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各家的情况都不同。
短时间还行,时间长了,肯定行不通。
宋积云也不是太看好,但她还是道:“且先看看。”
也只能如此了。
周正有些无奈地长叹了口气,正帮着宋积云把锦盒搬到库房里去,之前借了地给他们砌龙窑的吴老爷来拜访宋积云。
他一看见宋积云就站了起来,恭敬地给她行礼,寒暄过后就说起了风神庙的事:“马会长虽说让我们紧咬着价格不降,逼着原料商不卖原料给良玉窑厂,可良玉窑厂一家独大,赚到了钱,大不了就去杭州、苏州进原料,哪能真正掐住他们的脖子。”
还求宋积云给他拿个主意:“这景德镇上,我谁都不服,就服您。您说让我把家里的那些青花瓷囤着,我就囤着,您说让我卖了,我就卖了。”
可见大家对马会长的决定还是非常怀疑的。
宋积云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抽马会长的桥板。她委婉地拒绝了:“马会长刚在风神庙和大家商量好了共进退,怎么您转身就改变了主意?我是觉得马会长既然也是为了我们大伙儿好,我们怎么也应该支持他试一试。”
吴老爷忙道:“我肯定和您一样支持马会长,只是觉得这大风大雨的,您这里最稳妥。想着若是您这边有了什么决定,招呼我一声,我肯定以宋老板马首是瞻。”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积云再拒绝就是得罪人了。
“一定,一定。”她笑眯眯地端茶送了客。
吴老爷失望不失望宋积云不知道,但他刚走,陈老爷又来了。
宋积云道:“之前我们想借他们家坡地,他提出让他们家的把桩师傅跟罗师傅学手艺的那个陈老爷?”
周正点头,去迎了陈老爷进来。
陈老爷和吴老爷一个意思,只是走的时候悄悄和周正感慨:“要是你们东家是我们行会的会长就好了。我就信服你们东家。”
周正听了心花怒放。
在他看来,宋积云完全够格。
可他想到宋积云常在他们耳边告诫的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闷声发大财不香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在别人地盘上那么嚣张,不收拾伱收拾谁”的话,他对陈老爷道:“您的好意我们东家心领了,只是我们自家窑厂的事情都忙不完,实在无力再管其他的事。这人多口杂的,这种话您和我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到其他别有用心的耳朵里,别人还以为我们东家想当行会的会长,想和马会长一争高低呢!”
陈老爷也未必没有试探之心,闻言笑呵呵地也就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大门口,他们又遇到几个来拜访宋积云的同行老板,而且这几个人还不是一起来的,是在宋家门口碰到了一起。
周正请了几位老板进门。
陈老爷坐上轿子的时候还在想:这行会的会长只怕迟迟早早会落到宋积云的头上!
宋积云则是忙到掌灯时分才好不容易把来访的人都送走了。
她叮嘱周正和吴总管:“再有人来拜访我,来家里的人,就说我在窑厂,去窑厂的人,就说我在家里。”
周正和吴总管听了直笑,异口同声地道:“若是他们一群人在家里堵你,一群人在窑厂堵你,你怎么办?”
“那我就在码头!”宋积云道。
引得两人又是一阵笑。
宋积云原本打算去荫余堂的也没能去成。
她干脆更衣洗漱,早早地睡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连续不停地烧窑,就算她只当是好玩,但心底还是盼着能有所突破,下意识的还有些紧绷,不烧窑了,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她这一觉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她这才去了荫余堂。
元允中应该刚吃了午饭,正坐屋檐下晒着秋日的太阳,炖了秋梨川贝蜂蜜水喝。
邵青见到她,还问她喝不喝:“正宗的莱阳梨,我特意找邓晨要的。”
“邓晨?!”宋积云望了望垂着眼帘喝着水的元允中。
邵青飞快地睃了元允中一眼,忙道:“哦,就是新上任的巡检司邓大人。他不是在八仙庵的时候帮了我们不少忙吗?我前几天去谢了他一番。正好看到他那里有几筐莱阳梨,这个季节炖水喝最好,就要了几个。”
宋积云笑笑没追究,笑道:“好呀,我也跟着沾沾邵公子的福。”
“不敢,不敢!”邵青说着,飞快地跑了。
宋积云把手中的锦盒递给了元允中:“一共十二个,你将就着用吧!”
元允中接锦盒的手一顿,抬睑望着她,皱了皱眉:“十二个?”
宋积云给他烧的矾红六角盒一个不过酒盅大小,精致玲珑,用来装胭脂也很好。
她留下了几个。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这矾红用的是后世油画的技巧,谁看了不惊艳。
元允中却只是接过去看了一眼。
她龇牙,道:“怎么?不喜欢这画案?要不,你画个你喜欢的画案,我再给你烧几个?”
之前一直烧不成,看着就觉得刺眼睛,只是觉得漂亮,不像现在,阳光下,桔红色的杯子仿佛秋日的暖阳,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越喜欢。
元允中要是不喜欢,她正好拿回去收藏着慢慢用。
谁知元允中一听,“啪”地一下盖住了锦盒,脸也崩得紧紧的,不知道是哪句话又戳着这位小公举了,板着脸道:“不是烧了九窑吗?”
是嫌弃她成品率低吗?
宋积云冷笑,道:“你不会以为烧瓷器就像种大白菜似的,只要天气可以,撒了种子浇了水,总能种出几颗来。难怪二十四衙门的开口就是要烧龙缸。”
她平时不会这样,这次实在被给元允中烧的这几个矾红的六角盒把她给弄得心浮气躁的。
元允中听了这话却莫名其妙地神色渐霁,声音也舒缓了不少地“哦”了一声,道:“那些烧坏了怎么办?”
“砸了!”宋积云道。
一般的瓷器会把残次品降价处理,但高档瓷,特别是这种小范围只准备私用的,用了自己款的瓷器,为了保证出品的全是精品,都会砸得粉碎,埋到地下或者是丢到河边。
她通常都会丢到河边。
元允中闻言明显心情大好,居然冲着她笑了笑。
宋积云看着这样的他,不知道为何猝然间兴趣阑珊,懒得和他坐在屋檐下喝什么秋梨水了。
她想着自己手头还有一堆事,深深地吸了口气,干脆利落地起身告辞:“帮我谢谢邵青,秋梨水我就不喝了,等忙过了这几天再来拜会!”
只是当她跨出荫余堂的门槛时,她突然想起元允中那句“不是烧了九窑”的话来。
她断断续续地烧了月余的窑,浓烟滚滚,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除非盯着她的小作坊,否则就是罗师傅,也未必能知道她到底烧了几炉窑。
他怎么那么清楚地知道自己烧了九窑?
第一百九十四章
等邵青端了秋梨川贝蜂蜜水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只看见满院子盛开的各色菊花和仿若被霜打了似的元允中。
他不禁环顾四周,道:“宋小姐呢?”
元允中没有理他,却立刻端坐如松,恢复了往时的冷淡和倨傲,自顾自地打开锦盒,拿起其中一个六角盒细细地摩挲起来。
邵青悄悄地撇了撇嘴。
肯定是又把宋小姐给得罪了。
他们家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好听!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
就是对着老爷、夫人、老太爷,公子也没什么好语气,更何况别人了。
公子对宋小姐,还算是好的了。
他把那碗端给宋积云的秋梨川贝蜂蜜水给了自己,拿着调羹慢慢地喝了起来。
一旁的元允中却对着一个六角盒的盒底看了半天,然后开始一个一个的翻着盒底看。
邵青瞟了一眼。
六角盒的落款是“宋家窑厂”。
古隶,整整齐齐的,还挺好看的。
宋家窑厂出来的东西都落的是这个款。
元允中又打开六角的盖子,对着阳光,一会儿看内壁,一会儿看盖子,一会儿看盒面,像找什么似的。
那么好的东西,邵青看他把盒盖、盒子翻得乱七八糟的,生怕落一个在地上,废了一个六角盒,忙道:“你找什么呢?要不要我帮忙?”
元允中神色微凝地停了下来,问邵青:“你发现没有,她烧的东西好像都落的是‘荫余堂’的款?”
荫余堂,宋又良的“款”。按理,宋积云接手了宋家窑厂,就应该换新款了。
邵青不以为然,道:“说不定人家宋小姐怀念父亲,决定继承宋二老爷的衣钵,以后也用宋二老爷的款呢?”
元允中没有吭声,把六角盒收好,亲手放在了内室的置物架上,还叮嘱邵青:“走的时候记得把它带走。”
但还没有等邵青应诺,他又改了口:“算了,还是我自己带在身边好了。”
邵青觉得这样也行:“宋小姐的烧瓷技艺真是鬼斧神工,我还没见过这么精美的瓷器,这么独特的画工,说是传世之作也不为过。”
元允中“嗯”了一声,去了书案,铺了张宣纸,一面思忖着,一面用各种字体写着什么“荼荼”、“日照”、“暮江”……之类的词。
邵青不解,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元允中没理他。
他只好道:“我们下午不出门了吗?”
“不出门了!”元允中不以为意地道,“伱去帮我弄几块上好的寿山石。”
还要纹里独特,温润细腻。要是没有上好的寿山石,青田石或者是昌化石也可以。要紧的是要“好”,“与众不同”。
邵青嘴角直抽抽。
说得好像拿着银子就能买得到似的。
不过,老太爷的库房任由公子随意进出,在公子眼里,估计这些东西也就是银子多和少的事。
他道:“您这是在刻印章吗?”
公子书画都是一绝,刻的印也是一印难求。
只是元允中落笔宣纸上的几个词都不太像男子用的款。
不知道公子是要自用还是送人?
他随后想到元允中这几天难得认真地画了好几幅花鸟图,他要帮元允中收起来,元允中却说要送人,现在依旧堆在案头,自己既然要出门,干脆把这件事也办了。
邵青就指了案头的那几幅画,道:“你准备送给谁?要不要我跑一趟?”
能让公子送画的人屈指可数。
六子他们去肯定不合适的。
元允中闻言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把邵青赶出门去找印章的石料去了。
自己却看着书案上那几幅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作为六角盒谢礼的画发了一会儿愣。
既然没有送出去,那就是没这缘分!
那就别强求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他拿起刻刀的那一刻,他总觉得有些不安生,像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似的难受。
*
宋积云刚刚清静了两天,周正跑来告诉她:“宋三小姐揪了马会长,要召集同行,在风神庙还她一个公道。还有几个同行跟着她,一起闹到江县令那里去了。瞧这架势,马会长不答应是不行的了!”
宋桃还能说动同行跟随她?
宋积云觉得有些意外,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周正感叹道:“宋三小姐说服了他们,他们帮良玉窑厂做瓷坯,良玉窑厂负责烧窑。按件给他们工钱。”
也就是说,他们变成了良玉窑厂的附属。
这是一种求变求活的办法。
可做了这样的选择,在风神庙的时候,这些人就不应该答应马会长。
宋积云不置可否,没有参加宋桃和马会长在风神庙的对质。
不过,马会长可能觉得有点丢脸,也没有邀请宋积云去就是了。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风神庙之行,宋桃彻底地击溃马会长和众人约定的攻守同盟。
“没想到她竟然请动了万公公!”周正神色凝重,坐立不安地对宋积云道,“一开始还以为万公公是为了大家都不愿意再烧青花瓷的事而来,大伙儿和宋桃你一句我一句在那里唇枪舌战,谁知道转眼间万公公就毫不掩饰地站在宋桃那边,帮着宋桃质问大家:你们没办法降低成本,还嫌弃别人烧瓷的技术比你们高明,这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宋积云难掩惊讶:“宋桃收买了万公公?”
周正沉重地颔首,道:“何止收买!我看那样子,宋桃应该是用什么讨了万公公的欢喜,和万公公搅和到一块去了。”
他继续道:“万公公不仅帮她说话,还把马会长等人喝斥了一顿,任由宋桃问众人,有没有人愿意帮良玉窑厂做瓷坯?还说,她无意断大家的生意,只是龙窑一开,一次就能烧成四、五千件,她不降价,良玉窑厂周转不灵,她这么做,也是没办法的事。
“以后大家只要愿意跟着她,她肯定不会亏待大家的。”
宋积云能想象那个场面,沉吟道:“有万公公压阵,她这么一说,大部分肯定都扛不住了。就算有人碍着马会长等人的面子没有当众就倒戈,私底下肯定也会去找宋桃。”
攸关生死,谁敢不低头。
周正听着苦笑连连,冲着宋积云哀嚎:“东家,您可得想想办法啊?”
还道:“实在不行,我们也开龙窑吧?昌江帮可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良玉窑厂,宋桃站在账房的台阶上,看着川流不息的挑工挑着瓷坯往她的库房去,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问身边的宋仁:“宋家窑厂还是有那么多的客商吗?”
原来她没有准备降价的,可同样是烧出了龙窑,那些客商还是觉得宋家窑厂好,万一瓷器有什么问题,说不定还能找宋积云赔三尊佛像,良玉窑厂的生意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
可眼看着要过年了,万公公那边也是个无底洞,没有办法,她只好饮鸩止渴,降价。
而且她觉得,既然都要降价了,不如来个狠的,把其他窑厂、作坊都打趴下,让别人一提起青花瓷,就会想到良玉窑厂。
良玉窑厂也可以打破别人觉得他们只能烧玉瓷的既定印象,
好在是她现在能烧龙窑了,成品也能控制在七、八成,核算下来成本比其他窑厂、作坊的低很多,就算是降价,她也有得赚。
只是这样一来,青花瓷的价格以后就很难再涨起来了。
宋仁皱了皱眉,道:“还是有很多的客商。而且有些客商听说他们订货的单子上还能写明具体的进货日期,便于以后追溯瓷器的好坏,不仅觉得买了他们家的瓷器放心,而且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宋家窑厂肯定会想办法补偿他们的,他们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不说,还觉得占了大便宜。
“如今景德镇上卖青花也就只有我们窑厂和宋家窑厂了。”
他说完,神色间闪过一丝犹豫。
宋桃笑道:“你有话就说!在这窑厂,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如果你的话我都听不进去,我这窑厂估计也就离倒塌不远了。”
宋仁笑了笑,这才温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听了一些流言蜚语,说宋家窑厂估摸着也会开龙窑。我怕宋家窑厂也把价格降下来。宋家窑厂的成品率比我们好像要高一点,他们要是比我们卖得更便宜,那就麻烦了。”
他们窑厂不是赚不到钱,而是赚到的钱既然要上缴给洪家,又要打点万公公,别看生意热火朝天的,实际上能落到口袋的并不多。
宋桃听了到底有点不高兴,道:“她不过烧了一炉龙窑,能不能一直保持八成以上的成品率还两说。”
并不承认宋积云比她烧龙窑更厉害。
前世,宋积云在刚刚接手宋家窑厂的时候常常亲手烧窑,等到她进宋家窑厂做工的时候,宋积云早就不烧瓷了。几次烧龙窑,她都不在窑厂,是她和罗子兴一起烧的。
但她还是继续道:“宋积云就算是烧龙窑,也未必比得上我们——能烧龙窑的坡地原本就不多,我们占了一大半,他们唯一一块地还是借的吴家的,我已经派人去联系吴老爷了,高价租用他那块地。宋积云就算是想烧龙窑,那也得有地方才行。”
这倒是。
宋仁连连点头。
有账房先生脸色不太好看的快步走了过来,向宋桃禀道:“三小姐,宋家窑厂的釉上彩卖出了青花的价格,而且还说,这段时间在他们家进了青花的人,凭订单都可以免费按订单上的数量领同样的釉上彩。我们窑厂的生意……原本在我们窑厂门前排队的客商听到消息一窝蜂的全都跑去了宋家窑厂。”
“什么?!”没等宋桃说话,宋仁已倒吸一口凉气,惊愕地问那账房先生,“伱可打听清楚了,是釉上彩?”
釉上彩,顾名思义,是在原有的釉上涂上彩色的釉料。
因而它需要高温烧一次,再涂上颜料,低温再烧一次。
也就是说,它得放进窑里烧两次。
因而大家都在青花上再烧其他的颜色。
如果说,烧一次已经是在赌能烧成多少了,烧两次,那就是等老天爷赏饭吃,老天爷愿意给你多少你就有多少。
更不要说它的成本了。
是青花的几倍。
宋桃脸色发白:“不可能!”
也就是说,宋积云对青花瓷的烧制技术已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她想怎么烧就怎么烧的地步。
宋桃再也坐不住了,招呼宋仁:“我们去看看去!”
*
宋家窑厂,宋积云站在雅室的台阶上,看着窑厂门口如长龙般的队伍,笑着调侃周正道:“这下子不用愁眉苦脸,饭都吃不下去了吧?”
周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道:“还是东家英明!”
“英明倒不至于,”宋积云笑道,“不过是有点护食,得把自己的饭碗牢牢看住了,不能让别人给砸了。”
周正听出她话里有话,猜测她针对的是宋桃。
他听了只觉得大快人心,笑道:“东家,有很多窑厂和作坊的管事来找我,问我们家愿不愿意收瓷坯。您看,我怎么回他们好?”
宋积云沉吟道:“先和马会长他们商量商量。别人不把他当会长,我们还是要和他打声招呼的。”
自从宋桃大闹风神庙之后,马会长就再也没在景德镇露面。
他平时对行会的事还是很上心的,也做了不少的事。
宋积云觉得瓷器行业还真得有位像他这样的会长。
周正笑着应“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吴老爷昨天来拜访您,您正巧去了御窑厂,他扑了个空。不过,他让我告诉您,说宋桃找到他,想高价租他的坡地,但他想继续借给我们,还想和我们签个长约。”
“行啊!”宋积云笑道,“等过完了年,我们就开龙窑,烧釉上彩。”
“真的?!”周正欢喜得都要跳起来了,忙不迭地道,“我这就去跟吴老爷说一声。”然后请她示下,“马会长就约在我们窑厂讲吗?”
瓷器行会在风神庙旁边的一个偏殿有处歇脚的地方,宋积云道:“我去行会拜访他好了。”
还有就是严老爷那里,也得安抚安抚。
明年的龙窑,怕是要单为他们开一窑了。
而马会长见到宋积云,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哽咽着喊了声“宋老板”,就说不下去了。
宋积云安慰他:“良玉窑厂的事,您也别放在心上。您为行会做了多少事,我们都是知道的。这不,我有事就第一个来找您了!”
“好,好,好!”马会长欣慰地一个劲地道,等到严老爷等几位德高望重的瓷器业同行前辈们过来,她把来意说了一遍。
第一百九十六章
马会长等人听了,都非常的兴奋,连声夸宋积云宅心仁厚,说她不仅继承了她父亲宋又良的衣钵,还继承了他的品格。待到宋积云说明请他们来的缘由,马会长等人更是热泪盈眶,纷纷赞她给景德镇众人留了条活路,仿佛宋积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似的。不仅让她放心大胆地收各家瓷坯,还给她出谋划策,告诉她哪些人家做生意忠厚老实,可交,哪些人奸诈狡猾,不可交,恨不得亲手写一份名单给她。
宋积云知道能让马会长推荐的除了人品不错,应该还是一直支持他的人。她乐意做这个顺水人情,且考虑到万一这些人闹出什么幺蛾子,也能找人出面处理,遂全按照他们的意见,一起确定了合作的人家。
有的人家没有这个能力做瓷坯,但有擅长淡描、刻花或者是施釉之类的工序的,她干脆进行了一次公开选拔,都收了进来。
景德镇最顶尖的师傅,几乎全都在她的窑厂做工。
对于没能入选的,她很是歉意:“如今只能收这些人,等窑厂的生意好些了,肯定会扩招的。”
既然能烧瓷,一家总有个拔尖的。
在这样的当口,能有口饭吃,也没谁去挑剔了。
众人不仅不怨恨,还都很感激。
有些觉得自己学艺不精的,还想到宋家窑厂当学徒。
一时间到处是请宋家窑厂的大师傅、大掌柜们吃饭的。
而且众人觉得,宋家窑厂此时不过是不愿意和良玉窑厂打擂台,时间长了,宋家窑厂坚持不下去了,肯定会开龙窑,和良玉窑厂一争高下的。
良玉窑厂只有玉瓷和青花瓷,玉瓷不用说了,是从宋家得来的手艺;青花瓷则是以降价打败了其他窑厂和作坊的。宋家窑厂则不一样,且不说玉瓷原本就是他们家的,就是那龙窑,也是他们首创的,昌江帮到现在还遵守着承诺,只给他们一家砌龙窑,还有那新创的甜白瓷,被御窑厂看中,帮着御窑厂烧贡瓷,别人家一窑难求的釉上彩,他们家更是卖成了青花价。
跟着宋家窑厂肯定比良玉窑厂有前途。
景德镇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了和宋积云合作。
宋家窑厂至此客似云来。
宋积云还趁机推出各种优惠。
良玉窑厂的生意很快又跌落下去,比原来还不如。
之前给良玉窑厂送瓷坯的人都后悔不已,悄悄地联系宋家窑厂的大掌柜、大师傅们,想改弦易辙,给宋家窑厂送瓷坯,或者是到宋家窑厂做工。
宋家窑厂自然不允。
周正等人被请客送礼都搞怕了,躲到宋积云这里来,欢天喜地地抱怨:“看着鸡鸭鱼肉就不想下筷子,只想吃点时蔬咸菜。”
宋积云哈哈大笑,叮嘱周正:“你注意一下那些来我们窑厂做工的师傅们,看能不能留下几个。”
釉上彩填一种颜色和填两种颜色、三种颜色的成本区别不大,宋积云决定迎合春节的喜庆,多烧几种颜色。
他们现在缺人手,特别是有经验,手艺高超,能直接做事的师傅。
周正会意,笑道:“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办!”
既要能把师傅挖了过来,还不能让别人觉得他们做事不地道,伤了感情。
周正做事,宋积云还是放心的。
她和周正说起了御窑厂竞标的事:“我们家的甜白瓷肯定是能上的。但宋桃和万公公搅和到了一起,青花估计会交给良玉窑厂。但御窑厂自己的大师傅们本身就擅长烧青花,宋桃的东西送进去,未必能占多大的便宜。”
周正另有担心,睃着宋积云道:“怕就怕宋三小姐打得是祭瓷的主意——宫里的贵人谁知道我们窑厂一年能烧多少甜白瓷出来?到时候上贡的祭瓷一半是甜白瓷,一半是玉瓷,谁又能说什么?”
甜白瓷是新瓷,刚成为贡品,成品不稳定,只好用一部分玉瓷代替,这是很正常的。
至于甜白瓷成品稳不稳定,每年能上供多少给皇家,还不是万公公说了算。
宋家窑厂之所以能被称为景德镇第一,不就是因为他们家能帮御窑厂烧皇家用的祭瓷吗?如果良玉窑厂也能帮御窑厂烧皇家用的祭瓷,在声望上必定能和宋家窑厂并肩。
在周正看来,宋桃既然和万公公搅和在一起了,肯定会打这主意。
宋积云却不以为然。
她们家给御窑厂烧祭白瓷至今已经有九年了,就在这一、两年里,最初供应的那些祭白瓷不是会褪色,就是会裂开。她要是还继续用玉瓷烧祭白瓷供给御窑厂,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宋桃既然是重生的,她一定知道。
她会用玉瓷巴结上万公公,却不会去给御窑厂烧祭白瓷。
不过,周正睃她做什么?
觉得她太纵容宋桃了?
周正不承认,道:“我是觉得还是老东家厉害。教出了一个您,教出了一个宋三小姐。”
说来说去,还是觉得她对宋桃太宽容。
宋大良当年想回宋家窑厂当差,她爹硬是顶着曾氏的压力都没有答应的。
她却任由宋桃烧玉瓷,和宋家窑厂作对。
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了。
“这件事我心里有数。”宋积云笑道,“宋桃不会和我们争祭白瓷的,倒有可能想办法烧龙缸。”
周正骂了一句,这时又嗔怪起宋又良来:“家传的手艺,教给侄女干什么?现在好了,教出个白眼狼来,祸害宋家。”
宋积云哭笑不得。
她有种感觉,宋桃的手艺应该不是她爹教出来的,而是她上辈子教给宋桃的!
汪大海来找宋积云:“东家,我刚被御窑厂的人叫了过去,说是万公公如召大家有话要说,让您一早就过去。”
应该是为御窑厂竞价的事。
宋积云道:“请了李老爷吗?”
李子修家是烧青花的,有时候御窑厂忙不过来,会让李子修帮着烧一部分。
汪大海道:“我已经打听过了,不仅请了李老爷,还请了严老爷、吴老爷、陈老爷他们。景德镇略有些头脸的人御窑厂全都请了。”
能有资格去御窑厂竞价的,不超过十家。
万公公他这是要干嘛?
宋积云和周正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一百九十七章
第二天一大早,宋积云就由何大志等人簇拥着,和周正、汪大海去了御窑厂。
她去得不早不晚。
严老爷等人已经到了,马会长还没来。
严老爷就拉着宋积云说悄悄话:“知道为什么叫我们来吗?”
宋积云摇头:“您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不知道马会长知不知道?”严老爷有些不安,他对宋积云直言道,“万公公,记性很好,上次在风神庙,他很不高兴。如今又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我寻思着,这次御窑厂的竞标,我就不参加了。没想到万公公还是把我叫来了。”
言下之意,是指万公公这个人很记仇,他已心生退意。
在宋积云看来,严老爷这个年纪已经应该退休了,可此时的人认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心目中没有退休这个概念,一般都是活到老干到老。你劝他退休,他说不定以为你嫌弃他。
她只能安慰他:“瞧您这话说的,我们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是论经验,得有您这样老辣。别人我不知道,我们窑厂就多亏了有您指点,不然收瓷坯这一件就得把我们搞得头昏眼花的,不知道怎么办好?”
严老爷脸上终于有了点笑,道:“你这孩子,就会拿好话哄我开心。不过,我的确是比伱多吃几年的米,对景德镇的一些前程往事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问我就是。不过,这次我也是真心想把窑厂交给小辈,回去含饴弄孙了。”
他还和宋积云开玩笑道:“你严叔以后有什么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可要帮他一把!”
宋积云汗颜。
两人笑眯眯地说着话。
宋桃来了。
前呼后应,带了一群人。
其中有个高个子做管事打扮的年轻男子,神色内敛,举止沉稳,宋积云不由多看了一眼。
周正已在旁边道:“这是宋三小姐的左膀右臂。叫宋仁。从前在码头混,不知怎么地,被宋三小姐看上了,前些日子洪老太爷召回了一部分人,他就做了良玉窑厂大管事。”
看来又是开金手指。
宋积云“嗯”了一声,和刚刚加入的吴老爷说着话。
“云朵!”突然有人在背后喊她。
她一回头,是宋桃。
宋桃穿着件大红色遍地金的褙子,油绿色杭绸绣粉色忍冬花折枝花的马面裙,插着金步摇,戴着金戒指,打扮得十分华丽,不像是来开会的,像是来参加婚庆的。
“云朵!”她见宋积云没有理她,又笑盈盈地喊了宋积云一声,亲亲热热地道,“我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等会散了会,我们找个茶楼坐坐,说说话呗?”
很是张扬。
只是还没等到宋积云说话,旁边已有人朝着她“呸”了一声,骂道:“毒妇!”
宋桃顿时变了脸。
她冲着那人冷笑道:“没用东西!只知道骂女人。你有本事别把自家的瓷坯往别人家挑啊!”
男子恼羞成怒,扬手就朝宋桃搧了过去。
宋仁一把就抓住那人手,低声喝斥道:“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御窑厂!”
说着,他把那男子拉到了一旁。
宋桃身边的人则团团上前,把宋桃护在了中间。
那男子身边的几个人见了,也都围了过来,护住了那男子,七手八脚地冲着宋桃等人道:“你们想干什么?”
“鸠占鹊巢,拾人牙慧,骂你怎么了?”
还有人去推搡宋桃的人:“你们想干什么?”
骂宋仁:“走狗!在女人胯下讨生活的东西,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宋桃等人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眼看着双方就要打起来了,居然连个劝架的人都没有。
宋积云看着直皱眉。
有小厮高声喊着:“万公公到了!”
两拨人立刻偃旗息鼓,收拾了情绪,各自站好,迎了万公公进来。
相比上次,万公公神色间满是疲惫。
他在主位坐下,等到小厮上了茶点,他抬睑扫了众人一眼,好像是在确认到底都有些什么人来了似的。
宋积云感觉到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有点长。
难道是因为她坐在马会长的下首?
马会长没有来,她成首位的第一人,太显眼了?
宋积云思忖着,就听见万公公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这次叫你们大家来呢,是为了近日青花瓷降价的事。”
众人面面相觑。
宋积云也有点意外。
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
“我知道,因为良玉窑厂烧出了龙窑,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景德镇也因此出现了好几起打架斗殴事件,还死子人。这样下去,景德镇只会越来越乱。”万公公继续道,“我决定了,以后景德镇的瓷器都不允许随便降价,也不允许随便生产。”
“什么意思?”在座的众人像炸了锅似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嗡嗡地小声议论起来,“不让随便降价我举双手赞成,可这不让随便生产……听不懂!”
万公公任由众人议论着,神色悠闲地喝着茶。
宋积云垂着眼睑,摩挲着手边的盖碗的碗沿,大致上已明白了万公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宋家窑厂的釉上彩一出,宋桃的青花降价也卖不出去,降价就失去了它的意义。
可让宋桃烧釉上彩,先不说技术了,就是人手她都不够,更别说和宋家窑厂相比了。
那就唯有强制干预。
大家统一价格,按计划烧瓷。
也就是说,御窑厂让你烧多少瓷器你就只能烧多少瓷器。你说一窑就把御窑厂规定的瓷器全都烧出来了,不好意思,你的名额已经用完了,你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允许多烧,你就只能干看着,闲着呗。
或者是,想办法让御窑厂允许你多烧。
宋积云在心里骂了一句“傻叉”。
不知道这主意是宋桃想出来的,还是万公公想出来的。
只是这熟悉的味道,怎么看都像她“前世”能想出来的办法。
她干什么了?要出这样的损招?
宋积云对前世发生的事非常好奇起来。
可惜,宋桃永远不会告诉她。
她懒洋洋的没有吭声,可有人偏偏不放过她,问她:“宋老板,您觉得如何?”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宋积云循声望去,是万公公。
他精光四射的眼睛盯着她,让她一下子想起饿极了的野狗。
宋积云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笑道:“这主意挺好的。”
不就是从自由经济到计划经济吗?
她望着万公公的眼睛,徐徐地道:“只是不知道会分给我们窑厂多少份额?”
原本就有很多的人盯着她,她一说话,众人立刻全都竖了耳朵听,偌大的三间敞厅,顿时鸦雀无声。
因而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地传到了在座所有人的耳朵里。
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双手紧握,有人倾身侧耳,可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万公公。
万公公看也没看众人一眼,眉头微挑,笑着反问道:“宋老板觉得你们窑厂应该分多少份额呢?”
家家户户都要吃饭,你要别人的饭碗,别人就能要你的命!
这可真是道送命题啊!
宋积云微微地笑,道:“我要多少份额,万大人就能分给我多少份额吗?”
又把球踢了出去。
万公公目光阴沉地盯着她,仿佛想把她的模样看清楚,印在脑子里似的,森森地道:“我给伱多少,你就接多少吗?”
“那是自然!”宋积云毫不畏惧地任由他看着,直视着他的目光,下颌微抬,风轻云淡,带着几分倨傲地笑道,“万一不行,就开龙窑好了!”
的确,只要宋积云能烧成龙窑,万公公给她多少份额,估计都能吃得下去。
她还毫不犹豫地补刀:“我就算吃不下去,不是还有在座的众人吗?大伙儿这些日子帮着我们窑厂烧釉上彩,我看也没有哪家闲着啊!”
宋积云说着,目光在众人身上缓缓的扫过,像是在问:我说的对不对?
可更多的,众人却感受到了威慑。
很多看不清楚形势,担心万公公多分给宋家窑厂烧瓷份额的人都不敢与她直视,纷纷低下了头。
更多的却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与其在此时诸事不明朗的情况贸贸然自己开窑烧瓷,不如就跟宋家窑厂做代工,钱比自己干赚得多,还事少,
这些人纷纷点头。
万公公看着,脸色隐隐有些发青。
“不愧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宋老板,豪气冲天!”他皮笑肉不笑地道,“可惜,万岁爷开恩,督陶官属于二十四衙门,和吏部丝毫不相干,只怕是要令宋老板失望了!”
那语气,就算是不通世情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阴阳怪气。
这是在讽刺她身后站着江县令,可两人属于不同官场体系,他想不买账,依旧能不买账吧?
宋积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靠官家的力量。
靠官家的力量,受时局的影响太大。
可阴阳怪气的话谁又不会说呢?
“不敢当!”她微笑着道,“现在督陶官属于二十四衙门了吗?之前我父亲在的时候还有吏部派过来的两榜进士做督陶官,没想到世事变幻无常,不过几年光景,就又是一番景象。”
她言下之意是说,就算你隶属二十四衙门,但也不可能永远在景德镇做官,做人还是留一线天才好。
她这也是在暗暗告诫在座的诸人,等会行事的时候想清楚了,别以为万晓泉所谓的分配制能困她一辈子。
说完,她还怕不够扎心,故作惊讶地问万公公:“怎么?难道现在体制又变了?督陶官不是三年一察五年一选了吗?”
当朝的官员三年一届,一届一考核。一般任两届。有些也会任满三届。到第三届还没调任的,属于比较少见或者是特殊的情况。所以官员在他任期的第五年,吏部就会开始根据之前的考核开始选拔官员了。
万公公顿时脸如锅底,“腾”地站了起来,衣袖一拂。
宋积云还以为他会走,谁知道他吭哧吭哧地粗喘了几口气,居然忍了下来,阴森森地重新坐了下去,怪声怪气地道:“抱上了金大腿的女人,懂得就是比旁人都多!就是会说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宋积云,好像宋积云是个靠着美色才有今天的女子。
宋积云不屑地冷笑。
就算是没了根,骨子里居然还是个普信男!
估计看到一男一女在说话就会以为两人有私情!
而在场的诸位就算是再不通人情世故的,也能看出他们在唇枪舌战了。
有人忧心忡忡地为宋积云担心,也有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像个鹌鹑似的低头含胸生怕有人注意到他的,还有一小部分同病相怜或者是感同身受的,眦目欲裂地盯着万公公的。
周正更是冷汗淋漓,不停地悄悄拽着宋积云的衣角,示意她忍一时之气,别得罪了小人。
宋积云却知道。
当万公公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为宋家窑厂的未来奠定了基础。
就算是她卑躬屈膝,也不可能改变宋家窑厂的命运。
说不定他们还觉得她愚蠢,连这点形势都看不出来。
她怎么能做出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宋积云冷冷地笑着,不卑不亢地道:“比不得万公公有经验,做个督陶官都能从五品爬到四品,想必有很多的独门密招。可惜督陶官属于二十四衙门,我们这些普通人用不上!”
万公公气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抖着手指指着宋积云,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宋积云仿若没看见,泰然自若地,像刚才这番话让她口渴似的,端起手边的茶盅喝了几口茶。
众人瑟瑟发抖。
整个敞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宋桃震惊得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宋积云……她怎么敢这样对万公公说话!
她难道就不怕万公公报复吗?
前世,她和万公公的关系不是挺好吗?万公公一直是她在景德镇横行的靠山,万公公也从她手里得了不少的好处。
这一世,她怎么就敢和万公公对着来了?
而且还这样毫不掩饰。
难道是因为江县令?
宋桃想到江县令的任期,神色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宋积云,这次你可站错队了!
宋桃的座位略靠后。
她伸长了脖子,有些兴奋地望着宋积云和万公公,眼底是没办法掩饰的幸灾乐祸。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万公公没有让宋桃失望。
他目光像毒蛇一样盯着宋积云,阴恻恻地道:“既然宋老板这么有骨气,想必也不稀罕特别关照!”
他说着,重新站了起来,把在座的诸位都扫视了一遍,看见所有的人都在他的目光中低下了头,他这才高声道:“景德镇每年能销售十五万件瓷器。其中青花十三万件,其他两万件。我就按照每年十五万件来分配。”
他冷笑着回头,看着宋积云:“宋家窑厂每年允许烧六千件青花,两千件其他的瓷器!”
也就是说,宋家窑厂全年只允许他们烧八千件瓷器,占整个景德镇百分之五左右。
而宋家要是开龙窑,一窑就能烧出四千件左右的青花。
往年宋家每年仅青花就能卖出六、七万件,更不要说其他瓷器了。
偏偏宋家窑厂占大头的还是青花。
要知道,青花是基础款,景德镇几乎每天都会烧,在几种瓷器里,它的利润也是最少的。何况现在良玉窑厂已经把青花降到了往常价格的三分之二,赚的就更少了。
难道让宋家窑厂一年开两次龙窑吗?
不对,就算是他们窑厂一年开两次,还多出两千件不能卖呢!
宋家窑厂里那么多的大师傅、学徒、窑工怎么办?
众人哗然。
同时却又禁不住松了口气。
按每年十五万件瓷器来分配,大家的利益应该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只可惜了宋家窑厂,被当成了靶子来打。
宋老板的脾气,也太硬了点。
但宋老板背后有江县令撑腰,也许人家宋老板有其他办法呢!
当然也有那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心里盘算开来。
宋家窑厂被限制了,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就有机会占领从前宋家窑厂的市场份额了呢?
众人的议论声更大了。
宋桃却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
之前万公公听了她的建议,只准宋家窑厂每年烧两万件青花,五千件左右的其他瓷器。
宋积云却自以为是,嚣张跋扈,觉得抱上了江县令的大腿就可以不把万公公放在眼里了,惹怒了万公公,万公公居然临时将宋家窑厂的份额降到了八千。
要不是场合不对,她都要笑出声来。
万公公犹嫌不解气似的,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定制瓷,只允许烧两百件。”
宋家窑厂每年给御窑厂烧祭祀用的瓷器就不止两百件。
也就是说,宋家窑厂在御窑厂的订单也会减少。
众人的说话声“嗡嗡”不绝于耳。
周正等人脸都白了。
宋积云却无动于衷,仿佛这样的结果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而她压根就没有准备低头。
她放下了茶盅。
茶盖和盖碗的碰撞声“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众人不由地停止了说话,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只见她姿势优雅地整了整衣袖,淡然地问万公公:“这两百件定制瓷,可包括在两千件其他瓷器中?”
唯恐万公公忘了给他们算总数量似的。
不要说周正了,就是严老爷,都恨不得上前捂了她的嘴。
万公公听了,露出森森白牙:“当然包括在内!”
一副“我原本想放过你,你既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的模样。
谁知道宋积云只是点了点头,再次和万公公确定了一下自家窑厂可以烧的件数:“一共是八千件,青花六千件,其他的瓷器两千件,这其中还包括二百件的定制瓷,是吧?”
她表现得太镇定,万公公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当他看到她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时,瞬间又被胸中的怒火烧得咬牙切齿,不禁沉声道:“不错!宋家窑厂全年只有八千个名额!”
宋积云点了点头。
然后……就没说话了。
众人都惊呆了。
彼此交换着眼神。
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和万公公据理力争吗?
难道宋老板准备就这样算了?
就算万公公走后这个所谓的“定额”可能会不存在,可是只要万公公在一天,宋家窑厂就要受他管制一天。
这一年得损失多少钱啊?!
敞厅里突然间安静下来。
宋桃茫然地望着宋积云。
前世,宋积云当上瓷器行会的会长后,有一年高岭村的高岭矿塌矿了,死了几个人,她拿着鸡毛当令箭,根据各家销售瓷器的多少来限制各家囤积高岭土的数量,还要求高岭村根据景德镇的需要开采高岭土。
高岭村的人怎么会听她的?
她就从衡阳、苏州买进高岭土,以至于高岭村两、三年都没有生意,被高岭村的人打上门来。而她因为有洪熙和万公公的支持,高岭村的人不仅没能从她手里占到便宜,还被她趁机收了好几座高岭土矿山。从此宋积云成了景德镇最大的高岭土矿主,不仅能够左右瓷器的价格,还能左右原料的价格,成为了景德镇说一不二的人物。
怎么这个办法到了宋积云这里,她却能无动于衷呢?
以宋积云的性格,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可她又用什么办法破局呢?
宋桃目光闪烁,有些想不明白。
万公公的脸色则十分的难看。
宋积云的淡然,让他所做的一切都仿若一拳重击打在了棉花上,愤怒,憋屈,无力,却又毫无办法。
他胸口隐隐作痛,决定再给宋积云一个教训:“良玉窑厂,青花瓷六万件,其他瓷器二万件。”
是宋积云窑厂的十倍。
众人只感觉到了宋积云和万公公之间硝烟四起,羡慕宋桃搭上了万公公,却并不难受——宋桃不过是占了宋积云窑厂的份额,并不影响他们的利益。
宋积云依旧无动于衷,听着万公公继续宣布其他窑厂、铺子的份额:“李氏窑厂,青花三万件,其他瓷器三千件;严家窑厂,青花二万件,其他瓷器三千件……”
等到万公公说完,众人全都看着宋积云。
除了她,其他人都没有损失。
宋积云却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然后看也没看万公公一眼,朝着众人点了点头,昂首挺胸,拂袖而去。
万公公脸瞬间胀得像猪肝。
众人忙低下头,佯装没有看见。
严老爷却轻叹一声,看了眼一直空着的马会长的座位,也没等万公公说话,随着宋积云站了起来,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随后朝朝众人点了点头,也离开了敞厅。
接着吴老爷、陈老爷等也相继离开了。
万公公的茶盅就“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李子修想了想,深深地低下了头。
第二百章
御窑厂门口,严老爷追上了宋积云,道:“世侄女,你也别难过,这人一生哪能不经历点风雨。你放心好了,我已经决定不干了,我们严家窑厂的名额,我让给你!”
怕她有所顾忌,还道:“到时候伱烧好了到我家窑厂来卖就行了!”
免得被万公公发现了。
这种情况下,严老爷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宋积云非常的感激,道:“老爷子,不用了。我有对策。”
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吴老爷等人已追了过来,纷纷道:“宋老板,我们跟着你干。依旧把瓷坯送过去烧。万公公能管我一年烧多少瓷器,还能管我怎么烧出来的不成?多多少少能把窑厂的大师傅小学徒们养起来。不然这些人走了,想要再召回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宋积云连连道谢,道:“等我需要大伙儿帮一把的时候,我肯定会找上门去。只是这会儿暂时不用。”
说话间,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七嘴八舌的,或者是给她出主意,或者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宋积云一一道谢,突然觉得自己景德镇的生活还是挺美好的。
*
荫余堂中,元允中的茶盅举起,想起这是之前宋积云专门给他烧制的,他又放了下来。
他烦躁地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心里的怒火才渐渐有所收敛。
他问邵青:“你说,景德镇每年销售十五万件瓷器,他只给了宋家窑厂八千件的名额?”
“嗯!”邵青点头,还不忘把他得到的消息告诉元允中,“其他窑厂、作坊都没有少,就少了宋小姐的。他把宋家窑厂每年的销量都给了良玉窑厂。良玉窑厂答应,每销售一件瓷器,就给他三分利,那阉货才会动心,帮宋桃出这个头的。”
元允中冷笑,脸上像敷了一层薄霜似的,道:“让他来见我!”
邵青犹豫了一下,道:“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阉货还讽刺宋小姐抱上了金大腿才会不把他放在眼里。我们迟迟早早要回去的,宋小姐还在这里继续生活。等我们走了之后,那阉货说不定会加倍向宋小姐报复回去。”
元允中冷道:“他敢!”
他身姿挺拔的站在院子中间:“让万晓泉给我滚回酒醋面局刷马桶去!”
邵青哭笑不得。
那万晓泉的干爹的干爹钱福才是酒醋面局出身,这个万晓泉是从直殿监出身。他从前也不是干刷马桶的活,是在保和殿扫地。
如果不是万晓泉的干爹死了,钱福又和现在的司礼监秉笔大太监秦芳倾轧的太厉害,万晓泉也不会被丢卒保帅,跑到景德镇来做督陶官了。
邵青只好道:“虽说把万晓泉弄走也是不错,但我们总不能一直帮着宋小姐……而且,我看宋小姐也不是那么没主见的。不如先看看情况再说。”
元允中半晌都没有说话。
*
宋积云回到窑厂就召集罗子兴、项阳等人开会。
几个人兴冲冲跑了过来。
这段时间窑厂的生意非常火爆,他们都不用算,就知道今年的分红肯定比往年要多不少。可他们抬眼却看见周正拉垮着张脸,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几个人心里“咯噔”一下,都有种不太妙的预料。
果然,没等他们坐下,周正已愤怒地和他们说起去御窑厂的事:“……分明是在针对我们窑厂。一年烧八千件瓷器,连给大师傅、学徒和窑工开工钱都不够,他们这是想逼死我们吗?”
窑厂最宝贵的是技艺精湛的大师傅,没有丰厚的收入,短时间还好,大伙儿看着宋又良和宋积云的面子上会留在宋家窑厂,但时间长了,大家伙儿还要吃饭,肯定是留不住人的。
到时候他们只有缩减烧瓷的规模。
宋家窑厂肯定也就保不住景德镇数一数二的位置。
“欺人太甚了!”众人非常生气,可也没有什么办法,不由都朝一直没有吭声的宋积云望去。
宋积云见了,轻轻地咳了一声,指了各自面前的茶点,道:“大家坐下来说话吧!这也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众人分主次坐了下来,都有些垂头丧气。
宋积云转了转手边的茶盅,这才笑道:“八千件瓷器,对我们来说,也不少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只有罗子兴心中一动。
当年,有人看着宋家窑厂的生意好,趁着几位大师傅的契书到期,挖了不少人走,窑厂没人干活了,宋又良也是说类似的话,然后他们窑厂推出了玉瓷,参加御窑厂的竞标,在几年之内成了景德镇最大的窑厂之一。
他不由道:“东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积云胸有成竹地倚坐在太师椅上,笑盈盈地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再烧什么碟子碗啊之类的了,我们烧尺高的梅瓶,脸盘大小的供盘,双手抱不扰的花缸。”
这些可都不容易烧。
特别是双手抱不扰的花缸,给御窑厂烧,那就是龙缸。
景德镇一年也烧不了两个。
也就是说,他们放弃低端的市场,只做高端市场。
账房里一下子像炸了锅似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这个主意好啊!景德镇每年烧制的定制瓷不超过三千件,高档瓷不超过二万件。如果我们只烧高档瓷,八千件,那也相当于百中取四,和从前差不多。”
周正立刻琢磨起来。
他兴奋地对宋积云道:“东家,我算了算,我们每年能卖大约一千多件佛像,还有大约六千个名额,烧四千多个釉上彩,二千烧定制瓷,完全可以把窑厂支梭起来不说,收入还不会比往年差。我们还避开了大家都烧的日常青花瓷,不会夺其他窑厂、作坊的饭碗。”
他“嘿嘿”地笑了几声,道:“我们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还在那里故意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道:“我都不知道是要愤恨他们好,还是感激他们好了?”
大家儿都被他哄笑了。
笑过之后,宋积云提醒他:“御窑厂可是说得明明白白,只准我们烧六千件青花瓷,二千件其他的瓷器。”
第二百零一章
宋积云的话像瓢冷水,把在座诸位的热情都淋湿了。
但她既然能说出以后只烧高档瓷,那肯定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东家!”周正两眼发光地望着她,“我们肯定都跟着您干。您指哪我们打哪,决不带含糊的。”
“那!”宋积云此时也的确需要这样的斗志,她豪爽地应道,看了众人一眼,见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她,她这才笑道,“既然万公公每年只让我们烧六千件青花瓷,二千件其他瓷器,我们就按他说的烧。
“而且不仅要按他说的烧,还要让他说不出话来。”
她告诉周正等人自己的打算:“青花瓷暂且不说,那二千件的名额,我准备全用来烧佛像。”
周正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眼里看到震惊,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罗子兴打破了沉默,试探着道:“大小姐,您是说,我们不给御窑厂烧祭瓷了吗?”
要知道,宋家窑厂有如今这样的声望,完全是因为这十几年来,宋家窑厂每年都会给御窑厂烧御瓷。如果放弃给御窑厂烧御瓷,窑厂的声誉会受损不说,肯定还会有像李子修这样一直对他们窑厂虎视眈眈的对手落井下石,制造谣言,说他们今年没有接到御窑厂的订单,是因为他们窑厂技术不行。对窑厂其他的生意也会有影响的。
“我们不是没有名额嘛!”宋积云不以为意地笑着摊了摊手,道,“两害相权取其轻。窑厂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饭,我总不能为了名声不管窑厂的大师傅、小学徒、窑工们的生死吧!”
颇有点你想我们家给你烧祭祀用的甜白瓷,你就得另外给名额我,恃技而骄的味道。
可万公公会吃这一套吗?
罗子兴等人都很怀疑。
倒是周正,全心相信宋积云。
觉得别人可能做不到,宋积云一定能够做到。
他不再纠结给御窑厂烧瓷的事了,而是请宋积云示下:“那六千件青花瓷我们怎么烧?尺高的梅瓶是最好卖的,家家户户的中堂上都要供上一对;再就是花缸,北边的贵人都喜欢在院子里养金鱼;脸盆大小的供盘就得看图样了。”
说到这里,他灵机一动,和她商量道:“您觉得,我们烧佛家八宝或者是千手观世音像怎么样?买不起佛像的,可以买个供盘啊!”
宋积云觉周正这主意不错,两人为烧什么式样的供盘讨论起来。
罗子兴和项阳却没有吭声。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烧釉上彩了。
这么好的生意就这样硬生生的停了,怎么想都有点可惜!
但宋积云这样的安排也很有道理。
梅瓶也好,供盘也好,只要能烧出一模一样的一对,那就能卖出天价来。
两人暗暗叹气,努力地转换着心情,开始汇入宋积云和周正的讨论:“那窑厂的人就要调整一下了。佛像那边要增加人手,青花那边的淡描、分水、施釉的都得增加人手。”
宋积云是赞成的,不过窑厂估计就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手了。
“但所有的人都要想办法留下来。”她沉吟道,“培养出一个大师傅不容易,用十年磨一剑形容都不为过。”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一旦窑厂没有那么多活了,这些大师傅就算他们愿意养着,手艺也会在日渐颓废中消磨,不复之前状态,越是顶尖的大师傅,越不甘心就这样消磨时日。
宋积云笑道:“我们可以让这些大师傅们收徒弟,开课,找点事给他们做。而且我们活越少,岗位就越少,竞争也就越大,只要我们引导得好,说不定坏事会变好事。”
如果这件事放在今天,罗子兴等人立刻就会明白她这是要让窑厂里的师傅、学徒、窑工都内卷起来。
可惜,罗子兴等人不知道,他们只觉得这主意也挺不错的,又开始热烈的讨论起这件事来。
等到宋积云自万公公划分烧瓷名额后的第一炉窑开窑的那天,正好是御窑厂竞价的日子。
宋桃左等右等,都没有看到宋积云。
她强忍着没有左顾右盼,坐在她身边的李子修却没能忍住。
他悄悄地塞了几块碎银子给在厅堂里服侍的小厮,轻声道:“怎么没有看见宋家窑厂的宋老板?”
他听说前几天严老爷和吴老爷几个都去拜访了宋积云,想依旧和从前一样,搭着宋积云烧瓷,却仍是被宋积云拒绝了。
他总觉得宋积云不是这样认命的人,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小厮悄声地告诉他:“宋老板还没有来!”
李子修点了点头,看见宋桃带着宋仁走了进来。
“李老板!”宋桃主动和他打着招呼,“你一个人来的吗?”
那天的事但凡有个眼睛的人都知道是宋桃和万公公捣得鬼,李子修不太瞧得上她,又不想得罪她,不咸不淡地和她寒暄了几句,万公公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第一眼就落在了留给宋积云的太师椅上,瞬间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等他在主位上落座,他还别有用心地道:“这么大的场合都能迟到,可见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看就别参加这次竞标了。”
众人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敞厅里落针可闻。
万公公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有小厮跑了进来,禀道:“大人,吉时已到!”
宋积云依旧没有出现。
万公公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坐在太师椅上没有说话。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一刻钟,又一刻钟!
往年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交了竞标书了,主持竞标的主簿开始唱喝各家的标书了。
大伙儿在下面不停地交换着各种眼神。
万公公额头的青筋直跳,目光阴森,沉沉地道:“开始唱名!”
等会宋积云来了,他会让她知道得罪他的下场!
主簿忙高声唱喝道:“这次参加竞标的一共有十家,其中良玉窑厂是新加入……”
直到他唱完了名,读完了标书,确定了竞标成功的三家窑厂,宋积云都没有出现。
在座的诸人这才后知后觉,宋积云没有参加今天的御窑厂的竞标!!!
怎么会这样?
宋老板这么刚的吗?竟然敢和万公公撕破脸,公然作对的吗?
众人的眼睛都亮了几分,全都悄悄地落在了万公公的身上。
万公公显然压根没想到会这样。
他难掩满脸的震惊,呆愕地坐在太师椅上。
第二百零二章
负责公布结果的主簿却已经有点慌了。
这么多年以来,宋家窑厂都在帮着御窑厂烧瓷,不管宫里有什么奇葩的东西,有宋家窑厂在,就有人帮他们兜底。这次宋家窑厂不来竞标,那以后御窑厂那些不好做的活都交给谁干?又有谁有宋家窑厂这样的本事?
他拿着张薄薄的纸,声音像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似的,怎么都没办法就这样宣布今天竞标成功的窑厂——一旦他宣布了结果,御窑厂的标的花落谁家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了。再改,那可就真是哗啦啦自己打自己脸了!
他心一横,顾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就和万公公耳语起来:“您看今天这标书?”
万公公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似的,耳朵“嗡嗡”直响。
宋积云怎么敢?!
她就不怕他给她穿小鞋吗?
还是说,她觉得她的翅膀硬了,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万公公想着,心头如火炙,可也让他慢慢地冷静下来。
见主簿还等着他拿主意,他不由冷笑几声。
既然宋积云不识抬举,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公布这次竞标的结果吧!”他淡淡地道,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铁青,非常的难看。
主簿在心里暗暗叹息,却也只能遵命行事。
他应诺,直身走到众人面前,正要公布结果,敞厅外突然传来“霍霍霍”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
不要说在这么重大的场合了,就算是平时,这样的走路都是非常不礼貌的。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脚步声却停留在了敞厅门口。
应该是哪个不守规矩的仆从。
众人不以为意地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主簿和万公公的身上。
谁知道万公公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猝不及防地勃然大怒,高声喝斥:“是谁在外面?给我滚进来!今天是谁在这里当值?死了吗?谁都能随便在御窑厂走动的吗?”
众人讶然,纷纷立刻低头,生怕被他这波飓风给扫到了。
门外服侍的忙押了人进来。
李子修一看,两腿一软,站都站不起来了。
“万,万大人!”他脸色煞白地道着,却没有人理会他。
众人都被来者怀中那尊尺高的青花瓷梅瓶吸引,没谁去注意他。
而被押进来的人已跪在地上大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是李家窑厂的管事,是奉我们家老爷之命来找我们家老爷的!”
众人的目光这才转投在了李子修的身上。
李子修战战兢兢地解释道:“今天宋家窑厂开窑。我派了人过去守着,想看看他们窑厂会烧出个什么东西来……”
众人视线再次聚焦在了那人怀里的尺高的青花瓷梅瓶上。
尺高的梅瓶在座的人都见过,可这尊梅瓶底釉洁白如玉,青花蓝中带紫,远远的没能看清楚图样,但已经能感受到它端庄中带着几分浓艳的妩媚。
“这,这难道是宋老板烧出来的新青花?”
“这样的工艺可从来没有见过?”
“底釉如积雪堆叠,不会是传说中甜白瓷的釉色吧?”
“只是不知道她烧出来了一对还是一个?这要是一对,宋家窑厂发财了!”
“难怪她连御窑厂的都看不上眼了。有这样的手艺,哪里吃不出饭来!”
众人的目光像粘在了那尊梅瓶上,就算是当着万公公的面,也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宋桃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宋积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就用甜白的釉料烧青花?
前世,甜白瓷作为皇家祭祀用瓷,在景德镇、在宋家窑厂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其配方也一直为宋积云所独有。
民间祭白瓷,一直都用的是玉瓷。
直到八年后,万贵妃做生辰,万公公为了调回京城,让宋积云给他烧寿瓷,宋积云想趁机把甜白瓷的配方拿回来,试验了快一年,才用甜白釉料烧青花,烧成了一对等身高的佛家八宝青花梅瓶,得了万贵妃的喜欢,万公公才因此调回了京城。宋家窑厂这才开始用甜白釉料给御窑厂烧青花。
还因为宋积云一直把持着甜白瓷的配方,御窑厂没有办法,几乎所有的青花瓷都交给了宋积云烧,御窑厂的师傅都沦落到了给宋积云打下手。
可用甜白釉料烧的青花瓷,也一直只供御窑厂。
并不在民间销售。
今生,全都乱了套!
想到这些,她心生茫然。
宋积云这么厉害的吗?
她好像什么瓷器都会烧似的。
宋桃不由抬头朝万公公望去。
万公公目光森森地盯着李子修,眼里仿佛有一团鬼火,明明灭灭,让人看着心惊肉跳的。
李子脸色苍白,冷汗湿透中衣。
他只得咬了咬牙,上前将那管事一脚踢翻在地,指着那管事就大骂起来:“我让你去看看,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不知道这是哪里吗?是你能随便走动的吗?”
那管事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又生怕李子修把怀里的梅瓶给踢碎了,他只得背过身去,一面护着那尊梅瓶,一面苦苦哀求:“东家,东家,不是我要来的,是宋老板,她见我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就把我召了过去,给了我这尊梅瓶,让拿过来给您看看!”
李子修听着,气不打一处出。
宋积云这哪里是让人给他送梅瓶啊,她这是让他送命啊!
他又踢了那管事一脚:“别人让你拿过来你就拿过来啊?”
那管事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护着那梅瓶哀嚎着道:“东家,我是看宋老板烧了一大堆梅瓶,还说,这个梅瓶送我了,我才带过来的。”
烧了一大堆梅瓶!!!
在座的人闻言眼睛都绿了。
主簿更是忍不住上前几步,迫不及待地追问:“宋老板烧了一大堆梅瓶,你没看错?”
管事连连点头,语无伦次地道:“不是我一个人看见了。是大家都看见了。我这个不算稀罕。宋老板还烧了十几对,都是等身高的。像我怀里这样的,有几百个。还有供盘,全是脸盆大小的,也有几百个。”
这哪是烧了一堆瓷器,这是烧了一堆金子吧?!
众人哗然。
主簿急了。
这个时候修改御窑的竞价结果还来得及。
“万大人!”他喊万公公,试图让他改变主意。
谁知道他的话音一落,万公公嘴一歪,身子一斜,从太师椅上栽了下来。
第二百零三章
此时的宋积云,正站在昌江码头上,看着窑工小心翼翼把一筐筐新出窑的瓷器抬上即将启航的大船。
站在她身后的周正颇有些忧心忡忡地道:“您就这样让李家的管事送了个梅瓶过去,不会出什么事吧?”
宋积云笑道:“能出什么事?”
周正欲言又止。
能出的事可多着了!
比如说,万公公老羞成怒,杀到了窑厂,却发现他们把新烧的瓷器送往了淮王府,准备通过淮王府之手送往京城。
再比如说,把万公公气了个好歹,干脆一件瓷器也不让他们烧了,他们只能关门大吉。
还有可能以权压人,找个借口把他们东家下大狱……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能做的事可太多了!
可宋积云已经做了决定,他们也如同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周正只能盼着万事都如宋积云所料,一切稳稳当当,顺顺利利!
他不由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万一宫里的其他人看到了我们通过淮王府送进宫的瓷器太好看了,私下里藏了起来呢?”
那就没办法将新烧的青花送到宫里的贵人手里,就没办法讨宫里的贵人喜欢,就没办法让宫里的贵人点着要只有他们能烧的新青花瓷,就没办法威慑万公公。
宋积云笑道:“这不过是个备选方案,要想成事,还得想其他的办法!”
周正不解。
宋积云悠然地道:“擒贼先擒王。既然要收拾万公公,当然得去京城,得找京城二十四衙门里的人。”
“啊!”周正都惊呆了,磕磕巴巴地道,“找,找京里的人!”
他在宋家窑厂当大掌柜,在景德镇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他最远也就到过南京。
京城,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他想都不敢想。
“不错!”宋积云笑道,“去京城里找门路——只有干掉一个督陶官,才能威慑那些跳梁小丑。”
东家这心,也太大了点吧!
周正头皮发麻,好一会才道:“那,那我们要去就京城吗?”
“不!”宋积云笑道,“我们先去苏州!”
“去苏州?”周正已经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砸晕了。
“去卖我们的新青花瓷啊!”宋积云笑问他,“你不会以为我准备把这么多的梅瓶就这样放在景德镇卖吧?万一万公公想不开,来我们窑厂逛一圈,看见我们新烧的瓷器就拎起来看看,磕着碰着,瓷器碎了,难道我们还能要他赔不成?当然是越早把这些货卖出去越保险啦!”
周正这才感觉自己的脑子开始转了起来。
还别说,那万公公要是这么不要脸,他们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与其一堆瓷器放在那里稍有不慎就会碰碎,不如早点换成银子——银子可比瓷器好保管十倍百倍。
宋积云欢快地道:“等我们把这些瓷器都换成了金子,我就不相信,砸不走一个万晓泉!”
就是有点贵!
周正在心里想着。
“谁敢砸我的饭碗,”宋积云冷笑道,“我就敢要他的命!”
周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有穿着绿色武官服饰的高挑男子带着几个衙役之类的人走了过来。
宋积云定睛一看,居然是那天在八仙庵里遇到的邓大人。
这是遇到巡检司的人了。
他们的船离码头,都需要巡检司的盖章才能通行。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那邓大人一转头,和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这就不能不去寒暄几句了。
宋积云上前,给邓大人行了个礼。
邓大人显然看到宋积云也很诧异,但他表现得比她还要有礼,不仅还了礼,还回避地垂下了眼睑,得知宋积云的船要离开码头,他叮嘱跟在身边的人:“以后宋老板的货离岸,你们都关照几分。”
他身后的几个纷纷恭敬地应诺。
宋家窑厂之前和巡检司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但因为宁王走私案,巡检司的人上上下下都换了个遍,他们需要重新走关系,汪大海跑了好几趟,客也请了,饭也吃了,礼也送了,但进展不太大。
宋积云正为此犯愁,没想到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她大喜,真诚地向邓大人道谢。
邓大人挥了挥手,带着人走了。
宋积云忙让人去叫了汪大海过来,让他去拜访邓大人,还悄声对他道:“比从前送给巡检司巡检的礼重三成。”
人敬她一尺,她敬人一丈。
汪大海喜不自禁地去了巡检司。
*
元允中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摆棋谱。
他把手中黑色的云子丢在了蒲草编织的棋罐里,忍不住嘴角高翘。
没想到她还真的想出了办法。
他吩嘱邵青:“把我的名帖给张邓晨。”
邵青笑着应“好”,还有些担心宋积云的计划:“等到淮王府的年节礼送到京城,再送到万贵妃手里,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您看,要不要跟宫里打声招呼?”
“不用!”这次反对的是元允中,他道,“淮王最近想改立世子,淮王妃拼了命要保住自己儿子的地位,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得到万贵妃的支持。宋小姐的瓷器好比那瞌睡遇到枕头,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不知道她是误打误撞,还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如果是前者,那她的运气也够好的了。
元允中问起另一件事,他沉吟:“她说,她要把瓷器卖到苏州去?”
邵青笑眯眯地点头,道:“要跟家里的管事说一声吗?”
苏州可是公子的祖藉。
元允中想了想,正要开口,宋积云来了。
她给元允中带了一对尺高的四瓣花觚。
通体雪白,云雾般缭绕着深深浅浅的蓝,如一滴靓蓝色的颜料落入了水中,一丝丝、一缕缕地在水中洇染开来,极其淡雅明净。
元允中自诩见多识广,也一下子被这样一对花觚给镇住了。
他惊艳地抚着光洁细腻如玉石般带着些许凉意的瓶身,愣道:“这,是你新烧出来的青花?”
听到和见到是完全两种不同的感受。
宋积云就知道没谁会不喜欢它。
当初她在一场私人拍卖会上见到这样一对花觚的时候,也被惊艳到了,花了八位数把它拍了下来。
“送给伱的!”她大方地笑道,“过几天正好用来插梅花。”
元允中深深地望着宋积云。
这算不算是艺高人胆大。
这样一对能做罕世之珍的花觚,她就这样送给了他插花?
第二百零四章
宋积云当然知道它很珍贵。可在她看来,历史如长河,趟在长河中的人,再好的东西,也不过暂时拥有,而拥有的时候,只要好好珍惜就已足够。
见元允中喜欢,她就觉得很值得了。
她笑盈盈地拿起他放在一旁的棋谱,看了一眼。
是《忘忧清乐集》。
前世,她妈为了巴结她爷爷,逼着她学过围棋。
她虽然不喜欢,但花了时间去学,她就会把它学好。
教她围棋的教练很喜欢她的性格,曾经送过这本书给她。
元允中见她仿佛认识,微微挑了挑眉,道:“手谈一局?”
“下次吧!”宋积云婉言拒绝了,“我这次是来向你辞行的。”
元允中讶然,随后微微皱了皱眉,道:“你要亲自去南京?”
他原以为她会派郑全或者周正去。
宋积云笑着点头,道:“景德镇是万公公的地盘,我既然已经和他撕破了脸,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不想被他卡着脖子,那就只能跳出景德镇想其他的出路。
“南京是江南最繁华的州府之一,若是能在那里打开局面,宋家窑厂不仅能摆脱万公公的辖制,而且能让宋家窑厂的声誉更上一层楼,于窑厂百利而无一害。
“南京势在必行!”
元允中道:“行船走马三分险,你不一定要亲自去。”
宋积云拨弄着棋罐里的白色云子,笑道:“我是窑厂的东家,任何决定都有可能关乎窑厂的生死,我如果不亲自去趟南京,怎么可能了解南京?又怎么可能知道江南的人都喜欢些什么瓷器呢?”
她知道元允中这是在担心她,她很是感激,笑道:“不过,等南京那边的事理顺了,我肯定不会经常去了。一辈子不出门,是个大福人。如果能不出门,谁愿意四处奔波啊!”
这个时代可没有飞机、汽车,出门不是坐骡车或者是牛车,就是走路,住宿条件更是一言难尽。从前她还想着夏天去庐山消消暑,可自从跟着她父亲去了趟婺源进松材之后,她就再也不想出门了。
不过,她这次除了来向元允中辞行,还有事相求:“我会留了戴四时和香草,其他的人都跟着我一道去南京,我母亲久居内院,两个妹妹还小,家里的事恐怕要拜托伱费心了。”
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元允中最值得托付。
元允中颇为意外,但他想想,他要是撒手不管,宋家这孤儿寡母的,还真让人放心不下。
但他还是觉得宋积云不应该千里迢迢跑去南京。
可宋积云坚持要去,他想了想,道:“那就让邵青陪你跑一趟!”
邵青在旁边听着惊呆了。
没等宋积云开口说话,他睁大着眼睛:“公子,您让我陪着宋小姐去南京,那您怎么办?我上次一错眼,您就不见了……”
元允中听着脸一沉,打断了他的话:“我又没准备去哪里,怎么就离不了你似的。”
邵青看了宋积云一眼。
觉得元允中应该是在她面前要面子,不愿意让她知道他迷路了。
他自然不会去拆元允中的台,只得将没有说完的话咽了下去,道:“不行,出门的时候老太爷叮嘱过我,让跟着您,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要是我把您给跟丢了,不用老太爷出手,我爹就会打死我!”
元允中听了脸色瞬间就黑了。
宋积云看了忙道:“元公子,不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
元允中是个路痴,邵青应该是他家里人安排贴身照顾他的。
邵青要是不在元允中的身边,她也会担心元允中迷路。
宋积云略一思忖,把自己的底牌告诉了元允中:“你记不记得我爹生前在南京那边的总铺有个掌柜的?我爹去世之后,他就在南边定居下来了。前些日子他派了人过来看我,还告诉我,他一个堂侄在南京开牙行,为人很是诚信守诺,让我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我前些日子就让郑全联系上了他,他已经帮我把南京的事宜都安排好了。我到了南京。他还会去码头接我。
“我手里还有张淮王爷的名帖,有什么事,还可以借借他们府上的声威。
“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允中却被宋积云带偏了,他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宋积云干的那些事。
他不由问:“是那个帮你把你爹在苏杭一带的铺子盘出去的那掌柜?”
宋积云也想到了当时的情景。
她抿了嘴笑,道:“正是!”
元允中不再说什么,问她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就走!”宋积云把她今天特意送了个梅瓶给万公公看的事告诉了他,并笑道,“我怕他连夜追杀我。”
元允中已经听说万晓泉被她气得嘴歪脸斜话都说不清楚了,梁县略有些名气的大夫如今都被叫去了万府的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他不敢!”
宋积云看着,在心里“哇”了一声。
不再冷着脸的元允中,特别的英俊,笑意在他大大的杏仁眼里荡漾,如春日倒映着阳光的湖面,波光粼粼。
“你应该多笑笑!”宋积云道,直接把他那句“他不敢”忽视了。
当然,就算她不忽视,估计也只会把它当成一句安慰她的话。
元允中听了,微愣,转过脸去。
很不自在的样子。
可能不习惯有人这样直白吧?
宋积云猜测,微微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移话题,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郑全几个都在她屋里等着她。
他们带着瓷器去南京,要走水路。先从景德镇码头坐船到湖口,再从湖口入长江,途经安庆、池州、铜陵、芜湖、马鞍山,才能到南京,行程千余里,若是顺风顺水,也要走半个月,等到他们从南京回来,估计都要开春了。
春节他们都要在异地过。
宋积云走后,窑厂里的事由谁主持,万公公那边怎么应,哪些人跟着她去南京,哪些留在家里,去南京都带哪些瓷器过去……这些事她和窑厂的大师傅、大掌柜们都需要商量。
以至于她要带多少衣饰首饰出门,路上要准备些什么吃食之类的,要不要带个厨娘,全都变成了小事,由钱氏带着宋积玉和宋积雪帮她打点,她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天边已经泛白。
到了宋积云动身的时间了。
昨天查了半夜的资料,发现去苏州的太远了,为了让男女主角快点谈恋爱,我决定改苏州为南京了………^O^
第二百零五章
宋积云辞别钱氏和两个妹妹。
天气渐冷,她不忍她们在码头吹冷风,没让她们送她去码头。
她们都忍不住泪眼婆娑。特别是钱氏,拉着她手叮咛了良久。
儿行千里母担忧。
宋积云很能理解,只好不停地安慰母亲和两个妹妹:“家里的事,我交给了吴总管。他办事稳妥,你们不用担心,有什么事就让他去办。他办不到的,就去找元公子。元公子会照顾你们的。窑厂有罗师傅看顾着,其他的事我交给了严老爷,族里,我也跟十一太爷打过招呼了。你们只管安心等我回来。”
她还留下了稳重的何大志和机敏的香草,一张江县令的名帖。
还笑道:“等我从南京回来,给伱们带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
钱氏被她逗笑。
不想她担心,擦干了眼角的泪水,连连点头,道:“你放心忙你的去,就算是有什么事,我们也会等到你回来的。”
宋积云笑着抱了抱母亲和妹妹,由郑全、戴四时和香簪、香叶等着人簇拥着,上了骡车。
只是骡车启动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撩帘望了眼荫余堂的方向。
那边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宋积云心中一惊。
她……这是在想什么呢?
元允中不过是个寄居在她家里的人,她还指望着他来送她不成?
宋积云端坐的姿势都有些僵硬起来。
她在想什么呢?
她既然出面接手了宋家窑厂,她未来的路就已经注定。
她是不可能离开景德镇,也不会离开宋家窑厂的。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都抛在了脑后,开始琢磨着去了南京之后该怎么打开局面。
骡车在骨碌碌的车轮声中停了下来。
码头到了。
宋积云由香叶扶着下了骡车。
清晨的昌江码头青山绿水,云雾缭绕。
呼吸之间,雾气扑面。
高大如房的漕船停在码头,挑夫正有条不紊地把他们的行李往船上挑。
宋积云深深吸了口气,清新的空气凉凉的萦绕在她的肺腑间,让她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
“走吧!”她吩咐郑全。
有人从旁边的马车跳了下来。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居然是邵青。
他穿了件褐色潞绸胖袄,背着个包袱,欢快地朝他们跑了过来:“宋小姐,你们怎么才到?我们都等了你快半个时辰了。”
宋积云胸口像被石头砸了一下似的,沉沉地跳了跳。
她朝马车望去。
元允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马车旁。
他穿了身宝蓝色素面锦袍,披了玄色大氅,领口黑亮的貂毛映着他的面色越发洁净如玉。
宋积云微愕。
邵青已跑到了他们身边,嘿嘿地笑道:“宋小姐,我们家公子让我随你去南京。”
他还挺着胸道:“南京我常去,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给您带路。夫子庙、国子监、栖霞山、珍珠泉,”他嘿嘿地朝着郑全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就是那秦淮河,我也有认识的船娘,可以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郑全不好意思地笑着摸了摸脑袋。
宋积云的目光却落在元允中的身上始终没有挪开。
她看着元允中闲庭信步般地朝她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她轻声地道。
清晨的冷气在他的大氅上挂上了晶莹的露珠。
“我寻思着,”元允中望她的眼睛,徐徐地道,“真要遇到什么事,淮王的名帖未必有什么用。还让邵青跟着你走一趟吧!他人还挺机灵的。”
“那不行!”宋积云想也没想就再次拒绝了,“他走了,你怎么办?”
她很担心他迷路的事。
元允中眸光闪了闪,显得格外的明亮。
“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他霸道地道,不容她置喙,径直道,“我家在国子监旁边有个旧宅,我已经跟邵青说过了,你们到了南京,就在那里落脚。那里去哪里都很方便,左邻右舍也多是读书人,清静,纷争也少。”
宋积云能感受到他的善意,甚至……担心。
她再拒绝,就太矫情了。
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他好了。
宋积云真诚地向他道谢。
元允中微微地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样子。
宋积云看着,也心情很好地跟着笑了起来。
身边的山水云雾,码头人群仿佛都消失了般。
世界变成了小小的一隅,只有他们两人似的。
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
小小的一隅被打破。
两人被惊动,不由齐齐朝笑声处望去。
邵青正大力地拍着郑全的肩膀,兴奋地高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要说捏脚掏耳朵,当然是苏州的师傅最好了。到了南京,你跟着我走就行了!除了捏脚掏耳朵的,高淳街上还有家剃头的,那一手修面的活,是这个!”
他伸出大拇指:“我爹从前在南京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要去一回。”
郑全等人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宋积云却叹了口气,召了郑全过来,道:“元公子不放心,让邵青随我去南京,他身边就没有照顾他的人了。我想……让你留在元公子身边……”
郑全愕然,但他很快就释然,道:“小姐,那我留下来。”
他觉得邵青去南京比他有用的得多。
“你放心,我会好好服侍元公子的。”他保证道。
希望邵青也能好好的帮他们家大小姐。
宋积云愧疚地道:“等我们在南京那边的铺子弄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去南京。”
郑全憨憨地笑:“我们是去办事的,又不是去玩的。大小姐千万别这么说。”
宋积云点头,把郑全交给元允中:“让他跟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事,也可以交给他。”
元允中难掩惊讶,但惊讶过后,他慢慢露出浅浅的笑来。
“好!”他没有推辞,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望了望天边渐渐露出的绚丽朝霞,低头凝望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了句“保重”,道:“你一路顺风!”
宋积云点了点头,转头望着在码头等着她的邵青等人,也跟元允中道了句“珍重”,转身朝人群走去。
一路上,她感觉元允中的目光仿佛一直落在身上似的,后背隐隐有些发烫。
第二百零六章
宋积云走后没多久,梁县就下了第一场雪。
薄薄的雪柳絮一样飘落地上,很快就融化成了水,洇湿了通往珠山的夯土路。
李子修正在和账房先生对账,听到外面路过的人群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他不由心烦意乱,叫了窑厂的管事:“外面怎么回事呢?”
管事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道:“是宋家窑场,他们放了春假。”
李子修惊讶道:“他们这么早就放了春假?这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呢?”
管事道:“自宋老板走后,宋家窑厂由罗师傅当家,御窑厂的人来找了几次麻烦,罗师傅干脆给窑厂的师傅、学徒和窑工都放了假,还结了全部的工钱,分了红,每人能得一份年节礼。”
按景德镇窑厂的惯例,年底结算工钱的时候,会扣下五分之一的工钱,等来年来上工了,再结算清楚。
说到这些,他忍不住道:“听说普通的窑工都分了四两银子的分红,大师傅、大掌柜、管事全都分的是银票。年节礼除了鸡鸭鱼肉,干果茶点,连秋油香醋都每个人发了一小罐,拿回去什么都不用买,就能直接做一桌子团年饭出来。”
宋家窑厂的人可不得欢声笑语吗?
李子修听了直撇嘴。
这肯定又是宋积云的点子。
如果他像宋积云一样赚了那么多的钱,他也愿意手掌心里漏一点,每个人都发一份年节礼,走在路上人人都问,让大家都知道他待窑工有多好,他们窑厂有多红火。
可他这不是穷吗?
他看了看账册。
今年只得去年利润的三分之二,是这十多年来生意最差的一年。
他把账册丢在了一旁。
那管事见了,忙去给李子修续了杯茶。
李子修端着茶杯想:罗子兴到底不如宋积云,现在就放春假,还是早了点。
前段时间万公公之所以还能找御窑厂的麻烦,那是身体还好,可自他听说宋积云放弃了景德镇的市场,直接去了南京,原本就被宋积云气歪的嘴就更歪了,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还不停地流口水。
像是中了风似的。
万公公吓了个半死。
他虽说是二十四衙门的人,可那也是朝廷封的,朝廷命官,如果真的中了风,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他怕被人知道,不敢请梁县的大夫,也怕梁县的大夫没这本事,悄悄让人从龙虎山请了位道医过来,每天不是针灸就是按摩,哪还有心思找宋家窑厂的麻烦。
不过,就算是宋家窑厂不放春假,也烧不了几窑了,而且没有宋积云在,还不知道成品能有几成,能不能烧出等身高的瓶尊,还不如放假。
李子修喝了口茶,皱着眉头吩咐管事:“我们窑厂也提前放了春假吧!”
能提早回家过年,谁不高兴。
管事笑呵呵地应是,等着李子修继续示下。
李子修诧异地望了管事一眼,道:“还有什么事?”
今年的工钱怎么算?分红怎么算?别人宋家窑厂人人都得了一份年节礼,我们窑厂发不发?
这些话在管事的舌尖打了几个滚,可他看李子修的样子,压根就没想学学宋家窑厂,他只好道:“没什么事,就是看东家还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李子修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明白管事的意思。
可他今年的生意又不好。
他不由喝斥道:“今年除了宋家窑厂,大家的生意都这么差,有工钱发就不错了,你们还想分红?还要我送你们一份年节礼?你做梦吧!”
管事顶着满脸的唾沫星子出了账房。
李子修直叹气,并往火盆里丢了几片桔子皮。
桔子的清香很快浮动在账房里。
李子修和账房说着心里话:“这些人可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宋积云烧了新的青花瓷,等她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就是景德镇改天换日的时候,我们这些烧旧青花的窑厂,能不能活下去还两说。结了全部的工钱,分红,年节礼,他们想啥呢?”
账房是跟了他几十年的老账房,忠心耿耿的,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不像是下属,更像是朋友。
他递了个桔子给李子修,道:“形势真的这么严峻?宋老板不是去了南京吗?我听人说,她可能再也不做景德镇的生意了,那新青花,也只有他们家能烧,他们家难道还能把青花瓷的生意全都做完了吗?”
“是不能做完了。”李子修剥着桔子无奈地摇着头,道,“可是伱想想,高档瓷的那些买家,谁愿意退而求其次啊!以后在高档瓷的市场上,就是他们一家独大了。我们就算是想捡点她牙缝里漏下来的残羹,也要能捡得到才行啊!
“做中低端市场,那就是赚个辛苦钱,有什么好赚的。
“时间长了,说不定我也会沦落到给宋家窑厂做瓷坯!
“没有新青花的配方,说什么都是虚的,就只有给人踩、给人当垫脚石的命!”
账房心知他说的有道理,沉默良久。
李子修觉得那桔子吃在嘴里都酸溜溜的了。
他喃喃地道:“我和宋又良斗了一辈子,没想到,他走到我前头了,却生了个好女儿。到底把我给压下去了。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把宋积云娶回家当儿媳妇?”
当初宋又良给宋积云全县选夫的时候,他还曾经嘲笑过宋又良。
现在看来,还是宋又良有眼光,没有敷衍了事地把宋积云嫁出去。
不然哪有宋家窑厂的今天啊!
他还教出了个宋桃。
那也是个狠角色。
可到底是女人家,干的都是些阴损的事,不像宋积云,大开大合的,要算计你也摆在明面上,让你吃了亏还得佩服她。
像宋桃这样靠着小技起家,一时风光无限的,他见得多了。
最终也都只会风光那几年。
倒是到了明年,大家的日子肯定都不好过。
新青花瓷在南京打出名声来,宋积云又摆明了要和万公公撕扯到底,那肯定是一阵腥风血雨,看谁压倒谁了。
李子修想想那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不知道其他窑厂是怎么想的?
万一要站队,他到底站谁好?
这次可不像从前那么好和稀泥。万公公这一病,肯定不会放手,手段会比平时更激烈,宋积云呢,也是个母老虎,他得罪了万公公窑厂开不下去,他得罪了宋积云……宋积云也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让他的窑厂开不下去。
他骂了一句娘。
想到了一直和宋积云交好的严老爷。
他思前想后,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提了一坛上好的金华酒,冒雪去了严老爷家。
第二百零七章
天气冷了,严老爷正烤着火笼喝小酒。
见李子修来了,让人又整了几个下酒菜。
李子修也没有客气,和严老爷喝了两盅,这才说明了来意:“您这边是个什么打算?您也知道,我现在都被这左一下右一下的给整懵了。我寻思着您是老经道了,跟着您走,一准没错。”
严老爷呵呵了几声,道:“我年纪大了,已经准备金盆洗手了,家里的生意开年之后就全交给大儿子,以后我啊,就在家里带带孩子,喝喝小酒了。”
李子修当然不相信。
可任他怎么套严老爷的话,严老爷都滴水不漏,还叫了长子出来和李子修打了个招呼,道:“以后你们打交道的时候多了,还望李老爷有什么事多多关照关照我们家这个榆木脑袋的。”
严老爷的长子和李子修差不多大的年纪,因为家里一直是严老爷当家,平时严大爷见着李子修仿佛像短了一个辈份似的。
可能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
他给李子修敬了杯酒。
李子修再多的话也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送走了李子修,父子两个又让人上了两盘下酒菜,一起喝了两盅。
严大爷问父亲:“我们真的就这样把窑厂收了?”
“不然呢!”严老爷感慨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家从前是从做拉坯起家的,大不了从拉坯重新做起。别的不说,宋家窑厂要是真的一枝独秀了,他们家那几个拉坯师傅肯定是不够的,大不了我们从他们家窑厂接活做。”
严大爷想想,家里有山有地有窑,把面子看得不那么重,给宋家窑厂拉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又不是要他自己去拉坯!
“那我过几天去宋家看看。”他打定了主意,倒也能舍得下脸,“宋老板走了,家里孤儿寡母的,能够搭把手就搭把手。”
既然决定了做宋家的生意,那就把态度摆正了。
严老爷看着自己手把手教大的长子,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把我们家做的腊肉、腊鱼之类的也带些过去,做个通家之好。”
可惜他们家的孙子都成了亲,不然和宋家做个亲家也是挺不错的。
父子俩正说着话,熊老爷过来了。
他爽朗的声音震得门框仿佛都在响。
“严老弟啊!”他带了一车的东西,说是年节礼,看见严老爷就拉住了他的胳膊,“我们家的事,你家太太可得多费心啊!”
严老爷脑子转了转,才明白他说的是求娶宋家小姐的事。
两个人又在火笼旁坐下。
“你得拿个章程,你们家到底要娶宋家哪位小姐?”严老爷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道,“不说好了开春了再说吗?怎么这个时候你又赶了过来?”
熊老爷嫌弃酒盅太小,让严大爷换了个小碗,这才叹息道:“老弟,我就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宋老板这个亲家,我可太稀罕了!
“她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我可一件件一桩桩都看在眼里。
“你看她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连个男人都干不出来的。
“有这样一个姐姐,妹妹怎么都差不到哪里去。
“就算万一有了偏差,我也能找亲家去讲道理,把路给重新走直了。可比那些道理都讲不能通的强上百倍千倍。
“老兄啊,你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帮我们把这门亲事做成了!”
只是还没有等严老爷回他话,严大爷进来告诉他:“爹,吴老爷他们来了。说是想找您商量商量明年怎么办?”
*
宋府的荫余堂里,元允中书房的窗棂大开,随着冷风吹进来的,还有隐隐的梅香。
元允中轻裘缓带,正站在大书案前拿着剪刀插梅花。
青花瓷的四瓣花觚清雅明亮,朱砂色的梅花明**人。
一旁的郑全却靠在落地的红漆柱子上,无聊地扣着手指头。
看见飘在空中的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他不由喃喃地道:“也不知道大小姐走到哪里了?”
冷不冷?能不能喝上口热汤?
“铜陵!”
屋子里突然传来元允中的声音。
郑全惊讶地望着他。
元允中眉眼淡然,在朱砂梅的掩映下,清冷如月。
他头也没抬,将枝梅花斜斜地伸出去的小桠“咔嚓”一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
这些日子,郑全跟在元允中身边,元允中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画。大冬天的,还不知道从哪里移了几株梅花过来,还有的开着红色的花,有的开着粉色的花,有的开着朱色的花,甚至有一株梅花开的竟然是绿色的。
他真怕这些梅花活不成!
“您,您怎么知道大小姐到了铜陵?”郑全猜疑地望着元允中。
自大小姐离开景德镇,他根本就没有出过门。
元允中退后几步,打量了一番自己插好的梅花,眼底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才放下剪刀,对六子道:“放到内室的琴案上。”
六子抱着梅瓶进了内室。
元允中望向郑全。
郑全莫名其妙地回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元允中神色有些冷,走到面盆架前,自己倒了热水,把手浸在了黄澄澄的铜盆里。
郑全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元允中是让自己服侍他洗手。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六子已经跑了出来,忙帮着元允中拿了热帕子。
郑全不自在地轻轻咳了咳。
“若是顺风顺水,漕船一日能行七十五里,”元允中擦着手,慢悠悠地道,“若是逆风,能日行四十五里。宋小姐离开了十三天,其中七天顺风,五天逆风,船行约七百五十余里,今天正好停在铜陵。”
郑全两眼茫然,道:“你怎么知道?”
元允中瞥了他一眼,朝他身后望去。
郑全这才发现他背后屏风上挂了幅用宣纸画的很简单的水域舆图。
哪里是鄱阳湖,哪里是景德镇,哪里是湖口……一目了然。
郑全情不自禁上前。
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清楚明了的舆图。
“你,你怎么会画这些?”他望着舆图上代表着水域的曲线,震惊地道。
舆图上还在水域上用朱砂圈了十三个点点。
难道元公子每天都在算大小姐走到了哪里吗?
“不对!”他看着那些红圈圈,猛地道,“大小姐走了十三天,七加五,是十二。”
元允中看也没看他一眼,指了剩下的梅花,交待六子:“送去太太那里。”
冬日闲暇,插几枝梅,打发打发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