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父子相认
那哭声越来越厉害。
显然长生又埋伏了一手,方才虽是嚎叫,不过还留有了余力,这大抵就是长生版的勿谓言之不预也。
可当他察觉到当真没有人来安慰的时候,顿时再无保留的火力全开。
于是他放开了喉咙,歇斯底里,竟如滔滔江水一般,将这不绝于耳的哭声,传遍了张家的每一个角落。
天启皇帝越听越急,他不熟悉张家,所以走了弯路,等要靠近那哭声的源头的时候。
那嚎哭的长生,似乎已放完了大招,嗓子分明的有些哑了,便连哭声也有了停顿。
天启皇帝急得跺脚。
后头一窝蜂的人只好乖乖尾随其后。
终于……
来到了长生所在的厢房前,天启皇帝几乎是踹门而入。
啪嗒。
摇椅中的长生听到动静,哭声戛然而止。
天启皇帝已匆匆地到了摇椅的面前,低头看着已是满面泪痕的小家伙,像是方才受了惊吓,还在低声抽泣,眼珠子鼓起来一般,正瞪着天启皇帝,撇着嘴,似有万千的苦楚和委屈无处伸张。
天启皇帝打了个颤,看着这孩子,眼眶瞬时红了。
初见他的时候,只觉得亲近,现如今,当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孩子时,一股泛滥的父爱便糜烂了全身,激动得他浑身战栗。
“宝啊……朕的宝……”天启皇帝颤抖着手,缓缓地将长生从摇椅中抱出来。
然后脸便贴着长生的脸蛋,拼命的摩擦。
这一刻,泪如泉涌。
长生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
这才使天启皇帝慢慢的冷静下来。
他不断地端详着长生,随即小心翼翼地将他搂在怀里,不舍得放手。
等到后头的人追了上来,见陛下正无比小心地抱着一个孩子不撒手样子,此时更加错愕了。
天启皇帝颤抖着看向众人,张口欲言,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下旨……”
众人鸦雀无声。
天启皇帝道:“张素华敕封为妃,锦衣卫副千户张天伦,敕昌平伯……”
此言一出,已是震惊四座。
可只有张静一气定神闲,他虽然有些紧张,之前也有些担心,但是却早已预料到了结局。
因为他知道,天启皇帝喜欢孩子,而且一直无比盼着有一个儿子。
关于张素华出宫的事,这里头有太多值得深究的问题,可是……真的会追究吗?
不会!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需要寻找一个虽有破绽,倒是勉强过得去的借口的原因。
因为陛下太需要儿子了。
天启皇帝怀里的这个长生,不啻是天启皇帝的命根子。
即便天启皇帝不顾念自己和他平日的情分,张静一知道,就只是为了长生,天启皇帝也会这样做的。
私下里,天启皇帝可能会臭骂张静一一顿,甚至说不定打一顿也有可能。
可当着天下人的面,可以将种种疑窦统统都揭开吗?
不可以!
因为天启皇帝必须得给自己的儿子,寻找一个合适的出身,需要给他合法性。
长生的母妃,也就是张素华,是不能有污点的,因为若是张素华的身份有什么可疑,岂不正好证明了长生的来路不明?
若是在将来,长生长大了,依旧还传出各种类似于狸猫换太子,或者抱别人的孩子为皇子延续血脉的传闻,这对于长生的未来而言,绝不是好事。
所以,长生必须得有一个母亲,一个合理合法的母亲,这个母亲不能有什么罪过。
所以张素华,必会被天启皇帝敕封为妃。
而至于张天伦……就必须是半个国丈的身份。
这其实也很简单,张素华在张家生下了孩子,张家就必须得是张素华的至亲,如若不然,长生的合法性也就失去了。
而张素华与张静一的父亲,已经认了父女,那么从法理,甚至是利益攸关的角度而言,他们必须得是父女!
他们若不是父女,那么长生的出生地,就会让人引发无数的遐想,以至于会流传出无数版本的传闻。
在大明朝,皇亲国戚,当然要有封爵,当然,因为张素华只封了一个妃,并不是皇后,所以无缘侯爵。
可是她既是妃子,又为陛下生下了龙子,那么给予张天伦一个伯爵,也是合情合理的。
此时,随着众人而来的张天伦,已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伯爵了呢?
朱由检则是不自禁地皱着眉,皇兄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魏忠贤心里更惊诧了,不过好像猜测到了一点什么。
只有东李太妃还有张嫣皇后,是有些知情的,不过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却是凝视着她们,他将怀中的长生抱得更紧,而后……一字一句地道:“有一件事,朕正想公之于众。”
“请陛下示下。”魏忠贤忙道。
天启皇帝道:“朕……朕……”
此时天启皇帝的脑子一片空白,神志还是有些不清,此时怀里的长生也开始变得不安分。
于是,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看向张静一:“张卿家,你来说。”
张静一:“……”
张静一大抵和天启皇帝形成默契了。
天启皇帝的意思在张静一看来是:朕一时没想好怎么骗人,你骗人厉害,那你来骗。
张静一这时真想死啊,若是私下里,定是恨不得立即赌咒发誓,说臣不擅长这个啊。
可是……眼下事到临头,必须得考虑临场发挥的问题了:“事情是这样的……”
张静一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些人,在场诸位,哪一个不是人精啊
终究张口道:“我有一个妹子,早年选秀入宫,在去岁的时候,恰好……她承了陛下的雨露……”
见一双双眼睛看着自己,让张静一心里发毛,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这一点,大家可以去查阅的,起居注里,理应会有记录。我这妹子福气大,谁料到……她竟有了身孕,得知这件事之后,陛下欣喜若狂,而那时,我正在宫中任大汉将军,想来……大家不会不知道的吧?”
不是吧,不是吧?
为啥大家还是木着脸?
张静一咳嗽一声,也只能接着道:“于是陛下悄然得知喜讯之后,就立即将我召到了御前,对我说:他从前也有几个儿女,可不是胎死腹中,便是夭折,陛下对此可谓忧心如焚,一直怀疑这宫中莫不是……莫不是有什么鬼怪作祟吧?”
什么,宫里还有鬼怪?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那肯定是万死之罪。
不过……有人忍不住看一眼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极认真地点着头:“是,朕说过这句话。”
张静一心里淡定了许多,语气也开始变得稳健起来,反正这是陛下说的,于是又道:“因此,陛下对此很是担心,可又实在没有办法,于是……便想出了一个主意,陛下给我颁了一张密旨,让我悄然将妹子带出宫去,在娘家待产,既然宫中不详,为了保住孩子,这虽有些不稳妥,可陛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于是……我这妹子身怀龙种,不得已之下,只好在我们张家住下,直到将孩子生出来……”
听到这里……
魏忠贤已激动莫名。
他心里其实也有一些发酸的,可听到陛下有了儿子,他顿时激动得噗通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地道:“陛下……恭喜陛下……奴婢有新主啦。”
东李太妃其实觉得事有蹊跷,她毕竟知情更多一些,可现在听说陛下有了孩子,也不禁激动起来。
她努力去看天启皇帝手上抱着的孩子,这才发现……这孩子……竟和天启皇帝生得极是相似,一时竟觉得身子软绵绵的,若不是张嫣皇后一直在旁搀扶着她,只怕人都要瘫下去了。
那本是在旁看‘闹剧’一般的朱由检,听了张静一的这些话,却是刹那之间,好像五雷轰顶一般。
他错愕又茫然,一时之间,竟已完全不知如何应对了。
一旦他的皇兄生下了皇子,那就代表有了克继大统的继承人,从此之后,他就依旧还是那个寂寂无名的藩王……
可在朱由检的心里,他早将自己视为这天下的未来主人,甚至已想好了无数治国的大策。
可如今,一切成空,胸中的豪气,竟成烟云。
张静一咳嗽道:“魏哥,你先别喊,听我说完。”
我特么的编故事容易吗?我又没有存稿……不,我又没有腹稿,都是现学现卖。(连张月票都不给。)
不要打断思路好吗?
此时,厢房里已安静得可怕,众人连呼吸都已凝滞了,张静一便继续娓娓动听地继续道:“其实当初接了这一道密旨,我心中也是为难,总觉得很是不妥当,可思来想去,为了陛下,为了我这外甥,便是上刀山,下油锅,这为人臣和为人舅的,怎么能皱眉头呢?这件事……若是有错,千错万错,便错在我的身上。”
“而如今……孩子已满月了,健健康康的,实在教我欣慰啊!陛下也正好可以与孩子相认了,这正是可喜可贺,是天佑大明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血脉相连
张静一这番话,甚至颇有几分戏曲的成分。
大抵和狸猫换太子没有太大的分别。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可很明显,这个故事之中,还缺少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张静一口口声声说有密旨。
如果是依密旨行事的话,那么张静一只是个执行人,大家就算觉得不靠谱,那么不靠谱的,也只是天启皇帝而已。
而至于张素华回娘家生娃娃,这显然也是颇为违反这个时代的公序良俗的。
可假若,当真是依旨行事……
天启皇帝很干脆,立即与张静一一唱一和:“朕的儿女,大多夭折,每每思量,朕便觉得对不起列祖列宗,是以朕才出此下策……”
他说到了这里。
东李太妃已顾不得什么了。
疾步到了天启皇帝面前,细细打量着长生。
这长生不是天启皇帝的血脉又能是谁的血脉?
太像了!
东李太妃激动地道:“陛下……这孩子,和陛下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你瞧瞧,你瞧瞧……”
说着,说着,东李太妃眼里已闪烁着泪花。
无论是天启皇帝还是信王,虽然都不是她亲生的,不过东李太妃的性子好,素来将他们视为己出,现在终于可以抱孙儿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东李太妃闪烁着泪光,哽咽着道:“先帝倘若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高兴。”
此言一出,谁也没有疑窦了。
魏忠贤大喜,虽然唯一的遗憾是,这皇子居然是张家女儿生出来的,可这显然并不是最坏的结果。
至于陛下,居然将他也骗过了,魏忠贤觉得陛下的密旨可能性并不大。
在他看来,陛下素来很信任他,完全没必要将密旨的事对他隐瞒,除此之外,以陛下的性格,也绝不可能隐瞒十个多月这么久。
可这又如何呢?魏忠贤现在希望的是陛下生出一个儿子。
于是他乐呵呵的,站在一旁掂着脚,也想瞧瞧孩子长的什么样。
等大抵看到长生不满意的模样,长生正嘟着嘴,无论是天启皇帝和东李太妃的激动,还是魏忠贤的喜上眉梢,都与他无关,他只觉得吵闹。
张嫣皇后也款款上前,露出慈爱的样子,她已自知自己没有办法生出孩子了,身为皇后,母仪天下,自当要表现出对这皇家血脉的重视,因而,她当下就从自己的手上,摘下了一个玉镯子,随即便塞进了襁褓。
张静一只恨不得立即高呼:“感谢张嫣老板的玉镯子。”
果然,东李太妃也想起什么,竟是也连忙将耳坠摘下,这坠子显然是她历来珍视的,一股脑地往襁褓里塞。
张天伦依旧觉得很震惊,他好端端的生了一个外孙,他怎么就成了国丈了呢?
当然……其实他也不算是国丈,国丈只源于戏说,民间流传得厉害,可实际上,朝廷是不承认的,朝廷只会认你为外戚,授予爵位。
只是这幸福来得过快,张天伦觉得有些头晕。
此时唯一不痛快的人,怕也只有信王朱由检一个了。
朱由检心思比较深,现在听了张静一的解释,倒是不敢有什么疑窦,毕竟皇帝都承认了这是自己亲自下的密旨,不至于将这样的大事当做儿戏。
他只是觉得,皇兄的心思,真是深不可测!
他的皇兄分明生了儿子,而且既是知情,却还留他在京,甚至今日还带着他去祭祖,不晓得的人,还真当他要成为储君呢,可谁知道……这定是早已安排好了的。
平日里,他的皇兄一脸纯善模样,哪里想到,这等手段,竟不在神宗之下。
显然此时,稍稍冷静下来的天启皇帝,也感受到了这位皇弟的不快,便道:“信王,你也来瞧瞧你的侄子。”
朱由检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可此时,他却不得不努力地压制住自己的不痛快,挪动着脚步,走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低着头,只胡乱地看了一眼长生,便勉强挤出笑容道:“好,很好。”
天启皇帝道:“信王似有不快?”
朱由检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惶恐地道:“皇兄何出此言?愚弟自然喜不自胜。”
天启皇帝高兴地点头,他又低头看一眼长生,心里无比的舒坦。
自己……终于有儿子了。
这个孩子,将延续他的血脉,继承他的大统。
长生已想睡了,呜哇呜哇的开始哭起来。
天启皇帝顿时手足无措,轻声温语地道:“怎么啦,怎么啦,宝,莫哭,莫哭……”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摇晃。
此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这个道:“我看孩子是想睡了。”
张嫣皇后道:“定是饿了。”
魏忠贤乐不可支地道:“怕是想母亲了。”
这般一说,天启皇帝觉得魏忠贤果然不愧是属蛔虫的,不但是他的蛔虫,还是长生肚子里的蛔虫,于是忙道:“对对对,极有道理,张妃,你来……”
听到张妃二字,张素华还有一些不太喜欢。
她显得踟蹰,随即瞥了一眼张静一。
张静一点点头。
张素华便忙上前,将孩子接过。
果然,长生一到了张素华的怀里,骤然之间哭声停止,脑袋一偏,似嘲讽方才手忙脚乱的诸人,打起了哈欠。
魏忠贤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连忙道:“张贵人……”
张素华看着魏忠贤,这个曾经自己的仇人,现在却是笑容可掬的看着她。
不过此时的张素华,现在只惦念着自己的孩子,至于魏忠贤,即便有什么账,那也是以后的事,她定定神,朝魏忠贤点头。
魏忠贤便笑着道:“张贵人,您在宫中的时候,有宦官欺负您?这些人,实在胆大妄为。奴婢疏于管教,实在罪该万死,明日,奴婢便……”
张素华道:“罢了,不必严惩,只是……往后别再让他们欺负无依无靠的宫人便是。”
魏忠贤忙是点头:“是,是。张贵人不计小人之过,真是宽宏大量。”
其实无论张素华怎么应对,魏忠贤也要吹捧一番的,如果要计较,那便是张贵人嫉恶如仇;不收拾,即是现在的宽宏大量。
这些统统都被张静一看在眼里,于是他不免在心里琢磨:这想来就是身居高位者的好处吧,横竖都有人用各种的词汇套用在你身上,你抠个脚丫子,都可以被魏哥这样的人称之为不拘小节。
张素华要给孩子哺乳了,于是东李太妃和张皇后便与张素华三人关在厢房。
天启皇帝几个,当然是乖乖地从厢房中出来。
天启皇帝神清气爽,显得格外的高兴。
张静一则在一旁,等支开了信王朱由检和魏忠贤,张静一才认真地轻声道:“陛下,臣有万死之罪……”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件事,你的确做的太过了,不过……”
天启皇帝似乎想到什么,皱眉道:“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朕也觉得,若是张氏在宫中待产,这孩子未必能保住。朕终究是福薄,当初不知多少孩子,要嘛胎死腹中,要嘛还未足月,便……哎……这样看来,你也算是阴差阳错,办了一件好事,长生能平安,你也有一份功劳。”
天启皇帝是个很有善心的人,这样的人大抵就和后世某些动辄:‘凡事你往好处想一想’的人一样。
张静一则是露出惭愧之色道:“可终究还是犯了大忌,所以臣自请处置。”
“自请处置?”天启皇帝想了想,他似乎脑海里又想到了长生,忍不住又嘿嘿一笑,随即又神游回来:“唔,你的父亲,乃是伯爵,朕本来……在通州有一处皇庄子,是要赐你父亲的,不过……既然你也知罪,这通州的皇庄子就没了,赐你们家昌平一块荒芜土地吧。”
通州的地不但肥沃,而且距离通州枢纽也近,价值往往比那山疙瘩里的昌平在几倍以上。
不过张静一却暗暗松了口气,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了。
再者说了,这还是人家送地送钱呢。
张静一便感激涕零的样子道:“陛下如此爱护微臣,微臣实在无言以对,只盼着能为陛下赴汤蹈火……”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道:“什么赴汤蹈火,每日都好像要和朕生离死别一样,朕是长生的父亲,你是长生的舅舅,朕与你论起来,还是亲戚呢!这世上,哪里有让大舅哥成天去死的道理。”
张静一这样一想,放心了。
他心里其实无比庆幸,也就是碰到了天启皇帝这样的,换做别的皇帝,只怕早就被剁碎了。
这样的皇帝,也算是难得的奇葩了,嗯,要好好珍惜。
“今日……”天启皇帝随即认真起来,接着道:“朕要将张妃和长生带回宫里去了!有闲呢,你也入宫去见见孩子,这不打紧的。当然,私情先撇到一边去,眼下当务之急,是这内忧外患。朕现在定要勤勉起来,需得做太祖高皇帝那样的人,重拾旧河山,要将这江山社稷收拾干净了,再交给长生,如若不然,心里难免会有遗憾。”
第一百六十六章:大明有希望了
天启皇帝的心态,变了。
朕是有儿子的人了啊。
朕的儿子这么好看,连睡觉时都显得这样的聪明。
将来一定可以克继大统,做一个好皇帝。
朕不能再偷懒了,朕要大治天下,要勤政起来,要把那许多的乱七八糟的事摆平。等朕将皇位传给长生的时候,至少心里不会留有遗憾。
天启皇帝此时整个人都朝气蓬**来,人的心态变了,气质也就变了。
他背着手,对张静一继续道:“现下流民的安置,是个大问题,关中大旱,百年难遇,朕现在最为忧心的就是这件事,张卿啊,你不必再在此事上自责了,多想一想,为朕分忧吧。”
张静一心情也轻松起来:“遵旨。”
天启皇帝道:“你父亲,敕封伯爵,这是应当的,你还有两个兄弟?”
“是,一个叫王程,一个叫邓健,都是百户所里的总旗。”
天启皇帝道:“这也算是国舅了,他们年纪还轻,却还需上进,敕世袭锦衣卫千户吧。”
这千户其实是虚职,其实并不算失缺,所以理论上,王程和邓健都还只是总旗官。
不过世袭千户的好处就在于,这玩意是真正的铁饭碗,能传宗接代的那种,只有那些有爵位的次子或者庶子,不能承袭爵位,朝廷才赐予的。
有了这个……也算半个皇亲国戚了。
张静一连忙道:“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此时则是瞪了他一眼:“以后有什么事,都需通报朕。还有……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决不能泄露,如若不然……要害长生的。”
说到最后那句话,他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
张静一自也是感受到他对长生的看重,便很是真挚地道:“长生也是臣的外甥,我怎么敢胡说呢,陛下将臣当做什么人?”
“哎呀。”天启皇帝说完了重要的事情,似乎心不在焉起来:“却不知长生喂完了母乳没有,睡没睡下,方才折腾了这么久,可能要受惊吓的,朕去摸一摸他的耳朵,给他收收惊。”
张静一:“……”
他是摸耳朵,我这做舅舅的就不一样了,我都是摸XX的。
天启皇帝是亲自抱着长生摆驾回宫的。
浩浩荡荡的队伍,拥簇着天启皇帝摆驾回宫,而张家也随之清冷起来。
不过很快,一个震撼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让张家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内阁……
黄立极郁郁不乐,陛下清早的举动,让他觉得不安。
他甚至认为,这可能是东林要重新被启用的讯号。
其实……世上哪里有什么阉党呢?
所谓的阉党,除了魏忠贤之外,其实也大多都是当初被东林们所排斥的文臣而已。
东林上位,排除异己,尤其是当初掌握了吏部之后,像黄立极这种北方士子出身的人,还有从前的楚党、浙党、齐党,当初这些籍贯的大臣,往往被东林党打压。
说穿了,不过是党同伐异而已,大量的东林骨干平步青云,其余人不是被东林弹劾罢官,就是一直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这也是为何,魏忠贤振臂一呼,顿时无数党羽投靠魏忠贤的原因!你们东林党口口声声说什么家国天下,把持朝廷的大权。还不准我们联合魏忠贤,和你们拼命?
虽然东林党残余们被打击,可他们所主导的天下公议里,将黄立极当做阉党份子!
而黄立极自己,显然不是这样看的,魏忠贤所掌控的,其实不过是厂卫而已,他更多的,只算是魏忠贤的合作者,而不是党羽这样的角色!
通过与魏忠贤的结盟,从而排斥掉从前一家独大的东林党,北方士人,联合了楚党、浙党以及齐党对东林进行清算。
可这些……谁会在意呢?如此复杂的政治格局,人们并不喜欢去深究,却只喜欢好人与坏人,那种黑白分明的故事。
此时……外头又传出一阵哗然。
黄立极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这定又是那些待诏翰林们折腾出来的!内阁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于是,他板着脸,故意咳嗽一声。
外头的书吏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
黄立极沉着脸道:“又出了什么事?”
书吏的脸色显得复杂,道:“方才……来了一个消息……翰林们……都大惊失色……”
“什么消息?”黄立极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难道……要变天了?
此时……倒是孙承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道:“黄公……你听说没有?”
黄立极道:“老夫正在听。”
孙承宗道:“黄公为首辅,何以这样的大事,竟还未听说?”
黄立极:“……”
黄立极感觉自己又被深深的伤害了。
他憋红着脸,想说点什么……
孙承宗却是喜上眉梢地道:“陛下……产子了。”
“呀……呀……呀……呀……”黄立极下意识的,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老夫只听说孙猴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成想,陛下还能……”
孙承宗无语地看着他,接着才道:“我的意思是,我大明多了一个皇子,乃张妃所产,你想到哪里去了。”
黄立极浑身颤抖,他已经从一种惊讶,转到了另一种惊讶,随即,黄立极狂喜:“当真吗?”
“千真万确。”孙承宗道:“说来也是复杂,陛下……终究还是年轻,糊涂了……竟是说什么宫中有鬼怪作祟,那张氏有孕之后,竟让他的娘家人,偷偷将张氏接回娘家产子……这……实在太不应该,坏了宗法……”
作为天启皇帝的恩师,孙承宗下意识的就想要批评几句。
不过很快,这种责备和不高兴,又被大喜所取代!
孙承宗捋须,高兴得合不拢嘴:“今夜休走,我们在此浅酌几杯,如何?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黄立极此时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热泪盈眶起来,他站了起来,急走了几步,显然内心激动无比!
他才不管合不合宗法呢。
陛下需要有一个儿子,自己这个首辅,也需要陛下有一个儿子……
“好,好,这下好了……”他颤抖着,突然落泪,一下子朝着三大殿的方向拜倒,磕了个头,真挚地道:“有希望,有希望了啊,我大明有希望了。”
这种激动心情,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随即,黄立极瞥了一眼一旁的书吏。
“待诏翰林们,因为此哗然?”
“是。”书吏道:“有人说……这不合礼法。皇子没有在宫外出生的道理,而且……有人觉得事有蹊跷,再者皇子生下时,并无宗室玉碟为凭……”
黄立极骤然冷笑,而后道:“天家血脉,也是他们可以议论的吗?孙公,走,我们立即……去道贺。”
聪明如孙承宗,立即就明白了黄立极的意思。
这事儿有争议。
可又怎么样呢?陛下认这个儿子,宫里的人也认这个儿子,想来无论是太妃还是皇后,又或是魏忠贤……此时都是同一立场。
而黄立极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孙承宗算是半个清流表率,又兼顾着内阁大学士,只要黄立极和孙承宗率先道贺,那么那些杂音,就微不足道了。
孙承宗似乎也觉得现在正是争议最大的时候,需要赶紧将生米煮成熟饭,于是点点头:“同去。”
当日,黄立极与孙承宗率各部尚书,入宫道贺。
一下子……这事便算是板上钉钉了。
此时……虽偶有质疑,却也迅速被弭平。
至少现在这满京城的军民百姓们,更多议论的还是新生的皇子,皇子是什么样子的,或是这张妃……是什么家世。
八卦的力量,终究掩盖了一切。
天启皇帝果然开始勤奋起来,他龙精虎猛,连续七八日都在用心批阅奏疏,早晚不歇。
偶尔停下来的时候,呷一口茶,问的最多的是:“长生怎么了?他若是睡下的时候,要盖好被子,不要受寒了。”
“他吃了吗?喂乳这等事,有些人不懂的,不可喂的太饱,也别喂的太少,但是需勤……”
“朕思量着,长生突然来这宫中,肯定是不习惯的,难怪他总哭,他许多日子不曾见他那舅舅了吧,找时日,让张卿去哄哄他,不许张卿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再忙,有朕忙吗?朕治的是天下,他治的是一个县。”
魏忠贤每日干的事,便是来回从后宫跑到西苑,再由西苑跑去后宫,其他人去探视皇子,天启皇帝很不放心,只有魏忠贤去,他才心中稍安。
魏忠贤这几日倒也乐呵,虽然他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过却很果断的没有派人去彻查,因为陛下已经定了性,彻查本质就是揭陛下的底,只要长生乃是天启皇帝的亲儿子,那便成了。
不过……关于长生是天启血脉之事,倒是没有任何争议,实在是太像了,而且时间也是十分吻合。
宫里突然多了一个孩子,让这诡谲的宫中,突然多了几分轻松,也让这沉闷的宫中,多了几分朝气。
这是天启登基近八年来,极少见的情况。
第一百六十七章:勤政天子
可对于天启皇帝而言,有多大的喜悦,就有多大的责任。
很快,大量的灾民已开始涌入京城。
这些关中的饿殍,只怕连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到底是凭借什么样的毅力,才迁徙至京城的。
关中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他们往往是整村,或是整个家族一起出发,沿途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州县。
若是以往,官府对他们很戒备,而朝廷的赈济又无力,这些漫无目的的饿殍,除了饿死于道旁,更多的是直接进行抢掠或者反抗。
人之将死,世间的道德又有什么用?
你提倡仁义礼智。
可他看到的却是自己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的死去,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子,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一个个面色泛黄,骨瘦如柴,嘴唇枯裂!
这时,谁还相信世上还有王法,还有仁义呢?
天启皇帝的诏书,总算是给予了他们一丁点的希望,但凡只要有一丁点能活下去来的希望,这些来自关中的饿殍,总能迸发出难以想象的节制。
没有劫掠,没有杀官,沿途的士绅,并没有遭到大的危害。
他们温顺得如一群绵羊,哪怕苦海无边,总是能听到那绝望无神的眼睛的主人们,诉说着自己的女儿如何饿死,诉说着自己的母亲为了让孩子们活下去,留下最后一丁点的粮食,而后在夜里销声匿迹。
这一个个让人听了森然的事,每日都发生在他们的跟前,他们诉说的时候,目光依旧没有神采,就好像……泪已流干了,人就失去了喜怒哀乐一样。
活活饿死,几乎是世间最难忍的酷刑,因为饥饿会消磨掉你身上的意志,会让你经历希望和绝望的徘徊,最终让你断绝一切的妄想!
那饿过头之后,人所产生的精神幻觉,幻觉之中,你迷迷糊糊的感受到自己在吃着什么,可一旦回到了现实,那种饥饿的滋味便恨不得立即让你去啃噬自己的血肉。
京城有粮食。
皇帝要开仓。
这是他们最后一丁点的信念。
为了这个信念,这些本该摒弃一切律令,而且也理应不受任何道德约束的人,在此时此刻,居然为皇帝老子画出来的饼子,口里称颂着万岁,一路东进。
只是当灾民们如乌云蔽日一般的陆续抵达时,那从关中转移来的压力,便传达到了京城。
天启皇帝已经忙疯了。
他四处想办法调粮。
于是开了一个又一个会议。
各部的尚书,万万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亢奋,有时……廷议居然要从清早开始,一直打夜里三更才结束。
大家其实已经受不了了。
从前御史们弹劾天启皇帝,大抵是陛下从不参加朝会,并用从此君王不早朝来暗中讥讽。
这事放在后世,就大约是:领导,你咋老不开会呀。
可现在……他们是得偿所愿了。
饥肠辘辘的百官,在这殿中,无休止的讨论,而后,当即发出一道道的圣旨,解决了这个问题,又再继续进入下一个。
江南的粮船还没来,运河的河道要加紧疏浚,要向各地士绅们求粮!
当然,这粮食,人家是肯定不会白给的,朝廷要给予一些名誉上的好处。
一时之间,满朝苦不堪言。
大量的流民入城之后,顺天府各县开始安置。
不过流民们去宛城县和大兴县的多,一方面宛城和大兴的地域面积大,另一方面,在来的路途上,不少的灾民也听沿途护送或者说押解的差役或是文吏们谈及京城的一些事。
都说有一个新县县令,是奸臣,每天什么都不干,就爱拍马屁……
于是,灾民们疯了似的涌入大兴和宛城县。
新县这边,本来准备充裕,上上下下严阵以待,颇像几分花枝招展的老鸨子,在自家店前眉开眼笑,不断地邀请:大爷,来玩啊。
可似乎……灾民们秉持着朴素的观念,却大多过门不入。
不过即便是来的人少,可依旧还有不少灾民抵达。
新县上上下下的人,也都忙疯了,甚至脚不沾地。
现如今,张静一算是下达了最后的动员,不允许饿死,所有的灾民进行整编,确保每一个人不得遗漏。最后提出口号:绝不饿死一人。
就这么忙活了一个多月,可……巨大的压力,还是如排山倒海一般的来了,因为灾民是陆续抵达的,京城里灾民过多,已是出现几分不稳的迹象了。
不过眼下要做的事不只如此。
突然觉得精神有盼头的天启皇帝,当然不能只顾着赈济百姓。
即将到来的殿试,也让天启皇帝认为,这是一次安定人心的举措。
原本有人提出将殿试改期,可天启皇帝却不这样认为,天启皇帝认为若是改期,难免让军民百姓们心生疑虑。
殿试还需继续进行,要显出朝廷依旧稳如磐石。
关于这一场殿试,虽是和灾民们无关,可是对于百官和士人们而言,却是一场三年一场的盛典。
起初的会元管邵宁,已是出尽了风头,可殿试能否继续高中第一,成为状元,在许多人眼里,却颇有几分不以为然。
毕竟……殿试考的不是八股文,而是策论。
策论最要的是一个人的眼界,说难听一些,叫做格局。
那管邵宁,听说这家伙家境贫寒,能有什么见识?此次……怕是远不如这些世族子弟了。
要知道,世族子弟们从小就受做官的父辈们熏陶,知道朝廷如何运作,也通晓治理天下的道理,这绝不是寒门子弟可以比拟的。
因而,就在百官们苦中作乐的时候,天启七年的殿试,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天启皇帝起的很早,事实上,他现在都是早睡早起,起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去见一见长生,看着小家伙酣睡的样子,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令他感觉一下子对生活有了无限的冲劲。
紧接着,他便草草地用过早膳,随即看一会奏疏。
奏疏大抵都差不多,要嘛是哭着喊着说自己没有粮的,要嘛就是那种催促朝廷,说是万分紧急,请朝廷立即调粮的。
当然,近来偶尔也有一些对新县还有张静一的弹劾。
这种弹劾,天启皇帝其实早就看腻了。
大抵是说,新县这边,对于赈济灾民并不卖力,可是对于奴役灾民,却是干劲十足,他们视灾民为自己的牛马,是张静一在为自己谋私利。
天启皇帝见了这奏疏,便露出了厌恶之色,直接将奏疏丢到了一边,理也不理。
此时,看过奏疏之后,魏忠贤匆匆而来:“陛下,殿试的贡生,都已至大殿了。”
天启皇帝心里生出期待,不由道:“如此甚好,今日朕亲自考教他们。”
殿试的本质,就是皇帝亲自考问考生,若是从前,天启皇帝往往是不会亲自出现的,只是让宦官带一个自己的题让考生们自己写一篇策论。
可现在不一样了,天启皇帝事必躬亲。
当天启皇帝抵达大殿的时候,果然两三百个贡生都已到了。
除此之外,两侧的大臣个个屏息而立,他们爱凑这个热闹,想看看着贡生之中,有什么人才。
见到天启皇帝,贡生们纷纷拜倒:“万岁。”
天启皇帝露出微笑,随即坐上了御椅,眼睛已瞥向礼部尚书刘鸿训。
现在的刘鸿训不是主考官,天启皇帝才是,他只是负责主持考试罢了。
刘鸿训于是上前道:“启禀陛下,今岁开科取士,考取贡生二百三十一人,今日殿试,实到二百三十人!”
刘鸿训话音刚落,一时殿中哗然。
中了两百三十一个,却只到了二百三十人。
少了一个?
这就蹊跷了,从太祖高皇帝以来,还从来没听说过,中了贡生的人,居然不参加殿试考试的。
就算是行将病死了,留下最后一口气,爬着也要来的啊。
天启皇帝也很奇怪,于是道:“怎么,竟有人没有到?”
刘鸿训苦笑道:“陛下,缺席的考生叫管邵宁。”
殿中又哗然起来。
这管邵宁,本就是令人瞩目的焦点,大家都议论着今日的殿试,他能否继续技压群雄。
何况像刘若宰这些人,可都是磨刀霍霍,私下里,早已表示,今日要报仇雪耻。
可结果,大家千盼万盼……管邵宁竟没有来。
天启皇帝倒是急了,管邵宁乃是张静一的弟子,论起来,这是自己的大舅哥的门生啊!
于是他关切地道:“怎么,生病了吗?”
“臣……”刘鸿训又是苦笑,随即道:“臣见他没来,早就派人去询问了,毕竟兹事体大,只是……”
“只是……那管邵宁,倒是被人找着了,而他并没有生病,只不过……只不过……管邵宁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天启皇帝面露不解,诧异道:“连他也敢骂朕?”
刘鸿训:“……”
刘鸿训深吸一口气,才耐心地解释道:“陛下,管邵宁说,他现在很忙,没空。”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此起彼伏,传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第一百六十八章:大治天下
天启皇帝震惊了。
刚烈的读书人,他见得多了。
那成天骂他这个皇帝的也不少。
可人家的刚烈,是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之下。
你别看读书人天天破口大骂朝廷黑暗,皇帝昏聩,可你让他做官,让他去科举,人家可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叫做站着把钱挣了,不但骂了你,你还得给他功名和乌纱帽。
可这管邵宁……是不是脑子有点拎不清?
疯啦?
你跑来玩这一套天子呼来不登船,却是实实在在的耽误自己的终身!这若是不经过殿试,莫说是断绝了进入一甲的希望,便是连进士也不授予了啊。
只一个贡士的名头,不过是比举人的地位高一些而已。
如此做法,贻误终身!
天启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却还是道:“知道了。”
说着,殿试继续。
魏忠贤此时站了出来,开始放题。
两百多个贡士,在这大殿上,站在了案牍前,一个个已经预备了笔墨。
随即,魏忠贤尖细的声音在殿中回荡:“题:论治天下。”
一听这个题,贡士们都不由错愕。
因为这个题,可谓是老生常谈了。
怎么治理天下,前人已经不知讨论过多少次,没想到今科的殿试,居然连题目都这样敷衍。
不过很快的,就已开始有人提笔了。
因为题目虽老,却想要写一篇花团锦簇的策论,时间是个大问题,若是耽误时间,难免遗憾终身。
那贡士刘若宰,此时喜上眉梢,机会来了。
虽然会试马失前蹄,令他多少有些受打击,可此番殿试,他却很有把握,毕竟他久受家庭熏陶,文章也写的好,这种策论,可以说是他的长项。
他自信满满,开始笔走龙蛇,一字一句地将心中的想法写了下来。
一面写,一面自鸣得意,自觉得自己只怕距离状元,已是一步之遥。
其实这些贡士们并不知道,天启皇帝之所以拿此为题,就是希望能够在这策论之中寻找答案。
怎么样治理天下,这话题虽然老生常谈,可实际上呢,很多方法……却不过是清谈而已,空洞乏味。
天启皇帝现在有了儿子,他现在满门心思都在想着怎么治理天下,自然而然,也就希望出此题,无论如何,这些贡士都是人中龙凤,或许有人……能从中为他找出答案。
时间过得很快,不声不响地到了晌午,宦官们便按时收了卷,紧接着,贡士们谢恩告辞。
过了几日,等皇帝看过了试卷之后,再排定名次。
殿试的排名,其实和考生未来的前途息息相关,若是能进一甲,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那么未来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若是能进二甲,就有极大的机会进入翰林,将来平步青云。
可如果是三甲,那就惨了,不但会被同榜的进士们取笑,而且一般在六部里观政,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实习之后,便外放到各州县里去,从县丞做起,这辈子可能永远都困于州郡。
所以考生们考完,个个心里惴惴不安,又想到那个现在很忙,没功夫来殿试的家伙……本是有人想取笑那管邵宁几句,却突然发现,好像无以下口……
你说他攀上了张家的大树,说他阿谀奉承,说他没有风骨,可是……人家连本是可以唾手可得的进士甚至是状元都不要,各位还配嘲笑他吗?
于是人们自动地忽略掉这个倒霉的家伙,各自焦灼地等待着最后决定命运的结果。
殿试之后,天启皇帝觉得好像今日因为殿试,耽误了许多事,所以稍稍小憩之后,又召了大臣来廷议,要议的,依旧还是赈灾。
眼看着天都快要黑了,却还要聚集大臣,大臣们一个个愁眉苦脸,苦不堪言。
他们恨不得又要批评一下天启皇帝,陛下这是虐待大臣啊!
一直议到了三更,天启皇帝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寝宫。
他太疲倦了,只是想到现下这么多的灾民,整个京城虽是解决了关中的隐患,却也让京城成了一个火药桶,一旦朝廷治理不及时,那便是天大的事。
所以他辗转着,总是睡不着。
直到次日清早,又召了内阁学士,以及六部尚书、侍郎以及给事中等人来觐见。
黄立极觉得自己也受不了了。
陛下还年轻,身体还可以折腾,可老夫已年过六旬了啊,现在站着都能打瞌睡,陛下能不能不要再举行朝会了?
可没办法,因为他们发现,天启皇帝虽是生出了眼袋,可依旧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开口就问:“现在各县赈济得如何了?”
倒是户部尚书李起元率先道:“启禀陛下,各县没出什么乱子。”
天启皇帝颔首点头:“这灾民源源不断,还是让朕不放心,这些日子的奏报,朕都看过,但是却不知为何有人攻讦新县,新县上一次治水,就很好。”
这一下子,许多人就不做声了。
倒是那礼部尚书刘鸿训道:“陛下,那也不尽然,比如此次,灾民们涌入宛城县和大兴县就是最多,新县反而少了。不只如此,臣也确实听说,新县确实有官吏借着赈济的名义,为自己谋利的嫌疑。臣不敢断言此事真伪,可想来不是空穴来风。”
听了刘鸿训的话,天启皇帝显得焦躁,但他还是觉得不可能,只是不知实际情况,也不好说什么。
东厂那边,倒是调查过一些,好像是关于张家强迫灾民做工……
天启皇帝心烦意燥地皱着眉头,突然道:“诸卿相信吗?”
这时,倒是黄立极站了出来,笑呵呵的做和事老:“陛下,终究这只是小节,现在主要是不要出现大量的饿殍,免得滋生事端,至于其他的事,臣以为该放一放。”
孙承宗却站出来道:“老臣这些日子,倒是学过一些东西,百闻不如一见,与其在此坐而论道,争议孰是孰非,其实只要一看便知,臣愿奉陛下的旨意,到各县去看一看。”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这很合理,便道:“朕也有此意,不过……孙师傅去,倒不如朕亲自去看看,如若不然,就算有人看过,别人不信,那也是枉然,况且诸卿……现在京城里这么多的饿殍,朕不看看,实在放心不下。”
天启皇帝的性格,历来在百官眼里都很乖张。
所以对于天启皇帝提出来的要求,大家竟也不觉得奇怪。
黄立极便笑着道:“就怕劳师动众,反而给各县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有何不可呢?”天启皇帝接着道:“不必大张旗鼓,也不需这么多护驾之臣,朕的弓马娴熟……就这么办吧,让魏伴伴来安排。”
“陛下。”那礼部尚书刘鸿训却有些莫名火燥。
你隔三差五的要出宫,有没有问过我这个主管礼法的大臣,这像话吗?
“卿家要劝朕?”天启皇帝淡淡道:“不过也好,那就继续议吧,今日要议的事还有很多,诸卿要有所准备,没有三更天……朕是不肯放诸卿走的。”
天启皇帝说的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刘鸿训一时哑口,不吭声了。
而其他人的脸色,显然都有些不自然。
卧槽,相比于君王不早朝,现在大家一致认为,君王还是别早朝的好,以前各部都可以自行决定的事,现在陛下什么都过问,好端端的尚书,反而成了打杂的小吏。
何况这从早到晚的会议,能参加这样会议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子?陛下受得了,老臣们受不了了啊。
天启皇帝见刘鸿训不出声,于是眉一挑,给了魏忠贤一个眼色:“魏伴伴,去做准备。”
魏忠贤办这种事,是最在行的。
他最终选择的方案还是微服出巡,而后布置了百来个禁卫。
当然……东厂那边,已密令他们开始在各街巷监视,以防万一了。
如此一来,皇帝便可带着随驾的大臣出发,穿着常服,也不必从大明门出宫,而是从午门,先坐车,而后换轿子,沿途所经过的路线,让厂卫暗中梳理一遍。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一身常服的天启皇帝,便带着众臣到了东市。
东市是最热闹的地方,隶属于大兴县,而在这里,却早已是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蓬头垢面的灾民。
现在天气还炎热,所以这些灾民们,大多蜷缩于巷道里,他们衣不蔽体,令人看得不免触目惊心。
不过大兴县的官吏,倒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毕竟朝廷下了这么多的旨意,一道比一道的严厉,因而在这东市,有一个专门的粥篷,篷子里有数十个差役守着,此时……恰好到了饭点,粥篷里有人鸣锣。
于是从四面八方,一个个面黄肌瘦的灾民,便扶老携幼的纷纷聚拢起来。
天启皇帝只坐在轿里,看着这轿外的一切,他深深的皱着起来了眉头,忍不住潸然!
这些操持着关中口音的人,处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恶劣啊!
…………
第一百六十九章:政绩卓然
聚拢的流民往往行走比较艰难,许多人像身患残疾似的,走路发飘,一瘸一拐的。
偶尔,会有孩子的啼哭。
那衣衫褴褛的孩子周遭,似乎有着永远都驱赶不尽的苍蝇。
自然……在巷子的深处,敲了铜锣竟也没有反应,依旧躺着的流民,显然是已死了,要过几日,才会有人来收他们的尸首。
他们的出现,其实给京城许多军民百姓带来了不便。
以至于为了维持,所以县衙和顺天府的差役不得不在此看顾着。
流民们对差役十分敬畏,即便是行走,也大抵要绕道。
远处的粥棚子里,传出了粥香,这些本是麻木的流民,似乎循着粥香而去。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下了轿子。
其他轿子里,几个阁臣和尚书也下了来。
大家见了这一幕,都不禁唏嘘。
过了一会儿,那顺天府尹和大兴县的县令便匆匆来了。
他们听闻了陛下私巡,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过来报讯的宦官指示,让他们不许穿戴乌纱帽和官服。
于是二人便打扮成了滑稽的商贾模样,两个人都是大腹便便,肚子挺了出来,偏偏他们是跑着来的,肚子上的一坨肥肉,便像极了怀胎十月的妇人,不断地抖动着。
“臣顺天府尹张扬见过陛下。”
“臣大兴县令刘安见过陛下。”
这二人气喘吁吁地行礼。
天启皇帝驻足着,四处张望,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只轻描淡写地道:“轻声一些,朕只来看看,不愿大张旗鼓,免得惊扰了百姓。”
“是,是……”张扬尬笑。
刘安毕竟只是一个县令,虽然在顺天府,县令的级别比其他的县令品级高一些,可几乎没有面圣的机会,所以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
天启皇帝道:“大兴县这边的流民……安置得如何?”
刘安不敢说话。
倒是这顺天府尹张扬道:“都很妥当,流民们入城之后,便开始施粥了,每日三顿,臣与刘县令,现在只盯着仓库中的粮食,就怕被那些贪墨的差役上下其手,只要粮食没有问题,大兴县这边,至少可以坚持两个月,暂时还未有燃眉之急。除此之外……为了以防万一,无论是顺天府,还是大兴县,都调了三班差役,轮替卫戍街面,这也是为了防范于未然。”
他应对得很得体。
县令刘安便赔笑,不断地说是,而后用很感激的眼神看了一眼张扬,想了想道:“这主要得归功于张府尹,张府尹为了安置灾民,可谓是操碎了心,下官人等见他都如此,怎么敢不尽心竭力呢?”
天启皇帝点点头:“是吗?”
他背着手:“朕去看看。”
在天启皇帝身后,陪驾的乃是黄立极和孙承宗。
黄立极是最怕跟着陛下私访的,实属心里有阴影了,总觉得自己可能会被人打巴掌。
孙承宗却对此很热衷,也轻声对黄立极道:“黄公,走,我们跟陛下去瞧瞧。”
黄立极一看那人堆的地方,便打了个寒颤,摆摆手道:“我随后来,随后来……”
天启皇帝却不等他们了,率先往粥棚方向去,张扬和刘安则左右陪同着,不过这里流民多,许多流民,并没有碗筷,都是拿着蒲扇大的荷叶来的,不过因为有差役在,所以秩序还能维持,没有人争抢,只是一个个拖着残破的身体,慢慢地蠕动。
但凡是领了粥水的,便用荷叶将粥水包起来,然后赶紧窜到一边去,或是墙角,或是小巷里吃。
刘安低声介绍:“大兴县设置了二十三处这样的粥棚……这些,臣都是每日要盯着的。”
天启皇帝点头,居然觉得这里的赈灾效果还算不错,至少比他所想象中好的多。
他期许地看了刘安一眼,继续往里走,便可看到几个搁着大桶的棚子了。
七八个差役横刀在此把守,一见到天启皇帝来,他们当然是不认得的,便是顺天府尹,他们也不认得,可是县令王安,如何不认识?
于是他们立即打起了精神,想要来见礼。
刘安和颜悦色地摆摆手:“施你们的粥,施你们的粥。”
天启皇帝到了粥桶边,夺过了差役的大勺。
这粥水也不算清可见影,不过也谈不上浓稠。
天启皇帝拿着大勺子往桶子里头舀了一勺,便见黄米的粥水曝露在自己眼前了,只是……这粥水里,似乎有不少的泥沙。
天启皇帝见此,顿时脸色沉了下来,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朝廷调拨的粮里,莫非就是如此吗?”
调拨的粮,虽是陈粮,可里头却是没有掺沙子的。
天启皇帝怒视着张扬和刘安:“你们就给他们吃这个?”
这里头的泥沙,只怕不少,掺杂在黄米里,看着便令天启皇帝心里发寒。
“你们到底贪墨了多少钱粮?”
差役们见此人这般的训斥县令,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退到了一边。
张扬和刘安瑟瑟发抖,张扬忙是道:“陛下,陛下……这……这是有意为之……”
天启皇帝便冷笑道:“朕当然知道你们是有意为之,难道还是无意吗?”
张扬忙道:“陛下……县里和府里的人手只有这么多,臣和刘县令肯定看顾不过来的,所以但凡是救济的粮食,送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里头掺泥沙,掺了泥沙有两个好处,其一,是杜绝了差役们上下其手的可能,免得他们悄悄将这粮暗度陈仓,这粮便是被偷偷带走,也卖不了几个钱。这其二,用这样的米施粥,便免除了有不良人来领粥的可能,若是这粥水太好,那些并不饥馑之人便也来取粥,而眼下流民多而差役少,想要辨别,实在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可对于饥馑的流民而言,官府供应的粥水虽是难以下咽,可至少……总还能勉强充饥,能令他们度过眼前的难关。”
张扬的这一番话,说的头头是道。
后头黄立极和孙承宗已追了上来,他们也隐约听了张扬的解释,暗暗点头。
是这个理。
天启皇帝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一些:“也有道理。”
于是,便不再计较了,倒是觉得这大明的官府,却也并没有这样糟糕,至少眼前这顺天府尹和县令是不错的。
他兴趣颇好,便到了一处暗巷,此处几个流民蜷缩在暗巷之中,刚刚吃了荷叶打来的粥水,此时正软绵绵的休息着。
显然这点粥水,只能勉强让他们饿不死而已,一见有人来,这蓬头垢面之下的眼神里便带着几分警惕。
天启皇帝跨步上前道:“你们是哪里人?”
其中一人胆子大,用异乡的口音道:“小爷,小的是蓝田县人。”
“这一路来很辛苦吧。”
这人衣衫褴褛的样子,似乎因为衣不蔽体的缘故,所以不好意思站起来,只是蜷缩着身子,遮住自己不好意思裸露出来的部位:“太苦了。”
“来了京城如何?在这里有人欺负你吗?”
“不曾有。”
“这样说来,本地的县令,对你们倒是不错。”
一听这个,刘安紧张起来。
这人道:“好好好,比蓝田县好,在这里……给我们粥水喝,也不让差役驱赶小人,这是好官啊……”
刘安松了口气,顿时露出了欣慰的样子。
说实话,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好官,像这样好的父母官,已经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天启皇帝也不禁期许地看着刘安,显然,他对刘安的印象很不错。
天启皇帝此时又对那人道:“喜欢这大兴县吗?”
这人道:“喜欢,好,好的很。”
天启皇帝点头,很高兴,于是转而向刘安道:“前些日子,有不少奏疏报上来,夸赞你赈济流民得力,又说卿家政绩卓然,今日一见,倒也算是颇有政绩了,这些流民,你倒是安置的妥当,令朕放心了,朕只恐流民们来了京城,当地官吏赈济不力,引发了什么乱子。”
刘安一时感慨万千,正色道:“下官为民做主,本就理所当然,这是职责所在,令人蒙受如此的期许,实在令臣羞愧难当。”
口里是这样说着,却也不无得意之色,今日得了陛下这样的夸奖,朝中又有这么多人为他大兴县说好话,单这一次这个政绩卓然,只怕他要发迹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巷口,突然有人喊道:“新县县衙贴了布告,准许关中流民至新县安顿,大家伙们,新县终于恩准咱们移去新县啦……”
天启皇帝一愣。
可是……奇异的事发生了。
本是蜷缩在这巷子里懒洋洋的几个流民,一听这个,顿时精神抖擞,有人翻了个身,便忙爬起来,倒像是打抢似的,嗖的一下便往巷口跑。
其他人也不遑多让,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一般。
便连原先那天启皇帝问话的流民,竟也是眼睛发亮,毫不犹豫地卷起了自己贴身带着的布袋,往肩上一甩,赤着足,便如兔子一般,朝着巷口窜。
远处,隐隐有声音:“当真吗?不是骗我们的吧?”
天启皇帝:“……”
第一百七十章:新世界
天启皇帝觉得要窒息了。
他刚刚分明看到那几个流民,本是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
毕竟,靠着掺和着泥沙的粥水,显然是不可能让人这样龙精虎猛的。
可那几人,此时却健步如飞,跑得飞快。
只一会儿的工夫,那巷口处便聚集了许多的人。
只见人们都纷纷激动地打探着消息,好像魔怔了一样。
“依我看,无论消息是真是假,去看了便知……”
“对,看了便知。”
……
天启皇帝愣在原地,他突然有一种……好像有人糊弄自己的感觉。
黄立极与孙承宗也面面相觑,一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顺天府尹张扬则是难免有些尴尬,他很想活跃一下气氛,不过显然他既不会跳舞也不会打篮球,只好努力的咳嗽几下。
倒是大兴县县令刘安的面上还是堆笑着。
“且慢!”天启皇帝突然大喝一声,朝着巷口处询问的人道:“慢走一步。”
说着,天启皇帝疾步向前。
他这么一喊,那守在巷口的几个暗哨见状,便已将那人截住。
而后有人拎着此人,又重新回到了巷子里。
这人显然是吓坏了,惊慌失措的样子,肩上的布袋早就散落在地。
天启皇帝气急败坏地上前道:“你跑什么?”
“我……我……”
深吸一口气,天启皇帝又努力露出了和颜悦色的样子。
朕现在是有儿子的人,还是需有耐心,做一个好皇帝。
于是天启皇帝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惊魂不定,面对天启皇帝的询问,他期期艾艾地道:“小人……小人张三河。”
天启皇帝道:“张三河,你这么着急的跑去做什么?”
虽然语气还是温柔,不过天启皇帝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
张三河很直接地道:“去新县呀。”
“为何去新县?”天启皇帝愣住了。
站在一旁的刘安,要窒息了。
张三河则是极认真地道:“当然是因为新县是好个地方了,咱们这些流民都晓得的。当初也是小人糊涂,信了别人的邪,说那儿……有个什么什么赃官,所以就来了这大兴。现在是后悔死啦,听说在那新县,好的不得了,可新县那儿……现在却不是想去安置就能安置的,方才小人听说那边开始准咱们大兴的人去了,这才……这才……想去试试。”
天启皇帝目瞪口呆,随即又问:“可你方才不是说大兴县好,这里的县令也好吗?”
“当然好。”张三河居然理直气壮,道:“咱们来此,至少没有驱赶,好歹也有粥喝,不至于饿死,还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比小人在关中时好……”
天启皇帝:“……”
大兴县令刘安顿觉得自己的老脸烫红,好像自己一下子从天堂跌入了冰窟之中,当然,他内心还是不服气的:“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人骗了……”
张三河却是摇头道:“我一个同村出来的,便在新县,我会不知?”
顺天府府尹张扬此时倒是觉得这张三河实在有些碍事了。
一直以来,顺天府和新县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问题就出在井水不犯河水上。
好歹我也是顺天府,属于你新县的上级机构。
好嘛,顺天府你都不理,赈灾的事不来问,不搭理也就算了,顺天府的差人进入了新县,竟不允许随意提问拿人。
这就很让人恼火了。
关于新县赈灾,顺天府也是将其当做头等大事来抓,这顺天府尹张扬,也是要脸面的,召了各县县令商讨事宜,独独那新县的人没来。
固然张扬知道,你张静一不得了了,现在是皇亲国戚了,可好歹……你假装说自己病了,来不了,告个假,也好给老夫一个台阶嘛,可你……好家伙,你连这个脸都不给?
此时,张扬面带微笑地对天启皇帝道:“陛下,臣耳闻了不少事。”
天启皇帝看了他一样,冷然道:“不要捕风捉影。”
短短六个字,让早就打好了腹稿的张扬,将话全部噎了回去,这就是传说中的把话聊死了。
天启皇帝不再搭理张扬,随即道:“走,跟着他们一起去瞧瞧看。”
说罢,让人放了张三河,领着黄立极几人便走。
倒是张扬和刘安,跟着又不是,不跟又不是。
刘安有点尴尬,他不晓得这算怎么个回事,刚刚得了夸奖呢,现在自己还是政绩卓然吗?
于是他瞧着张扬:“张公……”
张扬此时心里很不快,却依旧微笑,做出智珠在握的样子:“不慌,你这大兴的赈济,已是无可挑剔了,我大明正需的便是你这样的好官。”
刘安这才定了定神道:“方才多谢明公美言。”
张扬微笑道:“该当的,你这些日子在此为官,劳苦功高,爱民如子,这些老夫尽看在眼里,方才所说的,本就是肺腑之言,是应当的。走吧,咱们也随陛下去看看。”
刘安心里舒坦了许多,不管怎么说,陛下说了他政绩卓然,张府尹又不吝溢美之词,他还是大有希望。
于是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张扬,随即也上了轿子,跟上前轿。
只是……天启皇帝一行人出了这条街,这才知道新县的威力。
往新县跑的,又何止是一个张三河呢!
似乎许多人都得知了消息,一时之间,京城之内,闻风而动,到处都是朝着新县方向去匆忙赶去的流民。
放眼望去,流民们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人们扶老携幼,只朝着一个方向,以至连轿子也无法通过。
天启皇帝坐在轿里,直接看得呆了,好不容易进入了新县的地界,不过这里似乎有差役,在进行引导。
竟是让川流不息的流民们往城外方向去的。
这里没有粥棚,就像没有流民一般,一直出了城,数里之内,都有人引导。
那张三河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蹒跚地蠕动着脚步,终于到了地头。
在这里,是一条大道,大道是新修的,恰好通往城内的两个坊,而在这里,已有不少的差役设好了关卡,连锦衣卫的校尉,也在此挥汗如雨的维持秩序。
人们大排长龙。
张三河来的早,所以很快便通行,随即便由人引导进入了一个棚子。
在棚子里,正有一个文吏坐在一张方桌跟前,方桌上,正堆砌着一个个木牌。
这文吏抬头看一眼张三河,便道:“姓名、年龄、籍贯………”
张三河有些紧张和局促不安,却还是连忙报了名字。
文吏点点头道:“从前务农为生?亦或者从前有什么手艺?”
张三河便如实道:“小人平日里务农,不过……算半个篾匠。”
“篾匠?”文吏点点头,提笔,在木牌上撰写了张三河的详细资料。
他不但要在木牌子里填写,而且还要在公文上撰写,等木牌子写好了,随即将木牌子交给张三河,这才又道:“好了,算是落户啦,下一个。”
张三河抓着手中的木牌子,他当然晓得,这是自己的‘身份证明’,要随时携带在身的,于是连连点头,哈腰的称谢。
文吏板着脸,只微微点点头,随即下一个人便进入了棚子。
张三河出了棚子,这时已有一个差役朝他喊:“到这边来,这边……”
张三河忙是过去,却见这里的差役举着木牌子,上头写着丁辰号的字样,当然,张三河不识字,却见这里已有二三十人在等待了。
差役将他们聚集在了一起,见人差不多了,便道:“随我走。先去洗浴,都记着啦,木牌子可别丢了。”
在前头,则是一个澡堂子。
此时天还不算冷,负责澡堂子的,是卫生相关的文吏。
在他们看来,这些跋涉千里而来的流民,尤其是衣衫褴褛的,可能半年都不曾洗浴过一次了,几乎是最大的疾病传染源。
因而,这些得了木牌的流氓,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被区分成男女两组,而后像张三河这样的男组,便要求剥个精光,只询问了他有什么贵重物品,张三河摇头,这身上剥下来的布条,便被人收了,直接处理掉。
张三河便只能赤着身,和一群人进入澡堂子。
澡堂子烧了沸腾的热水,又预备了皂角之类,人们进去,直接进行清洗,当然,这一切只给半注香的时间,后头还有人等着呢。
洗浴之后,几乎每一个人都身无外物,只一个个人,手里还捏着木牌子,等走出池子,张三河已觉得浑身舒畅了,好像将从前的疲惫统统洗了个干净。
“你原来的衣物和包袱,没有什么贵重品,因而……已统统遗弃了,到时自会焚烧处置,这是新的衣物,还有……”
每一个即将出澡堂的人,都领取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衣物是一套,不过里衣有两套,这衣物是用最劣等的粗麻制成的,可好在它新,能完全遮蔽身体,在一番洗浴之后,换上了这样的新衣,再将木牌子挂在腰上,张三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第一百七十一章:新世界 二
张三河走出浴室的时候,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古怪。
说不上来。
逃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连人都不是了,哪怕是到了京城,勉强有了粥水喝,不至于让他饿死,可他内心深处,大抵也已经丧失了做人的感觉。
有的只是麻木,毕竟身边一个又一个人的死去,身体的饥肠辘辘和内心的绝望,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衣衫褴褛……浑身的脏臭,其实已经让他并不觉得自己比猪圈里的猪好多少。
可现在,麻布新衣穿在身上,身上洗涤得干净,便连长发,也用布条束起,甚至浴室里还发了一个木制的发簪,发簪一插,便不再蓬头垢面,这发簪子其实一钱不值,就是一根稍稍打磨过的木棒罢了,可身上残存的皂角味道,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人了。
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遥记得,很多年前,还在自己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还有几亩地之时,气象也没有这几年恶劣,那应当是二十年前的时候,他虽只有七八岁,可是那种记忆,依旧还留存着。
当然,幼时的记忆总是不免带有滤镜。
可无论如何,张三河虽然饥肠辘辘,可这时,他却滋生出了生活的信心。
这种信心,让他胸膛都不禁挺起了几分。
举着牌子的差役,开始领着他们到一处临时搭建的房子。
让他们按着自己的木牌,领取生活用品。
有皂角,有每月五次的洗浴票据,有一日一餐的食堂餐票,还有各种生活用品,都是新的,只是大多这些东西都很廉价,甚至……还发了牙粉和脸巾。
这些……终究是不值钱的东西,可几乎能想到的,都为你想到了。
有人看着食堂的餐票,不禁低声嘀咕:“一日吃一顿?”
“你不懂。”在这人身边的一个人道:“且不说这食堂里,能让你吃饱,又不是让你成日喝粥,这一顿下来,补充身上的气力是够了,何况你还得做工呢,做了工,就有钱粮发的。”
“噢。”
绝大多数人,对此表现出异常的兴奋。
某种程度而言,虽然官府发的钱其实并不多,但是这并不是白得,是劳动后才能有的,而不是靠施舍!
他们大抵是不知道,此时他们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是一种‘尊严感’。
人从呱呱坠地时起,都有自尊,只是绝大多数,这种自尊心慢慢被打磨得消耗殆尽,尤其对于这些流民而言,当人饿得都要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便和猪狗一样无异了,即便是地上有一块骨头,为了活下去,也会有人毫无畏惧的像狗一般的啃食。
饥肠辘辘对于人格的摧毁,触目惊心。
这群本是没有将自己当人的人,现如今继续朝着安置点的深处进去。
没多久,便见到一排排的屋子,屋子的外头还有一个木栅的围墙,占地很大。
里头有道路连接,都是铺设的碎石路。
或许是害怕下雨的缘故,所以可见排水的沟渠,不只如此,这里的地势也较高。
这夯土、砖石,还有木头混合搭建起来的一排排建筑,一直延伸。
当然……这里虽是号称幸福花园,可实际上……这里的生活条件标准还是很低的。
可对于张三河这些人,经历过更苦楚日子的人而言,这一切都充满着希望!
而后,差役将他们领导了一个叫丁辰号房。
这是一个偌大的屋子,差役介绍道:“外头那儿是公厕,还有……这一栋要取水,水井有些远,需左转,到庚字号楼那儿才有水井。要讲卫生,每日有人来检查你们的卧房的,若是发现老鼠和跳蚤,还有垃圾,或者油迹之类,以后便要交租金了,只有整齐干净,才能免费住,这是为了大家好!这里可以住二十四人,你们住一些日子,到时自己推一个室长出来,现在条件简陋,大家都包涵一二。噢,对啦,里头有二十四个木箱,都可储存私人用品,木箱有编号,对应了你们的木牌。”
“还有,起床之后要叠被,洗漱用品,统一放在这里……毯子都在这儿,各自取一件,有什么事……或是有人生病,要立即上报,这长廊的尽头,便是医务室,可以取一些药。至于有家眷的,只怕要委屈委屈,现在条件就是如此,所以只能男女分住,带了孩子的,可以跟着父亲,也可以跟着母亲,不过最好让孩子去登记一下。在幸福花园这里,现在负责的乃是县里的管区长,这里是新区,一切由管区长负责,他偶尔也会带人来巡视,你们仔细一些,他性子不好的。”
这差役不厌其烦地仔细交代了一大通。
张三河等人连忙进去。
在这里头,其实就是大通铺而已,不只如此,还有上下床。
不过……这对于张三河他们而言,已经感到很知足了。
“噢,对啦。”那差役又道:“你们若是谁有亲友,已经住来的,可以与他们联络。不过若是没有亲友的,明日怕还要去登记一下,可能给你们分配一个工作。分配的工作,可不能挑三拣四,当然,若是觉得这差事不好,可以自己另外揽活。”
“是是是……”
已有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终于……有个真正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了。
于是等这差役一走,众人便开始议论起来。
他们对这里一切都感到新鲜,体面的新衣,能遮风避雨的住处。
最紧要的是……有差事。
至少对于张三河而言,相比于在大兴县的混吃等死,他一直盼着……自己能有一个差事的。
张三河虽然只是个最寻常的农户,且几近饿死,最后能死里逃生。
他当然也没有读过书,甚至没有什么见识。
可至少他晓得,这样的粥水不可能永远发下去,也很清楚,一旦寒冬来临,对于他而言,将意味着什么。
他要的不是别人的施舍,他吃得了苦,也有气力,他需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东西。
逃荒的路上,他和自己的妻儿,还有兄弟,都失散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虽然四处打听,可张三河总不敢往最坏处想。
他只乐观的认为,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和他们相见的。
可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得有能力养活他们。
众人各自坐在通铺上,开始彼此介绍,其实大家的命运都差不多。
倒是有一些知情之人道:“到了明日,会让咱们去做工,有气力的,怕是要去昌平那儿挖隧道,还有砌高墙。除此之外……妇人那边,大多是安排纺织。我还听说,孩子倒是不肯让他们干活的,都会送进学堂里去。噢,还有,巡检司也在招人……不过最好的,还是务农。”
听到最后这句,不免有人讶异地道:“这是为何?”
“你这便不知了,在这儿……是可给你租地的。一次可租三十年,而且几乎没有多少佃租,三十年内,你想种什么便种什么,这收成,不说其他,十之六七,都是自己的……每户可有十五亩呢……”
有人顿时倒吸凉气。
长租三十年,在他们这些人看来,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要知道,在他们乡下,地主们恨不得半年一租,随时提高租价,这长租三十年,而且佃租缴的又少,这不就等于是给你送地吗?
张三河也不免激动起来:“这样说来,岂不这就是自己的地了?”
地啊……自己的地啊……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何况还是十五亩……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朝向那消息灵通的人询问。
这人却是道:“除了不可买卖,几乎就是送地了,这儿说了,说是长租,其实就是收回什么产权,但是给你使用权,免得将来又有人兼并土地,即便是过去了三十年,大抵也根据家中人丁的多寡,进行续约的,这一条,也会写进租约里的。”
张三河听到这里,只觉得脑子乱哄哄的。
当初逃荒的时候,他曾设想过各种情况。
哪怕到了京城,在大兴县,有两顿粥吃,其实他也是满足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这么多人饿死了,自己能活下来,本就已是幸运的了。
所以他没有骗人,大兴县令是好官,他做了在张三河认知世界里最爱民如子的事。
可现在……在这里……
土地……
长租,还永续……
这不就是将地白给他们吗?
往后子子孙孙,都会有了一口饭吃,再怎样,也不至饿死。
张三河不禁战栗,实际上,周遭的人和他大抵都差不多。
丁辰号房里,一时间像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下一刻,许多人的泪水都模糊了眼睛。
一旁,是个年过四旬,瘦骨嶙嶙之人,此时他突然悲愤地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嚎哭着道:“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就半道没有熬住呢,你若是熬了过来……咱们就有好日子了啊……”
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第一百七十二章:陛下问对人了
这人一声嚎哭。
顿时引起了共鸣。
这一路过来,本来生死都已看淡了。
其实他们来京师的时候,虽然是瘦骨嶙嶙,衣不蔽体,可实际上……他们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放在后世,大抵就和中了彩票差不多。
可这些幸运的人……如今渐渐开始有了一丁点的人样,有了遮风避雨的住所。
此时……哪怕只是让他们有了一个出卖苦力养家糊口的差事,或是给他们分一些土地,在他们看来,也是无比的幸运,以至于思念亲人的情绪开始泛滥。
一个小个头的半大少年,便蜷在通铺上,垂泪低泣。
张三河只疑自己做梦一般,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儿,现在不知在何处,此时他既是百感交集,又不禁不断地告诫自己,此时此刻,自己更该好好的在这里,将来自己会有一个屋舍,甚至家里可能会有一头牛,从此往后,等到见到了妻儿的时候,便不再让他们受苦了。
……
此时,管邵宁的眼睛很花。
整个新区,是以每日七八百人的速度不断地增加人口的。
这么多人需要安置,一丁点也马虎不得。
尤其是人口大量的聚集,区区数百亩大的幸福家园,现在已经差不多要容纳万人了。
而未来……还不知有多少流民进来。
人口一多,若是有人不讲卫生,污水横流,便会滋生鼠蝇,就会生出疫病,所以卫生的事,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是粮食的供应决不能断。
而且伙食标准尽力提高一些,要有米饭,要有一丁点的肉食,这些都是青壮,得让他们有气力。
每一个工作,都迫在眉睫,容不得任何的马虎,一百三十多个文吏和差役,每一个楼栋里近三百个室长,都需要他一次次的确认工作。
这幸福花园,起初是卢象升领着他从筹建到如今容纳万人,再到后来,作为县丞的卢象升,已经不可能再负责了,最终还是将花园交给了管邵宁。
管邵宁现在很忙,一丁点空都没有。
甚至于殿试……其实县里许多人都劝他参加,连张静一也来劝。
可他心意已决,这事交给别人不放心,在这里虽然辛苦和繁琐,可至少内心是平静的。
一想到自己殿试之后,成为翰林,他反而有一种不安。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大丈夫不该如此虚度光阴。
有时他颇有几分自嘲,自己被恩师影响太深了,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吧。
当然,现在这花园上上下下的人,都很钦佩管邵宁,他聪明绝顶,几乎只需见你一次,下一次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能清楚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
每一项工作,他都了然于胸,哪怕是一个个枯燥的数据,他脑海里也大抵都有印象。
毕竟……他是真的有练习过的。
一个毫无资源的人,在历史上能够击溃全天下的竞争者,考上探花,名列天下第三,其智商、记忆能力、学习接受能力,本来就只能用变态来形同。
作八股是如此,现在在这里……也是如此。
现在他看的是新送来的花名册,是今日入住幸福花园的流民,而后,他开始带着两个文吏,去各楼栋走一走。
一面走,管邵宁还忍不住交代着心里惦记着的事:“尤其要记住,癸字楼新建的公厕,一定要远离水井,此事交代了多少遍?还有,伙食的供应要跟上,不要担心没粮食,不能老用花了多少粮来看问题,得这样来看待,这些人气力增加了,将来就可以开垦出更多的荒地,可以纺织更多的棉布,可以砍伐更多的木料,这样一想,还觉得是花销了粮食,是浪费了钱粮吗?县里那些管钱粮的……到时我去和卢县丞说,他们舍不得,卢县丞会支持我的。”
文吏拿着竹片,一一记下。
“还有一件事,让那些差役们,说话客气一些,不要总是张口闭口的说人家是流民和灾民,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大明子民,无分你我,这等事,你说的多了,固然也没什么,可人家妻离子散,来到了这里,却还嘴上不饶人,这像话吗?这件事,我会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向恩师和卢县丞提,以后这种事要杜绝,这楼栋之间,要讲卫生,可嘴巴也要讲卫生,如若不然,地是干净了,嘴巴还这样脏臭,怎么能够服人?”
管邵宁一面说,一面继续前行。
冷不丁的。
却见前头有人盘查:“你们是什么人。”
“大胆,你知道这是谁吗?”
“那你说,你是谁?”
“大胆……”
有人争吵。
于是管邵宁加急了脚步,不过这种吵闹,偶尔也会有的。
管邵宁一过去,几个差役便忙退后,纷纷朝管邵宁作揖。
而管邵宁定睛一看对面的人,却是大吃一惊。
其他人,管邵宁可能不认得,可是内阁大学士孙承宗,他是见过的。
当初孙承宗去过县里几趟,和他的恩师张静一有过谈话,他当时虽只远远见着,可相貌却有印象。
可这孙承宗,却只在一个年轻人身后,这年轻人憋红了脸,等听那差役说见过管区长。
一听姓管的,天启皇帝便心里有数了,他直直地盯着管邵宁,趾高气昂地道:“你便是管邵宁?”
管邵宁已大抵能猜测出天启皇帝的身份了。
此时,天启皇帝的心里很不忿。
倒不是因为有人要赶他们走。
实际上,这一路溜进来,他还是觉得很新鲜的,一路而来,他对这地方可谓是赞不绝口,至少这里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流民们的日子,显然比那大兴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以至于黄立极和孙承宗也暗暗点头,至于那顺天府尹和大兴县令,此时心里也只能默默地泛着酸水。
管邵宁抬头看了一眼天启皇帝,道:“是,学生就是管邵宁。”
天启皇帝背着手,表情带着几分冷然,道:“殿试你也不参加,怎么,是瞧不起朝廷吗?”
这话可就有些诛心了。
若是上纲上线,就是骂你管邵宁还想反了?
管邵宁却显得很平静。
无欲则刚。
我管邵宁又不求官位,怕个什么呢?
他镇定自若地道:“学生说过,现在学生有很重要的事,很忙。”
天启皇帝没想到自己的这番话,竟没吓住这个家伙,不禁有些悻悻然地看着他:“竟比殿试还重要?”
“当然。”管邵宁倔强地回答,目光中却是透着坚定。
天启皇帝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于是又道:“难道抡才大典也不重要吗?”
历朝历代,都以儒立国,而抡才大典,更是一个王朝的根本所在!
所谓抡才大典,便是科举,这几乎是所有君臣们看来,最重要的事。
管邵宁便道:“我不参加殿试,世上不过是少了一个叫管邵宁的进士而已,有我与无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可若是我参加了殿试,便要耽误许多精力,恩师现在在新县,提倡决不放弃一个关中的百姓,要求做到的是零死亡,我在此工作已有一些日子啦,现在这里千头万绪的事,哪一样都与关中百姓们息息相关,倘若我参加殿试,便要耽误一些日子,工作交接给别人,别人未必能够很快的熟悉,若是中间出现了什么差池,说不定就可能会有一百个人因此而饿肚子,也可能会有几个人因为生病没有办法调配医者而延误病情。甚至……可能会有一两人因此而死。敢问……是我这区区一个管邵宁考上进士要紧,还是这里的百姓们要紧呢?”
“现如今,涌入这里衣食没有着落的人有数百上千,这里每一日都似沙场鏖战一般,朝廷可以没有管进士、管翰林,可是这里,缺不得一个管区长啊。”
这番话一出。
原本还有些拉不下面子天启皇帝,顿时一愣。
身后的黄立极,也不禁不可思议地看着管邵宁。
孙承宗则是暗中不断点头,眼中泛着欣赏,他猛地发现……这个人,很不简单。
天启皇帝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虐的样子,可听了这番话之后,却是肃然起来,再不好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了,于是认真起来,接着道:“怎么,这里就离你不可吗?”
管邵宁见天启皇帝语气温和,便介绍道:“倒也不是,只是现在是非常之时,耽误不得,许多事……都需要有人顾着……”
天启皇帝还是觉得有点儿不甘心,于是不免带着几分刁难的心思,便道:“好,你既说的你这般了不得,我来问你,这里有多少灾民?”
管邵宁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反而气定神闲的样子,不急不慌地道:“今日的还未统计出来,不过截止清晨卯时,有男丁四千七百九十二人,有妇人两千七百三十五人,其中十二岁以下的稚童六百九十七人,除此之外……年过五旬的长者一百三十一人……又有……”
天启皇帝:“………”
………………
还有。
第一百七十三章:人才啊
天启皇帝有一种好像被掉进了坑里的感觉。
可管邵宁却好像没有停歇一样,口里继续道:“这其中铁匠有三十一人,木匠有五十二人,除此之外,各色匠人,也有七十三人。其中患病者,有六十五个……”
天启皇帝越听越是心惊,接下来,他居然很认真的样子,开始细细的听了起来。
管邵宁似乎还没有说完,他只顿了一顿,便又道:“眼下要安置,最难的地方有几处,一是年老者,他们有不少的人,已和亲属失散,所以接下来的事,就不得不县里来承担了。再有就是这么多的男丁,又该怎么安置,学生现在已经联络清平坊的商贾,尽力地雇佣人手。恩师家里的那工程,现在也新近招募了五百人,再有就是,幸福花园这边,可能也要挑选一些文吏。这前前后后的,男丁便可减去两三千,剩余的……便是分发土地,这里的土地,大多都比较荒芜,让他们垦荒,可农具怎么来呢?”
他的这一番话,便是孙承宗也不禁错愕,孙承宗忍不住瞥了一眼黄立极。
黄立极顿时感觉自己受了羞辱,怎么的,意思是说老夫不如一个贡士?
不过……黄立极也照样用鄙夷的眼神去看孙承宗。
大抵是说,倘若是你孙承宗,只怕来此,也不过如此吧,五十步笑百步,何必互相伤害。
天启皇帝禁不住道:“你都记住了?”
“是,学生都记住了。”管邵宁道:“若是记不住,许多事就没办法开展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想来这也没什么难的,刘卿家……”
这时候,突然听到陛下叫自己,刘安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忙是上前,期期艾艾地道:“臣……臣……臣在。”
天启皇帝道:“来,你来告诉他,大兴县有多少流民?”
刘安:“……”
“嗯?”天启皇帝道:“你倒是说话啊。”
其实刘安在天启皇帝的印象中还是不错的,可现在,这刘安却只是一味战战兢兢,老半天才道:“可能……可能有两万,也可能……有万人……臣……臣……”
天启皇帝顿时怒了:“这样说来,你不只不知道有多少流民,便连有多少男女,也不知了?”
“这……这……”刘安道:“这……臣……臣不知。”
“老弱知道吗?”
“臣……万死……”啪嗒一下,刘安跪地,一脸沮丧。
他心里无比悲凉,这是非战之罪啊,鬼知道自己怎么会遇到这么个变态。
天启皇帝大为震惊:“你不知道多少人,怎么施粥呢?”
“臣……臣……”刘安低垂着头,已是无言以对。
天启皇帝不由道:“那么张卿家,张卿家你来说,你是顺天府尹。”
张扬很干脆,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臣不知道。”
天启皇帝一愣,他没想到,自己的臣子之中,还有这么干脆的。
可实际上,无论是张扬还是刘安,虽然甚是惶恐不安,可现在……他们算是服气了。
这一路过来,流民们穿着新衣,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有饭吃,有干净的水喝,原本他们还自诩自己是政绩卓然,可现在一对比,方知自己的这一点政绩,在人家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有什么辩解的?
天启皇帝看着这二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随即目光落在管邵宁身上:“看来……卿家有大才啊。”
管邵宁摇头:“这算不得什么才干,不过是跟着恩师身边学习而已,恩师时常教诲,这才有了一些长进。”
“你恩师在何处?”
“这……学生不知。”
天启皇帝此时心里沉甸甸的,他最诧异的地方,其实并不只是这里的秩序井然,而在于这里的干净整洁。
这种干净整洁,完全没有给人一种住在这里的人是一群连乞丐都不如的流民之感。
反而觉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什么分别。
甚至,这些流民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他们尽力地会让自己的衣衫穿的齐整。
这和大兴县里的流民给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启皇帝只能瞪一眼这张扬和刘安。
而此时,管邵宁已是请天启皇帝等人进自己的公房里落座了,随即,他打了个招呼,说还有公干,去去便来,另一边,又让人去请张静一来。
张静一是在两炷香之后才赶来的。
一见到天启皇帝,张静一诧异道:“陛下为何来此?”
“朕来看看你。”天启皇帝微笑着道:“朕一直担心着流民到了京城,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现在有了新县,朕是放心不少了啊,你那弟子管邵宁,倒是很古怪……”
他口里说古怪,可是脸色却是出卖了自己,说实话……有些羡慕。
张静一连忙道:“陛下,臣等在此奉旨赈济,都是因为陛下爱民如子,所以臣子们才奋不顾身!这都是陛下的恩德,与臣等有什么关系?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而已,这是应该做的事,没什么好夸奖的。”
天启皇帝听到这话,更是气闷。
看看,这才是真正的治理天下,做父母官的样子。
而后,他不禁将眼角的余光,落在张扬和刘安二人的身上。
就这二人……方才孙承宗还特意说,陛下不要苛责他们,他们已算是做的很好了,这天下,怎么可能人人都像新县啊。
这话说的……天启皇帝心里怫然不悦,难道就这般做便是应该的吗?就因为天下便是如此,所以这些人随便给流民们两口掺了沙子的粥水,然后便自诩政绩卓然,还可以心安理得吗?
人就是如此,没有见过新县,天启皇帝大抵还算满意的,现在却觉得这顺天府和大兴县就是笑话。
“管邵宁……管邵宁……”天启皇帝口里反复念叨着:“此子有大才,有大才干啊,张卿,你教授了一个好弟子。”
张静一其实还想客气一下的,可随即,天启皇帝又突然道:“怎么样才能大治天下呢?朕登基了这么多年来,或者说,我大明先皇们,哪一个不是在寻求大治天下的药方呢?可是孜孜追寻了这么多年,这天下何曾大治过?所谓的大治,不过是灾情来了,给灾民们喂两口粥水,没有让这赤地千里的地方,饿死太多人,便已算是大治了。可这样的大治又有什么用?”
他越说,倒是越心寒,便站起身来,甚是感触地道:“这一次,真教朕开了眼界。”
张静一心里想,这是当然的,也不想想我张静一是谁呢!
口里却忙悻悻然地道:“陛下,臣……还有许多地方做的不够……以后一定改。”
站在一旁沮丧的张扬和刘安二人,这时又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准确的来说,张静一每谦虚一句,他们就想死一次,站在这里,简直就是被张静一公开处刑。
天启皇帝此时感慨万千:“这些日子,朕私巡了几次,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朕实在没想到……我大明的百姓,竟是这般的苦,都说朕是天下人的君父,可朕的子民,朕却没见他们过过一天的好日子。朕从前对此漠不关心,现在亲眼所见,才滋生惭愧,若是这天下各州县,都如新县一般,朕何至于有这样的惭愧和忧虑呢?”
说着,他摇了摇头,便又正色道:“朝廷要立即对新县进行嘉许,朕要让这新县,作为全天下州县的榜样。不只如此……新县这边赈济百姓,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来提,朕无有不允。”
张静一倒是打起了精神,看着天启皇帝道:“其实……臣还真有个不情之请。”
天启皇帝大气地道:“你说罢。”
张静一便道:“现在灾民日益增多,尤其是壮丁,越发的多了,臣一直都在想,这些关中的灾民,既肯吃苦耐劳,此时来了京城,又对陛下感激涕零……现在新县对源源不断的流民无法安置,何不……在这新县,招募一支军马呢?臣的意思是……招募一支虎狼之师,而不是寻常的卫所。”
虎狼之师……
天启皇帝怎么也没找到张静一提出这个来,但是他相信张静一必有他的原因的,于是他表情肃然起来,道:“招募虎狼之师做什么?”
张静一正色道:“建奴肆虐辽东,历来为我大明心腹大患,这建奴驰骋辽东千里,号称不败,臣以为……辽东单凭一味的防守是不成的,我大明,理应有一支与建奴在野战之中,也可旗鼓相当的精兵,如此一来,才可扫穴犁庭,保我大明无忧。”
听到这里……
天启皇帝震惊了。
连素来知道辽东底细的孙承宗,也震惊了。
他张静一……很风趣嘛!
…………
热烈祝贺非著名网络作家上山打老虎额迎来了三十四岁生日,在这大喜的日子里,老虎似乎也没得到几个红包和祝福,依旧还是笔耕不辍,从早更新到晚上,既是有意义的一天,可又是平淡的一天,可至少,老虎自己可以祝贺自己。除此之外,求点月票,求点订阅,也希望大家同乐。
第一百七十四章:犁庭扫穴
张静一的想法很简单的。
辽东的问题,就是一个持续流血的伤口。
这个伤口一日不止血,那么大明的内忧外患,永远都没有办法解决。
所以不但要擅守,而且要攻。
战争是消耗战,若是一味的防守,那么辽东的建奴,便永远占据战略主动!
他们不打你时,可以休养生息,利用沃野千里的辽东,让辽民为他们开垦,同时制服蒙古诸部以及朝鲜,虎视大明。
而他们一旦进攻,大明的边镇,就陷入了绝地,不得不源源不断地和建奴人拼消耗。
你为了防守,就不得不朝关内汲取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这些统统都毫无意义的消耗在边镇之中。
建奴人攻击失败一次,大不了退回去,继续壮大。
可只要他们成功了一次,那么数不清的百姓,便被他们虏去,堆积如山的钱粮,又会成为了壮大他们的力量,甚至连京城都陷入他们的威胁之中。
这样消耗下去,其实此时的大明朝,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撑着。
在这天灾频繁的时期,经济基础却被持续的消耗掉,就算大明不被建奴人打崩,在关内……为了维持辽东的战线,不断地征派兵饷,再加上天灾人祸,自己也要崩溃。
张静一之所以提出这些,是他认为条件已经成熟,这里有大量能吃苦耐劳的关中精壮,可以组织起一支百战之兵。
关中素来民风彪悍,人也憨厚,这是建立一支能够野战的精兵条件。
而只有有一支可以野战的精兵,才能随时深入后金的腹地,这就等于,原本安全无虞的后金,也随时要承受被大明不断破坏其经济基础的压力了。
否则就是后金越打越强,而大明被这无穷无尽的消耗战拖死。
可天启皇帝和孙承宗震惊之处就在于。
从萨尔浒之战开始,大明与后金大小数十战,无数次证明了,明军根本没有野战的能力!便连防守,都捉襟见肘,何况是将大军放到野外去,没有城墙的庇护,这仗没法打。
正因为如此,大明在辽东的无数巡抚和总兵官,他们所奏请的战略大抵都是一样的,即进行防守。
熊廷弼是如此。
王化贞是如此。
再到后来的袁可立。
还有此后的孙承宗。
以及现在的袁崇焕,也都是如此。
只不过有的人认为,应该修缮这一处防线,有的人认为,应该加强另一边的防线。
也有的人认为,只要我们守住这一道防线,就可以阻止后金继续进兵。
有的人牛逼吹的比较大,则认为,只要守住这一道防线,然后我们就可以三年平辽。
天启皇帝可不是崇祯皇帝,他不喜欢吹牛,在军事上,他有自己的见解。
所以袁某焕号称可以三年平辽的时候,天启皇帝毫不犹豫的对他进行敲打,然后告诉他,别白日做梦了,好好的干活,给朕守住。
好家伙。
现在居然有个家伙,居然说陛下……我觉得这样防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直接一波流,将后金平推拉倒,就像万历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主动出击,犁庭扫穴。
你让天启皇帝怎么想?
天启皇帝已经觉得袁某焕很天真了,结果,自己的心腹肱骨大臣,提出了个更天真的战略。
天启皇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震惊的眼神之中,仿佛是在说:狗子,啊不,张卿,你变了,你以前没这么飘的。
而至于孙承宗,则依旧面带微笑,他是个宽容的人,人嘛,有优点就会有缺点,像张静一这样的少年人,心怀大志,并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
当然……当初曾经亲自镇守过辽东的孙承宗,对于张静一提出的战略,他是不敢苟同的,只有去过辽东的人,才能刻骨铭心的认识到建奴人恐怖的战斗力,野外决战,不如说是羊入虎口,纯属找死。
在公房里沉默了很久之后。
张静一见大家的表情有些不对,于是道:“臣的建议是这样的,建奴人的野战确实厉害,可臣也从厂卫的情报中认识到后金人的不足之处……”
天启皇帝此时其实觉得很尴尬。
他保持着微笑,是不想刺伤张静一的自尊心,毕竟……这是自己人。
可是这样隐含着鼓励的微笑继续维持下去,其实不免有些难受!
于是,他希望尽快的消除掉这样尴尬的处境:“张卿,你需要多少人手?”
张静一表情认真地道:“先征募三百人,视为骨干。”
天启皇帝大气的道:“朕准啦。”
张静一道:“陛下,臣的建议是……”
“你不必再说,你的奏请,朕无有不准。”天启皇帝松了口气。
孙承宗也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三百人。
他要是狮子大开口,说咱们先来个几万几十万吧,那就要翻脸了。
于是天启皇帝大气地一挥手,豪爽地应许道:“一切照准,不必奏请,卿乃朕肱骨,朕自然信得过张卿,张卿为国家勠力,诸卿要好好学学。”
此言一出。
大家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于是一旁尴尬得头皮发麻的黄立极率先道:“是是是,张百户赤胆忠心,此等折冲之臣,令人感佩。”
孙承宗也点头赞许:“此少年英雄。”
天启皇帝随即哈哈大笑:“朕得张卿,如鱼得水也。”
“哈哈哈哈哈……”
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天启皇帝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朕要溜……朕要起驾回宫啦,国事如麻,朕分身乏术啊。”
张静一:“……”
临行时,新县诸官都来送驾。
天启皇帝登上轿子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管邵宁一眼,随即才进入了轿中。
看着圣驾远去,张静一则是唏嘘不已。
卢象升此时才凑上来道:“张百户,陛下恩准了?”
“恩准了。”张静一的声音带着点低沉。
他似乎有些高兴不起来。
于是卢象升道:“那么……张百户为何郁郁不乐呢?”
张静一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好像怪怪的。”
不过他倒没有再往这心思上头耗心神,因为他知道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故而,他精神抖擞,拉着卢象升到了公房里。
一张舆图摊开。
某种程度来说,卢象升是个异类,他虽然是文臣,但是志向很大!
张静一提出野战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好,可卢象升却觉得有理,说的对,不能这样下去,这样守下去,大明必亡!
其实历史上的卢象升,就是精兵策略的主要支持者。
此时,张静一正色道:“先招募三百人,陛下已经恩准了,就在昌平练兵,我大明也野外决战,就要知己知彼,只有知悉建奴人的弱点,才可放手一搏。根据厂卫的奏报来看,建奴人最大的弱点,在于不能夜战,当然,我大明的军马,也不能。夜盲症,你知道吗?”
卢象升点点头。
夜盲症在这个时代,是极普遍的现象,因为这个时代的营养不良,所以在夜间,尤其是微光的情况之下,人几乎和瞎子没有分别。
所以后世的影视剧里,总会出现大军打着火把行军之类的事,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火光那点光亮,其实根本没办法让人视物。
当然,古代也不是没有夜战的案例。
可往往夜袭,都是挑选精兵,规模很小,往往是数万军马里,挑选出几百个可能有一定夜视能力的,直接去袭击人家几千几万的大营。
而往往……这样的效果很好。
就这……你还得从精兵中挑选出来。
可如果……夜盲症是可以治愈的呢?
如果可以治愈,明军就可以针对性的进行夜间作战,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白日打我,我夜里一波将你推了。
“张百户所说的,是夜战?”卢象升却是皱起眉来。
张静一道:“这是建奴人的弱点,一到了夜间,建奴人便夜不能视物,当然,明军也是如此,倘若我们可以治疗夜盲症呢?到了那时,我们昼伏夜出,必能制胜。”
卢象升却很认真地道:“可是张百户有没有想过,夜战是十分困难的事。”
这也是实在话,夜战对于军纪和士兵们的个人素质要求极高。
毕竟,跟电视剧中的情况是不一样的,若是纸上谈兵,固然可以说我派出多少精兵,然后打出什么战果。
实际的情况却是,你带一千人出城,等天一黑,士兵们就跑掉了一大半,等你下令袭击对方的大营,反正天黑嘛,将军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摸鱼,绝大多数兵油子,都躲在某处摸鱼了,然后可能会有百八十个傻瓜去冲,之后被人拎起来一顿暴打。
就这……一千人能有这样的战果,已经算是军中的良心了。
更多的可能是,武官奉命出城夜战,带着一千人寻个地方躲一躲,等到天亮了,再宰杀几个百姓,拿着他们的人头回来报功。
毕竟,一到了夜间,你就对于官兵失去了约束性。
而在这个时代,失去了约束,我们一群当兵吃饷、地位低下的丘八,凭什么拿命去拼?
第一百七十五章:简在帝心
卢象升兴致勃勃地道:“张百户所言甚是,让人从军,不啻是杀人父母,不知张百户有什么高见呢?”
张静一思量了片刻,大明延续至今,总结出了历朝历代的经验。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武人都是不可靠的。
在这种经验之下,扬文抑武从宋朝开始到至今,已过去了不知多少年。
这种从上到下对武夫的歧视,也造成了一种现象,即当兵便低人一等。
即便是做了武官,位列一品、二品,莫说在同等级的文官,便是在三四品的文官面前,也未必能抬得起头来。
当今天下,但凡是有资源和有能力的人,大多都会选择读书,习作八股,已经成为了天下人眼里最正经的事,至于其他的技艺和学问,都是末流。
而在底层看来,哪怕是务农,也远比当兵要好,毕竟当兵危险,地位低下,还经常还拖欠钱粮,所谓的建功立业,几乎和笑话没什么分别!
毕竟,有本事能建功立业的人,干点啥不光宗耀祖呢?
若是国家承平,这种事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在国难在即的时候呢?
这样的风气继续下去,难道靠八股文来保家卫国?
可偏偏,这种社会风气早就深入每一个人心中了,你若跟他们说,来当丘八吧,他们大抵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让他们去做贼。
实际上……兵还未比贼强呢。
张静一自信自己没有本事迅速的改变这种社会风气,那么就只能变通。
“建立军校怎么样?”张静一看着卢象升道。
“军校?”卢象升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显然,他对于张静一的这个提议感到非常的意外!
“就对人说是招人来读书,然后告诉他们这里包吃包住,而且还不收束脩,授业解惑,将来可以做人上人。”张静一很认真地继续道:“你看,大家都喜欢读书,不喜欢当兵,我们以学校的名义招募人员,不只大家肯踊跃参军,便是将来他们出门在外,也不会被人当做军户来看待。这是一举两得,卢先生以为呢?”
卢象升:“……”
他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操作。
此时,张静一接着道:“军校可以照着学堂的方子来办,只要我们像一个学堂,它就是一个学堂。学堂里,可以分为三个教导队,教导队这名儿,会不会更像一些学堂呢?所有军校中的兵丁,都需以学生自居,而武官,则以恩师的身份出现,我是师,卢先生也是师,他们是学生,这样好不好?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请一些人,去授授课,力所能及的教授他们一些文化知识,操练之余,就当这文化课,当做业余爱好来教习。”
“为了让咱们这个军校增色,我们还可以雇请一些名师来讲讲课,比如孙承宗,他是内阁大学士,这样的人,文学根基深厚,名声又好,请他来上一堂课,能听到他课的人,不知是多大的福分呢!要知道,他可是帝师啊!如此一来,谁还敢说它不是学校?”
张静一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智商了。
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的某些电影台词:你看这个东西,它表面上是一只皮鞋,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吹风机。
“不只如此,还有那管邵宁,他可是会元,我决定啦,每个月让他去上三堂课,教习军校诸生,这不是很好吗?传授的内容,大抵可以是读书写字,还可以是天地君亲师,学校的规矩,其实和军中的规矩是一样的。学生不能忤逆老师,同样的道理,那兵丁不得顶撞将军,这难道不是相通的吗?”
卢象升顿时表情肃然起来,连忙作揖道:“张百户多智,实在教人钦佩,只不过……这真的能成吗?就怕别人不信。”
卢象升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张静一却很有深意地看了卢象升一眼,才道:“关中人都比较老实,我觉得可行。”
卢象升:“……”
…………
回到了宫中,天启皇帝又是那个勤勉的皇帝,继续阅卷。
殿试的考卷,是皇帝钦点的。
天启皇帝便是这最后的主考官。
某种程度而言,这也决定了皇帝的好恶。
甚至有人认为,像这种策论,某种程度而言,决定了当今天子对于国家大策的态度。
天启皇帝已经有过两次殿试的经验了。
所以在阅卷的时候,其实他的心情本该是轻松的。
毕竟,天启皇帝也喜欢议论国家大事,对于每一个国策,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而殿试的文章不是八股,而是策论,本就是当今天下,最聪明的读书人向国家献言建策。
能从中挑选出一些远见卓识的文章,并且将这个人成为自己的助力,本就是天启皇帝的期望。
所以在卷子送上来的时候,魏忠贤面带笑容,他了解陛下,知道前两次的殿试,在阅卷的过程中,陛下都一直处于某种愉悦的状况。
今年,想来也差不多。
只是……
魏忠贤似乎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天启皇帝看过一份又一份的卷子,却显出了几分不耐烦。
魏忠贤忍不住偷偷瞄了几眼卷子。
其实外头的人都骂魏忠贤没有文化,目不识丁,这其实是冤枉老魏了,明朝的体制到了如今,是十分完备的,像魏忠贤这样的宦官,尤其是要进入司礼监,在内廷都有专门的制度,往往会先送其去内书房里读书。
而内书房教书的老师,可都是天下最鼎鼎大名的人物,最差都是翰林学士这种级别,魏忠贤怎么可能目不识丁呢?
何况如果魏忠贤当真不能识文断字,也不可能和天启皇帝这样每日处理国家大事的人进行有效的交流,若是不能有效沟通,又怎么可能得到某种程度的赏识和依赖?
所以事实上,魏忠贤不但有文化水平,而且文化水平还不低。
他假装在给天启皇帝收拾卷子的时候,偷偷看几眼天启皇帝丢到一边的策论,一看,却是有些愣住了。
因为在他看来,这策论的水平都不低,甚至将治理天下的道理说的头头是道……
这样的文章……不应该让陛下显得不耐烦的吧。
魏忠贤记得前两次的殿试阅卷,陛下的兴趣都很浓厚,像这样的策论,往往会多读几遍。
可天启皇帝依旧显出了不耐烦的心态。
一份份的卷子,草草看过之后,就立即丢到了一边,目中所掠过的,是某种程度的反感。
“怎么?谁招惹陛下了?”魏忠贤此时虽然不做声,心里却在揣摩着圣意。
而此时,天启皇帝又丢了一张卷子。
魏忠贤赫然看到那卷子的抬头,正写着:“刘若宰”三个字。
殿试是不需要糊名的。
刘若宰倒是很有才干的,不过陛下肯定不喜欢他,只是……何至于他的文章,陛下也像是弃之如敝屣?
魏忠贤可是一向知道,陛下虽然有自己的好恶,却还是有爱才之心的。
“都是一些什么策论,简直狗屁不通,堆砌辞藻,不知所谓!”天启皇帝像是终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的样子道。
“陛下……”魏忠贤连忙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是不是陛下的心情不好?要不歇一歇……迟一些再看?”
天启皇帝摇头:“这与朕的心情好坏无关,朕看这些策论,大多都是言之无物,都是表面上的道理,实则却是空洞乏味,不知所云。”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这一篇,不就很好吗?”
说着,魏忠贤捡起一张策论来,送到天启皇帝面前,道:“这刘若宰虽是可恶,可本事还是有的,你看,他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还有这仁政之道,都阐述的极为精彩,奴婢虽不喜此人,却也钦佩这样的文章。”
魏忠贤这个人之所以能得天启皇帝信任,就是因为很多时候,他能就事论事,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他权衡拿捏的十分精准。
魏忠贤本以为陛下会认真地再看一遍刘若宰的文章。
谁晓得天启皇帝却是冷笑着道:“这样的策论,也不过是夸夸其谈而已,若朝廷当真按着这样去做,这大明只怕不用三个月,便要亡了。朕看过这些策论后,越来越思量着这些人,实在是眼高手低,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莫说让他们治天下,便是让他们治一个县乡,怕也用不上。”
这话说的,也太侮辱人了。
魏忠贤却是笑吟吟的样子:“这是因为陛下圣明,这些读书人,怎么可能入得了陛下的法眼呢?昏聩的天子,看谁都高明,只有陛下这样的圣君,方才是真正知晓利害的。”
天启皇帝此时反而幽幽地道:“其实……也未必不是所有人都入不得朕的法眼。”
魏忠贤一愣,低头看了这御案上被天启皇帝翻得乱七八糟的策论,也不由好奇起来,便道:“不知陛下垂青的是谁?”
天启皇帝一字一句道:“管……邵……宁!”
…………
第一百七十六章:皇榜
一听到管邵宁三字,魏忠贤的脸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他想了想道:“陛下……这只怕不妥吧,管邵宁没有参加殿试。”
天启皇帝亦是一脸为难地道:“所以朕才在思量,如若不然,这些个阿猫阿狗,如何能和管邵宁相比?朕下旨,以‘大治天下’为题,就是想要从这数百贡生身上,找到治天下的方法。”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顿了顿,继续道:“可这些贡生,没有一个人给朕做了答卷,不过是作他们花团锦簇的文章而已。”
天启皇帝叹息道:“朕现在在想的是,朕到底是真正要追寻治天下的方法呢,还是取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你懂朕的意思了吗?”
魏忠贤如何不懂?
状元的名号,可不是白给的。
能成为状元的,将来都可能要出将入相。
这就意味着……皇帝需要的是什么样的人,在十年二十年之后,辅佐他,或者说……辅佐皇帝的儿子。
你的需求是什么?
回答了这个问题,才能得出真正的答案。
魏忠贤倒没有多犹豫,便道:“奴婢以为,既然陛下为殿试主考,那么自然一切自是陛下圣裁。”
这回答可谓是等于没说差不多!
“是啊。”天启皇帝显得有些犹豫:“朕若是不取这些好看的文章,只怕这朝野内外,又要痛骂朕了。可若是朕取了,那么……将来让这样的人来辅佐长生吗?”
一提到了长生二字,天启皇帝的脸色明显的更加凝重起来。
而这时候,魏忠贤已经不说话了,他太了解陛下了,陛下这个人,有自己的主见,而且一般情况之下,不会随意受人影响。
于是魏忠贤很聪明地移开话题道:“奴婢听说……张贤弟要练一支精兵。”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怎么,你也有兴趣?”
“这个可没有。”魏忠贤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笑呵呵地道:“张贤弟忠心为国,令人钦佩。”
天启皇帝却是叹口气:“他说要练的,乃是一支野战军,专门在城外,与建奴人对决,一决雌雄。”
魏忠贤笑着道:“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那就更加让人钦佩了。”
天启皇帝觉得魏忠贤的话里,颇有几分讽刺意味,于是道:“怎么,你也觉得不可行?”
魏忠贤道:“若是野战能胜,奴婢斗胆而言,这区区建奴,还能成今日之势吗?只怕早就被灭了十回八回了。”
天启皇帝点头道:“我军擅守,建奴人擅攻,确实该扬我大明所长,而不能以我之长,克敌之短。”
天启皇帝说到军事,倒是头头是道!
某种程度而言,他毕竟有足够的资源,享受天下最大的军事教育,便是他的恩师孙承宗,坐镇辽东许多年,对于辽东的情况也有超出常人的理解。
因此天启皇帝道:“不过由着张卿去试一试吧,试一试也是无妨的!他的性子比较倔强,朕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这现在真正忧虑的,却是朝鲜国,如今袁崇焕一味的进行屯田和加强锦州防线,这固然是好,可东江镇的总兵官毛文龙,一直袭扰建奴人的后方,朕本是用宁远的袁崇焕和皮岛的毛文龙,互为犄角。这建奴人见袁崇焕龟缩不出,定要转过头来专心对付毛文龙。因此……不出意料,今明两年,建奴人定要攻打朝鲜国的。”
魏忠贤倒是理解天启皇帝对局势的忧虑。
东江镇的毛文龙之所以能够盘踞于皮岛,是因为进可攻退可守。同时也是因为……朝鲜国和登莱一线乃是东江镇的后勤基地,而建奴人想要解决毛文龙,偏偏他们又不擅长水战,那么……进兵朝鲜国,就可切断掉皮岛的后援以及补给,这是想要将毛文龙困死。
与此同时,一旦朝鲜国被建奴人攻破,彻底倒向了建奴,这建奴人不但可以解决掉东江镇的毛文龙,还可大大加强自己的实力。
只是……袁崇焕显然是不可能派兵支援朝鲜的,毕竟……太远了。
而且,这意味着大军必须长途奔袭,一旦在野外遭遇了建奴人,那么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朝廷能支援朝鲜国的力量也是有限,将来,东江镇更加的孤立,朝鲜彻底沦为建奴的附庸,可能只是时间的问题。
天启皇帝道:“这些日子,格外注意朝鲜国以及东江镇的奏报吧。下旨让登莱巡抚,让他也要随时做好应对之策。现在最担忧的……反而是宁远……”
魏忠贤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道:“宁远,陛下说的是袁崇焕?”
天启皇帝点头道:“不错,朕若是建奴人,若是要进兵朝鲜国,定要派出一支偏师,佯攻宁远、锦州一线,以换这袁崇焕派兵支援朝鲜,所以给袁崇焕一道旨意,让他加紧防范,要以防不测。”
魏忠贤勉强笑了笑道:“宁远与锦州一线防备森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天启皇帝直接摇头:“袁崇焕此人好专断独行,擅空谈!故而遇事,一定要多敲打,如若不然,他便要恣意妄为了。所以……还是下一道旨意吧!严厉地告诉他,各处隘口,定要严加防护,以防不测。”
看着天启皇帝不容置疑的神色,魏忠贤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对袁崇焕的印象还好,前些日子,袁崇焕还在宁远和锦州给他建了生祠,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姿态也是摆得非常低。
当然,魏忠贤是不会故意忤逆天启皇帝的,于是道:“那着兵部下旨便是了。”
…………
殿试,是用皇榜的形式来放出的。
因此,当皇帝确定了科举最后的名次之后,便会选择黄道吉日放榜。
今日便是放榜的好日子。
于是一大早,无数士子又聚于贡院之外,热闹无比。
这一次的放榜,可谓决定了几乎所有贡士的前途,再加上又有会元管邵宁没有参加考试的缘故,所以争议极大。
好在……因着管邵宁不参加殿试,倒是让人去除了一个强敌。
人们已经开始传闻,若是管邵宁不参与殿试,那么今科的状元,就必定是刘若宰了。
今日清晨,刘若宰便被数不清的读书人相约一道去看榜了。
这刘若宰在会试受了一些打击之后,此时心里的阴霾总算散去。
这一路,不少人羡慕地对刘若宰道:“此番刘兄看来是必中状元的。”
刘若宰则微笑,这一次殿试,他自认自己的策论写的很好,水平很高,再加上会试的成绩,确实把握很大。
他口里道:“哪里的话。”
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等到众人纷纷到了贡院之外,数不清的人都屏息等待着,这时,放榜的人终于来了。
第一张榜,放的就是名列一甲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榜单一张贴。
顿时令所有看榜之人哗然。
一甲第一名:管邵宁。
一时之间,人们哗然,窃窃私语:“管邵宁不是没有去考殿试吗?怎么是他第一,这……舞弊,不公!”
而刘若宰却是吃惊地看着榜,眼里满是不可置信,因为他不但没有中状元,便是一甲第二、第三名,也没有他的名字。
直到第三张榜放出,这是三甲的名册,这才看到了刘若宰三字。
三甲……
此时……身边的人鸦雀无声。
刘若宰要窒息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竟是生生的背过气去。
众人见他如此,连忙七手八脚地搀扶他:“刘兄……”
贡院之外,大乱……
……
这个时候,天启皇帝却是一派气定神闲之态,他不理会朝野内外的非议,却是拟一份旨意,送去了新县。
新县这里……
人们敲锣打鼓的来给管邵宁报喜。
不过管邵宁懒得见他们,因为……他很忙。
倒是有旨意下来,管邵宁不敢怠慢。
只是这一道旨意,却是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天启皇帝敕命今科状元管邵宁为新县主簿。
这主簿……秩正九品,主管县里的户籍、缉捕、文书办理事务,在县里的主簿廨办公。
堂堂状元,居然授官九品,这……又是什么操作?
若是状元都如此,那么其他所谓二甲进士和三甲进士们,还好意思去翰林院,去地方上做县令和县丞吗?
一时之间,京城又是哗然。
新县却是雷打不动,大家各行其是,对于这一道任命,管邵宁谢过了恩,然后便继续愉快的去忙着他的幸福花园的事了!
现如今,涌入的流民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这管邵宁是分身乏术,自是没心思顾这些。
而就在这个当口。
新县军校正式招录生员。
包吃包住。
包分配差事。
包教包会。
顶级大儒授课。
不容错过。
于是……
幸福花园那儿,男丁们顿时倾巢而出。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当然乐意。
而看着这数以千计的报名数,张静一直接乐开了花。
他得意地看着卢象升道:“卢先生,你看,我就说了,关中人比较老实吧。”
第一百七十七章:与朕有难同当
现如今兴县是百废待举。
清平坊乃是商业最繁华的地方,而天桥坊现如今却移去了不少商贾的家眷,他们在那里买了地,置办宅院。
唯独这城外所开辟的新区,占地是最大的,而且用的乃是张家自己花钱买的地,不过现在张家鸠占鹊巢,原本此地又荒凉,自然而然,也就没人来和新县争抢了。
新区占地很大,以农地为主,张静一甚至打算,将这里与张家的昌平之地,用道路连接起来,将来作为新县的工坊和农业的基地。
之所以有这个想法,倒不是张静一有什么穿越者的先知先觉,而是突然涌入了这么多的流民,如此多的人要安置,若是只靠从前新县的产业,迟早是要出乱子的。
现在张静一等于被赶上架的鸭子,只能硬着头皮,为这越来越多的关中流民们找出路了。
其实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一向杯水车薪。
这么多青壮力,也没有办法一直养着。
除了一批最精壮的去了军校,其余的,要嘛就分发土地,要嘛就让商贾们吸纳一些。
可这显然还不够。
张静一索性咬牙,要建立一条从清平坊直通昌平张家的道路。
地是现成的。
当初有了这个念头之后,张家便开始不露声色地购买土地。
昌平的地大多不值几个钱,可要修路,就要花钱,而且是大价钱。
这事儿跟张天伦一商量,张天伦便忍不住埋怨:“咱们张家现在是有钱了,如今又是皇亲国戚,哎,说起这个,我便想起了……”
“爹又想到三叔公了?”关于三叔公的传闻,张静一已经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
张天伦摇头道:“我想起的是长生,哎,不知道这孩子在宫中怎么样了,饿不饿,冷不冷。言归正传,你既提到了三叔公,那么为父就只好说一说了,遥想当初……你三叔公去岭南卖皮袄子的时候……”
张天伦虽每次都要好好的劝说儿子,可他就是如此,什么事都磨不过张静一的,但凡张静一铁了心要去做的事,虽是百般不情愿,可最终却还是不得不支持。
如今……大量的流民开始开垦土地。
劳力们则被组织起来,有的修路,有的治河。
疏浚河道,也是一个刻不容缓的事,因为一旦屯田,就有必要抗旱和防灾,若是没有水利工程,那么就当真只能靠老天爷吃饭了!
县里大兴水利,既可用来灌溉,也是为了防灾,有百利而无一害。
军校现在也兴办得如火如荼,张静一做了校长,卢象升则为常务副校长,又想办法从锦衣卫挑选了几个军事的人才为教导队队长,这骨架子便有了。
天启皇帝某一日想起了张静一募兵的事,突然询问魏忠贤:“魏伴伴,这张静一此前不是奏请募兵吗?怎么,他这兵募了没有,叫什么军?是张家军,还是什么?”
魏忠贤像吃了苍蝇一样,迟疑着道:“其实……奴婢也说不好。”
“什么意思?”
“他这兵,不叫什么军,叫新县军校,陛下,这是学堂,不是军马。”
天启皇帝:“……”
魏忠贤道:“就因为这个,现在满天下的读书人都在骂张静一,听说此人开学堂,侮辱圣人名声……又有说他不务正业,坏人心术。”
魏忠贤本以为陛下会勃然大怒。
谁料到天启皇帝哈哈大笑:“他也有今日,这些日子,朕也没少挨骂,说朕钦点管邵宁,是违背了祖宗之法,朕还在想,身边少了一个伴呢,现在好啦,知道他也成日被人谩骂,顿时觉得心里舒坦了许多。”
说着,收起笑来,又道:“这当兵是当兵,从军是从军,和学堂有什么关系呢?这当兵吃粮,莫非还指望一群书生吗?张静一这是好心办了坏事,朕看……他这事,最后会变成四不像,肯定不成的。”
别的事,天启皇帝不懂,可论起军事,他乃是行家。
魏忠贤道:“他成日想着和建奴人野战呢。”
天启皇帝摇摇头:“若能战,朕会吝啬钱粮吗?九边这么多军马,浪费了多少钱粮,为了修筑防务,这花费更是多了去了,他呀……这一次是骄傲过头了。罢,不管他,由着他去吧。”
…………
新区要干的事很多,尤其是河道的疏浚,甚至张静一异想天开,想要修建水库。
修建水库的好处很多,一旦建成,附近原本的荒地,便可称为良田……
当然……关于水库的工程量,却是很可怕的。
张静一也不急着修。
毕竟……他也不是傻瓜……修了是便宜别人……除非……
张静一将邓健找了来,让他去打听密云那一带的土地是归谁所有。
邓健倒是很快便打听来了,乃是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的。
这魏良卿虽是魏忠贤的侄子,却被过继给了魏忠贤,因此论起来,说是魏忠贤的儿子也没错,他得对魏忠贤叫爹。
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虽然儿子和孙子虽然多,可对这个真正的‘儿子’,却是十分关照的。
此人很快的飞黄腾达起来,不但在京城里建了巨大的府邸,而且占据了不少京城周边的土地。
至于密云县的地……其实并不值钱。
明朝的时候,还没有密云水库,这密云县一带,都是数百里的水泽,平时的时候,水会退去,可一旦到了夏日,遇到河水暴涨的时候,整个密云,便立即成为一片泽国。
这种河水泛滥的区域,其实有很多,密云这边,因为水源充沛,在后世没有建出密云水库之前,其实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
这里的数百里都是荒芜,就算有土地,也没有人愿意耕种!
毕竟,傻子都知道,你春天种植了庄稼下去,等到了夏天,水便要开始泛滥成灾,然后将这秧苗全部冲毁,这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现在这些地……不过是贵族们打猎的场所。
张静一便对邓健道:“找机会,去拜谒一下这位肃宁侯,告诉他,他的地,我买了。密云这里的地,我统统都要,一亩十文钱。”
“十文……”邓健不禁张大了眼睛道:“这不是有钱没地方花吗?那里的地是大,可是……这地也不值钱啊,这都是水泽地,最不值钱的,送给人都不要。”
张静一微笑着道:“现在流民日益增多,该怎么安置呢?我看这地就挺好,主要是便宜,你不要啰嗦,前几日,爹和我提过你的婚姻大事,说是你也老大不小了。”
邓健顿时打起精神:“懂了,买地,我这便去。”
魏良卿似乎也没想到张静一居然会跑来和自己打交道,送走了邓健,他立即凝重起来,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后园。
后园里,早就有人在等待了,此人叫徐大化,素来和魏良卿以兄弟相称。
这徐大化乃是工部尚书,工部是最有油水的差事,这是魏家最亲近的人才能掌握的,就比如徐大化,早年就拜了魏忠贤为义父,也最深得魏忠贤的信任。
除此之外,当初熊廷弼一案,便是他大肆诋毁熊廷弼,导致熊廷弼被杀。
现如今他一见魏良卿回来,连忙上前道:“侯爷,怎么,那张家的人来做什么?”
魏良卿道:“说也奇怪,这张静一……脑子进水啦?”
一听是近来风头正劲的张静一之事,徐大化打起了精神,笑嘻嘻的道:“不知这张静一所来是为了什么?”
“他倒没有来,只是托了他一个义兄来,说是想买咱们密云那地方的地,说是十文钱一亩,有多少他买多少。”
“密云?”徐大化一愣:“侯爷,当真?”
魏良卿性子不好,有时候对徐大化也没好脸色,便气咻咻地道:“这是当然,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
徐大化却是笑呵呵的,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反而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那么就有趣了。”
“有趣什么?”
徐大化道:“难道侯爷没有看出来吗?这密云的地,一丁点的产出都没有,可谓是一钱不值,这张家却愿意拿十文钱一亩来买,而且还是大肆购买,魏家这块地一直烂在手里,他花钱来买,为的是什么?依着我看……这张静一是忌惮于干爹的权势,想要巴结,可是呢……却又找不到什么名目,这才打听到,侯爷这里有这么一大块地,索性便以买地的名义,想要讨好卖乖罢了。这张静一……倒是很识趣……”
魏良卿听了他的解释,觉得有些道理,如若不然,谁会买密云那鬼地方?
不过他还是有些怀疑:“张静一这个人,我看他不是善类……便连父亲都对他有所忌惮,他会献这样的殷勤?”
徐大化微笑着道:“官场之上,脸皮比纸薄,张静一若是明白事理,便会知道他想要站稳脚跟,还是得靠干爹他老人家,侯爷放心,这地尽管卖给他,我拿人头作保,事情就是如此。”
魏良卿见徐大化智珠在握的样子,也晓得徐大化一向擅长出主意,便点点头道:“好,听徐兄的。”
…………
睡过头了,更新晚了,待会儿还有。
第一百七十八章:君臣联手
徐大化一直足智多谋。
而且一直对魏家千依百顺。
魏良卿历来倚重他。
现在看他认真作保,便道:“密云的地多的很,全数都卖出吗?”
徐大化笑着道:“那张静一既是厚颜无耻之人,密云百里水泊,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下官听说,张家可有钱了,这么多地,还怕他们吃不下?”
魏良卿随即也笑起来:“此事,还是和爹爹禀告才好。”
徐大化眼珠子一转:“侯爷啊,这些许小事,若是都要禀报,只怕干爹心里不喜。干爹视侯爷为己出,一直希望侯爷能够成才,将来才可独当一面,这事办成之后,等干爹得知了,只怕要夸奖侯爷才是,何须现在去禀告呢?”
这话……说的也是有理。
魏良卿便应道:“也有道理,那么……就这么办吧,爹爹那儿,容后再说,他在宫中当值很是辛苦。”
徐大化见魏良卿应下,心里不无得意,他这工部尚书,虽然油水丰厚,可一直都希望能够入阁,若是能成大学士,那才是真正的威风凛凛呢。
正因为如此,所以徐大化抱紧了魏忠贤的大腿死也不撒手。
他本是工部尚书,按理来说也该需要有点脸,其他的尚书多少都端着架子,哪怕这些人也是阉党,总还不至于似狗一样天天围着魏良卿这样的二世祖转悠。
可徐大化就可以,他只要下了值,家里的妻妾一概不理,便跑来魏家,来陪着魏良卿喝酒作乐,至于职务之便,得了的好处,也一定与魏良卿分享。
猛地……徐大化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我听闻熊廷弼有一个儿子,在其湖广老家,四处说魏公公的坏话,这熊廷弼乃是大罪之臣,如今已经问斩,传首九边,他的长子也已自杀,唯独这幼子……当初躲过了一劫,侯爷……正所谓斩草必除根,否则遗祸无穷啊。”
魏良卿听罢,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是不是觊觎熊家的家产了?”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酒肉朋友。
徐大化连忙摇头:“这是为了侯爷考虑。”
“罢啦。”魏良卿摇摇头:“熊廷弼已死,为何要祸及他们的家人呢?记恨我爹和我的人,数都数不清,难道我要一个个都杀了,你少再打这些主意。”
徐大化碰了个钉子,心里便怏怏不乐起来。
…………
过了几日,魏家果然来卖地了。
这一笔土地买卖很大,虽然只是十文钱一亩,可实际上……规模却是空前。
整个土地买卖,高达三千顷。
这个数目十分可怕,当然,这三千顷并不是田地,而是水泽地,还有一些山地。因而……几乎是不产生什么价值的。
这些土地,乃是魏良卿敕封爵位的时候赏赐的。
起初魏良卿封肃宁伯,给予诰券,加赐庄田一千顷,这个封赏很重,毕竟一千顷土地,就是足足十万亩,这固然代表了皇帝的恩宠,可魏忠贤却知道……从皇帝这儿得到隆重的赏赐很不合适,因此,他请求皇帝干脆将密云的水泽地赐予自己的‘儿子’。
这种地不值钱,天启皇帝更加高兴,毕竟现在的皇庄已经不多了,尤其是京郊的皇家土地,早被封赏的所剩无几。
而等到魏良卿加封肃宁侯的时候,又另外赐予了两千顷土地,合计便是三十万亩。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所谓根本不存在的土地,也一并售出,这些土地其实现在已成了湖泊,理论上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早年的时候,这些地理论上是有,只这几年大水泛滥,早将这些地淹了,魏家却也一并要求售出,而这些土地却是占据了多数,竟是高达五千顷。
看着魏家报出来的数目,张家这边,只能佩服魏家的精明,这是无中生地啊,摆明着的各种湖泊,你也当做土地来售出?
可魏家……显然是想办法给它们办了地契,如此一来,便敢索要张家纹银接近万两。
万两纹银,说实在话,对于张家而言,不算很多,可在这个市面上,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许多人都觉得,魏家这是狮子大开口,摆明着是拿一钱不值的东西空手套白狼。
不过张静一似乎很痛快,不但认了这些水泽地,连这沉在湖底,压根不存在的地也认了,大大方方的付钱。
如此一来,魏家满意了。
而张静一显然也很满意。
他脑子里,不断的想着当初密云水库的设计方案。
当然,现在要设计出一个完全与密云水库相当的堤坝出来是很难的,但是……大致可以跟着密云水库的思路走,若是这水库能够建成,那么……非但这高达七八千顷的土地可以真正得到开垦,而且,这些水还可以进行灌溉,甚至是加以利用。
上一世,处在京城的张静一曾去过密云水库参观,这个早期的工程,让张静一颇为震撼,在那个时代里,能修建这样的水库,在大明……应该勉强也可以。
只是……需要的人力物力很是惊人。
而且,张静一需要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他至多只能凭借着记忆,折腾出一个雏形出来,可有些细节方面的设计,却需要有个行家才可以。
思来想去,这时代似乎没有水利专家。
不过……陛下懂不懂?
想到便做到,张静一匆匆入宫觐见。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笑着道:“你也敢来,朕听闻,你现在被人骂死了。”
张静一很认真的道:“笑骂由人,只要陛下不骂臣就好,其余之人,臣何须记挂在心上呢?”
这话……倒是让天启皇帝突然对张静一刮目相看:“你不是在折腾你那什么军校吗?怎么,今日倒有空闲了。”
“臣有一件事,想向陛下请教,只是……此事……暂时还是不要声张才好。”
天启皇帝听罢,朝一旁的宦官们使了个眼色,宦官们便告退出去。
张静一随即将密云的舆图取出来,里头有大量他找人探勘的地形和地质资料:“陛下对水利,可有过什么想法?”
“万物是相通的。”天启皇帝倒是认真起来,细细的端详着各方面的资料,随即又道:“工部那里,治水、修堤的事,朕也会过问,所以,朕也略懂一些。你这是要做什么,修一个河堤?”
“不是河堤,是大坝。”
“大坝和河堤有什么不同?”天启皇帝越看越认真,他头也不抬,下意识的和张静一说话,眼睛却一直落在文牍和舆图上。
张静一道:“主要是……咳咳……陛下,你看,在这个地方,若是修一道大坝,将水拦住,而后……再疏浚这一带,还有……在这里多修沟渠,建几处水闸……陛下认为……可行吗?”
天启皇帝淡定道:“其实修堤与建筑,是相通的,相通在何处呢?就是首先不能让它垮了,朕擅长木工,也通晓建筑,略知一些水利,只不过……这不是小事……得好好参谋一二,朕知道工部有一些有经验的大匠,还有几个,擅长治水的官员,他们虽然都是末流官吏,不过朕平日对他们也偶有关注,不如这样,这个你先留着给朕,朕过几日,召他们来见,与他们好好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章程出来。”
但凡涉及到这种事,一旦天启皇帝说这事儿有谱,张静一心就定了下来。
这天启皇帝不说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一个搞木工和建筑,甚至可以拍着胸脯说,他是天下一等一的建筑项目带头人。即便他可能对水利不是特别精通,但是至少……天启皇帝是知道水利方面,什么人靠谱,什么人可用的。
张静一于是笑着道:“那么……只怕要麻烦陛下了,陛下日理万机,臣……实在于心不忍……”
“有什么于心不忍呢?”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你要给钱的。”
张静一张大嘴:“啊……”
天启皇帝愤恨道:“朕出卖劳力,贡献智计,你家这么多钱,难道不该给吗?寻常百姓家,即便是亲戚,找人来帮工,也晓得给点茶水和酒食呢,怎么,你还想吃白食?”
张静一立即道:“对对对,给,陛下开价就好。”
天启皇帝道:“朕也不狮子大开口,这事儿难不难,还需和人议一议,总不至于让你破费,朕是讲道义的人,朕只是跟你讲道理,朕还不差饿兵呢,你成日变着法用讨教的名义来使唤朕,总不能一毛不拔。”
张静一觉得天启皇帝开始有商人的天赋了,便道:“臣也是讲道理的人,毕竟和魏哥不一样,陛下到时开价便是。”
天启皇帝现在心思已扑在这文牍和舆图之中了,没心思搭理张静一,张静一和他说话,他也只是心不在焉的嗯嗯啊啊几句。
这让张静一颇为无趣:“陛下,此事要抓紧,臣……告退了。”
这时……天启皇帝才有了反应,他抬头:“且慢着。”
…………