看他在外面像个人,板着脸受着别人的礼,不过也就是个毛头小子罢了!叫他声哥都是给他面子了,还叫爷?美地他!”
姬无盐又屈了屈膝,温温柔柔地,“礼不可废。”
“坐吧坐吧。”老夫人伸手拉她,“在家里头,不必多礼。你们两个也是,明知道姑娘家第一次来咱们这吃饭,还磨磨唧唧的,聊什么聊,少聊一会儿能怎么滴?是道宗教打进城门了,还是倭寇侵犯了急需你们爷俩披挂上阵呢!”
言语无忌得很。
宁国公讪讪笑着安抚,“是是是……咱们错了,这天大的事情啊,还有陛下顶着呢,咱们就好好地用膳,所有的家国大事,都搁一边!”
姜氏凑近了姬无盐低声说道,“你瞧,咱们府上真的没有那么多规矩的,想说什么就说,像做什么就做,不妨事的。这些,你以后就会懂啦。”
妨事的。以后也不想懂。
姬无盐已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现在在这二老的眼里,是怎样尴尬的一种身份……明白过来以后,整个人都恨不得站起来朝着宁修远咆哮,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偏宁修远老神在在地,端着茶不说话,敛着眉眼带着几分笑意,也不辩解,算准了姬无盐绝对不会当着长辈的面发难摆脸色。
和姬无盐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他也发现了,这姑娘性子傲,真的惹恼了她的话谁的面子也不会给,但对着长辈却是骨子里的温和,半点不掺假。不似许多世家姑娘,见人下菜,对权势卑躬屈膝,对普通妇孺便多少颐指气使。
这丫头的身上却有种“众生平等”的豁达。
这种豁达在名利场中,显得格外干净。
也格外地……让人嫉妒。
一顿饭用地宾主尽欢。
老夫人一个劲地给姬无盐夹菜,老爷子偶尔问几句话,姬无盐都会搁下筷子之后才耐心回答,半点礼数上的疏忽都挑不出来。
老爷子看地频频点头,只是这姑娘自始至终都戴着面纱,即便吃饭的时候也只是稍稍掀了面纱一角,一顿饭下来半点容貌未曾窥见。不过自家这个眼高于顶的儿子都说好看,显然是不会差的。
吃完了饭,宁国公便离开了,老夫人说是午膳心情好,吃得有些多,要走走,消消食,便带着这几个年轻人一道走。
没一会儿,又说惫懒了,要回去小憩,婉拒了姬无盐的搀扶,拉着自家大儿媳走了,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宁修远带着人姑娘好好逛逛宁国公府。
一下子就剩了两人。
姬无盐懒得搭理不知道演哪出戏的宁修远,转身欲走,却被拉住。
拉的袖子,入手沁凉。宁修远有些意外,这料子是……
身长玉立的男人,站在原地拉着人小姑娘的袖子,不得不说有些奇怪的违和感。姬无盐回头瞪他,温和的面具尽碎,低呵,“松开!”
他说,“我解释。”言简意赅的,声音压着,奇怪地……像是犯了错的大型犬类。
姬无盐瞠目结舌。
不远处草丛里藏着的几人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说着惫懒了要去小憩的老夫人冲着身边老爷子咯咯直笑,压着声音窃喜,“瞅瞅、瞅瞅……还说就是几面之缘,说什么没关系,真没关系的话,这小子能这么乖?你何时见他低过他的头?”
席玉在边上笑地跟偷了腥的猫一样,这都多久了!多久了!他只能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地自己窃喜,愣是半点风声不敢走漏,如今……如今终于有人分享这个秘密了!
国公爷还是最清醒地,提醒道,“轻点……他那耳朵灵。”
平日里很灵的耳朵,此刻多少有些不灵。
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若是往来下人瞧见了,怕是更加说不清。姬无盐叹了口气,到底是语气好了许多,“你先松开。”
宁修远没松,“不走?”
叹气,“不走。”
姬无盐并非挣不脱,但凡今日宁修远换个方式,姬无盐都能铁了心转身离开。
看偏偏……她最是吃软不吃硬。甚至,宁修远拽着她衣袖的样子,竟有几分像极了寂风犯了错低着头认错的样子。
那心,便软了。
宁修远低头看她,轻声问道,“逛逛宁国公府,还是找处地方坐坐?”
“逛逛吧,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方才大嫂不是同你说了,想做什么便去做就成了。”
说着,超前半个身位,一边带着她朝自己院子的方位走去,一边开口解释,“母亲听说我同一个姑娘去河边放了纸鸢,说什么都要见见。我说是白行约的姑娘,她却坚持要见……说只是请我的朋友来家里吃个饭,和白行一样。话已至此,若是我再拒绝,反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何况,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始终不成亲,也不愿意见她为我安排的姑娘家,已经让母亲很是伤神,便想着、便想着若是一顿饭能让她宽慰开心些也是好的。”
你倒是尽孝了,偏为难了我。姬无盐淡淡哼了声,只是这饭也吃了,如今再责怪人也于事无补,低着头跟着走了两步,颔首,“倒也是……三爷这年纪,的确该谈婚论嫁了。为何不见见那些姑娘?如此,老夫人便也不会如此伤神。”
宁修远蓦地偏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若无其事的、云淡风轻的一眼,一边走一边说了句,“不急。”
你不急,我急。
姬无盐咬了咬牙,愈发坚定了自己要离宁修远远一些的决心——瞧,只是放一回纸鸢,就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而且那日还有沈洛歆呢。
对呀!还有沈洛歆呢!还有沈乐微呢!
093 若是你的话(三更)
那头,草丛里躲着的人见两人离开,才从草丛后面转了出来。
老夫人嗤地一声,嫌弃自家儿子,“我瞧着人姑娘怎么处处要同他撇清关系似的,这是没瞧上他啊?”
席玉很是赞同地点头,暗自腹诽,那是你们没瞧见方才姬姑娘还未上马车时的表情,我都觉得她在磨牙……
也有不赞同的,“我怎么觉得挺有戏呀,若是真的没戏,半点心思也没有,早甩手走了,就那小子那几分力气……真拽得住一个人?”
“好像也是……”老夫人颔首,却又觉得不大靠谱,当下摇头,“不行,这姑娘我是觉得挺好的,死小子哄不住姑娘,老婆子我亲自上!对了,席玉,那姑娘如今还住在风尘居里吧?咱们隔三拆五的去,是不是不大方便?要不,给置办个宅子?”
“对对对!还显得有诚意!”
看着一拍即合的二老,席玉多少有些迟疑,“其实、其实不用了,姬姑娘有自己的宅子……”
“自己的宅子?小姑娘才来燕京城多久,买得起什么宅子?地段不好吧,环境喧哗吧?若是挤在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可不安全……”
席玉低着头,脚尖碾了碾地面,想说安全极了,至今为止主子都不敢亲自夜探,找了若水先进去试试水,就怕在里头丢了人,往后相见会尴尬……
这些事他不敢说,但什么都不说吧,好像也敷衍不过去,无奈,只能咬了咬牙,如实招来,“姬姑娘住在东郊……”
“东郊?”老夫人还未反应过来,国公爷却是很快想到了,“东郊统共就那么几处宅子,都在权贵手里攥着呢,谁会卖那几处宅子……你是说?”
前阵子好像听宁修远说过,说是陛下划拨的,拿在手里跟不太烫手的山芋似的,只是食之无味,弃之不管又可惜,倒不如卖了……卖了……卖了?!
“席玉你老实告诉我,他不会真的收人家小姑娘的银钱了吧?!”
席玉已经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低低地,“嗯”了声,又弱弱地解释,“彼时主子不知道对面是姬姑娘……”
没人信他的话。
国公爷脸色一黑,“死小子!还真收人姑娘的银子!他是缺这么点银子吗?亏得人家脾气好不同他计较,换了我的话,早跑了!”
这一次,所有人都默默点了点头。
姜氏在边上听地都瞠目结舌了。心道彼时觉得那姑娘性子有些冷淡,怕是不大好相处,如今看来,这哪是不好相处啊……这是太好说话了哇!
至于席玉无力的反驳和证明,并没有人相信。毕竟,宁修远是什么人,便是御书房的事情都鲜少有他不知道的,他会不知道是谁要买他宅子?笑话!
……
宁修远并不知道这些人背后对自己的指摘,他陪着姬无盐走在已经走了无数来回的路上,却有种不一样的心情,一种……似乎能够停下来,看一看平日里忽略掉的景致的心情。
姬无盐却仍有些纠结,“明明当时那么多姑娘,怎么偏就觉得是我了。”
“兴许是因为……”话到了嘴边,蓦地想起面纱扬起时入眼的那张惊艳的容颜,微微愣怔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脸上,指腹下意识摩挲了下,才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随便瞎扯了个理由,“听席玉说,但凡是燕京城里说得上名的、适龄的姑娘,母亲都让人送了画像来,兴许,沈家小姐也在其列吧。”
弄地倒似选妃似的。
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宁国公府的少夫人,所代表的地位、权势、荣华富贵,其实也已经不亚于后宫比较受宠的后妃了,何况老夫人的这点儿心思摆在那里光明正大的,即便她不去问媒婆要画像,姑娘家里也会使劲儿给媒婆好处想着让人将自己女儿的画像送进宁国公府吧。
姬无盐偏着头,笑嘻嘻地打趣,“真没看过那些画像?”
“没有……”宁修远否认着低头,恰恰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一瞬间愣住了。少女很少这般笑着,墨色的瞳孔里像是盛了整个星空般的星河璀璨。日光打在她眼底,依稀间看得到自己的倒影,宁修远突然觉得,便是这世上最出色的画师,应该都画不出这样的一双眼睛来。
对方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
他的失神并不明显,至少姬无盐没有瞧出来,她只笑着八卦,“堂堂宁家三爷,弱冠之年连个姑娘都不愿意相看,不知要寒了多少姑娘家的心。”
“若是你的话……”脱口而出的话,却又戛然而止。
姬无盐没听明白,“什么?”
宁修远却是突然转身,调转了方向大步朝大门口走去,近乎于落荒而逃,“我想起来还有些事,今日就不能陪你逛了,我先送你出门吧。”
姬无盐有些意外,却也没做他想,毕竟这也很正常,帝师宁修远可不是什么无所事事的二代们,她颔首道好,快步跟上,走了两步有些意识到不大对劲来,这步子……是不是太大了些,她总不能一路小跑着吧?
“三爷。”她唤,“三爷若是着急,不必亲自送我的,找个下人带下路就成。”
宁修远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太快了些,当下放慢了脚步,不过再也没有方才那样的闲适了。
有些沉默,方才逐渐热络的气氛一下子又回到了最初。姬无盐以为他是在考虑事情,便也一句话不说,生怕打扰了对方。
一直就这么到了门口。
马车早已候在一旁,车夫等在车上,见了姬无盐上前行礼,“姬姑娘,老夫人让老奴在这里候着,送姑娘回去。老夫人说了,马车里有些小玩意儿,是给姑娘把玩的。一些药材滋补之物,姑娘年纪轻,用不着,便送给江南的亲眷,姑娘回府后自己安排便是。”
“这……”姬无盐哪里肯收,可老夫人在午睡,她不便打扰,便去看宁修远,“三爷,这不能收。”
094 陌生的心情(一更)
宁修远就站在门口台阶上,见姬无盐看过来,竟是下意识微微错开了眼神,“带上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母亲这会儿已经睡了,你若是不拿,待会儿车夫就要被责罚。”
车夫用力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姑娘,您若不收,便是老奴办事不力,要挨罚的。”
“若是……”宁修远想说,若是你觉得过意不去,往后多过来陪母亲说说话就是了。可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出口,只有些不大自然地说道,“没什么好东西,不必有心理压力。”
哦对,宁修远似乎还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去忙。
姬无盐想着不如先带回去,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合适的,届时寻个机缘,再送回来便是。如此想着,便同宁修远道了别上了马车。
马车离去,说着有要事要忙的宁修远,仍呆呆站在原地,目光胶着在马车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他站在屋檐下,太阳从檐外打下来,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光影清晰的线条。线条之外,只明晃晃的日子,让人想起那盛满了星河的眸子笑起来时候的璀璨。
若是你的话……彼时失神间脱口而出未完的话,只有自己知道后半句到底是什么。
若是你的话,倒是不妨相看一下。
这种突然而起的心情,和心底清晰地叫嚣着的想要摘下那面纱的欲望,陌生到宁修远都失了方寸,借着有事要忙,落荒而逃。
……
宁三爷带着人姑娘逛自家宅子,逛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连自己的院子都还没到,就直接掉转身子将姑娘送了回去这件事,直接在府上传开了。
国公爷频频拍着大腿,痛心疾首地表示这小子就活该娶不到媳妇,简直无药可救!
老夫人倒是觉得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还是那么大年纪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如何也值得再抢救一下,谁知,到了宁修远的门口,却连门都没进。
席玉守着,表示主子把自己关起来了,说任何人也不见。
当晚,宁修远晚膳也没吃。入了夜,屋子里也没有点烛火,黑漆漆的一片。
席玉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好几个圈,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贴着门扉,低声喊了句,“主子?”
“滚。”
里头的声音,言简意赅地很正常。于是席玉便滚了,连着若水一早送来的帕子上的茶水渍的调查结果,也没有说。
……
当晚,端着茶水进门的是桃夭,还是那惊弓之鸟般胆怯的样子,端着杯子的手都在打颤。
若水盯了她一会儿,倏地笑了笑,接过茶杯端在手中,若无其事地拨了拨杯盖,问道,“今儿个回府的时候,瞧着后花园那处景致甚好,只是天色已晚,想着明日在好好逛逛……听说,这处宅子都是那位古厝修缮的?”
“是。”桃夭低着头,搅着手指不看人,低声应道,“姑娘想逛花园是可以的,不过……不过花园东侧那座小塔楼莫要进去,是姑娘的藏书楼,除了古厝之外,谁也不能进去的,就是子秋也不能去。”
若水点点头,道知道了,又问,“为什么?子秋不是无盐的贴身侍婢吗,还有她不能去的地方?”
“不、不太清楚。”
“那……”若水笑嘻嘻地又问,“古厝在府上是什么身份?管家吗?”
“不知……奴婢就来了几日,只是感觉府上的下人都蛮听他的话的。大约是的吧。”
“晓得了。我就随口问问,你不必紧张。”若水搁了手中茶杯,搓了搓指尖,蹙眉,“我说怎么手上沾了灰呢,方才刚擦过琴……你帮我去打些热水来,我洗个手。”
待桃夭转身出了门,若水端着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窗下的花盆里,缓缓地倒了一大半进去,又用帕子擦了擦嘴,搁在一旁。
随后洗漱之后没多久的若水,又一次睡了个格外酣畅淋漓的好觉,次日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觉得神清气爽。
坐在梳妆镜前的时候,若水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这两日下来,肤色都好看了不少。
收到消息的姬无盐支着下颌轻笑,笑容散漫,只道了句,“可惜了那杯茶。”茶是好茶,和招待宁修远的一个级别,这么好的茶若是下了些不该有的东西,那真是糟蹋了那茶。
茶里自然什么都不会有。
她姬无盐要做些小动作的话,倒也不至于用这么明显的伎俩,不过就是声东击西让人心里不踏实罢了……也算是让宁修远兜兜转转走些弯路。
……
将自己关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宁修远没有出来吃早膳。
席玉沉默着将早膳撤下,门口遇到了偷偷摸摸伸了脑袋的老夫人,自家心坎上的幺儿不吃不喝地,甚至连早朝都告假了,自是担心的。她冲着席玉指指紧闭的门,压着声音,“还没出来呢?”
席玉点点头,表情也有些凝重。主子这些年来,即便经历再严重的事情,也从来没有这样将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的……
“吵架了?”
席玉摇摇头,道不知道。昨儿个他被国公爷拽走了,所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大清楚,但仍然惊讶于姬姑娘竟然能影响主子到如此地步……
正疑惑间,“吱吖”一声,身后木门被拉开,宁修远站在门里,除了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之外,并无其他异色,他一手拉着门,蹙眉,“你站在那作甚?”
“属下同老夫人……”边说边回头,赫然发现哪里还有什么老夫人——木门开启的那一瞬间,老夫人直接转身就走了,这会儿甚至冲着席玉背着身挥了挥手……
自家儿子既然已经自己走出来了,那就是没什么事情了。年轻人的事情,她一老婆子可不喜欢管地太多,会不讨喜。
呵呵……
席玉皮笑肉不笑地,又指了指手里的早膳,“早膳凉了,属下正准备去换新的。主子稍等片刻。”
宁修远摆摆手,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095 没问题,问题就是茶太好(二更)
晚膳没吃,早膳又晚,宁修远看起来的确是有些饿了,没一会儿功夫就将早膳吃了个干净。
吃完,帕子擦了嘴,才靠向椅背,示意下人将碗筷撤下,才开口问道,“若水昨日送来的帕子,检查出结果了没?”
摇摇头,又觉得也不算没有,又点点头,“结果出来了,没有问题。席安说,若说一定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那茶甚好,上好的冻顶乌龙,御用级。”
一愣,继而缓缓一笑。
那笑自唇畔溢出,先是微微勾起了嘴角,然后才是低低的笑声,发自肺腑般,格外愉悦的笑意。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喃,“这丫头……倒是舍得。”
御用级的冻顶乌龙,用来设了个套。
“若水若是再来,你就告诉她,茶好好喝,皇帝都藏着掖着不舍得拿出来的东西,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席玉应好,也觉得姬姑娘当真舍得,“昨儿个姑娘带个二老的礼物,一柄暖玉如意,一副白玉棋,据说都是上乘材质,价值连城。昨夜国公爷就找属下过去打听了,问姬姑娘到底是哪里来这些个好东西……想来,国公爷对姬姑娘的身份也是有所怀疑了。”
想了想,又念叨,“说起来,姬姑娘心思最是敏锐,怎地会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呢?”
为什么?
一个能堂而皇之地用御用级茶水来待客的人,一个自小就在云州锦衣玉食的姑娘,真的会知道什么才是普通姑娘拿得出手的礼物?
“你如何回答的?”
“属下自然说是不大清楚,只说兴许是之前的继续,或者是风尘居的待遇比较好,毕竟姑娘的场子一张请帖都要十两银子呢……”
“老爷子信了?”
“兴、兴许是吧……”席玉自己也摸不准,讪讪笑着,“国公爷没说什么,就让属下走了。”
能信才有鬼了。
宁修远摇头失笑,觉得往后得好好教教那丫头一些“普通人”的常识。
思及此,突然又觉得甚是有趣,低着眉眼又笑了笑。
今日他经常在笑,不是平日里那种为了笑而笑的表情,而是真的全身心都甚是愉悦的那种笑,眼底都晕染着细碎的亮色。席玉看地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试探,“主子今日……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是很不一样。
愉悦的,甚至是……荡漾的。
从昨日姬姑娘离开之后,主子就有些不大正常,如今这是越来越不正常了。
宁修远懒洋洋地翻了个眼皮子,没什么情绪,“你可以滚了。”
“滚。”和“你可以滚了。”终究是不一样的,后者显得格外地有耐心,一种完全不属于宁三爷的耐心。席玉看地胆战心惊,麻溜地滚了。
没多久,又滚回来了。
“主子,若水昨夜没喝茶……又中招了。”
宁修远挑了挑眉眼,“无妨。连着中招两回还能好好活着,那丫头也没真心想对付她。让她安心住着吧,该吃吃该喝喝,若是哪日凑巧醒着,再查吧。”
……嗯?这么敷衍的吗?席玉瞠目结舌,“不过,若水说宅子里有一处禁地,是一座藏书阁,只有姑娘和古厝能进,子秋都不能进的。问您要不要去探一探?”
探?
“她探地进?”连保持清醒都不能,甚至连自己昏睡的原因都找不到,可见能发现这所谓禁区,也一定是人亲自煞费苦心地将消息送到她面前的。
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若水的表现让他一度有些失望。
想了想,吩咐,“让席安回来吧。”
“主子?!”席玉猛地一惊,当下想也不想就求饶,噗通一声跪了,在宁修远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连请罪词都说完了,“主子恕罪!昨日不是属下自己多嘴多舌,是、是国公爷和老夫人威逼,属下实在没办法才只能将姬姑娘买了咱们宅子的事情说了出去,您放心,旁的属下一个字都没说!您千万千万不能赶属下走啊!属下对您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宁修远低头看他。
气氛突然很安静。
席玉心跳如擂,他丝毫没有怀疑宁修远会知道这件事,却忘了宁修远从昨日开始都没有出过这个门,自然也没见过谁,他偷偷掀了眼皮子去看他,小心翼翼地唤,“主子……”
宁修远垂眼看他,面无表情,“本公子原想着,若水怕是查不出什么来了,倒不如让席安去。如此,席安便只能回来了……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小插曲。”
不打自招。
眼前一黑,席玉只想到了这四个字。自打昨日开始,他就一直有些胆战心惊地害怕主子知道自己的“背叛”,没成想,最后竟然是自己主动招了。
“那……”他看了一眼又一眼,“那看在属下主动坦白的份上,主子不若从宽处置了?”
“也成。”宁修远颔首,看起来没什么气性,还有些懒洋洋地,像是没睡好,“那就允你戴罪立功。前阵子那些命案,大理寺尤大人苦寻无果,便求到了我这里。他也不敢找我帮他,只问我借人……原本我还想着找谁去,如今,便派你去吧。”
席玉眼前一黑……大理寺尤大人是出了名地耿直、不苟言笑,同他共事简直就是这世上最苦的差事。
“主子……要不,您再考虑考虑?属下走了,谁跟随您左右呀?席安那个闷葫芦,哪知道主子您的习惯喜好,伺候起来肯定没有属下用得顺手呀!”
“席安啊。他话比你少,想来是更安全些。”
“主子……属下真的错了,但那个情况,您也晓得的,您不在,国公爷就是属下的第二个主子,他问什么,属下自然要答什么,主要是之前没同您对好词,也不敢乱答呀……”
“如此说来,你这是怪本公子咯?”
“不敢。”
期期艾艾地唤,宁修远冷眼瞥他,面无表情,“还不快去。”
说着,正色道,“此事虽然按下了,但毕竟事关重大,若是拖着不解决,终究是个隐患。”
096 灵犀郡主回来了(三更)
最后的最后,席玉还是被迫无奈地叫回了席安,而自己收拾收拾,前去大理寺报道。
出发前,突然想到之前听到的一个小道消息,准备去告诉宁修远的时候,脚步一顿,想了想,算了,还是……不说了吧?兴许是假的呢?他丝毫不承认彼时的自己想要看热闹的私心。
大理寺卿尤大人,是舞阳长公主的丈夫,两人生了一个女儿尤灵犀,陛下圣旨亲封灵犀郡主,甚是疼宠,曾数次想要为她和宁修远指婚。
只是,一来,宁修远从未表露过一点点的可能性,即便是大庭广众之下,也直言表示自己这几年都无心娶亲,而事实上,也的确从来没见过宁修远同任何一个姑娘亲近过。
二来,去年年初舞阳长公主身子骨就不大爽利,灵犀郡主陪着她前去寺庙礼佛迟迟未归,而这一年里,宁老夫人又频频表达了想要为宁修远寻一门亲事的决心,显然并没有将陛下彼时的“戏言”当真。
倒是以一种格外巧妙的方式表达了宁家的态度。
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
只是,昨日闭门不出的宁修远并没有注意到昨夜一辆马车格外低调地进了城。
……
即便所有人都旁敲侧击了很多次姬无盐在宁修远心里的位置,可宁修远确确实实地,一度觉得自己就是因为白家老夫人的托付,和本身对姬无盐的戒备以及出于想要调查姬家秘密的目的,才如此关注这个姑娘。
所以昨日的怦然心动,才令人方寸大乱。
可宁修远从来不是逃避的性子,当他意识到对这姑娘完全不同的情绪和心意之后,他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花了一晚上的事情,想清楚了所有的事情。
那些事情一旦想通,便是茅塞顿开、柳暗花明,以至于如今看日色、看天空,都是不一样的心情。
老夫人寻过来的时候,看到他正捧着一幅画卷一会儿皱着眉摇摇头,一会儿却又勾着嘴角浅笑,当下一惊,然后一喜,三两步上前一探究竟,脸色瞬间大变,“你看她作甚?!”
已故太子妃,上官鸢。
宁修远慢条斯理地卷起手中画卷,递交给身后席安,吩咐道,“烧了吧。”
转而看向自己母亲,指指一旁空着的椅子,“没什么。今日一早起了些作画的兴致,只是许是生疏太久,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起笔。想着之前陆家老爷子曾说这幅画画地极好,我便想着看看,能不能找些灵感。您也太过敏感了些……又不是洪水猛兽。”
老夫人松了口气,“之前给你多少姑娘家的画像你是一眼也不看,如今你终于捧着了,偏偏又是个已故的,我能不害怕?听说前阵子江都郡王日日买醉,贤妃同我说起时一把眼泪一把眼泪的,我寻思着这日子不对劲,前后一想,大约也明白了……便也只能劝着。左右这事没落在自己身上,还能说些劝慰的话,万一落我身上了,我可劝不了自己。”
宁修远淡笑,“您想多了。且不说我没这心思,若是我有,便也轮不到他李裕齐了。”
老夫人哼笑,“说地好听,我且问你,人姑娘买你宅子,你何故还收人银子?你缺那几个银子花?还有,昨儿个不是让你陪着人好好走走嘛,你又是怎么回事,转头就让人回去了,还抽什么风,不吃不喝地关着自己?成仙呢?”
“就想些事情。”他说,轻描淡写的。
“又是那些个顶顶重要的家国大事?我一直就说,这国家没了你们爷俩,就不行了是不?一个个的……他倒是还好,至少还有后,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让我也在那群老婆子面前长长脸呢?”
看来是哪受刺激了。宁修远心中了然,倒了杯茶递过去,“兄长不都给你生着了么。你这话若是被大嫂二嫂听见,指不定要埋汰你,怎地,她们生地不能给你长脸?”
“不能!”老夫人低声呵斥,“就那尤家!尤家那老婆子,今年开始见了我就冷嘲热讽的,这不,昨夜舞阳长公主回来了,啊哟,那嘴脸,就跟我欠了她几万两黄金似的,问我,你家三爷有媳妇儿了没呀,这眼光呐,可不能太高了,这燕京城的姑娘挑不着,怕是要去城外挑咯……”
宁修远低着头讪笑,又问自家母亲,“您总不能在斗嘴这件事上输了去吧?”
“自然!我能输给她?笑话!”老夫人神采飞扬地,哼完又呵斥宁修远,“问题是输赢吗?!问题是,舞阳回来了,灵犀也回来了!彼时你一再婉拒,让他们家丢了颜面,如今若是灵犀在你前面成亲,咱们家的脸面就没了!”
“这也能怄气?”宁修远摇头,实在有些弄不懂这俩老妇人,明明是一辈子吵不散的好姊妹,却也互相比着怄着大半辈子了,谁也不愿输了半分去。
“怎么不能?!”
“那您怎么回答她的?”
“哼!回答?”老夫人眉梢微挑,“我将那柄暖玉如意在她面前晃了晃,告诉她不必为我操心了,这是我未来三儿媳送我的!哼!你是没瞅见她那脸色,眼都直了!”
原来是自己找上门去的。
宁修远端了茶杯抿着,嘴角微勾,想象得到这老小孩今日一大早找到尤家,就为了炫耀炫耀自己的玉如意的样子。
小孩心性罢了。
“你……”老夫人说完就在打量宁修远的反应,乍一见他笑着的样子……嗯,如果说一定要用一个词语来形容的话,就是莫名地……缱绻。
第一次见到这个表情的儿子,她心下微微一动,试探道,“幺儿。你方才说过吧,若是你有那心思,便没有旁人什么事情了,是这个意思吧?”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
宁修远侧目,挑眉,颔首间眼神危险如同见到了猎物的猎人。
他说,“是。所以,既然喜欢,那柄如意就好好收着。”
097 我和他爹都见过了(一更)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宁修远这小子打小就重诺,他轻易不会承诺什么,可但凡承诺了,便一定会做到。
当下心下便定了,眯着眼笑,“这姑娘瞧着是个好相与的,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反正我是挺喜欢的。不过她出身是软肋,咱们虽不在意,可往后怕是会有不少人针对她,这方面你得事先安排好。”
宁修远颔首道晓得了。
“这些事情有你和你爹呢,我自是不用担心的。届时你问问那姑娘,若是她那些亲眷愿意居家迁过来的话,咱们也要提前做好安排。”
“成。”最如此应着,宁修远却是明白这所谓“举家迁至燕京城”是不可能的。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却听韩嬷嬷说灵犀郡主到访。
“那让她在我院子里等一会儿,我这就过去。”老夫人起身,没抱什么希望地问宁修远,“她明显是想来见你的,一道去?”
“不了。”宁修远起身陪着老夫人往外走,“儿子同她可没什么交情。何况,兴致来了,准备作幅画。”
“成。”原也没打算他能去,“这么几步路,不必送了,你去忙你的吧。”
……
宁家和尤家也算得上是世交,主要是两位老夫人之间往来甚密,加之尤大人又是个痴迷于各种奇怪案件的人,有时候实在寻不到头绪的时候,只能来找宁修远,如此,一来二去的,倒也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上好的描边青花瓷,三片茶叶浮在水面上,茶水清冽,带着少许茶香。
尤灵犀同老夫人打完招呼,坐在右手边,捧着茶杯轻笑,“许久未曾过来拜访宁姨了,没成想韩嬷嬷还记得我的习惯。”按着辈分,宁灵犀该唤老夫人一声“祖母”,偏从小到大格外知书达理的灵犀郡主铁了心地不愿,幼时说一次哭一次,后来便由着她,唤一声“宁姨”。
后来随着她年岁渐长,有些心思渐渐露出端倪,老夫人才恍然大悟这小丫头当真早熟呢。
“忘了谁的习惯,也不能忘了郡主的习惯呀。”韩嬷嬷微微欠身,“茶杯也是郡主每次过来用着的同一只,绝不会有旁人用过的。”
“多谢嬷嬷……瞧着宁姨气色甚好,显然嬷嬷平日里没有少费心思照顾宁姨起居,劳苦功高呢。”
老夫人含笑颔首,称是呢,随后便寒暄着问候了长公主,又问尤灵犀,得到了都好的答案,便只称甚好甚好。
“宁姨,三哥不在府上吗?”三句话就进了主题。
老夫人心中自是明白,这郡主如此急吼吼地一早就过来拜访,显然是听说了自己同尤家老太说的那些话,有些心急了。
这丫头她也是看着长大的,也是当自家小辈喜欢着的,小丫头从小就喜欢跟在宁修远身后“三哥”、“三哥”地叫着,为了这一声“三哥”愣是将所有人差了辈。
若是能成这亲事,老夫人自然也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自家儿子瞧不上,倒也不必让人姑娘空等,是以这两年她才格外热衷于给宁修远找媳妇,便是婉转地给了个态度,大家心知肚明便也不伤了颜面。
偏偏……这孩子执拗起来,几头牛也拉不回来。
有时候想想,也是心疼。
她垂了眉眼,轻笑,“在呢。那小子你知道的,在不在府里也没差,永远闷在他的书房里,有时候我都怀疑,他要将自己长在里头了。”
“宁姨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呢,您是不知道多少夫人嫉妒您生了这么好一个儿子,英俊潇洒,年少有为。”
“呵呵……”老夫人嫌弃地笑,“福气?我这都操心操地头发都白了,谁生谁知道,完全就是个不省心的主儿!你来之前我还去看他呢,你猜怎么着,说忙,不见!”
“父亲这几日也忙。说是还问三哥借了人,三哥这边少了个人自然会比平日里忙一些,您担待些,等父亲忙完了这阵子,我让他摆一桌,请大家吃个饭赔个罪。”说完,嘻嘻一笑,几分娇俏。
尤灵犀是个可人的姑娘,和姬无盐的美不同,半点锋芒也不见,像春风,像秋雨,润物而无声。
老夫人清楚,若是同处人群之中,姬无盐一定是最夺目的那个,而尤灵犀不是,她总能不动声色地周全了所有人,是那个相处起来最轻松的人。
论私心,她自是最满意尤灵犀。不管方方面面,都是最般配、也最省心的一个。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对方微微一怔,嗫嚅着,“宁姨……”
嘴角微颤,眼神也有些闪烁犹豫,半晌,终究是低声问道,“宁姨,祖母说……祖母说,三哥有了心仪的姑娘?”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她是不信的。
虽然这两年基本都不在燕京城中,但总能收到一些家书,她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显然在上个月的书信里,祖母还说宁修远至今尚未婚配,连个相处着的姑娘都没有,戏言说宁姨急得头发都白了。怎地不过月余,那姑娘都已经得到二老的承认了?
尤灵犀承认自己急了。
她喜欢宁修远,从懂事开始的妹妹喜欢哥哥的心情,再到后来青春少艾想要这辈子与他相守的期待。她知道皇帝舅舅旁敲侧击过,也知道宁修远始终未曾表态,可没有关系啊,宁修远的生命里,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还能同他说说话、撒撒娇的姑娘。
男人嘛,当然是以仕途为重,等到他想要成亲了,自己将会是那个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她愿意等,不管多么漫长。
小丫头倔强地想要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偏偏比哭还难看。
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啊,何况还是一个锦衣玉食着长大的小姑娘,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喜欢上了别人,于她而言,便是这十八年里最苦的事情。
老夫人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没有瞒她,“嗯……挺好一个姑娘。我和他爹都见过了。”
098 乡野村姑(二更)
尤灵犀一张脸上瞬间血色尽失,指尖无意识抠着手中的茶杯,她低着头不敢看老夫人的脸,生怕忍不住哭出来,“是……是哪家的姑娘?”
“不是这燕京城中的,江南过来的姑娘……具体的,我知道的也不多。”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尤灵犀仍觉不可置信,意外地看过去,“那、那您也同意?”三哥是什么样的人物?怎地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就、就、就能嫁给他?
“修远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若是他不想要的,我便是拿了到架在自己脖子上也是无济于事,若是他想要的,便是全天下的人拦着,也是拦不住的。”何况,终究是自己的儿子,旁人瞧着他周身荣光艳羡不已,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却心疼他的事事不由己,自是想着更多的全了他的心愿。
眼底眸色晦暗,尤灵犀轻叹一声,“是啊……”想来,自己便是那个他不想要的罢了。
小丫头伤神太明显,到底是于心不忍。老夫人对着尤灵犀招招手,低声唤道,“丫头,过来。”
拉着尤灵犀的手,她拍了拍,“丫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再说,那小子也没什么好的,闷葫芦一个,什么都搁在心里不爱说,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尤丫头适合更好的。”
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的时候,即便是客观上更好的人站在眼前,也只会视若无睹。
何况,怎么可能会有人比他更好呢……
她垂着头不说话,吸了吸鼻子,没有人安慰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何委屈,可这会儿却只觉得喉咙口都堵地难受,也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所有的情绪就压不住。
半晌,嗫嚅道,“不会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老夫人却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自己儿子对着丫头不上心,即便真的进了这门,日子也不会幸福的。“丫头……”她唤,声音又轻又柔,“其实有些事情,可能现在看起来很难过,甚至觉得这辈子都不知道如何走下去了,但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甚至不需要到我这个年纪,只要过个几年再回头来看看,你就会发现,真的没那么严重的。”
“相信我。姨也相信你,我家尤丫头那么聪明,肯定能想明白的,对吗?”
哪里来的日头,遮了云。
屋子里的光线暗沉沉的,屋外吹进来的风带着湿漉漉的潮气。
“起风了……”老夫人看了看窗外,吩咐一边候着的韩嬷嬷,“把窗户关小一些罢。”
“宁姨。”尤灵犀目光落在门槛之上,视线定定地,像是出神般,喃喃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无盐。”
无盐?一个有些奇怪的名字,至少,不大像大户人家受宠的姑娘家的名字,反而像极了民间所谓的“贱名好养活”的路数。尤灵犀点点头,没再问什么,她知道宁姨似乎不是很想聊起这一方面。
看来,那姑娘的确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三哥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子?
尤灵犀又坐了一会儿,平息了一下情绪,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才起身离开。
老夫人一路将她送到了宁家大门口,看着马车离开,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府。韩嬷嬷也叹气,“尤郡主和咱们三少爷其实还是挺般配的,郎才女貌。那位姬姑娘……”出身终究是差了些。
后面半句,在老夫人看过来的眼神里,咽了回去。
老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收回目光边走边叮嘱,“不管她曾经是谁,往后她都极有可能是你的三少夫人,有些话若是不想传进修远的耳朵里,就好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否则,便是我也救不了你。”
宁家三爷,面慈而心狠,最是护短。
韩嬷嬷心头一颤,悄悄地松了口气,“是……”她,差点僭越了。
……
燕京城里没有秘密。
何况还是如今呼声正盛的风尘居无盐姑娘,尤灵犀自己都未曾想到,不过是“无盐”二字,就让她轻易地找到了人。
只是,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查到的信息。
出自江南瀛州、家道中落,如今在风尘居里谋了个差事的琴师?这样的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和宁国公府三爷、当朝帝师有交集的样子。
她问回禀的丫鬟,“你确定不是另一个同名之人?”
书房里燃着淡淡的檀木香,尤灵犀自抄到一半的佛经里抬起头来,眉头皱地紧紧的,显然是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丫鬟起初也是不信的,只是后来又问了些人,“听说,前阵子白公子邀请了这位姬姑娘、还有宁大人一道去郊外放纸鸢来着,彼时还有沈家小姐也参加了。郡主若是还不信,可以差人找沈小姐前来问话。”
尤灵犀越想越不明白,“怎么还有白行?”
丫鬟摇头。
“这乡野村姑路数倒是挺广,尽挑一些豪门贵公子勾搭。”尤灵犀愈发觉得这姑娘就是个动机不纯贪慕虚荣罢了,心底便也愈发瞧不起了,冷哼,“她才来燕京城多久?真以为咱们帝都的人都由着她拿捏了?还妄想着进宁国公府做少夫人?”
淡淡戾气。
丫鬟一惊,“郡主是想……”
“我想?”目光落在佛经之下,戾气尽散,她温温柔柔地笑了笑,“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本郡主难不成还能自降身份地去为难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村姑不成?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丢了皇室颜面。”
敛着眉眼,极尽温柔。
她重新握起狼毫笔,失笑摇头,“再说,男人嘛……谁年轻时候没个知己红颜的。三哥也是男人……本郡主也不是那容不下人的善妒性子……”
丫鬟低了头,只字不言,只隐约看得到脚尖有些不安地碾了碾地面。
尤灵犀看起来却有些愉悦,她一边朝着佛经,一边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还怵在那里作甚,下去给我准备些金丝燕窝银耳羹来,有些饿了呢。”
她午膳未用,这会儿才有了些许食欲。
099 鸠占鹊巢(三更)
午后下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不大,却细密。姬无盐搬了软塌在廊下,抱着寂风不知道从哪个废弃桌脚下翻出来的故事画册为寂风讲故事。故事是老套的妖精和修仙道士的故事,姬无盐看得咋舌摇头。
什么奇怪情节,妖精怎么就不是正道了?道士怎么就自诩正义了?一边暗自腹诽着,一边又被寂风频频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出口的故事就完全变了方向,“然后……妖精把道士打死了,吃了道士锦囊宝袋里的丹药,得道成仙了。”
“嗯?”寂风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他相信姑娘,姑娘说妖精成仙妖精就一定成仙了。
一旁古厝搬了些空花盆上来,闻言频频摇头苦笑。
倒是吸引了姬无盐的注意力,觉得那些花盆甚是眼熟,不由得丢了手里的画册凑过去,“你这是作甚?”
“在你院墙根下发现了一堆还不错的花盆,丢着也可惜,种些兰草……”古厝将她凑过来的脑袋推开了些,才道,“仔细着弄你一脸泥。你不是喜欢兰草嘛。只是一时间找到的品种不多,你将就看看。”
这话……有些眼熟。
蓦地想起,“啊……我想起来了,这些花盆是之前朝云准备在风尘居里的,她也知我喜欢,准备了许多,不过……显然我虽喜欢,却不精通。所以……”
全养死了。
“无妨。”古厝笑笑,有些无奈,“往后你别动它们,不要浇水,不要修建,不要挪地方,只需要欣赏就好了,我帮你养。”
姬无盐冲他嘻嘻一笑。
“啊……”哀叹声起,是一旁寂风抱着书册,指着最后几页控诉姬无盐,“姑娘,故事明明不是这样的!”
一噎。姬无盐低声问古厝,“这小孩认字了额?”
“嗯。认地还不少,就前阵子我晒的那些你一看就喊枯燥的医书,曾经就是他的启蒙教材……陈老教的。”
……一个拿医书当识字启蒙的怪胎?偏偏他还能看得下去?那些书到底有多枯燥乏味姬无盐是领教过的,当下啧啧称奇,“你既识字,自己看就是了,还叫我给你念书作甚?”
寂风理直气壮地继续控诉,“姑娘都没有给我念过书!人家小孩子都有人念睡前故事的。”
“谁说的?”
“洛歆姐姐。她说小孩子都会有人哄着睡觉,有人念故事书。我都没有……”
暗暗咬了咬牙,就不该让寂风跟着这些个奇奇怪怪的哥哥姐姐们混,今日这个教一点,明日那个教一点,最后受累的还是自己。姬无盐招招手,将寂风招到自己身边,才问,“那你说,若我念地跟你自己看得都没有区别了,或者我念地和别人念地都一样了,那是不是就体现不出你家姑娘的作用了?”
嗯?不懂,感觉好像不对,但又反驳不了。寂风迟疑片刻,讷讷点头。
拍拍对方脑袋,姬无盐笑地优雅又敷衍,“所以啊,你家姑娘念的,自然和画册上是不一样的。明白了?”
不明白。偏偏不能反驳,就怕以后连不一样的故事都没得听,“……哦。”
古厝在边上听地直摇头。
……
沈洛歆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格外狼狈。且不说周身淋成了落汤鸡,表情也失魂落魄的。
姬无盐吓了一跳,赶紧让寂风去拿了干布巾,又让人去烧热水。
沈洛歆蹲在地上擦头发,姬无盐让她坐软榻上,她摇摇头,道不必。
“这是怎么了?”姬无盐索性蹲在她边上,侧身看沈洛歆,这丫头的状态绝不仅仅是淋了雨这么简单,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她没说话,隐约间还有些颤抖,眼底神色尽失,寂灭般地黯淡。
姬无盐便不再问,只是在她边上蹲着,陪着,一言不发。
半晌,沈洛歆擦头发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握着布巾的手缓缓垂下,她看着台阶上溅起的小水珠,出神般喃喃,“我本来想回家拿些东西……可我还未进门,就听到我家有说话声……我就偷偷打开了些门扉,刚下过雨,院子里都是脚印。他们、他们在翻找东西……”
“青天白日的……如此明目张胆……我就知道他们背后的人一定是那些足够罔顾律法的人。”
“兴许,就是那位‘郡王’……”
寂风蹲在她另一边,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哈着气。
“那你和他们正面冲突了吗?”姬无盐接过布巾,走到她身后帮她擦脖子里脏污的一块,有些担心。
沈洛歆摇头,“没有……这些是摔的。很狼狈吧?很无用吧?不仅不敢正面冲突,甚至,连偷跑离开以后腿脚都发软,一不小心就摔水塘里了……明明那是我家,他们占了我家,我却连声张都不敢,就像一个吃相难看的逃兵……”
“不。很聪明。”姬无盐认真告诉她,很温柔。
寂风很用力地点头,“姑娘说过,明知打不过还要往前冲的,那才是笨蛋、傻子。姑娘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活着,就总有希望会赢。既生了脑子,就不能让它成为摆设。”
小小的孩子,声音都带着软糯的音,却像个大人一样地安慰教导一个大人。
沈洛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伸手揉揉寂风的脑袋,“嗯。咱们是有脑子的。”
“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东西吗?”姬无盐问她。
沈洛歆摇摇头,“不知道……可能,还是那件事吧。毕竟,之前我和母亲都很安全,完全没有任何人来关注我们,所有人都恨不得躲我们远远的……”
姬无盐转身跟古厝交换了个眼神。
古厝搁下手中小锄头,拍了拍手,起身朝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像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没有宽慰,没有言语,甚至,连偏头过去看一眼都没有。
可姬无盐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又恰好抬眼看过来。
他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又安安静静地离开。
100 塔楼里的天心琴(一更)
洗了一个热水澡,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雨还未停。
雨水打在池塘里,滴滴答答的声音莫名让人觉得格外安逸。
这种安逸是上一辈子的奔忙里从未体验过的,甚至在和许四娘生活的每一天里,都未曾感知过的。疲于奔忙的人生里,通常都不会有心情停下来听一听雨声、闻一闻花香。
而她,是没有归属感。
没有朋友,除了许四娘,也没有亲人。许四娘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却并非一个很好的母亲。她沉浸在她自己的仵作世界里,很少会关注到生活方面、情绪方面的事情。
说是母女,其实更像师徒。
所以当她发现那群人的时候,内心再如何恐惧,却也没有想过去找许四娘,反而来了这里……姬无盐,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和归属感。
沈洛歆走到窗口边站着,还未至晚膳时分,因着这雨,天色暗沉沉的,从她的方向正好能看到开着的院子门口,裹着蓑衣缩着脑袋快速走过,看身形有些陌生,许是新来的丫鬟……如此想着,目光落在对方蓑衣之下露出的一方裙裾,鹅黄裙衫。
不是下人服饰的布料。
却也没有多想,只抱着胳膊在窗前静静站立。院子里除了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前几日架起来的架子伫立在角落里,失了彼时搭建之时的热闹。
一时间,竟也有些冷清。
……
古厝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回来的,彼时沈洛歆还睡着。
姬无盐仍在廊下,抱着那本画册闭目听雨,几步开外是古厝留下的“烂摊子”,她真的没有动,也没有让任何人去打扫。
见人进来,指了指小几上早就摆着的干布巾,问,“如何?”
“嘴硬。”古厝收了伞立在台阶上,站在原地掸了掸下摆上沾到的水珠,“只承认自己是进门偷窃的小贼,说是观察许久,见家里长期无人,才铤而走险的。”
不待姬无盐问,擦了擦沾了水的袖子,又道,“那地方不好盘问,我就将人带回来了。如今就关在咱们这……你设置的陷阱里。”说完,看着姬无盐轻轻地笑,风光霁月。
“如此……”姬无盐懒洋洋地点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诱饵已下,就是不知这鱼儿何时上钩……”
话音刚落,看到疾步而来的桃夭,笑意愈发深浓了几分,她缓缓起身,“上勾了。”
相视一笑。
门口桃夭下意识搓了搓手臂,暗忖,这是入秋了?下雨下地怪冷的。
此处宅子西北后方,本来就带了一座奇怪的矮塔,才四层,占地不大,看着年代比宅子长久许多,塔楼之中的木制楼梯踩上去都嘎吱作响,随时会坍塌那种。古厝本来并不想对这座塔楼下手,毕竟修缮起来实在太麻烦了。
只是他进去转了一圈之后,蓦地发现了一个惊喜……于是当机立断,他这里修建成了藏书阁。
姬无盐带过来的书不多,即便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却也是陈老觉得需要用的医术,所以藏书阁真正用来放书的,也就占了底下一层。
二楼被当成了仓库,摆着大大小小地木制盒子,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锁扣,有的木箱子上还挂了不止一把,想来是一些比较宝贝的宝贝。不过若水也没打算偷窥别人的财富,她一边提了湿漉漉的裙摆往上走,一边还在反思这禁地进来地着实有些过于简单了……那门上的锁扣,还不如这些个盒子上的锁认真些。
像是年代太久锈坏了,竟是一碰就松了。
三楼几乎空置着,只临窗摆了张桌子,桌上一副玉制的棋盘,若水对棋盘没什么兴趣,只远远看了眼,便转身继续上楼……越走,越有些疑惑,这……就是禁地?到底禁在何处了?
心下虽疑惑,却又本能地对还未看到的四楼紧张了起来,连呼吸都敛着……若是有什么变故,便一定是在仅剩的四楼了。
雨越下越大。
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一些细微的声音被雨声掩盖。
视线所及的尽头,是和三楼一模一样的布置,临窗一张桌子,桌上却不是棋盘了,是一张琴。
一张被束之高阁的琴。
若水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三两步赶过去看向那琴,倏地就瞪大了眼。
通体漆黑的琴,比普通的琴还要大些,连琴弦都是黑色的,只在琴尾上书二字,天心。笔力遒劲,沧桑又霸道。只是琴身隐约有些烧焦的痕迹,似乎已经人为尽力修补过了。
天心琴。
怎么会是天心琴?传说中的上古名琴。
据说,数千年前,天心问世,恰逢人魔大战,人类就是凭借这一把连恶魔都能蛊惑的天心琴驱赶了魔族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只是,传说终究只说传说,世人只闻天心之名,而未见天心之琴。
让传说终于具体到现实的,是在数百年前,前朝帝王有位宠妃,爱琴,痴琴,帝王为博红颜一笑,派出大量探子搜罗天下名琴,其中也包括供奉在某个古老部族里的天心琴。
至此,天心画像终于面世,通体黑色,古朴又厚重,只在琴尾上书二字,“天心”。
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
古老部落的族长自知无力对抗一国军队,却又不愿将族中圣物拱手相让成为千古罪人,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将阖族上下数百口人,连同天心琴,尽数烧毁。
不管是正史还是坊间野史中,都找不到对这一场发生在遥远地域之外终结了一个部落的大火有较为明确的描述。
众说纷纭之间,渐渐地连其真实性都显得难以论定。
毕竟,对奔忙在具体的每一天里的人们来说,这些都太过于遥远到近乎于虚幻。
只是,因为事涉天心琴,虽爱琴痴琴之人而言,却要唏嘘良久。
若水亦是,她为此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史书,想要找到天心琴尚存世间的蛛丝马迹,却又每每无功而返,反倒一再地验证了这世间已无天心。
或者说……本无天心。
101 抓了个正着(二更)
以至于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一把明显带着烧焦痕迹的天心琴,若水近乎于惊骇在原地,元神出窍。
她甚至都没有去怀疑其真假。
天心琴大刺刺地突然出现在面前,那一瞬间的冲击,宛若惊雷炸响在脑子里,让人已经无暇顾及其他。譬如,真实性,譬如……被雨声掩盖的,其他一些响动。
惊雷过后,意识渐渐回笼。便也隐约听见了一些雨声之外不大和谐的滴水声。
很近。
几乎就在耳畔,就在室内,滴答……滴答……似乎还有一些粗重的喘息。
若水瞬间汗毛直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彼时看到和三楼“一模一样”的布置的时候,自己便下意识以为,这一层也只有那么一张桌子,潜意识里就被桌上那把琴吸引了注意力。
只能说,这是自己的软肋。即便此刻桌上只是一副天心琴的画像也一样。
“嘀嗒。”
又一声格外清晰的水滴坠落声。
她全身僵硬,缓缓地、缓缓地、甚至能听得到自己骨骼之间像是年久失修的门扉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耳畔,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和大雨声里粗重的喘息……
“啊!”
下一瞬,她惊呼一声,落荒而逃。
……
若水其实算不上是宁修远的手下,更加不算是宁修远的人。她只是宁修远花银子收买了之后打听一些坊间传闻的,是人群里的眼线。
这样的女子,平凡普通到足够隐匿在人群里不被发现,但也同样的,有些小机灵,没有太大的本事,一旦遇到突然事件就会方寸大乱、漏洞百出。
雨,瓢泼而下。
年代已久的四层塔楼,即便经过了修缮,可在这样的大雨里,仍然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般孤立无援、摇摇欲坠。
若水缩在椅子里,面色煞白,瑟瑟发抖。
她仓皇离开时,被早就守在门外的姬无盐,逮了个正着。彼时她的一只脚还在门槛里面,什么辩解都在实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身边半个手臂的距离处,吊着一个已经被折磨到神志不清的人,眼睛被蒙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挂在身上,肉眼看见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块是完整的,他的脚下摆着一个木盆,里面已经积了不小的一汪血水……
“嘀嗒。”
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若水又是很明显地一哆嗦。
姬无盐坐在她对面一张很大的雕花大椅里,看起来小小的一只,气场却极盛。古厝站在她身后,低着眉眼看着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桃夭,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是我的错,兴许是忘了锁门。”
锁门?若水心里都在哀嚎叫嚣,明明是禁地!禁地!你那一把一碰就掉的锁真的是认真的嘛?!你要是套个十七八把的锁,我不就进不去了嘛!
嚎完自己都觉得震惊,这个当口自己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着实也是心大了些……
“既然进来都进来了,倒也不必去追究谁的问题……左右,这脚是长在她自己身上,总不能是咱们绑着她进来的。”姬无盐支着下颌,指指那挂着的人,“弄醒。”
言简意赅。
带着令人心颤的气势。
若水又缩了缩身子,愈发地将自己整个人蜷缩进那张小小的椅子里,近乎于惊恐地看着古厝端着一盆水倒了过去。
那人嗷地一嗓子醒了,剧烈的扭动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惊叫声起的时候,若水就明白了……盐水。
整整一盆盐水,兜头浇在浑身上下无一处完好的人身上。
而做完这件事的古厝,拍了拍袖口上沾到的水渍,优雅又从容。
曾几何时,自己真的对这个男人动过心。这个无时无刻不优雅的男人,只静静站在那里的时候,就足以令人怦然心动。
可此刻,这样的优雅却是对生命的漠视和狠辣。
人命于他,与草芥无异。
脸上沾了水渍,有些凉,抬了手擦去,低头一看,却是淡淡的猩红……被盐水稀释过的鲜血,在那人剧烈的挣扎里,溅到了自己的脸上。那种挣扎,像极了砧板上的鱼……
“你同古厝说,你们只是无名小贼。经多日观察,发现那宅子里无人居住,才临时起意想偷些东西。”懒洋洋的姑娘,侧着身子看着对方一边哀嚎一边徒劳挣扎,面纱之外的眼底是暗沉沉的凉薄,她说,“你说的那些,本姑娘……一个字都不信。”
“我……都是真的……”
因着方才的嘶吼,此刻这人的声音嘶哑地已经不成样子,声音里还带着断断续续地抽气声。
“无妨。真不真的,这会儿我也不是很在意,左右,你们那么多人呢,总有一个愿意开口的。”姬无盐呵呵一笑,对着跪着的桃夭招了招手,“你也莫要跪了,起来吧。”
带着几分慵懒的松弛,“说起来,那些年看医书,倒是曾好奇过一个问题……这人身上骨头二百又六,那……这人身上的血啊,它到底有多少呢?不若,今日咱们就好好看看,等你身上的血,就这么一滴、一滴地滴干净,到底能不能盛满你脚下的那个木盆……”
若水瞬间血色尽失……一脸惊恐地看向姬无盐,眼前的女子,陌生到令人胆寒,“就是偷了些东西,你交给官府就是了,何必如此私刑?”
“嗯?偷东西?不不不……”姬无盐纠正她,“倒也不是偷东西。他呀……主要是因为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拖着调儿,余音未消,若有所指。
若水眼睛一翻,从凳子上跌落在地,晕了。
晕了。
晕了以后她的呼吸却仍然杂乱,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不停地翻……
这演技……着实拙劣。姬无盐回头瞥瞥古厝,总觉得就是寂风来装晕,都应该比她像一些……她摆摆手,吩咐桃夭,“拖下去吧。找个大夫来看看,莫要弄死了……本姑娘,还要问话呢。”
那一瞬间,晕着的若水姑娘,呼吸更加紊乱了。
102 杀了鸡,儆个猴(三更)
送走了又惊又怕之际装晕逃避现实的若水,姬无盐身上为数不多的慵懒瞬间退尽。
她缓缓起身,走到对方面前一步的距离站定,朱唇轻启,“打。”
少女声线温柔,隐约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软糯,乍然听起来温柔有余,而气势不足。
话音落,鞭已出。
没有了看戏的人,便也没有了做戏的兴致,天地间大雨如注,而这座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沧桑的矮塔里,只有一声、一声的鞭笞,和完全真实的、入耳便觉得撕裂般生疼的嘶吼。
“我、我……我说!”
从喉咙里迸发出的求生的本能,凝聚成了最后的一丝呐喊。
鞭子忽止。
谁能想到,平日里永远带着一两分优雅笑意的男人,打人的时候……一样的优雅从容。
就像只是低头掸了掸衣摆上沾到的灰尘般信手拈来。
收了鞭子,古厝退后一步,又站到了姬无盐的身后,沉默又闲适,温和又纵容。
被蒙着眼的男子早已在疼痛中失去了所有的理智,鞭子骤停,他忙不迭地大喊,“我、我说!”黑暗的世界里,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方法,疼痛、恐惧、还有……听觉。
可对时间的感知却又变得无比迟钝。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血。
他不想死。
“呵。别急。”姬无盐却只是转身,看向光线找不到的角落里。
那里,还有两个被紧紧捆缚了四肢、封住了嘴、被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伙遭受了何等非人折磨的男子。姬无盐看着他们,格外平静地问,“你们……要来试试吗?”
难得杀只鸡,自然不能浪费,顺便儆个猴。
……
窗门紧闭,血腥气渐渐地浓郁了起来。
吊着的人还吊着,另外两位被提溜到了光线里,方才若水坐着的地方。
明明对方只有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而他们就算摒除了吊着的那个非战斗力,也还有两个能打的。可……互相对视一眼,都低了头,避开了目光,“我、我说。”
“我们是江都郡王府的侍卫……没有骗你,这一点做不得假。”
姬无盐换了一个姿势,斜靠着椅背,接过古厝递过来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继续。”
表面上看不出到底信了没,眼神都没什么变化。
心里却兀自盘算冷笑着,江都郡王……又来一个江都郡王,皇帝三个儿子,倒是一下子齐活了。
对方抬眼看了看姬无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件对她们来说多少有些怪异的事情,“我们郡王不相信仵作对太子妃的验尸结果……就是那个,那个谣言。”
根据这两位你一眼我一语的招认,江都郡王暗中爱慕上官鸢已久。自上官鸢离世,江都郡王李晏先就开始日日伤神买醉,醉着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长。一直到半月之前才算是清醒了些。
清醒之后,他就认定太子妃之死一定另有隐情,甚至是冤情,于是他首先找上了当时为上官鸢验尸的仵作,许四娘。
只是许四娘一口咬定,此事便是陛下面前,也只有这个结果,至于案件有没有冤情、是否人为放火谋杀,却不是她许四娘能管的事情。
态度生硬,不欢而散。
姬无盐垂着眼听着,见他们停下,才拨了拨茶水水面,掀了眼皮子问,“所以,你们去许四娘家找什么东西?”
对方蓦地一愣,又暗暗互相叫唤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位才迟疑着开口说道,“就、就……郡王说了,许四娘一定会留些真实的证据在家里,所以,让咱们去找一下,兴许能找到……”
说完,偷偷看了眼姬无盐。
呵。
好一个痴情伤心人。
姬无盐无声冷笑,又问,“你们主子,半月之前才清醒?”
“是……”又偷偷看了眼,然后回头看了眼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同伴,咽了咽口水,“姑娘,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们也说了……咱们不过就是替人办事,当了一回儿贼,也、也……罪不至死吧……”
“那……找到了吗?”
“没、没……这不,正找着呢,这位、这位大哥就带人将咱们都拿了……”
“还找吗?”
“什么?不、不、不找了……”摇头摇地拨浪鼓似的。
姬无盐将手中茶杯往后递了递,古厝接过去,搁在身后桌子上,姬无盐换了个方向靠着,“那岂不是连你们主子的吩咐也不听了,回去岂不是又得挨罚?”
对方一滞,似乎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层,“这……”面面相觑,这该如何回答?
“江都郡王的人,我信。”姬无盐微微前倾了身子,直直对上对方偷偷看来的眼神,对方被她一盯,倏地就缩了回去。
“只是,除此之外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信。”
“沈洛歆的家,才多大一圈,值得你们日日夜夜在那里头倒腾,听说都偷偷摸摸生火做饭了?你们这是找东西?你们这是……守株待兔吧!只是没想到,兔子没进门,狼进去了,将你们一锅端。”
对方神情瞬间变了。
“江都郡王……皇室中人,贤妃得宠,子凭母贵。我这里可得罪不起。”姬无盐笑笑,站起了身来,“你们不会天真地以为,既进了我这里,我也没遮遮掩掩的,如此之后,你们还能活着回去见你们主子带着你们主子来将我这里端了吧?当真幼稚呢……”
话题一转,又问,“燕京城那么多杀人案,你们主子做的吧?”
“不是我们!”
话音落,齐齐噤声,那两人瞬间明白过来……露馅了。
城中多起杀人案,被皇帝亲自按下,除了大理寺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不过就是郡王府普普通通的手下而已,哪里能知道这些事?
风大雨急。
少女缓缓背身,朝着楼梯口走去,声音里透着彻骨的漠然,“如此……倒也不算委屈了你们。”
103 疯了的刘二(一更)
入夜,雨未停,甚至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
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大多裹着蓑衣低头疾走。受阻的视线里,除了白茫茫的天地什么都没有,耳畔充斥着的,也只是磅礴的下雨声。
仿佛自己所见,便是一整个世界。
便是平日里流连在街头巷尾总带着几分腌制进了骨子里的酒气的酒徒们,都不知道缩在了何处。
江都郡王府距离闹市不远,平日里门口大多能看到一些往来的行人或马车,今日却是半日光景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门房又往后缩了缩,看了看天色,嘟囔,“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这黑漆漆的天,下雨下地都闹心,俺瞧着是没人了,要不,咱们轮流歇会儿去?”
对方想了想,“成。”
说话间,却有马蹄声破雨而来,雨太大,待马蹄声响没多久,一辆檀木色的马车就出现在了视线里,驾车之人全身都裹在蓑衣里,看不到脸,这样的马车、这样的车夫,过于普通到完全不起眼,门房看了眼,就收回了目光,缩了脖子拢着袖子准备往门背后去休息休息。
门口檐下有薄被,可以小憩片刻。
“咚!”
雨水溅起,冷不丁湿了一片袍角,门房很不快地掉头,破口大骂,“什么人啊莽莽撞撞……”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转眼间已经消失在了视线里,天地间又只剩下了雨幕重重,仿佛一切不过只是错觉。
唯有门房小腿肚那一片湿漉漉的水渍,和大门屋檐之下被捆地死死的……男人。
门房脸色骤变。
……
大雨夜,原是最安逸最闲适的夜晚。
偏偏沉寂了数月的江都郡王府突然被一道惊雷炸响了,那惊雷足够震撼,几乎震的整个东尧帝都都跟着震了震。
那一日,晚膳时分过后没多久,未过戌时,有人在江都郡王府门口丢下了一个被绑成了棍子昏迷不醒的人,俨然就是府上的下人刘二。刘二浑身上下都是鞭伤,除了一张脸还算完好,其他地方都已经找不到一块面积较大的完好肌肤。
可最奇怪的是,那些伤口却又明显有被处理过的痕迹。
门房第一时间找了管家,管家又立刻禀告给了李晏先。李晏先连忙安排了府上大夫诊治,吩咐用最好的药,无论如何都要救活,若是府上的药不够,就直接以郡王府的名义去太医院拿药。
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救活!
郡王的反应让人意外,但想来自己的手下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换了任何人都会觉得受到了挑衅。大夫连连称好,说伤口都做过一些基础处理了,人救活应该不难。
果然,后半夜的时候……醒了。
可又没醒。
人……疯了。
大夫忙活了半夜,后半夜的时候眼看着刘二伤势稳定了些,便托大在桌边趴了一会儿,猛地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没人了。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人,这会儿竟然人不见了。
阖府上下都惊动了,一边要压着动静生怕惊扰了郡王被责罚,一边却又要地毯式地满王府找一个受了伤半死不活的刘二。
没有人知道受了如此重伤的刘二,醒来后为什么不好好休息着反而乱跑。总之,那一晚,没有人找到刘二,门房也没有看到刘二出门。
谁知,翌日一大早,衙门的人就来了,带着疯疯癫癫神神叨叨的刘二。
根据衙门的人说,刘二今日一早出现在了菜市口,逢人就凑过去,拉着人嘻嘻地笑,一边流口水,一边笑,嘴里头头是道,“知道这些人是谁杀的吗?是我哟!我杀的……嘻嘻,厉害吧?”
“我杀了人哟!杀了好多人……那些弄堂里的死尸,都是我杀的哟!”
百姓惊恐万分,纷纷避让退避报了官。
原以为是个疯了的流浪汉,一问却说是江都郡王府的,自称刘二,神志也算清晰又不似完全疯疯癫癫。衙门的人半信半疑,加之他神神叨叨口口声声多少条人命,却又不得不谨慎对待,才带了这人来了郡王府问问。
听完,李晏先沉默片刻,“嗯……府上之前的确有个叫刘二的,不过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两年前,他不小心……失足落了水,死了。至于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本王却是不认识,兴许……要么是招摇撞骗,要么是同名同姓吧。”
说着,又笑了笑,“再说,郡王府也不可能用这样的下人呀。”
此话有理。
衙门的人也讪讪地笑,甚是不好意思,一边说着叨扰了叨扰了,一边拉着疯疯癫癫坐在地上玩手指的刘二准备起身离开。
李晏先起身相送,对身旁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递上小小的荷包,“辛苦各位官差了,天气炎热,和弟兄们一道去喝点儿凉茶。”
衙门的人颔首道谢,收下了。
转身之际,刘二突然整个人朝前一扑,直直朝着李晏先扑过去,声音嘶哑到令人心惊,“殿下!小人什么都没招,什么都没招呀!殿下,你要相信小人!”
手疾眼快,李晏先错身让开,对方直直朝着雕花大椅子撞去,眼看着脑袋就要撞上扶手,衙门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了,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刘二身上明显是经过了严刑拷打的伤痕,又神色莫测地看了眼李晏先,“抱歉,一时间没拉住,让殿下受惊。”
“无妨。”李晏先整了整衣裳,才淡笑说道,“幸好本王手疾眼快躲开了……这种神志不清的人,若是任凭他在外面流窜太危险了……听说今日在菜市口惹事,这要是哪日冲撞了一些贵人……”
“是是。”对方颔首,“小的明白,这就将他带回衙门,好生看管,绝对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出现在贵人们的面前。”
“嗯……麻烦你们了。”李晏先想了想,“对了,代我向你们宋大人问好,前阵子本王身子抱恙,许久没同他一道喝喝茶了。说过阵子,本王请他一道喝酒。”
衙门官差低了低头,“好嘞,小的一定带到。”
今日二更哈,小作者撞了下车,,理赔真的是太麻烦啦,耽误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