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迟
宝子们,抱歉,被要求出门做核酸,去晚了,门口的核酸点下班了,去了医院,更新推迟到晚上十点左右……
第二百零八章
铜陵府大通镇码头,宋积云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望着鹅毛般落下来的大雪,拢了拢身上的灰鼠皮的斗蓬,问邵青:“巡检司的人怎么说?”
他们出来十三天了。一开始顺风顺水的,很快就到了安庆府。可一过安庆府,就开始刮风,等进了铜陵府,更是下起了雪。
他们干脆决定停一天,在大通镇的码头买点吃食、茶饮,休整一天再走。
谁知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们被拦在了码头:“有封疆大吏从这里经过,所有的船都要回避!”
结果他们等了快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封疆大吏的船经过。
再等下去,他们就赶不到下一个码头了,而晚上行船不安全。
他们就得在这里再停留一天。
宋积云皱眉。
邵青见了,道:“那我们就不等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回船舱拿了张名帖去了巡检司。
“可以走了!”邵青笑道,“还好我们家公子有张徽州知府的名帖。”
铜陵属于徽州府管辖。
大伙儿都很高兴。
等巡检司的人过来给他们的路引、税契按了印,他们就穿过依旧在那里等候的大船小船,离开大通镇码头。
周正不由庆幸:“这次得亏邵公子。”
邵青摆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周正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家公子肯定没想到我们会在铜陵遇到麻烦。还是你细心,才能想得这么周到,我们今天才能这么顺利。”
他也是帮人做事的,上头有了决断,他要执行,可怎么执行,还得他自己动脑筋,有想法才行。
他不想听邵青再谦逊下去,索性揽了他的肩膀,没让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笑道:“你这几天不是天天都在江钓吗?今天算我一个,看看我能不能像伱昨天似的,钓个两尺长的青鱼,给大家伙加个菜。”
这可是邵青非常得意的事。
他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我这手艺可是跟着我爹学的。我爹呢,是跟着我爷爷学的。我爷爷那个时候跟着曾老太爷住在宜宾。宜宾你知道在哪里吗?它在四川……”
他絮絮叨叨的,拉着周正去了船尾拿鱼竿。
宋积云笑着直摇头。
不过三天工夫,他们到了芜湖。
芜湖自古就是商众云集之地,又临近春节,正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候。芜湖的裕溪口码头船只如梭,等候检验的船只排起了如龙的长队,不免有那常在芜湖行商之人,与芜湖裕溪口巡检司的熟识的,提前检验提前走的。
宋积云觉得寻常。
倒是邵青,看着气鼓鼓的,去船舱又拿出了一张名帖,对宋积云道:“我去去就来。”
宋积云盯着他手中的大红信笺,道:“这又是谁的名帖?”
邵青嘿嘿地笑,道:“是太平府知府的名帖。”
芜湖属于南直隶太平府。
好吧!
他们的船很快就离开了芜湖,往马鞍山去。
马鞍山的郑蒲码头是进入南京的重要码头,船就更多了。
等他们的船到达马鞍山,邵青干脆直接拿了份名帖去了巡检司。
宋积云忍不住打趣他:“你这次不会又拿了张太平府知府的名帖吧?”
马鞍山也隶属于太平府。
邵青一面看着周正娴熟地和郑蒲巡检司的人打交道,一面笑道:“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巡检司虽说都是九品小衙门,可也各有各的不同。马鞍山虽然也隶属太平府,但马鞍山离南京近啊,马鞍山的巡检司却归应天府管。拿了太平府知府的名帖过去,恐怕压不住。”
他颇有些得意地道:“我拿了南京户部尚书的名帖过去。”
宋积云目瞪口呆。
这算不算是杀鸡用牛刀!
偏偏邵青还在那里给她科普:“南京到底是陪都,比不得京城。户部的油水最重,居然压过了吏部。这要是在京城,户部算什么啊,人家吏部才是六部之首!统领六部!”
那得瑟的小样儿,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
宋积云就想,等到了南京,高官满地走,勋贵多如狗,她倒要看看,他能拿出张什么名帖来!
可她也再次对元允中刮目相看。
就算别人给他的名帖,也要有人给他才是。
第二天,他们到了南京的下关码头。
远远望去,宋积云就被这座千年古城震慑了。
百舸争流,千帆竞发,一眼望去,仿佛没有尽头;贩夫走卒,官差衙役,人头攒动,川流不息。
前世,她不止一次来过南京,却从来没过如此繁华的景象。
不愧是江南第一城,南直隶的首府。
他们的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地方停靠下来,谁知却遇到了漕运的船要在这里转道去京杭大运河,巡检司的人都去忙着给漕运的船验证相关的手续。他们要等到明天一早才能办理相关的手续,上岸进城。
而且还有巡检司的过来指使他们牵船。
邵青很不高兴,对来者道:“我们这离漕运的船十万八千里,不挪!”
十万八千里当然是很夸张的说法,他们的船在鄱阳湖甚至是长江都算是大的了,但在福船一艘接着一艘的下关码头,却有点不够看。
他们不敢和大船碰撞,因而停靠的地方的确离码头有点偏。
来者三十来岁的样子,孔武有力,长着对斗鸡眼,鼻孔朝天,冷冷地对他们道:“我让你们挪地方你们就得挪地方,你要是不服,去我们巡检司找我们头说去!”
邵青脸一沉,眉眼间竟十分的凌厉。
平日像少年郎般的嬉笑玩闹仿佛是宋积云的错觉。
她吓了一跳,忙拉住了他,低声劝道:“不必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越是小人,越是猖狂,越难缠。
而且这种人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们出门在外,犯不着和这些人结怨。
邵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看了宋积云一眼,颇有些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任由戴四时跟着来者去招呼牵船的纤夫。
宋积云还怕邵青心里不舒服,安慰他:“我认清楚了他的面孔,等我们上了岸,找个帮闲套他的麻袋打一顿!谁让我们没权没势却钱多呢!”
宝子们,抱歉,有点晚了……
第二百零九章
邵青哈哈大笑,恢复了之前阳光爽朗的少年模样。
宋积云松了口气。
戴四时跑了过来,神色尴尬地道:“东家,巡检司的人要五十两银子,说是那些纤夫的工钱。”
若真是纤夫的工钱,怎么不是那些纤夫来要钱,而是巡检司的人要钱?
这分明是敲诈勒索。
这种事各地的巡检司都常做,这还是好的,至少有个名目,有些连块遮羞布都没有,简单粗暴的直接要钱。
宋积云早有心理准备。
这对商家来说也是正常的损耗。
她让周正拿了钱给戴四时。
随后观察了一下邵青的神色。
邵青好像没有感觉到这有什么不妥当的,和几个船夫在那里哈哈地说着话,还准备和他们夜钓。
宋积云想到这一路上他对这些事的反应,可见他对这些小伎俩是不太清楚的。
跟着元允中,却不知道这些庶务……
宋积云走了会神。
谁知道他们让出了船位,结果巡检司的那斗鸡眼却让人牵了艘和他们一样的福船过来。
福船上管事模样的人还和斗鸡眼勾肩搭背,很是熟稔的样子。
不知道是花钱打通了斗鸡眼还是和巡检司的有什么关系?
宋积云瞥了一眼就抛到了脑后。
她反复叮嘱戴四时安排好晚上的巡夜和守夜。
她不怕盗贼摸上船来,就怕巡检司的人做贼。官匪一家还贼喊捉贼,那她这一船的瓷器就别想保得住了。
戴四时显然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和宋积云商量着巡夜和守夜的安排。
船头传来一声骂。
宋积云和戴四时抬头望过去。
只见邵青怒气冲冲把鱼竿“啪”地一声丢在了漕船的甲板上,指着停在他们原来船位上的福船就大声质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积云带着戴四时快步走了过去。
占了他们位置的福船管事听到邵青的动静,不仅没有息事宁人,反而很嚣张地冲着邵青讥讽的一笑,转头热情地对着斗鸡眼等人高声地道:“多谢几位官爷。醉仙楼,我请客,今天不醉不归。”
斗鸡眼等巡检司的人笑得也很张扬,斗鸡眼甚至还出言讽刺:“有些人就是不识时务!”
邵青气得扶着船舷就要往下跳。
宋积云死死地拉住了他,道:“我们的船上有东西,停在这里更好。”
那些和他们一样大小的船都占据了比较好的位置,但也因为彼此的船都差不多大小,船舷挨着船舷,翻过船舷就能跳到对方的船上去。而他们的位置因为不太好,所以是大船夹杂着小船的,大船好翻到小船上去,小船上的人却没有办法轻易到大船上来。
这也是宋积云愿意让出原来船位最主要的原因。
邵青自从得知她新烧出来的青花梅瓶,一对尺高的就能卖二千两银子的时候,他看这一船瓷器就不是瓷器了,而是一船金子。
听宋积云这么一说,他立刻息鼓偃旗。
斗眼鸡瞥了他们一眼,和福船的管事扬长而去。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他们起来,漕运的船一艘接着一艘地离开了码头,巡检司的人也开始按照正常的程序看了他们的路引,检验了他们的货物,那斗鸡眼却突然带了一群人上来,拦着他们不让走,说是发现了逃窜的湖匪,所有经过的船只都需要重新检验路引、货物。
宋积云看了看左右的船只。
大家都需要重新检验。
宋积云皱了皱眉。
她不怕他们再检查一次,可这些人行事非常的粗暴,之前在他们船上检验货物的时候就差点把他们一只等身高的瓷瓶打破了。
何况这斗眼鸡看着就来者不善。
她和周正低声商量:“你去跑趟巡检司,看能不能打点打点,换别人来检查我们的船。”
周正也赞成宋积云的办法,他揣了一兜钱去了巡检司。
很快,那边就另派了人来检查他们的船。
斗鸡眼却把人拉到一边嘀咕了半天,另派来的人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站在了斗鸡眼那边,领着那斗鸡眼去了他们的货舱。
斗鸡眼看到他们带来的瓷器眼睛都红了,把另派来的人又拉到旁边一阵嘀咕,等上了甲板,一群人说话的口气全都变了:“货物超重了,三倍罚款。”
按朝廷律令,货物过巡检司是要抽税的。
也就是说,他们还要抽一次税。
而且是上一次的三倍。
宋积云的瓷器利润高,倒不怕他们再抽一次税。
可这样明摆着欺负人,就让人不高兴了。
偏生那斗鸡眼还斜睨着他们,若有所指地骂了句:“不识抬举!”
宋积云想到自己手里还有张淮王的名帖,冷冷地笑了笑,正想把事情干脆闹大了越过这些难缠的小鬼,和阎王打交道去,邵青已回骂了一句不说,还抬脚就把那斗鸡眼踹在了甲板上,指着斗鸡眼道:“我倒要看看,你他妈的怎么抬举我!”
巡检司的人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敢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先动手打他们。懵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哗啦啦抽出腰间的刀棒就朝邵青招呼过去。
宋积云两世都长得非常漂亮,行船走马容易遇到三教九流的人,为了避免麻烦,她不是躲在船舱就是戴着帷帽。
听到动静,她抓着顶帷帽戴在头上就从船舱里跑了出来,看见十几个人围着邵青一个人,戴四时和她雇来帮忙护船的镖师都愣在了那里,不由急了起来,高声喝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啊!看见自己的人被打了也不还手,谁以后敢把后背交给伱们。”
那可是巡检司的人!
镖师们还在那里犹豫,戴四时几个却知道宋积云的厉害,毫不怀疑她的能力,立刻就冲了过去,帮着邵青和巡检司的那帮人打了起来。
得!
几个镖师一看,就算他们不动手,只怕也没办法置身事外,干脆袖子一撸,也加入了群殴。
码头上人来人往,这边的冲突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巡检司的人被人打了,这可不得(了),立刻有人去报了巡检司。
很快,就有穿着绿色官袍的人领着一大群举着棍棒黑衣皂靴的衙役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冲了过来,嘴里还高声喊着:“是谁?连巡检司的人都敢打?我看他是不要命了?”
南京下关码头的巡检司可不是随随便便的巡检司,别人都是从九品或者是正九品的衙门,它可是正七品。
而且它虽然归应天府管,可当差的人却是南京兵部五军都督府下的亲军卫。
很多南京的功勋子弟都在这里混口饭吃。
巡检司的人被打,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第二百一十章
宋积云船前,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
“这是哪里来的土包子?居然敢在下关码头打巡检司的人?不要命了吧?”
“不过,打得还挺解气的!这几年巡检司的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他们这几年自己不干活,招了很多地痞和帮闲帮他们做事,可不得越来越不像话吗?正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就怕教训没教训到,却让他们越来越嚣张跋扈!”
“五军都督府的也不管一管?”
“怎么管?说不定管来管去,管到自家人的头上去了。谁愿意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众人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突然有人喊道:“徐大人来了!”
众人的议论声立刻戛然而止,人群一阵骚动,让了条通道出来。
一个穿着青色七品官袍的中年男子背着手,面沉如水走到了船前,见巡检司的人被打得一个个躺在甲板上“哎哟哎哟”的直痛呼,船上的人犹不解气,朝着他们踢了几脚时,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他身边的人忙高声喊了声“住手”,喝斥道:“大胆狂徒,居然敢殴打朝廷命官!”
宋积云也有些头痛。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边的人战斗力这么强,把巡检司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更没有想到巡检司的人这么怂,真的动起手来,他们只有挨打的份,没有反击的胆量。
不过,事已至此,她还不至于当缩头乌龟。
宋积云上前几步就要答话。
被打倒在甲板上的斗鸡眼却猛地活了过来。
他趴在地上就大声哀嚎起来:“徐大人,救命啊!我们不过是奉命重新核查路引和货物,他们就说我们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服管教不说,还一言不发就打人。您可得给我们作主啊!”
南京的功勋之家多得很,又因为远离京城,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可正经嫡系的子弟都去混三大营或者是五城兵马司了,来巡检司混日子的,多是各家的旁支或者是庶支,巡检司也就一个徐大人,和魏国公府没有出五服,家里一直以来都圣恩没断,能在兵部说得上话。
徐大人闻言眉一挑,脸一沉,手一挥,官威十足地道:“给我都拿下!”
他带来的人“哗”地一下子上前,把宋积云等人都围了起来,抽了佩刀或者是棍棒。
斗鸡眼见了,捂着被打伤的腰冲着宋积云等人就“呸”了一声,得意地道:“土鳖,敢和巡检司的人动手,就等着倾家荡产被破门吧!”
只是他的话音刚落,徐大人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间神色大变,朝围着宋积云等人的衙役就是一声大喝:“住手!”
众人愕然。
大冬天的,徐大人竟然满头是汗。
他一面擦着汗,一面朝宋积云等人小跑过去:“邵小爷,您怎么回了南京了?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邵小爷!
宋积云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边的邵青身上。
邵青却翻了翻白眼,嚣张地道:“你谁啊?”
徐大人窘迫地笑,但还是连忙应道:“我是魏国公族侄,叫徐也,上次国公爷去拜访您们家老太爷的时候,是我和几个族侄帮着去送的仪程。您当时在老太爷身边服侍,可能没注意我。”
邵青想了想,“哦”了一声,斜眼看着他,道:“你就说我当时被老太爷罚蹲马步就得了,说什么服侍,我差点没想起来。不过,你眼力挺好,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还记得!”
“哪能不记得呢!”徐大人说话间都带上了几分谄媚之意了,“您可是老太爷亲手教出来的。”
“那倒不敢当!”邵青看了看他身上的官服,道:“你这是在下关巡检司当大使啊!”
“是啊!是啊!”徐大人不好意思地地笑了笑,道,“比不得邵小爷,前程似锦!”
他说着,想起了这次冲突,抬脚就冲着因为惊骇而忘记了哀嚎的斗鸡眼两脚,喝斥道:“一个个都躺在地上做什么?还等我把你们扶起来不成?整天就知道狐假虎威、欺强凌弱,今天受了教训吧?还不赶紧爬起来给邵小爷磕几个头,让他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
邵青可不能让人把这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
他阴阳怪气地道:“你这哪是让我放他们一马,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吧!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家老太爷御下有多严吗?”
然后还不满地道:“你们抓水盗就抓水盗呗,要重新审核路引、货物我们也不是没让你们看,没让你们验,可你上来就说我的货物超重了,要罚我三倍的税金,”
他说着,指了船身,还唯恐看热闹的人不知道似的,非常大声道:“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船像是超重的样子吗?”
船吃水得厉害,可查出的货物只有那么多,会被怀疑偷税漏税,这也是重罪。
众人都朝他们的漕船望去。
浅浅的水位,比旁边的漕船吃水都轻,就更不可能超重了。
邵青还生怕别人不相信的样子,继续高声对徐大人道:“你要不相信,去拿了秤来也行。我就不信了,这南京城里没有个说理的地方。”
徐大人听了,吃了斗鸡眼的心都有了。
巡检司的常干这种事,可通常都会逮了那些乡下来的舰舨和乌蓬船来撸,谁他妈的会找漕船的麻烦——那些漕船就算是从外地来的,那也不是猛龙不过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翻船的。
“误会!误会!这完全是误会!”徐大人忙不迭地解释,还说那斗鸡眼,“根本不是我们巡检司的人,是春节临近,来往船只太多了,临时请来帮忙的,不懂怎么看船重。”
他还装模作样地将绿衣官服的人大骂了一顿,让他把这斗鸡眼开除了:“我们巡检司,不可能再用这样的人!”
并让人把斗鸡眼的官服扒了:“给我们巡检司丢人现眼!”
那模样,不知道有多大义凛然。
众人看着一阵哗然。
斗鸡眼一听傻了眼,顾不得身上有伤,爬过来就抱徐大人的大腿:“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徐大人气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是向他求饶的时候吗?
难怪会出这样的纰漏,那脑袋瓜子就是摆设吧!
他朝着绿衣服官的使眼色。
绿衣服官的可算是看明白了。
他们这是捅了马蜂窝。
他上前就朝着斗鸡眼踹了两脚,压低了声音暗示道:“你傻了?给谁磕头呢?”
斗鸡眼也算能伸能屈了,他转身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邵青的面前,头磕得呯呯地响:“邵小爷,求您饶我一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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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邵青看也没看那斗鸡眼一眼,继续和徐大人拉扯着三倍税金的事。
这出闹剧沸沸扬扬闹了大半个时辰,最终以巡检司当众认错;斗鸡眼被开除,永不录用;巡检司赔偿宋积云等白银二百两落下了帷幕。
旁边看热闹的都纷纷拍手叫好。
徐大人还热情地要叫了挑夫亲自送他们进城:“费用由我自己出,邵小爷您就放心好了,决不沾公家的一厘银子。”
邵青当然不会答应:“我们家老爷管得严,你这是想让他老人家知道了打死我啊!不过,”他眼睛珠子一转,狡黠地道,“你要真心想帮我把东西送回家去,你们巡检司不是临时请了很多人吗?就他们好了。”
这……仔细想想,不还是占公家的便宜吗?
周正不解。
宋积云却抿了嘴笑。
想着难怪元允中要让邵青护送他们来南京,且不说他带的那些名帖,就这处理事务的润物细无声,不是在其中摸爬打滚了多年的人,还真不知道其中的关节。而这可不是见多识广就能知道的。更不要说她身边的这些人了。
她悄声向周正解释:“像徐大人这样品性的人,怕就怕他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既然邵青家老太爷管得严,可见是不允许他们打着府里的旗号行那纨绔子弟之事的。他说是不会让公家出这挑夫的工钱,但我们又看不到他们的账薄,谁知道他们会怎么记账。
“让那些帮闲的做挑夫就不一样了,他们原本就是临时雇佣的,帮着查验路引、货物是一天,帮着我们挑东西也是一天,徐大人根本就不用付他们工钱,更不要说拿这件事当借口,另外再报公账了。”
周立也是管理一个窑厂的人,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连连点头,看宋积云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佩。
邵青则别有打算。
他和宋积云耳语:“怕是这姓徐的还对我们心存疑惑,他要送我们进城,就让他送好了,我们正好省了挑夫的钱。”
宋积云这一路走来,多靠邵青上下打点,她连连点头:“全凭邵公子做主!”
邵青这才松了口气,笑嘻嘻地和周正勾肩搭背地得意道:“怎么样?我没有吹牛吧?到了南京,小爷我要什么名帖,这张脸就是名帖。”
周正早已重新审视对邵青的认识,猜到不仅是他,就是元公子,也出身不凡。可邵青性格开朗活泼,对人真诚赤真,就算如此,他也觉得邵青是难得的挚友,并不因此而对他有所顾忌。闻言不由朝他翘起了大拇指,道:“的确当得上一声‘邵小爷’!”
邵青哈哈大笑。
众人就都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称他为“邵小爷”。
他安然接受。
巡检司的不敢怠慢他们,徐大人亲自指使纤夫给他们挪船,好让他们快点靠岸下货。
之前占用他们船位的福船上的人不停地朝着他们探头探脑的,等到他们的船靠了岸,下货的时候,昨天那位朝着邵青不屑一笑的管事点头哈腰地要求见邵青,还道:“我们是太仓王家的人,和你们家老太爷五百年前是一家。”
大伙儿都望着邵青。
邵青“呸”了一声,道:“乱攀什么亲戚?我们老太爷祖上湘潭,和太仓千里迢迢,就五百年前也没办法是一家啊!”
说着,他大手一挥,道:“我们进城!”
众人直笑。
宋积云却知道有种东西叫“世家谱”。
她低声问邵青:“真没关系?”
邵青不屑地撇嘴,道:“不过是家里出了个三品大员,圣恩正隆,就敢来南京撒野,我看他们家官位也坐不长久。不用管他们!”
这不是宋积云擅长的领域,她只好听邵青的。
等她下了船,上了岸,早有管家带了马车来接。
那马车式样很寻常,是普通民众都用的齐头平顶,只是车身雕花十分精美,四角都用了黄铜包边,擦得锃亮,围幔是青色,门帘两边还挂了间夹着金丝线绣的银螭绣带。
青幔、银螭绣带,都是三品以上大员才能用的东西。
宋积云非常震惊!
她知道元允中出身不凡,可没想到这样的不凡!
再看管家,四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净,相貌端正,穿了身鹦哥绿潞绸棉袍,若不是在这种场合看到,任谁都觉得他像个颇有家资、养尊处优的大老爷。
元允中到底是谁?
去景德镇干什么?
他能自由行动之后明明可以离开,为什么还要赖在她那里?
他会不会与宁王走私案有关系?
宋积云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此时却又只能把这些困惑都压在心底。
邵青介绍,这位管家姓王,单名一个升字:“您称呼他为王管事就行了。年轻的时候曾经服侍过老太爷,如今管着南京这边的庶务。您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就是了。”
服侍过老太爷,貌似还和老太爷一个姓,宋积云再没有常识也不可能把他当成个寻常的管事。
她落落大方地上前给王管事行礼。
王管事连忙避开,客气又不失谦逊地道:“您是四少爷的贵客,可不敢当您的礼。”
说一口京片子。
前世宋积云到处跑,精通好几国语言和方言,遇到什么样的人就会说什么样的话,京片子一溜就出来了:“麻烦您介!”
王管事难掩诧异,却没有多问一句,但对宋积云的态度明显的热忱了不少。
周正几个要押货进城,王管事留了个人帮忙,还意有所指地道:“有人带路,进城也方便些。”
下关码头已经让宋积云见识了一番,她自然不会推辞王管事的好意,道过谢,邵青和香叶护着她进了城。
前世交通便利,大型的城市分散,南京早已没有了之前的繁华。
如今一路走来,人群擦肩接踵自不必说,万铺林立,店幌招展,吆喝声此起彼落,还是让宋积云左顾右盼,饱了个眼福。
马车过了国子监,拐过一个弯,就进入了一条到了冬日却依旧林荫蔽日的青石甬道,闹市的喧嚣一下子就被挡在了甬道之外,安静、宁谧。
马车直接在一处粉墙黛瓦的垂花门外停下,三层的滴水檐红木顶的如意门,雕着步步高升、四季如意、马到功成等七、八个立体的图案,雕工已不能用精巧需要用鬼斧神工来形容。
宋积云不动声色,问邵青道:“我要住在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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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宋积云进来的时已仔细地观察过了,这宅子外面不显,只是个普通的广亮门,可进来了才发现,像个大瓮,内有乾坤,占地面积极大。这样的宅子,通常都会有专门的客院。
安排她住进内宅,未免太过亲近。
王总管却笑道:“这是四少爷的意思。”
他怕宋积云不自在,还道:“家里平时没人住,您住进来了,家里也热闹一些。”
宋积云住进了内院的东边一处僻静小院。
黑漆如意门进去,墙角的太湖石旁有两株盛放的朱砂梅,两层的三间小楼,下面是书房、客厅和起居室,二楼是卧室。推开窗,是个占地两三亩的庭院,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半映半掩在参天的古树间,非常的有意境。
邵青指了小楼后被竹林遮挡的黑漆角门:“出了夹巷,就是周正他们住的院子。出了院子的侧门,一射之地就是国子监。国子监旁边就是孔庙。步行到下关有点远的,可我们这边有条路专通下关码头,出行非常的便利。坐马车过去,两刻钟即到。若是去南京最繁华的秦淮河,那就更近了,只要一刻钟。去应天府办事,也只要两刻钟。”
他们来卖瓷器,少不了要和这些地方打交道。
宋积云靠在二楼的窗棂前,沉吟道:“你可知道南京城最大的银楼是哪家?在哪里?”
她要把她的瓷器当珠宝卖。
*
远在江西的景德镇,一进入腊月,家家户户杀猪宰羊,年味渐浓。
宋家在孝期,本应该一切从简,可钱氏却不想委屈了元允中。
她不仅让郑嬷嬷亲自盯着厨房,灌了香肠,熏了熏肉,还专门借了严老爷家从苏州请来的厨子做了八宝鸭、炸了肉圆、摊了蛋饺,打了桂花年糕,订了油面筋、油豆腐,泡了冬笋,采了荠菜,为他准备了一桌子正宗的苏州菜做年夜饭。
而窑厂里的事交给了罗子兴,外面的事托付了严老爷,可宋氏家族的事也不少。族学的子弟要放假,明年族学的费用要怎么拨?祭田的收入各家都要怎么分派?族里的孤寡幼童怎么补贴?祭祀各家要出多少钱……林林总总,宋积云不在,钱氏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参加,都是元允中代替她去的。
特别是江县令来参观族学时,不仅是元允中陪的,他还通过江县令为宋家族学争取到了每隔三年就可以选拔三个学生去苏州鹤山书院学习的机会。
宋家族学一下子成了梁县人人羡慕的私塾。
宋家的族老们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亲自来了宋家,当着钱氏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倒,直夸宋积云找了个好女婿,娘家也跟着沾了光云云。
钱氏瞧着元允中平日对人很冷淡,没想到宋积云不在家了,他却事事都周全,还有这等本事,自然是越看他越喜欢。
宋积玉和宋积雪受钱氏的影响,也对这个姐夫敬重有加,不仅打了络子送给元允中,还亲手做了红灯笼,剪的各式各样的窗花,让六子带去荫余堂。
六子得了这差事,咦咦呀呀地叫了一群小厮,挂灯笼,贴窗花,爬上爬下的,好不热闹。
元允中嫌弃院子里太聒噪,干脆关了书房的窗棂,任由他们在外面沸反盈天。
郑全见了,就抱了一大堆白色的蜡笺纸请他写春联——宋又良是今年去世的,按风俗,宋家过年的春联得帖白纸。
谁知推开书房的门一看,元允中正在把玩宋积云送给他的那几个矾红雪景六角盒。
宝塔状、石碑状、拱门状……酒盅大小的瓷器,被他摆弄成了各种模样。
郑全有点懵。
元允中抬头,乌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有事?”
莫名的,郑全感受到种他被打扰的不悦。
“没事,没事。”郑全忙道,“就是外面卖的都是红色的春联,想请您帮着写几幅春联。”
元允中点头,示意郑全把纸放到大书案上。
郑全一转身,却看到挂在屏风上的水域舆图。
那小红圈圈已经划到了南京城,旁边还画了几朵小梅花,有的填了色,有的没填色,像是那九九消寒图似的。
他不由数了数那填过色的梅花花瓣,一共十四个。
“大小姐已经到南京快半个月了吗?”他把那些蜡笺纸摆放好,感慨道,“也不知道大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元允中抿了抿嘴角,目光顺着郑全落在了屏风上那红色的梅花花瓣上。
在路上的时候还有消息传回来,到了南京城,反而没了消息。
他顿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吩咐郑全道:“你去把台阶上那盆山茶花换个方向。”
是要让花晒晒太阳吗?
可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郑全挠了挠头,想到自己是代替邵青来照顾元允中,邵青平时对元允中言听计从,他自然也应该像邵青一样,不能为这点小事违背他的意愿。
他去给那山茶花换了个方向。
郑全这才发现这山茶花的花盆是四方形的紫砂盆,有的面题着字,有的面画着花。
有没有给花换方向,一目了然,不会混淆。
这念头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他这段时间在荫余堂当差,荫余堂大部分小厮都是后来买回来的,邵青的规矩却教得很好,从没见过有谁违背过元允中吩咐的。
他想的有点多。
郑全拍了拍手,回了书屋。
元允中让他帮着裁纸:“准备写多少幅春联就裁多少幅?准备帖在哪里就裁多大?”
大门和二门春联的大小肯定是不一样的。
郑全平时还真没有注意的。
他道:“我去看看马上就来!”
元允中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有个身材瘦小,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厮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恭敬地给他行了礼,低眉顺目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邵青还没有消息吗?”他问。
小厮道:“还没有。”
元允中冷笑:“这是猴子归山,玩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小厮不敢吭声。
元允中道:“去,跟你们千户说一声,扣了邵青的津贴。”
“不至于吧?!”小厮震惊地抬头,看着颇为稚气的脸上有双老练的眼睛。
他忍不住为邵青求情:“大人,您可能不知道,我们锦衣卫没多少俸禄,平时过日子全靠津贴。而且半年才发一次。”
元允中这一说不打紧,邵青半年的津贴没有了。
那邵青就不是勒紧裤带子过日子了,而是勒紧脖子过日子了。
他想让元允中改变主意,继续道:“南京远在千里之外,就是宫里问话,也有一个月的宽限。邵青不过十四天没有回信,罪不至此吧?”
元允中瞥了小厮一眼。
小厮立刻闭嘴,低头,喃喃应“是”,退了下去。
元允中的心情却越发的烦躁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元允中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着。
什么叫只不过十四天没有回音?
什么叫罪不至此?
他是要罚邵青津贴吗?
就邵青那点俸禄,他哪个月不给他补贴一大笔银子!
他是烦邵青没有及时把宋积云的消息传回来。
元允中停下脚步,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几朵梅花上。
不知道宋积云现在在干什么?
一路能够预见的事,他都安排好了,就是南京住的宅子,也是精挑细选的。
她应该不会有事才对。
但世事无绝对。
万一她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了呢?
他只是这么一想,已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元允中不禁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用赭石染的红色花瓣。
他当初就应该拦着她,不让她去南京!
等等,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她,知她去南京,还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难道……他喜欢上了宋积云不成?!
元允中全身僵直,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不可能!!
他对自己说。
可宋积云灿烂的笑容,嗔怒时的娇俏,愤怒时的艳丽,都像铭刻在他的心底,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
元允中静静地立在屏风前。
*
等郑全量好各处的尺寸,兴冲冲跑进书房时,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元允中已经裁了好几张一尺见方白色蜡笺纸,正站在大书案前低头挥笔洒墨,写着“福”字。
不是说让他裁纸吗?
郑全不明就理。
他走近去一看。
元允中写的是汉隶。
字体方中带圆,姿态各异却又浑厚坚挺,雄放洒脱,极其漂亮。
他不由干巴巴地赞道:“公子这字写得可真好啊!”
元允中抬睑看了他一眼。
仿佛在说:写得好不是应该的吗?
郑全讪讪然笑。
元允中指了指旁边堆着的白色蜡笺纸。
郑全忙跑了过去,开始哼哧哼哧地裁着纸。
大门得五尺,垂花门三尺;内宅的院子门三尺,后花园水榭四尺……
他好不容易把需要的纸都裁好了,元允中却背手而立站在屏风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水域舆图上那几朵梅花,那模样,不像是在看消寒图,倒像是看千里江山图似的。
元公子这是在担心大小姐吗?
郑全后知后觉地思忖。
他不禁安慰元允中:“您别担心,我们家大小姐既然决定去南京,肯定早就胸有成竹了。何况还有邵青兄弟跟着,她不会有事的!”
元允中没有说话,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郑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自元允中代替宋积云去参加了风神庙的大祭之后,关于宋积云去南京卖瓷器的议论就没有断过。
有说她有勇有谋的,有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也有说她狂妄自大的。
特别是万晓泉病好了,开始露面主持御窑厂之后,不知道从哪里传出许多的流言蜚语,说宋积云不知死活,得罪了万公公还想去南京打码头。不说别的,就说那下关巡检司,就不是那么好过的,何况那太监还都是一伙,万公公在南京也有人脉,宋积云小心有去无回。
加之元允中有些日子没宋积云的消息了,郑全难免担心,前天还和六子凑在一起说起这件事来,被走路悄无声息的元允中听了个全程。
元允中当时难得和他说了句话:“那是有心人特意放出消息来,想趁着你们家大小姐不在,收购窑厂和作坊。”
事后证明,元允中是对的。
此时旧事重提,郑全大窘。
不过,元允中倒没有为难他。
元允中重新走到大书案前,抽了张裁好的白色蜡笺纸,开始准备写春联。
郑全过来帮他把纸对折再对折的折好,道:“我倒不担心别人笑话大小姐,大小姐这个人,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她要做什么,任你怎么说,她都要做成了。若是不想做,任你怎么说,她也不为所动。
“特别的有主见。
“去南京,是大小姐自己的主意,我怕她遇到事儿,心里不高兴。老爷去了,我也不在她身边,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这心里,想想都觉得不是滋味。”
郑全不是多嘴的人,但元允中的话更少,他之前虽然有点怵元允中,但也莫名的觉得他可信。
元允中低着头,把折好的白色蜡笺纸一张张的打开,在大书案上铺好,道:“她有话,除了二老爷和伱,连太太也不说的吗?”
郑全正忙着把元允中写给他的对联和福字挂好了,压根没有注意到他扬起的眉峰,透着如刀剑般锋利的凌厉,而是叹了口气,语气含糊地道:“从前太太想着大小姐迟早是要嫁出去的,能识字,会算账就行了,烧瓷太辛苦了。”
言下之意,钱氏并不赞同宋积云跟着宋又良学习炼制瓷器,所以宋积云和宋又良更亲近一些。
元允中听了这话,居然愣了半天。
郑全诧异道:“你怎么了?”
元允中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们大小姐是被迫的!”
郑全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不禁笑了起来,道:“您是说我们家大小姐掌家的事?若是老爷没走,大小姐未必会掌家。可若说大小姐是被迫的,那也不一定全对。我们家大小姐不想做的事,谁也别想强迫她!”
“是这样吗?”元允中喃喃地道。
在一个屋里,郑全竟然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可他那语气,他怎么听都觉得带有几分伤感。
但元允中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他平时比他们家大小姐还凶!
郑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郑嬷嬷带着几个小厮来给元允中送春衫。
七、八个樟木包铜角的箱子,满满的全是衣服,手都插不进去,偏偏郑嬷嬷还道:“委屈公子了,今年来不及派了人去苏杭采买新料子了,您先将就着穿穿,开春了再做几件湖绸杭绸。”
完了还拿了件烟青色宝相花织锦貂毛大氅出来:“今天一早才赶出来的,公子试试合不合身?我也好拿去改了,过年的时候穿。”
郑全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还叫委屈。
他所有的衣服加起来都没有元允中这一季的多。
可没等元允中披上那件大氅,钱氏身边服侍的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惊慌地:“郑嬷嬷,郑嬷嬷,您快点去,太太,太太要生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钱氏预计年后才生,这也是为什么宋积云敢去南京的原因之一。
没想到钱氏会提前发作。
好在是稳婆和大夫都已经请好了,只需要提前派人接就行了。
郑嬷嬷沉着冷静地指使着丫鬟小厮们请大夫的请大夫,请稳婆的请稳婆,烧热水的烧热水,拿参片的拿参片,虽然忙碌,却忙中有序,井井有条。
元允中想了想,也去了钱氏那里。
不过,他没有进院子,而是和吴总管一起在外面等着。
很快,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宋积玉和宋积雪听到消息赶了过来。
两个小姑娘畏畏缩缩的像鹌鹑一样躲在伞下,让人看了无端生出几分怜悯来。
元允中虽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却也知道妇人生产是道鬼门关,宋积云不在家,两个小姑娘想必非常的害怕母亲有个三长两短的。
他想到那几条手艺尚不太精湛却诚意十足的络子,吩咐吴总管:“请了两位小姐去偏厅等着。”
吴总管有些犹豫。
两位小姐还没有出阁,按理应该回避才是。
元允中不以为然,道:“未知更让人惧怕。”
吴总管觉得他说的有理,忙请了宋积玉和宋积雪去了偏厅。
他则给元允中撑了伞,继续在外面等着。
三更天,钱氏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吴总管顿时心里“咯噔”一声,忙转头去看元允中。
元允中虽然面无表情,可那肩膀却耷拉得厉害。
怎么看上去比他还沮丧似的?
吴总管不解,却也不好多问。
他忙着按例给大夫、稳婆和家里忙了半天的丫鬟婆子等人打赏。
至于要不要给曾氏去报喜,他吞吞吐吐地和元允中商量:“要不,还是等大小姐回来?”
当初大小姐能掌家,曾经拿了钱氏还没有出生的这个孩子说事。如今生的是个女儿,他很担心宋三良、曾氏会以此为借口,重新和宋积云争夺家产。
元允中道:“不会!”
吴总管想了想,才明白元允中的意思。
他虽然不太相信元允中的话,但元允中这段时间的表现让他能深刻的感受到他不是个简单的人,况且现在宋家四小姐已经诞生了,宋家又没有藏着掖着,他就算是想等到宋积云回来了再去给曾氏报喜,也没办法完全隐瞒下来,还不如听元允中的,先按规矩去报了喜再说。
曾氏听了果然大喜,忙招了宋三良夫妻回城商量这件事。
钱氏则哭得眼睛都肿了。
“是我连累了云朵。”她向郑嬷嬷哭诉,“若我给她生个弟弟,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掌管家业了。她之前付出那么多,怕是都会因为我打水漂了。”
郑嬷嬷也很感慨,只能安慰她:“这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您就想开点吧!”
她甚至拿不定主意应该不应该给这个小孩子做洗三礼。
可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也不是个事。
她也只能去找元允中商量。
“办!”元允中斩钉截铁地道,“按规矩办!”
因为宋家还在孝期,按规矩办,那就是亲近的人家聚在一起吃个饭。
郑嬷嬷叹着气去给亲戚朋友报信。
宋家的族老们却为难了。
他们聚在十一太爷家里,商量着要不去参加宋家四小姐的洗三礼。
“怎么就生了个女儿呢?这要是生的是儿子多好啊!”
“去肯定是要去的,可去了怎么办?”
“又良没有儿子,按理应该给又良过继个儿子,这人选怎么选?”
“昨天宋三良还找到我这里,问我怎么想的?可若是过继他们家的儿子,只怕宋老板不会答应!”
“这是他她答不答应的事吗?这是约定俗成!她难道还想把娘家的家产带到婆家去不成?”
此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接话。
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十一太爷此时才幽幽地道:“洗三礼不是婆娘们参加的吗?我们又不用去!”
立刻有族老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眼睛一亮,道:“你是说,我们拖到宋积云回来?”
宋十一太爷还没有点头,众人就炸了锅,纷纷道:“是啊!最啊!他们两家打擂台,我们掺和什么?”
当然也有个别不赞同的,可见多数人都这么说,也不好在这个场合与众不同。
这件事这就样定下来了。
等到宋四小姐洗三,宋氏女眷全都到齐了,还有和钱氏交好的严太太、吴太太等人。
而且还来了个稀罕人物——熊老爷的太太。
洗三礼的时候,她朝浴盆丢了好几个金锭子。
一下子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纷纷打听是谁。
熊太太是个貌相极其温婉的妇人,性格看着也腼腆,进进出出的紧跟着严太太,见人打听她,却也不一味地躲在严太太身后,而是细声细语地介绍自己,说熊老爷如今和宋积云做生意,特意从婺源来恭贺宋家的。
众人听了,不免私下里互相议论,觉得自宋家到了宋积云手里,越发的煊赫了,就连外地的客商也来给宋家道喜,来时还有些不以为意,此时个个收拾了几分脾气,笑盈盈地彼此契阔着。
而严太太见钱氏精神不大好,还单独安慰她:“一个女儿半个儿,你们有四个女儿,等于有两个儿子,有什么不好的!你看看伱们家宋老板,多能干啊!不比那儿子强上百倍千倍。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半夜都要笑醒了。”
钱氏看着在摇车里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儿,低声道:“我不是不喜欢女儿。女儿是娘贴身的小棉袄。我是觉得我拖累了云朵。”
“那你就更要打起精神来!”严太太道,“不能让别人瞧了笑话。”
钱氏如雷贯耳,从此以后挺直了脊背做人不提。
宋积雪年纪小,大家说话都不会避着她,她这些日子不免听了一肚子闲气。
妹妹洗三,来了很多的客人,她趁着钱氏和郑嬷嬷一时顾不上她,她跑宋积云院子里,闷闷不乐地拿着刻刀在香樟树上刻字。
元允中路过,她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模样,和宋积云生气时瞪人一模一样。
他觉得有趣,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服侍你的丫鬟婆子呢?”
“要你管!”宋积雪冷笑,扬起下颌看人的模样也很像。
元允中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宋积云。
他拎了宋积雪的衣领就要把她交给身边服侍的人。
宋积雪哇哇大叫,四肢在空中乱抓,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我娘生了妹妹,你也很不高兴。等我大姐回来了,我要告诉我大姐!”
元允中愣住。
宋积雪趁机拿脚踢他。
却被他避开。
“不要胡说八道!”他温声地道,放下宋积雪,摸了摸她的头。
宋积雪顿时满脸通红,一溜烟地跑了。
元允中望着宋积雪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宋家添了位宋四小姐,他是有点不高兴。
不过不是因为钱氏生的是个女儿。
而是他觉得,钱氏生了个女儿,宋积云怕是更加不会离开宋家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洗三礼过后就是满月礼。
但有的人家不过满月礼,而是过百日礼。
当然也有人家两样都过。
元允中不知道宋家四小姐过哪个礼,但他还是让人去给宋四小姐打了个赤金镶百宝的长命锁。
长命锁拿回来的时候,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小的宋积云,又让给宋积雪打了一个,宋积玉那里,他则送了个珍珠发簪过去。
宋积雪得了他的金锁,不好意思地在元允中书房外面探头探脑的。
元允中就召了她进去,告诉她画画,还问她:“你以后想继承家业吗?”
宋积雪立刻就不高兴了,道:“我家由我大姐继承家业。”
“我知道啊!”元允中道,几去,是个墨团,再细细地添几笔,就成了一对活灵活现的河虾,“你大姐一个人掌家多辛苦了,你长大了难道不想帮伱大姐的忙?”
宋积雪立刻被元允中的画技所折服,道:“我当然要帮我大姐啊!我爹在世的时候说了,姐妹齐心,其利断金。”
她说着,气势十足地画了一笔。
也是个墨团。
再细细地添几笔。
却让人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
元允中暗暗叹气。
宋积雪却不服气地道:“我才刚开始学工笔,等我像我大姐那么大了,肯定能画得和她一样好。”
元允中不置可否,又给她画了个小小的山峰。
宋积雪照着画了半天,左看是团墨,右看还是团墨。
也就是说,她不管是画工笔还是山水,都没有什么天赋。
元允中问她:“你想学拉坯吗?”
宋积雪瞪着良久,反问道:“那你会吗?”
看来也不会!
元允中道:“那你会什么?”
宋积雪气得不行,蹬蹬地跑了。
结果跑了一半,又折了回来,一把拽了元允中画的对虾,这才再次跑开了。
元允中心情有点怅然,觉得这样下去,宋积云真得一辈子呆在宋家了。
他让人去打听宋积玉。
宋积玉擅长女红,性格还很柔顺。这些天都是她在帮着钱氏带宋四小姐,反观宋积雪,整天到处跑,让她坐下来学点什么,那可真是像要了她的命似的。
元允中跑去找江县令喝酒。
江县令忙着明年春耕的事。
见了元允中,好比是瞌睡的遇到枕头,忙不迭地把他拉去了书房,道:“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这梁县十家就有九家是做瓷器的,上好的良田都没有人种,粮食居然全靠南昌府那边运过来。我准备鼓励生产,县衙出钱,买牛租给他们……”
元允中不想听这些,他道:“你明年还在这里吗?”
江县令被噎得一时无语,也有些烦心地道:“你来干什么?”
这酒是喝不成了!
元允中一言不发,又回了宋家。
只是他刚进内院,就听见钱氏那边人语喧嚣。
坐月子不是应该静养吗?
元允中忙走了过去。
远远就看见曾氏和李三良夫妻正堵在钱氏的门口,跳着脚和郑嬷嬷、郑全、吴总管几个在争执。
元允中皱眉,厉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吴总管听着声音就松了口气,忙迎上前来给元允中行了个礼,元允中就听见“啪”地一声,宋积雪从钱氏正院里冲了出来,眼睛红彤彤地冲着曾氏就嚷道:“我就要打他,怎么了?你让我们家赔银子可以,可你也得把他们家从前从我们家借的银子先还给我!”
元允中这才发现宋积雪脸颊青了一块。
她原本就长得白,此时脸上就像长了块胎记似的,让人顿生白玉有瑕的遗憾和可惜。
元允中望着那几分和宋积云颇为相似的脸,脸都变了,他一把抱起宋积雪,喝斥道:“是谁干的?”
他平时不苟言笑,大家只是觉得他不好说话,暗中有点怵他。
可他这脸一冷,眉宇间如冰似霜不说,整个人如匣中宝剑出鞘般,凛凛杀气,迫在眉睫,仿佛下一息就能让你血溅五步似的。
大家这才觉得他从前的模样已经算是和颜悦色了。
直接就把一直被曾氏护在怀里的宋天慧给吓哭了。
宋天慧更抽泣着道:“不是我!是宋积雪,她先踢了我一脚!”
元允中定睛一看,宋天慧不仅额头上有个大包,而且脸上被抓得一条条血凛子,狼狈得有点没眼看。再看另一个被曾氏拢在怀里的宋天聪,领子被人撕破了,头发也被人抓了一缕,眼睛也被打得吹了灯,不比宋天慧好到哪里去。
偏偏元允中还目光森森地望着宋天聪,冷笑道:“那就是两个打一个啰!”
宋天聪当然不同意这种说法。
可他已经吓得直哆嗦,说不出话来了。
宋积雪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自宋又良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
她用胳膊圈住了元允中,强忍着泪水大声嚷道:“姐夫,是他们说要我们家滚蛋!”
姐夫吗?
元允中慢慢地摸摸她的头,道:“没有任何人敢让你们滚蛋。”
宋积雪:“还得让他们还我们家钱!”
她像找到了靠山一样,冲着曾氏和李三良夫妻大声道:“你向我爹借了四次银子。一次是三千两,一次是五千两,一次是一万两,还有一次是六千两。一共是二万四千两银子。你把我家的银子还给我家,我,我就赔你医药费。”
元允中愣住。
“放屁!”宋三良见元允中仿佛杀神一样,他怕元允中听了进去,真的和他清算这些银子,忙道,“你个连一二三四五都数不清楚的女娃娃,胡说什么?”
宋积雪在元允中怀里底气十足地冲着宋三良道:“我看见了,我都记得,我也数得清楚,我三岁就会背打算盘的口诀。”
元允中目光微闪。
他轻轻地拍了拍宋积雪的背,示意她不用背了,然后吩咐郑全:“太太要休息,不是要紧的客人,就不见了!”
郑全早就想让宋三良这群人好看了,只是碍于主仆之别,他不好主动动手。
此时闻言,他立刻捏着拳头就朝宋三良走了过去。
“你,你要干什么?”宋三良等人惊呼。
元允中却已经抱着宋积雪往荫余堂去,还交待郑嬷嬷:“跟太太说一声,有我在呢!”
郑嬷嬷连连点头。
元允中回头,对郑全道:“别把人打死了,马上春节,脏了宋家的地界!”
第二百一十六章
元允中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甚至称得上温和,但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却能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认真——他是真的不在乎打死人,而是觉得春节快到了,府里死了人不吉利。
众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宋积雪却非常兴奋。
元允中抱着她,头也没回地往荫余堂去的时候,她甚至像那些有所倚仗、被宠溺着的孩子一样,朝着宋三良等人做了个鬼脸。
回到荫余堂后,元允中抱着她直接进了书房,把她放在了他平时写字画画的大书案上,拿了药膏,亲自给她上药。
药膏的味道有点刺鼻,但涂抹在脸上之后却清清凉凉,非常的舒服。
宋积雪乖乖地昂着头,任元允中给她涂药。
元允中的心也跟着软了下去。
他问宋积雪:“谁教你背的打算盘的口诀啊?”
宋积雪得意地道:“没谁教我,是我自己学会的。”
她还怕元允中不相信,解释道:“那年我爹教二姐打算盘,二姐半天都没有学会,我在旁边一听就会了。”
然后她背起了口诀:“逢一进一,逢二进二……二下五去三,三下五去二……四去六进一,五去五进一……二一添作五……六退一还四……”
元允中眸色更亮了。
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我来考考你。”
宋积雪连连点头,一副“你快考我,你快考我”的小模样。
元允中道:“七加十五,等于几?”
宋积雪想也没想,立刻道:“当然是二十二啰!”
元允中又道:“那三十六加四十二呢?”
这次宋积云回答的更快了:“七十八!”
元允中道:“一百五十三加三百七十六?”
宋积雪:“五百二十九。”
“五百六十九减二百九十七?”
“二百七十二。”
……
元充中一次次往上加,最后沉吟道:“二万四千三百五十四减九千六百八十五,再加一万九千七百八十三,再减二万六千三百四十七?”
这次宋积雪想了一会,但也只是想了一会:“八千一百零五。”
元允中沉默了片刻。
宋积雪忐忑地道:“是不是算错了?”随后她立刻否定道:“不,我不可能算错。”又问他:“是不是我算得还不够快?”然后她气哼哼地抱怨道:“那是因为你这里没有算盘。如果有算盘,我算得更快。”
“不是!”元允中朝着她笑了笑,乌黑的眸子仿若有星光点点,道,“我是被积雪吓着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比你算术算得更快,算得更准的小孩子了。”
“那当然!”宋积雪又高兴起来,她叽叽喳喳地道,“从前我爹考我二姐的时候,常常是我二姐还没算出来,我就算出来了。
“宋天宝和宋天聪就更蠢了。有一次我们去买糖,大糖人五文钱一个,小糖人三文钱一个,三个糖棒一文钱。我们凑了一百文钱,宋天宝要买大糖人,宋天聪要买小糖人。我就说,我们可以买十二个大糖人,四个小糖人,八十四个糖棒,加上宋天慧,我们一个可以分三个大糖人,一个小糖人,二十一个糖棒。结果他们都不理我。
“宋天宝买了十个大糖人,宋天聪买了十个小糖人,然后发现大糖人多两个,小糖人多两个,而且宋天宝还比宋天聪多花了二十文钱。宋天聪不服气,他们还打起来了呢!”
元允中认真地听她说着话,赞同地道:“他们是都挺蠢的。”
“是吧!”宋积雪得到了认同,越发来劲,道:“姐夫,我也考考你。”
没等元允中说话,她已道:“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二,五五数之三,七七数之二,问物几何?”
元允中微微地笑,道:“二十三。”
“哇!姐夫,你好厉害!”宋积雪惊呼,又给元允中出了一道题,“百兔纵横走入营,几多男女斗来争。一个一个难拿尽,四只三人始得停。”她眨着眼睛望着元允中,“姐夫,你知道有多少人去捉兔子吗?”
那狡黠的模样儿,竟然和宋积云有七、八分相似的。
元允中忍不住捏了捏她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面颊,笑道:“七十五个人!”
“姐夫!姐夫!”宋积雪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元允中问她:“还有谁知道你的算术很好?”
宋积雪摇了摇头,情绪顿时有些低落,但还是为家人辩解道:“大姐平时很忙,娘怀着小妹妹,二姐……她说女孩子看得懂账本,知道每个月有多少月例,花了多少钱就够了。”
大多数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可宋积云不一样。
宋积云的妹妹当然也可以不一样。
元允中安慰她:“你二姐说的不对。就算你是女孩子,可只要你足够厉害,像你大姐那样,也能做男孩子能做的事。你看你大姐,不就掌管着宋家的家业吗?”
“嗯嗯嗯!”宋积雪眼睛笑成了月芽儿,连连点头,道,“我大姐是很厉害的!不过,姐夫,你也很好。”
元允中莞尔,想了想,道:“你想继续学算术吗?你要是想学,我到时候可以给你请个老师。”
宋积雪却有些迷茫,道:“可我学了做什么呢?二姐说,学了女红可以做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还可以保暖;学做饭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可以做给娘、大姐和我吃。我学了算术能做什么呢?”
她歪着小脑袋问元允中:“去做账房吗?可我们家已经有账房了。外面的人又不会请我。我当了我们家的账房,那我们家的账房岂不是要被辞退了?我们家总不能请闲人吧?那岂不是得又开一份工钱?”
元允中哈哈大笑,道:“那你可以帮你大姐管窑厂啊!”
他打着比喻:“你看,你如果有一笔钱,你不管把他借给别人还是存在银楼里,都是有利息的。如果你把这笔钱买了泥料存着,那在泥料变成瓷器之前,它就只能放在那里,一分钱利息都没有。
“但你要是不买泥料存着,需要多少去买多少的时候,你买得少,泥料商就只会按零售价卖给你,而零售价比批发价要贵很多。每斤泥料摊到瓷器上,就会比别人家的贵。
“所以,你需要多少泥料,得仔细地算清楚。既不能多,也不能少。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算得清楚的。”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宋积雪眼睛亮如星晨,问元允中:“那我大姐也会算吗?”
元允中轻轻地咳了一声,避开了这个话题,重回正题:“可见学好算术也是很重要的吧?”
宋积雪立刻被元允中带偏了,点了点头。
元允中又道:“可我们学什么东西,也不一定都是为了有用吧?”
宋积雪不解。
元允中帮她正了正丫角的珠花,声音温和:“除了算术,你还喜欢什么?”
宋积雪想了想,道:“喜欢我娘,我姐姐,还有我爹,这个算吗?”
“算!”元允中笑道,“还有什么吗?”
宋积雪大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了。”
“我夏天的时候,喜欢躺凉床上看星星。”元允中道,把她从大书案上抱了下来,牵着她的手,坐到了厅堂的罗汉榻上,拿起榻几果盘里的桔子,开始给她剥桔子,“我身边的人一听说我喜欢看星星,就觉得我应该去学观星术,不仅能够知道四季变化,而且还能窥视神机。
“可我喜欢看星星,仅仅是因为星星好看。一闪一闪的,亮晶晶的,像一个个萤火虫闪烁在夜幕中。
“有人说我是在浪费时间。
“但我为什么不能浪费时间呢?
“我看星星的时候,会很高兴,那就行了。
“不一定看星星的时候就得有用。
“就像你要喜欢算术,想学算术,它能让你高兴,对吧?能让伱高兴的事,就是有用的事!就是最好的事!”
“我高兴就好吗?”宋积雪喃喃地道。
元允中没有打扰她思索,而是将剥好的桔子递给了她。
宋积雪慢慢地吃着桔了,消化着元允中的话。
半晌,她突然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元允中,大声地道:“姐夫,那我要学好算术。我要打败宋天宝和宋天聪!”
这和宋天宝、宋天聪有什么关系?
元允中不能理解,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不,你不要管他们,他们太蠢了,都不及我们积雪十之两、三。你以后要和那些有本事的男孩子比。”
他们这样的人家,不愁吃不愁穿的,如果有点爱好寄托,比较容易磨练心性。心性稳定,遇到困境的时候就容易挺过去。
这才是最重要的。
元允中就和她约定:“你以后每天下午未正来我这里呆一个时辰,我告诉你学算术。等你学得有点样子,我就带你去拜访一位算术大师,你以后可以跟着他学算术。”
宋积雪抿着嘴笑。
元允中就提了一小筐江县令派人送来的福建柿饼,送了她回去。
路上,他们碰到了来找宋积雪的宋积玉。
她腼腆地站在路边,不好意思地轻声跟元允中道谢。
元允中见她胆子很小,点了点头,把柿饼和宋积雪一并交给了她。
她提着柿饼牵着宋积雪就走。
宋积雪却在走出了一射之地还回头冲着元允中大声地喊着:“姐夫,你别忘了下午未正哦!”
元允中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
曾氏院子的正厅,火盆烧得旺旺的,映红了曾氏阴沉的脸。
李氏一边哭一边给儿子上着药:“天杀的!全是群泼妇!看把我儿子打得。早知道那个姓元的是这副德性,我们就应该直接把宋积雪那个小蹄子给揍一顿了再说,找钱氏说什么理啊!”
宋天聪“嘶”地一声侧过脸去,不满地推了李氏一下:“娘,你轻点!你弄痛我了!”
李氏忙道:“乖儿,是娘不好!”
坐在一旁没有说话的宋三良突然烦躁地站了起来,不悦地喝斥道:“好了,不想上药就别上!你一个男孩子,居然打不过一个女孩子,你还有脸在这里呼痛。”
宋天聪毫不惧怕,冲着父亲就道:“你自己没本事,还怪我们打不赢宋积雪!我们就算是打赢了宋积雪又能怎样?你敢和宋积雪的姐夫硬刚吗?”
刚才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宋积雪那个姐夫不高兴的时候,他爹可一句话都没敢说。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宋三良扬手就要朝儿子扇去。
李氏忙拦住了宋三良。
曾氏也沉声地道:“你给我住手!”
宋三良讪讪然地放下了手臂。
曾氏看了李氏一眼,对宋三良道:“你随我来!”
率先去了内室。
宋三良和李氏对视一眼,忙跟着母亲进了内室。
内室,曾氏从她的雕花四柱黑漆床床板的暗格里拿出了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
她打开匣子。
珠光宝气,金银闪闪,差点晃瞎了宋三良的眼睛。
“娘!您这是……”他有个猜想,却又怕自己猜错,强压着心中的悸动道。
曾氏叹了口气,道:“这是我的棺材本了。你拿去,打点宋家的那些族老。钱氏生了个女儿,宋积云又不在家,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宋三良战战兢兢地接过了匣子,向曾氏保证道:“娘,您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曾氏郑重地点了点头。
*
钱氏看见宋积雪脸上的伤,非常的自责。
宋积雪从前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受尽家人的宠爱,如今她和宋积玉只顾着照顾小四,不仅疏忽了宋积雪的感受,连她被欺负了都不知道。
她抱着宋积雪,有些后怕地对郑嬷嬷道:“多亏有元公子,不然……”
她万死难辞其咎。
宋积雪觉得自己有姐夫帮她出头,她一点都不难过,反而有些庆幸,如果不是宋天聪和宋天慧那两个蠢蛋,她还没有机会跟着姐夫学习算术。
“娘,我没事!”她笑嘻嘻地安慰着钱氏,把她和元允中的约定告诉了钱氏,还很高兴地道,“姐夫说,我高兴就行了,高兴就是最好的事,高兴就是有用的事。”
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仿若宋又良依旧在世。
钱氏双眼含泪。
她抚了抚女儿的丫角,轻声道:“那我们积雪给妹妹取个名字吧?”
“真的吗?”宋积雪惊喜地望着母亲,“让我取名字?”
钱氏颔首。
宋积雪忙道:“那就叫小雪好了。她是下雪的时候生的。或者是叫小飞。大雪纷飞。”
大家都笑了起来。
宋积玉提醒她:“你叫小雪,妹妹也叫小雪吗?”
宋积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高声道:“那,那就让姐夫给妹妹取个名字好了!姐夫可厉害了,他肯定能给妹妹取个好听的名字。”
钱氏和郑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钱氏笑道:“也好!这既是我们积雪的意思,你姐夫对你们都关爱有加,由他给你妹妹取个名字,也是难得的缘分!”
宋积雪等不到明天,噔噔地又跑去了荫余堂。
老远就听到她的声音:“姐夫!姐夫!我来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元允中没有推辞,给新出生的宋家四小姐取名“积素”。
宋积雪拿着元允中捉着她的手,用大红色洒金纸笺写的名字,叽叽喳喳地跟钱氏和宋积玉、郑嬷嬷道:“这是欧体!欧体你们知道吗?就是一个叫欧阳浔的人写的字。”
然后她还拿出几张写着各种不同字体的“积雪”二字的大红色洒金纸笺,逐一的道:“这是颜体!这是柳体!这是赵体!还有,这是我们姐夫写的。”
馆阁体。
不过宋积雪觉得这个字体没颜体、赵体之类的威风,而且不是她姐夫自创的,不愿意提。
钱氏等人都笑了起来。
宋积玉更是打趣她:“原来老师上课的时候你一点也没有听啊!”
她们都是五、六岁的时候就开蒙,到了十岁,虽说还在练大字,但至少一些基本的字体是能够分辨的。
谁知平时伶牙俐齿的宋积雪这次却没有立刻反驳姐姐,而是叹气道:“我是没有想到姐夫的学问这么好,什么字体都会写!这是我们姐夫写的,懂不懂?”
以元允中的年纪,出身在世家,每种字帖都能临摹几个,这不算稀罕。但在钱氏眼里,元允中是个伶人,能这样,就非常的难得了。
她连连点头,非常赞同宋积雪的话:“是很厉害!”
还叮嘱宋积雪:“你既然跟着伱姐夫学算术,顺便让你姐夫告诉你写几个字。”
宋积雪的性子有些急躁,不太能静下心来练字,相比两个姐姐而言,那真是像狗刨爬似的。
宋积雪嘿嘿地笑,指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大红纸道:“这就是姐夫写给我的,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字体,他就教我什么样的字体。”
她还邀功般地举着写了“积素”两个字的纸笺道:“妹妹的名字好听吧!我们还准备给小四取个乳名,不过,姐夫说,等姐姐回来了再取。因为乳名得家里人喊,家里人一起取比较好。”
是因为男女有别,公子不太方便给小四取乳名吧?
钱氏暗暗点头,对元允中的印象又好一层。
从此以后,元允中身后就多了个叫宋积雪的小尾巴。
除夕夜,她甚至要去陪元允中吃团年饭,还振振有辞地道:“我们这里一桌子人,姐夫一个人过年,多孤单啊!”
宋积玉就揪了她的耳朵,道:“你不给爹上坟了?”
按习惯,大年三十他们要去给宋又良点灯上坟。
她这么说,是怕宋积雪要茹素,元允中为了将就宋积雪,跟着宋积雪茹素。
宋积雪立刻道:“姐夫说,他也会去!我要坐他的马车。”
钱氏还没有满月,没办法带她们去祭拜宋又良。
钱氏看着重新活泼起来的女儿们,眉眼间全是柔柔的笑意。
她温声道:“你们姐夫已经跟我说过了,到时候你们都坐他的马车去,他骑马去。”
“啊!”这下子就是宋积玉也忍不住惊呼,望了望窗外因为糊着高丽纸看不见的雪,道,“这么冷的天,我们还是坐骡车吧!”
钱氏生了宋积素之后,精力大不如从前。元允中派人来跟她说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想的,后来不知怎地,三下两下的,就被元允中派来的人说动了。
她现在觉得元允中周到又体贴,把事情交给他,她很放心:“你们就听你姐夫安排吧!他肯定有主张。”
宋积玉到底还是个马上要及笄的小姑娘,能坐马车夜行,她也很高兴。
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的,钱氏在这样的笑闹声中悄悄地睡着了。
*
年夜饭后,元允中带着宋家两姐妹去给宋又良上了坟。
大年初一,他又代表宋积云招待了给宋家拜年的亲朋好友。
过了初三,又开始代表宋积云拜访宋氏宗族的一些长辈,设宴款待罗子兴等窑厂的大师傅、大掌柜。
忙忙碌碌,转眼间就到了初九天公日,还得代表宋积云去参加各大寺庙的香会,给各大寺院捐钱捐物。特别是八仙庵,去年彼此成就,八仙庵如今已隐隐盖过了从前的第一大寺院无名寺,今天无名寺专程派了个口才极好的知客和尚,想方设法地想说服元允中给他们寺庙也捐个瓷器的大佛,他们也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迎奉仪式,绝对会超过八仙庵。而八仙庵今年的香火格外的旺盛,来参观他们家瓷器大佛的人依旧如之前一样络绎不绝,他们很感激宋家,初九这天还专程抬了一桌子斋案过来。
更不要说一些明里暗里打听宋积云消息的人了。
元允中私底下和郑全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景德镇,也有这么多的应酬。”
郑全咧着嘴直笑,道:“大小姐不在家,你可以不去。”
元允中斜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回了荫余堂,见宋积雪端坐在专为她定做的板凳上,踏着专为她做的脚踏,挺着小小的身板,认真地在大书案前练字,他不由走了过去,轻轻地揉了揉宋积雪的头。
宋积雪笑眯眯地回头,大声地喊着:“姐夫!你回来了!”
元允中点头,更衣出来,宋积雪已经练完了今天的字数。
他检查了一遍,发现进步很大,按照两人的约定,在九九消寒图上用红色的朱砂涂抹了一朵花瓣,并欣慰地道:“再有一个花瓣,就是一朵梅花了,到时候我就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了。”
元允中用这种办法,成功地让宋积雪坐下来练字,而宋积雪只要自己答应了的事,纵然心里不喜欢,也会非常认真地完成。
这让他在心里对宋积雪又打了一个勾。
宋积雪却急着开始学习算术,大声道:“姐夫,我们等会再说,你上次给我出的题,我做出来了。”
“真的吗?”元允中表扬她,“你可真厉害!这道题我考了很多人,他们几乎都没有谁能答出来。来,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答出来的。”
宋积雪就喜欢“他们几乎都没有答出来”这样的话。
她等元允中坐到了她的身边,拿出昨天几乎一夜没睡答出来的算术,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你说四个城门都是从中间开的,我就像你教的,画了个四方型,然后在中间开了城门。出北门二十步有一棵树,出南门十四步有一棵树,我就画了个树……”
元允中认真地听着。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带着几分倦意却含着浓浓笑意的声音:“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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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元允中和宋积雪齐齐回头。
只见宋积云双手抱胸靠在书房的红漆镶着琉璃彩绘的槅扇上,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元允中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你回来了!”
宋积雪已经像个小炮竹似的,“扑腾”一声就冲进了宋积云的怀里。
宋积云抱住了妹妹,目光却落在元允中的身上:“嗯!我寻思着母亲这边应该要生产了,就提前赶了回来。”
没想到他会替自己尽了长女之责,还和自己的家人们相处得这样好。
她说着,视线忍不住巡视了书房一眼。
墙上贴着涂了七、八个花瓣的消寒图,屏风上挂着字体幼稚的宣纸,醉翁椅上搭着条猩猩红锦面的灰鼠毛的小毯子,茶几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几碟吃了一半的点心,大书案上则杂乱地摆放着算盘、尺子、水盂、笔架、法帖、宣纸等物,书案前的太师椅下还放了个梨花木的踏脚。
元允中常用的茶具被挤到了木托盘上。
他喜欢的兰花更被束之高阁,挪到了多宝格架子上。
此刻的书房,哪里还有半点从前的整洁雅致,像个孩子的游乐场。
宋积云沉默着,摸了摸妹妹的头。
元允中望着她的目光却般熠熠生辉如星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还顺利吧?去见过太太了没有?腊月初十,积雪添了个妹妹。”
宋积云笑道:“刚下船,还没有更衣。事情办得挺顺利的。等梳洗了,再去见太太。我已经听说了,我娘生了个妹妹,还听说你给取了名字叫积素。挺好听的!”
她的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过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元允中闻言,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道,“还好,倒是你……”刚到家,还没有去见她母亲,先到了他这里,他的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去见过太太,就早点歇了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嗯!”宋积云点头,却站在门口依旧和他说着话,“这次得亏你让邵青跟着我去了南京,不然路上也不会这么顺利了。要谢谢你才是!”
“邵青性子跳脱,”元允中望着宋积云,“让他做别的事可能做不好,可跑个腿,打个杂,他还是很机敏的。”
夹在他们中间的宋积雪一会儿看看元允中,一会儿看看宋积云,可半晌都没人看她一眼。
她大声地喊:“姐姐!姐夫!”
两人齐齐低头望着她。
她挠了挠脑袋,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姐姐回来了,却只顾着和姐夫说话;姐夫见到姐姐,也只顾着和姐姐说话;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问她好不好,她不高兴了。
可如今姐姐和姐夫都看着她,她那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像百灵鸟般,仰着头叽叽喳喳地和宋积云说起话来:“姐姐,姐夫在教我算术。姐夫的算术可厉害了!连夫子不会的姐夫都会!姐夫还告诉我写字。你看!你看!”
宋积雪说着,噔噔地跑过去爬上了屏风前的太师椅,取了一张大字给宋积云看:“这是我写的字。”
依旧不太好,但相比从前连横竖都写不直可进步了很多。
宋积云肯定她:“有进步!”
“那当然啰!”宋积雪得意地道,“姐夫说,要是我能写小楷了,就送我一匹马。”
她还强调:“不是姐夫骑的那种高头大马哦,是矮脚马。姐夫说,是云贵那边的马,要从云贵运过来。”还问宋积云,“姐姐,你知道云贵在哪里吗?”
她从太师椅上爬了下去,又蹬蹬地跑到屏风后面拿了很简易,一看就是随手画的舆图过来,指给宋积云看:“喏,就是这里。姐夫说了,我们离云贵有二千六百多里路,要是走路,要走两年,要是骑马,得走四个多月。”
“是吗?”宋积云笑着又摸了摸宋积雪的头,抬睑看着元允中道,真诚地道着“谢谢”。
这么尽心地教她妹妹。
“她从小就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功课上像还没有开窍似的。”她笑道,“没想到她能进步这么多。”
元允中也摸了摸宋积雪的头,道:“是有点没开窍。不过,算术是真好。我还寻思着,我有个师兄很喜欢研究这些,到时候看能不能送她去学几年。”
又不理她!!
宋积雪的嘴巴顿时都能挂油瓶了。
她大声地抗议道:“姐姐,姐夫,你们把我的小鬏鬏都弄散了。”
宋积云和元允中低头。
宋积雪的小丫角有些凌乱不说,头绳也松了。
两人不由相向而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宋积雪就更不高兴了,她跺着脚直喊“姐姐”,“姐夫”,惹得元允中和宋积云又是一阵笑。
邵青风尘仆仆地跑了进来,看见宋积雪,他伸手就去摸她的头。
宋积雪气得直跳脚。
宋积云笑得不行。
邵青就道:“宋老板,东西已经运回来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宋积云这才和元允中道别:“等会再来好好谢谢你。”
元允中望着她眼底的青色,颔首送她和宋积雪出了荫余堂。
只是他还没有折回书房,就被邵青堵在了路上。
“天啊!”他满脸惊恐地低呼,左右看了没人,忙压低了嗓子道,“公子,你肯定做梦也想不到,宋老板,把她的瓷器卖出了这个价!”
他撑着五根手指,伸出一只手掌:“五十万两银子!”
元允中也很意外。
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邵青一眼,冷冷地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邵青急道:“这里又没有别人,我又没跟别人说!”
他还问元允中:“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元允中没说话,转身去了书房。
邵青不满地哼哼两声,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地道:“我就不信了,你能忍着不问我?我要告诉你,你不让我说;等你想知道的时候,那就得看我愿不愿意说了!”
走在前面的元允中却突然回头,警告般地斜睨着他。
邵青立马肩膀一缩,乖乖地跟着元允中进了书房。
“说吧!”元允中在大书案的太师椅上坐定,“你们去南京,发生了什么事?”
邵青立刻忘记了刚才的事,兴奋地道:“公子,您没有跟着去南京,太可惜了。宋老板,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第二百二十章
这已经是邵青第二次称宋积云为“宋老板”了。
元允中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听着邵青在那里手舞足蹈地道:“一般的人去卖货,不都得租个铺子。可宋老板不!她去了银楼。你知道她去银楼做什么吗?她直接拿了于(一)对尺高的梅瓶,问银楼的掌柜,她要是抵押这对梅瓶,银楼给多少价?当时就把银楼的掌柜给惊呆了。
“他都没敢和宋老板谈价格,直接把他们的东家叫了过来。
“那东家愿意出一千两一对。
“宋老板根本不接茬。
“结果当天晚上,在秦淮河最繁华的时候,就当街演了出‘浪荡子为捧青楼女子盗卖传家之宝,俏媳妇棒打败家子当街夺宝’的戏码。”
元允中愕然,坐直了身体。
邵青见了,嘿嘿直笑,道:“你也没有想到吧?”
他那得意的模样,仿佛这件事是他做的。
元允中冷笑了一声,道:“这件事你出了什么力?”
邵青顿时像被扎破的蹴踘。
要论冷场子,他们家公子敢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第二天,南京城里的人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知道那浪荡子家祖传的一只梅瓶值两千两银子。”邵青说着,又兴奋起来,“没两天,又传出一出那俏媳妇悄悄把那梅瓶当了五百两银子,和情郎跑了。
“就有人问了,不是说那梅瓶值两千两吗?怎么只当了五百两。
“南京城最有名的当铺朝奉就出来说话了,说若是一对,当然值两千两,可只有一只,那就只值八百两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更好奇了,纷纷打听这梅瓶有什么独特之处。
“朝奉就一、二、三、四、五的给大家讲。
“大伙儿这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一只出自于景德镇宋家窑厂的梅瓶。
“那朝奉还开玩笑的说,若是谁家能找到另一只,当然愿意出八百银子收。
“大家哄笑,都说当铺黑心。
“可也有那歪门邪道的,听说了这件事后,就想着法子拿了梅瓶去当铺里当。
“都被当铺认定为假的。
“谁知道这股风却越演越烈,当铺烦不胜烦,干脆拿了个玻璃罩子,把那梅瓶放在当铺大堂的中间展示给大伙儿看,让大家知道这普通的梅瓶与景德镇宋家窑厂的梅瓶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被秦淮河花船上的姐儿一讲,去看那梅瓶的人就更多了。”
说到这里,他期待地望着元允中,道:“伱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元允中对他嗤之以鼻,道:“银楼的老板找上门来!”
邵青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的?”
元允中就更嫌弃他了,道:“你不是一开始就提到了银楼吗?”
然后还敲了敲大书案,提醒他继续往下说。
邵青却忍不住后悔,道:“要是我一开始不提银楼就行了?”
可一开始不提银楼,这个故事又怎么讲得清楚呢?
况且银楼和当铺一样,本质就是赚钱。不过当铺是做普通人的生意,抵押的都是些日常用品;银楼做的却是富贵人家的生意,抵押的都是些大宗山林田地、铺面宅子等。只是寻常人不知道罢了。
元允中懒得提醒他,又敲了敲桌子。
邵青“哦”了一声,有些提不起精神地道:“那银楼的东家也是个狠角色,直接提了重礼上门拜见宋老板,说宋老板是个厉害人,问宋老板那些瓷器怎么卖?
“宋老板一开始没说价,把他带去了库房。
“那库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周正他们收拾得整整齐齐,摆放得错落有致。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那些瓷器很贵似的。
“那银楼的东家一看,眼都直了。
“然后宋老板开价了!”
他叹了口气:“全部的瓷器,打包卖,一口价,五十万两!
“还道,如果她不是急等着用钱,她就这样蹲在南京城慢慢地卖,别说五十万两了,一百万两也能卖得出来。
“那银楼的东家立刻就不说话了,当场付了十万两银子的订金。晚上就把余款全付清了,把一屋子瓷器都小心翼翼地送走了。”
他说到这里,瘫坐在了元允中对面的太师椅上,望着承尘喃喃地道:“我一年的俸禄才一千三百一十两,还不如宋老板的一对梅瓶。
“我现在看宋老板,已经不是宋老板了,而是一个金人!
“你说,她为什么不分开了卖?这一下子就少了五十万两的进账。
“宋老板的手面可真是大啊!”
说着说着,他还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地对元允中道:“所以,公子,宋老板说你走的时候会给你十万两银子,是真的吧?!”
元允中嘴角抽了抽,压根不想和他说话。
时间不是成本吗?
在南京的费用不是成本吗?
能一口气打包卖出去,为什么不一口气打包卖出去。
银楼知道南京哪些人是真正的有钱人,说不定还会和宋积云长期合作。宋积云都不用去南京,就能直接把货销到南京去了,车船马车费都省了,还不用担心瓷器破损,有什么不好的?
“你们去南京,可有人为难宋小姐?”元允中道。
邵青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拍着胸脯道:“有我在,谁敢为难宋老板!”
他还给元允中讲了一个笑话:“我陪着宋老板去找当铺的老板时,那老板认出了我,还以为是我们家要当什么东西。委婉地跟我说,如果缺钱,可以抬个封了封条的空箱子过去,缺多少银子就当多少钱。到时候拿了当票把空箱子赎回去即可。大可不必借他们家的朝奉。”
他骄傲地道:“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我们家是缺银子用的主吗?不说别的,就说老太爷当年在云贵的时候……”
元允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邵青忙捂住了嘴巴。
*
回到自己院子的宋积云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头,泡了个热水澡,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这一路上虽然得邵青很多的照顾,但行船走马毕竟是个体力活,又连轴赶,她还是觉得有点累的。
重新梳了头,换了衣服,她和一直等在她浴室外的宋积雪去了钱氏那里。
钱氏这才知道她回来了。
看见她自然是热泪盈眶,握着她的手恨不得事无巨细都想知道。
宋积云捡些要紧的告诉了她。得知宋积云带去的瓷器平平安安到了南京,一件都没有损坏,而且这么短的时候内全都卖了出去,她高兴的直念“阿弥陀佛”,随后却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问她:“你,你知道我给你添了个妹妹吧?”
查到一个资料,明朝六品官员,差不多一千三百一十两的工资,相当于现在的二十五万……感觉没有现代的公务员拿得多^O^
第二百二十一章
宋积云有些心酸。
她还记得二妹和三妹出生时父母是怎么的兴高采烈。
他们并不是重男轻女的人。
可如今却怕连累她而变得这样的小心翼翼。
她忙握了母亲的手,温声道:“我知道啊!我一回来大家就跟我说了。还说小四很漂亮,很乖,说和积玉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宋积玉闻言也跟着松了口气,她抿了嘴笑,问宋积云:“大姐,你要不要看看小四?”
她出生的时候宋积云正是别扭的时候,看都没有多看她一眼。等到宋积雪出生,宋积云已经有了做姐姐的意识,不仅亲自抱过她,还经常带她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宋积玉从小到大在宋积云面前都很腼腆,不怎么说话。
难得她主动说话。
“好啊!”宋积云忙笑盈盈地道:“我去南京还给你们都带了很多的礼物,不过都装在箱笼里,我已经让香草去找了。晚点了她会拿过来的。”
宋积雪已经迫不及待了。
宋积玉则亲自去抱了宋积素过来。
小小的婴儿包在大红的襁褓里,头发乌黑,小脸蛋还没有完全褪去黄色,正闭着眼睛睡得香,可已经能看出清丽的五官了。
宋积云没有逗孩子,怕孩子没得睡大哭不止。
她就着乳母的手看了会孩子,就让人把孩子抱了下去,安慰钱氏道:“如果现在还有人敢提什么当家不当家的事,我就带着你们自立门户。”
宋积云已经用这半年的时间证明自己是有这能力的。
钱氏又是欣慰又是难过。
宋积雪立刻道:“姐姐,我和伱一起自立门户。”
宋积云笑着又去摸她的小鬏鬏。
宋积雪一溜烟地躲到宋积玉的身后。
宋积玉就把宋积雪和宋天聪兄弟打架的事告诉了她。
宋积云还不知道打架的事,听得直皱眉,正说着“这件事我会处理的”,有小丫鬟跑了进来,说是宋九太爷的老婆过来了:“听说您回来了,有要紧事和您说。”
这么急切吗?
宋积云刚回来,想更多的陪家人,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见,钱氏已道:“你就去见见吧,看看她怎么说?毕竟是九太爷的妻子,你们的婶婆。小四洗三礼,人家不仅来了,还丢了一对银镯子做洗三礼。”
算是贵重的了。
“那我去去就来!”
若是有意和他们家修复关系,她也不必板着个脸把人家拒之千里。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水至清则无鱼。
宋积云去见宋九太爷的妻子。
宋九太爷的妻子是续弦,辈份虽高,却只比钱氏大几岁。
看见宋积云,她就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把她拉到了一旁,悄声道:“积云,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叔父宋三良,拿着银子到处贿赂宋氏的族老,想请族老们开祠堂,将他们家的小儿子过继到你们这一房呢!”
宋积云没想到她会说这些。
这些在她知道她又添了个妹妹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但她还是故作惊讶地道:“您的意思是?”
“哎哟!”宋九太爷的妻子有些夸张地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急。这可真是让人看着都替你跳脚。”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塞到了宋积云的手中,声音压得更低了,道:“这是你九太爷给你的,你拿回去慢慢地看。有什么事,也可以找你九太爷。你九太爷虽然不当家了,但他心里明镜似的,宋家只有交到你手里,族里的人才有好日子过。”
她说完,还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宋积云的手,语带歉意地道:“从前你九太爷反对你继承家业,是觉得你一个女孩子抛头露面,以后不好嫁人。他没有恶意,只是不好意思来见你。”
又呵呵地笑道:“不过,我也说了他。女孩子怎么样,我们宋家有了你,可比男孩子还强上百倍千倍呢!要不是你,宋氏能有现在这么好?
“除了你,谁当宋家窑厂的话事人我们都不答应,我们一定支持你!”
“你就放心好了!”
这就是旗帜鲜明地表态的意思了!
没有生死仇,宋积云是愿意给人留一条路的,免得被急了眼的兔子咬伤了。
“看您说哪里的话。”她也和九太爷的老婆客气道,“九太爷是长辈,从前对我们家也颇多照顾。您放心,我心里都有数,若是需要他老人家出面,我肯定去请他老人家给我主持公道。”
“那就好,那就好!”宋九太爷的老婆笑眯眯地走了。
宋积云打开一看,纸上写着宋三良都找了些什么人,送了些什么礼,谁家答应了帮忙出头,谁家收了礼却不置可否,谁家直接把人给赶出了门。
这其中,宋九太爷是直接把人赶出门的,宋十一太爷是收了礼却不置可否的。
宋积云失笑。
小厮跑进来说宋十一太爷来了。
这可真是热闹。
宋积云连衣服都没有换,在厅堂又见了宋十一太爷。
宋十一太爷道:“你刚回来,按理不应该这个时候来找你。可如有人蠢蠢欲动,想把孩子过继到你们家,又有人趁风作浪,不知道要干什么。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有什么章程?”
这个“趁风作浪”应该是指宋九太爷吧?
宋积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如果宋氏宗亲都是板铁一块,对她反而不利。
她笑着反问宋十一太爷:“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好?”
宋十一太爷再次坚定不移地站在了她这边:“那就把人都招齐了,开祠堂,把话说清楚。他一个犯了错还被分了出去的,有什么资格把儿子过继到你们家!”
这正合宋积云的意。
这件事迟早得有个定断,迟定断,不如早定断。
大家也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
她爽快地答应了,和宋十一太爷商定,明天就开祠堂:“说清楚了,也好让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过个元宵节。”
宋十一太爷听了直点头,道:“如今大家日子都过得好好的,谁耐烦去管宋三良那破烂事?你放心,我们大伙儿都站在你这一边。”
他不仅自己表了态,还代表一部分人也表了态。
宋积云笑盈盈地道谢,亲自送了宋十一太爷出门。
宋十一太爷风风火火地通知各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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